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雁五月十五日

  天氣漸漸燠暖起來,熱烈的太陽光,炙得窗前的藤葉,都軟弱得低了頭,人們呢也都是十分睏倦的,扎掙着一直等到黃昏將近的時候,一切的生物才恢復了活潑的精神。

  六點鐘的時候,星痕來了,她手裏拿着一束鮮花,穿着一身縞素,襯着靜穆淡白的面容,一種脫然冷淡的表情,使我震驚了。真的,我每次看見星痕,我的靈魂都得到一種特別的啓示呢。

  她放下手裏的淺紅芍藥,問我道:“你這時候有工夫嗎?……”我點頭道:“怎麼樣?你要我陪你到南郊去嗎?”“是的。”星痕說完嘆了一口氣。我說:“好吧!我也覺得這幾天太沉悶了,出去玩玩也許痛快些!”

  不久我們到了南郊,這時的斜陽,溫柔的照着一望無際的碧草。一陣陣的清風,吹乾了身上的汗液,身體上一切的壓迫都輕鬆了,這時候的靈魂也得了自由,不必爲着身體的痛苦而撐持了。

  我同星痕順着一條土道來到墳園。那裏有許多墳墓,有的是土堆起來的,墳頭上已長了野草,有的上面新添了土,旁邊有紙錢的殘灰。有的建築得很講究,墳是用白石砌成的,墳前樹着白色的石碑,碑上的字都糝着石青,顏色碧綠。星痕走到這座墳前嘆了一口氣,將鮮花放在石碑前,怔怔的靜立着,我偷看她的臉,十分悲慘,一滴滴的眼淚直瀉下來,流到墳前的土裏去。我的心也正絞着酸辛的情緒,我不能安慰她,只有陪她落淚。

  她哭了許久,才漸漸止住了,這時天色漸漸黑下來,郊外的地方,人少墳多,再加着晚風吹過碧葦,發出淒涼肅殺的聲音,使得我們不禁膽寒;只得忙忙找着我們的車子回來。

  我約星痕到我家來玩玩,她似乎很難過的拒絕我,我知道她的脾氣也不願勉強她,我們的車子進了城時就分路了。

  今晚我獨自坐在葡萄架下看北斗,寂靜的小園中,時時聽見蟋蟀的鳴聲,不知不覺又惹動了我的愁緒,想到今天和星痕郊外悲楚的神情,胸頭猶有餘酸,我想着我和星痕兩個人,真可以算是一對同命的可憐蟲,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瞭解她;除了她也沒有人瞭解我,我們常常把自己粉飾得如同快樂之神,我們狂歌,我們笑謔,我們遊戲人間,但是我們背了人便立刻揩着眼淚。有許多朋友對我說:“紉菁!你原來是這樣活潑,而多情趣的人呵!但是在你作品裏,我所認識的你,卻和你正相反,到底那一個是真的呢?……”我聽了這話,常常只有一笑,因爲我不願意對不瞭解我的人解釋我自己,而且這是我僅有一點虛僞的幸福,我只要作得到,我總把自己扮飾得比誰都高興,比誰都快樂,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多騙得一個人羨慕我,我就比較多一分的幸福。假使有一個人,爲了我的快樂而妒忌我,我更感到幸福了。我最怕人們窺到我的心,用幸災樂禍的卑鄙的眼光憐憫加之於我的時候,那比剮了我還要難過,因之我從來不願向人類訴苦,我永遠裝作快樂的面孔,對於傷心的事情,似乎都不足引起我的注意。——除非那一個傷心人能瞭解我,那麼都等到歡筵散後,舞臺閉幕的時候,我可以找到她我們一同流淚,一同掬出心的創傷彼此撫摸。……無論如何!我總不肯向幸福的人的面前嘆一口氣,我總得裝得我比他更幸福,我總得挫了他驕傲的氣焰,我要看他如小羊般服服帖帖的跟着我,直等到他向我懇求憐憫的時候,我才心滿意足,用卑鄙不屑的冷笑報復他,使得他十分難堪後,我才丟下他揚長而去。

  我記到這裏,忽然想到星痕給了我一個綽號,她說:“紉菁!……你是一碗辣子雞!”我現在覺得還不夠,將來總有一天,我將變成最辛辣的紅而多刺激性的辣椒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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