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列茨基在市街一直踯躅了两点多钟之久。在巴黎近郊所过的那个夜晚又回到了他的心头。他的心似乎裂成了片片,他的脑子感觉着空虚,似乎已经麻痹,而同样的一连串思想,阴暗的、疯狂的、暴乱的思想,却不断在他心里回旋着。“她还活着,她又回来了。”他自语着,每说一次,就感到一次新的迷惘。他觉着他已经失掉丽莎了。愤怒窒息了他的呼吸;这一打击真好像天外飞来。他怎么竟会那么轻率地就相信了那小报上的无稽的谣言?那难道不仅仅是一片废纸么?“可是,如果我没有相信,”他想着,“那又有什么分别呢?那我就不会知道丽莎是爱我的;连她自己也不会知道。”他怎么也不能从自己的心里驱走他妻子的影子,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睛……他诅咒着他自己,也诅咒着整个世界。
完全疲乏了,在黎明以前,他来到了伦蒙的屋子。许久许久,他的叩门完全没有反响;最后,戴着睡帽的老人的脑袋到底从窗口伸了出来;面色凄苦、满脸皱纹的这个脑袋和那充满着严肃的灵感、只在二十四小时以前还从艺术家的壮丽的高峰威严地注视过拉夫列茨基的那个脑袋,是绝无相似之处的。
“您要什么?”伦蒙问道,“我可不能每晚都弹。我刚服过汤药。”
可是,拉夫列茨基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太奇怪了:老人用手打了望眼,审视了他的夜间的来客好一会儿以后,终于把他放了进来。
拉夫列茨基走进房来,沉到了一把椅子上;老人站在他面前,把自己的破旧的花睡衣裹在身边,身体瑟缩着,咬着嘴唇。
“我的妻子来了。”拉夫列茨基说着,抬起头来,突然间,迸出了一声不自主的苦笑。
伦蒙的脸面表现着惊愕,可是他连笑意也没有,只把睡衣裹得更紧。
“您大约还不知道,”拉夫列茨基继续说,“我原来以为……我在一张报纸上看见过:她已经死了的。”
“啊——啊,您是不久以前看见的?”伦蒙问。
“不久。”
“啊——啊,”老人重复着,掀了掀眉毛,“她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她现在就在我的屋子里。我……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他于是又苦笑了。
“您是一个不幸的人。”伦蒙缓缓地重复。
“克利斯托弗·费阿陀里奇,”拉夫列茨基开始道,“您可以替我送个信去么?”
“嗯。我可以问问是给谁的么?”
“给叶丽莎维……”
“啊,是,是,我明白了。很好。信要什么时候送到?”
“明天,愈早愈好。”
“嗯。我可以叫我的厨娘凯特琳送去。不,我亲自去。”
“您可以给我带回信来么?”
“好的,带回信。”
伦蒙叹息了。
“是的,我可怜的青年朋友;您真是——一个挺不幸的青年人。”
拉夫列茨基给丽莎写了几个字:他告诉她,他的妻子来了,并且请她指定一次约会——于是,就倒到了一个窄沙发上,面对着墙。老人也躺到了床上,许久许久反侧着,咳嗽着,一口一口地啜着他的汤药。
早晨来了;他们两个都起来了,互相以奇怪的眼光作了注视。在那时刻,拉夫列茨基感到简直可以把自己结果掉。厨娘凯特琳给他们端来了粗劣的咖啡。时钟敲了八下。伦蒙戴上帽子,说他本该在十点钟才到卡里金家去授课,可是,他可以找到适当的早来的口实,于是就出发了。拉夫列茨基又倒到了那小沙发上,而一声苦笑又从他的心底里迸出来了。他想着他的妻子怎样把他赶出了屋子;他想象着丽莎的处境,于是,闭上眼睛,把手挽在脑后。终于,伦蒙回来了,给他带来了一张纸片,在上面丽莎用铅笔写了如下的话语:“我们今天不能相会。也许明晚可以。保重。”拉夫列茨基冷冷地、心神不属地谢过了伦蒙,就回家来了。
他发现他的妻子正在早餐;阿达,头发全蜷着,穿着饰有蓝丝带的白罩衣,正在吃羊肉片。拉夫列茨基一走进屋来,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立刻就站了起来,迎上前去,脸上表现着可怜的服顺的神情。他请她随他到书室里去,进去以后,他就关上了门,开始在室内来回踱着;她却坐了下来,两手幽娴地交叠着,用她那虽然涂过眼圈却仍然十分美丽的眼睛追随着他的行动。
很久很久,拉夫列茨基还不能开始说话:他感到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他清楚地看到,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一点点儿也不怕他,可是却装出了随时可以晕倒的样子。
“听着,太太,”他终于说了,不时深深地抽着气,咬着牙,“咱们之间再也用不着装什么蒜了;我不相信您的忏悔;就是您真心忏悔了,我也不可能跟您重新在一起,重新同居。”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咬紧了嘴唇,半闭了眼睛。“这就是讨厌了吧,”她想着,“什么全完啦。我在他眼里甚至还算不了一个女人呢。”
“不可能的,”拉夫列茨基重复着,把大衣的纽扣一直扣到了喉边,“我想不透您怎么会这样抬举我,找到我这儿来:大概您是缺钱用?”
“啊,啊,您伤了我的心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低声说。
“可是,无论怎样,不幸得很,您还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真把您撵出去……那么,这就是我给您的提议:您可以到拉夫里基去,住在那里,假如您高兴,今天动身就更好;那儿住宅还不坏,您是知道的;除了津贴以外,您还可以得到您必需的一切。……您同意吗?”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用她的绣花手绢掩了自己的脸面。
“我已经告诉过您,”她说着,嘴唇做着神经质的牵动,“无论您高兴给我怎样的安排,我都会依从。现在,我只是请求您:至少您可以让我感谢你的大量吧?”
“不用感谢吧,我请求您,咱们不来这一套还更好一些。”拉夫列茨基急忙回答。“那么,”他加说着,走向门边,“我可以信任你……”
“明儿我就会到拉夫里基去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轻声说着,恭恭敬敬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是,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她不再称他为特阿陀尔了。)
“您还要什么?”
“我知道在目前我还怎样也够不上得到您的饶恕——可是,我可不可以希望,至少,在将来……”
“哎,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拉夫列茨基截断了她,“您是个聪明女人,可是您明白,我可也不是傻瓜;我知道,饶恕对于您是完全不必要的。况且,我老早就饶恕过您了;可是,在您和我之间永远会隔着一条鸿沟。”
“我会知道怎样去服从的,”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回答着,低下头来,“我并没有忘记我的罪过;就是您听到我的死讯反会高兴起来,我也全不奇怪。”她轻轻地说着,把手约略指向桌上的那张报纸,那是拉夫列茨基忘掉在那地方的。
费阿陀尔·伊凡尼奇战栗了:那报纸上正有着铅笔所画的记号。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比以前更为温顺。在那一瞬间,她的确是美丽极了。灰色的巴黎式的长袍紧紧地裹着她那娇媚的、十七岁少女似的身体,她那围着白色领巾的纤细而温柔的颈项,她那平静地起伏着的胸脯,她那未戴手镯和戒指的朴素的手臂和手指——她的整个身体,从她那光泽的头发以至她那几乎看不见的小鞋的鞋尖,全都那么优美……
拉夫列茨基极端嫌憎地扫了她一眼,几乎要喊出一声“好哇”来,几乎想朝着她的脑袋一拳打去——然而,他却转身走了。一个小时以后,他已在回返华西列夫斯科耶的途中,而两小时以后,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则叫人给她雇来了一辆市内最漂亮的马车,戴上了一顶装有黑色面纱的朴素的草帽,披上了一件不特别华丽的披肩,于是,把阿达交给了茹斯蒂,就出发到卡里金家去了:根据她从仆人们那里调查所得,她知道丈夫是每天都要到那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