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出卡里金家的时候,拉夫列茨基遇见了潘辛;他们两人交换了一个冷淡的敬礼。拉夫列茨基回到寓所,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里。他所经验的感情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不多久以前,他岂不是还沉在“平和的麻痹”里的么?不多久以前,他岂不是感觉得,如他自己所说,“沉在河流的底层”里的么?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地位呢?是什么把他从底层拖了出来,拖到表层来的呢?难道是那最平常的、不可避免的、然而往往难以预料的事故——死么?是的。可是他也并不怎样想到他的妻子的死,或者他自己的自由——他所想的倒是,丽莎到底会怎样回答潘辛?他感觉得,在最近两三天来他已经开始用另外的眼睛来看丽莎了;他记起来,在那静寂的夜晚,在归途上,当他想到丽莎的时候,他曾经自语过:“如果……”——那个在当时原来指着过去、指着全不可能的事情的“如果”,现在却竟发生了,虽然发生得完全出乎意料以外——而且他纵有自由也算不了什么。“她会听从她的母亲,”他想道,“她会嫁给潘辛的;可是,就是她拒绝了他——于我岂不是同样不相干的么?”当他走过镜子前面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脸瞥了一眼,不禁耸起肩来。
沉在这样的思想里,一天很快地过去了。夜晚来了。拉夫列茨基又走向了卡里金家。他走得很急,直到临近了目的地,才把脚步缓慢下来。潘辛的马车停在门口。“来吧,”拉夫列茨基想着,“我可不会自私自利的。”于是走进了屋子。他什么人也没有遇见,客厅里也好像是完全静寂的;他推开门,却发现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潘辛在玩着皮克。潘辛默默地和他点了点头,主妇却尖声叫道:“这真想不到呀!”于是,微微皱起眉来。拉夫列茨基在她身边落坐下来,看她打牌。
“啊,您也会玩皮克吗?”她问着,声音里隐含着不大高兴的意思,于是,马上宣称她出错牌了。
潘辛喊了个九十,就开始把他的赢牌镇定地、有礼貌地聚了拢来,脸上的表情既庄重又尊严。外交家们就该像这样打牌的;在彼得堡和大人物们打牌的时候,为了给他们一种老成持重的印象,他大约也是这样打法的吧?“百零一,百零二,心儿,百零三。”他用很有韵律的声音数着,可是拉夫列茨基总也听不出那是个什么调调儿:是骂人?或者是自满?
“我可以见到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么?”拉夫列茨基问,他看见潘辛装出了更其凛然不可犯的神气,正要开始洗牌。这时节,在他身上是连一丝艺术家的气味也嗅不出来的。
“我想可以的吧。她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答,“您先问问看。”
拉夫列茨基上楼去了。原来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也在玩牌;她正和拿斯塔霞·卡尔坡夫娜在玩傻大姐。罗斯卡对他吠着,可是两位老妇人对他全都热烈欢迎,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的兴致尤其好。
“啊,费嘉!欢迎呀,”她叫了,“请坐吧,小老爷。我们马上就完事啦。吃点果子酱吗?苏罗奇卡,给他把草莓子罐拿来呀!一点儿也不想吃?那么,就坐着吧。可是,抽烟可不行啊。你那强烈的烟草我可受不了;再说,也会叫玛特罗斯打喷嚏。”
拉夫列茨基连忙告诉她,说他一点儿也不想抽烟。
“到楼下去过么?”老妇人继续说,“那儿有谁呀?潘辛还老缠在那儿?看见过丽莎吗?她说过要到这儿来的。……哪,她就来啦,刚说到她……”
丽莎走进房来,一见到拉夫列茨基脸就红了。
“我一会儿就走的,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她开始说。……
“干吗一会儿就走呀?”老妇人问,“你们这些小丫头们干吗老是这么不安静?你瞧瞧,我有客人在这儿呢。跟他说会儿话,陪他玩玩儿。”
丽莎坐在一张椅子边上,抬起眼睛来望了望拉夫列茨基——她马上觉得她没有办法不让他知道她和潘辛会面的结果了。可是她该怎么说法呢?她感觉很窘,同时又觉害羞。她不是才认识这人不久么?这不是一个既不常上教堂、而对于自己的妻子的死耗又那么处之泰然的男子么?然而,她却竟要把自己的秘密信托给他……他关心她,那是实在的;而她自己,对于他也信任,并且感觉得被他吸引;可是,不管这一切,她还是感觉着一种少女的羞愧,好像有陌生的男人闯入了她的纯洁的、处女的私室。
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来救援她了。
“哪,如果你不陪陪他,”她说,“谁陪他这可怜的人儿呢?我比他,我是太老啦;他比我,他是太聪明啦;至于他和拿斯塔霞·卡尔坡夫娜相比,他又太老啦;她是只喜欢那些顶顶年轻的人的。”
“叫我怎么陪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呢?”丽莎说,“要是他高兴,我还是到钢琴上给他弹点儿什么吧。”她不决地继续说。
“好极啦!这才是聪明孩子,”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回答,“下楼去吧,我亲爱的孩子们。弹完了,回头再来。瞧!这回该我做傻大姐啦。真丢人。我得报仇。”
丽莎站了起来。拉夫列茨基跟随着她。当他们下着楼梯的时候,丽莎忽然停了下来。
“古话真说得对,”她开始道,“人心真是充满矛盾的。您的榜样应该把我吓退,应该叫我不会相信恋爱结婚的,可是我……”
“你拒绝了他?”拉夫列茨基插言道。
“不;可我也没答应他。我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了他,把我所感觉的全告诉了他,请他等等。您满意吗?”她问着,突地微微一笑;于是,把手轻盈地掠过栏杆,一直跑下楼来。
“我给您弹点儿什么呢?”她问着,把琴盖揭开。
“随你高兴。”拉夫列茨基回答,坐到她的身旁来,好看着她。
丽莎开始弹了,好一会儿眼睛不曾从手指上抬起来。终于,她突然停止,注视了拉夫列茨基:他的脸面的表情在她看来是那么不可思议、不可理解。
“您怎么啦?”她问。
“没有什么,”他回答,“我很好。我为你快乐;望着你,我心里高兴。弹下去吧。”
“我想,”一会儿以后,丽莎说道,“如果他真爱我,他就不会写那封信;他应该可以感觉到我是不能马上回答他的。”
“那没有关系,”拉夫列茨基说,“要紧的是,你并不爱他。”
“住口!我们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死去的妻子的影子不断地追逐着我,我害怕你!”
“我们丽莎弹得可好,涡德玛尔?”正在这时,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问着潘辛。
“好,”潘辛回答,“好极啦!”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温柔地望着她的年轻的对手;可是那位对手却做出了一种更了不起的、聚精会神的神气,大声喊了十四个“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