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拉夫列茨基到卡里金家去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可并不怎样特别欢迎了。“哈,他简直来成习惯啦。”她想着。她自己对他本来就无所谓大的好感,加之潘辛昨晚在对他的称赞中竟又隐隐约约地含着轻蔑,这对她也有影响。她既然没有把他看作贵客,还觉得对于这么一位亲眷,几乎是家族的一员,是用不着怎样麻烦的,那么,半点钟还没有过,他就和丽莎徘徊在花园里的林荫路上了。莲诺奇卡和苏罗奇卡则在相离不几步的花圃旁边玩耍。
丽莎和素日一般安详,可是,脸面却较之往常更苍白了。她把折好的那张报纸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交给了拉夫列茨基。
“这是可怕的!”她说。
拉夫列茨基没有回答。
“可是,也许并不确实。”丽莎加说道。
“所以我就请你不要告诉旁人。”
丽莎稍稍上前了一步。
“告诉我,”她开始道,“您不伤心么?一点儿也不?”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拉夫列茨基回答。
“可是,您不是曾经爱过她的么?”
“我爱过。”
“很爱?”
“很爱。”
“那么,您竟不为她的死而伤心么?”
“她不是从现在起才在我的心里死去的。”
“您说着作孽的话啦!……别恼我。您说我是您的朋友:朋友是什么话都能说的。真的,我真觉得可怕。昨儿您的脸色多难看。……您可记得,不过不久以前,您还多么残酷地骂过她?——也许在那时候她已经就不在世间了吧。这真可怕!这真好像给您带来的惩罚似的。”
拉夫列茨基苦笑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至少,我现在自由了。”
丽莎微微地战栗了。
“住口!别再那么说了!您的自由对您有什么用?您现在不能想到那些,您应当想到饶恕……”
“我老早饶恕过她了。”拉夫列茨基截断了她,摆了一摆手。
“不 ,不是那个,”丽莎回答说,脸红了,“您没有懂我的意思。应当求得饶恕的,是您……”
“要谁来饶恕我呢?”
“谁?上帝呀!除了上帝,还有谁能饶恕我们?”
拉夫列茨基抓住了她的手。
“啊!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相信我,”他叫了,“我已经给惩罚得够啦!相信我,我已经赎完了我一切的罪。”
“您不能那么说,”丽莎低声说,“您忘啦,只在不久以前您跟我谈话的时候,您还不肯饶恕她的。”
他们两个在林荫道上沉默地走着。
“您的女儿怎么办呢?”丽莎突然问了,停止下来。
拉夫列茨基一怔。
“啊,请不要担心吧。我已经给各方面去了信。我的女儿的将来,正像你……像你所说的……是有保障的。你用不着担心。”
丽莎忧愁地微笑了。
“可是,你说得对,”拉夫列茨基继续说,“我要自由做什么?自由对我有什么用?”
“您什么时候收到那份报纸的?”丽莎问,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你到我那儿去的第二天。”
“难道您竟没有……竟没有流一滴眼泪么?”
“没有。我呆了,可是眼泪能从哪儿来呢?为着过去哭泣?——我的过去在我的心里岂不是早已完全烧毁了么?……她的堕落没有毁掉我的幸福,那只是给我证明,对于我幸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罢了。那么,我有什么可哭的呢?可是,谁知道?如果我早两星期知道了这消息,也许我会比现在更伤心一些的……”
“两星期?”丽莎反问,“这两星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拉夫列茨基没有回答,而丽莎的脸就忽地变得更红了。
“是的,是的,你猜得正对!”拉夫列茨基突然紧接着说,“在这两星期之间,我知道了一个纯洁的女性的灵魂的价值,这样,我的过去就离开我愈觉遥远了。”
丽莎变得有点烦乱,就慢慢地折向了莲诺奇卡和苏罗奇卡正在玩耍的花坛。
“可是,我把那张报纸给你瞧了,我是高兴的,”拉夫列茨基说着,一面跟随着她,“我已经成了习惯似的,什么事都不愿瞒你了,我希望你也能回报我同样的信任。”
“您这样想吗?”丽莎说着,突然站住,“那么,我就应该……可是,不!那是不可以的!……”
“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吧!”
“真的,我想着我不应该……可是,”丽莎加说着,含笑转向了拉夫列茨基,“一半的坦白又算什么呢?——您可知道,今儿我接到了一封信。”
“潘辛的?”
“是的,是他的。……您怎么就知道啦?”
“他向你求婚?”
“是的。”丽莎回答说,庄严地正视着拉夫列茨基的眼睛。
拉夫列茨基也同样庄严地看着丽莎。
“唔,你是怎样回答他的?”他终于说了。
“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丽莎回答说,把交叠着的手垂了下来。
“怎么呢?你可不是喜欢他?”
“是的,我喜欢他;我看他是个好人。”
“正跟三天以前你告诉过我的一样,一个字也没有变。可是,我想要知道的是你可爱他?用那种我们通常叫做‘恋爱’的热烈的、强有力的情感来爱他?”
“像您所说的那样,——并不。”
“你并不爱他?”
“不爱。可是那是必要的么?”
“怎么说?”
“妈妈喜欢他,”丽莎继续说,“他也好;我在他身上找不出错儿来。”
“可是,你还在犹豫?”
“是的。……也许,您,您的话,就是这犹豫的原因。您可记得您前天说的话?可是,这全是软弱……”
“啊,我的孩子!”拉夫列茨基突然叫了,声音不自主地战栗起来,“别睁着眼睛骗自己吧——别把不愿无爱而委身的心声派作软弱吧!对于一个你并不爱而只是遵命归属的男子,不要在自己的肩上负担那么可怕的责任吧!……”
“我只有顺从;我自己什么责任也不负。”丽莎开始说。
“那么,就顺从你自己的心声吧;只有它才能告诉你什么是真的,”拉夫列茨基截断了她,“经验,理智——全都是空虚、愚妄!请不要自己把世上最美的、唯一的幸福剥夺了吧。”
“您也那么说么,费阿陀尔·伊凡尼奇?您自己难道不是恋爱结婚的么?可是您得到了幸福么?”
拉夫列茨基紧握了自己的手。
“啊,请别提我吧!你简直想象不出,一个年轻的、没有经验的、糊涂地教养大的孩子会把爱情误认成什么!……可是,说回来,一个人为什么要菲薄自己呢?我刚才告诉你,说我根本不曾有过幸福。……这是不对的。我幸福过。”
“据我看,费阿陀尔·伊凡尼奇,”丽莎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当她和谈话的对方有了不同的意见的时候,她往往爱把声音低下来;并且这时她的感情已经非常激动),“世上的幸福并不能由我们自己做主……”
“相信我,正是由我们自己,由我们自己做主,”他把她的两手捉住了;丽莎的脸面变得苍白,几乎是恐怖地,同时又是恳切地望着他,“只要我们自己不把我们的一生毁掉。对于有些人,恋爱结婚,结果也许竟会不幸;可是对于你却决不会,因为你有安静的性格,你有纯洁的灵魂!我求你不要只是由于一种义务感,由于一种自我牺牲或者类似的感情,就没有爱情地随便结婚吧。……那并不比不忠实好些,那跟门第婚姻一样坏——也许更坏。相信我——我是有权利说这样的话的;为了这权利,我付过珍贵的代价了。假如你的上帝……”
这时候,拉夫列茨基才发觉莲诺奇卡和苏罗奇卡已经来到了丽莎身边,正以哑口的惊讶注视着他。他把丽莎的手放开,匆忙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就朝着屋子走去了。
“我只请求你一件事情,”他说着,又回到了丽莎面前,“不要马上就决定,等一等,想一想我给你说的话。哪怕你不相信我的话吧,哪怕你决定要凭理智结婚吧——就是那样,你也不该和潘辛先生结婚:他不配做你的丈夫。……你答应我不会匆忙地决定下来么?答应么?”
丽莎想回答拉夫列茨基,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并不是由于她决心要“匆忙”,只是因为她的心跳得太猛烈了,而且一种近于恐怖的感觉扼住了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