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雁六月十二日

  天呵!我耐不住了——暗愁的壓迫使我失了常態,這時我想從這個壓迫底下逃亡,我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玩,素日我最看不上的,那些只有軀殼沒有靈魂的人,現在我似乎離不了他們,天天和他們廝纏着,於是看電影,吃館子,一天天的接着這樣鬼混下去,也許他們是故意的敷衍我,然而我現在不管這些,我總認爲他們陪着我玩,是再好沒有了。

  現在我不願意看見比較瞭解我的人,因爲我正扮演着一出神出鬼沒的滑稽戲文,我不願誰用靈的光,來點破我所創造出來的愚迷,所以我好幾天不見劍塵,他有時來看我,我也淡淡的不大同他說話。他自然是摸不清我的心,因此他惱怒了,也是冷淡的對待我,但我好像一點不覺得似的,好像這種冷淡是很自然的。

  今天他來看我,一走進門我只冷冷點頭讓他坐下,他默默的望着窗外的天出神,我呢,低頭看一本新買來的小說,大家都像有什麼芥蒂似的,屋裏的空氣,和我們的心,都是一樣的緊張。然而我們是一直的沉默着,後來他站了起來,拿着帽子預備回去,他含着怒憤對我說:“紉菁!你也稍稍給我留一點餘地。”他的話自然是指着我近來的態度了,不過他又哪裏知道我的苦衷呢?!當時本想分辯幾句,然而再想一想,一個人既然找不到能瞭解自己的人,而偏去向他解釋,太沒有意思了。因此我只淡然的苦笑,並不去理他,他自然更是含着憤恨,最後他長嘆了一聲,頭也不回的去了。他剛走,我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下來,我把門用力的推上,“砰”的一聲響,震醒我自己因傷憤所迷失的靈魂,四面一看,我才更清楚的認識了我自己,認識了我現在的地位呵!天!我太孤單了喲!

  晚上我接到劍塵派專差送來的信,我的心忐忑不安,我怕——那冷酷的諷刺,我把信拿到手裏很久很久我的心只是不停的抖顫。我不敢拆開來看,我睡在牀上,我努力的鎮定我的心,我好像立刻要綁赴法場的罪囚,我想象那將要來的荼毒。唉!我真恨不得把我的靈魂,趕快離開這個世界!

  我睡的時間也許沒有我覺得的那樣長久,當我起來拆信時,我彷彿聽見報時的鐘聲只打了九下送信來的時候大約是八點四十分,可是天知道我恐懼戰兢的心,好像經過一個可怕的長世紀呢!現在我把信拆開了,我往下一字一字的唸了。他說:

菁姊:(請你恕我還是這樣稱呼你)


你是知道我的爲人的,我不願意在平淡無奇的生活裏鬼混,我更不願意在虛僞欺騙裏生活。如果是個極相得的朋友,只要他曾經有一次欺騙我,而被我知道的時候,我就不願意再和他交識,我情願沒有朋友,一個人永遠孤獨,我不願勉強敷衍面子。


我的爲人雖然沒有一點長處,雖然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人;自然我不配得到社會任何人的賞識與瞭解。不過倘使有人要能以國土相許的時候,我也很能忠誠的爲這人服務,無奈這都等於夢想,從來就沒遇到這一種幸運!


我自己也許沒有確定的見解,然而是非恩怨我是懂得的,只要別人不以虛僞相加,我也絕不會以虛僞待人;否則耍耍手段我也不見得不會。


我平常雖然很理智,但同時我也有熱烈的感情,我也是很易受刺激的,所以當我看見你和別人親近,而把我置之腦後的時候,我的心就如同受了極劇烈的彈傷,我當時的氣憤,和灰心,我自己真也形容不出,大約我那蒼白的面色,和失望的神情,你也不至於沒有見吧?!唉?紉菁!你難道真這樣忍心嗎?


唉!世界上的事情變化得太厲害了!但是我真想不到你的變化,更是不可捉摸的呵!紉菁!最後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記了自己的前途,好好努力你的事業……酣歌宴舞,固然可得到剎那的快樂,但是你要想到歡宴有散的時候,舞臺也有閉幕的時候呵!再見吧!菁姊!


劍塵


  這封信是看完了,當時我心情的劇變,比夏天的雲的變化還要厲害,我一時覺得傷心,一時又覺得氣憤,一時又覺得委屈,一時又覺得世界上的人太淺薄了,我有些鄙視他們,這種多料的毒劍,刺傷我的心,我看着那一滴一滴的鮮血,由胸前流了下來,那血總有一天把我飄起來,送到天爲我預備好的墳墓裏去,那便是我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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