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弟,”他说道,“我明儿就得走;今儿,原谅我一回吧,我们得晚点儿睡觉。我无论如何得了解了解你如今变成了怎样的人,你有些什么见解,有些什么信念,人生给了你一些什么教训。”(米哈莱维奇仍然习用着三十年代的流行语。)“说到我,兄弟,在许多方面我都改变了:‘人生的波澜扫过了我的心胸’——这是谁的名句呀?——可是,在重要的、基本的方面,我却完全没有改变;我还是相信善,相信真;我不只是相信,而且有坚决的信念——对的,信念!信念!听我说:你知道,我也写点儿诗的;我的诗也许没有诗意,可是,有真理。我给你念念我最近的一首:在这首诗里我表现了我心坎儿上的最忠实的信念。听。”于是米哈莱维奇开始朗诵起他的诗来;那是一首相当长的诗,结尾是这样的几行:
我衷心将自己献给新的感情,
在心灵上我正如婴儿又新生;
我素所膜拜的我今皆销毁,
我昔所销毁的我今又崇钦。
当读着那最后两行的时候,米哈莱维奇几乎是淌下眼泪来了;微微的痉挛——强烈感动的表现——横过了他的宽阔的嘴唇;他的丑陋的脸面竟然放出光辉来了。拉夫列茨基听着,听着……一种反感在他的心里骚动起来了:这位莫斯科大学生的永远准备着、不断沸腾着的热情,使他受不了。一刻钟还没有过完,两位好朋友就开起火来了,开始了一种只有俄国人才能有的无尽无休的辩论。这么两位,经过了多年的分别,多年以来过的是各不相谋的生活,谁也并不真正清楚对方的、甚至自己的思想,马上就咬文嚼字地来辩论一些无可再抽象的问题了——他们那么热烈地争辩着,就好像那就是他们的生死关头似的;他们那么高声地叫嚷着、咆哮着,使得屋子里所有的人全都吃了一惊,而可怜的伦蒙,自从米哈莱维奇来到以后就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里的,这时也莫名其妙了,甚至开始惶恐起来。
“可是,你到底是个什么呀?幻灭者吗?”半夜一时以后,米哈莱维奇叫起来了。
“可有像我这样儿的幻灭者么?”拉夫列茨基回答,“幻灭者该是苍白的、病态的——可是我,试试吧,一只手就够把你扔到一边去。”
“好的,就算不是个幻灭者,至少也得是个滑泥主义者,(米哈莱维奇的发音说明着他是小俄罗斯人)那就更糟!况且,你有什么权利自以为是个滑泥主义者呀,呃?你的遭遇不好,我承认;可是,那能怪你?你生来就有一个多情的、热烈的灵魂,可是,你却被外力阻隔着,不许接近女人:那么,你第一回碰到的女人,自然就会骗你啦。”
“她也骗了你呢。”拉夫列茨基指明着,阴郁地。
“承认,承认。那是我做了命运的工具——咳,我说话多糊涂——还是这种说话不精确的老毛病——这和命运毫不相干。可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
“那就证明,我从小就给歪曲了。”
“那你就自己伸直得啦!那才算个人,算个男子汉;既然是个人,你就用不着借外力!可是,无论怎样,你就能从这么一个孤立的事实来建立一个一般的法则,一个不变的定律么?这是可能的么?是可以容许的么?”
“什么定律呀?”拉夫列茨基截断了他,“我可不承认……”
“哪哪,那就是你的定律,你的定律。”米哈莱维奇叫着,反过来截断了他。
“对啦,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正对!”一小时以后,他又吼叫起来了,“你只想自己享乐;你只追求自己的幸福;你只想为自己生活……”
“什么叫自己享乐呀?”
“可是,什么都使你失望,什么都在你的脚下崩溃……”
“我问你,什么叫自己享乐呀!”
“又怎么能够不崩溃呢?因为你到没有的地方去找支柱;因为你在浮沙上面造房子……”
“说明白点儿吧,别跟我打哑谜呀,因为我听不懂你。”
“因为——你尽管笑吧——因为你没有信念,因为你没有热情;你的理智不过是值得一个小钱的理智……你简直是个可怜虫,是个落伍的伏尔泰信徒——那就是你!”
“谁?我是个伏尔泰信徒?”
“就是你,正跟你父亲一样的角色;并且,你自己连想也没有想到过。”
“那么,”拉夫列茨基也叫了,“我也就有权利说你简直是个狂热家了!”
“啊啊,可怜,”米哈莱维奇几乎是有些惭愧地回答,“不幸,我还够不上那么伟大的头衔呢……”
“这一回我可真发现你是个什么啦!”晨前三时,那个米哈莱维奇又大叫起来了,“你不是个滑泥主义者,也不是个幻灭者,也不是个伏尔泰信徒;你只是个游惰汉,一个无耻的游惰汉,一个自鸣得意的游惰汉,还不是一个本色的游惰汉。一个本色的游惰汉只是躺在炕上,什么也不做,因为他什么也不会做,他甚至什么也不能想;你可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可你偏要困在这儿;你本来是可以做点事情的,可是你偏偏什么也不肯动手;你只是那么仰天长睡,把你那吃得饱饱的肚皮挺着,口里嚷道:‘这么躺着,也是应该的呀;人们熙熙攘攘,那真无聊透啦,结果不过是一场空。’”
“你从哪儿看出我在躺着呀?”拉夫列茨基追问着,“你怎么断定我有那么些个想法?”
“除此以外,所有你们这一班人,所有你们的哥哥弟弟,”米哈莱维奇不顾一切地继续嚷道,“全是些博而又雅的游惰汉。你们全知道德国人在什么地方蹩脚,你们全知道英国人和法国人有哪些不行——你们的这些可怜的知识就是你们的护符,保障了你们的可耻的游荡,可憎的懒惰。你们中间甚至还有人把这种懒惰当作光荣的吧。他们说道:‘哼哼,瞧我多聪明!我就这么躺着。那些忙忙碌碌的才真是傻瓜啦!’是的!就是像这样的老爷在我们中间也真有的——请注意,我这可不是指你呀——他们的一生就在这种无聊的昏倦里睡过去,安之若素,在那里面昏睡着,就好像……好像酸奶酪里泡的蘑菇。”(米哈莱维奇对于自己的妙喻也忍不住笑了。)“啊,这种无聊的昏倦就是我们俄国人的灾殃!那般可耻的游惰汉们,逍遥一世,却又口称要下决心工作……”
“得啦!你指东骂西干什么?”这回拉夫列茨基也叫了,“工作!干!这都好极了……可是,你先别骂,到底给我说说该干什么的,那不更好吗?我的坡尔塔瓦的提摩斯绥尼斯呀!”
“瞧,你要我说这个吗?不,兄弟,我才不告诉你这个;无论谁,自己总该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提摩斯绥尼斯先生讽刺地回答。“那么一位大地主,大贵族——难道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你没有信念,所以你就不知道该干什么。没有信念,也就找不到启发。”
“你至少得让我喘一口气呀,鬼;至少也得让我看看周围的情况呀!”拉夫列茨基请求说。
“不,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一秒钟也不能耽搁!”米哈莱维奇回答着,做出了一种命令的姿势。“一秒钟也不能!死亡不等人,生活也不能等人。”
“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呀,可是人们却想着要把自己变成游惰汉!”晨前四点钟的时候,他又叫嚷起来了,可是他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就是在我们这儿!就是在现在!在我们俄国!在这时候,我们每一个,无论对上帝、对人民、对自己,都有一种义务,一种伟大的责任!我们睡觉,可是时间却溜过去了;我们睡觉……”
“喂,请让我提醒你,”拉夫列茨基截断了他,“我们可简直没有睡觉呀,毋宁说,还在妨碍别人睡觉呢。我们公鸡似的扯长着喉咙叫。听,鸡叫三遍啦。”
这奇警的突击使得米哈莱维奇也发笑了,并且使他安静了下来。“明天见。”他微笑着说,把烟斗插进了烟囊。“明天见。”拉夫列茨基也照样说。可是,两位朋友却继续闲谈了一点多钟之久……然而,他们的声音却不再提高,他们的谈话也是沉静的、忧郁的、平和的。
第二天,不顾拉夫列茨基多方的挽留,米哈莱维奇到底走了。费阿陀尔·伊凡尼奇虽然没有留住他,却和他谈了一个痛快。看起来,米哈莱维奇是一文莫名,境况非常困窘。在昨晚,拉夫列茨基就已经以矜怜的心情在自己朋友身上看出了长时期贫困的特征和习惯:他的鞋跟已经磨平了,外衣背带上缺了一只纽扣,手和手套从来无缘,发上还沾着一两片绒毛;当他来到的时候,他也没有要求梳洗梳洗,晚餐的时候,他好像一条鲨鱼似的狂咽着,用手指把牛肉撕成片片,并用他那坚强的、失色的牙齿大声啃着骨头。看起来,虽然做了一任文官,但他还是两袖清风,目前他把他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那个承包酒税的商人身上,可是,那个商人所以雇用了他,不过为了在自己的账房里可以有这么一位“有教养的人”而已。然而,虽则如此如此,米哈莱维奇却仍然并不丧气,他淡泊自甘,过着犬儒式的、理想家的、诗人的生活,全心全意地为着全人类的命运和自己的人生天职而忧喜,乐天下之乐,忧天下之忧,至于自己会不会饿死,却并不怎样介意。米哈莱维奇没有结过婚,可是恋过无数次爱,还为他所有的恋爱对象写过诗;他以特殊的热情歌颂的是一位神秘的、黑发的“潘娜”……的确,据传闻,这位“潘娜”原来不过是个普通的犹太妇人,在骑兵军官们中间是很有名气的……可是,细想一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米哈莱维奇和伦蒙简直合不上来:他的嚷叫似的言谈和粗犷的态度全使那德国人吃惊,觉得稀奇……不幸者对于不幸者本该老远就可以辨认出来的,然而,在他们的老年,他们却无意成为朋友。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他和他没有什么可以相通的——甚至连希望也彼此不同。
在分手以前,米哈莱维奇还和拉夫列茨基作了一次长谈,对他预言着,如果他不振作起来他就简直完了;他请求他严重地注意他的农民们的生活;他把他自己当作一个榜样,宣称他已经在苦难的熔炉里净化过了——并且连声称自己为一个幸福的人,自比为空中的鸟和谷中的百合花……
“无论如何,也是一朵风尘里的百合花吧。”拉夫列茨基调笑地说。
“得啦,兄弟,别来你那贵族调调儿,”米哈莱维奇和善地回答,“可真得感谢上帝,在你的血管里也流着诚实的、平民的血液。可是,我看你正需要一个纯洁的、天使般的人儿,来把你从这种不死不活里拯救出来才好。”
“劳您驾,老兄,”拉夫列茨基回答说,“就是您那天使般的人儿把我闹得够苦啦!”
“住嘴,穿窬!”米哈莱维奇叫了。
“犬儒。”拉夫列茨基改正他。
“正是,穿窬!”米哈莱维奇又重复说,满不在乎地。
甚至当他的黄色的轻得出奇的空行囊已经被安置到车上,自己也坐上了马车以后,他还继续不断地议论着;把自己裹在一件领子已经油腻、钉着狮爪绊子的西班牙风的斗篷里,他还一直发表着关于俄罗斯的命运的意见,把黝黑的手在空中不停挥着,好像是在撒着未来繁荣的种子。而终于,马车启行了。……“记着我最后的三个词吧,”他把整个身子全从车里倾斜出来,几乎不曾摔倒,“宗教,进步,人类!……再见!”他的被帽子罩齐眉梢的头终于消失了。拉夫列茨基独自站在阶前,凝望着大道,直到马车已经望不见了的时候。“也许他说对了吧?”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他想,“也许我真是个游惰汉。”米哈莱维奇的许多言语全都不可抗拒地沉到了他的心灵深处,虽然在当时他曾和他争论,并且不同意他。只要一个人能够完全诚恳,无论什么人也都无法对他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