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辛弹了奏鸣曲的开首几节(他弹的是低音部),弹得很响亮,很有把握,可是丽莎却并不开始她的音部。他停了下来,看了看她——丽莎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他,表示着不快;她的唇间没有笑意,整个面颜也是严厉的,几乎是忧愁的。

  “您怎么啦?”他问。

  “您为什么不守信约呢?”她说,“我把克利斯托弗·费阿陀里奇的呈献曲给您瞧,是约好过您什么也不跟他说的。”

  “原谅我,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我是顺口说出来的。”

  “您伤了他的心——也使我难过。今后,他会连我也不肯相信了。”

  “叫我怎么办呢,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从我顶小的时候起,我就见不得一个德国人;见到了就忍不住要捉弄捉弄的。”

  “您说的是什么话呀,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这个德国人是一个可怜的、寂寞的、伤心的人——您竟对他没有一点同情?您还忍心要捉弄他?”

  潘辛有点儿不安起来。

  “您是对的,叶丽莎维达·米哈伊洛夫娜,”他说,“全错在我这改不掉的粗心大意。别——别反驳我吧;我有自知之明。我这种粗心浮气给我吃过不少苦头。就为这,别人就把我看作个自私自利的人了。”

  潘辛停了一停。无论谈话从什么问题开始,只需几个转弯抹角,他总能把它引到自己身上来,于是,一切的话就好像情不自禁地流涌出来,说得那么漂亮而且温柔,令人心折。

  “就说在您家里吧,”他接着说,“您妈妈,实在地,待我真好——她真是好心眼儿的;您呢……嗯,我可说不定您对我怎样想法;说到你们姑太太,她就简直看不惯我。说不定又是我的什么无心的、愚蠢的话冒犯了她。她是不高兴我的,是不是?”

  “是的,”踌躇了一会儿以后,丽莎回答说,“您不大逗她喜欢。”

  潘辛把手指在键盘上迅速地扫了一过;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唇边。

  “可是,您呢?”他说道,“您也认为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么?”

  “我所知道您的还是这样少,”丽莎回答,“可是,我可不认为您自私;恰好相反,我是应当感激您的……”

  “我知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来啦,”潘辛截断了她,又把手指在键盘上掠了过去,“为了我带给您的那些乐谱,那些书,为了我在您的画册上乱涂的那些画,种种,种种。可是,尽管这样,我也照样可以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呀!我大胆地揣测,您也许并不讨厌我,也并不把我当作坏人;可是,您还是可以觉得我这人——是怎么说的呢——为了说句漂亮话,连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的老子也可以贴上的。”

  “您就是太随便、大意,跟所有的公子哥儿们一样,”丽莎说道,“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潘辛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好啦,”他说道,“咱们别再谈我了吧;咱们来弹咱们的奏鸣曲。可有一件我得请求您,”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架上的乐谱的页子展平;“随您把我当作个什么都行,就是说我自私自利——也行!只是请别把我叫作什么‘公子哥儿’;那个称呼我可受不了……我也是个画家呀。我也是个艺术家呢,不过不很高明罢了;这一点——我是个不高明的艺术家,我马上就可以证明给您看的。我们开始吧。”

  “好,开始吧。”丽莎说。

  最初的慢板大致不差,虽然潘辛也弹错了好几处。他自己写的或者他已经练熟的乐曲,他可以弹得很好,可是,如果要看谱视弹,那就糟了。因此,奏鸣曲的第二部分——一个比较快的快板——就简直弹得很不像样;在第二十小节上,潘辛已经落后了两个小节。他再也不能支持了,于是一笑之下,就把坐椅推开了来。

  “不成!”他叫着,“今儿我弹不了;幸好伦蒙听不见,不然,准会把他气昏了。”

  丽莎站了起来,关好钢琴,于是转向潘辛。

  “那么,我们做点儿什么呢?”她问。

  “瞧您这问话多像您的为人!您就不能空着手坐一会儿。那么,好吧,要是您高兴,趁着天还没有全黑,咱们来画点儿什么吧。也许那另一位女神——绘画的女神——她叫什么?我忘啦……也许她会对我多宠爱一点儿吧。您的画册在哪儿?我好像记得,上回我在上面画的风景还没有画完呢。”

  丽莎到隔壁房间里去拿画册去了,而潘辛,当屋子里只有自己的时候,就从口袋掏出了一条细麻纱手巾来,把指甲揩了揩,又斜着眼睛把两手端详了一回。他的手又白又嫩;在左手的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螺旋形的金戒指。丽莎回来了;潘辛就在窗前坐下,把画册揭开了来。

  “啊!”他叫了起来,“我看见了,您在临我的风景啦。——好。很不错!可是,这儿——给我支笔——这阴影还不够浓。您瞧。”

  于是,潘辛就大有气势地加上了几笔长的笔触。他老是画着这唯一的风景:前景,是郁茂杂乱的树木,中景,是一片草原,而地平线上,则是锯齿一般的起伏的群山。丽莎从他的肩后望着他专心工作。

  “在绘画上,也和在一般的人生上一样,”潘辛说着,脑袋一会儿向右偏偏,一会儿又向左望望,“轻巧和气魄,都是最要紧的。”

  正在这时,伦蒙进房来了,草草鞠过一躬以后,就打算退出;可是潘辛却已经把画册和铅笔扔到了一旁,拦住了他的去路。

  “您上哪儿去呀,亲爱的克利斯托弗·费阿陀里奇?干吗不待一会儿,喝喝茶?”

  “我家去,”伦蒙回答,声音是阴沉的,“我头痛。”

  “得啦吧!别废话!一定得坐一会儿。咱们来谈谈莎士比亚。”

  “我头痛。”老人重复说。

  “您不在这儿,我们弹了一回贝多芬的奏鸣曲,”潘辛只顾说下去,亲热地抱着老人的腰,满脸堆笑,“可是我们怎么也弄不下去。您相信吧?两个连接音符我就对付不下来了。”

  “您顶好再唱唱您那浪漫曲,那很好。”伦蒙回答,于是挣脱了潘辛的拥抱,走掉了。

  丽莎赶上前去。她在阶台上追上了他。

  “克利斯托弗·费阿陀里奇,您听我说,”她用德语对他说着,伴着他走过庭前的草坪,直到大门,“我对不起您,请您饶恕。”

  伦蒙没有回答。

  “我把您的呈献曲给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瞧了;我相信他会鉴赏它的——真的,他看了也非常喜欢。”

  伦蒙停了下来。

  “没有事,”他用俄语说着,接着就用他的本国话说道:“可是,他是什么也不能懂的;你怎么连这也看不出?他是个万能才子——如是而已,而已!”

  “您对他是不公平的,”丽莎回答说,“他什么全懂,并且,他差不多什么都会。”

  “是的,全都会——全是半瓶醋,粗制滥造,劣等货色。可是别人高兴那种货,也高兴那种角色,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唔,好极啦!可是,我也并不生气;我跟我那个曲子——我们都是老糊涂;我真觉得有点儿羞耻,可是,没有关系。”

  “饶恕我吧,克利斯托弗·费阿陀里奇!”丽莎又恳求着。

  “没有事,没有事,”他又用俄语说,“你是个好姑娘……看有人来找你们。再见。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伦蒙急忙走向大门口去,从那里,一位他素不认识的来客,穿着灰色外衣,戴着宽边草帽,正走了进来。他向来客恭敬地鞠了一躬(在这О市,他惯于向陌生的面孔鞠躬,在街上碰到熟人却反而掉头——这是他的规矩),就走了过去,隐没在篱墙后面了。来客惊讶地望了望他的背影,又仔细地看了看丽莎,就一直向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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