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阿陀尔·伊凡尼奇的痛苦的日子到了。他感觉他在不断地发热。每天早晨他到邮局去,躁急地扯开他的信函和报纸——可是,无论怎样,既无法证实也不能推翻那决定着他的命运的谣言。有时,他甚至憎恨起自己来:“我成了个什么呀,”他自语道,“等在这里,像兀鹰等血似的,等着我妻子的确实的死讯!”他每天到卡里金家去;可是就是在那里他也并不感觉轻松;屋子里的主妇对他显然很不耐烦,勉强地接待着他;潘辛对他表现着夸张的客气;伦蒙变得好像一个愤世主义者,甚至不大理他,——而最难堪的是:连丽莎似乎也回避他了。就是当她偶然和他单独相对的时候,代替着以前的信任和坦白的,是一种显明的惶乱和窘惑;她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他自己也感觉非常困窘。几天之内,丽莎已经变得和他所熟知的她完全不同了——在她的动作、她的声音、甚至她的笑貌上,都不自主地露出了隐秘的不安和震颤,这她在以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正和一个十足的唯我主义者一样,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可是,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却开始留意着她的宠儿了。拉夫列茨基不止一次后悔不该把那报纸给丽莎看见:他不能不承认,他自己的心情一定在那纯洁的心灵里引起了厌憎。然而,他又想着,也许丽莎的改变是由于她自己的内心矛盾,由于她自己的怀疑到底该给潘辛怎样的回答。一天,她还他一本书,一本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这是她自己向他借的。

  “看过了么?”他问。

  “没有;这一向我没有看书的心情。”她回答了,就预备走开。

  “等一会儿;我们许久没有单独谈过话了。你好像怕我。”

  “是的。”

  “为什么呢?请说吧。”

  “我不知道。”

  拉夫列茨基沉默了。

  “告诉我,”他又开始了,“你还没有决定么?”

  “您说什么?”她回答,并不把眼睛从地上抬起来。

  “难道你不明白?……”

  丽莎的脸突然红了。

  “啊,什么也别问我,”她激动地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就急忙地走掉了。

  第二天,午饭以后,拉夫列茨基又到了卡里金家,看见正在准备做法事。在饭厅的一角,铺着洁白台布的方桌上,镶着金框的、圆光上面嵌有失色的碎宝石的小神像,靠墙立着。一个老年男仆穿着灰色礼服和皮鞋,在屋子里谨慎地、无声地走着,在圣像前面的瘦长的蜡台上按上了两只蜡烛,画过十字,行过礼以后,就轻轻地退了出来。没有点灯的客厅里,是空虚的。拉夫列茨基就走进饭厅里去,问问是不是什么人的命名日。他被低声地告诉说,并不是,只是依着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和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的意思,做一回法事;原来是预备把那能行奇迹的神像请来的,可是它却被三十俄里以外的一处病家老早请去了。不一会,神父和他的执事们一同来了。神父已经不年轻了,脑袋上秃了一大块,在前厅里高声咳嗽着;太太小姐们排成一单行,从私室里走了出来,走上前去接受神父的祝福;拉夫列茨基默默地对她们敬礼,她们也默默地还礼。神父静立了一会,再咳了一回嗽,于是用一种低沉的声调问道:

  “我们就开始吧?”

  “开始吧,神父。”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答。

  神父于是穿起法衣来;穿白衣的执事谦恭地要了一块炽炭;香烟开始缭绕起来了。婢女们和小厮们也从大厅里出来了,大家都拥簇在门口。从来不下楼来的罗斯卡也忽然跑进了饭厅:人们要赶跑它,可是它却更慌乱了,起始是乱窜着,终于躺到了地下;一个用人抓住了它,把它送了出去。法事开始了。拉夫列茨基退到了一个角落里。他的情感是奇妙的,几乎是苦痛的;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知道他所感觉的是什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站在最前面,身后放着椅子;她慵懒地、不在意地画着十字,正像一个大家闺秀一样——一会儿四周张望,一会儿又忽然翻眼向天:她显然是感觉厌倦了。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显得非常焦愁;拿斯塔霞·卡尔坡夫娜俯伏着,又抬起身来,衣裾上发出阵阵轻微的、谨慎的窸窸窣窣声;至于丽莎,她一直站在自己的地方,一动也不曾动;从她脸上的凝注的表情显然可以看出她是在不断地、热情地祈祷。法事完毕以后,她走去吻了十字架,也吻了吻神父的又大又红的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神父喝茶;他脱了法衣,做出了一种俗人的表情,就和太太们走进客厅里去了。一场并不十分生动的谈话开始了。神父喝了四杯茶,不停地用手巾摩着自己的秃顶,在别的事情以外,也说到了商人阿弗什尼可夫捐献了七百卢布装修教堂的金顶,在临走的时候还传授了一个治雀斑的百试不爽的药方。拉夫列茨基想坐到丽莎身边去,可是她却保持着端庄的、近于严厉的表情,一次也不望他。她似乎是故意不看他的;一种严肃的、冷峭的激情显然占据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拉夫列茨基总想发出微笑来,并且说点儿有趣的话;可是,他的心是迷乱的,终于,在一种隐秘的迷惘心情里他走掉了。……他感觉着在丽莎的心里有些什么是他不能看透的。

  另有一回,当拉夫列茨基坐在客厅里听着盖杰奥诺夫斯基的阿谀的、然而讨厌的无聊闲话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掉过了头来,就碰着了丽莎的深沉的、凝注的、若有所询的目光。……那谜样的眼睛正是望着他的。那一整晚,拉夫列茨基就想着那一对眼睛。他的爱情已经不是一个孩子的爱情了,在他那样的年龄,他也不适于叹息和怨苦,而丽莎在他心里所引起的也的确不是那样的一种感情;可是,对于各样的年龄,爱情是会付与各样的苦恼的——而拉夫列茨基的苦恼,也就不能不是深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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