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她们全在家里,可是他没有马上就说出他的来意;他想先和丽莎单独谈谈。机缘成全了他:恰好只有他和她留在客厅里。他们开始谈了起来;这时,她已经习惯了他——事实上,她对任何人一般也并不怯生的。他听着她,望着她的脸面,不禁在心底里重复着伦蒙的话,感觉着那话说得真对。有时候是有这样的事的:两个人早已互相认识,然而,并不能算得亲密,可是,忽然之间,在几分钟之内,却一下子互相感觉亲近了——而这种亲近的感觉就立刻表现在他们的目光里,在他们的亲切的、沉静的微笑里,甚至在他们的每一动作里。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的情形,恰好和这仿佛。“啊,那么,您就是那样的呀,”她想着,温柔地望着他;“啊,那么,你就是那样的呀,”他也这么想着。因此,当她微带畏缩地告诉他,说她老早就想和他说件事情,可是却不敢说,怕会使他烦恼,那时候他也并不怎样感觉惊异。
“不用怕,说吧。”他说着,直直地站在她的面前。
丽莎把她的晶莹的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
“您是那么善良,”她开始了——同时,心里暗自想道:“是的,他真好呢……”——“我希望您会原谅我。我本来不应该这么冒昧地跟您说的……可是,您怎么能……您为什么要离开您的妻子呢?”
拉夫列茨基感觉到一股寒栗,望了望丽莎,于是坐在她的身旁。
“我的孩子,”他开始说道,“我请你不要碰那伤痕吧;你的手是温柔的,可是,仍然叫我痛苦。”
“我知道,”丽莎继续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她是对您不起的,我并不想替她辩护。可是,上帝给结合在一起的人怎么能够分开呢?”
“在那一点上,我们的看法是相差得太远了,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拉夫列茨基相当高声地回答,“我怕我们不会互相了解。”
丽莎的面色苍白了;她的全身微颤着,可是她并没有沉默下去。
“您得饶恕别人,”她轻轻地说,“假如您也希望得到别人的饶恕。”
“饶恕!”拉夫列茨基叫了,“你不应该先知道知道你给辩护的是怎样的人么?饶恕那么个女人,把她接回我家里来,她,那么个空虚的、没有灵魂的妇人!谁又告诉你说她要回到我这儿来呢?我敢说,她正十分满足她现在的地位呢!……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谈她呢?她的名字是不应当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的。你太纯洁了,你甚至没有办法了解她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这样侮辱她呢?”丽莎说着,用力地;她的手开始明显地战栗起来了,“是您自己丢弃她的呀,费阿陀尔·伊凡尼奇。”
“可是我告诉你,”拉夫列茨基反驳着,不自主地露出了烦躁,“你简直不了解她是个什么东西!”
“那么,您为什么要跟她结婚?”丽莎低声说,眼睛也低垂了。
拉夫列茨基急忙从椅上跳了起来。
“我为什么跟她结婚?那时候我年轻,没有经验;我给骗啦,我给一个美丽的外表迷惑啦。那时节我不了解女人,我什么也不懂。上帝祝福你会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吧!可是,请相信我吧,无论什么,全都不能靠得太稳的。”
“也许我也会同样不幸,”丽莎说着,声音开始颤动起来,“可是,如果那样,我就只能听天。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对,可是,如果我们不听天……”
拉夫列茨基握着拳,顿着脚。
“请别恼吧;请您原谅我!”丽莎急促地说。
正在这时,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来到客厅里了。丽莎站了起来,正想出去。
“等一会儿,”拉夫列茨基却突然唤住了她,“我想请你母亲跟你赏光,到我家里去玩玩,去看看我的新家。你知道,我那边弄来了一架钢琴;伦蒙正住在我那儿;丁香花也盛开了。你可以去呼吸点儿乡村的空气,当天就可以回来的——肯吗?”
丽莎望望母亲,可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却装出了一种难受的神气来;然而,拉夫列茨基不等她有机会开口,就马上跑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吻了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原来就是多情善感的,想也想不到这个“海豹”也竟有这么一分温存,不禁衷心感动,当时就答应了。在她正考虑着行期的时候,拉夫列茨基就走到丽莎跟前,依然非常兴奋地、偷偷地对她低语道:“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是我错啦……”她的苍白的脸面绯红了,闪耀着一抹娇羞的,然而快乐的微笑;她的眼睛也笑了——直到此刻,她一直害怕着她会使得拉夫列茨基懊恼的。
“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也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问。
“当然,”拉夫列茨基回答,“可是,只是我们自己家族团聚一下,不更好么?”
“是的,当然,可是,我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开始说。“好吧,随您吧。”她又加上了这么一句。
决定下来,莲诺奇卡和苏罗奇卡可以一道儿带去。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却谢绝了参加旅行。
“受不了啦,我亲爱的,”她说,“骨头老僵啦;况且,据我想,你们家里也没地方给我过夜;陌生的床,我是睡不惯的。让年轻孩子们去乐乐吧。”
拉夫列茨基没有机会再和丽莎单独谈话;但是,他却那样望着她,使她觉得愉快,同时又使她有点羞怯。她深深为他感到悲哀。在告辞的时候,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而当她独自的时候,她就立刻坠入沉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