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拉夫列茨基和往常一样坐在卡里金家里。酷暑的白日之后,继之那么美丽的夜晚,使得一向反对流通空气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竟然吩咐把通向花园的所有门窗全都敞开,并且宣称她不想打牌了,因为在那么可爱的夜晚不去享受自然的美丽却去打牌,那简直是罪过。潘辛是唯一的客人。被夜的美丽激动着,他感觉了一股艺术的冲击,可是,却不愿意在拉夫列茨基面前唱歌,于是就朗诵起诗来了:他朗诵了几首莱蒙托夫的诗(在当时普希金还不曾再度时髦起来),念得很好,可是,却太做作,加上了许多不必要的顿挫抑扬——而突然之间,好像对于自己的激动感觉了羞愧似的,就开始以那有名的《沉思》为题,大骂起新的一代青年来了;当然,他也不会不趁此机会声明一下,如果他自己一旦大权在握,他就会把一切全都依着自己的主张根本改造。“俄国,”他说道,“一直就落在欧洲后面;我们得让它赶上去。人们说,我们还年轻——这全是胡说;并且,我们就缺乏创造性;霍米亚科夫自己也承认,我们连捕鼠机都没有发明一个。所以,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我们都得模仿别人。‘我们病啦,’莱蒙托夫这样说——我是同意他的;可是,我们其所以病,就因为我们不过只变成了半个欧洲人;我们病就病在这里,我们要痊愈,也就只能变到底。”(“调查资料。”拉夫列茨基想着。)“在我们中间,”他继续说道,“最优秀的头脑们——最优秀的头脑们,——早已相信这一点了;所有民族本质上全是一样的;只要把优良的制度介绍进来,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对于人民生活的现状,当然也可以相当尊重;这是我们的事情,是我们……(他几乎要说“政治家”)公职人员的事情;可是,只要有必要,那也不用踌躇:制度本身就能改造生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于潘辛不禁大为击节赞赏。“瞧,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她想道,“在我的客厅讲话呀!”丽莎默默地坐着,凭着窗棂。拉夫列茨基也保持着沉默。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正在一个角落里和她的朋友玩牌,这时就自言自语地咕噜了几句。潘辛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滔滔不绝地雄辩着,可是,腔调里却暗藏着隐秘的恶意:似乎他所斥责的并不是整整的一代,而只是他所熟识的两三个人。住在卡里金家花园的丁香花丛里的那只夜莺,在滔滔不绝的演说的间歇中间发出了夜歌的初奏;晚星悬挂在静静的菩提树巅,在玫瑰色天空里闪烁着它们的昏夜的光芒。于是,拉夫列茨基站立起来,开始反驳潘辛——一场争论就开场了。拉夫列茨基拥护着俄国的青年一代和俄罗斯民族自己的前途;他宁可牺牲他自己和自己的一代,却拥护着新的一代人,拥护他们的信仰和他们的抱负。潘辛愤怒地、咄咄逼人地反驳着,认为凡是有识之士就该改造一切,而最后竟至于忘记了自己的侍从官的地位和无限的前程,宣称拉夫列茨基为“落伍的保守主义者”了,甚至隐约地——当然是不着边际地——暗示到拉夫列茨基的虚伪的社会地位。拉夫列茨基可不曾动气,也没有提高自己的声音(他记得米哈莱维奇也曾经称他为落伍的——不过,是落伍的伏尔泰信徒),却冷静地把潘辛的所有论点一一击破得体无完肤。他给他证明,高高在上、一意孤行的所谓改革,既没有对于祖国的深刻认识来作根据,又没有对于理想(哪怕是消极的理想)的真实信仰来作后盾,那是决无成就的;他以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为例,要求首先得认清人民的真理,在这真理面前,还必须有谦虚的精神,没有这种精神,那么,就是反虚伪的勇气也决不会有的;而最后,对于把时间和精力无谓地浪费,他却认为是一种很有价值的非难,对于这一非难,他也并不推诿。
“那全都漂亮极啦!”已经忿忿然的潘辛终于叫道,“可是,这会儿,您先生已经回到俄国来啦——您打算干点儿什么呢?”
“耕种土地,”拉夫列茨基回答,“把土地尽可能耕种得更好一些。”
“可赞美极啦,这是毫无疑问的,”潘辛说道,“并且,我听说,您先生在那方面已经很有成绩;可是,您得承认,不是每个人都适合那种行业的呀……”
“一种诗人似的天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插口说道,“当然是不能种田的呀……况且,您呀,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您天生是干大事的,大场面。”
就是对于潘辛,这样的话似乎也很不敢当:他一下子慌了手脚,就把谈话的题目改变了。他想把谈话转到星空的美丽,转到修培尔特的音乐,可是谈话却总不起劲;结果,他提议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来打一场皮克。“怎么?在这么美丽的夜晚么?”她细声反对着,可是却马上叫人把牌取来了。
潘辛把新牌的封皮拆得哗哗作响;而丽莎和拉夫列茨基则好像互相约好似的,同时站了起来,来到了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的身边。他们两人都突然感觉着那么愉快,使他们反而有些害怕单独留在一起——同时,他们也都觉得,近几日以来他们所感到的不安已经完全消逝,永不复回地消逝了。老妇人偷偷拍了拍拉夫列茨基的脸,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摇了几回头,细声说道:“你把我们的才子打翻了,多谢你!”于是,屋子里全都静寂;只听见烛花在轻微地爆炸,间或,有手拍着桌子的声音和牌客数着分点的叫嚷——而清脆的、强有力的、几乎近于猖狂的夜莺的歌声,就偕着晚夜的露气,巨浪似的一同从窗口涌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