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到公事房的時候,在路上遇見許多馬隊,和揹着明亮刺刀的步兵,和警察,壓定五輛木頭的囚車奔天橋去。路上的行人,如一窩蜂般跟在後面看熱鬧,來往的車馬都停頓了,我的車便在一家乾果店的門前停着。那些馬隊前面,還有一隊兵士,吹着喇叭,那音調特別的刺耳動心,我真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簡直是含着殺伐和絕望愁慘的意味,使我不自主的鼻酸淚溢。兵隊過去了一半,那五輛囚車陸續着來了,每一輛囚車上有四五個武裝警察,綁定一個犯人,在犯人後面背上插着一根白紙旗子,上面寫着搶匪一名,李小六,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面容焦黃樣子很和平,並不是我平日所想象的強盜——滿臉橫肉兇眉怒眼的那樣可怕。又一輛囚車上是一個灰色臉的病夫模樣的人,此外還有兩輛囚車被人擁擠得看不清,最後一輛囚車上是綁着一個穿軍裝的人,他把頭藏在大衣領裏,看不清楚,聽路上的人議論,那是一個軍官呢!不知犯了什麼罪……囚車的左右前後都是騎馬的兵隊密密層層跟着,唯恐發生什麼意外,其實人到了這個時候,四面都是羅網,那裏還扎掙抵抗呢?
這一大隊過去了,我又坐上車子到公事房去。在車上不住想這些囚人就要離開世界,不知他們在這一剎那是咒詛世界呢?還是留戀世界?是懺悔呢?還是怨恨?我很想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窺察他們的心,但是我看不出他們有特別的表示,還很平常的,也許他們是真活夠了,死在他們也許認爲是快樂的歸宿,我雖這麼想,而我不敢深信我的話是對的。因爲我自己的體驗,死,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除非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死,忽然出其不意的死了。那也許沒有什麼苦痛。否則預備去死的那一段時間,又是多麼難忍的苦痛和失望呵!
我的思想亂極了,在公事房裏辦着公,依然魂不守舍,一直惦記着早晨那一出人間的慘劇,我真覺得煩悶,爲什麼人總是那樣自私呢!這幾個被槍決的囚犯,是爲了他們的自私而作出殺人放火的事情,現在大家又爲了大家的安逸——自私——而槍決了他們,這世界上都是些偏狹的人類嗎?唉!我爲了這個要咒詛世界的人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