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東大街又在過同志軍。
說是東路附省幾縣挑選出來、作爲到軍政府去表示慶賀的代表隊伍。
他們在牛市口場上約齊,而後排着雙行,開進城來。隊伍還是不小。隊頭已經走過臬臺衙門照壁,快到暑襪街、青石橋的十字口,隊尾才把下東大街走完。
正因是挑選出來的代表隊伍,所以在肩頭上的武器便很像樣。有幾個小隊,差不多一色雜槍:從百年前的單響毛瑟,到最新式的五子馬槍,全有;有幾個小隊,還夾雜有若干支兩個人擡着放的土擡炮。當然,在其他一些小隊裏,更多的還是梭鏢、羊角叉這類傢伙。你別以爲這類傢伙過了時,其實在戰陣上都曾顯過聖,就這時節,但看被打磨得寒光閃閃,也會使你感到,要是不小心碰上一下,那可不得了!
不但武器像樣,便是用肩頭武器的人,也像樣。他們的個兒儘管不太高,身胚儘管不太魁梧,可是一個個鳶肩熊背粗膀膊,虯筋虎骨黑皮膚,使人一看,就油然生感:“還到哪裏去找梁山泊的黑旋風啊!”
這些上千數的“李逵”,穿得都不好。隨身舊布棉襖,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在腰間繫一條棉板帶,把衣襟掖在帶裏。天氣已不算暖,有錢人穿上了皮衣,他們中間還有穿兩件單衣的。只有兩個地方整齊劃一:一在頭上,一色新藍布包頭;一在腳下,一色新麻耳草鞋。
代表的隊伍股頭多,帶隊伍的頭目也多。沒有旗子擎在前頭,不知道誰是統領,誰是統帶。多數坐在一頂破破爛爛的鴨篷轎內,擡轎的雖只兩個人,扶轎杆的少也是四個人。轎的前面只掛着麻布腳簾,腳簾邊伸出兩隻穿氈底窩子鞋的腳。人也是一個姿勢:兩臂壓在扶手板上,纏着青紗帕的腦袋幾乎伸出了轎門。不管年紀大小,不管鼻尖底下有沒有鬍子,臉盤子似乎都差不多的是長方型,而且都是紫棠色。有差別的,僅僅在眉眼口鼻這些地方。
也不管是坐鴨篷轎的,或者騎在長毛矮腳馬上的,幾乎無一個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樣子。臉上全是笑眯眯的。
“把趙爾豐打得莫計奈何的,硬就是這些人嗎?”
站在街兩邊的城裏觀衆,詫異之餘,實在不瞭解這是什麼緣故。因爲統率同志軍打仗的人,就一般人的想象,應該個個是出人頭地的英雄好漢,應該個個都有叱吒風雲的氣概。但是從軍政府成立,進城來慶賀的同志軍,全都未能符合大家的想象。自然而然,有些人對於同志軍,尤其對於素著威名如孫澤沛、吳慶熙、張尊、侯國治、卓笨、秦載賡這班頭腦人物,不但失去了敬仰,由於看見他們相貌平庸,打扮得土裏土氣,反而有點瞧不起,懷疑以前大家傳說的同志軍如何如何的了得,是不是全屬空中樓閣?一些日子過得比較舒展的人,無論商界、紳界、官界、學界,一言蔽之,平日只生活在一個小圈子內,從未和普通人打過交道,對於所謂“鄉農”更其隔閡的這種人,甚至還害怕起來。害怕這些沒有受過文明教育,沒有開過眼界的“鄉壩佬兒”“袍皮佬兒”,會不會做出比巡防兵更壞的事情?所以有不少人,只要一聽見過山號聲音,就不由提心吊膽,抱怨羅綸引鬼上門:“只打算借同志軍的威風來壓制巡防兵。我看,恐怕未必。同志軍的威風,除了過山號,還有啥?”
似乎是俏皮話,事實到底是事實。就以這個時候東大街的情形爲例:隊伍儘管比以前若干次的同志軍下得去,但是從武器、服裝,到走正步、走便步的步伐,又哪能比得過巡防軍?自然,更不要說比陸軍了!如果要恭維同志軍有強過巡防軍和陸軍的地方,那只是他們每個小隊前頭所吹的兩支或者四支過山號。
金光燦爛的黃銅打造的號筒,拉伸起來足有三尺長,喇叭口比鐃鈸小不了好多。在執手地方,纏一段鮮豔奪目的紅綢;有的還鬆鬆挽一個繡球,更爲生色。號手都是挺胸凹肚的精壯小夥子。開始吹號時候,喇叭口朝下吹出幾聲沉着的嗚——嗚!然後號筒漸漸舉平,號音變得雄渾起來,吹的是嗚——嘟!嗚——嘟!及至喇叭口斜向天空,號手把全部肺氣使出來,兩邊腮巴脹得像豬尿泡。這時節,號音既嘹亮,又威武,接連七八聲悠揚的嗚——嘟嘟!嗚——嘟嘟!真個是高則響遏行雲,低則聲震屋瓦。
前前後後幾十支過山號,一遞一遞吹將起來,哪能不威風八面!
半條街以外的行人都知道要過同志軍了,連忙避向兩畔,把街心讓出。街兩邊的鋪戶,無論是做生意的,或是做手藝的,所有的人也都丟下了手中活路,跑到櫃檯外面來。那麼寬的能夠品排走四乘大轎的街面,一霎時便成了一道人巷。
郝又三應了伍平的邀約,要往南打金街他家裏去。所坐的小轎走到暑襪街南口,同志軍剛好過了一半,街口被看熱鬧的人封嚴了。
郝又三向擡前肩的轎伕說道:“在過同志軍,等過完了再走。”
擡前肩的轎伕擡頭望了望道:“曉得有多少隊伍?半天過不完,也沒平仄。”
擡後肩的轎伕既看不見前面的情況,又聽不清前面的說話,不由吆吼起來:“啷個不走了,夥計?”
“在過隊伍!”
“過球他的隊伍,走你的不好!”擡後唐的轎伕甕聲甕氣地抱怨着。
“那麼,走嘛!”
沒法穿過街心,轎子只好順着左邊階沿,向東轉了一個硬拐。擡前肩的轎伕一路高聲嚷叫:“得罪一下!得罪一下!”
到底不行!僅僅走了十幾步,前面就堵住了。
擡前肩的轎伕一面吆喝,一面拿手去推攘那些站着不動、只顧得用眼睛、不顧得使耳朵的人。
一個被他攘了兩下的普通人,掉頭罵道:“龜兒東西,掀個啥?掀你祖宗!掀你先人!”
第二個人也罵了起來:“球日瞎了你旱騾子的眼睛!這麼擠的地方,你擠得過去?”
第三人、第四人跟着吵道:“就是旱騾子,也該懂得走路規矩!啷個不靠右手走,偏偏擠到左邊來?”
七八張嘴立刻吵鬧成一團。
郝又三覺得確是轎伕虧了理,連連叫他們原路退回去。但是怎麼可能呢?轎子已經陷入重圍之中。左邊的人把它朝右邊推,嫌它擋住了視線;右邊的人又將它朝左邊攘,罵它撞痛了背殼子。轎子在兩個轎伕肩頭上歪來倒去,恰似一隻在風浪中間不能自主的小舟。轎伕吃不住,只顧叫罵。郝又三來不及叫他們把轎子落平,急忙摘去腳簾,往外一跳。
大概幾年沒有下過體操,尤其沒有走過浪轎、跳過木馬了吧?僅僅從尺多高的轎門跳出,猛地頭一晃,腳一軟,那麼大個人,竟跌了個狗吃屎!
“哈哈!哈哈……”
好多人都笑起來。
郝又三一躍而起,紅着脖子,橫起眼睛把四周一掃,氣哼哼地喝了聲:“有啥笑頭!”
轎伕慌慌張張把轎子落平到地。擡前肩的那一個,連忙給他把羊皮袍上的塵土拍去,口裏連說:“沒來頭!沒來頭!”
隊伍恰好過完,看熱鬧的人也散開了,只有十來個好奇的人,還笑嘻嘻地留在街邊。
二
“喂喲!咋個跌得這麼兇呀!”伍大嫂驚惶失措地叫道,“你看,磕膝頭都跌紫了!”
郝又三坐在矮竹椅上,把兩隻綢裏綢面的薄棉褲管、連同襯在裏面的白洋布褲褲管,一齊撩上大腿,自己方纔看見,兩個膝頭果然都跌傷了。幸而沒有破皮,僅只膝蓋骨處,有湯圓大一塊傷痕,左膝輕些,右膝似乎重些,紫了。
他在轎子內,只感到兩手腕有點痠疼,兩手掌嵌了一些鋪街石板上的碎渣,略微有點擦傷。及至在大門外下了轎,付清轎錢,走上臺階,怎麼的?兩腿都有點襯!跨過高門限時,似乎有點吃力。
推開獨院門,迎着他打招呼的是伍大嫂。
“伍管帶呢?”
“吳哥子把他約走了,說是耽擱頓把飯的工夫就回來。請你等他一會兒。”
伍大嫂媚笑着瞟了他一眼。
“喲!你的手……”
“唉!說不得,簡直是無妄之災!”
她把他兩手握着,很仔細審視那些擦傷地方,關心地問道:“咋個搞的嘛?”
“就是我說的無妄之災……”
他簡單地將東大街的經過講了幾句。
“不要緊。舀盆熱水來洗一下,把你的林文煙花露水拿來搽上,不到一兩個鐘頭就會好的。”
“擦傷了,還見得水嗎?”
“你看,只是傷了一點點油皮……若是有燒開過的熱水,更不妨事。”
伍大嫂連忙提高喉嚨,叫伍太婆把包壺裏的開水倒在洗臉盆裏端來。
“媽,麻利點,人家郝大少爺要洗手!”
等她拿着一瓶林文煙花露水(是郝又三新近纔買來送她的)從房間裏出來時,伍太婆恰也端了一個紅漆小木盆走來,正滿臉是笑地在向客人打招呼。
木盆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郝又三剛要伸手下去,伍大嫂連忙擋住他,用指頭在水裏攪了下:“咦!是冷水?”
“是冷水。水缸裏旋舀的乾淨冷水。”
“哪個喊你舀冷水?哪個喊你舀冷水?”眼睛鼓得銅鈴大,滿臉兇相,鼻樑兩邊的雀斑,因爲鼻翅的顫動,彷彿要跳起來。伍大嫂覿面衝着她的老人婆,惡狠狠地吼叫道,“咋個這樣沒中對喲!媽,你的耳朵硬是不管事嗎?”
伍太婆爭辯道:“你說舀水來洗手嘛!”
“要開水!要包壺裏的開水!人家郝大少爺的手擦破了……”
郝又三不滿意她這樣對待老太婆,連忙截住她的話頭,把兩隻手掌伸到老太婆跟前,輕言細語說他怎樣跌了一跤,手掌雖然沒有出血,到底擦破了皮,“沾了生水,怕會灌膿的。”
“噢!原來如此。那硬是沾不得生水的。”她向伍大嫂埋怨道,“又不說清楚,我咋個曉得喃?”同時,把一隻青筋虯結、又枯又瘦、很像一塊乾癟的腳板薯上長出五條幹豇豆的右手伸出,“拿兩個錢來,我去茶鋪裏倒開水。”
“不是倒過了兩個錢的?”伍大嫂的聲口也放溫和了。
郝又三插嘴道:“何必你去呢?叫安生跑一趟不好?”
伍太婆搖搖頭道:“這個時候,安娃子還會留在家裏?不曉得夥着一羣渾娃娃到哪裏耍去了!”她又掉向她媳婦說:“你默倒兩個錢的開水有好多嗎?安娃子泡了兩碗冷飯,剩下來,連半茶碗都不到了。”
說到目前生活情形,伍太婆不禁感慨系之,對着郝又三把兩手一攤道:“都說獨立後,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好過了,我們伍平的欠餉也能夠關到了。硬是說得好聽喲!可是,大少爺,你看,別的都不要說啦,只說開水吧,自從獨立以來,兩個錢的,硬沒有以前的多;光這一項,一天就要多花幾個錢。若是伍平的月餉關得到手,倒也罷了。偏偏一天推一天,莫說前兩月欠的沒發,這個月的半關,好像也放了漂囉。大少爺,這樣拖下去,我們一家人咋了喲!唉!唉!這就是獨立的好處!大家歡天喜地鬧慶賀,聽說大街上天天像過東嶽會一樣,哼!我看,哭的日子在後頭哩!”
伍大嫂從房間裏取了兩個青銅小錢遞給伍太婆,一面接口說道:“你光曉得沒關到餉銀就老火了?你還不曉得巡防軍從統領起,都沒有換札子。軍政府要不要我們,誰也沒平仄。如其不要我們了,那纔有你哭的日子哩!”
伍太婆驚惶滿臉,睖起她那昏花老眼道:“真是這樣嗎?那我還活啥子?我找軍政府拼命去!”
郝又三笑着安慰她道:“那是你媳婦故意說來嚇你的,軍政府哪有不要伍平他們的道理。我現在就是來回他的信,我已打聽確實,巡防軍的欠餉,決定要補發的……”
及至老太婆心神安定,提着錫包壺走後,伍大嫂才含笑問道:“你從哪裏打聽到,我們的欠餉要補發?”
“是家嚴他們正在向蒲都督疏通,大概沒問題。”
“換札子的事情呢?老實說,欠餉補不補,倒沒來頭,媽不曉得我手上積得有些錢。只怕伍平丟了差事,坐吃山空,那才真叫老火。起先的話,並不是我故意說來嚇她的,我硬是有些操心。伍平也是爲着這件事焦得來幾夜睡不好。你說軍政府不會撤他的差,也是你家老太爺講的嗎?”
“家嚴沒有說到這上頭。但我卻聽見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招一鎮隊伍。蒲都督不答應。他說,與其去練新兵,不如把現有的巡防整頓好。既要整頓巡防,當然原班人馬不動。大概也就因爲這樣,所以委任狀——現在叫委任狀,不叫札子,才一時來不及準備。總而言之,伍平的差事絕對無慮。你不要操心,也叫伍平不要瞎着急。”
“你能寫包票嗎?”
郝又三毫不思索地把胸膛拍了拍。
伍大嫂似乎太高興,忘記了她那正在發胖的身軀不比前幾年那樣輕盈,還是高舉兩條渾圓的膀膊,驀地撲在他身上,嘬起已不算紅的嘴脣,要來親他。
郝又三沒有防備她會這樣親熱,一個閃退,朝後跌坐在堂屋門前的矮竹椅上。
“哎喲喂!我的腿呀……”
伍大嫂幸而沒有隨他撲下去,卻也吃了一驚,弓着腰肢問道:“咋個的?莫非我……”
“不是你,”他一面撩棉褲褲管,一面說,“大約也由於從轎子上跌傷了,兩個磕膝頭都有點痛。”
伍大嫂蹲在他跟前,等他將棉褲褲管一撩上大腿,不由驚驚張張地叫喚起來:“喂喲!咋個跌得這麼兇呀!你看,磕膝頭都跌紫了!”
郝又三自己也詫異道:“輕輕一個撲趴,況且轎子也只有那麼高一點兒,怎就四腳四手都受了傷?”
伍大嫂不勝憐惜地用手輕輕撫摩着他那膝頭道:“痛得很嗎?”
“倒不很痛。”他把兩腳交換着屈伸了幾下,反而是有點青痕跡的左膝,有種火燒火辣的痛覺。看起來,跌紫了的右膝,僅只使勁時候有點襯,倒還不大要緊似的。
伍大嫂仰面瞅着他。在微黃底子上放散一些黑芒的眸子,流露出一種難於言喻的感情。這不是尋常感情,只有關係不同的人,才能於無意間表暴出來;也只有關係不同的人,才能於無言中領會得到。
郝又三握住她兩隻骨節更其變大、皮膚更其變糙的兩手,深爲感觸道:“沒來頭的。”
“嗯!該不會傷到筋骨吧?”
“嘿,嘿,未免把我看得太嬌嫩了!你記不得三年前我還在南校場運動會裏跑過一場第一來的?”
三
郝又三對伍大嫂說的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成立一鎮軍隊,這是實話。不過他沒有說明提出這要求的,到底是哪個。
到底是哪個?大家只知道是尹昌衡。卻不知道尹昌衡只能算是一個代表人物,而要求再成立一鎮軍隊,也是主客軍人之間互相排擠的結果。
在趙爾豐與端方各自爲了私人利害,派人拉攏一般紳士,醞釀四川獨立時候,陸軍十七鎮裏也涌起了一陣波瀾。
這時十七鎮正參謀官程潛早已請假回他湖南原籍省親,代理正參謀官的是直隸省人姜登選,並且這時的總參議是福建省人方聲濤。姜登選、方聲濤和程潛,都是日本士官學堂學生,都是參加過同盟會的革命黨。姜登選到四川較久,在陸軍中間也有聲望。但八月中旬,陸軍在新津與侯保齋、周鴻勳作戰,姜登選指揮炮兵;因爲陳錦江與一隊陸軍在崇慶州三江口被孫澤沛的同志軍慘殺了的緣故,滿心憤怒,遂認真地把炮位安在河邊,一連幾天的開花炮彈,把新津城內外,打得屋倒牆歪,煙焰沖天,同志軍招架不住,方由新津敗退。這一仗,南路同志軍吃虧得很厲害,侯保齋這個四遠馳名的老舵把子,竟因押運輜重退卻,在路上被亂兵打死。這一仗,趙爾豐得救了,把搖搖欲墜的局面又延長了將近五十天。但是這一仗,也把姜登選自己的名譽打垮了,使得學界、軍界當中平日與之通聲氣的一些革命黨人,都對他起了疑心,懷疑他不是同盟會員,懷疑他不是革命黨人。有些人甚至肯定他是趙爾豐的忠臣,是同盟會的漢奸,而不認爲他是爲陳錦江報仇。這些人從此以後,遂不敢再同他接近,任憑他如何解釋,大家只是聽着就是,再也不相信他的話了。
方聲濤是辛亥年四月才由廣西調來四川。論資格,至低可當一個標的統帶。因爲沒有缺額,只好充任了一名教練官。後來雖然調任總參議,畢竟算是一種幕僚,對四川情形,相當生疏。
因此,當六十六標統帶、雲南省人葉荃,統領着在嘉定府不服他擅自獨立而潰散、繼在犍爲井研地區才又招撫回來、已經不足兩營、依然號稱一標的隊伍,回到成都。等士兵一紮進南門外臨時營房,他本人來不及正式報到,便先跑到姜登選、方聲濤打夥租佃的一所小公館,氣勢洶洶地質問他們:爲什麼容忍趙爾豐把四川的政權、軍權,交與紳士,而陸軍竟不自謀獨立?“武昌起義,是陸軍發起的;我們雲南獨立,也是陸軍發起的。各省獨立情形,想來都是這樣,可見獨立革命,是我們陸軍的天職,也是我們同盟會員的義務。爲什麼四川獨立,偏是例外?你們掌着陸軍十七鎮大權,卻搞些什麼名堂?”
“你吵什麼?剛從外面回來,情況都未並清,就在這兒亂髮議論。”姜登選毫不因爲葉荃的魯莽而生氣,反而從從容容半開玩笑說:“難道只有你一個人纔是同盟會員?只有你一個人才懂得獨立革命?你是好角色,爲什麼又會在嘉定失敗呢?”
“唉!提到嘉定失敗,怪不得我。只怪那些管帶、隊官們都是一些飯桶,完全不懂革命真諦的緣故。”
“對啦!你才一標人,尚且掌握不住,弄到不聽你的號令。我們這裏的情況,比你一標人複雜得多。首先,幾個統帶的見解便不一致,管帶以下,更難說了。何況十幾營巡防軍完全調住城內。李克昌、沈紹林兩個統領,與我們素來隔閡,他們至今尚口口聲聲稱說只服從趙大帥一個人的命令。像這樣,只我們少數幾個人,能獨立革命嗎?”
這時,半晌沒有開口的方聲濤也忍不住插嘴說道:“能是能夠,只怕失敗得比香石在嘉定還會加倍的慘!因爲香石到底還活着回到省垣來。如其我們失敗,那只有當烈士的份了。在行將革命成功時候,叫人冒險去當烈士,即使我們少數人願意,其他的人——尤其是一般四川人,他們斷不願意的。”
葉荃搓着兩手,泛起眼睛說道:“難道我們應該坐視老趙把政權、軍權交與立憲派人,我們這班革命黨只好俯首聽命於那些老頑固、老腐敗,什麼事情都沒有我們的份了嗎?”
方聲濤道:“那也不然。老趙準備交與諮議局紳士的,只是政權。至於軍權,不特沒有交出,還安排把四川所有的隊伍,比如全省的巡防、鹽防、邊防,完全歸到朱子橋一個人手掌中,並且叫他出來擔任軍政府的副都督,與專管政權的正都督蒲殿俊平分秋色,互不相干。這樣一來,四川軍權無異於歸到我們陸軍的手掌中。我們陸軍掌握住了軍權,可以說掌握住了半個獨立的四川,只要四川軍人不排外……”
“咹?四川軍人排外?”葉荃詫異地打斷了方聲濤的話。
姜登選笑道:“所以我說,你剛從外面回省,還不知道這兒的情況。四川軍人排擠我們外籍軍官,就是情況之一,而且是嚴重的一種情況哩!”
於是姜登選、方聲濤遂詳細告訴葉荃:當督練公所參謀處總辦吳鍾鎔,先與趙爾豐、朱慶瀾等謀劃好了,再與周善培密商,把政軍兩權,分別交與諮議局和陸軍,以作將來有迴旋餘地的時候(講到迴旋餘地,姜登選神祕地笑了笑說:“老趙他們只是打算藉此觀望一下四川以外大局面的風色如何。要是京師果真尚未失守,長江各省的革命軍果真被北洋陸軍打垮,他很可以依賴朱子橋幫忙,再把政權從紳士們手上收回。但我們贊成他這樣安排,自然有我們的打算,只要我們真個把全省軍權掌握住了,漫道老趙不能利用我們,反而可以達到我們革命排滿、實行孫中山先生革命政治的目的。所以說,我們與老趙都有一個迴旋餘地,只是宗旨不同。老趙的宗旨,我們估料得到;我們的宗旨,就連吳鍾鎔、朱子橋也未必明瞭,當然老趙他們更其耳聾目聵了。”),紳士們完全不瞭解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反而以爲自己不懂軍旅之事,有朱慶瀾出來擔任這一職,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在商量條件,將全省軍權交與朱慶瀾執掌,紳士們個個贊成。但是一班四川籍的軍官,卻發生了異言。他們公開宣稱:在前專制年代,四川人民出錢出人練成的四川陸軍的實權,完全被外省軍人奪去了。十七鎮裏的高級軍官軍佐,找不出一個四川人;中級軍官當中,也只有六十五標統帶周駿一個是四川人。但是四川軍人的人才並不算少,而且資格都高,不是投之閒散,就是屈居下僚。現在要獨立了,獨立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四川軍人翻身擡頭的時候;四川軍人翻身擡頭,就是十七鎮裏所有外省籍的軍人,不管是軍官,是軍佐,全應把實權交出,各自收拾行囊,回到各自原籍老家去!四川的軍隊,只該四川軍官統帶,四川的軍務,只該四川軍人過問!如果趙爾豐硬要把四川軍權交給原來那些外省人,那麼,不管他們是什麼老資格,有多麼高的聲望,我們四川軍人一定反對到底!隨便他們什麼命令,我們絕對不服從!
末了,方聲濤還感慨系之說道:“最可怪的是,在這些牢抱着狹隘的省界成見,而不顧革命大義的人中,竟不少有同盟會的同志!”
葉荃問道:“是哪些人?”
“差不多都是平日與我們有過聯絡的,”姜登選蹙着眉頭說,“當然,作爲他們首領的,還是那個專說大話、不見得就有真才實學的尹長子尹昌衡!”
“又是他!”葉荃搖搖頭道,“這傢伙好像並非同盟會員?”
“很難說是,很難說不是。”方聲濤接口道,“在廣西時候,我們曾經設法探問過他,他總是含含糊糊沒有明白表示。不過以他那種敢於在上司跟前肆言無忌的態度看來,大家還是承認他有革命精神,縱未入過盟,也沒有把他當成盟外人看待。”方聲濤接口嘆息一聲,“哪知他的省界成見,才這樣深法!”
“照你們這樣說來,四川的軍權,老趙到底安排交與哪一個?”
“當然交與朱子橋,這已經寫上了獨立條件,是不可移易的了。”
“要是四川軍人真個不服呢?”
方聲濤冷笑了一聲道:“我在廣西,聽見有人議論四川人對人的態度有三變:開頭是川蠻子,形容他們同人爭執時,一味地蠻橫不講理;若你比他強硬,他第二變就變成川猴子,用各種方法來玩弄你,把你看得像豬一樣蠢,把他自己看得像猴子一樣精靈;要是你仍然不讓步,或者給他碰轉去後,他們只好變成川耗子,回頭一溜,便完結了。我看這議論確有道理,對待四川軍人也只有毫不讓步,強硬到底之一法。”
姜登選接着說道:“也要看情況來應付。總之,複雜得很。最使我們感到苦楚的,是同志太少,而且不齊心。就是應付到現在,已令人心勞力瘁。虧你剛進來時,還那樣抱怨我們爲什麼不由陸軍起來革命獨立!如其能夠的話,難道我與韻鬆還怯畏什麼?我們只是不肯像你那樣冒失,搞成一個虎頭蛇尾罷了!”
“嗯!你罵我虎頭蛇尾?”葉荃登時睖起眼睛,紅起項脖,連聲音都變得像打悶雷似的,“明明是你們畏首畏尾,顧慮多端,把大好時機放棄了!現在被人家挾制着,弄得來一事無成!我說,目前若還不趕快想個辦法挽救,我敢發誓,你們休想留在四川!你們那些什麼迴旋餘地的打算,完全是鏡花水月,不然,也等於癡人說夢,說不定宣佈獨立的一天,便是你們打被蓋卷的一天!”他並且指着方聲濤說道:“你說四川人會三變化身?我是緊鄰四川的雲南人,在四川也住得久些,我比你清楚四川人的脾氣。他們服惡不服善,倒還有之。但你把他們逼得無路可退,他們也會蠻幹到底,寧死也不認輸的。假使拿你所聞的三變化身來對付四川人,我敢發誓,吃虧失敗的,只有你們,而不是他們。嘿!嘿!你們準定不會相信我所說的,你們儘管去試試吧!我這個人卻是老粗,不會同人家鬥心眼兒,我寧肯幹冒失事,不能學你們委曲求全!”
兩個人着他批評得啞口無言,面面相視。好一會,方聲濤纔有意地反問他說:“你責備我們委曲求全,你莫非要知難而退了不成?那你也無非以五十步笑百步,算得什麼角色!”
葉荃把胸膛一挺,立眉豎眼說道:“不要譏諷我知難而退!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硬是不願意在這鬼蜮社會裏混下去,我決定把我的隊伍拖回雲南,即令中途有變。我一個人也要回去!”說到這裏,他從鼻子裏哼哼地笑了兩聲道,“但是我不能偷偷地逃走。我姓葉的,不特要走得光明正大,並且還要幫助你們一臂之力,起碼也要讓朱子橋安安穩穩得以擔任副都督,得以掌握四川軍權。你們這些人,也得以……怎麼說呢?……哦!和尚跟着月亮走——沾光!沾光……哈,哈,我說,也得以安安穩穩吃一碗閒飯!至於什麼迴旋餘地,那兄弟我卻不敢保險!”
他霍地站起來,像要告辭的樣子。
姜登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別忙!你準備搞些什麼事?說清楚了再走!”
葉荃笑道:“天機不可泄漏。”
“可不能冒險啦!”
“或者不會的。”
方聲濤定睛瞅着他道:“何妨講出來大家研究研究!一個人的智慮終屬有限的啊!”
葉荃還是那樣裝得神祕莫測似的微笑道:“到底怎麼搞法,我心裏頭還未曾起草稿,等我草稿起好了,再來找超六和你研究。當然,當然,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何況你們兩人,就頂了兩個諸葛亮還有多……”
四
葉荃所想的辦法,其實並不神祕。他自己似乎也覺得這種行爲不大體面,所以到他拖起隊伍走時,並沒有再與姜登選、方聲濤見面,當然說不到研究。
葉荃從姜、方夥租的小公館出來,立刻騎着他的那匹軀體雖然矮小,但腳力甚好的建昌黃驃馬,一口氣到淳化街來拜會他一個向有來往的同鄉。
同鄉姓唐,也和黃瀾生情形一樣,父輩在四川做官,因就在四川落業。雖然廣置田產房屋,但本人還是自稱流寓,以原籍報捐一個候補道前程,過着半官半紳生活。這個唐大人比黃瀾生強的地方,不是官捐得大,而是他不僅能夠讀書,還會作詩、作文;一筆黑女碑字體寫得很脫俗,偶然興到,也會伸紙吮毫,畫幾幅枯木竹石,自以爲比東坡不足,擬雲林差似;也能喝酒;也能調理幾色精緻餚饌。唐大人有這麼多能耐,所以他的交遊和聲望,那便遠非黃瀾生所能比擬。而與之尤其投契的,當然是西鄰的諮議局裏一班顯赫而又風雅的議紳如蒲殿俊、蕭湘、劉聲元、江三乘、王昌齡、劉鹹滎這些人。
唐大人對同鄉也極周到。有人登門造訪,不管是做什麼事的,只要穿着不太襤褸,樣子不太寒酸,總能得到主人又殷勤,又有禮貌,但也有分寸的招待。假如不是不識相的抽豐客,開口就說告幫的話,還能被邀吃一頓像樣的便飯。因此,葉荃在成都時候,儘管是個教練官,卻早已是唐公館裏的座上客;每次拜會,護兵把梅紅名片一交進去,總是很快便看見重門洞啓,主人衣冠齊楚地迎了出來。
這一次,葉荃是以統帶身份造訪。名片傳進去還不到半杆葉子菸之久,唐道臺便已靴聲橐橐,疾趨而出,一面笑容可掬地呼喚道:“啊!香石兄回省了。戎馬生活,辛苦!辛苦……”
但是唐大人吃了一驚。因爲葉統帶並未寒暄,便指着貼鄰的那座高聳半空的圓屋頂問道:“請問老兄,那地方,可就是諮議局的會議場?”
“如何不是呢?你早已知道的了。”
“早前固然知道。不過今天,我特別要目測一下遠近,看看架在南門城牆上的開花炮,須用好大距離纔打得中。怕的是測量得不精密,稍微差錯一星半點,使你尊府受到池魚之殃,那我如何對得住老兄!”
唐道臺滿臉惶惑道:“我不懂你說話的意思……”
“有什麼不好懂的?質言之,我要開炮打諮議局!不光是打房子,還要把所有住在內面的人打成灰燼!也不光打諮議局,還要延長射程打舊貢院——聽說那裏將改設軍政府。我也要把它打得寸草不生!”
唐道臺委實嚇了一大跳。但他又懷疑葉荃在開玩笑。因他口頭說得那麼厲害,臉上卻不像真要行兇樣子,既非橫眉吊眼,也未咬牙切齒,雖然容色不好,那是風塵使然,不足爲奇的。僅只眉宇之間,隱隱有股殺氣,也有股冷氣,因才完全改變了平日那副藹然可親的面相。
“如何會鬧到這步田地!……請到我書齋裏坐,慢慢告訴我……”
葉荃走進陳設雅緻的客廳,一直站在一張雕花紫檀的大圓桌跟前,這時,反而做出急於要走的樣子,把右手一揮道:“不囉!我要回去調動隊伍了。你不知道我這一標人,是駐紮寧遠一府的巡防副右路、巡防副左路、一共六營士兵改編而成。都是百鍊成鋼的健兒,打起仗來,真是一可敵百,十可敵千。在初到嘉定時候,羅八千歲、胡痰諸人集合的同志軍,總有四五萬人之多,我只用了兩營人,就把他們打得弱弱大敗,落荒而逃。這六營人,我已把他們安置在南門外。現在,須得我去調度運炮到城牆上。哦!我還忘記告訴你,我這一標是混合編制的,步兵之外,有騎兵,有炮兵。炮雖然只有幾門,可都是威力很大的開花大炮,只須幾炮,”他把嘴朝諮議局那面噘了噘,“這地方包管便沒事了。老兄,我是特別來給你打個招呼。我們是同鄉,又是朋友,無論如何我不能使你吃暗虧。先打一個招呼,也免得你府上擔驚受怕。我來,就只這個意思。現在,時候不待,我準備一回去就開炮。”
唐道臺早已攔在客廳門口道:“你不能走。一定得把原因告訴我。告訴我,到底爲了什麼緣故,你要把那班身系全省安危的先生置之死地。”
葉荃覿面把唐道臺看着,好像正在忖度可不可以把這大事的底細告訴給這個好管閒事的同鄉。大約有一分鐘之久,他眼睛幾眨,決定了,不妨簡要地告訴他。
據他說,他是非常不樂意朋友們告訴他的趙爾豐要將政權、軍權交與四川紳士,讓紳士們出來宣佈獨立。他舉出的理由,仍然是向姜登選、方聲濤說過的,獨立革命是陸軍的天職。四川要獨立,應當由陸軍發起。趙爾豐能夠順應潮流,甘願把政權、軍權交出,那也可以。但他爲什麼不交與陸軍,而要交與紳士?他反對他這樣做。因爲時機緊迫,來不及與趙爾豐交涉,叫他變更辦法;只好由他發難,先用開花大炮,把諮議局、舊貢院,連同那夥想用手段取得政權、軍權的人們,打它個雞飛狗跳、肝腦塗地;而後糾合東校場營房、鳳凰山營房的陸軍,公推十七鎮統制官朱慶瀾出任都督,接收政權、軍權,宣佈四川獨立。他自己哩,毫無爲自己私利的打算,決定功成身退,或者回雲南去爲桑梓服勞,或者率領隊伍到四川以外去革命,總之不再留在四川,免得大家多所疑懼。
這一下,唐道臺更不能讓他走了。並且生拉活扯把他拖到那間窗明几淨、圖書滿架的書齋裏。一面吩咐家裏人沏普洱茶,用宣腿炒餌塊來招待他;一面費盡脣舌,講明各種利害,勸告他不可輕舉妄動。當然,也和通常情形一樣,開始,葉荃的態度堅決異常,確如四川人說的“連水都潑不進去”!開口一個“非這樣幹一下不可”!閉口一個“非這樣幹一下不可”!及至家鄉茶、家鄉點心用過後,好像實在違不過主人情誼,葉統帶方慢慢鬆了口說:“商量一下,倒也使得。但誰是相手方呢?”
“現在只好直接找蒲伯英、羅梓青幾位能負全責的先生。”
“叫誰去找這些人呢?”
唐道臺義形於色地指着自己鼻子道:“當然是我了!現在除我外,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
“你老兄?”葉荃彷彿聞所未聞似的撐起眉頭道,“咦!真沒想到你老兄與這班人會這麼熟識!莫非平時便有往來不成?”他又轉出一副笑臉,並且打了個哈哈,“那麼。無怪你要爲他們說話了!”
葉荃具體提出了他的條件:獨立以後,都督必須由朱慶瀾擔任,全省軍權必須由朱慶瀾掌管。聽說軍政府的組織有參謀、軍政兩部,參謀部長必須由姜登選擔任,軍政部長必須由方聲濤擔任。四川紳士也可以參加軍政府,但不能與朱慶瀾等爭權。他本人已申明過了,絕對不再留在四川。現在他的一標人,依然由他統率,將來或是遣散,或是改編爲革命軍,完全由他做主,任何人不能干涉。一標人的欠餉,同將來三個月的餉項和開拔費等,必須在獨立之前,由四川紳士依據他提出的單子,一次發清,“細數,目前當然還不知道,估計也不多,大約總在二十萬元左右吧?”
唐道臺畢竟是一個更事較多的老宦,等葉荃的話一落腳,他竟毫不猶豫地笑道:“這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值得你大動干戈!”接着,便概論了一番目前大勢。他也認爲趙爾豐把政權交與諮議局一般議紳爲失計。一則議紳們都無行政經驗;二則收拾四川這個分崩離析的局面,確實非依賴有勇有謀的陸軍不可。好在授受兩方,都已想到後面這一點,“我昨天會着周紫庭、陳子立幾位先生,知道紳方所擬的條件,就規定明白,將來的軍政府裏,政軍兩權截然劃分。你們朱統制官已經定奪出任副都督,專門執掌軍權。這與你所提的前半段完全吻合。”因此,他主張去同蒲殿俊等人談判時,這一段不必過於堅執。不管名稱是正是副,總之既是都督,又執掌着軍權,也就行了。至於兩個部,更不必提。這本在軍權範圍內,用不着去同他們不能過問的人商量。末後那段,尤其不成問題了。何也?就他葉統帶說,不願留在四川任職,足以表示他恬淡爲懷、不爭名利的好品行,大家只有稱讚頌揚之不暇;就議紳們而言,巴不得他能離開四川,免得將來更有別的什麼要求。現在值得琢磨的,僅只二十萬元這筆款子,“是不是可以減少一些呢?”
“不行,絲毫不能減少!”
“萬一他們不答應呢?”
“那我就開炮!”
“要是他們答應了,然而一時之間拿不出來呢?”
葉荃不由呵呵笑道:“老兄,你並非是我的相手方,而是一個願盡義務的說客。何以先同我講起價錢來了?”
唐大人也拈着蝦米鬍子笑道:“這叫作謀定而後動。也是你們的兵法呀!”
據傳,在成都宣佈獨立前夕,這個誰也料不到的小波折,得虧唐道臺的居間,大事化爲無事,葉荃從大清銀行、浚川源官銀行、通商銀行、裕川銀號、天順祥銀號、寶丰銀號、新泰厚銀號、百川通銀號,收到拼湊墊出來的十萬銀圓(其中有幾萬兩老白錠,是按七錢二分爲一枚龍洋,摺合成銀圓的),硬沒有失言,等不到初七天明,果就帶起不足兩營人的隊伍,悠然而逝。
五
陸軍裏的四川籍軍官儘管憤憤不平地抱怨說:專制時代,他們受壓制。目前要獨立了,爲什麼政、學、商各界,都能實行自治,唯獨他們陸軍,仍舊被少數幾個外省籍的軍官壓在頭上,連自治的氣味都聞不着呢?因而,他們才表示:掌大權的頭腦人物,必須是一個四川軍官。但是他們的聲浪卻影響不到紳方官方所擬具的獨立條件。迨到條件公佈,原來朱慶瀾這個趙家奴才,不但高升爲副都督,而且全省軍權都操縱於他一人之手,儼然又是一個趙爾豐出世,即使不是一整個,也算得半個。
幾個中級軍官聚在一處,亂叫亂吵:“獨立,獨立,我們軍界就不曾得到獨立。這樣搞下去,我們還有啥子想頭?”
一部分悲觀失望的人主張不幹了,寧可解甲歸田,賣刀買犢;或者改行幹別的事情,免再受那些外省人的骯髒氣。
一部分不服氣的人不贊成,他們說這是沒出息的想法。天地間的事原本如此,你越是老實,越是謙退,人家就越不睬你,越不買賬。爲今之計,只有大家起來同那些外省人事,善爭不行,就惡爭。使出各種手段,總以爭贏爲主。
“這麼一來,豈不怕人家誹謗我們排外嗎?”
“排外就排外,怕他們誹謗?”
“況且是他們先排擠我們。我們只是爲了生存競爭,迫不得已才還他們一手。理由充足,無須顧慮他們的誹謗誣衊,外界人知道,還會贊成我們哩!”
好極了!這叫作“得道者多助”。但是怎樣爭呢?怎樣安排呢?尤其要找一個領頭的人才對。找誰才合適呢?這人既要有資格,又要有名望,而且還要有氣魄,有擔當;辦事公道,在關鍵時候,不專爲自己的利害打算。用不着說,彼此一考慮,覺得在眼目下,只有尹昌衡還符合這些條件。
但是有一個參加過同盟會、不爲人所知道的管帶,遲遲疑疑地提出一些異議道:“這個人凡百都好,可是……可是,據我個人看來……短處就在無遠見,無大志……”
大家問他從何而知?
他不肯說:“何必講它呢?我只是順便提一下,以供各位同仁找他說話時,心裏有個打米碗罷咧!”
人總是難於永保祕密的。這個管帶,當時雖然隱忍不言,但不久,終於泄露出來。原來就是他,這個參加過同盟會的管帶,在武昌起義的消息初初傳入四川,尚未完全證實之際,他曾悄悄密密找着尹昌衡,試探着問他有沒有意思做一件非常人才敢做的非常之事?譬如外間盛傳的八月十九那天,在武昌發生的那種事例。
“你是說革命嗎?”尹昌衡驚異地問,“在四川?”
“不如說,就在這個九里三分的省城。”
“你入過同盟會嗎?”
“這個,你不須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要有大志的人,不一定要參加什麼祕密結社。這話,你贊不贊成?”
“你問我是否贊成一個人參加祕密結杜?嘿,嘿,人各有其志,這如何能由旁邊的人來做決定?”
“唉!莫把話岔遠了!我只請問你有沒有意思,趁此大好時機,在成都地方響應武昌的同袍們?”
“噢!這個……”尹昌衡垂着眼皮,默然了半會,方瞬了一眼坐在對面、急切等他回答的這個人,同時把聲音放低得像耳語似的問道:“莫非只是我們兩個人,就……”
對方也放低了聲音,並且向前湊了湊,幾乎湊在他的耳畔,熱情地說道:“人倒很多。就只缺少一位掌令箭的豪傑。要是有這樣豪傑挺身出來,我敢打包本說,此刻發出號召去,明天就有一支人馬出現。”接着,他定睛看着尹昌衡,臉上明擺出一種像在彩票中籤表上,查對自己手中號碼時的神氣,問“你可願意?……”
這一次,尹昌衡不但垂下了眼皮,並且緊鎖起眉峯,當然他在深思熟慮。
客人連忙增加一把火力說:“我們都曉得你資格很高,學問很好,眼光很遠,志趣很大,所以纔要求你來當我們的司令。只要你肯的話,我們……”
“莫忙!”尹昌衡平平靜靜地截住他的話,“這是一樁何等重大的事情,當然不能立談之間就可決定的。”他站起來做出送客樣子,“等我想好後,我們再碰頭。”
把客人送出房間門,臨握別時,他忽然鄭重其事地問道:“你曉得漢朝楊震說過的四知嗎?”
“當然曉得啦!天知,地知,爾知,我知。”
“一點不錯。我們就用這八個字來做彼此的座右銘罷!”
從此,他們沒有再會過面。
這一天,幾個人到陸軍小學總辦室找着他時,情形便有所不同。他熱情接待來客。一邊與大家一一握手,一邊叫護兵泡茶。
大家都是熟識朋友,不用寒暄,不用客套,一個人開口,幾個人爭着講了起來。嘈嘈雜雜的人聲充滿了這間寬大的總辦室。
尹昌衡假裝掩着兩耳,高聲叫道:“不得了,要炸啦!要炸啦!”
衆人一怔,因才閉了嘴。一個人問道:“啥東西要炸了?”
“啥東西?我的腦殼!”
“啊哈哈……啊哈哈……”整個房間又充滿了譁笑。
尹昌衡把右手一揮,正正經經說道:“你們那些牢騷,幾天來,我耳裏早已灌滿。此刻跑來找我,是不是要我替你們出口惡氣?或者是要我爲你們紮起?”
管帶宋學皋首先說道:“不是,不是,我們打算推舉你出來擔任軍政府副都督……”
管帶龍光連忙接過嘴說:“我們絕對不答應朱慶瀾這般外省官僚再壓制我們……”
管帶彭光烈更從座椅上站起來,舉着兩手道:“這是我們十七鎮全體官兵的公意……”
統帶周駿立即更正道:“植先的話帶了湯。應當說是十七鎮裏全體四川官兵的公意。我說,碩權,這是無可推卸的事情,不管怎樣,你都得挺身出來把這擔子擔起纔是!”
所有在場的人都噼裏啪啦地拍起掌來,彷彿這裏就是會場。
笑咧了大嘴,笑眯了兩眼,青白色長方型臉上也泛起了紅暈的尹昌衡,大剌剌地仰坐在他那又高又大的交椅上,等到大家的巴掌停住不拍了,方用起宏敞的嗓音說道:“承你們不棄,想推舉我出來擔任副都督。不是我耗子趴秤鉤——自己稱自己的話,這點本領,我並不比朱統制低。但是……但是,你們動手晏了!現在局面已定,各界的紳耆父老已把條件擬好,怎能再由我們軍界……不!還得把巡防、巡警等除開,只能說是少數的陸軍……怎能由我們少數陸軍來破壞?何況我們也破壞不了。第一是,趙季和不放心我們,更其是我。我敢說,假使趙季和聽見我的名字,他寧可破臉毀約,也不肯心甘情願把軍權交出。如此一來,四川當然不能獨立,七千萬同胞豈不要責怪我們?其次,各界紳耆父老向來便沒有把我們這些人放在心目中。只看他們在商量條件時候,哪曾想到來徵詢一下我們的意思?即使現在找到他們理論,他們給你一個不瞅不睬,我們能把他們如何?結果是自討沒趣……”
說來說去,尹昌衡始終不答應爭奪副都督這一席。
大家頗爲失望地說;“難道我們依舊俯首聽命於那班外省人不成?”
“那也不是。我主張一步一步地做。把第一步站穩之後,再謀第二步。而且要做得表面不爭,免遭阻礙。”
“那麼,請問第一步的辦法是怎麼樣呢?”
“獨立條件上的軍政府組織,不是包括有參謀部、軍政部兩個部嗎?我的意思,與其爭奪人所矚目,而又未必爭取到手的副都督,不如等獨立之後,我們正當提出要這兩個部的好。你們想想,要是我們把這兩個部都拿得到手,我們豈不就有了實權?豈不就可以把四川軍官提拔一些起來?豈不在無形中就免卻了他們外省人來操縱?這就是我老早想到的第一步辦法。你們商量商量,看還可以不?”
大家熱烈地商量了一會,結論是“當然要得”。
彭光烈進一步問道:“如其這一步辦到了,請問,你的第二步呢?”
尹昌衡搖搖頭道:“我還不曾想到哩。”
“那麼,我提一件。到了合適時候,好不好要求軍政府再成立一鎮陸軍?”
周駿一躍而起,大聲喊叫道:“我也想到了這上頭!若不再成立一鎮陸軍,你說提拔四川軍官,那不是一句空話?”
另一個管帶孫兆鸞笑道:“我說,這倒是一件最爲牢靠的事情,何必放到後來纔要求?不如連同要求參謀、軍政兩部時,一齊提出好些。”
大家又轟然喊贊成!贊成!
接着,推定人選:參謀部長由周駿擔任,軍政部長由尹昌衡擔任,新陸軍統制官由宋學皋擔任,正參謀官由孫兆鸞擔任,兩個協的統領由彭光烈、龍光擔任。其餘的人,有的調來新陸軍當各標統帶,有的填補十七鎮的缺額。至於十七鎮統制,暫時不管,等到周道剛回來,請他擔任。(周道剛原任陸軍小學總辦,資格比尹昌衡高。保路風潮起後,奉調到北洋蔘觀秋操。武昌起義,秋操取消,周道剛與各省觀操人員一樣,被阻在京師。但大家期必他一定要回四川的。以他來充當十七鎮統制,不但四川軍人心服,就連那班外省籍軍官,如姜登選、方聲濤等等,也不會反對的。)
大家得意揚揚,認爲這樣一安排,真是妥當之至;既不顯然排擠外省軍人,也擺脫了他們的手掌,他們決定不會說什麼的了。
誰曉得十月初七過了,由尹昌衡出頭,一連向軍政府提出三次要求,都碰了壁。第一次,蒲殿俊答稱,這些都是副都督分內的事情,他不便過問,而且也不懂,要他去找副都督。第二次,朱慶瀾答稱,目前當務之急,在於如何把駐在省城內外的所有武裝隊伍,按照條件和四川父老兄弟的希望,合併攏來,加以整頓。巡防十數營、巡警一千餘名、駐防八旗練兵二千餘名,正分頭接洽,已經繁忙的了。而最感頭痛的,還有號稱十數萬的同志軍,俱已開駐到附省各地,怎樣安置?怎樣編遣?和羅綸晝夜磋商,一直得不到頭緒。至於再成立一鎮新陸軍,更其辦不到。首先是,沒有那麼多武器服裝;其次,四川隊伍正自覺得過多,款項日見支絀,現有的巡防,薪餉已有蒂欠,紳士們業已提出要求,在戰爭期間所招募的新兵三營,都叫從速遣散,陸軍巡防的缺額,不得填補;在這種情形下,怎能再成立一鎮陸軍?他爲四川人民的擔負着想,也覺得實在沒有一年當中再多開支幾百萬兩軍費的必要。倒是參謀、軍政兩部,可以商量。不過軍政府方在着手組織。組織綱領,總參議和正參謀官可以擬具提出,是否準如所擬?或者對人員有無進退?其權仍在正都督。至低限度,恐怕也得交在臨時會議上,由軍政府的顧問、參議們討論研究而後決定。所以他仍不敢答應可或是不可。最好,他先與姜登選、方聲濤兩個負責擬具組織大綱的人談一談。因此,又來了一個第三次碰壁,而且這一次碰得更紮實。
據參加過這次會見的人說,這次並非尹昌衡一個人去,同着他去的,有周駿、宋學皋、孫兆鸞、龍光、彭光烈和其他幾個人。大家的軍服穿得筆挺,還都掛了指揮刀,還都佩了自來得手槍,雖不準備拼命,也有決一死戰的氣概。
想不到這反而引起了方聲濤的反感,認爲尹昌衡有挾衆威脅之勢。心裏先就定了計:憑你們怎麼要求,總之,給你們一個不答應,看你們耍什麼手段!
因此,當尹昌衡把三件要求一一提出之後,姜登選瞅了方聲濤一眼。正打算同他合計一下。但是方聲濤卻秋風黑臉地冷笑了一聲道:“像這樣無理要挾,即令副都督點了頭,我也不准許!”
這一下,兩方真正決裂了。
尹昌衡怒氣勃勃,一衝,就奔出房門走了。
彭光烈咬牙切齒,拔出手槍向方聲濤就打。幸而保險機沒扳開,也不知道手槍裏上了子彈沒有,總之,手槍沒打響,已經被旁邊的人(因爲太亂,弄不清是哪方的人)奪去,並把他勸住。
周駿把指揮刀鞘子在地板上戳得鼓響,叫號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孫兆鸞尤爲激動,捶桌打掌地又哭又嚎道:“硬不把我們四川人當人啦!”
主客兩方真正決裂。主方人衆勢盛,一連幾天,都有成羣結隊的陸軍軍官,全武裝跑到軍政府,找副都督,找總參議,我正參謀官講道理、訴委屈。軍紀也廢弛了,陸軍士兵遍街遊蕩,有些出軌行爲,比巡防兵還鬧得厲害。平日專在街上稽查陸軍軍風兩紀的、佩戴粉紅領章和袖章的憲兵,也躲得無影無蹤。客方感到勢孤力弱,無法收拾這種局面,也害怕主方有什麼不測行動,從朱慶瀾起,都不敢再到軍政府辦公事,使得軍政府大半邊都癱瘓了,十個部不能急切組織成,應發的照會,不能急切發出去。局外人不曉得內情,自然只有責怪蒲殿俊沒有撥亂反正之才,反成治絲益紊之局。大家憂心忡忡,連飯都吃不好。絕大多數人,包括普通人在內,也懷疑蒲都督登上金鑾寶殿,是否就昏了君?是否一天到黑睡大覺?
六
其實,蒲都督並沒有昏君,也沒有睡大覺。反之,全軍政府的人都不及他那樣公忙。從早晨起來(他在就職的頭一天便移住到軍政府,從未回家去食宿過),就辦公事,就會客,就開會,就到各局去親自檢點人員是否到齊?親自處理庶務局該不該買那麼多保險洋燈,買那麼多自鳴鐘?還要反覆考慮開的價錢,是否公道、真實?經手人有無侵蝕?尤其祕書局裏的人,大都來自學堂裏的教書先生,例如蔡麻子這個主任是留學日本宏文師範八個月回來,只長於教算學,連寫個說帖都有點費勁。雖然也有公事較熟,如孫雅堂一樣的人,因爲不多,所以祕書局所擬具的文稿,無論大小繁簡,他都要親自核稿。理由極充足:軍政府的文告,是開國文獻,縱不垂世,卻要行遠,一字一句都不宜有細微瑕疵。何況許多章則,尤應綿密細緻,絲絲入扣,更是大意不得。光是這些東西,幾乎就費盡了他的腦力,也表現了他的精明。
而且蒲都督還極能顧及民情,採納輿論。譬如光復之後,改易服色一件事;當然,事前也商量過,效法日本維新,短髮西服,以趨世界大同。也考慮到叫所有的人都穿西服,是一時辦不到的。何況日本維新幾十年,和服仍然流行,日本沒有辦到的事,中國安能一蹴而就?但是頭髮必須剪短。這不但有日本先例,也表示光復了的獨立、自由大國民,不再是清朝專制時代的順民。所以在獨立這天,張貼通衢的文告,除了那張古香古色的宣言外,第二張告示,就是叫大家剪掉髮辮以示與清朝斷絕關係,而復我大漢威儀。殊不知纔不幾天就有一首民謠從四鄉傳到城內,從城內傳到軍政府裏,好幾個雜役都當作笑話在唱道:“復漢就復漢,爲何剪帽辮?分明是投洋,你怕我不參!”其他的人聽見,並不在意。但是他蒲都督才一聽見,便大吃一驚。來不及召開臨時會議,便急忙叫祕書局的孫雅堂來,擬了一張六言韻示,即刻核稿,即刻繕寫,即刻標朱、過印,即刻發交警察張貼。告示上說得明白:髮辮剪與不剪,概聽人民自由,無論何人,不得干涉。及至有人當面質問他,爲何如此出爾反爾?他回答的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又說:“此輿情也,安可過拂?”又問:“爲何不召集會議,聽聽大家的意見呢?”他說:“一則時機緊迫,不容從容坐議;再則即使開會,衆議一定僉同,又何必多此一道手續?”
但是遇到真正大事,他又優柔寡斷起來。也有充足理由:說是關係太大,豈能倉猝決定?所以必須再思三思。或者是,一個人的獨行獨斷,總不如集思廣益,待大家出主意爲得!所以他對軍政府的組織和人員的任用,就因爲顧慮多端,荏荏苒苒地決定不下。他的老友張瀾,向他說了幾次:目前最可注意的事,倒是陸軍裏頭本省和外省軍官的不和。與其叫邵從恩出來調停,反不如因利乘便,把朱慶瀾等人的軍權奪過來,交與本省軍人。張瀾儘管贊成過獨立條件,但他也和羅綸一樣,已經覺察到趙爾豐、吳鍾鎔、周善培諸人在條件中間,耍有一些把戲;頂可致疑的,就在趙爾豐何以堅持要把軍權集中到朱慶瀾一人手上?可能不只是爲了維持外省軍人的位置,還可能有沉機觀變、待時而動的計謀,雖然不可想象既把政權交出了,哪還可能翻悔?羅綸爲了防備萬一,遂專心專意於招攬同志軍。張瀾心心念念在於他故鄉川北地方,因而只想說動蒲殿俊,作出一種決策,以彌縫獨立條件上那些深可滋疑的漏洞。但是對於張瀾的忠告,蒲殿俊並未動念。他非常相信陸軍素質很好,服從性強,趙爾豐把軍權交出,他便無法指揮軍隊。朱慶瀾哩,寬仁有餘,威嚴不足,本來是個文人底子,是非之見又很明。趙爾豐之所以把軍權交他一人,那不過因爲他的地位關係。況乎這個人是個老官場,膽小聽話,比起那些飛揚浮躁的新軍人,實在好處太多。別的不說,只看許多是他權力範圍之內儘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他都要來請命,不敢自專。只這一層,叫人怎麼能不相信?怎麼還忍得取消他?像葉荃那傢伙那樣跋扈,我們尚且容忍將就了,難道便不能夠容留一個純謹可喜的朱慶瀾?若要乘勢去掉朱慶瀾,本如吹灰之易,無如既失信於趙爾豐,使人議論我們口血未乾,即便背盟。背盟不祥,古有明訓。再而,也不免貽人口實,說我們對本省軍人之強,便退讓;對外省軍人之弱,便不在意下。背盟失信,已非君子,畏強凌弱,實爲小人。張瀾這人太功利了,也太短見了,當然不能聽他的話!
幾天之後,尹昌衡還是被照會爲軍政部長。大家都說,這是軍政府高等顧問、也是尹昌衡未婚妻父顏伯勤的力量。蒲殿俊對人解釋這事,則力言並非出自私情,而完全是他同邵明叔、徐子休幾位先生,就他們在主客軍官之間調停後,商量出來,使兩方各得其所的公道辦法。因爲參謀部既給了客方,所以軍政部就必得交與主方。
但是四川軍官還是沒有服氣。尹昌衡當了軍政部長,只算實現了他們條件之一,而最爲重要、最有關係的條件,並不在於參謀、軍政兩部,卻是在於新編陸軍一鎮。若不再成立一鎮陸軍,試問那麼多人,而且都是不安本分、自以爲大材小用、急於要想出人頭地的一夥人,如何安頓?
尹昌衡被這些人糾纏着,應付不開,只好耐着性子找朱慶瀾商量。朱慶瀾態度很好,人家說話時,他總是和顏悅色地連連點頭;有時還附和兩句:“得啦!得啦!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到末了,他老是一句話:“我沒有意思,只要蒲都督答應,別說多編一鎮,就是多編幾鎮,我又何樂而不贊成?”大概朱慶瀾也已感到大勢所趨,他委實無力阻擋。不過要他出頭去與蒲殿俊關說,他又不肯,推脫說:“你現在是軍政部長,這些事,正該你負責,正該你直接去向正都督面稟時候。若是再由我轉商,豈不反而多費周折?說不定蒲都督還會疑心我有什麼用意,於事更不好了!”
尹昌衡也料得到去與蒲殿俊商量,等於向壁呵氣,要是他肯的話,在照會他當軍政部長同時,就應該答應的了。然而勢逼處此,又不能不找他。這個時候要他答應,平日那些說法,斷乎無效,必得另外想種說詞,或能使他聽得入耳。是一種什麼說辭呢?尹昌衡雖然膽氣粗豪,勇於擔當,可是說到用智,那他就差了。
恰好,就這時候,彭光烈又來看他。
“植先,來得好,我正要找你問計。”
彭光烈果然不愧曾經提過考籃,入過縣學;在武備學堂是有名的高材生;在同志軍時是兩方都能應付得好的支隊官。當下聽了尹昌衡把爲難之處說後,垂頭思索了一會,才揚眉說道:“你還是應當把衆人的要求先提出來……對!蒲都督一定要諉口于軍械服裝都來不及,以及一年要多開支若干軍費。這都由於老朱、老方、老薑等人先入之言,牢鍥在他心中,一時難於變更的緣故……你可不要同他辯難……你只要求他,先把人員定奪下來,即是說把全一個鎮的各級軍官先發表,使大家安了心,然後再籌劃這一鎮的軍需器械……或者簡直跟他說明白,我們都可先盡義務。在軍需器械沒有充分籌好之前,連隊伍的餉銀都不忙發,只每人每月發一點夥餉,使大家有飯吃便行……再而,你還得說,我們絕對不是爲了自己的區區名利。我們是搞國防武備的人,當此內憂外患相逼而來,我們只是要盡國民一分子義務,不惜犧牲身家性命,用以捍衛桑梓而已……你也可以告訴他,老朱等主張整頓隊伍,編遣同志軍,我們一點不反對。我們只是想到遣散的人絕對不少。那些人,全都甘願歸田嗎?不見得吧?如其一百人中有幾個人不願,爲數便多啦。與其聽任這些人遊手好閒,不免於爲害社會,不如把他們收編成爲隊伍,練成勁旅,對社會有益,對國家尤其有利……總之,從這些方面去說他,我想一定可以說動他的。”
不錯,確如彭光烈所料,這些話有力地鑽進了蒲殿俊的耳朵。但是這件事,到底不似普通人反對剪髮辮那樣緊迫、嚴重,須用斷然的手段來處理;也考慮到不管怎麼說,畢竟是朱慶瀾權力範圍以內的事情,不先得他同意而竟自答應了,總覺得不對;何況朱慶瀾治軍有年,比自己內行,軍政部長的說法固然頭頭是道,然而施行後,產不產生不好影響,自己實在沒法去設想,其所以必須同朱慶瀾磋商磋商者,也是古人“耕問奴,織問婢”的道理,從而也表示了自己不糊塗,也不專制!
因此,他儘管答應了尹昌衡可以可以,但是一直拖到十月十八日早晨,並未發表再成立陸軍一鎮的正式公事。
七
郝又三用半冷半熱的開水洗了手,再由伍大嫂用熱水帕子把兩個膝頭捂着。
伍平帶着小護兵皮猴回來,問明原因,仔細把傷處看後,伸起腰來說道:“手上不要緊,膝頭……也不要緊。不過用熱帕子捂,不對頭。”他轉向他老婆問道:“我的那一罐子陳年九分散呢?”
伍大嫂因才恍然道:“是呀!那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好藥。在我立櫃裏,等我去找。”但她又頓了一下,“屋頭沒有燒酒了,趕快叫皮猴到口子上打幾兩回來!”
郝又三摸出紙菸,自己咂燃一支,又遞了支給伍平,一面問道:“吳鳳梧來找你說些什麼?”
伍平緊皺起眉頭道:“還不是那些空話?還不是跟前天在陸、防、旗、警聯歡會上,大家說的那些空話一樣?”他彷彿很生氣的樣子,把紙菸紮實噓了幾口,從鼻孔裏噴出兩道灰白色濃煙後,才接着說:“都默倒我們巡防軍是一些瓜娃子,好對付;說些空話,給戴些高帽子,我們就皈依佛法,咋說咋好了。卻不曉得吃糧當兵的,還是人嘛,吃不飽飯,拿不到錢,怎怪人家不亂來呢?我說,紳商各界與其勞神費力、包席唱戲,開啥子聯歡會,不如把藩庫裏的銀子提出幾萬來,把欠餉發清。我敢說,這樣一來,豈但營規可以立刻整頓,嘿!嘿!說不定……”伍平的油黑麻臉上,忽然露出一種令人不解的奇離的笑意。
皮猴打燒酒回來。一家人連忙將陳年九分散傾在一隻土碗裏,用燒酒調好,叫郝又三把上層比較清的喝幾口,餘下的像麪糊一樣的藥漿,伍大嫂用手指挑來,給他敷在兩個膝蓋上;並用伍平的裹腿纏了又纏,把他兩腿纏得彎了就不能伸,伸了又不能彎。
伍太婆說:“使不得!你這樣纏法,大少爺咋能走路喲?”
她媳婦笑道:“就是不要他走!”
郝又三搖頭道:“不走不行。今天下午,就得到尹碩權家裏去找他說話。”
伍平問道:“尹碩權?莫非就是尹昌衡?”
“猜對了。我去找他,一則問問他,家嚴對蒲都督講的話,是不是生了效?二則趁便向他吹噓一下,果真要成立一鎮新陸軍時,首先把你這一營編進去。”
“咹?你說些啥?”
伍大嫂笑着把她丈夫的肩膊重重拍了下道:“等我告訴你。看看人家大少爺是怎樣在關心我們呀……”
等不及伍大嫂把郝又三起初告訴她的話說完,伍平已經接連衝着郝又三打個兩個千(是一種久已廢除的禮節,伍平因爲習慣了,還沒有忘記。並且覺得跪一隻腿在地下,確實比作揖打拱恭敬得多),並還握着他伸出來的右手,說道:“嗬!……嗬!……郝先生,你真是打救了我……”
他媽接口道:“硬是喲,大少爺,你打救了我們一家人!”
郝又三心中很爲得意,可是也習慣了不能不假作謙遜道:“說到哪裏去了!朋友幫忙嘛,能爲力地方,怎好不爲力呢?不過話說在前,我只能盡我之力去說,到底效果怎樣,其權在於尹長子,我是……”
伍大嫂瞟着他道:“大少爺,我記得你是拍過胸膛,丟過海誓的呀!”
郝又三緋紅着臉笑道:“着你點了穴道了,哈!哈……”
皮猴端茶出來。
“不吃茶了。去給我喊乘轎子來。把轎錢講定,先到溝頭巷會人,並且要等半點鐘工夫,再回暑襪街我的公館。”
伍太婆道:“忙啥喲,吃了晌午飯去不好?”
她的兒子、媳婦也同樣在挽留,還打算叫皮猴去割肉打酒。
郝又三把金殼懷錶摸出一看道:“不行啦!去晏了,會不着人,豈不耽誤了你們的大事?”
八
郝又三的轎子剛回到大門口,看門頭張老漢便迎着轎子,大聲告訴他:“三老爺回來了!”
“咹?三老爺回來了?”
在轎廳下轎後,賞了轎伕兩個當十銅圓(幾乎比平日的茶錢,多給了三倍半),提起羊皮袍的衣衩,一瘸一瘸地走了進去。
在郝達三臥榻前的當地,滿臉風塵色的郝尊三,短短地還了侄兒一個恭而且敬的到地長揖,一面笑着回說:“承問,承問。大小三口都還平安。就只晏走一步,吃了不少驚恐,卻爲不值。”
“你老人家說的,是遇合了殺端方的事情嗎?”
“不是,不是,殺端大臣雖則一樁嚇人的大事,不過當時我們並沒有受到驚恐。爲啥呢?因其……”
他哥剛抽完一枚指頭大的鴉片煙泡,放下紅裏透油的竹管煙槍,翻身坐起,打斷他的話道:“端午橋遭殺的事情,我已聽過了,不必再談。把你適才沒有說完的話,繼續講下去好啦。”
端方遭殺的事情,多麼重要!三叔從資州來,正好聽他仔細擺談一下,無論如何,他親眼所見,總比報上登載的既翔實而又有趣。但是父親卻因他已聽過,便不讓別人聽。父親這種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專橫態度由來已久;父親自己不覺其非,當兒子的若要當面批評他,糾正他,那除非來一個家庭革命。郝又三不是鬧家庭革命的人,當然對他父親的專橫引不起什麼反感,心裏只是尋思着:待三叔空閒時候,再請他補敘一番好囉!
當下郝尊三仍然安坐在大牀跟前那張從未變過位置的安樂椅上,摸撫着新近才蓄留起來的小鬍子,說道:“說句天理良心話,周興武的同志軍,進城以後,並不見得怎麼壞。只是五馬六道的樣子,看起來不大順眼。不曉得爲啥子,資州人卻那樣怕他,又那樣恨他……”
“你不是說他殺過人?”他哥捧着一把宜興馬蹄茶壺,一面湊着壺嘴喝熱茶,一面這樣問。
“那也因爲李會長守住東門,不准他進城,所以才殺他。但也只殺了李會長一個,此外,便未聽說再殺第二個人。”
“總之殺人就不對……以後呢?”
“以後就是周星甫帶了一隊陸軍回來,出告示安民,自稱都督……”
郝又三插嘴問道:“也姓周?名字的字音也差不多。是不是兩兄弟?或者一家人?”
“那纔不是。周興武好像是威遠人。興是興旺的興,武是威武的武。大家都曉得他是威遠一帶的大袍哥,同志軍統領。周星甫哩,資州人。說是武學堂出身,鳳凰山營盤裏的一位軍官。名字叫星甫,星宿的星,甫……尊章臺甫的甫……”
郝達三微微笑道:“不如說杜甫的甫,還通俗些。”
“是,是,”郝尊三點了點頭,接着說道,“跟着貴州省的隊伍也開來了,駐紮在南門外一家大站房裏。人不多,不過三幾百人。可是和周都督帶的一隊陸軍一樣,一色九子快槍。就因爲軍器好,人又齊心,所以從打二更動手,打到天亮,就把萬多同志軍打得雞飛狗跳,打死二百多人,遍街都是死屍……”
他哥嘆了一聲道:“同志軍這樣不行!”
郝又三道:“或者周興武這面毫無防備的緣故。”
“是的,同志軍沒有諳到貴州隊伍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因爲這天晌午,全城紳糧們還在商會上熱熱鬧鬧請了一次客,燕菜魚翅席好多桌。周都督、周興武、貴州隊伍的軍官全到齊了。聽說三方面吃喝得很暢快,一直吃到擦黑時候才散席。所以全城百姓都放心了,說,這下,我們資州城該不會出事啦!就連向來慮事周到的林老翁,也找到我房間裏來說:‘郝三老師,這下,你儘可以脫掉衣裳,舒舒服服睡一夜好覺了!’哎咳!誰料得到就在這夜裏,他孃的,一下子便開起槍來。槍打得活像放火爆。我活了一輩子,還是頭一次聽見那種嚇得死人的聲音……”
他哥又笑道:“你算運氣好囉!”
他侄兒也接口道:“爹,他老人家說得對。我們這裏,從七月十五那天起,卻聽慣了。”
“說到那時候的省城,我同春姑娘真替你們擔心不少。謠言多得很,說得省城裏頭死人如麻,急切問,又接不到又三的信,我們……”
“喊伯伯!說,小妹妹又來看伯伯來了!”
香荃抱着還不滿三歲的小妹妹,一路說着,掀開門簾進房來。
“啊!大哥哥也回來啦!快跟大哥哥作個請請……大哥哥拿點啥東西跟小妹妹吃呢?”
郝又三笑着站起來,用指頭把小姑娘的胖臉輕輕揪了一下道:“長得越好了,越發像春姨奶奶。”他掉頭向他三叔道,“現在該取個名字了,總不能一輩子都叫小妹妹。”
香荃首先應聲道:“對啊!該取個名字!伯伯說,叫個啥名字的好?”
郝達三正在抽水煙,把嘴向他三弟一支道:“應該叫她的爸爸取。”
郝尊三嘻開鬍子嘴笑道:“大哥哥學問好,請大哥哥取一個就是。”
但是郝又三卻說:“既然二姐那麼喜歡她,就叫二姐取吧。”
香荃叫道:“好得很,推來推去,推到我的頭上來啦!……沒來頭,我就跟她取一個……嫂嫂名字叫文婉,哥哥給侄女取名小婉。小妹妹的娘叫春蘭,我們叫她小蘭,對不對?”
“不對!”她父親道,“你侄女叫小婉,只算是乳名,將來讀書時候,還應取個學名的。現在要給這個女兒取名字,就得考慮考慮,取一個學名好囉,不要待到將來又取。”
“那麼,取個啥名字呢?”
郝又三笑道:“豈不簡單?你同大妹的名字,都有一個香字。香字,等於是你們的行派稱呼。現在只在香字下,湊一個帶草頭的字,不就行了嗎?”
香荃恍然若悟道:“那麼,叫她香蘭!”
她父親道:“何必一定要犯她孃的諱呢?另外想個字不可以嗎?嘿,嘿,帶草頭的字多哩!”
“香蓮呢?”
她哥笑道:“秦香蓮闖宮,不吉利!”
“香菱呢?”
郝又三大笑起來道:“《紅樓夢》上已經有了個薄命香菱了!”
香荃通紅着臉,把小妹妹向方桌上一放道:“你這個小妹妹纔不乖哩!這個名字也不對,那個名字也不對,你說,你該叫個啥名字纔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眯起兩隻小眼睛,對着她二姐傻笑。
郝尊三道:“一個小女娃子的名字,犯不着費那麼多精神去研究。我說,香蘭這個名字就要得。”
郝達三搖搖頭道:“不然!孔夫子說過‘必也正名乎’,可見名字是不能夠亂取的。既要取名,就得斟酌一個盡善盡美的纔是……怎麼樣,二女子?想不出了嗎?我看,還是得把春英喊來……”
不用喊,春英早已笑盈盈地站在房門邊;也不用老爺吩咐,便喚着香荃道:“二小姐,你爲何不取香芹這個名字呢?《詩經》上不是有一句……”
老爺呵呵笑道:“算啦!不要再詩云子曰的嘍!”
三老爺拊掌稱讚道:“太好了!香芹,香芹,不特聲音響亮,而且芹者、勤也,也有意思。嘿,嘿,春英這妮子,哪能算是丫頭,硬是一個正經女學生囉!”
郝達三忽然向他兒子笑道:“真個去給她們學堂陸監督說一聲,把春英轉成正班學生,看可以不?”
郝又三沉吟着道:“不行吧?陸繹之那人是個道學先生……”
香荃搶過話頭道:“道學先生又咋個哩!春英隨班上課,差不多已經是個旁聽生了,轉一下,有啥要緊?”
“你不懂得,道學先生是最講名分的。春英作興是個旁聽生,但她到底是丫頭呀,陸先生怎能要她同一班姑娘小姐們拉平呢?”
香荃仍不退讓,挺起胸脯(就因爲動輒挺胸脯這一姿勢,不知捱過她娘母多少次的罵,罵她絲毫不帶大家閨秀的秀氣樣子。並且由於生理髮育得充分,以致一件緊背心不管怎樣緊勒在身上。而那對有彈性的乳房,卻始終壓不平;只要一挺胸脯,便很觸眼地顯現出來,這也是她娘母極不高興的地方)吵說:“丫頭!丫頭!難道丫頭便算不得人?文明國就沒有丫頭這個等級。現在革了命,大家都在喊平等、自由,爲啥丫頭還不能當正班女學生?哥哥說起來文明進步,依我看,還是一個頑固分子!”
“對!批評得對!那你何不直接去跟你們陸先生講呢?”
“你賭我不敢去講嗎?別人怕那翹鬍子,我偏不怕,肯信他把我斥退了!”
郝達三連忙止住兄妹鬥口,說道:“我是說的笑話,二女子就認真了……你說革了命,該講平等。殊不知平等自有平等之道,而尊卑貴賤,這是古先聖王定下的上下倫常,怎麼能夠不講?若是不講,那世道就不堪設想了!”
郝尊三連連點頭道:“大哥說得真對!若還只講革命平等,不要倫常道德,別的不說,只怕資州天上宮那樣古今少有的事,定會鬧到隨時隨地發生,這……這就可怕極啦……”
高貴在門簾外報說:“葛大老爺來了。”
郝達三正好重新橫躺在煙盤旁邊,遂向他兒子說道:“出去陪一下!等我把這兩口燒完了就來。”看見兒子走路有點瘸,問知跌了一跤閃了腿,已在一個熟人家裏敷了打藥。便道:“既這樣,你就莫忙出去……老三先出去一下倒好。走了幾個月纔回省,老世交們也該會一會。何況彼此又都身經患難……”
郝又三已喚着香荃,要她同走,道:“也對!三叔先出去一步,我同二妹到花園去看看就來……”
九
比及郝又三轉到花廳來時,主客之間,恰又把鄂軍“正法”端方這一樁最值得聽的新聞擺談完了。葛寰中正慨乎其言地在痛斥鄂軍,罵他們作亂犯上,罵他們野蠻至極,罵他們失掉了軍人的最高資格。
郝又三想到董修武他們的言論,對於葛寰中深致不滿,眉頭一蹙,才待答覆他幾句,不料坐在炕牀下手,正捧着水菸袋的父親,竟先開了口了。
“寰中,拿當前的潮流來說,你這些話,恐怕不大對頭吧?”
話說得委婉,似乎是一種商量口吻。但從說話的聲調上,與那緊繃繃的容色上看來,即使歷來最不善於察言觀色的郝尊三(因此,而說他擅長觀察風水、地理,是一位負時譽的勘輿家,你信不信)也察覺到他哥鋒芒太露,簡直不像從前對待這位世兄的態度。
殊不知郝達三對待葛寰中態度的轉變,並非始於最近,而是從趙爾豐接任四川總督部堂,和川漢鐵路股東會代表、諮議局議紳等衝突時候起,他們兩人的見解便發生了分歧的。葛寰中並不十分反對四川人爭路,也不十分反對四川人之反對專門以借外債爲生涯的盛宣懷,專門以做官爲生涯的端方。但也同他的老上司周善培一樣,卻不贊成四川人一味強硬到底地鬧,更不贊成四川人那麼認真地罷市、罷課、抗稅、抗捐,不給官場一點面子;而主張四川人寧可吃點虧,乖乖地聽憑中間人的調處,來一個適可而止。郝達三哩,由於年齡大一些,鴉片煙把身體弄得很差,本不應該像他兒子那樣起勁,本不應該不知利害,誰曉得他也如同飲了狂藥,公然夥着年輕人口口聲聲叫喊:“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有時比蒲殿俊、羅綸、劉聲元、鄧孝可、張瀾等人還加倍激烈,幾乎連頭帶尾都滾到革命排滿那一邊去了。
這時節,兩個人一碰頭,只要談論到當前大事,便已像鬥雞公一樣了。可是葛寰中習慣於平日氣派,好比是一頭大雞公,兀自昂頭翹尾,自視非凡,根本便未將對手放在眼睛裏。郝達三初時確似一頭小雞公,一頭剛學叫鳴的小雞公。按照雞界慣例,你們一定知道,小雞公在試鳴之初,總避不了要遭到老雞公的壓制,不是啄它的冠子,便是撕它的羽毛,一心一意要把它打擊得甘心去學取閹雞樣子。然而人到底是人,不是雞。他不可能在身份相當、地位相等時候,永遠忍受另一個人的支配。除非他有所求於這另一個人,而這另一個人對於他的生活(僅僅是生活,並不涉及生存。只這生活,須包括精神與物質兩者),又確實能夠影響。不過影響也還有個極限,超過極限,已將發生問題。何況時移勢易,原先的影響或者減弱了,或者消滅了,那另一個人不懂得這種道理,還一味地打算以自己的意識來範圍他,教導他,甚至支配他,若果他並非弱者,那便當然不能怪他要起而反擊。鬧得不好,刎頸之交,也可成爲仇讎的。
但是反擊也有一定的過程。
郝達三最初與葛寰中的意見不相侔時,尚只馬起面孔,沉默不語。其後,蹙額搖頭,偶爾發表幾句不同的見解,但總敵不住葛寰中的歪歪道理。因此,每每送客進房,老是哼聲嘆氣,對着自己親人們,大罵這位老世弟是不識時務的官油子。
太太不明白哪一方是,哪一方非,因爲不便左右袒,只好籠籠統統地勸道:“哎呀,何苦來哩!兩個從小在一塊的帽根兒朋友,有啥子了不起的,也值得這樣爭執!其實又不是自己家裏事情,便爭贏了,又算得啥喲!我說,這不是兩個叫化子爭門道?爭一陣兒,門道是人家的,主人家拿根棍子打出來,叫化子只好捲起破席子走自己的路!”
香荃不像她娘母,卻非常同情她父親:“像葛世伯那種人,爹爹不應當同他客氣。是我嘛,等不到今天,破住翻臉就是了,有什麼顧慮,怕得罪他!”
她嫂嫂葉文婉,幾年來學得比以前油滑,當下遂拿小姑打諢道:“二妹妹真了得,連葛世伯都敢得罪!”
香荃莫名其妙地問道:“爲啥子我不敢?”
“就沒想到爹爹曾經託過人家做媒人這件事嗎?”
說的是周宏道剛從日本回到成都,正當惶惶求偶時候,郝達三因葛寰中說起,果就託他做媒,想把香荃嫁給周宏道。可惜就這當兒,黃太太跟明手快,趕先一步,把妹妹龍幺姑娘介紹過去。這一下,葛寰中的三百杯沒吃成,郝達三與他太太一直慪到周宏道、龍竹君新式結婚那天,才原諒了黃太太。
香荃並不紅臉,還把嘴角一垮,做出一種不屑樣子,說道:“稀罕他……”
當下大家一笑,事情纔算過去。
但是郝達三被女兒這麼一激刺,倒更爲堅定,更爲猛勇,居然旗鼓相當地與葛寰中口舌交鋒起來。這種轉變,葛寰中豈能沒有感覺?卻因做官時間較久,人情世故較深,極不願意把兩代人的交情,犧牲於無干得失的爭論上,因才決定少來往,少見面。所以在四川獨立形勢沒有具體化以前,他只到過郝家一次;就是彭棻、曾培借郝家宴請劉師培、朱山、弼良,他偶然“闖酌候光”的那一次。(他與郝達三一直沒有察覺到,就因這次的“偶然”,卻促成了四川的獨立,也決定了端方的命運!)郝達三父子,在前只要發現一點什麼風吹草動,必要登門向這位諸葛軍師請教的,也從那時候起,絕了跡了。其間只有香荃因與葛世妹同學,兩個年齡只差三歲的小姑娘又情投意合,倒時不時地帶着春英,步行幾條街,來找葛世妹;順便給世伯、世伯母請安問候,陪着兩位長輩談談家常,談談香芸夫婦在北京的情況。葛郝兩家的情誼之所以絕而不絕,斷而不斷,原因正得力於這一條線。
自然,四川一獨立,情形大變。郝達三擔任了軍政府的參議兼地方自治顧問。雖然臥室連二櫃桌上僅擺了一張洋紙寫的照會,但照當時的語彙說起來,則是“紅起來了”。親友當中,頭一批來給他道喜致賀的,少不了便有葛寰中這個人。不過葛寰中總算有點骨氣。比如他寧可利用十七省旅川同鄉救亡會的聲勢,將代理機器局總辦爭取到手,卻未拜託郝達三爲他從中爲過力。正因爲如此,他儘管跟從前一樣,隔不一兩天,要到郝家來坐談一會,也只在言談中有了爭執時,略爲讓步;有時也點頭承認郝達三比他想得更周到一些,看得更透闢一些,如斯而已。
郝尊三甫由資州回家,不曉得幾個月來的曲折經過,所以這時聽見他哥批評老世兄不該那樣責備鄂軍的說法,因才定睛將客人瞅着,生恐他翻起臉來,大家都下不了臺。
但是並不如他所料。這位素性逞強的老世兄,只是沉默了一下,反而啓齒說道:“對!老哥責備得不錯,若不流血,怎麼能叫革命呢?哎!哎!適才那些狂言,我也只在你這裏才能出口,要是在別的地方,我自然另有一番說法的。”接着他還嘻嘻哈哈大笑幾聲。
郝又三瞟了他一眼,很有意思地說道:“世伯這種處世方法,真可謂隨方就圓,無往而不利了。”
葛寰中認真地點點頭道:“老侄臺的意思,我懂得。但爲了順應潮流,當然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才行啊!”
話頭一轉,又轉到端方身上。郝尊三說他在資州會見本地紳糧時候,總要表白他是漢人,姓陶,因爲不敢複姓,所以才以姓爲號,取個別號叫陶齋,“這恐怕是真的。”
葛寰中又呵呵笑道:“如此說來,端午橋倒又死有餘辜。何以呢?一個人爲了求生,連祖宗都可不認,這還算得人嗎?”
郝達三道:“莫非他真是旗人?”
“怎能說是假的?我們不須到內務府去查他的籍貫,只看前幾年的縉紳錄上,在他直隸總督名下,便載得清清楚楚說,託忒克氏、滿洲正白旗人、廕生、順天府舉人……”
郝又三也笑道:“但是複姓的事,倒不一定怪他不認祖宗。也有特爲認祖宗而複姓的。世伯總曉得吧?”
“噢!你是說最近兩天,有個什麼姓賃的人,登報復姓鍾,這件事嗎?呃!這姓真怪,姓賃!不知道百家姓上有沒有這個姓,該不是旗人吧?”
“不是旗人。這人叫賃書傳,高等學堂學生,比我早兩年畢業。不過他自己登報說,他祖人並不姓賃,因爲反對清朝有罪,遂改姓賃,意思說,暫時賃一個姓來。如今清朝被推翻了,他終於復了姓,所以姓鍾。”
“那麼,他應該姓終。爲什麼又姓鍾呢?所以我看見報上的啓事時,不相信真有其人,真有其事。現在據你老侄講來,人確有其人;但是事呢?是否確有其事?”
郝又三搖頭說道:“這個只有賃書傳自己明白。我們爲了同學之誼之雅,只好信其有,不好信其無。”
“爲什麼不好信其無?”
“若是信其無的話,照世伯所下朱語,賃書傳豈不又是一個死有餘辜?”
於是,連不解風趣的郝尊三,也隨着大家笑了起來。
葛寰中轉面對着郝達三慨然說道:“達三哥,不管你如何議論我不合潮流,我卻要說,宣佈獨立以來,這幾天,省裏的情形實在亂得可以。別的不說,自從楊彥如這位不爭氣的鹽運使捲款潛逃以後,所有衙門局所的員司都造起反來。一天到黑不辦公事,光曉得開會演說,包圍上司,要求預支薪水三個月到半年。聽說鄧慕魯接管鹽運使遺缺,幾乎捱了員司們一頓好打。後來,將鹽務公所的存款全部平分之後,風潮才平息了。又聽說蔡東侯去接管布政使,也和徐子休之接管提學使一樣,員司們竟自膽敢開會,宣稱不承認他們,不許他們接印。我那機器局,幸而處在城門,又幸而我是舊上司,平日彼此尚稱融洽,所以未受影響。但是長此下去,也難保不出事情。即令我一個局不出事,其他地方那樣亂法,總之不是一個興國局面。你們當參議、顧問的人,隨時在開會商討當前大事,難道就不能給伯英出個主意,想個辦法不成?如其不然,這爛攤子恐怕更不容易收拾的了。”
郝尊三接着說道:“葛大哥說得好,硬是一個爛攤子。我今天一進城,就覺得氣象不對,奇妝異服怪打扮的巡防兵,成羣結隊滿街走。周興武的爛隊伍就不文明瞭,可是在資州城裏,也不像這樣亂。及至貴州兵把他們打跑後,我覺得,資州實在比省城安靜。我現在倒有點失悔,不該聽春姑娘的話,着着急急奔回省來。”
他哥了他一眼,卻轉面向葛寰中說道:“你莫怪我們不出主意,不想辦法。糟糕的是,主意辦法一大堆,伯英一件也不同意。比如街上秩序那樣壞,我們研究之後,向他說,最好把巡防軍的欠餉發了,使軍心安定,而後重申軍紀,嚴加約束,有不聽令者,斬首示衆。這樣,恩威並用,哪有不能維持秩序之理?”說到此,郝達三皺起雙眉嘆道,“唉!真不好說!伯英偏偏要吝惜這幾萬元,說,他既然把這幾營的欠餉撥交了趙季和,應該由趙季和發放,他安能給趙季和墊背,讓趙季和沒名沒堂來撿這個頭……”
他兒子沒等他說完,便插起嘴來道:“現在蒲先生想通了。剛纔尹碩權告訴我,他已發出手諭,命令巡防軍明天一早齊集東校場,他同朱子橋要親去點名發餉。”
郝達三、葛寰中兩人不約而同地歡然說道:“這就好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