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们已经知道拉夫列茨基是怎样成长,怎样发展的;现在,关于丽莎的教养,我们也约略一说。她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只十岁;可是父亲对她是并不怎样注意的。事务丛集,经常操心于产业的经营,一个胆汁的、率直的、暴躁的人——这位父亲对于儿女的教师、保姆、衣着以及其他必需全不吝惜;可是,“要去疼那些叽叽咕咕的小把戏们哪,”(用他自己的说法,)那可受不了——老实说,他也没有时间去疼他们:他整天工作,忙碌于自己的事务,睡眠很少,间或也打打牌,可是,转眼之间却又去忙着自己的工作去了;他时常把自己比作套上了打谷机的马。“我的一生多么快就过完了呀!”他在他的临终的床上说,一丝苦笑就浮到了他的烧灼的唇上。至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虽然她对拉夫列茨基自称儿女的教养完全由她一手担当,可是事实上,对于丽莎她也并不比她的丈夫更关心一些;她把丽莎装扮成一个洋娃娃,当着客人的面就摸摸她的头,说她是个聪明孩子,称她为她的宝宝——如此而已。任何经常的操心是会使得这位懒惰的贵妇人感到厌烦的。父亲在世的日子,照料丽莎的是一位巴黎生长的莫洛小姐;父亲死后,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就开始照管着她了。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读者们是已经认识的;莫洛小姐却是一个脸现皱纹的小女人,有小鸟儿一样的风度,也有小鸟儿一样的头脑。在年轻的时候,她过的是很放纵的生活。如今,上了年纪,也还保存着两样热烈的嗜好——好吃,好赌。当她已经吃饱、没有打牌或者不扯闲天的时候,她的脸上马上就出现一种好像已经死掉的表情:当然,也坐着,也望,也呼吸——可是,一眼就能看出,在她的脑里决不会有任何思想。甚至也不能说她善良;小鸟儿是说不上什么善良或不善良的。也许由于她那轻浮的青年时代的生活,或由于她从小就呼吸着的巴黎的空气,她老是抱着一种普遍的、廉价的怀疑主义,这是从她的口头禅“所有这些,全都傻透啦!”里就可以看出来的。她会说一口不正确的、可是地道的巴黎土话,不造谣,也不生事——从一个保姆,还能更希望什么呢?对于丽莎,她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在丽莎身上生出了强有力的影响的倒是她的乳娘,阿加菲雅·弗拉斯耶夫娜。

  这个女人的遭际是非常奇特的。她出身于农民的家庭,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一个农民;可是,和她的农民姊妹们比较起来,她却显得异常出色。她的父亲做过二十年村长,积下了不少钱,从小就把她娇养惯了。她的绝美的姿容和漂亮的打扮在全区里是无可比拟的;她生性慧黠,口齿伶俐,且有胆量。她的主人德米特里·帕斯托夫,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在禾场上碰见了她,跟她谈了几句话,就热烈地喜欢她了。而不久以后,她就成了孤孀。帕斯托夫虽然是一个已有妻室的人,却把她接到了家里来,和家里人一样打扮。阿加菲雅马上就自安于自己的新的地位了,好像她从来不曾有过另外的一种生活。她出落得更娇丽了,更丰盈了;她的手臂在细麻布的衣袖里就好像有钱的商人的老婆的手一样,“白得像粉团”;茶炊从来不离她的桌前;穿的总离不了丝绸和毛葛,睡的也总是绒毛的软褥子。这种快乐的生活过了五年,德米特里·帕斯托夫就死了;他的未亡人,一个心地仁厚的主妇,念在亡夫的情分,并不想对自己的敌手太过不去,尤其因为阿加菲雅在她的面前从来也不曾忘过形;可是却被嫁给了一个牧人,将她打发到眼所不见的地方去了。三年过去了。一次,一个酷热的夏天,主妇来到了牧场。阿加菲雅用那么鲜美的冻酪款待了她,而且态度是那么谦顺,模样儿又是那么整洁,那么愉快,对于一切全都那么满足,这使得主妇大大感动起来,就宣布了对她的宽恕,并且让她回到家宅里来;六个月以后,主妇就变得非常宠爱她了,把她升到了管家的职位,将家务的管理完全交给了她。于是,阿加菲雅又当权了,又变得娇丽和丰盈,而且,享受着主妇的完全的信任。像这样又过去了五年,不幸再一次地临到了阿加菲雅。她的丈夫,她现在已经为他谋到了男仆的职位,开始喝起酒来,慢慢地不大看见回家了,而终于,偷了主妇的六把银汤匙,藏在妻子的箱子里,等着适当的机会好拿出去。赃物被发现了。男人再降为牧人,而阿加菲雅脸上也失去了光彩;她虽没有从家宅里被撵出来,却由管家的地位降为缝女,并且,头上不能再戴帽子,却只能包头巾了。使得所有的人全都惊讶的,是阿加菲雅只是谦和地忍受着所遭的横逆。她那时已经三十岁了,她的孩子全死掉了,不久以后丈夫也死了。她的反省的时期到了,而她也认真反省起来。她变得非常沉默,非常虔敬,从不漏掉一回早祷或者一次弥撒,并且把她所有的漂亮衣着全都捐弃。十五年来,她过着沉寂的、谦和的、严肃的生活,与人无争,对一切都不问不闻。假使有谁待她无礼——她也只是恭敬地还礼,感谢着别人的教训。她的主妇老早就宽恕过她了,恢复了对她的宠爱,甚至从自己的头上取下帽子来给她戴上;可是阿加菲雅却怎么也不肯除下自己的头巾来,并且老是只肯穿暗色的衣裳。主妇故世以后,她变得更沉默、更谦逊了。要使得一个俄国人怕或者让一个俄国人爱,那是容易的;可是,要叫他尊敬那却困难了:尊敬是不能马上付出,也不能随便对人付出的。可是,屋子里所有的人却全都十分尊敬阿加菲雅;甚至没有一个人提到她旧时的过失,好像它们早随着老的主人给埋到坟墓里去了。

  卡里金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结婚以后,他就曾想把家务的管理交给阿加菲雅,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承担,为了“怕受诱惑”;他对她高声嚷叫,她却只是低低地鞠了一躬,就走出屋子去了。干练的卡里金是有知人之明的;他也理解阿加菲雅,没有把她忘却。在搬到城市之后,得到她自己的承诺,他就请她做了丽莎的乳娘。那时,丽莎刚进五岁。

  在最初,丽莎害怕她的新乳娘的庄重的、甚至严厉的脸面;可是她很快就习惯了她,并且开始热烈地爱着她了。这孩子,自己也就有着庄重的天性;她的面貌有几分像卡里金,严肃而且整齐;可是,她的眼睛却和父亲的完全两样:它们闪耀着孩子们所少有的平静的注意和善良。她不爱玩洋娃娃,从不高声地或者长久地发笑;她的一言一动总是那么庄严。她也并不经常沉思;可是当她沉思起来,那总是有原因的;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往往转向比她年长的人,发出一个问题来,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她的心灵是在思索着一个新的印象了。她很快就脱离了咿呀学语的时期;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完全清楚地讲话了。她害怕她的父亲;她对于母亲的情感是难以说明的——既不怕她,也不对她撒娇;但她也并不对阿加菲雅撒娇,虽然她只是爱她一个人。她和阿加菲雅从不离开。她们两人坐在一处,那情形是非常奇特的。阿加菲雅全身黑色,头上顶着黑色头巾,脸面虽然瘦削蜡黄,却仍然美丽并且富于表情,她直直地坐着,织着长袜;在她脚下,一个小椅子上,就坐着丽莎,也正在做着什么小玩意,或者,把她的明亮的眼睛庄严地向上望着,听着阿加菲雅给她讲述什么故事;阿加菲雅并不给她讲童话,却往往用一种缓慢的、平静的声音,给她讲着圣母的传记,隐士们、圣者们、女殉道者们的生平;她给丽莎讲述那些圣人们怎样住在沙漠里,忍饥受困,而终于得到救赎;他们怎样不畏王侯,却一心皈依基督;空中的飞鸟是怎样给他们带来食物,地上的野兽是多么听他们的命令;在他们流过血的地方,是怎样有鲜花开放。“是黄罗兰么?”有一回丽莎像这样问,她是很爱鲜花的。……阿加菲雅总是那么严肃、那么谦卑地给丽莎说着这些事情,好像感觉着她没有资格来宣说这样崇高、这样神圣的字句似的。丽莎听着她——而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形象,就以甜美的力量深入她的灵魂里了,使她充满了纯洁的、虔诚的敬畏;而基督于是就好像和她十分亲近,几乎成了她的亲人。教她祈祷的也是阿加菲雅。有时,在天将破晓的时候,她就把丽莎唤醒了来,匆忙地给她穿上衣裳,秘密地带她早祷去:丽莎屏住呼吸,踮着脚尖跟着她;早晨的寒气与薄暗,教堂里的冷清和空洞,这些意想不到的外出的神秘,以及回家上床时候的忧心——所有这些被禁止的、神奇的、圣洁的事物掺合起来,使这小姑娘发生激动,并且沉入了她的灵魂深处。阿加菲雅从不责备别人,也从不因为丽莎有时候调皮而责骂她。在不高兴什么的时候,她只是沉默:丽莎是了解这种沉默的;以小孩子的敏感,她也很能了解阿加菲雅对别人的不高兴——无论是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或者是对卡里金自己。阿加菲雅照料了丽莎不过三年多;这以后,就由莫洛小姐接替了;可是这位轻浮的法国女人,以她那半死不活的神气和她那“所有这些,全都傻透啦”的叫声,并不能从丽莎心上把她亲爱的乳娘排挤:已经撒下的种子早已根深蒂固了。并且,阿加菲雅虽然不再有照料丽莎的责任,却仍然留在屋子里,还能时时看见她的亲爱的孩子,而孩子,也正和从前一样,完全信任着她。

  可是,阿加菲雅和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却完全合不拢来。这位急躁的、刚愎的老妇人,自从住到卡里金家以后,对于那个当日“穿老布小褂的”农家女的了不起的严肃气非常看不过眼。阿加菲雅请求出去巡礼去,一去就不曾回来。暗淡的流言传播着,说她进了一所非国教派的修道院。可是,她在丽莎心里所留下的痕迹却是不可磨灭的。正和以前一样,这小女孩做着弥撒正和过着节日一般;在教堂里,她热烈地、以一种压抑的、羞怯的激情祈祷着,这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私心感到不小的惊异;甚至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虽然对于丽莎从来不加拘束,可是也希望她能把热情稍稍中和,并且不要作出太多的跪拜:那太不合小姐的款儿了,她说。丽莎是一个优秀的学生,那就是说,她学习得非常勤勉;上天并不曾赋予她特大的智慧和特殊光辉的才能;她的一切成就全都由于艰苦学习。她是一个优秀的钢琴家;可是,只有伦蒙才知道为那成就她付过多少代价。她读书不多;她没有“自己的言语”,可是,她却有她自己的思想,而且走着她自己的道路。她不愧是她父亲的女儿:她父亲也就不常询问别人自己应该怎么办。像这样,她长大起来了——平和地、静穆地,进入了她的第十九个年头。她很美,可是她自己却并不知道。在她一切的动作里,全流露着一种自然的、朴质的丰姿;她的声音颤动着无邪的青春的银响;最小的愉快的感觉也可以使她的唇上浮出醉人的微笑,使她的明丽的眼睛更其增加了光芒和一种隐秘的爱抚。生性善良,心地纯厚,有着深沉的义务感,老怕刺伤别人的心——她,爱着所有的人,可是,并不特别爱其中的任何一个;只有上帝,是她以衷心的热情,胆怯地然而温柔地爱着的。拉夫列茨基是扰乱了她的平静的内心生活的第一人。

  像这样的,就是丽莎。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