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天一夜的暴動,使得四川省會成都的面貌全非了!
十一營巡防軍帶頭譁變,四營才由雅州開到不久的邊防軍繼起譁變;跟着譁變的是幾營陸軍,是千多名武裝巡警,是全城維持治安的警察。黃昏時候,連散駐在各廟宇、各公共場所的同志軍,也有不少人捲入了這場風暴。
暴動後首先遭殃的,是大清銀行、浚川源銀行、通商惠工銀行、鐵道銀行這幾家略具規模的新式金融機構,以及天順祥、寶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協同慶等三十七家銀號、捐號、票號。
接着遭殃最烈,給予軍政府致命損害的,是由陸軍守衛的藩庫,是由鹽務巡防營守衛的鹽庫,這兩個爲政府賴以存在的舊式金庫。後來查明,藩庫損失的現金爲五百多萬元,鹽庫損失的現金將近二百萬元,連同各銀行、各銀號、各捐號、各票號,公私共損失的現金,達八百多萬元,還不計入十餘家金號的金葉子、金條子、金錠子,以及正待熔鑄的若干袋沙金。剩下來,只有一個四川造幣廠,不知由於什麼原因(有人研究,大概一則,它處於城牆東南隅,那地方是一個死角,左近除了一座東嶽廟外,很少居民;二則,是沒有派軍警守衛),免於浩劫,爲政府保存了白銀十餘萬兩,已鑄好的舊版大清龍紋銀圓數萬元。
接着遭殃有輕有重的,是東大街、勸業場、大什字、小什字、暑襪街、總府街、湖廣館街、棉花街,這十多條街道上素稱繁華的商家。也有街道並不怎麼繁華,比如金河邊上的半邊街,但因這裏全是機房與綢緞鋪,這時,成都絲織業很發達,綢緞鋪都很殷實,光看推光漆門面、金字招牌、過年時硃砂箋紙對聯、蘇州格式掛燈,都是名家寫的字,高手繪的畫,那氣派並不亞於東大街的商店。所以半邊街“在劫難逃”,一些綢緞鋪,被搶得還格外嚴重。只有像傅隆盛傘鋪這類的手藝鋪子,本錢有限,貨不值價,賺得的一些盈利,誰也知道只夠掌櫃、夥計、徒弟的極爲菲薄的吃繳;要是一個月沒生意,老本吃光,只有關門倒竈一條路。儘管這類鋪子開在十字要口上,卻是保了險,請人去打啓發,也沒人肯幹。不過在啓發打得起勁時候,傅掌櫃還是嚇慌了,隨着左鄰右舍,連喊王師、小四丟下活路,趕快上鋪板,關鋪門,巴在門隙邊,睜隻眼閉隻眼窺察街上動靜,槍聲一響,心裏就緊得出不贏氣。後來,他向人說,因爲七月十五那天,在制臺衙門嚇傷了,“媽喲!早曉得兵變了只是搶人,我還害怕個啥!”
在下午頭幾個小時內,打啓發的隊伍是清一色的兵。曾經有個在茶鋪裏擔河水的漢子,同着許多閒人,擠在大清銀行門外看熱鬧。三個巡防兵先走出來。纔到街上,不知從哪一個兵的身上,叭嗒一聲,掉下一封銀圓。皮紙封迸裂了,白晃晃的銀圓遍街滾。三個兵連忙去撿。因爲左手拿着槍,三個人只使用三隻右手,不大來得及。擔水漢子不知出於什麼動機,紅不說白不說,他也彎下腰去撿。剛剛撿了幾個,忽然重重的一槍托打在背上,打了他一個狗搶屎。
一個兵罵了起來:“好狗日的,膽敢撿老子們的頭!”
第二個兵接口罵:“老子們拼命得來的財喜,有你婊子養的來撿!”
第三個更歪,一手抓住擔水漢子的衣領,兇聲惡氣吼道:“走!不把你龜兒紮實整治一下,老子們倒成了孱頭了!”
三個兵橫拖順扯地把擔水漢子向北頭弄走了。一路走,一路罵,一路拿槍托打他。擔水漢子只辦得哎喲哎喲呻喚,連“副爺,擔待一下”都說不出口,臉上顏色灰得像泥土。
街石板上還剩有十多個未撿完的白晃晃的銀圓,那麼十幾個看熱鬧的閒人都沒膽子再撿,雖然三個兵押着擔水漢子已經走出街口,在銀行裏的兵還沒有出來。
但是到陸軍搶劫藩庫時候,情形就不同了。
當守衛兵士被隊官和幾個頭目的花言巧語煽動了心,把鐵桶般的庫門一打開,一聲喊:“喲!好傢伙!這麼多呀!”銀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原來一點怯畏,此時沒有了;原來一點猶豫,此時也化爲雲煙。現在個個犯了愁。愁什麼?愁的是財寶太多,氣力太小——比方說,一錠銀子重十兩,十六錠銀子合老秤十斤,馱上一百二十八錠,不過八十斤;若以五十兩一錠的元寶而言,那麼,只需二十六錠,便超過了八十斤;再就銀圓來計算,一塊銀圓摺合庫平七錢二分,一百塊銀圓合老秤四斤半,馱上十九封銀圓,也只八十五斤五兩,都不爲多。但是銀子錢,硬頭貨,能馱一百斤別的東西走長路的人,只要馱上八十來斤硬頭貨,幾乎走不動。這樣,兵士們滿足自己的欲壑後,不能不默許擠在門內外看得眼睛出火、口角垂涎的差役等人,也儘量拿一些。
等到兵士、差役們都滿足時候,消息傳了開去,首先是一夥遊手好閒、掌紅吃黑、茶坊出、酒館進、打條騙人、專撿頭的這類的流痞和哥老會的弟兄,像嗅到腥氣的蒼蠅,成羣結隊涌了進來。一面高聲大嗓子打着招呼說:“沿山打獵,見者有份!弟兄,你們財發夠了,也讓我們沾光!沾光!”一面便不由分說動起手來。這夥人之後,跟蹤而來的是數也數不清的窮苦人:不光是男的,而且有女的;不光是精壯漢子,而且有龍鍾老人;不光是成年人,而且有大孩子、小孩子;到末了,連一些疲癃殘疾和臥病在牀的男女,都帶起寧可不要命的架勢,拖着兩腿爬了來。
隊官和頭目的初意,原只打算趁着渾水,自夥子撈他孃的一把,將來追查起來,再想辦法應付。他們絕對沒想到,閘門一開,水會流得那麼洶涌,要想再把閘門關上,不但無此本事,即使強勉把水堵住,但損失已經不小,將來政府追查責任,無論如何,是躲不了斫頭示衆。因此,趁着混亂,這一些人先就溜了。兵士們看見頭目溜了,也便學樣,有的飽載一身財寶,蹣跚而去;有的找着安頓地方,將身上東西卸下,還帶着人返回藩庫,再撈一把。事後,軍政府派人安撫,儘管擔保不咎既往,但是卻無一人去歸隊。
藩庫是這樣被搶精光,鹽庫也是這樣被搶精光。打啓發的隊伍由之而擴大,打啓發的範圍也從繁華街道擴展到尋常街道,從商號擴展到大公館、大住宅。及至啓發打到當鋪,纔算登峯造極。
葛寰中家被搶得最慘。因爲帶頭進門的,是他的舊屬下,聲稱要找他算舊賬。賬未算成(因他見機而作,早便躲開了),只好在東西上出氣。能拿走的,一件不留;不能拿走,如穿衣鏡、楠木傢俱等,便用石頭砸碎,用馬刀斫破,連壁上懸掛的時賢字畫,也撕成很多片。
郝達三家所受損失最輕,幾乎可以說沒有受到損失。原因是,東校場出事後,伍平慌慌張張跑到郝家來找郝又三。恰好郝家正吃晌午飯,郝又三留他在書房外間,臨時叫伙房駱師添了一樣木樨蛋,陪他吃便飯。
開始,伍平很是煩憂,端着飯碗,吃得不起勁。口裏不住嘆氣說:“真沒想到今天會出這麼大個亂子。婊子養的些,簡直不聽招呼,像喝了迷魂湯樣。唉!明天都督吆喝下來,我看怎麼得了!”
郝又三寬慰他說:“那麼多營頭都出了事,不光只你一營,說到受責罰,你不過其中之一。家嚴已經答應,等到秩序恢復之後,立即去找蒲都督,特別爲你說幾句好話。家嚴平日是不容易給別人說話的,既答應了你,他必不失信……”
正說之間,忽然聽見上房堂屋門外人聲嘈雜,有男的、有女的,接着是郝達三、郝尊三兩老兄弟步履急促,走到蜈蚣架的側門邊,一齊聲喚:“又三快點出來,巡防兵在街上搶人啦!”
但是掀開門簾,一衝而出的,卻是身穿軍服,滿臉紅脹的伍平。來不及與老主人周旋,只說了聲:“等我去看看……”
郝又三追到大門口問道:“你轉不轉來?”
“要轉來!”
伍平果不食言,僅僅經歷了兩個多點鐘頭,便在緊閉的、黑漆門扉上畫有比活人還高大得多的五彩兼金線的門神的大門外,高叫開門。而且還不只是他一個人,跟隨他進門的,尚有五個執槍在手的巡防兵。若非他趕快聲明是他特別帶來的保鏢,差不多把驚惶萬狀的、擁擠在大廳上的一大羣人都嚇死了。
伍平一進門,就指揮那五個兵:“你們就在這長凳上待着,我叫主人家把煙茶拿出來。大門莫關嚴,有人要進來,先看清楚,是自夥子,讓他吃袋煙。說我說的,願意收刀檢卦的,趕快回營歸隊。書記長晁念祖、三哨官馬佔彪都在營裏等着造冊子。若是別個營的弟兄,或者新軍那面的,就說,這裏是我們營的財喜,叫他們讓一手。不聽上服,只管開火,我負責!來的若是街坊上的濫友兒,那就莫說頭,叫他們爬開!”
到了大廳上,他才向郝達三、郝尊三脫帽鞠躬(女的和小娃娃等早已避到上房和大花園去了),經郝又三從旁介紹後,他含着笑意,對郝達三恭恭敬敬說道:“老太爺只管放心!弟兄夥雖是野蠻點,但我在這裏,可以保險!”
“噢!全仗大力了!”
郝又三單獨陪伴他時,問到他外面情形。
“亂得很!”他滿臉憂鬱地搖頭說道,“婊子養的些,都發了瘋啦!我帶來的這五個,得虧良心發現,打了兩回啓發,就收手回營,要求三哨官——一哨官石敬武、二哨官高佔魁還沒回去。我奔回沂水廟,只看見馬佔彪正被十來個弟兄圍着,要求他收容,要求他擔保將來從輕發落,不要搜查他們的財喜。等軍政府下令遣散——他們料定會遭遣散的。我揣想來,都督也只好這樣辦,不然的話,這兵誰能再帶,這麼樣地目無王法!他們說,吃了半輩子糧,還是一個光桿兒,現在撈點財喜,等遣散回外州縣去,也好安分守己,做個小生意爲生。馬佔彪怎敢答應?我才拍胸膛答應了。看來,啓發正打到風頭上,啥時候收手,不能說。你們公館這麼顯眼,又在這樣的街道上,所以我只回家去了一頭,把三個弟兄安在孫家大門口,由我老婆統帶着,盡義務保個鏢。然後,特別挑了這五個看起來還老實一點的寧遠府棒棰,到你們這裏來……自然!自然!今夜我是不回去的了……”
那一夜,郝家全家大小仍然不敢脫衣解帶。他們因爲有伍平保鏢,並不怕搶(除了當夜飲食招待外,次日,到底由主人家捧出二百塊龍洋,說是全家湊集的,以一百元酬勞五個兵,一百元酬勞伍平。伍平抵死不收,結果,一併給了那五個兵。郝家的損失,就只這一點),他們害怕的是火。
火是怎麼燒起來的?沒人說得出。只曉得先從幾家當鋪燒起,其後燒得頂兇、頂嚇人的是藩庫。這夜,又是陰天,濃雲低壓,當火勢旺時,硬是得全城都紅了。得虧起火地方,四周圍都是高高的防火磚牆,平時只爲了防備外火內延,這時,倒非常好,確實防備了內火外延。若其不然,起火後誰顧得救火?連消防隊都打啓發去了!
巡防兵開始打啓發時,一則股頭甚多,互不相識;二則也有一些戒心,生怕受到干涉——怕陸軍、巡警、同志軍的干涉。因此,當彼此相遇時候,喊出一聲:“弟兄,不照!”不照者,互不相干,各幹各的是也。本是一句普通招呼,頓然成爲了口號,也頓然成爲紛擾當中的有效通行證。說它有效,也得看在什麼時地。如其你把東西啓發得過多,而又碰着沒有拿到東西,比你更其強梁的人,那你縱然“不照!不照!”喊到喉嚨嘶啞,也保不住險,要是不把東西留下,你還是“走不倒路”!更其是,那夜守衛滿城的旗兵,聽見大城兵變,摸不着底實,生怕有什麼災禍飛到本旗頭上。一千多名手執武器的男子,聽從將軍、都統的吩咐,牢守住五道城門(一道是大西門;四道是通寧夏街的小北門、通羊市街的小東門、通西御街的小東門、通君平街的小南門),只要有人走近城門不遠,他們就放槍示威。如其發現持槍隊伍,他們的槍放得更兇。這時節,任誰的“不照”,都不中用。因此之故,小東門城邊的慶餘當保住了,不特未遭焚燬,抑且未遭啓發。黃瀾生家環境那麼特殊,巡防兵與警察率領不少的流氓地痞,三番兩次想來惠顧,也得虧旗兵徹夜放着槍,方得臨難苟免。
二
半天一夜的暴動,也使得強勉成立十二天的大漢軍政府,發生了根本變化!
東校場出事之時,軍政府裏毫無所聞。比及消息傳到,街上已在關鋪子,會議廳裏的一班身負重責的先生們猶然不予重視,有幾個竟自斷定是謠言。
祕書局的蔡麻子從會議廳回來,立刻找到孫雅堂,甕聲甕氣說:“孫先生,又是你的事了!”
“擬什麼文稿不是?”
孫雅堂抱着一根鯊魚皮套子的廣東黃銅水菸袋,蹺起二郎腿坐在一張藤心太師椅上,面前簽押桌上攤開一疊公事,他正挎着一副老光眼鏡,一邊抽菸,一邊凝神聚氣地在看。
“……你看我怎麼抽得出手來!”他依然俯首在公事上,並不舉眼看一看與他說話的人,只是皺起眉頭,做出一種很不樂意的樣子說,“局裏還有那麼多朋友,何必專找我一個呢?”
蔡麻子絲毫不感到這位師爺出身的科員如此無禮貌,如此不尊重他的身份,依然面不改色,還近於請求般說道:“難爲你嘛,孫先生!這是一件最緊要的公事,是會議廳各位先生特別吩咐的,而且限定半點鐘就要繕寫過印……”
“什麼公事這樣緊急?難道不等都督畫行就過印?”
“就是等不及都督畫行囉!徐子休先生以爲當此非常時候,不畫行也要得。”
“哈哈……哈哈……真是沒有做過官的外行話啊!”孫雅堂忍不住大笑起來。因把老光眼鏡取下,眯縫着兩眼,向蔡麻子問道,“說說看,到底是一樁什麼緊急事呀?”
“謠言又起來了,說東校場兵變……”
“東校場兵變?今天兩位都督不是特別到東校場去點兵嗎?”
“正因爲這樣,所以會議廳各位先生才主張趕快寫幾張告示出去闢謠。”
“啊!原來如此,那麼……”
六言韻示稿子經會議廳幾位有學問、有文才的先生逐字逐句斟酌、潤色、修飾後,正待繕寫,正確消息接連飛入軍政府,證明東校場兵變並非謠言,而系事實。這一下,全皇城的人們都驚慌起來。
會議廳裏先生們到底老成持重,不像別的那些人沒主意。他們說:“鎮靜……鎮靜!凡事總得等兩位都督回來才能定奪!”有些人想走,被勸住了,說是軍政府的人一走動,必然影響市面,“我們觀瞻所繫,輕舉妄動不得的。”
但是等呀等呀,都督一直沒回來,衛隊也沒一個回來。謠言反而從皇城裏發生:“都督說不定遭了什麼意外啦!”“不會吧?還有參謀長,還有軍政部長,還有……”“怎麼會鬧到兵變?這中間,恐怕有人在主使?”“嗯!硬是有人在主使!”“誰在主使呢?”
不管誰在主使,總之,兵變了,下一步必定要來攻打軍政府。軍政府是個危險地方。雖然有幾百兵在任保衛之責,但是,首先不忙估計兵力多寡,敵得住那些亡命之徒不,只須想想:兵是一個模子鑄出的,東校場的兵在兩位都督眼皮下都變了,何況他兩位又未在這裏。看來,十有八九,只要變兵一打來,這裏的兵定會響應無疑。
不推敲還則罷了,一推敲,皇城硬似一個大火坑,“啊喲!這怎麼還能一朝居呢?”
大家正待一鬨而散,恰巧孫兆鸞已經飛馬來到;奔進會議廳,氣呼呼地叫道:“諸位先生走不得,外頭亂得很,我是特來報信的……”
孫兆鸞站在當地,他身邊站滿了人,都是他平日非常尊重而又無法親近的一班大人先生。
“……眼目下只有軍政府這地方頂保險了!第一,守衛軍政府和軍裝庫的都是陸軍……呃!陸軍並沒有變啊!我們現在正等鳳凰山的陸軍開進城來。尹碩權親自去的,大約幾個鐘頭便見分曉了……”
但凡知道尹昌衡這個人的先生,如徐炯,如羅綸等,都不由如釋重負地衝口喊了聲:“有他,我們就不怕了!”
別一些人尚在追問孫兆鸞:“兩位都督到底躲到哪裏去了?”
“不曉得!”
“巡防兵是怎樣譁變的?”
“不曉得!”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支使?”
“更不曉得!”
有人生了氣,大聲吆喝道:“你是幹啥子的?這也不曉得!那也不曉得!嗨!豈有此理!”
孫兆鸞微微笑道:“我幹啥子?你先生總該曉得,第一,我不是偵探……”
一陣繁密槍聲驟然響了起來。只是隔得遠一點,還不那麼驚人。
孫兆鸞車身就走。
羅綸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能走開!”
其他十餘個年高德劭、向來不把武行道放在眼裏的紳士,也紛紛擁在孫兆鸞的跟前,七嘴八舌要求他留下來。甚至還有“不恥下問”的先生,居然屈着筲箕背,非常客氣地請教他的尊姓大名,以及“臺甫是哪兩個字”?別人向他介紹後,便趕忙稱呼起孫兆鸞的表字說:“哦!原來就是元青先生!久仰!久仰!”其實他並不知道孫兆鸞是何如人也,現在到底是“幹啥子的”,只是“如怨如慕”說:“哎!哎!你先生怎麼走得喲!”
孫兆鸞這時得意已極。用手把皮帶緊了緊,又把摘去領章的直領提了提,然後笑容可掬地向羅綸說道:“羅先生,你放心,我並不走。”他把嗓音提得更高一些,以便大家都聽得見,“我怎麼能走開呢?尹碩權部長特別叫我來保護軍政府——當然,也就是保護諸位先生。我輩軍人,只要上司有所差遣,便得服從到底!若是擅自行動,豈不違背了軍人天職?也不夠軍人資格!我孫某平生別無所長,只是服從上司差遣一層,自信尚不後人!這因其是……”
若非吳鳳梧跑來打岔,他這篇突然而發的即興演說,恐怕再半點鐘還完不了哩!
吳鳳梧氣急敗壞地分開聽衆,高聲喚他道:“孫管帶,你是咋個搞起的?事機這樣緊迫,東北角已經開了火,你不去指揮佈置,卻跑進來擺攤子賣狗皮膏藥!你安心把我姓吳的擺幹不成?”
“吵什麼,你這個髒舅子!”孫兆鸞也氣呼呼地還起嘴來,“我賣的不是狗皮膏藥,是定心丸!你懂嗎?”
兩個高長漢子出到至公堂外還在開玩笑。
孫兆鸞演說後,許多人果都安心留在軍政府裏,受他和吳鳳梧的保護。只有孫雅堂幾個少數搞筆墨的人不敢相信軍政府是太平缸。他們私下會商說:“三十六計,走爲上計。與其在這裏懸心吊膽,倒是守着自己家裏人還安穩些。況且我們又不是維新革命黨,軍政府並非我們的,老呆在這裏,於我們有啥好處?萬一出了大禍事把我們這些找飯吃的人牽累在內,那才值不得哩!”
於是幾個人躲躲閃閃溜出軍政府,溜下至公堂,溜過大青磚面地的空壩和明遠樓。但是溜到龍門的穿堂,卻被兵士們攔住。
“你們往哪裏走?”
“各自回家去嘛!”
“不能走!”
“爲啥不能走,我們是軍政府的人?”
“不管你們是啥子人,就是不能走,這是命令!”
“哪個的命令?”
“吳管帶的。”
“咦!吳管帶有這樣歪嗎?連我們這些師爺都管住了?”孫雅堂不由勃然大怒,瞪起一雙眼珠吼叫道,“我纔不信哩!”
他剛待舉步衝出去,不料十多支擦得亮閃閃的九子槍一下平平舉起,所有槍口正正對準他們的胸脯。
那個同他們唱對口曲子的頭目敞開嘶啞喉嚨,像喊操似的吆喝道:“各自轉去!沒有放行命令,管你啥子人,就是都督,也不準通過!”
其他幾個斯文人臉都嚇白了,一句話沒說,回身便走。
唯獨孫雅堂仗恃與吳鳳梧見過幾面,自居於熟人之列,不甘心他的部下這樣對他不客氣。他要找他理落,要他賠不是,要他親身送出皇城,甚至要當着他的面,把那個野蠻的頭目紮實教訓一頓。
他依然氣昂昂地問道:“吳管帶在哪裏?我要去會他!”
“在明遠樓上,”頭目冷笑一聲,“你只管去。”
孫雅堂還未走上明遠樓,他的那把無名火已着守在樓梯口的一個小護兵給他消了一半。
小護兵的年紀頂多不過十六歲,滿臉孩子氣,皮膚儘管曬得油黑油黑,肌理並不粗糙。大眼眶裏一雙烏黑眼珠,確實像兩顆才剝出來的槵子。只是鼻樑塌得幾乎只現出一點鼻樑形式,因而鼻膽顯得特別寬大,壓在一張嘴脣極厚的大口上。
小護兵人小氣力大,從背後抓住孫雅堂的青緞馬褂,把他由兩步很陡的樓梯梯級上拖下來,一面惡狠狠地叫喊道:“嗨!你是做啥子的?簡直不懂規矩!腔也不開……埋起腦殼亂趲!”正在變童的聲音,活像剛剛開鳴的小公雞,叫得非常刺耳。
這種出其不意的襲擊,使孫雅堂大吃一驚。站穩後,看見是個小護兵,正待氣而派焉地訓他兩句,小護兵猶然橫眉豎目,使着一種破銅爛鐵的嗓音,責備他爲什麼不向他這個奉命把關的副爺講說清楚,就隨意胡行?“硬是喲!看你這把年紀,吃飯都不長了的人,咋個不曉得規矩!噢!你要見我們管帶,那你該先告訴我,等我去稟報過,要你上樓,你才能夠上樓。連這種規矩都不懂……你姓啥?”
不要以爲小護兵氣勢洶洶,硬要講個手續,孫雅堂畢竟是個師爺,打了幾句官腔,還是氣而派之上樓去了。
明遠樓上是個通間。四周用花格子連窗門扇隔出一道不太寬的走廊。窗櫺上糊的白紙已經翻黃,並且破碎了。到處灰塵撲撲,不消說,是很久很久沒有打掃過的。
當時四川省會成都的建築,儘管已有新式洋房,已有打破限制的崇樓傑閣,但是除了陝西街教堂的鐘樓外,舊貢院的明遠樓到底要算最高地方,比起可以陳望四城的明代遺留下來的老鼓樓還高。從前,在這裏舉行秋闈考試時候,至公堂與明遠樓之間,全是按照千字文編號的號棚。每當中秋之夕,秀才們大多交了卷,心情舒暢,不管有無雅興,都要呼朋喚友,走出高僅及頂的號棚,跑上明遠樓來,眺望月夜景緻。當然,搞雜學的朋友定要吟詩一首,不搞雜學的朋友也不免要學馬二先生在城隍山頂上俯瞰西湖與錢塘江時候所爲,雖不一定背誦幾句《大學》《中庸》,卻也要念幾句《千家詩》以寄興的。
所以孫雅堂一到樓上,便情不自禁地循着走廊,向四下眺望起來。南面被皇城門樓擋住,看不出去,僅能從門樓的右側,窺見陝西街的教堂鐘樓。西面是滿城,呀!好一片鬱郁蒼蒼的樹林!滿城外面的人家也不太多;東面恰恰相反,一眼看去,萬瓦鱗鱗,房屋非常之密,只稀稀落落有些大樹,像碩大無朋的綠傘撐向天空。北面有兩處高地,遠一點的,是有名古蹟五擔山,近在跟前的,是從前鑄制錢的寶川局(從辛亥前一年,即宣統二年起,已改爲了勸業道衙門)的煤渣堆積起來,爲人稱道的煤山;除這兩處光禿禿的名實太不相稱的所謂的山外,還有兩座相當高的建築,正北的是皇城厚載門洞上破破爛爛、久已失修的門樓,偏東的,便是建築在一個頗似城門洞上的、尚未十分頹敗、也算得是成都古蹟之一的鼓樓。可惜天色陰沉,密雲四合,東南的龍泉山、北面的天彭山、西面的玉壘山,連一點影子都沒有。而且時候也晚了,城內說不上有暮靄,但薄霧迷濛,準定是數萬人家的炊煙了。(這時,成都人家燒煤的非常少,絕大多數都燒的是木柴,因此,發出的煙,不濃而淡,不聚而散,很似霧。)
就這樣,也使他忘記到明遠樓上到底爲了何來,要不是從東南方的街上,一陣聽得逼真的槍聲把他驚醒。
他慌慌張張跨進花格子門,幾乎與迎面走出的吳鳳梧撞個滿懷。孫雅堂連忙讓在旁邊,滿臉是笑地打了個招呼:“吳管帶!”
“唔!”吳鳳梧瞅了他一眼,彷彿點了點頭,便同着孫兆鸞和另外七八個軍官模樣的年輕人,急匆匆走到向東那面走廊,依在半人高的欄杆上,彼此指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接着,一羣人向樓梯口走去。
孫雅堂目送着他們在樓梯口消失,聽見皮靴敲着梯級木板的聲音,像擂小鼓似的,一直響到樓下。這時,他的火氣業已全消。尋思找吳鳳梧理論,不但不合時宜,說不定反會遭他幾句不好聽的言語。他感到現在的吳鳳梧,豈特迥非宣佈四川獨立前夕在黃瀾生家所見的那個見人矮一頭的落魄人,就比起前幾天在祕書局,在會議廳,偶爾碰頭時候也大不相同,腦袋格外昂得高些,腰板格外挺得直些。
他嘆息一聲,也朝樓梯口走去,心裏想道:“剛剛走了一點毛毛運,便忘乎其形,連這些人都不在眼裏。哼!我才相信你從此就青雲得了……”
接着,是尹昌衡親自率領兩營陸軍來到皇城。(後來才曉得,他由鳳凰山營地帶來的,本是周駿的一標。不想才走到北門大橋,有一個營的兵士忽然自由行動起來。他留下週駿去招撫,自己趕快把未變的兩營帶進皇城。三天之久,不放一隊人出去作彈壓之用,原因就是害怕軍心不固,再受影響。)接着,是周駿、彭光烈幾個軍官帶着在街上招回來的一隊散兵,也來到皇城。保衛軍政府的武力增強,大家放了一半心,慌着要走的也不走了。及至弄明白兵變真相,似乎目的只在打啓發,搶財喜,並非造反,並沒有什麼異圖,大家又放了一半心。
但是局面不能聽其這樣爛下去,治安總應該趕快恢復呀!凡是留在軍政府的人,都已想到。
三
在不期然而集合的會議席上,徐炯首先發言說,軍政府現在無人負責,本身已陷於羣龍無首的危險境地,“我主張,應即設法把兩位都督至少找一位回來之後,再議其他。”
原任諮議局祕書長姚弼憲大聲歡呼說:“我完完全全贊成子休先生的主張!伯英是正都督,無論如何,非找他回來不可!爲啥呢?……”
不等他闡明理由,已有四五個人喊說不贊成。
姚弼憲正眯起眼睛,從保險燈光照射不及的陰影中,找尋那喊稱不贊成的人時,一個坐在大餐桌側面的人向他叫道:“這個時候不見蹤影,曉得他逃往哪裏去了?你去找他嘛!”
姚弼憲認得那人是陳希曾,在諮議局中便愛唱反調,也常被蒲殿俊批評得啞口無言的。這時,摸着小鬍子,洋洋自得地繼續說:“找他回來也可以。然而不是找他回來當都督,是要治他處事無方之罪。老實說,今天這場禍害,全是蒲殿俊他一個人搞出來的。本來是個不懂軍機的書生,偏要去閱兵,而且不納善言,我那麼勸了他兩回,他不特不理會,還反脣譏刺我鼠目寸光。好!我這個川耗子,現在倒要以寸光之目,看看他以什麼臉回來見人!”
姚弼憲火了,一拳打在大餐桌面上,紅着脖子,瞪着這個唱反調的人吼叫道:“你有好高資格,敢誹謗都督……”
原任鐵道學堂監督的王銘新立刻站起來,揮着兩手道:“不要吵!不要吵……”
好多聲音一齊在叫喊:“啥子叫誹謗?都督是我們推舉的……我們七千萬同胞都有資格批評他……”
彭光烈從角落裏擠到大餐桌邊,也當着姚弼憲一拳打在桌面上,嘶聲叫道:“豈特有資格批評他,我們還有資格開除他!即是說,不要他再當都督……”
所有在這間廣大廳子裏——甚至擁擠在門邊和窗下的軍官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全應聲喊道:“要得!我們不要蒲殿俊當都督!也不要朱慶瀾當副都督!今天東校場事情,是朱慶瀾、姜登選、方聲濤這些人下的爛藥……這班外省軍人,都是趙爾豐的死黨……都是我們四川同胞的對頭……”
一霎時,這廳子竟變了樣,充滿了狂呼大喊的人聲,連懸在正中的那盞保險洋燈都動盪起來。多數人在喊:“不要這個!不要那個!”但也有少數人在喊:“不行!不行!要維持原狀!”
徐炯急得臉都黃了,把鋼邊眼鏡取下來,擦了又擦。站在大餐桌橫頭,迸着聲音叫喊道:“諸君,諸君,少安毋躁,請聽鄙人一言!請聽鄙人一言!”
到底他是全省教育總會會長,在江南館講學多年,又曾到日本考察過教育,又曾在陝西省辦過學堂,素負鄉邦重望,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講維新的道學家。在軍政府雖只擔任了一名高等顧問,但每每一開會議,他總是無形中充當了臨時會長,來主持會議。由於這種習慣,所以這時,他一呼籲,就連一些年輕浮躁的軍官,因爲看見尹昌衡、周駿、彭光烈這些人的肅靜神色,也漸漸停止了喧譁。
“說起道理來,四川軍政府都督,並非由於我們公推的。”徐炯覺得有人要說話,趕快伸起右手一揮道,“假使我說得不對,也請聽我說完了,再駁我。”又拿眼把衆人一掃,才慢慢說了下去,“可以說,是紳士們與趙季和所議訂的獨立條約上規定的。假使我們不承認那項條約,那麼,由條約而產生的正副都督,當然無效,也就無庸爭論要他們或者不要他們。所以我的愚見,要不要蒲伯英、朱子橋續任正副都督,這尚有個前提。前提是,我們還承不承認那項獨立條約?我沒有學過法政,不知道我這見解對與不對。不過就人情物理而論,大概所差不遠。可惜邵明叔先生、周紫庭先生都不在這裏,無從請教。但是羅梓青先生當過諮議局副議長,深通法理,可否就請羅先生起來討論討論?”
說畢,他微微鞠了一躬。想不到居然有人拍了幾下巴掌。
羅綸站起來,先把頭上戴的青緞瓜皮小帽揭下,用一張大手巾,把剃得溜光的和尚腦袋擦了擦,才比着手式說道:“諸君,說到四川獨立條約,昨天我接到重慶一家報紙,上面登了一長篇革命黨人的駁議。雖然把我牽扯在內,口口聲聲說這項條約的擬訂,似乎出自我與蒲伯英先生的意思。其實,諸君當然知道,條約擬訂,不特我一根筍未曾參預,而且我私下尚曾反對過。”說着,把坐在身旁的張瀾一指,“張表方先生可以爲證。”他把喉嚨打掃了一下,又繼續說道,“雖然駁議上還歪歪曲曲,把我與蒲先生說成是保皇黨——我趁此機會,申明一句,我與蒲伯英先生、張表方先生,還有很多先生,連同邵明叔先生在內,主張立憲……”他頓了頓,把“君主”兩個字從嘴皮上咽回到喉嚨裏,“則有之,絕對不主張保皇。諸君,你們須知,立憲也是革命。所以滿清朝廷把革命視爲叛逆,把立憲也一律視爲叛逆,殺立憲派與革命黨,並無二致的!但是重慶革命黨人的駁議書上,有些地方卻說得很好……”
一些人大聲問道:“說些什麼?要點在哪裏?”
一些人卻吆喝說:“莫要牽藤藤,扯草草,越扯越遠!到底你打算說些啥?撇脫點說吧!”
羅綸光眼望着那些吵鬧的人,翻起厚嘴皮笑道:“你們存心打岔我嗎?”
徐炯、王銘新、彭光烈,連同陳希曾,都紛紛起而干涉,會場秩序又漸漸恢復。
“我目前沒有時間來回答你們那駁議上的要點。報紙在我房間裏,歇會兒,你們自己去看。至於說我扯遠了,那不對。因爲要講到條約可遵守可不遵守,不能不理落一下這條約是否合法……依我看來,這項條約是不合法的!是趙爾豐、周善培、吳鍾鎔幾個人,別有用意的一種東西!只怪我們一些朋友,當時沒有研究,被周善培這個人矇蔽了,因而上了趙爾豐諸人大當。重慶革命黨人旁觀者清,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漏洞,比之我們……”
陳希曾站起來短住他的話道:“莫說那麼多,直截了當地說吧!你主不主張把這條約廢了?”
羅綸毫不思索,舉起他那渾圓的肉多骨少的拳頭在桌上一捶道:“廢約!廢約!如不廢約,我們就無法改組軍政府!就無法依據民意,推舉正副都督!我再說一句,今天兵變,有人以爲是外省軍人在支使。依我看,原動力還不在於外省軍人,而是……而一定是那個流連不忍去的趙爾豐!”
“好呀!講得好呀……”
“那麼,我們現在就決定改組軍政府……”
“莫忙!莫忙!先推定正副都督要緊……”
彭光烈、周駿、宋學皋、龍光、孫兆鸞、吳鳳梧,還有其他一些年輕軍官,都一齊站起來,同聲大呼道:“我們代表……全省七千萬同胞,公推尹昌衡擔任……都督……”
一班身穿長袍短褂的紳士,大爲駭然,只有姚弼憲提了一個問題說:“是副都督嗎?”
彭光烈聽見了,連忙吆喝道:“什麼副都督?既然叫都督,那便是正都督!碩權,你應當起來發表一下意見啊!”
尹昌衡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身材本來就比任何人都高,這時,全身戎裝,顯得更比平常穿便衣時昂藏威武。保險洋燈的燈光恰恰照着他那未戴軍帽的光頭。看來,那顆額寬頂平的腦袋,也比任何人的大。一張馬臉,一副寬厚下巴,配上一條長鼻,一雙劍眉,一對大眼眶,的的確確是天生的一員大將的儀表!唯一缺點,就隻眼睛的神氣不充足,尤其在他不經意時,眼睛活像是空的。另一個缺點是嗓子儘管大,聲音儘管宏,在平常隨意言談時,尚不感到有什麼彆扭,但是當他一提勁,你就聽得出不但聲無後音,而且音無腔調。
“各位先生!”猛吼了這麼一聲後,他那蒼白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種茫然若失的樣子。
他的朋友們曉得他向能說話,不管在什麼場合,只要他起立發言,有時雖嫌文不對題,畢竟可以敷衍成篇。誰也沒料到,在今夜這個小局面上,當着這些紳士,他會怯起場來;而且又正值必須說話時候!
吳鳳梧連忙把茶碗送到尹昌衡面前,低低說道:“請潤潤喉嚨再講。莫着急!”
他掉頭看了吳鳳梧一眼,似乎沒有聽懂他說的什麼話。忽又提起嗓子大叫道:“承大家不棄……嗯!推舉昌衡出來擔任都督職務……嗯……”
就這樣若斷若續講了二十幾句,表明他雖然才薄能鮮,但爲了拯救父母之邦,只好不顧犧牲,勉爲其難這類的話。
但是當全場拍着巴掌,高呼歡迎時候,他又突然補了兩句謙虛辭說,此時擔任都督,到底只算暫時維持,等到秩序恢復後,他一定要辭職以讓賢路的。
又是一陣巴掌,一陣歡呼。
有人問,正都督舉出來了,副都督呢?
尹昌衡又站了起來高聲喊道:“副都督,我公舉羅梓青先生擔任!”
“好啊!好啊!我們歡迎羅先生當副都督!”
“太合適了!既叫軍政府,照理,應該武的當正都督,文的當副都督。獨立時候,大家搞反了,所以出了事……”
“兩位都督都公舉定了,什麼時候請他們就職?”
孫雅堂在窗子跟前,也忘乎其形地把蔡麻子的肩頭一拍,道:“這篇就職文告,你得早點找人,別臨時又逼得寡母子生兒,那才叫老火哩!”
臨時會長徐炯宣佈說:“就職嘛,恐怕還要經過一番手續。今夜這會兒,只能叫作預備會。爲了慎重起見,明天應當開一個大會,把各法團召集來,本着今夜的決定,正式通過改組軍政府,正式通過推舉都督……當然,不許可有異議提出的,大家儘管放心!因爲不經過正式手續,不足表示合法,首先重慶那方面的革命黨人就會反對……”
這時節,城內槍聲四起,啓發打得正熱鬧,藩庫與十來家當鋪的火光紅了天空,全城秩序陷於極度紊亂。二十多萬從未遭過兵燹的人民嚇得不知死活。新舉出的兩位都督面面相視,想不出用什麼辦法來收拾這個似乎是不可救藥的局面。彼此研究後,得的結論是:“捱到明天再看吧!”
四
明天,這是一個難堪的日子!
經過半天整夜的兵變與洗劫,這個在中國歷史上就有富庶樂安之稱的錦官城,簡直徹頭徹尾變了一個樣子。
全城三百多條街巷全都關門閉戶。雖說有一些人家的門戶被打得稀爛,無法關閉,但在門框上,也縱橫釘上些木條木板。許多商店,許多住宅,還在最顯著之處,貼上一張告白紙。是商店,大都寫着:“本號損失甚重,請勿入內!”是住宅,措辭便來得露骨一些:“本宅被人照顧多次,所有衣物,無論值錢與否,得用與否,全被搬走一空。倘再惠臨,必定大失所望,如若不信,歡迎入內參觀,此白!”
街上來往奔走的人還是不少。絕大多數是兵,是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兵。有的仍然穿着不周不整的軍服,有的已改穿一身便裝短打——各色各式的細料子棉緊身,或者狐皮阿儂袋,九子槍,有的着,有的橫拿在手上。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挎有一個大包袱,幾乎每個包袱都沉甸甸地把那些筋強骨壯的漢子壓得弓腰駝背。他們三五成羣地朝背街小巷走,朝南、東、北三門走。
但是也有一些神魂不定的兵,好像迷失路途似的,剛由東頭走向西頭,走不上幾條街,又忽而突之來個大轉彎,依然向東頭走去。幾乎走了半天,還未打定主意到底向哪裏走的好。
街道上也有轎馬。轎全是轎鋪裏的小轎,沒一頂是三丁拐、四人擡的官轎。轎裏裝的不是人,是繩捆索綁的東西,都很重,兩個轎伕擡走,顯然很吃力。並且看得出,轎伕都不是出於自願,若非被前後左右拿着九子槍、面帶兇相的兵押着,他們可能走不多遠就會丟下轎子跑掉的。
馬全是軍馬,沒有一頭官馬與民馬。這倒不稀奇,成都省的交通工具,除了人擡的轎子,還是人擡的轎子,沒有車(無論是牲口駕的車,或是人拉的、當時風行一時的所謂東洋車,全沒有),更沒有馬(各大衙門裏偶爾養幾頭給跟班大爺騎上作儀注的官馬,自從大講維新,裁撤執事,已經不多。私人養來擺門面的走馬,那更絕無僅有了)。騎着馬在街上走的只有騎兵,縱非騎兵,也是有軍職的人。
東方發白時候,全城纔不再聽見槍聲,也纔不再聽見“不照!不照!”的口號,啓發完全停止了!夜來趁渾水撿財喜的人們,因爲勞累了一夜,都已關門睡覺。夜來心驚膽戰、嚇得通宵未閉眼睛的人們,因爲要確實明白一下家門之外到底成了一個什麼世界,是不是如他們所揣想的“燒了一壩房子,死了一壩人”,反而輕啓雙扉,溜上街來。
由於餘悸猶存的緣故,大家還不敢昂頭闊步地在街心裏走。並且遠遠一看見有拿槍的兵走來,便急忙停步在人家的屋檐下,或者牆腳邊,低眉垂眼,連呼吸都幾乎屏住,生怕有什麼不測之禍,一下就飛到自己身上;只管那些蹣跚而行的兵,已經沒有一點昨夜以前的雄赳赳樣子,倒是正顏厲色多看他兩眼,他反而會怯生生地躲開你的。
一言蔽之,全城還被恐怖的陰影籠罩着,尤其當趙爾豐的告示張貼出來之時。
趙爾豐居然以卸任四川總督、現任川滇邊務大臣名義,出了一通六言韻示,令叛兵們——不論是陸軍,是巡防軍,速速到制臺衙門投到受撫,申明“不究既往,一概從寬”。告示上沒有蓋印(不是故意不蓋印,實因四川總督關防已經交出,川滇邊務大臣關防尚遠在雅州府他的代理人、也是他心腹師爺、四川敘永廳貢生傅華封的手上),只用硃筆標了一個很潦草的印字。
告示是寫的。大概因爲時間倉促,書手不多,全城一共只貼了二十來張。就這樣,已經使得許多人在恐怖之外,又增加了一種恐怖,因爲告示末尾寫的是宣統三年十月十九日。
“嗨!趙屠戶又出來啦!”傅隆盛站在錦江橋木柵貼告示地方,把告示一念完,氣得項脖都粗了,浮腫而打皺的臉由紅而紫,幾乎變成豬肝顏色。忘記了夜來迄今的恐怖,忘記了正有一羣巡防兵慌慌張張打從錦江橋上走過,竟大聲武氣向擁在身邊的一些街坊鄰舍叫道:“看!看!看!還是宣統年號哩……我早曉得四川獨立是一個假過場,是誑我們的,是……他龜兒趙屠戶耍的把戲……咦!他又出來了!把些巡防兵喊回去……”
田街正連忙短住他的喊聲,搒了他一下,低低說道:“叫喚啥子,老東西?你眼睛放亮點,好不好?”
“咋個要放亮點?”傅隆盛莫名其妙地問。
比田街正、傅隆盛兩人年齡稍大的曾板鴨,向巡防兵背影努了努嘴,咕嚕道:“歪人才過去!”
“歪人?咳!昨天夜裏沒有摸清底實,被他們幾爺子的亂槍嚇糊塗了。可是今天,白日清光地,看哪個還敢歪?”看見巡防兵走遠了,傅隆盛不由嘴角一癟,把葉子菸杆從嘴上拿開,重重地朝石板上吐了一泡口水道:“雜種們總沒有趙屠戶歪嘛!老子們連趙屠戶都沒有放在眼裏,還懼怯你這些強盜……”
田街正皺起兩道有長毫的眉頭嘆道:“趙爾豐翻了身,我們的軍政府不就垮了臺了?唉!算起來獨立才十二天,鬧些啥子鬼名堂!”
但是傅隆盛卻把眼睛一泛,很固執地說道:“那你又不能這樣說嘍!你說軍政府垮臺,我就不信!剛纔不是有人到皇城壩去看了回來說,皇城門洞兩邊仍然掛的是那兩面大漢國旗?裏裏外外數不清的新軍?還有好多三丁拐轎子趕進皇城去?軍政府一定不會垮!哪怕他趙屠戶詭計多端,哪怕他會支使巡防兵鬧事……”
沒等他說完,就有人插嘴問他,巡防兵鬧事,怎麼知道是趙爾豐在支使?
“何消問呢?”傅隆盛拿起葉子菸杆,向柵子上糨糊未乾的告示一戳,“這就是憑據呀!若果不是他在支使,他爲啥急急忙忙出起告示來招安?可見他生怕雜種們打了啓發不再歸隊。他沒有這些雜種們當護腳毛,管他是四川總督也罷,川滇邊務大臣也罷,他就端把虎皮交椅坐在制臺衙門轅門外,見人打招呼,人家不屑理睬,看他有好大本事,能把宣統皇帝再捧出來?”
登時幾個聲音附和道:“傅掌櫃說得對,大家真個不球理睬他,看他能不能翻身?”
有人說:“若是他把巡防兵招了回去,也不是好事呀!”
田街正搖搖頭道:“巡防兵這時候還有心腸看告示?”
傅隆盛猛一舉手,那張貼得並不太高的告示,突然從柵子上轉到老頭子的手上;而且沒等大家從驚詫中回過神,他已把它揉成一團,由橋欄上面丟入了金河。這時,金河的流水雖已清淺得載不起一隻小划子,但漂流一個紙團,急急將其送出水窗門,送入九眼橋下的府河,倒還是可能之至。
曾板鴨抱怨道:“你扯了它爲啥喲!”
傅隆盛揚揚得意道:“這叫作眼不見,心不煩!二來,也免得雜種們看見了起歹心!”
五
趙爾豐那張沒蓋印的招安告示,確實引起了不少人的惶恐。
恰恰這兩天街上又有謠言發生。說的是,甘肅回軍奉了攝政王載灃之命,從陝西西部打到咸陽;另一股騎兵,則從潼關打過華陰,西安已成危城一座,起義的民軍抵敵不住,已從漢中府逃入四川。回軍、旗兵跟蹤追擊,看來,不久也會打到四川來的。
謠言也不是完全沒有影子。十天之前,確有一二百全武裝隊伍,由陝西開進四川。但那並不是什麼潰敗的陝西起義民軍,而是開辦在西安的陸軍中學堂的四川籍學生。他們在陝西獨立之後,因爲學堂停辦,一方面風聞故鄉官民衝突,地方糜爛,要回來促成四川的獨立。
恰巧,被拿問進京的王人文,因對頭盛宣懷已經被黜,清廷威信全失,而且爲革命潮流衝擊,自身且如泥菩薩過河,正在難保,哪還有力量來辦理他的參案?(王人文是被端方奏參爲討好川民,故違鐵路國有政策,以致民亂四起,難於收拾的罪名,當他進京陛見請訓,剛到西安,便由清廷降旨拿問的。)他正想乘機逃離西安,於是派人與這些四川學生聯絡,說他對四川極有感情。當鐵路國有政策剛剛頒佈,他就確定他的生死榮辱和四川人分不開了,四川人之利,便是他的利;四川人之害,便是他的害。他離開四川時候,四川的父老兄弟尚正奔走呼號,與國賊盛宣懷、端方做生死之爭。不意趙爾豐接任,一反他王人文所爲,不惟不支持四川紳民,轉而聽從盛、端指使,不惜專制壓迫。一路上,每一聽見四川亂事,他真心如刀絞,恨不能逃回成都,匍匐於趙爾豐之前,刀鋸鼎鑊,甘以一身任之,但求四川七千萬同胞能出水火而登衽席。現在革命潮流遍於中國,豈容四川一省,自居化外?“諸君既有志於鄉邦,鄙人願以衰朽之身,從諸君之後,爲革命大業,爲川人幸福,稍效犬馬之勞,略爲毫末之助,幸能許我,至感!至感!”
四川學生當然非常歡迎他同行,並還至誠表白說,他們雖有革命熱忱,不怕犧牲,但是既無軍事經驗,更無政法閱歷,願意擁戴他作爲援川革命軍統領,等到打攏成都,宣佈四川獨立,就推舉他爲都督。王人文並不推辭,一口便答應了。
一支小小的,但是生氣勃勃的革命隊伍,就這樣,保護着王人文一家老幼男女(學生與王人文的幾十名衛隊都排着行列步行,王人文一家坐的轎,還有幾匹騾馬和幾個槓擔擡運着他的行李),離開西安,走完平原,越過險峻秦嶺。雖然沿途無阻,可是風餐露宿,手胼腳胝,坐轎的沒有什麼,走路的,尤其初走長途的學生們,卻夠苦了!
他們經過陝西漢中府時,稍稍犯了一點險。因爲這裏駐有兩營尚未反正的防軍。這裏的文武官吏也尚奉着宣統正朔,也尚穿着花衣補褂,也尚拖着油光水滑髮辮,學生們因都剪掉了髮辮,不敢進城,住在城外,也戒備森嚴。王人文卻進了城,不知他說了些什麼話,用了些什麼方法,一宿無恙,次日,仍然人夫轎馬地帶着學生們上了路。
但是一到四川第一個縣份廣元,王人文就變了卦。他向學生們表示,他從知縣衙門得到確息,四川許多地方都已獨立,都已成立軍政府,形勢所趨,趙爾豐一定會見風轉舵(這時廣元地方尚不知道成都已經獨立),他已用不着再去川西,去也無用。因他精力衰憊,才智俱竭,對此分崩離析的局面,實不知如何措手。再而,他到底做過清室的臣子,吃過朝廷的俸祿,即使天命已去,國步當移,他縱不能守節盡忠,也不可公然革命。何況他幼讀孔孟之書,長究性理之學,小德出入無妨,但這關乎人倫大道,是萬萬通融不得的。
學生們上了老官僚一個大當!明明知道被他利用來脫離險惡的陝西,但也感謝他在漢中的一場掩護;且也確實知道四川各地都已反正,做事的機會是有的。於是大家商量一下,遂就各人的興趣,各人的關係,分投各地而去。
王人文在廣元歇腳幾天,也便水陸兼進,繞道來到重慶。蜀軍政府念他在爭路風潮之初,畢竟幫助過四川人,不但有禮貌地招待他小作勾留,而且當他要順流東下,去上海作寓公時,還送了他幾千元的路費。不多時候,曾經滿手染過人血的田徵葵,從成都攜眷潛逃,路過重慶,被蜀軍政府緝獲,經軍法處正式審訊,判處死刑,押至通遠門外斬首示衆。這兩件事,很得大衆稱許,都說蜀軍政府處理得當,表示了四川人對於善善惡惡是一點不含糊的。
回到成都的一小部分學生,恰恰在打啓發的第二天抵達北門,還來得及親眼看見不少兵士,三三五五,揹着大包袱,提着九子槍,取道大小川北而去。
因爲有了這種謠言,所以軍政府裏無論來自哪個法團的人士,一說到趙爾豐爲什麼要趕在今天上午發出那樣的招安告示,大家也都一致肯定是他想趁軍政府風雨飄搖時候,把隊伍抓到手上,來重振他的總督權力,也就是要取消四川獨立自治,依然實行清朝的專制政體。就在這種憂懼驚疑的氣氛中,大家完全贊成昨夜臨時會所做的決定,一致舉手推舉尹昌衡爲正都督,羅綸爲副都督。並且希望他們立時立刻拿出辦法來,首先抵制住趙爾豐,不能任他把叛兵招去;其次恢復全城秩序。
所以這天下午,好些街口貼告示地方,都貼出了蓋有大漢軍政府印信的告示,告訴人民,軍政府舊的正副都督辭了職,新的正副都督就了職。告示上雖沒提說新舊交替的原因,也沒提說新都督要辦些什麼好事,僅這樣一來,有些人到底安了心,都不禁長長嘆息一聲說:“我的菩薩,軍政府還沒有垮喲……管你啥子人出來當都督,只要軍政府沒垮……只要趙屠戶不再出來,就謝天謝地!”
並且有些未遭騷擾的街上,也發現了從昨天下午以來就失了蹤的漢字十八圈國旗。它由竹竿挑在幾家矮檐下,被寒風吹得飄飄蕩蕩。旗的幅面不大,中間的紅色漢字寫得不周整,周遭的黑色圓圈排列不勻稱,但它在這個時候,不知爲了什麼倒非常受到重視,但凡從它下面走過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仰起頭來,臉色嚴肅地向它行一個注目禮。
接着,有些街道也發現了這種情形:一個普通人拿着一面打更小銅鑼,走幾步敲兩三聲;隨後是一個全武裝的騎士,背上背一支短管馬槍,左手持一杆紅旗,右手攬着繮繩,使所騎的馬一步一停地跟在後面。只要遇有身穿軍服的人,不管是巡防,是陸軍,或是其他什麼隊伍,打鑼的必定大聲呼喊道:“弟兄們,莫走!尹都督有命令!”騎士也便停馬說道:“弟兄們,聽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軍政府大都督,已由軍政部尹部長擔任!尹都督是我們四川軍界裏頭資格最高的人!他命令你們,不要再在街上生事!命令你們趕快回營盤去!你們有什麼意見,儘管選派代表去見他!你們沒有代表,就自己去找他也要得!他明天就要派人到你們營盤裏來接頭的了!命令你們,在今天擦黑時候,一定要歸隊!若是無隊可歸,就到軍政府去投到,擔保你們沒有危險!弟兄們,尹都督是我們軍界裏頭最講信實的人,”於是來了一句袍哥話道:“只要言語拿得順,啥也可以擱平的……”
從那些聽衆的神氣看來,騎士的口頭宣傳,似乎生了效,有些疑慮而惶惑的臉色,都一下舒展起來。有幾個甚至走到騎士身邊,誠誠懇懇問他,要是帶着財喜去投到,是否不理抹他們的財喜?
接着,駐紮在城外各鄉場上的同志軍奉到羅綸的急信,一隊一隊地開進城來。
接着,距城不遠的各州縣的同志軍也奉到羅綸的急信,連更曉夜把隊伍集合起來,向省城開來。
接着,附省各地的民團也奉到軍政府的密諭,叫它們會合同志軍把守要道,嚴查奸宄,要是有單身軍人通過,準其攔阻,不聽,則捆送來省。
有了這些緊急處理,所以到兵變的第三天,城內的混亂情況漸漸轉變,鋪子開張的多了,賣菜蔬的挑擔上了街,茶坊、酒店、飯鋪的生意熱鬧起來,油鹽柴米的交易也全部恢復。及至這天下午,尹昌衡隻身跨馬走入東丁字街的兩湖公所,把幾營叛變過的巡防軍招安之後,城內的亂象和危機,纔算完全消失,人民也才真正放了心,尹都督的威名也因而四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