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星期日。召唤人们去做弥撒的钟声并没有把拉夫列茨基惊醒——他原来整晚就不曾合眼——可是这却使他记起了在另一个星期日,他曾经依着丽莎的请求去过教堂。他匆忙爬起来;一种隐秘的声音告诉他:今天他也可以在那里见到她的。他轻轻地离开了屋子,给还在沉睡的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留下了言语,说他要回来午膳,于是,在单调而悲抑的钟鸣的召唤里,他大踏步向着教堂走去了。他到得很早;教堂里几乎还没有人;一个执事在歌唱席上念着祈祷文;他的单调的声音,时时被一声咳嗽打断,是那么规则地时抑时扬。拉夫列茨基站在临近教堂入口的地方。信徒们来到了,一个一个地停止下来,画着十字,向着四方八面顶礼;他们的脚步声在那空虚的、静穆的空间里震荡,在穹隆的屋顶上面清楚地回鸣。一个残年的老妇人披着破旧的带风帽的斗篷,跪在拉夫列茨基的近边,正在热烈地祈祷;她的脱牙的、惨黄的、皱缩的脸面充溢着激烈的感情;血红的眼睛凝注地仰望着神龛上面的神像;骨瘦的手不断从斗篷底下伸了出来,缓慢地、认真地比画着宽大的十字。一个面色忧郁、胡须浓密、鬓发凌乱而且衣衫褴褛的农民,也走进了教堂里来,马上就双膝跪地,匆匆地磕着头,每磕一次头就重重地摇摇自己的脑袋。他的脸面和每一个动作都表现着那么深重的苦恼,使得拉夫列茨基不由得走到了他的面前,问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农民胆怯而且阴郁地退后了一步,望了他一眼,急忙说了一句:“我的儿子死啦。”于是又磕起头来。……“对于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可以代替教堂的安慰的呢?”拉夫列茨基想着,于是,自己也想要祈祷起来;可是,他的心是沉重的、酸苦的,他的思想也是遥远的。他一直期待着丽莎——可是丽莎并没有来。教堂里开始充满着人了;可是里面仍然没有丽莎。弥撒开始了,执事念过了圣经,最后的祈祷的钟声也响了;拉夫列茨基上前了几步——就突然望见了丽莎。她原来比他早到,可是他一直没有发见她;她蜷缩在墙壁和歌唱座中间的空隙里,一直不曾四下张望,也不曾移动地位。拉夫列茨基注视着她,直到弥撒终了:他是在向她作着最后的诀别。会众开始四散了,可是她仍然静立着;她似乎是在等待拉夫列茨基先走。终于,她最后一次地画了十字,一直不回头地走了出来;只有一个婢女陪伴着她。拉夫列茨基跟着她出了教堂,在街上追上了她;她走得很快,低着头,面纱低低地罩着她的脸面。

  “您好,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他高声地、勉强镇定地说,“我可以陪伴您么?”

  她不曾回答;他在她身旁走着。

  “您满意我了么?”他问,声音低微下来,“您可听说过昨天的事?”

  “是的,听见的,”她轻声回答,“那样很好。”

  而她的脚步就更快了起来。

  “您满意了么?”

  丽莎只是点了点头。

  “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她开始说了,声音是那么平静而且微弱,“我想请求您:别再到我们家来;您赶快走掉吧。我们以后也许在什么时候还是能会面的——也许,一年以后。可是,现在,请答应我的请求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您答应我。”

  “您不论说什么,我都能依从,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可是,我们竟能像这样就分别了么?您竟能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么?”

  “费阿陀尔·伊凡尼奇,现在,您是在这儿,在我身边走着……可是,您已经离开我多远多远了。而且,不只是您,还有……”

  “说下去吧,我求您!”拉夫列茨基叫了,“您要说什么?”

  “也许,您将来会听见……可是无论将来怎样,都请您忘记了吧。……啊,不,不,不要忘记我;要记着我!”

  “我忘掉您!……”

  “够了;永别了。请您别跟着我。”

  “丽莎……”拉夫列茨基开始说。

  “永别了,永别了!”她反复地说着,把面纱拉得更下,几乎跑着似的走向前去了。

  拉夫列茨基目送着她走去,于是低下头来,走下街心。他几乎和伦蒙撞了一个满怀,那老人也在街上走着,帽檐罩齐眉尖,眼睛盯着脚下。

  他们默默对视着。

  “唔,您要说什么?”拉夫列茨基终于说道。

  “我要说什么?”伦蒙回答,声音是阴郁的。“我什么也不要说。一切都死了,我们也死了。您朝右?”

  “朝右。”

  “那么,我朝左。再见。”

  次日清晨,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带着妻子到拉夫里基去。女人带着阿达和茹斯蒂坐在一乘马车里,走在前面;他自己坐着一乘旅行马车,随后跟着。在整个旅途上,那可爱的小姑娘一直不曾离开车窗;什么都使她惊讶:农民、农妇、农舍、水井、马头上的轭、马颈上的铃,以及数不清的白嘴鸦;茹斯蒂也分担着她的惊奇;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则高兴地笑着她们的谈论和叫喊。她的兴致很好;在离开О市之前,她和丈夫曾有一次谈判。

  “我明白您的处境,”她这样对他说,从她那聪明懂事的眼睛的表情里,他看得出她实在是完全明白他的处境的,“可是,您至少得给我这样的一个公断吧:我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我不会束缚您,也不会妨碍您;我只是想保证阿达的未来;别的一切,全都不是我所想望的了。”

  “是的,您已经完全达到您的目的了。”费阿陀尔·伊凡尼奇说。

  “现在,我只剩一个梦想了,那就是:把自己埋在无尽的孤独里;可是,我会永远记得您的恩德的……”

  “得了!够了!……”他说着,想阻止她。

  “并且,我也会知道怎样尊重您的自由和您的平静。”她继续说着,到底把所准备的话一直说完。

  拉夫列茨基深深地给她鞠了一躬。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明白,她的丈夫是从衷心里感谢着她的。

  第二天傍晚时分,他们到了拉夫里基;一星期以后,拉夫列茨基给他的妻子留下了五千卢布的生活费,自己就出发到莫斯科去了——拉夫列茨基去后的第二天,潘辛就来了;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请求过他,不要在她寂寞的日子把她忘掉。她给了他不可能更热烈的欢迎;直到夜深,在那高大的地主邸宅里,甚至花园里,也还充满着音乐声、歌唱声和愉快的法语谈话声。潘辛给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的第一次的拜访就是三个整天;在告辞的时候,他热烈地握住了她的美丽的手,答应着很快就会再来——他也确实不曾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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