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仆人报告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拉夫列茨卡雅已经来到门前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不禁大大激动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接纳她,怕的会使费阿陀尔·伊凡尼奇生气。可是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怕什么呢,”她想,“无论怎样,她总是一门亲眷呀。”于是,就坐到一张靠背椅上,跟仆人说了一声“请”。不到几分钟,门就开了;而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就轻捷地、以几乎听也听不见的脚步闪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面前了,并且不等她有机会从椅上站起,就差不多要跪在她的膝下了。
“真感谢您,亲爱的姑母,”她以温柔的、深深感动的声调,用俄语开始说了,“真感谢您!我真不敢希望您会这样委屈您自己的;您真像天使般仁慈呢。”
这么样说着之际,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就出其不意地抓住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一只手,轻轻地握在了自己的白丁香色的手套里,于是,恭恭敬敬地把它举了起来,送到了自己的丰满的、蔷薇色的唇边。看见那么一个美丽的、装束入时的女人几乎跪到了自己足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时之间完全茫然了;她简直是手足无措;她想收回自己的手来,又想让客人坐下,跟她说点什么亲热的话,可是,结果她却站了起来,在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的滑腻的、芳香的额上接了一吻。果然,这么一吻之下,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就完全给压下去了。
“您好!日安。”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真的,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可是,当然,我真是高兴看见您的。您知道,我亲爱的,你们夫妻间的事情,我哪儿能管得了?”
“我丈夫是完全对的,”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插口说,“不对的只是我。”
“那就是很值得称赞的情感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答说,“真的。您到了许久么?见过他么?可是,请坐下吧。请。”
“我是昨儿到的,”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回答说,一面非常谦逊地坐下了,“我见过了费阿陀尔·伊凡尼奇,还跟他说过话呢。”
“啊!那么,他怎么说呢?”
“我本来害怕这么突然跑回来会招他生气的,”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继续说,“可是,他也并没有拒绝见我。”
“啊,那就是说,他并没有……是的,是的,我明白啦,”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他只是表面上有点儿粗,可是心眼儿倒是挺软的。”
“费阿陀尔·伊凡尼奇也并没有饶恕我;他不肯听我申说……可是,他心眼儿也真好,他把拉夫里基指派给我作住处了。”
“啊!那是个很可爱的庄子呀!”
“为了称他的心,我明儿就得上那儿去了;可是,我觉得我有义务首先来看看您。”
“谢谢,真感谢您,我亲爱的。一个人,总不能忘记自家的亲眷呀。您可知道,您俄国话还说得这么好,真叫我惊讶。那真令人惊讶。”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叹息了。
“我在外国待得太久啦,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我是很明白的;可是,我的心总是向着俄国,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我的祖国。”
“是的,是的,那真太好了。可是,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当然一点儿也想不到您会……是的,相信我的经验吧:祖国高于一切。呀,您穿的小斗篷多漂亮呀!可以给我瞧瞧吗?”
“您喜欢么?”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说着,就很敏捷地把披肩从肩上给卸下来了,“很简单的;波德兰太太的出品。”
“一眼就可以看出。波德兰太太的出品……多美呀!多俏皮!我敢说您一定带了一大批漂亮东西回来啦。我多想开开眼界啊!”
“我的整个的衣橱都请您不用客气,最亲爱的姑母。如果您不嫌弃,我可以拿些东西给您的婢女瞧瞧。我从巴黎带了一个女用人来——一个了不起的女裁缝。”
“您真太好了,我亲爱的。可是,真的,我真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带着温和的责备意味,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重复了,“如果您想叫我高兴,您就尽量吩咐我吧,就和我是属于您的一样。”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简直要化了。
“您真可爱。”她说,“可是,您怎么不把帽子跟手套宽宽呀?”
“什么?您许可我么?”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轻轻地绞着手,似乎是深受感动地问了。
“当然呀;您会在我们这儿用午饭的,我希望。我……我还得把我的女儿介绍给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不免有些慌乱起来了,可是,马上又想道:“好吧,让它去吧!”)“她今儿恰好不大舒服。”
“啊,我的姑母,您真是多么好!”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叫着,把手绢举到眼睛上去了。
仆人宣告了盖杰奥诺夫斯基的到来。那个老话匣子满脸堆笑进来了,深深鞠着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客人。他起始有点儿窘,可是,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却用那么一种媚惑的尊敬对待了他,使得他的耳朵马上发起热来,于是,谣言、谎话、阿谀,就蜂蜜一般地从他的嘴里滴流出来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静听着他,有时也抿嘴一笑,而渐渐地自己也谈了起来。她谦虚地谈到巴黎,谈到自己的旅行,谈到巴顿;她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笑了两次,每一次以后她自己则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好像是在深心内疚着自己的不合时宜的轻浮;她得了许可,让她下一次把阿达也带过来;她脱下了手套,用她那娇嫩的、散发着檀香皂幽香的白手儿指点着,哪儿该起褶,哪儿该打绉,怎么加花边,怎样钉花球;她应许带一瓶时新的英国香水、一瓶维多利亚花露精来,而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同意了接受它作为礼物的时候,她简直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当她回忆起第一次重听到俄国教堂的钟声的时候她所受的感动,她也流下了几滴眼泪——“它们深深地沉到了我的心底啊。”她低低地说。
正在这时,丽莎进来了。
从清晨,从她战栗地、恐怖地念完拉夫列茨基的短简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已经准备着来和他的妻子会面了;她预感着那女人一定会来见她的。她决心不去闪避,把这次会面当作对她自认为有罪的那种希望的一种惩罚。她的命运的突来的转折,使她深深地震动了;只在约莫两小时之间,她的面容已经瘦削下来;可是,她不曾落下一滴眼泪。“我是罪有应得的。”她自语着,同时,艰难地、激动地压抑着那从心底里翻涌上来的、连她自己也感觉恐怖的某些酸苦的、甚至恶毒的冲动。“好吧,我该下去了!”一听见拉夫列茨卡雅的到来,她就这样想着,于是,就下楼来了……许久许久,她站在客厅门外,没有勇气开门;终于,她想道:“我在她面前是有罪的。”——于是,就跨过了门限,勉强自己望了她,甚至还勉强自己现出了笑容来。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一望见她就迎上前来,微微地、然而仍然客气地给她行了礼。“让我自个儿介绍我自己吧,”她说着,声音是腻人的,“您妈妈待我真是太好啦,我希望您也会……也会待我……好。”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当她说着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那脸上的表情,她那狡猾的微笑,她那冷酷的、然而同时又是温柔的目光,她的手和肩膀的动作,甚至她身上的长袍,以至她整个的人——在丽莎心里全都引起了那么一种憎恶的感情,使她简直不能给她回答,只是使了很大的气力,这才把手向她伸了出去。“这位年轻的小姐讨厌我呢,”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想着,可是仍然紧紧地握了丽莎的冰冷的指头,于是,转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低低地说道:“她可真美啊!”丽莎的脸微红了:在那一声赞美里可以听得出嘲笑和侮辱来;可是她却决心不要相信那种印象,于是,就挨着窗户,靠近绣花架旁,坐下了。然而,就是在这里,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也不饶她平安:她走到她的身边,开始称赞她的雅致和敏慧……丽莎的心猛烈地、苦痛地跳着了: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几乎不能安坐下来。在她看来,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内情,正在幸灾乐祸地折磨着她。幸而盖杰奥诺夫斯基又和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攀谈起来,这才分散了她的注意。丽莎靠着绣架,偷偷地端详着她。“这个女人,”她想着,“就是他曾经爱过的!”可是,立刻,她对于拉夫列茨基连想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怕她不能自持,她感觉着她的头已经在轻飘飘地回荡。而这时,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却开始谈起了音乐。
“我听说过,我亲爱的,”她开始道,“我听说您是个了不起的音乐艺术家呢。”
“我多时没有弹过啦,”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回答,可是马上就坐到了钢琴旁边,手指矫捷地扫过了键盘,“您许可我弹吗?”
“您赏光吧。”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于是非常大方地弹了一曲赫尔兹的练习曲;那漂亮的乐曲是很困难的,然而她的表演却是那么精力饱满,而且极其熟练。
“天仙曲呀!”盖杰奥诺夫斯基叫了。
“简直是个杰作!”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叫了起来。“啊,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老实说,”她第一次地叫了她的名字,“您真把我惊呆啦。您真应该开音乐会呀!我们这儿有个老音乐家,德国人,性情怪僻,学问可挺好;他是给丽莎教课的;您的演奏真会叫他疯魔啦!”
“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也是个音乐家么?”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问着,把头稍稍转向了丽莎。
“是的,她弹得还不坏,也很爱好音乐;可是,跟您一比,她算得什么呀?可是我们这儿还有个青年人,您真得和他认识认识。他可是打灵魂起都是个艺术家,曲也作得非常美。只有他才能真正地鉴赏您的。”
“一个青年人?”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问,“谁?是个寒士吧?”
“寒士?对不起!他是我们这儿第一位公子呀,也不只是在我们这儿——还在彼得堡,一位侍从官呢,在最上流的社会里都到处受到欢迎。您当然听说过的呀——潘辛,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他到这儿来公干的……一位未来的大臣呢,我敢说。”
“还是一位艺术家?”
“一位极道地的艺术家,并且多么有教养。您会看见他的。他近来常到我们这儿来的;今儿晚上我也约过他,我希望他会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加说着,短短地叹了一口气,还趁势苦笑了一回。
丽莎明白那苦笑的含义,可是这时候她可管不了这么许多了。
“并且还年轻?”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又问,指尖又轻轻扫过了键盘。
“二十八岁——模样儿也怪逗人喜欢的。简直是——一个十全十美的青年。”
“应当说,是模范青年。”盖杰奥诺夫斯基插口说。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猛然间,出人不意地弹起施特劳斯的一曲嘈杂的华尔兹来了,一开头就是那么强烈而急促的颤音,甚至把盖杰奥诺夫斯基吓了一大跳;可是,在华尔兹的中途,她却忽然急转直下,转入了一个悲哀的主题,而终于,以《露奇雅》里面的咏叹调“不久以后……”作了结束。她记了起来,那么欢乐的音乐和她的地位是不相称的。那在感伤的地方加上了加强音的《露奇雅》里面的咏叹调,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大地感动。
“多么深的感情呀!”她向盖杰奥诺夫斯基低声说。
“天仙曲!”盖杰奥诺夫斯基又叫了,于是就把眼睛翻向了天上。
午餐的时间到了。一直到上了菜汤以后,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才从楼上下来。她对待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非常冷淡,对于她的讨好的言辞只是一言半语地回答,连望也不望她一眼。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马上就明白她对于这位老妇人是全无办法的,于是也不再向她攀谈;可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自己的客人却分外亲切起来了:她的姑姑的无礼的态度使她非常懊恼。可是,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不望的,也并不只是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一个人;她连丽莎也不望一眼,虽则她的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来。她端坐着,面色苍黄,嘴唇紧闭,好像一座石像;她什么也不吃。丽莎倒好像是平静的;实际上,她的内心已经平静多了;一种奇妙的无感觉,待死的囚人所经验的无感觉,临到了她。在午餐中间,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很少说话:她似乎再一次地变得胆小起来,并且,脸上铺上了一层谦卑的忧郁。盖杰奥诺夫斯基用自己的各种故事独力支持着整个场面,虽然他也不时胆怯地偷望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一眼,并且咳嗽着——每当他要在她面前撒谎的时候,他的喉管总要发痒的——可是,这一回,她却没有跟他为难,连一次也不曾阻拦过他。午餐过后,这才发现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原来对于玩牌也有极大的爱好;这可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大高兴了,甚至深深地感动起来,不禁自己思忖道:“费阿陀尔·伊凡尼奇该是怎样的个蠢虫呀:这么个好女人,他竟不识货!”
她坐下,跟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和盖杰奥诺夫斯基打起牌来,可是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却把丽莎带到楼上她自己房里去了;她说那孩子的脸色简直难看,并且断定她一定头痛得厉害。
“是的,她的头真痛得厉害,”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着,转向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翻了翻眼睛,“我自己也老是那么害偏头痛的。”
“真的吗?”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回答。
丽莎走进了姑姑的房间,完全无力地沉到一把椅子里去了。许久许久,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默默地望着她,于是,轻轻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仍然是无言地,开始吻着她的手,一只又一只地。丽莎向前倾曲,红了脸,接着就哭出来了,可是,并没有把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搀起,也没有把自己的手缩回:她感觉得她没有权利缩回它们,也没有权利阻止那老妇人来表示自己的追悔和同情,和向她要求对于昨天的事情的原宥;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不断地吻着那一双可怜的、苍白的、无力的手——而无言的眼泪就从她的眼里,也从丽莎的眼里,流出来了;小猫玛特罗斯,在那宽大的靠背椅上、绒球和毛袜的旁边,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小神灯的长长的灯焰在圣像前面幽微地颤动着,忧郁地摇曳着;而在邻室,在房门背后,拿斯塔霞·卡尔坡夫娜则拿着她那卷成了一个小球的花纹手绢,也站在那里偷偷地拭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