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独自坐在自己的私室,靠在一张伏尔泰式的安乐椅上,嗅着科伦香水;一杯橙花水搁在她身边的一张小桌上。她有点儿激动,而且,好像有些慌张。

  拉夫列茨基进来了。

  “是您要见我?”他说着,冷淡地鞠了一躬。

  “是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答,于是,呷了一口水,“我听说您一直上我姑姑那儿去了,所以我叫下人一定得把您请过来:我有话想跟您谈谈。坐下吧,请坐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抽了一口大气,“您可知道,”她继续说,“您太太来过。”

  “那我是知道的。”拉夫列茨基说。

  “唔,是的,那就是说,我的意思是说,她到我这儿来看过我,我已经接待了她;这就是我想跟您,费阿陀尔·伊凡尼奇,解释解释的。我,感谢上帝,总可以说,什么人也没辱没;并且,无论怎么样,我也决不会做出不尴不尬的事情来的。虽然我预先就想到您不会怎样高兴,可是,费阿陀尔·伊凡尼奇,我又怎么能狠心拒绝她呢?她总是我的一门亲眷呀——通过您的关系;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又有什么权利给她个闭门不纳呢?您同意吧?”

  “您完全是在无谓地激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拉夫列茨基回答说,“您做得完全对;我一点儿也不见怪。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剥夺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拜望亲友的权利;我今儿没有来看您,不过是不想跟她碰面——不过是那么回事罢了。”

  “啊,听您这么说,我该多么高兴,费阿陀尔·伊凡尼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叫了,“是的,我一向就相信您有这么高贵的情感的。可是,说到我的激动——这也没有什么奇怪:我是个女人,还是个母亲。至于您的太太……当然,你们夫妻间的事,我哪儿管得了?这话我早就跟她说过了;可是,她真是多么可亲可爱的人儿哟,谁见了她都不能不喜欢的。”

  拉夫列茨基冷笑了,把帽子在手里弄着。

  “我还得跟您说说,费阿陀尔·伊凡尼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继续说着,更挨近了他一点儿,“您只要看看她那模样儿,该多温顺,多恭敬!真的,真叫人多感动呀!您只要听见她是怎样说到您的呀!‘我,’她说,‘我真是太对不住他啦;’‘我,’她说,‘我是太没眼睛啦;’‘他,’她说,‘他真是个天使,不是个凡人。’真的,她是这样说的:‘一个天使。’她是多么悔恨啊!……我可以发誓,我一生也没见过那么沉痛的忏悔的!”

  “得啦,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拉夫列茨基说道,“如果您不嫌我挑剔,我倒想问问:据说,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在这儿大唱起歌来;她是后悔得要唱歌呢,还是怎么的呢……”

  “啊,您说这种话儿还不害臊?她唱歌,弹琴,不过为了让我乐乐,是我苦苦求她,差不多命令她这么做的呀。我看着她苦恼,那么苦恼,所以我才想个法儿让她散散心——况且,我也听说过,她又是那么个艺术天才。我老实告诉您,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她简直完全毁啦,——您只要问问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看——完全伤心透啦,完完全全,真的!”

  拉夫列茨基只耸了耸肩膀。

  “况且,你们那阿达奇卡,该是怎样的个小天使!多么逗人疼的个小宝贝啊!多漂亮,多聪明!法语说得多好!俄语她也懂——她用俄国话管我叫‘姨姨’呢。说到认生,您知道,像她那么大岁数的小孩,哪一个又不认生?——可是她就不。她真是出奇地像您呀,费阿陀尔·伊凡尼奇:眼睛、眉毛,唉,全身上下,简直就是您。老实说,那么大岁数的小孩,我一向是不怎么爱的;可是你们那小女孩可真叫我心疼死啦。”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突然间,拉夫列茨基大叫了,“请让我问问,您干吗要费神跟我说这么些个话?”

  “干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闻了闻她的科伦香水,啜了一口水,“我跟您这么说,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就因为……您想想,我毕竟是你们一门亲眷呀,我对你们就不能不特别关切……我知道您的心地是再好不过的。听我说吧,我的表弟,无论怎样,我总算一个有点儿经验的女人,我总不会信口乱说的:饶恕她吧,饶恕您的妻子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眼里不知怎么一来,马上就充满着眼泪了。)“只想一想:年轻,没有经验……哎,也许,还有一个坏的榜样:没有一个把她引上正路的妈妈。饶恕她吧,费阿陀尔·伊凡尼奇!她的惩罚已经受得够啦。”

  眼泪流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颊上来了;她并不把它们揩掉:她是喜欢眼泪的。拉夫列茨基如坐针毡。“天哪,”他想,“这是受的什么罪!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您不回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开口了,“叫我怎么能明白您呢?您真能那么残忍么?不,我不相信。我觉得我的话已经感动您了。费阿陀尔·伊凡尼奇,上帝会报答您的好心的。现在,从我手里把您的妻子领回去吧……”

  拉夫列茨基不由自主地从椅上跳了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站起来了,急忙跑到帷幕后面,把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拉了出来。她脸色苍白,眼睑低垂,几乎像快死似的,好像把自己的全部思想和意志全都解除了——只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拉夫列茨基倒退了一步。

  “原来你一直都在这里呀!”他叫着。

  “别责备她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急忙分辩说,“她无论怎样也不肯留着的,是我命令她留下,硬把她放在幔子后面的。她告诉我说,那会叫您更生气;可是我听也不要听:对于您,我比她知道得清楚多啦。来,从我的手里把您的妻子领回去吧。上前去,华丽雅,别怕!跪在你丈夫脚前,”(她拉了拉她的手臂,)“让我给你们祝……”

  “住口,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拉夫列茨基忍不住叫了,声音低沉然而是可怕的。“您好像很喜欢这种肉麻的场面。”(拉夫列茨基并没有说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自从她的女塾时代起始,对于舞台效果就有着热烈的嗜好的。)“它们叫您开心;可是,对于别人,也许是受罪。可是,我并不要跟您讲话。在这一场里,您可不是主角。您又是想玩点儿什么把戏呢,太太?”他继续说着,转向了他的妻子,“我所能的,我可不是全给您做到了?不用告诉我这一场好戏并不是您的提调;我不会相信您——您自己也知道我已经不能相信您。那么,您还要什么呢?您是个聪明女人——您做事总不会没有打算的。您该明白,要我和您像从前一样地同居,那是不可能的;倒并不是我恼您恨您,只是因为我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您刚回来的第二天我就把话给您说明了,您自己当时也在心下默认了的。也许,您还想在舆论上恢复您的地位吧?只是住在我的家里您还不满意;您还要跟我住在一个屋顶底下——是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要您饶恕我。”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回答说,仍然不把眼睛抬起来。

  “她只是要您饶恕她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照样说。

  “不只是为了我的缘故,也为了阿达。”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细声说。

  “不只是为了她的缘故,也为了你们的小阿达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照样说。

  “很好!你要的就是这个?”拉夫列茨基吃力地说,“好吧,我也答应。”

  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迅速地瞟了他一眼,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却叫了起来:“好哇,谢天谢地!”于是又拉住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的手臂,开始说道:“现在,从我手里把……”

  “住口,我给您说!”拉夫列茨基打断了她,“我答应跟您同居,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他继续说道,“那就是说,我会把您带到拉夫里基去,并且跟您一同住在那里,到我的气力不能支持的时候为止;以后,我就会走掉——可是,我也会时常回来。您看得见,我并不想骗您;可是,也请您别再提什么要求。如果我真是依从了我们的可敬的亲戚的期望,把您拥在我的怀里,告诉您说……说过去的全不存在,枯树也会开花,那我想您自己也会失笑的吧!可是,我看得很明白:我得屈服。您不会懂得我说这话的意义的……可是,也没有关系。我再说一遍,我答应跟您同居……也可以说,我不能答应您。……我可以跟您和解,再把您当作我的妻室……”

  “可是,至少,得跟她接接掌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她的眼泪老早干掉了。

  “直到此刻,我还没有欺骗过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拉夫列茨基回答,“不接掌她也会相信我的话的。我答应送她到拉夫里基去;可是,请您记着,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只要您一离开了那地方,我们的合同就算完了。现在,请让我告退吧。”

  他给两位太太鞠过一躬之后,就急忙走了。

  “您不把她带去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追着他喊叫。

  “让他去吧。”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轻轻地对她说,于是,为了表示热烈的感谢,马上就抱住了她的颈子,吻着她的手,并且称她为自己的救命恩人。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好像十分满意地接受着她的爱抚;可是,她私心却既不满意拉夫列茨基,也不满意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也不满意她苦心提调的这一整台戏。这场戏弄得毫不动人;据她看,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是应该跪到她丈夫脚前去的。

  “您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呀!”她不断遗憾着,“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说:‘跪下!’”

  “就这样也很好,亲爱的姑母;您别烦扰您自家吧;全都好极啦。”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再三说。

  “可是,您不看见,他到底还是……冷得像冰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真的,您自己倒没有哭,我的眼泪可真流干啦。他要把您关到拉夫里基去呢。想想吧——您连出来看看我也不能够啦!男人全是没心肝的。”她像这样结束了,若有其事摇着头。

  “可是,我们女人总知道感谢好心和大度的呀。”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轻声说着,就轻轻地屈下膝来,抱住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肥胖的身体,把脸面藏到了她的胸前。那脸面实际上是在偷偷地微笑,然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眼泪却再一次地奔流起来了。

  拉夫列茨基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用人的房间,就倒在沙发上面,在那里躺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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