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爲了婚姻問題,黃太太對楚用鼓了兩天的心勁,害得這位精明練達的龍二姑奶奶蘭君,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心上的創痛。
楚用遵從表嬸吩咐,按着這個時候回來。果然黃瀾生尚在制臺衙門沒有公退(制臺衙門裏亂糟糟的,他們當幕僚的人早已無公可辦。有些人員辭了職不來,有些人員不辭職也不來,縱然來,不是兩日一頭,便是三日一次。獨有他,不管天晴下雨,還是按照習慣,每天都要到辦公地方,百無聊賴地坐上半天。他太太勸他莫去,他說:“橫順在家也是閒坐,不如進去,或許探得一點消息,早作搬家的準備。”),振邦尚在私塾沒有放學,婉姑跟着何嫂、菊花在倒座廳外階沿上學做針線活路。一所大庭院,秋光朗朗,花木蕭疏,靜極了,只時不時聽得見石砌隙間幾聲蟋蟀叫。
楚用還很孱弱,走了幾條街,就喊累了。順躺在他的牀上,連套在夾袍上的藍洋布面衫都來不及脫。才修過面,梳過髮辮,看起來,瘦雖瘦,還光彩。此刻面向牀外,一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着坐在對面一張筆桿椅上的黃太太,幾乎一秒鐘都未能移開。他的眼睛是鐵,黃太太就是磁石!
筆桿椅與牀有相當距離,黃太太若無其事地端坐在椅上。
前面通小客廳的夾門簾高高掛在銅鉤上,後面臨走道的格子窗用一根細竹竿向外大大撐開。這樣,不管是什麼人,不管從帶有欄杆的短廊上走來,從小客廳窗外走來,或是遠遠地打從後院、打從正房的山花檔頭走來,都可一眼望見這間小客房裏有人沒人,或者人在做什麼。當然嘍,從客房裏,特別從黃太太坐的地方,更無須等到腳步聲響,已可將來的人、去的人分辨得一清二楚。
黃太太在這樣清爽的氣氛中,在這樣寂靜的時刻內,在這樣像警察局的哨樓境地上,她舒了一口氣,不再擔心有什麼人驀地闖將進來。她的名譽,她的威望,十足保了險!但她還是非常謹慎,不肯絲毫放鬆。每當楚用一蓄勢打算翻身起來,她立即用那隨時在變樣的眼神把他制住,並且嚴肅地低聲吩咐,硬像吩咐她親生兒子似的說:“不許動!”
她臉上掛着笑。但是從她那肌肉緊張的嘴角偶爾掣動一下的樣子,從她那彎幽幽的細眉偶爾緊蹙一處的樣子,從她那兩片翡翠耳墜搖搖不停的樣子,更從她那確似十根春蔥的手指在鬢邊、在肩頭、在身上不住摸來摸去的樣子看來,她的笑是裝出來的。她心裏不惟不想笑,反而比貓兒抓的還難過。
她慢慢地、差不多是一字一頓地、瞅着躺在牀上的這個又憨又癡的大娃娃說道:“別再同我裝瘋使佯啦,跟我說句真心實意話!……你到底咋個打算的,對你家裏來的那封信?”
“還提它做啥?昨天我不是對天賭過咒了?你不信,我再賭一個血淋淋的傷心咒跟你看!……”他左肘撐着臥單,右手一摔,真個有一躍而起之勢。
又是一聲“不許動!”那麼斬釘切鐵,比前幾次嚴厲多了,已不是媽媽在吩咐兒子,簡直是女主人在吩咐奴僕。
“沒出息的人才動輒賭咒,也只有沒出息的人才愛聽人家賭咒。”
楚用搖搖頭,嘆了口氣。依然躺在枕頭上,咕噥道:“那麼,我只好把心挖出來給人家看了!”
“怪話,把心挖出來?”還用她那上脣略厚、但動彈起來很逗人愛的嘴脣,使勁朝下一癟說,“就挖出來,也只是血骨淋當的一塊死肉,有啥看頭!”
“叫我咋個表白呢?”
“我只要你吐一句真心實意的話。”
“唉!鬧了兩天,還是這一句。好嘛,聽我說,我親親熱熱的表嬸娘,我這個人雖是父母所生,可是同你相處之後,從頂至踵,連皮帶骨……說紮實點,連身上十萬八千根汗毛,無一樣不交跟你了,無一樣不歸你所有了。我和你,我親親熱熱的表嬸娘,不拘怎樣,漫道這一輩子我們兩個分離不開,就是來生來世,也永在一處,同甘共苦,休想分離得開……”
不等說完,她已抿嘴笑道:“少說幾句!這些麻筋麻肉的話,你表嬸孃的耳朵早聽鋊了!”她又正顏厲色說道:“再問你一句,你這一輩子當真不討老婆了嗎?”
楚用不開腔,只認真地連點了幾個頭。
“安心打一輩子單身漢嗎?”
“有了你,我咋會是單身漢?”
“又是怪話。我是別人的正經老婆,並不是你的正經老婆。”她忽然眉頭一斗,眯眼笑了起來道,“說句不要臉的話,就算老婆,也是上不得檯盤的野老婆呀!”
“有啥分別哩,只求能夠一輩子不和你分開。”
“唉!好兒子,有分別的。第一,我們只能夠偷偷摸摸,不能夠正大光明地親熱,你想到不曾?”
“我覺得,就這樣已經心滿意足了。我不希望正大光明。”
“還有。我不能爲你楚家生男育女,傳宗接代。”
“嘿嘿,生男育女,傳宗接代!我根本就沒有這種腐敗想頭!”
“還有……”她本想提出他們年齡相差幾乎八歲多,幾年之後,她老了、醜了,他還能像現在一樣愛她,還能守住她不想到別人?那時他正年富力強、雄心勃勃時候。這是她最爲痛心,最不願想及的事情。並且顧慮到說出來,當真使他動了念,因風倒帆地離開了她,豈不是她自扳石頭自砸腳?這怎麼使得呢?想了想,遂轉過話頭說道,“就算你真心誠意要同我相處下去,不討老婆。可是你咋個打發你家裏那封信呢?”
楚用從枕頭上坐起來,理直氣壯地道:“那還不容易!回封信去,就說,現在不是時候,我還年輕……”
“就不對。你已經快滿二十二歲了,依得你們外州縣的規矩,十八歲討老婆,已經遲了,二十二歲還說年輕,瓜娃子都曉得你在說假話。”
“現在是維新時代,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先前那些規矩已經卡不住人了。”楚用搖擺着上身,又增加了兩種理由:一是現在世道這樣亂法,天天都在打仗,天天都有家破人亡的危險,大家愁都愁不完,怎還講到室家之好?即令不顧旁人議論,但是想起來心裏到底難安!這尚是把娶親一事暫時推緩的說法,不見得很好。另一種理由是,他將來是要在社會上做事的,雖然做什麼事,到什麼地方去做事,現在還不能肯定,可是他敢賭咒(又賭咒,真是沒出息的人啊),絕對不回新津老守家園!那麼,趕在這時節娶一頭親事在家裏,有何好處?接着還牛頭不對馬嘴地拋了兩句文:“男兒志在四方,妻子適足爲累耳!”
“這樣冠冕堂皇的話,總對付得了吧?”
“只怕你的孃老子就聽不來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你的娘,我沒見過,不好議論她。你的老子,我看見過,並不是啥子老實傢伙,比你精靈得多。聽了這些話,包管一猜就着,是一些藉口話。嗯!我想來,他還會猜到,這娃娃不知在成都省搞些啥名堂,多半看上了啥子女人,所以纔不願意同你們那般鄉壩裏的黃毛姑娘成親。”
楚用安安穩穩地坐在牀邊上,一面向身旁條桌上拿紙菸,一面微笑說:“等他猜去好囉!我爹還不是什麼老頑固。總之,我不回去,看他們把我怎樣搞法。牛不吃水強按頭?……不行!不行!”
二
對於楚用的話,黃太太不由不信。她心裏是這樣估量的:楚用仍然是一個沒有世故的大娃娃,若是在她面前耍手段,難免不落在她眼裏,斷不會自始至終他的態度都能這麼坦率自然。其次,楚用又是一個初嘗愛情滋味的雛兒,憑她的經驗,她領會得到,這小夥兒正熱得昏天黑地時候,只要她肯說:“我想嚐嚐你的肝子是啥味道!”他真可以悶聲不響,立刻去找刀子。爲了愛情,連命都捨得的年輕人,怎還會忍心來欺騙她?回頭把楚用昨天接信時候的舉動再一思量,即使黃太太要故意不肯相信,也不可能。
信是他父親寫來的。叫他不要遲疑,即向學堂請假十天,回家給姐姐送嫁,同時也給他行冠禮。喜事辦完,再轉學堂畢業,決不妨礙他的功名大事。
信上告訴他,他媽已爲他定好了一頭親事,是彭山縣青龍場姚保正的一個房份中侄女。姚楚兩家原是瓜葛親,理起來,行輩相當,姑娘今年十九歲,算是他的表妹。
因爲前些時,同志軍糾合青龍場的民團,與進攻的陸軍在場外打了幾仗,死過一些人。大家害怕陸軍要剿場。這姑娘跟着婆婆特特逃到新津縣她姨媽家來躲避。說新津地方大,又有侯保齋打招呼,可以保險。住的地方就在楚家隔鄰,姚姑娘時常到楚家來耍,和楚用的母親、姐姐、妹妹全說得攏。楚太婆喜歡這個大姑娘。大姑娘身體長得結實敦篤,性情又和順;特別投合楚太婆心眼的,是手腳麻利,氣力不小,粗細活路都來得。
楚太婆想到大女兒不久就要出閣(喜期是半年前選定,由男家報過期,只有天垮下來,纔有改期可能),家務事一大堆,驟然去掉一個得力幫手,多麼令人焦愁。偏自己心口痛的老毛病又越發越勤,一發起來,只能睡在牀上呻喚,不但不能處理家務事,還要佔一個人來服侍她。楚用的妹妹哩,還小,才十六歲,接不上手。一個幺兒更小,正要人照料。恰巧姚姑娘自己投了來,真是天作之合!
尚在新津戰爭緊張時候,全城人心也正惶惶不安,楚太婆已向楚大爺提說,要把姚家這個大姑娘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給自己分分勞。楚大爺莫名其妙地問她怎麼樣留法。她老老實實說,只有討過來給老大做媳婦。
楚大爺生氣地吼道:“虧你想得寬!”
及至侯保齋、周鴻勳退走,新津局勢暫時平靖,朱統制進城,同志會無形消滅,但是四川事情越來越糟。楚大爺半露臉半埋頭在三費局與家庭之間,不曉得大局面與小局面將要變到什麼田地,牽連不牽連到自己?一天到晚都像睡在火炕上,心裏正自毛焦火辣不好過。楚太婆又好幾次嚕囌到討媳婦的事情,因爲大女兒的婚期越來越近了。
楚大爺不耐煩聽下去,總是吼她道:“你慌啥?兒子都沒有慌!”
起初,楚太婆是默爾而歇;到後來,看見不堅持不行,因才憤慨起來,抱怨道:“要等兒子慌了才討媳婦。這道理,我就沒聽說過!我說,若不趁時候討個得力媳婦來幫我,二天大女兒出嫁後,這一大堆家屋裏事,我一個老孃子咋累得下來!哪個不曉得我這一身病都是累起來的?我的菩薩呀!只你一個人不曉得!……你總默倒我還年輕,支撐得住。真是喲,比方牛馬咧,替你苦了這麼多年……累到這步田地,你也該發點慈悲,等它歇歇氣嘛!……我,莫非連牛馬都不如了!……”
她說得不但咽咽哽哽,還把婦女們看家本事使了出來——拉起補了許多疤的藍布圍裙的角,揩那奪眶而出的老淚。
這樣一來,楚大爺果然緩和了。不過仍然遊移不決地說:“就要討媳婦,也該先跟老大講清楚,看他肯不肯。”
“沒聽說過!父母給兒子討媳婦,還要問兒子肯不肯。難道父母就做不得主?”
“沒聽說過?前街方九爺家,不是媳婦接過門,兒子不拜堂,拼死拼活要退親,打了半年官司,還沒有了結?”
“方家事情不能拿來打比。哪個不曉得新娘子又麻,又怪,又是一對蘿蔔花眼睛?方家兒子那麼俊個子弟,咋會願意呢?姚家這個哩,你看見過,胖墩墩的,白生生的,我都看得上眼,老大一定不會嫌棄。老大的脾氣我清楚!”
“你莫太任性了!若是將來老大打起麻煩來,我承擔你承擔?”
楚太婆幾乎拍着胸膛說:“我承擔!”
但是楚大爺一直搖頭沉吟,不作決定。
隔了幾天,楚太婆又半軟、半硬,半威脅、半哀求哭訴了一場。大女兒也打了兩次邊幫鼓。楚大爺方嘆了口氣道:“我想,這樣也可以,把那姚家女兒認作乾女,留在你身邊,不是也好給你分勞嗎?”
“不好!”楚太婆睜起哭紅了的眼睛道,“自己的親生女養成了人,還要送跟人家去使用,乾女兒又咋能留得一輩子?煞果依然替別人家白勞神,還要陪一副嫁妝,我纔不幹哩!”
“那麼,小接過來呢?”
“與其小接,不如拜堂圓房大接過來,穩當些。”
“時間太迫了,那些手續咋個辦?”
“我不懂你拋的文。”
“我說,比方求八字、合八字、請媒、求婚、下聘定、擇婚期、報婚期、過嫁妝、收拾新房這些手續,半個月的時間,實在來不及。苟簡一些,我倒沒意思。可是家門親戚中間,卻有閒話說了。所以我說,不如在大女兒出閣那天,將就好日子,小接過門,豈不人己兩便?”
“哈!我正待說,將就大女兒出嫁那天,現成日子,現成冰媒,現成道喜的客,現存酒席,喊他兩個先拜了堂,拜了天地祖宗,跟我二老磕了頭,再打發大女兒出閣,喊老大送了嫁,趕回來圓房,這多麼方便!你時常罵我老古板,不通方。我看,你現在倒是真正的老古板。你講的那一大堆啥子手啦腳呀,太平年成,倒是要的。可是眼面前,不比太平年成,諸凡百事,就該隨方就圓。我只圖把媳婦接過門,有個得力人使用,親戚家門的閒話,我半句也不管。他們愛說,等他們說,我肯信他們能把我的正大光明拿花轎擡過門的媳婦,說成是偷來的,說成是別人家的媳婦,不是我的媳婦!老漢,莫再三心二意了,你只依我寫封信去,把老大喊回來就是。你就說是我的主意。老大向來孝順我,他接到信,一定會趕回來。也應該早幾天回來。別的不說,一身新衣裳,倒得給他兩個新人趕一趕!”
楚大爺見她說了那麼多,又說得那麼流利,倒詫異起來。楚太婆平日說話,好比鈍鋸子鋸木頭,儘管使足氣力,她老是落不下好多木屑。今天之能這樣,可以說,這些話,在她腦子裏已不知翻騰了多少遍,一旦觸機而發,譬若涌泉,當然就汩汩然一瀉無餘。
楚大爺爲她的熱情所感,想了想,她所說的,都在理。老大向來聽她的話,或者她果然摸得夠他的脾氣。因就點頭說道:“好嘛,我明天就寫信。”但他走了兩步,又突然掉向楚太婆道:“莫忙!姚家那面提都沒提。你只管打瞭如意算盤,不曉得人家心下如何。若是人家不答應呢?……”
楚太婆搖起僵硬的兩手,得意揚揚笑道:“不會有的事!不會有的事!姚婆婆已經當面答應過了。姚婆婆多喜歡地說:‘幺姑兒命好,才嫁到你們家!’她向我說,這個女娃子自從她的後孃進了門,她就遭孽了:穿不成片,吃不成頓,一天到黑地做,沒有歇過氣。她後孃若是不圖她當得一個長年使,早已攆她出門了。姚婆婆說,只要我家不計較嫁妝,她後孃倒巴不得趁此打發她出門。只要我們找個人到青龍場去說一聲,她後孃沒話談,她老子更沒話談。現在你去寫信。我跟手就約隔壁王大奶奶同到她姨媽家去下草定,取八字。老實跟你講,啥子事我早都安排好了,連新娘子身上衣裳的尺寸,我都量過,光等請胡裁縫來下刀剪……”
但是楚大爺信上並沒描寫到這些細節,僅僅告訴他,他媽已爲他定好了一頭親事,是彭山縣青龍場姚保正的一個房份中的侄女,以兩家親誼論,行輩相當。姑娘今年十九歲,人才下得去,性情和順。叫他無論如何,向學校請十天假,即刻回家,“以便於九月二十五日,汝姐于歸之日,爲汝加冠。……”
三
就在昨天下午五點鐘後,楚用上完了當天第八堂課。由於學堂牌告,他們這一班提前一年畢業。所有課程,都得加勁趕。連星期六在內,每天全是八堂課,上午八點到正午十二點四堂課,下午一點到五點四堂課。但是全上不全上,學生有絕對自由,監學先生並不到講堂上來查缺席,而教習先生也放棄了點名責任。好些調皮學生,當然包括這個身體尚未康復的楚用,便充分利用了這種自由,但凡自己看得走的功課,例如中外史地和郝又三所教的博物,只偶爾去敷衍一堂二堂。他們集中精力對付的,是幾何、代數、英語、英文法。因此,儘管說每天有八堂功課,好像很紮實,而實際上,他們一天至多上五堂,有時少到兩堂。大有空餘時間供給他們去做正經的事:溫習功課;或者去做非正經的事:閒聊與騖外。幾周之前,籠罩在他們心頭的那種猜疑與恐懼,已淡煙暮靄般消滅於無形。本來下了決心,要移住學堂,背城借一的楚用,依舊安安穩穩住宿在黃家客房,每天到學堂去讀通學。夾着書包回來,剛走到側門內的短廊,便看見才別了幾小時的表嬸,站在堂屋門外花格子屏風跟前,向他招手道:“到這兒來!……到你表叔書房裏來!有件東西給你看!”
“啥子東西?”來不及放下書包,就奔到上房階沿。
黃太太走進書房。楚用急忙跟進書房。
把書包放在打抹得不見纖塵的紫檀書案上。一轉身,表嬸拿了一件東西在他鼻子跟前一晃道:“就是這個。”
“信?”
“還是掛雙號的信。郵差才送來不久。”
“是給我的嗎?”
“你家裏寄來的,不給你,給我?”
“好表嬸,快點給我!雙掛號信,恐怕有重要事情。”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沒有代拆,像往回一樣。”
信一到手,黃太太正給他在書案抽屜裏找那把周宏道送的、日本人特別制來作爲拆信用的象牙起子,只聽見嗤一聲,楚用已把粘着紅紙籤條的信封撕開。
黃太太將抽屜關嚴,一扭腰身坐在書案前扶手椅上。仰起頭,注意盯着楚用的臉色,問道:“是啥子事?”
楚用只是皺眉搖頭道:“笑話,笑話。”
“嗯!雙掛號信寄笑話?不會吧?”
“連影子都不曉得!”
“到底是啥子事嘛?”
“你看!”楚用氣勢洶洶地把信攤到她面前書案上,“叫我回去趕姐姐出嫁那天,拜堂成親!”
“拜堂成親?跟哪個?跟你姐姐?”黃太太覺得腦袋有點暈。
“豈有此理!大概是燒熱病發作了,才這樣打胡亂說!”說的時候,楚用還橫眉劣眼,樣子很爲難看。
“你在罵我?”
“罵我的媽!虧她想得出來,要我替她討個媳婦!呶,信在這裏,你看嘛!氣人!氣人!”
她抓起信紙。手有點抖,眼光似乎有點矇矓。連忙攝了一下神,一個字一個字把信念完——得虧楚大爺的字不潦草,也不太文雅,除了“加冠”這個詞兒。但她已經理會到加冠就是拜堂成親——不由也獰笑了一聲,咬着嘴皮向楚用說道:“好呀!這是你的大喜事,該給你道喜纔是。咳!人逢喜事精神爽,爲啥你顛轉那樣地不自在?”
“咦!表嬸,你說些啥話喲!”
黃太太冷冷地泛起兩眼道:“啥話?好話嘛!你媽給你定了個嫩婆娘,多好!趕快回去成親。等不到明年這幾天,吃你家的紅蛋。你媽更會喜歡得睡不着覺哩。”
楚用連連踢腳道:“你還要慪我!”
“難道我說拐了不成?”
“唉!好表嬸,你把我當成一個啥子人在看待喲!你以爲我能夠舍掉我們的愛情去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成親嗎?你以爲我當真就聽了我爹我媽的話,當真就變了心,當真就辜負了你對我的種種好處了嗎?唉!假使你這樣想的話……”
她搶着說道:“我硬要這樣想。人嘛,年輕力壯的,哪個不想到婚姻大事?我們的勾當,原本是逢場作戲,我早就跟你說過,認不得真的。啥子情呀愛喲的,我壓根兒就不要聽,聽了叫我肉麻。我還是舊腦筋,罵我不開通也好,罵我老頑固也好,我總覺得正正經經討個老婆,是人倫大道。我勸你,還是趕快回去的好。切莫三心二意,誤了佳期。說到我對你的好處,啥好處?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星半點啥子好處。把你教壞了,教下流了,倒是有之。就我一個人說,我卻太不值得,太划算不過。別的不說,光這幾個月,氣也把我氣夠了,急也把我急夠了,你不在跟前,我倒心安理得,你一到跟前,我就提心吊膽,生怕有人覺察,把我這張臉放到哪裏去。現在,藉此一刀兩斷,你趕快離開我,等我一個人清清靜靜過幾天太平日子,養養我的心,這硬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我勸你回去成親,全然是我的好意,並非同你賭氣,爲了你,也爲了我。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他面紅筋漲地叫道:“當然明白!除非是死人,纔不明白你這些反話!……”
“叫喚些啥!你怕娃兒們不曉得你回來了?你怕丫頭老婆子不來聽我們的牆根兒嗎?”
楚用搓着一雙汗溼的手道:“急死人!你完全不肯相信我對你的愛情!”
“你這樣說嗎?好吧,我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你對我的愛情,我倒有些信。令我不能信的,是你那張嘴。你那張嘴,有時真會說出些甜言蜜語,哄得倒人。就只在緊要關頭上,不說一句真心實意話。莫打岔我,聽我說完!哼!七月十五那天,是個啥日子,你表叔那麼一個海闊天空、只知有己的人,尚不顧生死,要奔回家來看看。只有你,公然不辭而去。你後來解釋說,留在省裏,怕你們監督下黃手,又怕連累我們。啊喲喲!這倒承了你的照應!其實,我曉得,你不過要去鬧革命……革命事大,愛情事小,你回來說一聲,我並不會阻攔你。可你事前事後,都不說一句真心實意話。這也罷了。後來在顧家養傷,爲啥就不寫封信寄回來?……對!你又有理由——郵政局不收信,專人哩,又沒人敢走。但是人家顧奶奶,一個坤道人家,怎又敢上省來了呢?高金山難道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膽?怎又平平安安把你接了回來呢?總而言之,你做的一些事喲!哪一樁,哪一件,想到了我?一直到現在,你在新繁時候,爲啥不寫信的道理,你尚不肯說一句真心實意話,目前這事,這麼重大,你不平心靜氣同我好說,光是假裝發一陣氣,就打算把我哄過去,呃!未免把你表嬸娘看得太沒世故了!”
“我曉得表嬸世故深沉!我現在啥也不能說了,我賭咒!”
叮咚!楚用一下就跪在地板上。隔着玻璃窗,伸出右手食指,向那夕暉猶明的天空,一面指指點點,一面像做戲似的說道:“天啦!天啦!你鑑察我!若我姓楚的說了半句誑話,哄了我表嬸娘……我姓楚的不得好死!”
“你造死!有人來了!”
楚用慌忙站起來一望,果見黃瀾生進了側門。羅升跟着進來,兩個人站在短廊上說什麼話。
黃太太把楚用家信摺好,遞與他。一面示意叫他坐在對面美人榻上,把書包拿在手上假裝找課本,一面低聲說道:“不忙把這事說出來。大家好生想一想。明天下午早點回來,我們再商量。”
楚用尚沒有完全平靜下來,黃太太臉頰上的酒窩業已露出,光這一點,這小夥子就非輸不可!
四
在牀上翻騰了一夜,想了又想,覺得這樣做也對,那樣做也好,但是都不免有毛病。黃太太不由在心裏感嘆道:“平日議論別人做起事來拖泥帶水,沒斬殺,沒決斷。不想利害臨頭,自己也一樣地顧慮多端。若是有個人幫忙出點主意,這多好啊!”於是想到大姐夫孫雅堂。這人,當師爺出身,專門替東家開條、打主意,辦過多少疑難事情,如其找他謀劃謀劃,當然會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就是睡在身邊這個老實人,在官場中混了十多年,又當過承審員,現在還在辦公事,只要他肯用心思,多少有點幫助。但是這種事,如何能向他們兩人談呢?
忍耐到第二天。這時候,黃太太佈置了一番,覺得可以同楚用細述衷腸了,才下定決心:“不要把這小夥兒逼兇了!兔子逼緊了,還會咬人,把小夥兒逼翻了山,反而會出事……罷,罷,罷!繩子放寬點也好!”
因此,用的方法,雖然還是那樣聲東擊西,令人莫測,可是語氣和態度,那就大異於昨。楚用也纔不像昨天下午那樣心情緊張,也才能夠有條有理來表白他的心曲。
等到楚用堅決表示不肯回家成親,說出:“……總之,我不回去,看他們把我怎樣搞法。牛不吃水強按頭?不行!不行!”她靈機一動,覺得這樣做法倒還好些。於是不假思索、眉開眼笑地說道:“到底不好喲!哪有二十出頭的男子漢,不討老婆,還在打單身漢的?何況你筋強力壯,又沒有啥子毛病。不討老婆,說不過理去,人家也會起疑心。聽我說,好兒子,親還是應該娶的。”
她這樣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確把楚用驚呆了。首先引起他疑問是:“她是啥子意思?敢莫耍耍另一套試探手段嗎?”他捉摸不住。只好把紙菸含在嘴皮上,連連搖頭道:“我不……我不!”
“你默倒我又在說反話嗎?”
他把她那一如清水、亮得像兩顆寶石的眼睛,切實審測了一下,才慢慢說:“不像是反話。”
“那麼,爲啥不聽我的話呢?光說‘我不,我不’能夠叫人不議論嗎?”
“表嬸娘,你不曉得,現在三十幾歲、四十幾歲打單身漢的人,並不稀罕,也沒有人會議論。我們學堂裏有個教習先生,逢人就說他抱的獨身主義。並且講得頭頭是道。據他講,要把學問操好,只有抱獨身主義。”
黃太太把嘴一癟道:“見他媽的鬼!廟子裏的和尚,不是個個都成了飽學先生了?……不說這些狗屁話了。我想,你起初說的那些不回去成親的道理,你孃老子必定不會相信。若是你老子趕上省來估逼你呢?”
“那我就來一個家庭革命!成都府中學堂國文教習吳又陵,不是鬧過家庭革命?這就是個例子。”
不錯,一年前,在成都確實有過這件轟動教育界,轟動官場,轟動上等社會(用後來的名詞說,應該叫作封建階級社會)的大事。儘管吳又陵與他父親衝突,出於不得不爾的一種家庭事故,儘管經官審斷,其輸理是他父親。但在當時社會上,對於這事,卻出現了兩種看法:一種是,父親到底是父親。父親幹出了非理非法的怪事,兒子按照孝道,只能捏着鼻子,跑到無人之處去“號泣於旻天”,怎能容許兒子與父親公然扭打,把父親的鼻血打出,以致父親告了忤逆,還在公堂之上揭發父親醜惡,使父親出乖服輸?持這種看法的,大抵是飽讀聖賢書,嗟嘆江河日下,欲以孔孟(後來還添了一個王陽明。據說,日本之致富強,變法維新固然是主要原因,而另一主要原因,便是良知良能的王學講得好)之道來挽救人心,來維持禮教的人們。例如當時在學界負盛望、身任教育總會會長、功名是舉人、到日本考察過、在各學堂專講修身一課的徐炯,便曾聞而大怒,對於父親,置而不論,對於當兒子的,則被斥責爲狗彘不如。恰逢吳又陵爲了辯白是非,又油印了一篇文詞悱惻的家庭苦趣,散發到各學堂。這下,吳又陵又犯了家醜不可外揚罪。徐炯遂運用他的權力,特別召開了一次教育會,申討這個“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的名教罪人。雖然也有人支持吳又陵,而結果是多數舉手,通過會長的提議——將這罪人,逐出教育界,說是士林恥與爲伍!但是另一種看法,恰恰相反。他們一致責備的,是鼻子被打出血的父親,都說:“這哪裏是人!虧他還忝爲廩生,簡直是他媽的個禽獸!處置這種人,最好交社會裁判,起碼也得宣他一個名譽死刑!”說到當兒子的,也有分歧,溫和點的人說:“到底不該動手打得鼻子出血。這一點,未免野蠻。”感情容易激動、只論真理不管其他的青年學生們,卻不講價錢,贊成吳又陵完全對。“遇野蠻,則以野蠻對付之!”家庭苦趣得到人人傳誦。徐大會長的聲望反而一落千丈。
但是黃太太搖頭說道:“鬧家庭革命?你不配!喊聲你老子不給錢,又叫你表叔不許收攬你,不許接濟你,你能像吳又陵樣,告到官前,官斷幾十畝良田美地給你嗎?不能!那時,上不粘天,下不落地,我又不能出頭打救你,看你這家庭革命怎樣鬧!”
“那好表嬸,你放心。不說未來的話,就在目前,假使大家都來估逼我,你看我敢不敢跑到同志軍那裏去?”
“你這娃娃安心造反了!”黃太太真個打從心尖上笑了起來。
她勾着項脖,把一幅小手巾翻來覆去地看。楚用明白她在用心思,換了一支紙菸咂燃,也把她凝視着。好久沒有這樣看過她,越看,心裏越喜歡,越覺得離開她去和另一個女子相處,不特沒有理由,簡直像犯了罪。
正打算與表嬸商量如何來寫這封拒婚的、帶有革命性的回信,不料黃太太擡起頭,正正經經叫着他的表字吩咐道:“子才,你決定明天請假回新津去!”
楚用兀地從牀邊跳起來,伸手到她梳着鬅頭的額角上摸了摸。
她本能地略微把頭偏了偏,驚異道:“你要做啥?”
“我試試你,是不是在發燒熱?”
“莫胡鬧!坐好,聽我說!”她認認真真地、臉上不帶一絲笑容說道,“你決定明天就請假回去。順從父母的調擺,到日子,規規矩矩同那姓姚的女娃子拜堂,夜晚上牀成親。不過要緊緊記住我的話!第一,我們的事情,不準向你女人泄漏一個字。若是泄漏了,我要同你拼命!第二,成親幾天之後,不管你家裏如何設法挽留,你必須趕快上省來。”頓了頓,她問楚用道,“煞果兩件事,你做得到不?若是有把握做得到,你就只管回去。”
楚用猶然不大相信地說:“你當真存心要我回去嗎?”
她定睛瞧着他,沒一點表示。
楚用用指甲把頭皮搔了搔,沉吟着自問道:“這是怎樣想起來的?真令人不懂了!”
黃太太已經起身走到小客廳門前,高聲叫菊花拿水菸袋來。接着仍然坐到筆桿椅上,微笑道:“容易懂的,好兒子。我從四面八方想起,若是照你那牛脾氣拗下去,事情一定會下不了臺,一定會鬧大,一定會使人猜疑我在中間搗鬼。若果把我牽連進去,那我還有啥子臉面活人?我爲你這樣一個娃娃,出脫我一輩子,我自然不值;你口口聲聲說是爲愛情,若是弄到這步田地,你難道不失悔?到頭來,大家都沒有好處。一定要朝死路上走,不是痰迷了心竅嗎?眼面前,既要使你的事情不出岔子,又要使我們的事情不露形跡,我想來,沒有別的方法,只有你聽我的話回去成親。事情就是這樣,不許你再找話說……唉!好勞神喲!若我以前不招鬼迷,錯走一步,你的事與我何干?值得我這樣用心!”
楚用想了想說道:“表嬸,我已說過,你譬如就是我的命運之神,無論你怎樣安排,我只有服從。你既然要我回去,我不反對,明天決定拿信到學堂去請假。不過我的親親熱熱的表嬸娘,這事到底和我們大有關係,你好不好再多多想一想,這樣搞下去,沒有啥子後患吧?”
“後患嗎?有的。除非把我囑咐你的那兩樁事忘在九霄雲裏。”
他幾乎又要賭咒了,連忙說:“不會忘記!不會忘記!”
“但願如此……這樣搞一下,也好。試一試你這娃娃,看你對我,到底情長不情長?愛真不愛真?”
五
孫雅堂隨着高金山走進大廳耳門,黃瀾生業已迎到短廊上,映着高金山手上掌着的那盞魚燭風燈燈光,忙不迭地問道:“雅堂兄,這時候光臨,莫非有什麼事?”
“別沒的,適才得了一樁新聞,特來奉告。”
“只是一樁新聞?”
“卻不是普通新聞,是一樁值得我們研究的新聞。”
“那麼,我們在小客廳坐談好了。高金山先把洋燈點燃。”
“二妹睡了嗎?”
“我們就枕尚早,她正在經佑小兒女上牀。”
不料黃太太已經走到小客廳門前,接口說道:“孫大哥來啦!爲啥不早一步來消夜?我們那個看門老頭耳朵不行,累你在門外好等。”
“我消了夜就坐轎子走來,不想府上大門恁早就關了。”他笑了笑道,“關防也忒嚴密了些。其實看門老頭兒早應了聲,因爲要拿鑰匙開鎖,鎖開了要解鏈子,鏈子解了要下門閂,然後才說得到開門。所以纔在大門外等了半袋煙之久。”
黃太太舉眼把她丈夫一道:“都是我們老爺的過場嘛!我說過多少回,世道荒荒,我們這條街又背靜,斷黑關大門,也使得。只是不忙上鎖上閂,難免沒人進出,不方便。比方楚子才前一晌學堂裏功課很緊,有時回來晏一點,也是打門打戶,也是要在外面等半天……”
不等說完,孫雅堂朝門簾低垂的客房一睃道:“今天,此君也還沒回來?”
黃瀾生接着說道:“昨天請假回新津去了。雅堂,你說這些青年人渾不渾?也不管今時何時,也不管功課耽擱得耽擱不得,一聽到要娶親了,考慮也不考慮一下,伸腳就走。是真孟夫子說的,知好色則慕少艾……”
“你這句文拋得不切題,應當說,丈夫生而願爲之有室……”
黃太太插嘴說:“這咋個能怪子才?只能怪他那不懂事的父母,想媳婦想慌了,生怕女兒出嫁了沒人使,事前毫不向兒子說一聲,啥子都備辦好了,連喜期都擇定了,才寫信來叫兒子回去。像這樣事情,若是兒子不回去,兩個老糊塗蟲能夠善罷好休嗎?”
“我的意思是,子才應該想一想。最好,寫信回去,說明種種情形,要求老人把喜期推緩一下。至少推到年底,那時,業已畢了,時局或許也有了清明氣象,然後再辦喜事不遲。然而子才就沒這樣想,一股勁地只是慌着走。”
“你這時纔來彈駁人啊!人家告訴你的時候,爲啥你又一力贊成,連說父母之命不可違?給人家道了喜,還估着我立刻封了十塊銀圓送跟人家,生怕第二天早晨送,都會誤了人家行程。這時節又來議論人家不對,豈不成了過後興兵?”
孫雅堂接過高金山端出來的蓋碗茶,旋喝茶,旋笑道:“二妹,你不知道瀾生襟弟當僚屬當久了,搞慣了這一套:當面逢迎。然而他能背面議論人,總算不錯,證明他那涵養功夫還未達到爐火純青,也證明他的膽子還大。”
大家都在笑,黃瀾生也夥着笑道:“這些無干得失的話,不提也罷。雅堂,談談你的祕聞如何?”
“好!我說。不過得先問你,楊維這個人,你知不知道?”接着又補充一句,“即大家稱爲丁未年成都六君子的那個楊維。”
黃瀾生正拿着水菸袋,順手把紙捻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道:“怎不知道!你難道記不得光緒三十三年,辦理這案子時候,我正當着成都府發審局的差事嗎?王寅伯那時署理華陽縣。他就因爲破獲這個要案,連保帶捐,纔不兩年便爬到候補道。今天能夠充當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爲老趙所倚任的淵源,也在於此。那時,趙次帥未到,這位趙季帥正以四川藩臺護院哩。”
“知道這些就好。而今我要告訴你的,正是這個辦爲永遠監禁罪名的革命黨,忽然走起紅運來了。你猜是怎麼樣的?”
“莫非遭逢什麼皇恩大赦?”
“皇恩大赦,何得謂之祕聞?你不是維新黨,我又何用才一聽見,便跑起奉告?不是,不是,再猜,再猜!”
“到底是咋個的嗎?”倒令黃太太急了,插嘴說道,“孫大哥也是喲!爽爽快快告訴人家不好?偏愛賣這些機關,你們當紹興師爺的,就是這些地方討人嫌!”
“嗬!二姑奶奶發威了!莫着急,聽我細說端詳……”
就是這天下午,華陽縣知縣史九龍正在上房,由三個姨太太陪伴着打麻雀牌的時候(說起來,華陽、成都兩縣,都在省會內,稱爲兩首縣,一天到晚,要處理公事,要坐堂審案;一天到晚,要伺候上司;應該忙得席不暇暖,食不知味纔是。但這是過去的情形。自從開辦警察,省城治安另有人負責,兩首縣的事少了一些。自從司法獨立,民刑訴訟劃歸地方審判廳,兩首縣的事又少一些。自從經徵局成立,兩首縣不管糧賦;三費局成立,兩首縣不管支應;事情益發輕減。自從各衙門安裝了電話,上司有所吩咐,只要接過傳話筒一聽便知,無須乎像過去那樣,不捨晝夜地奔波,這已經不可與過去同日而論了。加以自從爭路風潮以來,儘管雷霆電火,轟隆過去,轟隆過來,但是兩首縣衙門頭上,好似都安有避雷針,過去全成都忙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現在反而成爲全成都閒得莫可奈何的兩個官兒。因此之故,這個華陽縣知縣史九龍,方能於飲酒、栽花,玩姨太太[據說他有七個姨太太,尚不滿足,準備再討兩個,湊成符合他尊諱九龍的這個九字]之餘,每天必須姨太太陪着,打十二圈乃至十六圈二四銀角子小麻雀,謂之看竹,[因爲麻雀牌是骨面竹背,而且竹的分量還佔多半]來消遣永日),忽然一個親信小跟班進來報稱:管監獄的高老爺便衣稟見,已經在花廳外了。
史九龍手上的牌太好了!紅中暗嵌,白板暗嵌,幺條碰上了;現在是九條與綠髮字對碰。如其綠髮字碰和了,簡直了不起!不管怎麼算,都是三百和滿貫。像這樣一做便成,並且不爲三個妖精所察覺的好牌,真是難逢難遇!他全副精神都貫注到牌上去了。正自目不旁瞬、心不外馳的時節,什麼高老爺、矮老爺,絲毫沒有鑽進耳裏。若在平日,這個俊俏小跟班早經見機退出,萬分誠懇地告訴高老爺:“請高老爺改日再來吧!敝上正在辦理一件要緊公事,實在分不出身來。”但今天,這跟班豈特不退出去,還提高嗓門吆喝道:“回老爺,高老爺來稟見,爲的是兵備處總辦王大人親身來到監獄,看老爺過不過去伺候一下!”
史九龍撲地把牌朝桌上一推,跳起來罵道:“王八羔子,爲什麼不一進來就稟告!哎喲!哎喲!我的馬褂,我的扣帶,我的緯帽。快一點!丫頭子一個不在跟前,都死在別處去了!要急死人!要急死人!”
等不得再照鏡子,就向花廳跑去。
高老爺青衣小帽迎了上來。
“是王大人到監裏來了?”
“回堂翁的話,正是這樣。”
“來提要犯嗎?”
高老爺焦眉愁眼地道:“這話很不好說。所以卑職特特趕過來請示堂翁,看怎麼應付方好!”
原來王棪一到監獄,對直就來到典獄官(其實就是華陽縣典史,今年才改的名稱。官改小了,衙門也撤銷了,雖然支領的月薪比原來的年俸多)的公事房。昂着頭,眼睛望着頂篷,大聲吩咐道:“快去把楊先生給我請出來!”
高典獄畢恭且敬站在一旁,故意問道:“大人要會的,是哪一位姓楊的?”
“嗯!你是什麼人?”
“卑職是典獄官。”
“那麼,爲何連楊維楊先生都待問呢?”
“哦!是犯人楊維!”
“快去給我請來!”
這時,幾個跟來的隨從,不由典獄官做主,早把公事房的桌椅調擺齊楚;並從提盒內取出四隻精緻的銀火碗,都用蓋子蓋着,不知裏面盛的什麼,想來,必是王大人小廚房精心結饌的好菜。此外,是兩副象牙筷和銀盃碟——真正只有兩副!看樣子,王大人移樽就教,安心是不要人作陪的。
果然,王棪溜了他一眼,接着說道:“你有公事,就自便吧,我這裏有人伺候。”
這一下確把高老爺惹冒火了。心裏頗頗打算罵出來:“我是伺候你的人嗎?”也想打起官腔來拒絕王棪這種目中無人的行動。他幾乎要這樣說:“楊維是謀反叛逆,朝廷欽定爲永遠監禁的罪犯。就是親屬,也須呈請本典獄批示之後,方能按期探監。但也應當最派得力獄卒,從旁監視,以免發生意外。雖然你王大人官比我大得多,但也只能管你的兵備處,我這典獄,在你事權範圍之外,你不能算是我的頂頭上司,你就管不着我。因此,你到我這裏來,便得遵守章程,諸事不經我點頭,就不許你這樣隨便。你這樣隨便,不特破壞章程,而且侮辱本典獄人格,法政學堂講義上講得明白,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你王大人憑什麼資格,可以蔑視法律!”但是眼見王棪那種神氣,好似不容易與他說理。高老爺審度一下,只好唯唯而退,一面打發管獄員去叫楊維,一面就懷着一肚皮不平之氣,跑到華陽縣衙門來找堂翁拿主意,如何應付這個蠻橫的王大人!
史九龍站着聽他細說之後,不由又氣又笑——因爲打攪了他一場難逢難遇的好牌,沒有和下來,當然生氣;笑的是,這個初出茅廬的鄉壩佬,何事不可爲,挑蔥賣蒜,大小也是職業,卻偏偏要來做官!但也只好強忍下去,故意輕言細語問道:“王大人真是胡鬧。依你老兄意思,要兄弟我怎樣辦呢?莫非要兄弟坐堂籤差,去把王大人抓來,辦他一個知法犯法,打三十大板,取保開釋不成?”
“不……不是的。”高典獄已經覺察自己找錯了人,頗爲局蹐地這樣說。
“那麼,敢是要兄弟發一道通稟,向各道上司衙門,詳他一個交通匪類,有玷官箴,來爲老兄出氣?”
“也不是。”高老爺的臉紅得像喝了三杯燒酒。
史九龍臉色一沉,不客氣地哼了聲道:“既然都不是,那你慌里慌張跑來找我幹什麼?你發了瘋?”
高老爺嚇慌了,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又是作揖,又是請安道:“堂翁息怒!實是卑職糊塗,一時油蒙心竅,驚動了堂翁!唉唉!卑職錯了,還求堂翁格外包涵!”
史九龍到底是個老宦場,看見高老爺那種觳觫樣子,遂也不爲已甚,淡淡說道:“算了吧,我倒沒有什麼。只是要奉勸老兄一聲,設若老兄不甘於長遠當一名典獄官,那麼,像王大人這種能收能放、能上能下、能剛能柔、能進能退的本領,倒應該好生揣摹揣摹……你現在唯一補過之處,就是等王大人走後,立刻去把楊先生請到你房間裏安置,茶水一切,當心點……聽說楊先生鴉片煙癮不小,可是真的?那麼,我再奉勸你,從今以後,不但楊先生的鴉片煙毋庸計較,就是他的行動也不要過問了。嘿嘿,我若是與你易地而處的話,老兄……”
一番話,聽得高老爺越發糊塗!
六
黃瀾生同他的太太都不禁呵呵大笑起來。
黃太太咳了兩聲嗽道:“官場中硬有像高典獄這樣不懂事的迂夫子嗎?可是孫大哥,你咋會曉得這麼詳細?該不是故意編出來的?”
黃瀾生抽着水煙道:“不然!官場中確乎有這樣的人,尤其多的,是法律界中那夥纔出山的新毛猴。不過,我想,雅堂今夜特爲來擺談的,主旨恐怕不在於這位姓高的朋友,而是在王寅伯之移樽就教。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很不尋常,明明白白這中間定有什麼文章存焉。雅堂兄,你的尊見可是這樣?”
“不這樣,我如何把高泳涵剛一送走,便來找你研究呢?”
黃太太問道:“高泳涵?敢莫就是高典獄?他咋會找到你呢?”
“他與我在法政學堂同過學。人很老實,書卻讀得好,所有講義,沒有人比他背得熟。就只不通世故,不諳人情。因我平日肯指點他,他遇有不了然地方,總要找我請教。今天吃了兩回碰,想不通,所以又跑來找我訴苦,並要我替他下個決斷,看史九龍指示的那番話,是陷害他的,還是真心爲他的好?因此無話不談,也才使我知道王寅伯同楊維早就拉上了交情,楊維以鴉片煙來消磨壯志,而今吃成一副大癮,還是王寅伯勸導之力哩。”
“王寅伯同楊維拉上交情這一節,倒要聽聽。”黃瀾生深感興會地說。
孫雅堂又喝了兩口才給他摻上鮮開水的滾茶,把嘴一抹道:“據這位書呆子說,他接事不久,就發覺楊維這個罪犯,起居服食,一切都與其他罪犯不同。當然,拿新名詞說,楊維是政治犯,不同於那些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刑事犯,照章程所定,理應優待。然而優待得也出了格。別的不說,吃鴉片煙一事,總不容許。這位高公,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除了把煙燈、煙槍,連同一罐雲土煙膏,立予搜出沒收外,還跳進跳出,鬧着要查究是什麼人偷運入獄,是什麼人獄外支應。他的眼力甚好,看出楊維那張顏色不正的瘦臉,那雙萎靡無神的眼睛,知道楊維的煙癮既不小,也非新近染上的。他這樣吵鬧時,楊維只是冷笑說:‘你這傢伙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膽子倒也不小。你要查究,好吧,你儘管去查究。但是鴉片煙得恭恭敬敬送還老子。如其不然,老子動起手來,要你好看。老子是道道地地的革命黨,連你們那個載湉小兒和溥儀小兒的命,我要革就革,何況你這芝麻大個東西。’我們這位高仁兄就有這種好處,招了楊維一轟,他反而沉靜下來,能用心思。連忙關上房門,把幾個老資格管獄員叫來一問,才知道楊維的鴉片煙,通了天的。據說,最初,楊維拒絕不吃,每天只是寫字讀書,脾氣很暴躁,動輒罵人,甚至摔東西,撂板凳。後來王寅伯派了幾次親信勸告說,鴉片煙可以養性寧神,收斂心志,他若上了癮,於他只有好處。當然,還說了一些什麼話,爲衆人所不知的。於是這個壯士,才皈依佛法,吃起鴉片煙來,好的是,不久便上了癮。禁菸局支應的雲土,勁仗真紮實!啊哈哈!”
黃太太也笑道:“孫大哥擺得有趣!只是煞果那句‘禁菸局支應雲土’,一定是你生編的了。”
“二姑奶奶,你可不能隨口誣人。你既曉得我是紹興師爺,你便應該知道我的口也與我的筆一樣,無例無案、無憑無據,是不能亂來的。我們從當帽蓋子起,便要受此夾磨,要不然,永遠不能出師。”黃瀾生揮着右手道:“這些且莫談。使我奇怪的,便是王寅伯與楊維怎會拉上了交情,而且交情還這麼厚?丁未年的事情,我親目所睹。破案逮人,全是王寅伯一個人搞出來的,主張把這幾個人立地正法的,也以王寅伯最爲激烈。他想借人血染紅他的頂子,無怪其然。若不虧了成綿龍茂道賀綸夔、成都府高增爵兩位大人力爭,至少至少,楊維、黃方這兩個人的腦殼,是會被王寅伯斫掉的。會審那天,我也在座,光看王寅伯那張殺氣騰騰的臉,我就爲這兩個人捏把汗。像這樣的冤家對頭照道理講來,楊維縱非王寅伯的深仇,但王寅伯卻是楊維的宿怨,即使王寅伯悔悟前非,要討好賣乖於楊維,而楊維卻怎會不念舊惡,居然結交於王寅伯?我甘認閱歷太淺,不能瞭解此中玄妙!”他又搖頭重複一句,“實實不能瞭解此中玄妙!”
“豈但結交,結的並非朋友間的平等之交,還是有尊卑上下的交哩!那位高泳涵高傻子曾經偷偷檢查過他們來往幾次信。信上倒沒說什麼大有關係的話,卻查明瞭王寅伯信上,稱的是莘友仁弟,自稱侍生;楊維信上,有時稱寅伯尊師,有時簡直稱爲寅師,自己稱的,不是門生,就是及門。你看,楊維還甘於下禮向王寅伯求學問哩。嘿嘿,老弟,你豈不更難了解此中玄妙了嗎?”
黃瀾生又點頭又搖頭道:“誠如尊論,我委實不解。”
“其實有何難解?在王寅伯這面,大約受了他太翁指點,既不能致人於死命,便只有趕快轉圜,與人釋仇解憾。這是古人化干戈爲玉帛的用意。不過古人用之於邦國,而王寅伯乃妙用於私人之間,這是容易懂的。至於楊維這面哩,本身陷入縲紲,生死由人,親戚故舊,無從援手;別的不說,光是應付獄卒需索,他就沒有辦法。忽然一個操他生死大權的人,不惜紆尊降貴,同他納交;聽說判定罪名之前,王寅伯就把他招待在花廳裏,吃的小鍋飯,如果此說不虛,可見王寅伯釣魚的窩子,撒得很早。如此日浸月潤,莫說楊維是個皮包骨頭肉的人,即令是銅頭鐵臂的怪物,也乘不住這種九蒸九煉,而不化爲繞指柔。到了這步田地,當然,只有感恩之情,哪還有解不開的仇恨?沒有投到膝前稱義父,只是拜在門下稱師尊,看來,楊維還算是有骨氣的。老弟,你說我解釋得可對?”
這下,連黃太太都拍掌稱讚起來。
黃瀾生還在沉吟說:“但是王寅伯今天公然移樽就教,不僅不畏人言,還那樣理直氣壯的,恐怕不能拿你剛纔所說的那些解嫌釋怨的理由來衡量吧?這其間必有進一步的文章存焉!”
“必然有的,所以特來找你研究研究。”
兩個人都靜默起來。一個喝茶,一個吃水煙。
黃太太也在用心思。忽然長睫毛閃動幾下,首先開口道:“這是王寅伯在燒冷竈呀!”
她丈夫接着說道:“不是冷竈,大概竈已燒熱了。”
黃太太道:“若說是熱竈,那麼,這個革命黨一定要出獄了。”
孫雅堂把手上的蓋碗茶向茶几上一頓道:“着!二妹一言破的,這位楊先生絕對出獄!若非毫無影響,王大人那樣油滑的老宦,豈有不怕這消息傳到老趙耳裏去?”
黃太太緊接着說:“是不是趙爾豐已經點過頭?說不定竟是趙爾豐支使他這樣做的?”
她丈夫笑道:“這又是太太想翻了山的話。”
“不,並沒有翻山。你們想嘛,楊維是革命黨,辦了永遠監禁,這時候,能夠出獄,除非皇恩大赦。不然的話,必定是趙爾豐特意要放他出來。”想了想,不等別人開口,接着又說了句,“嗯!我看還不光是放出來哩……”
孫雅堂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如其光是釋放出來,沒有遠大前程,即是說不被擡舉起來成爲一個要角,王寅伯也用不着這樣去巴結了。瀾生,你所猜想的別有文章,恐即在此吧?”
“那倒不是的。我並且要問你們,楊維果有出獄之望,不管是朝廷大赦,或如你們所猜度是趙季帥的意思。但是,這卻爲了什麼呢?甚至於說到還要擡舉——擡舉一個謀反叛逆的革命黨,這更是匪夷所思——難道果如外面謠傳,同志軍的勢力越來越大,川南、川北各地革命黨又乘機崛起,攻佔不少城池。趙季和確已困守孤城,束手無策,因而把楊維擡舉出來,作爲一面招妖幡,好把同志軍、革命黨都招在老趙這面,免得再反對他?是不是這樣的呢?”
他的太太頗以爲然地道:“是這樣的嘛。”
孫雅堂卻搖頭說道:“我看,不是吧?革命黨的騷擾,我沒有看到公事,不明白確實情形。至於同志軍,因爲我們籌防局隨時派有探子出去,儘管外面謠言把孫澤沛、吳二大王、侯國治、張瓜瓜這些人說得多兇,其實據我們得到的回報看,並不見得如何了不起。僅僅由於被他們裹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各地團防不知利害,或者也因爲受了脅迫的緣故,多願爲之虛張聲勢,乃至願爲之耳目,所以傳揚起來,就覺得同志軍硬像成爲不可撲滅的燎原之勢。如其趙季和真個要用兵力來敉平的話,我敢說,要不上十天半月,這些大王都會煙消雲散的。嘉定府的情況,不就是這樣?當其羅八千歲、胡痰兩股合龍,進佔府城時候,聲勢多大。同志軍號稱三萬多人,並且據報,還有川、滇兩省邊境上的許多悍匪、哥老、煙販、鹽梟等羼雜其間,看來,真要成爲氣候了。那時,朱敦五帶了六營巡防,截堵在下游,葉荃帶了一標新編陸軍,從馬邊殺出,只一仗,不僅把嘉定府城克復,還把羅、胡二人攆入深山叢菁,拖走的餘匪不足千人。以此爲例,當前趙季和的力量並不弱,在他手上有那麼幾標精銳陸軍,有十一營久經戰陣的巡防,現又經我們籌防局代募了新兵五營,正在操練,他若安心剿辦,孫、吳、侯、張那些麻雀隊伍,哪是他的敵手?無論如何,都說不上要借重楊維來做招妖幡的。”
“所以我纔不能同意你和內人所猜度的:王寅伯之籠絡楊維,是老趙授意,甚至猜到老趙要擡舉這個革命黨。”
“那又不然!現在趙季和的槍法亂得很,不知道是他故意耍花槍,抑或由於心無主見。總而言之,他近來好些舉措,都難以常理測之。比如新津打下之後,他既不乘勝猛追,又不及時肅清溫、郫、崇、灌、雙這五縣地面,反而裝出一副菩薩面孔,出示招安,在告示上說了多少軟話。無論何人都知道,這是一種示弱,不惟無濟於事,只能助長同志軍氣焰。這一層,難道以他的閱歷,還不明白?但他爲什麼卻要這樣做呢?再如七月十五爲他逮去的十三個人。那時說來,都是首要,都可按律處以不赦之罪,機關法團提出質問,被他駁斥了,還捱了一頓臭罵;紳士們懇求移交大理院審訊,也被他回絕了,說是於法無據,於勢不可。但是,不到兩個月,他卻陰一個、陽一個,竟自釋放了九個。說他釋放的人,只是爲了爭路,而非謀叛首要。然則,顏雍耆明明是股東會長,與張表方同科,張表方既非首要,何以素負清譽、鄉黨稱爲善人的顏雍耆,反而會圖謀不軌?現在並沒有人再向他做什麼請求,倒是他自己忽然聲稱,他自始就準備把這案子移交大理院憑公審斷。這不僅前言不符後語,抑且跡近自打嘴巴。諸如此類,都可證明此公之不易捉摸。因此,我才推想到王寅伯在這種時期,敢於氣而派焉地跑到監獄裏去,同一個革命黨把酒言歡,若非有大力者在暗中支使,他哪有這麼大的膽量?這個所謂有大力者,在目前說起來,除了趙季和,還能有誰?而今天的趙季和,恰又可以神戳鬼戳搞出這些怪事來的。現在我們要研究的,只在趙季和爲什麼要來這麼一手?”
黃瀾生皺眉嘆道:“這卻不容易研究啦!”
他太太笑了起來,說道:“不研究也罷。無影無蹤的事比猜燈謎還老火!”
孫雅堂道:“真的,瀾生,這一晌,院上竟沒有什麼令人注意的消息嗎?”
“有當然有,只是我們幕僚處毫無所聞。朋友們有的辭了差,有的請了假,有的不辭差不請假就是不來。例如我們科參事饒鳳藻饒觀察,一連幾天看不見人影,你從何處去打聽消息?”
“啊也!竟有此事!”孫雅堂不由兩手一拍,“老弟臺,這不就是足以令人注意的消息嗎?”
黃瀾生舉眼把孫雅堂看了看,沒有說什麼。
“你想嘛,你們的饒觀察,是趙季和的何如人?是趙季和身邊的荷包!趙季和有四個檳榔荷包:一個是田徵葵,一個是王棪,一個是餘大鴻,一個便是你們科參事饒鳳藻。四個檳榔荷包,老趙每天都要放在手上掏幾遍,一個不掏到,他都過不得日子。而今一個荷包幾日不見人影……嗨!難道不是一種非常變故?爲趙季和設想,該如何煩惱!”
黃瀾生微笑道:“田、王、餘、饒果是老趙身邊四位紅道臺。但也並不如老哥所言,是不可一日或離的檳榔荷包。我再告訴你,餘大鴻餘觀察就已聽說奉到札子,委派到重慶去統領川東一道的巡防,已在準備一切,不日便要啓程。如其真是檳榔荷包,這個人怎又外調呢?”
“把餘大鴻朝重慶調,也不是小事啊!你算,幾天裏頭,四個心腹——就不說他們是順氣、銷飽脹的檳榔荷包吧。除了田莽子,三個人都有不尋常的表現:一個籠絡革命黨,一個不見人影,一個奉委外調。嗯!看來,大局面不免有什麼變動吧?”
黃瀾生點頭道:“我也有點疑心。就只想不出怎樣變,所以沒說出來。”
黃太太又插嘴說道:“怎樣變?既不是同志軍要撲城,該不是端方到重慶後搞了些啥子名堂?”
她丈夫首先否定她的推論:“這個,我卻敢說,端大臣不會搞什麼名堂的。按照官場向例,他查辦川事,必先到省城來同現任總督商量後,才能拿主意。誠然,我曉得有幾個紳士,悄悄出省,趕去歡迎他,主旨就在控告老趙。可是端午橋這個人,何等油滑,何等玲瓏,他能不與老趙說妥,就有什麼舉動,那不是安心得罪老趙?老趙資格儘管不及他的高,但東三省的趙次珊,卻不是他惹得起的,而且朝廷之上,老趙也有幾個靠山哩。所以自從端午橋奉旨來川,大家早就看穿,朝廷使他來,不過要他設法居間,一面顧全老趙威信,一面也敷衍一下民情,因爲兩面抹稀泥,倒是端午橋的拿手戲。說他還未到省就搞出什麼名堂,使得大局發生變動,這是太太不明白官場情形的想頭。”
他太太眉頭一豎,正待給他一個反擊。忽聽大門門扉又是一陣砰呀訇的被人打得鼓響聲音。同時,還隱隱約約聽得見有人粗聲大氣在門外喊說什麼。
“時候不早了,還有客來……我倒要告辭了。瀾生,不管我們猜得對不對,總而言之,局面越來越不好,彼此留點意,倘有所聞,互相通知一聲,倒要緊。”
“何必就走哩!設若來的是熟朋友,我們還可以研究一下的……”
高金山進來報說,喊門的是吳鳳梧吳管帶。
“哈!是他!”黃瀾生一躍而起道,“這個人在新津搞過同志會。不曉得從哪裏回省?一定有些新聞可聽。倒是熟人,不過與我們路子有些不同。”
“那我先走一步。”
黃太太也站起來說:“這個人流裏流氣,一見面就說錢,我也不愛見他,等瀾生一個人同他去纏吧!”
七
吳鳳梧一揖之後,果然說起錢來。但他這一回,並非要借錢,是說:“多承老哥厚愛,上月賜借的十塊錢,真把舍下大小都打救了!我確實打定主意,等我回省後,立即當鋪蓋,賣罩子,如數奉還,以表白我這一次說話作數,毫不虛假……”
黃瀾生一面讓座,一面阻攔道:“區區之數,何足掛齒。”
“不是這麼說法。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有道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這次借錢,不比往回,兄弟我既是有言在先,刻下回了省,怎好不說還錢的話呢?”
黃瀾生推辭說:“也不在忙上呀。”
“是的,是的。老哥既然不等着用,那麼,容兄弟緩一口氣,等到一筆生意做好再還吧。”
“什麼生意?你改了行嗎?”
吳鳳梧接過主人遞來的水菸袋,一口氣呵得煙哨呼嚕呼嚕直響,兩道極濃青煙由鼻孔噴薄而出。搖頭擺腦地讚歎道:“好勁仗的煙!這不是你平常抽的福煙啊。”
“福煙早已斷莊,買不出。我和內人都改吃這個雙金蘭煙,勁仗確實很大。我們本來想改吃紙菸的,因爲也是外來貨,害怕剛剛吃慣,又斷了莊,那才老火哩。”
“依我看,紙菸不會斷莊的。”
“你怎麼曉得呢?”
“嘿嘿,老哥,你又懵懂一時啦!紙菸是洋貨,洋人在做,洋人在運,洋人在批發。洋人做生意,不像我們中國人,只要他開闢出一個商場,那就死也不丟手。比方這回,我從新津跑出來,打由彭山、仁壽地方,兜了一個大圈子。經過好多大小場鎮,拜過好多碼頭,吃吃喝喝、玩玩耍耍,知道好多東西確實因爲有人阻運,或者沒人肯運,吊缺了。可是有兩項東西,哪怕小得像三家店,也是有的。其中之一,就是紙菸……另一項嘛,是鴉片煙。儘管說鴉片煙是土產,不是外來貨,但它到底沾了一個洋字,所以它就比其他土產神氣得多了,嘿嘿!”
及至吳鳳梧隨着黃瀾生的問話,把新津打仗情形,把侯保齋、周鴻勳分頭退走情形,把他自己在路上所目睹的同志軍和各地團防安心要與趙爾豐拼到底的情形,大致談了一番,話頭轉到他回省之後何以爲生,才接住前一頃時主人所問的話道:“並未改行。我依然是四棒棒加一棒棒,五(武)棒棒。並且這項生意,與我本行有關,如其改了行,便無生意可做了。”說完,還故意眯起眼睛笑了笑,裝出一副神祕樣子。
黃瀾生也笑道:“這樣說來,你這生意,定非什麼尋常生意嘍。”
“當然,當然。”
“有沒有危險?”
“不會做的人,難免不遇邪。像我這種老油子,那倒泰山石敢當!”
“要不要本錢呢?若是不湊手的話,我還可以……”
“承情,承情。我這生意,是不需要本錢的,克實說來,只能算是經紀而已。”
“到底是什麼生意喲?”
吳鳳梧舉眼四下一看,小客廳裏洋燈點得雪亮,除主人外,沒有第二個人;朝窗外望去,庭院裏也只有秋蟲鳴聲,黑魆魆地看不見半個人影。他方抑住嗓子,湊近黃瀾生耳畔說道:“你我交情非外,想來不會向外張揚的。告訴你,這不是正當生意……給人經手買賣槍支子彈。”
黃瀾生不由嚇了一跳道:“這是犯法的事情呀!”
“是犯法事情。不過刻下犯法事情太多,大家都在幹,都幹得起勁,也便不算犯法。就說犯法,誰又肯來干涉呢?況且這些東西,並不是我賣,也不是我買,我只是從中介紹,得點正正當當的手續費。沒有我,這生意總歸要做,法是犯定了,那我又何必假繃正經,看着錢在地上,不蜎一下腰桿呢?”
黃瀾生笑道:“經你這一說,好像又是一種尋常買賣,人人都可以做的。”
“也不對。如其你不在軍營裏,不經管這些東西,不懂得耍手腳的妙竅,你能不能賣?敢不敢賣?又如你不在這時節正大光明地同官兵打仗,你怎麼捨得拿出白花花的大捧銀子,來買這些惹是生非的兇器呢?即使要買,那也不過偶爾買支把兩支這個,”他把兩手一比,使人懂得是槍,“買幾顆到二十顆這個。”他又把小指頭豎起搖了搖,使人懂得是子彈。“當然不會像刻下,有好多,買好多。尤其這個東西,”他的小指頭又高高翹起,“啪一聲,便丟一顆。你老哥沒玩過這把戲,想也想不到,一上戰陣,要啪好多聲喲。但是要買這些東西,也得有門路;如其找不到門路,儘管你把銀子堆成山,卻是枉然。所以說,買賣雖然不算怎麼特別,有人賣,也有人買。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如其沒有我這樣有資格的人來當經紀的話。”末了,吳鳳梧還揚揚得意地昂着頭道:“找我這樣有資格的人,不是衝殼子,確實不容易哩!”
“那你儘可以在招牌上大書特書:本號獨一無二,顧客務必認清,免遭欺騙!”
主客都大笑起來。吃煙的吃煙,喝茶的喝茶。
“你的買主想必是有的了?”
“當然,當然,多得是。凡我走過的場鎮,拜過的碼頭,碰過頭的統領、隊長、團總、團正,數不清的人。有幾個着急慌了的漢子,聽說我能夠弄到一些硬傢伙——新式的,叫硬傢伙;舊式的,如像獨子後、劈耳子,只叫傢伙——便拿出老白錠、龍洋,朝我手上塞。說是作爲定錢,無論如何要我收下。你想,我怎麼好收哩。如其弄不到那麼多,分配不到那些人的頭上……”
“你有把握能夠找到賣主嗎?”黃瀾生不等他說完,便急急地問。
“這還待問嗎?要不是有把握,敢亂衝殼子?在平日,不免有些困難。大宗的、成躉的、容易耍手腳的,都在庫裏,發出來的,都編了號,造了冊。記得在爭路風潮時候,我從打箭爐出來不久,有個姓顧的新繁團總……”
“可叫顧天成?”
“就是此人。你認得他?”
“我不認得。我知道這個人。你講下去,歇會兒再擺這個人。”
“是的。顧天成就託我代他找幾支硬傢伙。很費了我些手腳,才替他找到一支四瓣火——連傢伙都說不上。不過他已經高興,說是到底比明火槍強——但刻下正在打仗,情形就不同啦。只要上過戰陣的軍隊,軍械軍需見啥都有些損耗,在造冊上報時,耍點手腳,非常容易。就是在搬運器械時候,也一樣可以撈點外快。子彈不說了,弄好多,有好多,價錢不貴,轉手時油水很大。硬傢伙也不難,價錢,卻要看賣主的心重到啥子程度。可是刻下該它們行運,再貴也有買主,略微吃點小虧的,僅只當介紹的人撈不到好多油水罷咧!”
黃瀾生搖着頭道:“看來,這班賣東西的人未免太蠢!難道就沒想到,人家把東西買去,車轉來打的,卻是誰呀?”
“未必便打中他。”
“萬一打中呢?”
“只怪運氣不好。其實也值得,到底得過一筆外快!何況他們根本就不曾打過硬仗,也從未想到打硬仗。不打硬仗,除非中埋伏,比如向陽場、三渡水那樣,纔會死那麼多人。”
“新津打得那麼兇,那麼久,莫非死的人不多嗎?”
“就是不多嘍!約莫估計,陸軍那面,死的傷的一共似乎不到一百人,真正陣亡的更少。反而是同志軍——我說的同志軍,並不包括周鴻勳的一營巡防。他的人很會打仗,比陸軍內行,死傷也不大。只有那夥邛、蒲、大、崇、新、灌一帶的哥老,和各縣開去的團防,死的很多。每一次戰陣,丟翻的有好幾十,帶花的數不清。打總算來,死得起碼有五百,傷的總在一千以上,幸而陸軍一直沒有打過硬仗,如其不然,同志軍這面,還不曉得要死多少,傷多少哩!”
“我正待請問你,同志軍既然如此脆弱,器械又不行,打起仗來又死傷甚重,但是何以打到現在,反而覺得它的勢力越大?你可曉得,前不久居然鬧到武侯祠搶炮,土橋劫場,連孫澤沛的告示都巴到城門洞?並且把成都省團團圍住,油鹽柴米等物,但凡從稍遠地方運來的東西,全被阻斷,省城派了幾次巡警水警去清道,都不見效,這是什麼道理?”
吳鳳梧想了想道:“要我說出什麼道理,我還沒有這本事。憑我見過的,光說打仗,有些地方,我便想不透。比如我們從前在打箭爐外打蠻子,說起來,蠻子就是不怕死的。可是一羣人中,你打翻他上十個,他就非跑不可了。刻下的同志軍,看樣子,並不比蠻子兇,一個二個,傻頭傻腦的。但是,只要你一招呼去打趙爾豐,他們立刻就變得勇不可當:挺起梭鏢,埋頭便衝,不管前後左右的弟兄打翻了多少,他非衝上去撈到一點本錢,絕不回頭。最使我想不透的是,一次吃了虧,你教他莫那麼傻,打仗有打仗的妙竅,上了陣,要找掩護,尤其使刀矛的人,不要老早朝前衝,枉自當人家的槍靶。怪的是,你講時,他點頭;一上陣地,又一切不顧了,一點不怕了。這並不是少數人如此,幾乎願意來打仗的都如此。像這樣的人,已使人難於打點,何況陸軍一根筍又不安心打硬仗。我想,同志軍之所以像塊生鐵,儘管隨時隨地着官兵打得火星四濺,可它反而越硬了的緣故,說不定就在這個傻字上頭?”
“不錯。你說的傻,就是古人所說如飲狂藥的那種藥性了。”
“我還想到一層,是同志軍與團防人數極多,隨便一招呼,千百成羣地來,要多少,有多少,再死再傷,從沒有人撤過火。加以不要薪餉,有飯吃就行。因爲這樣義氣,縱然有點軌外行動,百姓們都不講出來,把它包涵了,還處處衛護他們。官兵這面正正相反。爲數既少,死一個,就不容易補上。多招一排人,要多費好多餉銀。其他的困難尚多,不用說了。頂老火的,是得不到百姓們的歡心。儘管你吃茶給茶錢,吃飯給飯錢,可是百姓們總是冷冰冰地避開你。隨你問啥子,不拿真話告訴你。要是你稍微帶點過,恭喜發財,包管你走不倒路。這情形,不說你們住在省城內的老爺們不曉得,我若不是兜了一個大圈子,到處採風問俗,連我這個在渾水蕩裏打過滾的人,也摸不夠底實哩!”
黃瀾生嘆息道:“這些都不管它了。我再請問你一句,同志軍會不會按進城來?”
“很難說哩!如其他們懂得一點軍事學,股頭不要分得那麼多,不把所有軍隊全當成趙制臺的死黨……哼!他們是會搞成功的。”
二更鑼聲響了好一會,吳鳳梧方起身告辭,主人非常抱歉,說沒有留他消夜。其實還是吃了一品碗醪糟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