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拉夫列茨基正往卡里金家去。在路上,他遇见潘辛骑在马上,帽檐罩齐眉尖,疾驰而过。在卡里金家,拉夫列茨基却不曾被接见——自从认识这个家族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据仆人宣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正歇着”,“她老人家”头痛。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和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也全不在家。拉夫列茨基在花园近边走了一转,模糊地希望能看到丽莎,但什么人也没有看见。两点钟以后他又回来,仍然得到同样的回答,仆人还对他斜睨了一眼。拉夫列茨基觉得,同一日之内作三次拜访似乎不大得体——于是就决定到华西列夫斯科耶去,在那里他还有别的事干。一路上,他构思着各种各样的计划,一个比一个更美;可是,到达他姑姑的小村以后,他的心情却沉重了。他和安东谈起话来,可是那老人却好像故意似的,只是满脑子阴暗的回忆。他告诉拉夫列茨基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临终的时候是怎样咬着自己的手,而沉默片刻之后又长叹一声说道:“无论谁,亲爱的少爷,都是命定地要自己啃掉自己的。”已经很晚的时候,拉夫列茨基才登上回市的路程。昨晚的音乐的旋律仍然魅惑着他,丽莎的温静的形象又清楚地浮上了他的心灵;他想着她爱他,不禁深深感动——于是,就以平和的、幸福的心情回到市内他的小寓所里来了。
当他进到前厅,首先使他大吃一惊的就是一种薄荷味,一种他极其憎恶的香味;在厅里,也立着好几件高大的箱囊。同时,那急忙上前来迎接他的仆人,在他看来,表情也十分奇怪。他并不曾停步分析自己的印象,就一直跨进了客厅的门槛。……从沙发上站起来迎着他的,是一个穿着饰边的黑色绸衣的女人,细麻布的手绢半掩着苍白的脸面;她上前了几步,低下了她的梳得非常精致的、涂了香水的头——就在他的脚前跪下了。……到这时候他才认出她来:这女人正是他的妻子。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支撑着在墙边。
“别赶走我啦,特阿陀尔!”她用法语说着,她的声音好像一把利刃刺割着他的心腔。
他望着她,只是感觉茫然,可是他也不由自主地马上注意到,她变得更白嫩、更丰腴了。
“特阿陀尔!”她继续说着,不时抬起眼睛来,并且小心翼翼地绞弄着她的染过指甲的、绝美的手指;“特阿陀尔,我对您不起,深深地对您不起——我再说一次,我是一个罪人;可是,请您听我说完吧:悔恨折磨死我了,我已经成了我自己的负担;我再也不能忍受我的地位了;多少回我想要向您呼吁,可是我害怕您会生气;我已经和过去的一切完全断绝……况且,我是病到这样呢,我是病到这样呢,”她加说着,用手摸了摸眉毛和面颊,“趁着到处都谣传着我已经死了,我就抛弃了一切,日夜不停地赶到了这儿来;我踌躇了很久,该不该在您面前露面,我的裁判官——在您面前露面,我的裁判官。可是,我记得您从来都是多么好心眼的,所以我才到底下了决心,到您这儿来;在莫斯科我找到了您的地址。相信我,”她继续说着,轻轻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到了一张靠椅的边缘上去,“我时常想着死,我也会有足够的勇气来了结自己的生命的——啊!生命对于我,已经是多么不能忍耐的重负啊!——可是,一想到我的女孩子,想到我的阿达奇卡,我又只能偷生了;她就在这儿,就在那边房里睡着呢,我可怜的孩子!她疲倦啦——您看看她么?她,至少,在您面前是无辜的呀。啊,我是多么苦恼,多么苦恼哟!”拉夫列茨卡雅夫人终于喊叫了,迸出了眼泪来。
拉夫列茨基这才到底清醒了,他从墙边挣扎开来,向着门口走去。
“您就走了么?”他的妻子绝望地叫了,“啊,多么残忍啊!——连一句话也不给我说,甚至连责骂也没有一句!……这种轻蔑简直会要我的命!这是可怕的呀!”
拉夫列茨基停止了下来。
“您要我跟您说什么?”他说着,声音低抑地。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更神气地抢着说了,“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来要求什么;相信我吧,我不是傻子;我并不希望,也不敢希望您会饶恕我。我只是大胆地请求您,求您命令我应该怎么办,应该住在什么地方。我会奴隶一样地顺从您的命令的,无论您命令什么。”
“我没有命令可给了,”拉夫列茨基仍然以同样的声音说,“您知道,在我们中间什么全完了……现在,更谈不上。您高兴住哪儿就住哪儿;假如您嫌赡养费太少……”
“啊,请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吧!”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截断了他。“饶恕我吧,假如只是……只是看在我们的小天使的分上……”说着,她就突然扑到了邻室,立刻抱着一个装扮得非常华丽的小女孩跑回来了。长长的金黄色的卷发披在孩子的蔷薇色的漂亮小脸上和她那大而黑的尚带睡意的眼睛上;她微笑着,有些怯光,眨着眼睛,并把肥胖的小手伸了出来,抱着母亲的颈项。
“阿达,瞧,这是你爸爸。”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说着,把卷发从孩子的眼边撩开,给了她一个有力的接吻,“跟我一块儿求情吧。”
“这是,爸爸?”小女孩咿呀地说。
“是,我的孩子,你可爱他?”
拉夫列茨基实在受不住了。
“是在什么闹剧里正有着像这样的场面呀?”他喃喃着,就走掉了。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呆立在那里,好一会儿,于是,微微耸耸肩膀,把孩子抱回邻室,给她脱掉衣裳,又把她搁回床上去。于是,她拿起一本书来,坐在灯旁,等了约莫一点钟,而终于自己也倒在床上了。
“怎么样,太太?”她的女仆,她从巴黎带回的一个法国女人,一面解着她的胸衣,一面这样问了。
“没有怎么样,茹斯蒂。”她回答道,“他老了许多,可是我看他还是跟往常一样好心眼儿的。把我过夜的手套给我吧,我明儿穿的高领灰长袍也给我预备好;可别忘了阿达的羊肉片……真的,那在这儿是一定很难找到的,可是,我们也得试试。”
“事到临头,得过且过吧。”茹斯蒂回答着,就把烛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