同时,在楼下客厅里,纸牌还在继续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牌运很好,所以兴致极高。一个仆人进来了,报告着潘辛的来到。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牌放下,在椅上忙乱起来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似笑非笑地望了望她,于是转眼瞟着门口。潘辛出现了,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英国风的高领,纽扣一直扣到喉际。“遵命对我是痛苦的,可是,您瞧,我到底来了。”他那全无笑意的、刚刚刮过的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这样说。
“唉呀,涡德玛尔,”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叫道,“您往常可是从来不要通报就进来的呀!”
潘辛没有回答,只是望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眼,客客气气地给她鞠了一躬,可是并没有吻她的手。她把他介绍给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他退后了一步,同样客气地、也许更恭而且敬、彬彬有礼地对她也鞠了一躬,于是坐到了牌桌旁边。牌很快就打完了。潘辛问到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及至知道了她不大舒服,就立刻表示了他的惋惜;跟着,他就和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攀谈起来,把每一个字都细心衡量、推敲,完全是外交家的风度,而在她回答的时候,他就一字不苟地恭听着。然而,他这种外交家的庄严风度在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身上却不生效力,她可全不理会他的这一套。反之,她只是用一种轻快的注目一直盯着他的脸,说话完全随便,纤小的鼻翼微微振动着,好像在忍着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开始称赞起她的天才来;潘辛就恭敬地、尽他的硬领所能许可地点一下头,宣称他早就相信了她有特异的天才,而不知怎么一来,几乎竟把谈话的题目扯到梅特涅身上去了。可是,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却眯了眯她那天鹅绒般的眼睛,低低地说道:“哟,可是您也是个艺术家呀,同行呢,”接着,更低地加上了一声:“来!”就把头向着钢琴那边点了一点。只是这么一个字,这么一个随随便便地说了出来的“来!”就跟魔术师一般,立时把潘辛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的矜持消灭了,他微笑了,活跃起来了,解开了他的衣纽,三番两次说道:“哎,可怜,我算什么艺术家呀!可是您,我听说,您才真是个艺术家呢。”说着,就跟随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来到钢琴边上了。
“要他唱他自己的罗曼斯吧:寒月浮中天。”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叫了。
“您也唱?”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问,用闪亮的、迅速的目光射了他一眼,“坐下。”
潘辛开始逊谢起来。
“坐下。”她又重复了,命令似的叩着椅背。
他坐了下来,咳了嗽,解开了领圈,于是就唱了自己的罗曼斯。
“美。”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说道,“您唱得真美,真够味儿。——再唱一遍吧。”
她绕过钢琴,正站在潘辛对面。他再唱了一回他的罗曼斯,在歌声里加上了闹剧似的颤动。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直着眼逼视着他;她的手肘依着钢琴,皓腕和红唇互相辉映。潘辛唱完了。
“真美,意思也美。”——她以内行的、坦然的自信说,“告诉我,您可写过什么给女声,给女中音唱的么?”
“我不大写什么,”潘辛回答,“您瞧,这种事情,我只是在公余之暇偶尔弄弄的……可是,您也唱歌的么?”
“唱的。”
“啊!一定给我们唱点儿什么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叫了。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把头发掠过了她的泛着桃红的面颊,并且点了点头。
“我们的声音应该彼此合得来的,”她说着,转向了潘辛,“咱们来唱一个二部合唱吧。您可知道《当我闭上眼睛》,或者《让我们手挽着手》,或者《我的小月亮》?”
“《我的小月亮》我是唱过的,”潘辛回答,“可是,那是许久以前,我老早忘记了。”
“没有关系,我们先哼着练练。让我来。”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坐到了钢琴边上。潘辛站在她的身旁。他们低低地哼了那合唱,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改正了他几处错误;于是,他们高声唱了,并且重唱了两次:我的小——月——亮。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的歌喉已经不很圆润,可是,她却运用得非常巧妙。潘辛在最初有点儿胆怯,并且唱得不大入调;可是,不久以后,他却热烈起来了;如果不能说他唱得完全无懈可击,至少,他是在扭着他的肩膀,晃着整个身体,还不时抬起手来,完全像个道地的声乐家一样。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又弹了两三章塔尔贝格的小品,并且无限风流地“表演”了一曲法国的小曲。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再也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的欢喜了,几次她直想派人去叫丽莎;盖杰奥诺夫斯基也同样找不出相当的赞美来,只有不断地晃着脑袋——可是,突然之间,一个大呵欠却不知怎样打出来了,使他几乎来不及用手去掩嘴。这呵欠可不曾逃脱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的注意;她一下子转过身来,背对着钢琴,轻声说道:“音乐已经够了吧。咱们谈谈话儿吧。”于是,交叉了她的双手。“对,音乐够了。”潘辛欢喜地回答,于是和她扯谈起来——一场生动而流利的法语谈话就开场了。“简直像在最上等的巴黎沙龙里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听着他们的轻快巧妙的言谈,不禁自己想了。潘辛感觉得无限称心;他的眼睛放着光彩,满脸堆着微笑;最初,当他有时碰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目光的时候,他还用手掩掩脸面,皱皱眉头,并且痉挛似的叹叹气;可是,到后来他却完全忘掉了她的存在,只是恣意去享受那半社交、半艺术的闲谈去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显示出来她原来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无论对什么她全有一个从容的解答,无论对什么全不踌躇,全无疑惑;显然可以看出,她是和各种各色的聪明人谈过许许多多的话来的。她的一切思想和感情全以巴黎为中心。潘辛把话题转到了文学上去:这才发现她和他一样,也是除了法文书别的就不读的。乔治·桑令她愤怒;巴尔扎克她是尊敬的,可是却又使她厌倦;在苏和斯克利白的作品里她可以看出他们是伟大的人性研究家;大仲马和费法耳她是很崇拜的;然而,在心坎儿里,她所最喜欢的却实在是保罗·德·可克,可是,当然,对着别人,她连他的名字也不会提起。老实说,文学也并不引起她的特大的兴趣。在谈话里面,凡是能够隐射到她的地位的一切事情,即使是最不着边际的,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也全都巧妙地闪避;在她的谈话里,就是关于爱情的最微小的暗示也很难找到:反之,她的谈话所表现的不如说是对于情欲引诱所保持的极端严峻的态度,不如说只是幻灭和屈服的思想。潘辛反驳她;她也不同意他的反驳……然而,说也奇怪——当她口里说着非难的、有时竟是严厉的非难的语言时候,那语调却总是那么温和柔媚,而同时,她的眼睛所传出的消息也是……到底那一对魅惑的眼睛传出了怎样的消息,其实也是难于断言的;可是,那却决不是严厉的,反而有些神秘、有些甜意。潘辛极力想辨别那神秘的语言,极力想使自己的眼睛也能说话,可是,他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完全失败了;他不得不承认,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这位国外归来的真正的牝狮,水准是比他高得多的,因此,对于自己,他就变得不能充分把握了。在谈话的时候,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有一种轻轻地拉一拉对手的衣袖的习惯;这些瞬间的接触使得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简直无法撑持。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有一种和任何人都易于厮熟的绝技;两点钟还不曾过完,她就使得潘辛好像和她认识了一辈子,而丽莎,就是他曾经热爱过的、前晚还向她求过婚来的那个丽莎,却好像消失在九霄云外了。晚茶端上来了;谈话变得更无拘束。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叫了仆人来,吩咐告诉丽莎,如果她头痛已经好些,就快下楼来。潘辛一听见丽莎的名字,就开始谈到自我牺牲,并且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谁更能自我牺牲呢——男人或是女人?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立刻变得激动起来了,首先肯定着女人比男人更能自我牺牲,并且宣称道,她只需两句话就能完全证明,然而她的证明却不幸语无伦次,结果,打出了一个无论怎样也是不伦不类的比方来。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拿起了一本乐谱,半遮着脸面,口里咬着一块饼干,眼角和唇间浮着浅笑,歪到潘辛这一边来,低声说道:“这位好太太,倒会放空枪呢!”潘辛微微一怔,几乎被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的大胆惊呆了;可是,他也不曾觉察到,在这奇峰突出的俏皮话里,就是对他,对他自己,也隐藏了多少的轻蔑;他(可怜的人!)竟忘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他的恩厚和宠爱,忘了她请他吃的饭,借给他用的钱,却以同样的浅笑、同样的低声回答道:“我完全相信。”——甚至还不是“我完全相信”,而是“俄完全相行!”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亲热地瞟了他一眼,于是,站了起来。丽莎进来了;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没有留得住她:她决心要来忍受她的考验,一直到底。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迎了上去,潘辛也陪在她的旁边;这时,他的外交家的表情又浮到脸上来了。
“您好些么?”他问丽莎。
“我现在好多啦,谢谢您。”丽莎回答。
“我们刚才弄了一会儿音乐;真可惜,您没有听到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唱歌。她唱得妙极啦,真是绝妙的艺术家。”
“这儿来吧,我亲爱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声音响了。
以小孩子似的服从,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立刻就过到她那儿去,坐在她脚前的一个小凳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叫她过来,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和潘辛可以单独谈谈,哪怕只谈一刻时光也好:她仍然私心期望着女儿还可以回心转意。此外,她也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使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马上就想发表出来。
“您可知道,”她细声对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说道,“我想设法让你们夫妇俩和解起来;我可保不住一定成功,可是,我得尽力试试。您知道,他对我是非常尊重的。”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缓慢地抬起眼睛来望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并且,极其妩媚地把自己的手交握了起来。
“那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啦,我的姑姑,”她用怪可怜的声音说道,“我真不晓得该怎么样感谢您对我的疼爱;可是,我是太对不住费阿陀尔·伊凡尼奇了;他是不会宽恕我的。”
“可是,难道您……真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好奇地问。
“别拷问我吧,”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截断了她,眼睑垂了下去,“我那时太年轻,不懂事……可是,我也不想为我自家辩护。”
“唔,可是,干吗不试试呢?干吗往绝路上想?”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答了,正想拍拍她的脸庞儿,可是望了望她的脸,却害怕起来了,“确实是怪可怜、怪可怜的,”她想着,“可是,终归是个母狮子!”
“您不大舒服?”同时,潘辛在问丽莎。
“是的,我不大好过。”
“我明白您啦,”沉默许久之后,他嗫嚅着说,“是的,我明白您啦。”
“您说什么?”
“我明白您啦。”潘辛若有其事地又重复了一次,他简直想不起要说什么的好。
丽莎的心乱了,可是,她立刻想道:“管它呢!”潘辛做出了一种神秘的样子,沉默了,脸上装出俨乎其然的神气,转过了一边去。
“怎么着,好像已经十一点啦!”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声说。
客人们明白了那暗示,就开始告辞。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答应了明天再来午餐,并且也把阿达带来;坐在一个角落里几乎昏昏睡去的盖杰奥诺夫斯基这时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家去。潘辛庄严地跟大家鞠躬;当他在阶沿上把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扶上马车的时候,他紧握了她的手,并且在她的车后高声喊道:再见!盖杰奥诺夫斯基坐在她的身旁;一路之上,她不断把她的纤小的脚尖有意无意地搁到他的脚上,逗着他;他心慌了,于是开始恭维着她,可是她却嗤嗤地笑了,并且,当街灯射入马车的时候,还对他做起媚眼来。她刚刚弹过的那个华尔兹还在她的脑里鸣响,使她浑身兴奋;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只要她一想象到那辉煌的灯烛、灿烂的舞厅和人们伴着音乐的急剧的回旋,她的灵魂就会燃烧起来,她的眼睛就会闪出奇异的光彩,微笑就会浮上她的唇边,而一种迷醉似的媚态,也就会分布到她的整个肢体上来了。在到家的时候,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轻捷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除了时髦的牝狮谁还会这样跳呢?——转向了盖杰奥诺夫斯基,于是,突然,正对着他的鼻子,迸出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来。
“真正是个迷人精,”五品文官在回到寓所的路上,一路想着;在寓所里,他的仆人正捧着一瓶石碱擦身水在等待着他,“幸亏我还是个稳重人。……可是,她干吗那么笑呢?”
那一整晚,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守护在丽莎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