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氣真冷,現在雖是初春的時序,然而寒風吹到臉上,仍是尖利如割,十二點多鐘,火車蜿蜒的進了前門的站臺,我們從長方式的甬道里出來,看見馬路兩旁還有許多積雪,雖然已被黃黑色的塵土點污了,而在淡陽的光渾下,幾自閃爍着白光。屋脊上的殘雪薄冰,已經被日光曬化了,一滴一滴的往下淌水。背陰的牆角下,偶爾還掛着幾條冰箸,西北風抖峭的吹着。我們僱了一輛馬車坐上,把車窗閉得緊緊的,立刻覺得暖過氣來。馬展開它的鐵蹄,向前途馳去,但是土道上滿是泥濘,所以車輪很遲慢的轉動着。街上的一切很逼真的打入我們的眼簾,——街市上車馬稀少,來往的行人,多半是縮肩駝背的小販和勞動者——那神情真和五六年前不同了,一種冷落蕭條的樣子,使得我很沉悶的吁了一口長氣。
馬車出了城門,往南去街道更加狹窄,也很泥濘,馬車的進度也越加慢了。況且這匹駕車的馬,又是久經風霜的老馬,一步一蹶的掙扎着,後來走過轉角的地方,爽性停住不動了;我向車窗外看了看,原來前面的兩個車輪,竟陷入泥坑裏去了。一個瘦老的馬伕,跳下車來,拚命的用鞭子打那老馬,希望它把這已經淪陷的車輪,努力的拔起,這簡直等於作夢,費了半天的精力,它只往上躥了一躥便立着不動了。那個小車伕,也跳下車來,從後面去推動那車輛,然而淪陷得太深又加着車上的分量很重,人,箱子大約總有四五百斤吧,又怎樣拔得起來呢?因此我們只得從車上下來,放在車頂上的箱子也都搬了下來,車上的分量減輕了,那馬也覺得鬆動了,往前一掙,車輪才從泥水裏拔了出來,我們重新上了車,這時我不禁吐了一口氣——世途真太艱難了!
車子又走了許久,遠遠已看見一座聳立雲端裏的高樓,那是一座古老的祠堂,紅色的牆和綠色的琉璃瓦,都現出久經風日的灰黯色來。但是那已經很能使我驚心怵目,——使我想起六年前的往事,那是我母親帶着我們兄弟姊妹住在樓的東面——我姑媽的房子相鄰比的那所半洋式的房子裏,每天晨光照上紗窗的時候,我們就分頭去上學,夕陽射在古樓的一角時,我們又都回來了,晚上預備完功課時都不約而同齊集在母親的房裏,談講學校裏的新聞,或者聽母親述說她年輕的時候的遭遇,呵!這時怎樣的幸福呢,然而一切都如電光石火轉眼就都逝滅了。這番歸來的我,如失羣的迷羊,如畸零的孤雁,母親呢,早到了不可知的世界,因此哥哥妹妹也都各自一方,但是那高高的白牆,和藍色的大門,依然是那樣屹立於寒風淡陽裏。唉!我真不明白這短短的幾年,我竟嚐盡人世的難苦,我竟埋葬了我的青春,人事不太飄渺了嗎?我悄悄嚥着淚,車已到門前了,我下車後我的心靈更感到緊張了,我怔怔的站在門口,車伕替我敲門,不久門開了,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僕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您找誰?”我鎮定我的心神,告訴他我的來歷。他知道我是侄小姐,立刻現出十三分的殷勤,替我接過手裏的提箱。正在這時候,裏面又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僕,我看她很面熟,但一時想不起她姓什麼,她似也認得我,向我臉上注視半天,她失聲叫道:“您不是侄小姐嗎?怎麼幾年不見就想不起來了呢?”我點頭道:“太太在家嗎?”“在家呢!快請裏邊去!”她說着便引着我進了那個月洞門,遠遠已看見姑媽站在階沿等我呢。我一見她老人家——兩鬢上添了許多銀絲,面目添了不少的皺紋,比從前衰老多了,不禁一陣心酸,想到天真是無情,永永用煩苦慘傷的鞭子,將人們驅到死的路上去。——母親是爲煩苦憂傷而逝了,唉!這殘年的姑媽呵!不久也是要去的,——我的淚嘩嘩的流下來了!我哽咽着喊了一聲“姑媽”心裏更禁不着酸悽了,淚珠就如同決了口的河水滾滾的打溼了衣襟,姑媽也是紅着眼圈,顫聲道:“天氣冷!快到屋裏坐去,只怕還沒有吃飯吧?”說着用那乾枯的瘦手牽着我進去——屋裏的火爐正熊熊的燃着,一股熱氣撲到臉上來,四肢都有了活躍的氣,心呢,也似乎沒有那麼孤寒緊張了。我坐在爐旁的椅上,姑媽坐在我的對面的小牀上,她用那昏花的老眼看了我許久,不禁嘆道:“我的兒!我幾年不見你,竟瘦了許多,本來也真難爲你!那一年你母親病重,聽說你在安徽教書,你哥哥打電報給你,你雖趕回去,但是已經晚了,……你母親的病,來得真兇,聽說前前後後不到五天就完了,我們得到電報真是好像半天空打了一個霹雷,……”姑媽說到這裏也撐不着哭了,我更是忍不住痛哭,我們傾瀉彼此久蓄的悲淚,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姑媽打發我吃了些東西,她又忙着替弦收拾屋子,我依然怔坐在爐旁,心思雜亂極了。正在這時候,忽聽見院子裏;許多腳步聲和說話聲;跟着進來了一大羣的人,我仔細的一認,原來正是舅母、表嫂、表弟、表妹們,他們聽說我來了,都來看我。我讓他們坐下後,我看見大舅母是更吃老了,表嫂也失卻青春的丰韻,那些表弟妹都長大了。唉!一切都變了,我心裏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又是悵惘,又是欣慰,他們也都細細的打量我,這時大家都是想說話,然而都想不起說那一句話,因此反倒默默無言了。
晚上姑媽請我吃飯,請他們做陪,在大家吃過幾杯酒,略有些醉意的時候,才漸漸的談起從前的許多事情來。後來她們談到我的愛人元涵的死,我的神經似乎麻木了,我不能哭,我也不能說話,只怔怔的站着,我失了魂魄,後來我的舅母撫着我的肩,一滴滴的眼淚,都滾落在我的頭髮上,我接受了這同情的淚,才漸漸恢復的情感。我發現我的空虛了,我彷彿小孩般的撲在舅母的懷裏痛哭,後來我的表妹念雪將我扶到牀上睡下,她坐在我的身旁安慰我道:“姊姊!千萬不要再傷心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只好扎掙點,保重你有用的身體吧——其實人世也沒有永遠不散的筵席,況且你對於元哥也很可以了,聽說他病了一個多月,都是你看護他,他死時,也只有你在他跟前。他一定可以安慰了,——現在你應當保重自己,努力你的事業纔是,豈可以把這事放在心裏,倘若傷壞了身體,九泉下的元哥一定也不安的,……你這次來,我本想請你到我們那裏去住,不過我們那裏也比不得從前了,自從父親去世以後——真樹倒猢猻散——沒有作主的人,又加着我們家裏的情形太複雜,所以一切都特別凌亂,因此我也不願請你去;你暫且就住在姑媽這裏吧,好在我們相隔不遠,我可時時來陪伴你,唉!說起來真夠傷心了,這才幾年呵!……”念雪的眼圈紅了,聲音帶着哽咽,我將頭伏在枕上也是淚如泉涌。
今夜念雪因爲怕我傷心,沒有回去,就住在我這裏,夜午醒來,看見窗前一片月光,冷森的照在寂靜的院子裏,我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攪得念雪也醒了,倆人又談了半夜的話,直到月光斜了,雞聲叫了,我們才又閉上疲倦的眼皮打了一個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