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夫列茨基和潘辛辩论的时候,丽莎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她却在注意倾听,并且从头到尾一直站在拉夫列茨基的一边。对于政治,她本来很少兴味;可是,那俗吏的自负的口吻(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完全露出马脚来的)令她反感;他对于俄国的轻蔑尤其令她愤怒。丽莎从来没有自诩爱国者;可是,她的心却是向着俄国人民的;俄国式的心灵令她喜悦;每回,当她母亲的领地的庄头到城里来的时候,她总要和他全无矫饰地谈够几点钟的话,完全像对待平等人似的,绝没有领主的矜持。拉夫列茨基感觉了这一切:他自己其实是无意于回答潘辛的,他之所以发言,只是为了丽莎。他们彼此什么也没有说,连目光也很少碰到,可是两人却都感觉到,在那一晚他们之间是互相更接近了,他们明白了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爱憎。只有在一点上他们是互相背驰的,丽莎仍然私心希望着可以使他信仰上帝。他们坐在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的身旁,好像在看着她打牌;事实上,他们的确在看——而同时,他们的心却充溢着万种情绪,所有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正是为了他们,夜莺在温柔地歌唱,星星在灿烂地闪光,树木在絮絮地私语,在夏夜的柔情与温暖里,它们似乎即将沉入深眠。拉夫列茨基整个地任情陶醉于那魅惑的波澜里了——他的心灵感觉着快慰;可是,没有言语能够说明在那少女的纯洁心灵里究竟有了怎样的感觉:就是在她自己,那也是一个秘密;那么,就让它对于所有的人,也永远成为秘密吧。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也永远不会有人见到,在大地的怀抱里,种子是怎样发芽,怎样开花,怎样结果,怎样成熟。

  钟敲了十下。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和拿斯塔霞·卡尔坡夫娜回到楼上她们自己房里去了;拉夫列茨基和丽莎走过客厅,停在通向花园的门口,起始是凝望着朦胧的远处——于是,相对微笑了;好像是,他们很想把彼此的手紧握,说出心里所有的话来。他们回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潘辛那里去,那两位的牌还没有打完。终于,最后的“老王”完了,主妇从自己的丝垫的靠椅上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并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潘辛拿起帽子,吻了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手,并且说道,在这种时候,幸福的人们,无论是鉴赏夜景或者是入榻安眠,都可以随心所欲,可是他却还得批阅成堆的愚蠢公事,直到天明,于是向丽莎冷冷地鞠了一躬(他没有料到对于他的求婚她竟会要他等待——因此,就对她忿然了),就走出门去了。拉夫列茨基也跟着他走了。在门口,两个人分了手。潘辛用手杖尖儿戳醒了他的车夫,坐上马车,疾驰而去。拉夫列茨基并不想立刻回家;他出了市外,走向了田野。夜,静而明,虽然没有月亮。拉夫列茨基在那濡着露珠的草上,游荡了许久;在他面前出现了一条小径,他就沿着径道走去。径道终点是一道长垣,垣边有一道侧门。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把那侧门推开;随着一声微弱的轧响,门就开了,好像只等着他的手一碰似的。拉夫列茨基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座花园;他沿着菩提树的荫道走了几步,突然惊讶地停止了:他认出了这正是卡里金家的花园。

  他急忙走到一丛繁密的榛木所投下的黑影底下,许久许久,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惊疑着,耸着肩膀。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想。

  周围一切全都静寂。从屋子那边没有一丝声息传来。他开始小心地前进着。在林荫道的转角上,忽然之间,整个黑蒙蒙的屋子全都在望了;只有在楼上的两个窗户里,灯光依稀闪烁着:在丽莎的房间里,白色的窗纱后面,一支蜡烛正燃着,在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的寝室里,圣像前面,一盏小神灯正闪着赤焰,在那饰金的像框上面映下了平和的圆光;楼下,通到露台的房门大开着,似乎是在打着呵欠。拉夫列茨基坐在一条木椅上,手支着头,一直凝望着门和丽莎的窗。市内的大钟报告着夜半了;于是,屋子里面的小钟也轻轻地敲过了十二时;巡夜人开始在更板上急促地敲了。拉夫列茨基什么也不曾想,什么也不曾期待;只要感觉着和丽莎是接近的,是坐在她的花园里,坐在她曾经坐过不只一回的椅上,他心里就十分愉快。……突然,烛光从丽莎房里消逝了。

  “晚安呀,我亲爱的姑娘。”拉夫列茨基低声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一直不曾离开那已经黑暗的窗户。

  忽然,一线光亮在楼下的一个窗前显现了,于是来到第二个窗前,又来到第三个……是有人持着蜡烛走过了室内。“难道是丽莎么?不会的!……”拉夫列茨基站了起来……一个熟识的面影掠过了,而丽莎就出现了在客厅里面。她穿着白色的寝衣,头发分披在她的肩上,轻轻地走到了桌前,弯下身去,把蜡烛搁到桌上,像在找着什么;于是,把脸面转向花园,她来到了那开着的门口,全身纯白,轻盈地,绰约地,停止在门槛上了。一股战栗不自主地震撼了拉夫列茨基的全身。

  “丽莎!”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喊叫,迸出了他的嘴唇。

  她怔了一怔,开始凝望着那远远的黑暗。

  “丽莎!”拉夫列茨基提高着声音第二次叫了,同时从林荫里走了出来。

  丽莎惊惶了,把头倾向前去,又畏缩地退了回来:她已经认出了他。他第三次呼唤了她的名字,把手臂向她伸了出去。她走出了门口,来到了花园。

  “您?”她喃喃说,“您在这儿?”

  “我……我……听我说……”拉夫列茨基低语着,于是,牵着她的手,来到了长椅旁边。

  她全无抗拒地跟随着他;她的苍白的面颜,她的凝注的眼光,她的所有的动作,全都表现着不可言说的惊惶。拉夫列茨基把她安置在长椅上,自己站在她的面前。

  “我没有想到会到这儿来的,”他开始说,“我心里牵挂着……我……我……我爱你。”他终于说了,不自主地感觉了恐怖。

  丽莎缓缓地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好像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是在什么地方,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她想要站起来,但是她不能够。于是,她把脸面掩埋在自己的手里了。

  “丽莎,”拉夫列茨基说道,“丽莎。”他又重复说着,就跪到了她的脚前……

  轻微的战栗掠过了她的肩膀;她的苍白的手指把自己的脸面蒙得更紧。

  “你怎么样了,丽莎?”拉夫列茨基喃喃说,他听到了低低的泣声。他的心战栗了。……他明白那些眼泪的意义,“难道说,你也爱我么?”他低语了,于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膝盖。

  “站起来,”他听见她说了,“起来,费阿陀尔·伊凡尼奇。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站了起来,坐在椅上她的身旁。她不再哭泣了,可是却用她的湿润的眼睛凝神地望着他。

  “我害怕。我们在做什么?”她又轻轻地说。

  “我爱你,”他重复说,“我要把我的整个生命交给你。”

  她又战栗了,好像有什么刺痛了她,于是抬起眼睛来,凝望着天空。

  “那一切,全操在上帝手里。”她说了。

  “可是你爱我么,丽莎?我们会幸福么?”

  她的眼睑低垂了;他轻轻地将她拥到了自己怀里,她的头沉到了他的肩上。……他微微低下头来,而他的嘴唇就触在她那苍白的唇上了。

  半点钟之后,拉夫列茨基又来到了花园侧门的面前。这一回,他发觉门已经落了锁,他不得不跳垣出来。他回到市内,走过了沉睡的市街。一种巨大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感充溢了他的灵魂;所有的疑惑全都消逝了。“去吧,过去的、阴暗的幽灵,”他想着,“她爱我,她会成为我的!”突然,在他的头上,在天空里,似乎有神奇的、凯旋的音响鸣奏起来了;他停止下来:音响似乎更加壮丽雄伟,它的旋律回荡着,有如强大的洪流——在这汹涌的音响中间,他的无边的幸福似乎也在一同宣诉,一同歌吟。他引领四顾:那声音是从一幢小屋的两个楼窗里浮漾出来的。

  “伦蒙!”拉夫列茨基叫着,跑到了屋子前面去。“伦蒙!伦蒙!”他更高声地叫了。

  声音沉寂了,一个老人的身形,披着寝衣,袒胸蓬头,从窗口显露了出来。

  “啊哈!”他庄严地说道,“是您呀!”

  “克利斯托弗·费阿陀里奇,多么神奇的音乐啊!看在上天的分上,让我进来吧。”

  老人一言不发,手臂威严地一挥,就把开门的钥匙从窗口扔到了街心。拉夫列茨基疾速地跑上楼来,冲进了房里,正预备投入伦蒙的怀抱,可是老人却做了一个命令的姿势,指着一把椅子,用俄语大声叫道:“坐下,听!”于是,自己坐到钢琴前面,骄傲地而且严厉地向四周瞥了一眼,就开始弹奏了。拉夫列茨基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作品:那优美的、热情的旋律,从第一个音节起始就抓住了人的心弦;它充满着灿烂的光辉,横溢着幸福、美丽和灵感的火焰;它抑扬着;它申诉着地上所有一切亲爱的、神秘的和圣洁的物事;它呼吸着那不死的悲哀——于是,飘逝了,死寂了在遥远的天际。拉夫列茨基伸直起来,从椅上站起,因为出神,脸面变得冷而苍白。那些声音一直沁入了他的心灵深处;他的身心刚刚受过了爱情祝福的震荡,而这些声音却本身就是燃烧着爱情的。“再来一次吧。”当那最后的和音刚刚消逝以后,他低声要求了。老人投了他炯炯的一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于是用他本国的语言,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我自己作的;因为我是一个大音乐家。”于是,再一次地弹起他那神奇的乐曲来了。房间里没有烛光;初升的月亮从窗口斜射进来;温柔的空气和谐地震颤着;可怜的小房变得有如圣殿;在银白的薄暗里面,老人的头崇高地、感激地浮了出来。拉夫列茨基走上前去,拥抱着他。在最初,伦蒙并不回答他的拥抱,甚至用手肘推拒着他;许久许久,他僵直地坐着,四肢一动也不动,仍和以前一样,严厉地、甚至敌意地瞪着眼,咕噜了两回“啊哈!”可是,终于,他的变了形的面颜平静了,松弛了,为了回答拉夫列茨基的热烈的祝贺,他起始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而接着,甚至流下眼泪来了,像小孩一般地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这是不可思议的,”他说,“您赶在这个时候来到;可是,我知道,我全知道。”

  “您全知道?”拉夫列茨基惊讶地问了。

  “您已经听见了我的音乐,”伦蒙回答,“难道您还不明白我已经全都知道?”

  拉夫列茨基直到早晨还不能入睡,整夜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丽莎也不曾入睡:她一直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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