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列茨基的妻子到达О市的那一天,对他是一个悲愁的日子,而对于丽莎则是苦难。她还没有来得及下楼去给妈妈请安,在窗下,马蹄的嘚嘚声就可以听见了,并且,私心带着惊恐,她看见潘辛骑马来到了前院。“这么早就来了,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复的呢。”她想着。她果然没有想错。在客厅绕了一转以后,他就提议跟她到花园里去,于是,就质问他的命运究竟是怎样决定的。丽莎鼓起勇气来告诉了他,说她不能做他的妻子。他站在她旁边,把帽子拉齐眉际,听着她一直说完;于是,他改变了声调,非常礼貌地问她这是不是她的最后的判决,是不是他自己在某些事情上是使她变心的主因。于是,他用手蒙住了眼睛,短促地、断然地叹了一口气,就把手从脸上垂了下来。

  “我本来不想走一条别人踏过的老路,”他好像满腔悲郁地说,“我想要依着我的心灵的呼唤来选择我的伴侣;可是,看起来那是不成功的了。那么,再见啦,我的空幻的梦想!”他给丽莎深深鞠了一躬,就走进屋子里去了。

  她希望他马上就会走掉;可是,他却走向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私室,并且在那里待上了快一点钟。在告辞的时候,他对丽莎说道:“您妈妈唤您;再会吧!”于是,跃上马背,在门口就疾驰起来了。丽莎来到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私室,发现她正在落泪:潘辛已经把自己的不幸全都对她诉说过了。

  “你干吗要气死我?你干吗要气死我呀?”悲痛的寡妇像这样开始号叫了,“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呀?他怎么就配不上你?一位侍从官呀!又那么一点儿也不势利!在彼得堡,只要他高兴,他跟宫里的女官结婚都成的呀!哎呀,我,我是多么羡慕这门亲事哟!可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对他变心来的?这股妖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呀?当然它不会自己来的呀!老实说,是不是听了那个蠢货的刁唆?哎呀,找到了多么好的个顾问啊!”

  “说到他,唉,我那可怜的人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继续说,“就是在他自己的不幸里,他也是多么谦恭,多么殷勤!他答应不丢弃我。啊嗬,我活不下去啦!哎呀,我的头疼得要死呀!给我把帕拉什卡叫来。你干脆就要了我的命吧,要是你不再好好儿想想——听见吗?”于是,几次称丽莎为“负心的女子”以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把她撵出去了。

  丽莎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可是,还来不及从刚刚跟潘辛和母亲的交涉里喘过气来,另一次风暴又向她猛扑过来了,而且这次风暴的来向是她一点也不曾料到的。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跑进了她的房间,砰然一声把门带住。老妇人的脸色青白,帽子歪斜,眼睛发火,手和唇全都颤抖着。丽莎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见过她那老练、清醒的姑姑像这种样子的。

  “这可好极啦,小姐,”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用破碎而颤动的小声开始了,“这可真好极啦!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手呀,我的妈?……给我点儿水;我说不下去啦。”

  “安静点儿,姑。您怎么啦?”丽莎说着,给了她一杯水,“怎么,您自家不也是不高兴潘辛先生的么?”

  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把杯子一推。

  “我喝不下去;我会把我最后的几颗老牙齿也敲掉完啦!扯潘辛干什么?跟潘辛有什么相干?你干脆告诉我,小姐,是谁教给你跟人在夜间约会的呀——呃?我的妈呀!”

  丽莎的脸色苍白了。

  “得啦,不用想跟我推,”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继续说,“苏罗奇卡什么都亲眼瞧见的,她告诉了我。我不让她乱说,可是她从来不撒谎的。”

  “我并不想否认,姑姑。”丽莎说,声音几乎是听不见的。

  “啊,啊!原来真是,真是那么一回事呀,我的妈!你就约了他,约了那个老囚犯,那个温和崽子,来会你呀?”

  “不是的。”

  “不是,是怎么呀?”

  “我到楼下客厅里去,去拿一本书;他在花园里——他叫我。”

  “你就去啦?好极啦!那么,你是爱了他,是不是?”

  “我爱他的。”丽莎轻轻地回答。

  “哎呀,我的妈妈呀!她爱他!”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把帽子从头上抓了下来,“爱一个有老婆的人!呃?她爱他!”

  “他跟我说过……”丽莎开始说。

  “他跟你说什么来,那小鹞子?呃,说什么呀?”

  “他告诉过我,他妻子已经死啦。”

  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画了一个十字。

  “愿她进天国吧,”她低声说,“她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上帝饶恕她。啊,原来他已经是个鳏夫啦。哼,我看他倒是手脚快呀。刚死了一个老婆,现在又来找第二个啦。假正经!可是,姑娘,我告诉你: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姑娘们做出这种事来,从来就没有得到好下场的。别跟我生气,我的妈妈,只有傻子才跟真理生气。我今儿已经吩咐过不放他进门来了。我喜欢他,可是这件事我可不能饶他。管他鳏夫不鳏夫!给我点儿水!……说起你给那潘辛碰了一鼻子灰去,那你倒是个聪明孩子。可是,别跟那些山羊养的,别跟那些男人们在夜晚坐在一块儿吧。别让我老人家生气吧。你要知道,我不只是会疼会爱——我也会咬人一口的。……哼,鳏夫呢!”

  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走了,可是丽莎却坐在墙角,哭了许久。她感觉得心里很苦;她是不该受那样的委屈的。爱情来到了她的心里,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从昨晚以来,这是她第二次的痛哭。一种新的、神奇的情感在她心里还只刚才茁出芽来,可是她却已经付给了多么珍贵的代价,陌生的手却已经给了她那神圣的秘密多么沉重的摧残!她感觉羞耻、伤心和苦痛:可是却没有一丝怀疑和恐惧——拉夫列茨基在她心里却变得更为珍贵了。在还没有明白自己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感情以前,她本已踌躇了很久,可是自从那一次会晤,自从那一次接吻以后,她再也不动摇了;她知道她爱了——诚实地、认真地爱了,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终生也不能移易的热烈的爱;她感觉,任何的力量也不能扭断那紧紧缚着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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