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黄昏已经降临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表示了归意。好容易才把小姑娘们从湖畔拖了回来,把一切准备停当。拉夫列茨基宣称他要送客送到中途,吩咐给他备马。等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被安置到马车里以后,他这才发现伦蒙不在,可是,无论怎样也无法找出那位老人来。钓鱼一经完毕以后,他就不见了。安东用他那样年纪所罕有的气力把车门砰然关上,俨乎其然地叫了一声:“赶车啦,车夫!”而马车就转动起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丽莎坐在后座;两位小姑娘和婢女坐在车前。夜是温暖的、静谧的,两边的车窗全都开着。拉夫列茨基骑在马上,靠近丽莎那面的车旁,缓缓而行,把一只手搭在车门上面——他已经把缰绳扔到了那安闲地缓驰着的马的颈上——不时和那少女交换两三句言语。晚霞已经消逝;夜幕低垂了,然而,夜气却变得更为温暖。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不久就打起盹来;小姑娘们和婢女也都睡着了。马车迅速地、平稳地转动着;丽莎俯身向前;初升的月亮照耀着她的脸面,芬芳的夜气抚弄着她的眼睛和面颊。她心里感觉着幸福。她把手搁在车门上面,和拉夫列茨基的手并列着。他也感觉着他是幸福的:他浮游着在那平静的夜的温暖里,不转睛地望着那温柔的、青春的脸面,听着那虽在私语的时候也是清脆的、年轻的声音所说出的纯洁的、温良的语言;这样,甚至已经走过了中途,他还全不知觉。他并不想惊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只是轻轻地握住了丽莎的手,说道:“现在,我们就是朋友啦,对吗?”她点了点头;他勒住了马。而马车,就平静地摇摆着,颠动着,滚向前途去了。拉夫列茨基缓缓驰着,转回家来。夏夜的魅力沉入了他的灵魂,周围一切全都变得那么意料不到地神奇,同时又是那么熟识,那么亲切;远远近近,全都是一片静谧——一切都是那么明显,老远就可以看见,同时却又都是那么朦胧,什么也不能认清;就在那无涯的静谧里面,青春的、如花初放的生命,正在呼吸着自己的气息呢。拉夫列茨基的坐骑愉快地前进着,有节奏地左右摇晃;它的庞大的黑影随在它的身旁,一同前进;在马蹄的嘚嘚声里,有着神秘的魅惑;在鹌鹑的鸣叫声里,浮着奇妙的欢欣。星星隐在透明的轻雾里了;上弦月泻着永恒的光辉;清光如同蔚蓝的溪流,流过天幕,而在那浮荡的薄薄云空之上,则又幻为一抹淡淡的金黄;鲜洁的夜气在眼里带来了些微的潮润,在肢体上作着温情的摸抚,而终于成为奔流,涌入了心胸。拉夫列茨基满怀着欢喜,并且高兴着自己的喜悦。“来呀,生命还在我们面前哪,”他想着,“我们还没有全给毁掉……”可是,他并不曾说完:是给谁或者给什么毁掉……于是,他想起了丽莎:他想着,她不会爱潘辛;他想着,如果他自己是在另外的情况之下逢到了她——天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他想着,他现在才了解了伦蒙对于她的说法,虽然她没有“她自己的”言语。然而,那也不对;她确有她自己的言语……“请您不要轻视地说到这样的事情吧。”这样的话又回到拉夫列茨基的记忆里来了。他在马上许久许久地低着头,然后抬起头来,缓缓地低吟道:
我素所膜拜的我今皆销毁,
我昔所销毁的我今又崇钦……
于是,突然策马加鞭,急驰回家了。
下马之后,拉夫列茨基最后一次审视了他的四周,一种感谢的微笑不自主地掠过了他的唇边。夜,沉默的、爱抚的夜,躺在山丘和溪谷;从远远的地方,从夜的芬芳的深处,天知道从什么地方——也许是天上,也许是人间——散发着柔和的、静谧的温馨。拉夫列茨基给丽莎默祝了最后的晚安,就急忙走上台阶。
第二天是非常无聊地过去的。从清早起,雨就落着。伦蒙蹙着眉,嘴唇闭得更紧更紧,好像发过誓再也不张开口来。晚间,当拉夫列茨基上床睡觉的时候,他随带了一大束法国报纸到床上去,这些报纸躺在他的桌上不曾开封已经有两三个星期了。他信手扯着封套,大略地掠过那些新闻的内容,这些新闻其实早已不新了。他正要把它们扔过一边,却忽然之间从床上跳了出来,好像有什么刺痛了他。在一张报纸的某篇文章里,我们的老相识舒尔先生给自己的读者们报告了“一件悲惨的消息”:“美丽的、妖艳的莫斯科美人,”——他写道——“有名的交际皇后,巴黎沙龙的装饰,拉夫列茨基夫人,几乎是意料不到地突然死了。”这消息,不幸是太确实了,是他舒尔先生刚刚听到的。他——他继续写道——也可以说,是死者的一位友人……
拉夫列茨基把衣披好,走到了花园,在同一个林荫道里来回踱着,直到黎明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