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十一章 不平靜的日子

  一
  還是一身舊式便裝。僅只把頭髮剪短、齊到後頸窩的黃瀾生,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城門洞。
  
  他進皇城去找顏伯勤顏老太爺商榷他功名大事時,“爲國求賢”石牌坊內外的空壩上,已經擺上了不少賭博攤子。這時節,這類攤子更多了;甚至蔓延到東華門的回回商館門前,西華門的八寺巷口。當中的過道還留得相當寬。因爲從外州縣整隊開進軍政府去慶賀的同志軍,一直到今天,還時不時地要排成雙行,或者四行,着刀刀槍槍,擁着高頭大馬,打從壩子當中通過,雖然沒有前幾天那樣首尾相接的盛況。
  
  每一個賭博攤子跟前,都聚有一大堆人。每一個攤子,除了骰子擲在瓷碗中響得叮叮噹噹外,照例有呼幺喝六的聲音,照例有贏家高興的譁笑聲音,照例有輸家不服氣的憤恨聲音,同時照例有互相爭吵,理論曲直的聲音。
  
  軍政府告示上只說軍民休假十日,以資慶賀,並未叫人公開賭博,更沒有叫人把賭博攤子擺在觀瞻所繫的軍政府的大門前。但爲什麼會搞成這種模樣呢?敘說起來卻也簡單。首先,在成立軍政府之後,一連幾天不安門警,允許人們隨意進出參觀、遊覽,表示大漢光復,與民同樂。成都人的腦子裏,老早老早就有一個觀念,認爲皇城硬是劉皇叔和諸葛軍師住過的地方。從前是貢院時候,除了三年一試,秀才們得以攜着考籃進去外,尋常百姓是難以跨進門洞一步的;後來改成了學堂,城門洞的鐵皮門扉儘管大開着,但平常百姓仍然不能進去,門洞兩邊磚牆上,不是釘有兩塊粉底大木牌,牌上刻有“學堂重地、閒人免進”八個大字嗎?現在既然允許人們進去觀光,誰不想利用這個機會,看一看金鑾寶殿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人來得多,自然而然把皇城內變成一個會場。會場便有會場的成例。要是沒有涼粉擔子、蕎麪擔子、抄手擔子、蒸蒸糕擔子、豆腐酪擔子、雞絲油花擔子、馬蹄糕擔子、素面甜水麪擔子(這些擔子,還不只是一根兩根,而是相當多的);要是沒有茶湯攤子、雞酒攤子、油茶攤子、燒臘滷菜攤子、蒜羊血攤子、蝦羹湯攤子、雞絲豆花攤子、牛舌酥鍋塊攤子(這些攤子,限於條件,雖然數量不如擔子之多,但排場不小,佔地也大;每個攤子,幾乎都豎有一把碩大無朋的大油紙傘);要是沒有更多活動的、在人叢中串來串去的賣瓜子花生的籃子、賣糖酥核桃的籃子、賣橘子青果的籃子、賣糖炒板栗的籃子、賣黃豆米酥芝麻糕的籃子、賣白糖蒸饃的籃子、賣三河場薑糖的籃子、賣紅柿子和柿餅的籃子、賣熟油辣子大頭菜和紅油萵筍片的籃子;尤其重要的,要是沒有散佈在各個角落的裝水煙的簡州娃和一些帶賭博性的糖餅攤子,以及用三顆骰子擲糖人、糖獅、糖象的攤子,那就不合乎成例,也便不成其爲會場。而且沒有這一片又嘈雜,又煩囂,刺得人耳疼的叫賣聲音,又怎麼顯示得出會場的熱鬧來呢?
  
  兩三天後,皇城門洞內換了一番景象。各州縣的同志軍來了。他們來慶賀軍政府,他們尤其要“親候”一下蒲先生(他們尚不熟習這個嶄新的名稱:都督)。但是蒲先生忙得很,一刻也難於離開他那間辦公事的房間和那一間大會客室。會不到蒲先生,那就“親候”一下羅先生也罷。羅綸當着交涉局局長,和同志軍接洽,正是他的職務,也是他的願欲。同志軍大夥大夥地來,把觀光的人同攤、擔、提籃全都排擠到皇城門洞之外的空地上。
  
  皇城內沒有什麼看頭,皇城外光是一些管吃喝的攤、擔、提籃,也難於滿足趕會場的人的心意,因而賭博攤子,應運而生。在警察興辦以前,這也是壩壩會中應有的一種玩意。頭兩天有不怕事的大爺出來試了試,幾張小方桌上尚只悄悄密密跳着三三猴兒,要是警察來干涉,好對付,“跳三三猴兒嘛,小玩意,不算賭博!”不知道什麼緣故,自從獨立,警察一下“文明”了,在十字街口站崗的警察兵,已經不像爭路風潮前那樣動輒干涉人;熱鬧地方,更其看不到他們的影子。兩天之後,賭博攤子擺多了,三顆骰子變成六顆骰子時候,他們當中甚至有穿上便衣,擠到賭博攤來湊熱鬧的哩。
  
  黃瀾生行近一個賭博攤子,從幾個人的肩背縫隙間望進去。一張黑漆剝落的大方桌上,放了一隻青花大品碗。上方的高腳木凳,巍巍然坐着一個流裏流氣的漢子:一頂嶄新的青絨瓜皮帽,歪歪扣在腦殼上;鬆三把髮辮,不是長拖在背後,而是緊緊盤在帽子外面;顴骨高聳的瘦臉,浮了一層油光光的鴉片煙氣;尖下巴和陷得老深的臉頰,蓋滿了青鬱郁的鬍子碴兒。由於濃黑短眉下一雙鷂子眼睛骨碌碌轉着,把相貌襯托得越發奸險,越發兇惡。一件細面子黑羔子皮襖,並非好好穿着,卻是敞胸亮懷披在肩頭上;外面套的雪青摹本緞半臂,大襟上一溜串黃銅紐子,只在胳肢窩裏扣上了一個。從汗衣到半臂的幾層高領,全然分披在一段又粗又黑的脖子周圍。這時,兩腳蹬在方桌栓子上,從挽着龍擡頭的袖口中,伸出的兩隻骨節粗大的手掌裏,搓着六顆說方不方,說圓不圓的牛骨骰子。
  
  三幾個似乎是他手下弟兄的精壯小夥子,也都歪戴帽子斜穿衣地擁在他的身前身後,一個個凝神聚氣死盯着那些正在下注的賭客。
  
  一個戴破氈帽,穿舊短襖的裝水煙的老頭,正給那個擺賭漢子裝水煙。
  
  兩股灰白煙子從鼻孔裏呼出,擺賭的漢子開了口,聲音雖然有點嘶啞,但頗威嚴,俗話說的有煞氣:“婊子養的,主意打定啦!押天門就押天門,押青龍就押青龍,快點!老子擲啦!”
  
  “我要押穿。”一個歲數不大、土頭土腦的賭客,神魂不定地把十個當十紫銅圓在桌子前方擺成一列,一頭指着青龍方,一頭指着白虎方。兩方都勝,擺賭的賠他二百錢;兩方都敗,他的注,自然一卡子攬了去;一方勝,一方敗呢?平過,沒輸贏。
  
  但是一般認真賭博的人都瞧不起這樣賭法。他們寧肯輸掉褲子,也要佔個獨門,這纔是賭四門攤的品德。
  
  桌上已經擺了不少獨門注,天門最旺,押角的沒有,押穿的只那一個年輕人,注也不大。
  
  “婊子養的,又是穿!老子不打你龜兒這注。撿起來,爬開些!”擺賭的把眼睛一眨。
  
  不但幾個幫手在助威吆喝:“爬開!爬開!”就那一般講究賭品的人,也氣鼓鼓地叫吼道:“輸不起,就莫來!手氣瘟的人,別帶行了我們!”
  
  那年輕人卻不肯收注。說,大小也是一注。並且說,押穿、押角、押獨門,看各人的歡喜,這是場合上的規矩呀。
  
  擺賭的睖起兩眼罵道:“你歡喜下注,老子不歡喜打你娃娃的注,這也是場合上的規矩!你娃娃還嘴硬……”
  
  已經鬥起口來,進一步就該動手。黃瀾生大吃一驚,連忙抽身退出,向貢院街南頭,加緊腳步便跑。
  
  一個沙嗓子突然在耳朵邊猛喊起來:“嗨!走路不帶眼睛嗎?撞翻了老子的東西,你賠得起!”
  
  黃瀾生一凝神,才發覺自己的大腿正撞在一隻相當大的烏黑瓦盆上。要不是兩隻大手把瓦盆緊緊掌住,它準定會從一條板凳頭上打碎在地。光是瓦盆打碎,倒在其次,說他賠不起,是指的盛在瓦盆內、堆尖冒檐、約摸上千片的牛腦殼皮。這種用五香滷水煮好,又用熟油辣汁和調料拌得紅彤彤的牛腦殼皮,每片有半個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燈片,半透明的膠質體也很像;吃在口裏,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說了,而且咬得脆砰砰地極爲有趣。這是成都皇城壩回民特製的一種有名的小吃,正經名稱叫盆盆肉,諢名叫兩頭望,後世易稱爲牛肺片的便是。
  
  黃瀾生又是一怔,急忙後退一步,偏又撞在一個賣和糖油糕與黃散的菜油浸飽的竹提籃上。賣油糕的老頭不比賣盆盆肉的中年漢子火氣大,只用沒曾揩得很乾淨的油手,把他攘了下,痰呵呵地叫道:“慢點!慢點!打髒了你的狐皮袍子,怪不得我呀!”
  
  其實,黃瀾生身上那件豆灰下路緞皮袍面子的後襬上,已着油糕籃子搽上了很寬一條油漬,不過他看得見的,只是前擺當大腿地方的一塊熟油痕。
  
  賣盆盆肉的壯年漢子猶然氣呼呼地鼓起眼睛在漫罵:“媽喲!老子剛擺下來,就遇着這個冒失鬼,幾乎買了老子一個躉……紅油的,盆盆肉!兩個錢三塊!三個錢五塊……”還將一把計數目用的毛錢,從棗木錢盤上抓到左掌上,右手幾根指頭非常靈巧地掄着、數着。
  
  黃瀾生定睛瞅着那漢子,心裏怒氣彷彿春潮一樣,一股接一股直向上涌,耳根面頰都發起燒來。假使有個底下人——不管是年輕力壯的高金山,或是骨瘦如柴的羅升——在身邊仗膽,即令不便再擺出官架子來派罵一番,至少也要開幾句教訓。眼看圍繞在四周的,大抵都是不可理喻的下流社會的人,甚至還有幾個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巡防兵。這不是較量高低的地方。如其不隱忍一下,準定還會遭到奇恥大辱。他猛然想到聖人的教訓:“君子犯而不校。”又想到韓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他於是喟嘆了一聲,把一夥涌過來吃盆盆肉兼帶存心要看吵嘴罵架熱鬧事情的閒人,環顧一下,一言不發地走了。
  
  二
  黃瀾生換穿了一件金銀犺皮袍,捧着水菸袋,在花格子屏風外的檐階上,從東頭到西頭,又從西頭到東頭,差不多踱了十幾個來回。
  
  他在等他的太太。他有滿肚皮話,急於要向她傾吐。
  
  陰沉了幾天,有兩天還落了整半天毛毛雨。今天算是看見了太陽,雖然沒有初七日獨立那天晴朗,輕綃似的陰雲一直散不乾淨,是小陽春氣候。庭院裏兩株垂絲海棠、一株木本杜鵑,都翻了花。主人親手移栽的幾盆馬羣芳花園送來的名種菊花,已經蔫得不成其爲傲霜枝,在往年,早已連盆子藏過,或者退還給西門外馬家花園去了;今年,因爲時事不安靜,鬧得人心惶惶,簡直把這些事忘記了。
  
  曲池邊一株梧桐,一小半枯敗葉子飄落在池水裏,有些已經漚爛。
  
  黃瀾生停步在西頭檐階,提起菸袋哨子來吹菸蒂,無意間看見曲池裏情形,不禁慨嘆一聲道:“唉!羅升也懶得不像樣子!一天到黑,躲在門房裏追瞌睡,重事做不得,難道收拾一下這些地方,也做不得?漚爛了這麼多葉子,池裏的金魚恐都癆死完嘍!”
  
  何嫂正在窗跟前一張方桌上,準備用滑石粉與熨斗來收拾皮袍上的油漬,因就接口說道:“老爺說得硬對!羅二爺就是這些地方不逗人愛。本來該他做的活路,總要人嘴喳喳地盯着才動手。”一面說,還窺探着老爺的臉色,“公館裏事情又多,就是搶着做,也經常做不完,哪還偷得懶!”她故意把皮袍子拍了拍,眯起眼睛笑道:“講比說吧,老爺這件打髒的皮袍子,本應該拿出去找江裁縫收拾的。既然老爺說不必,這些人又會收拾,咋好不攬過來?難道自己做得下的活路,也要推三阻四,等主人家生氣不成?這些人就是這樣本分,耍不來奸!”
  
  若非高金山拿着周宏道的信回來,何嫂的話準不會到此就止。
  
  高金山遞信時說道:“周老爺說他不能來,倒要請老爺去他那裏打牌。”
  
  “嗯!”黃瀾生順手將水菸袋交與高金山,接過信封拆開。
  
  是一張石印角花的洋紙箋上,潦潦草草揮灑了幾行字。說的是,田老兄、郝又三相約到他那裏“看竹尋樂”,盼望他立即命駕,以免佇候云云。
  
  但是太太尚沒有回來。
  
  菊花恰從山花過道走出來,手裏拿着一疊剛收下的印花手巾。
  
  “太太到底說她什麼時候回來?”
  
  菊花說:“太太只是說,到勸業場去轉一轉就回來……”
  
  又是那個何嫂(她把滑石粉敷在皮袍的油漬上,用一張白紙蓋着,正用熨斗在紙上熨)搶着說道:“我說,老爺就莫要等了。太太難得出門,出去了,哪裏不耽擱一會兒?聽說這幾天,勸業場熱鬧得很,各家鋪子都擺得花花綠綠,跟從前辦皇會一樣。又有楚表少爺陪着,這裏看看,那裏走走,幾個鐘頭不是一晃便過了?說不定楚表少爺請去上館子、看戲……”
  
  “哎呀!何大娘真是喲!”菊花不顧老爺在跟前,竟自反駁起何嫂的話來,“你咋個曉得楚表少爺就要請太太上館子、看戲?楚表少爺跟你講過嗎?”
  
  “要你鬼女子多嘴!”何嫂猛地生了氣,把平常巧於隱蔽的一張狐狸面孔變得像母狼一樣兇惡,聲音也從大嗩吶變成了破響篙,“這些鉤子麻搭事情,老孃早就弄得清清楚楚的了,還等人家告訴我?默倒我同你鬼女子一樣地蠢……”
  
  “嗨!嗨!何大娘……”高金山失聲喊了句。
  
  “你亂嚼些啥子蛆呀!”菊花臉都變黃了。
  
  黃瀾生進前一步,逼着何嫂的臉問道:“你弄清楚的是些什麼事?說!”
  
  這一下,盛怒得什麼都忘記了的何嫂不見了,站在方桌跟前的,依然是一個形象猥瑣的中年婆子:眼睛與嘴巴大張着,平日滴溜轉動得活像走盤珠的眸子,變成了古廟裏的佛頂珠——黯然無光地牢嵌在眼眶子當中;凸起在腮巴上的肌肉不特褪了色,還不住地顫動。
  
  “說!是些什麼樣的事,你弄清楚了?”黃瀾生張眉努目,儼同在承審局問案一樣,吆喝道,“胡說八道的東西,可相信我立刻把你送到警察局去?”稍微停了下,又慨嘆了一聲,“唉!簡直不成世道了!……”
  
  菊花連忙走去,把那停留在白紙上的熨斗,一把搶了過手道:“你安心把老爺的皮袍子燙壞嗎?讓開,等我來!”
  
  何嫂這纔回過神,指着菊花叫道:“都怪你個鬼女子不好,慣在太太跟前衝我的柁子,把我氣得渾濁濁地,連話都說不來了……”
  
  “怪喃!你自己出了拐,倒怪起我來!”
  
  但何嫂已經轉向主人,擺出一臉可憐樣子,半認錯半申辯地說道:“老爺,你看我咋會這樣糊塗啊!我說的是有少爺小姐一路,娃兒家嘛,又難得出去轉耍,走餓了,要表哥請吃點東西;楚表少爺那麼喜歡錶弟、妹的,難道他就不請去上個館子?這些過場,我是曉得的。老爺,是我一時糊塗,把過場說成鉤子麻搭,少爺小姐那麼小……”
  
  看門老頭忽然走進大廳的耳門,高聲叫道:“高二爺!有客……”
  
  黃瀾生立即吩咐高金山說:“先去看看,是什麼人?”
  
  何嫂看見主人臉色不似剛纔那樣嚴厲,正想乘勢再申辯幾句,可是黃瀾生已經進上房穿馬褂去了。她忖度了一下,轉身把菊花肩膀輕輕按着,咧開嘴巴笑道:“菊花,你看我今天活像鬼摸了腦殼……”
  
  “虧你好意思說!”菊花注意在使熨斗。
  
  “我平素那麼小心,不曉得今天啷個搞的,會當着老爺,說出帶把子的話?虧得老爺寬宏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只是一會兒太太回來……”
  
  黃瀾生穿好馬褂出來。
  
  高金山通紅着臉,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一直奔到屏風跟前,方囁囁嚅嚅告訴主人:“老爺,是新繁縣顧團總……”
  
  老爺“啊”了一聲。
  
  菊花“啊”了一聲。
  
  何嫂不只是“啊”了一聲,若非被老爺喝住,她早已忘其所以朝大廳上跑了。到底在老爺背後向高金山做了個鬼臉,低聲俏皮說:“跟你道喜呀,老丈人找上門來了!”
  
  三
  剛剛走到勸業場的前場門口,振邦與他妹妹都禁不住踢腳拍掌地叫道:“好看,好看。媽媽,快看喲,旗子掛得多斬齊,比東大街的還斬齊!”
  
  當然比東大街的斬齊囉!原因是,勸業場街面比較狹窄,兩畔又是帶走廊的樓房;樓上樓下的鋪店一樣深,一樣寬,每間鋪店一面漢字十八圈白旗,差不多一樣大小,對撐出來,中間相距都不遠;樓下兩排,樓上兩排,已經好看;今天晴和,旗子被微風吹得飄飄蕩蕩,使人看去像是活的,更有趣了。
  
  黃太太停着步履,點頭微笑道:“果然好看。”
  
  “表嬸,快看這邊。”
  
  黃太太依着楚用嘴勢,向左邊賣紅油水餃子的門口一看,沒有什麼呀。
  
  “嗯?”恰待問時,忽見從水餃鋪子旁邊那道極爲寬大而階級又頗舒緩的扶梯上,走下兩個穿棉袍、戴方巾的人。
  
  兩個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一個臉長點,一個臉圓點;一個高點,一個矮點;眉目皮色以及穿着,都很平常,只有每人頭上一頂青緞做的方巾,最觸眼了;而且當額處還居然綻了一塊白玉牌子,腦後還居然垂了兩條飄帶。
  
  “哦!”
  
  “媽媽,你看!”婉姑把媽媽的手牽着直搖,生恐媽媽沒注意。
  
  “又是兩個員外!”振邦放肆地笑了起來。
  
  兩個“方巾”,儘管被來來去去的遊人注視,甚至譏笑,態度倒頗自如。只是走出場門時,把振邦呸了口。高點的一個已經開口要罵了,看見楚用站在振邦身邊,方嚥住了,笑了笑,揚長而去。
  
  “是兩個啥子樣的人?”黃太太問。
  
  楚用笑道:“兩個活寶,難兄難弟!”
  
  黃太太邊走邊問:“你認得他們嗎?我看他們彷彿有點回避你的樣子?”
  
  “怎麼不認得?是黃胖子的兒子。”
  
  “哪個黃胖子?”
  
  “就是每回到勸業場來,都要碰見的那個常拖一把雨傘的黃胖子呀!”
  
  原來這個黃胖子,還是成都城內有過一點小名氣的詩人。此人年輕時候,會作幾首香奩體詩;中年時候,在高等學堂教過國文。自從妹夫胡雨嵐死後,繼任高等學堂總辦不聘他,他的嗜好轉變了,不再吟詩,不再作賦,而專以看女人爲事。恰巧勸業場開辦,風氣大變,從前深處閨閫、不輕露面的上流社會婦女都開通了,排日裏都有一些打扮華貴、儀態萬方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以及什麼什麼的,一言蔽之,都是和尚廟裏、道士觀裏、尼姑庵裏、居士家裏、巫師壇裏不大看得見的坤道人家,或是偕同家人,或是攜帶僕婦丫頭,到這兒來買東買西。縱不買東買西,也要常來這兒走一遭。上流社會的婦女提倡於前,中流社會的婦女影從於後。幾個女學堂的學生更像朝山進香似的,每星期天總要逛一次勸業場。黃胖子轉變嗜好以來,勸業場就成爲他的行館,不論晴雨,他每天總有大半天的時候消磨在這個地方。他的品德還好,對於婦女,僅只於看而已矣,沒有什麼下流舉動。婦女們不睬他,他多看兩眼;倒是睬了他,他反而不看。
  
  黃太太抿嘴一笑道:“是這個人的兒子,那就莫怪了……”
  
  幾個穿着華麗、態度很是隨便的少年男子,一路高談闊論着迎面走來。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約摸已過三十的人,身材高大,面孔白淨,戴了一副金邊眼鏡,顧盼之間,自以爲非凡樣子。幾個人擦身走過,都住了口,把眼光向黃太太的臉上射來。其中也只有這個戴金邊眼鏡的人,射得最毒。並且走過了,還回頭把黃太太的背影和她那精心結撰的吊揚州髮髻,看了又看。同着別兩個少年,交頭接耳,嘁嘁喳喳,一定是在評論黃太太什麼。
  
  楚用很不高興地把黃太太瞅了眼,悄悄說道:“真討厭!”
  
  黃太太笑着問道:“你在說哪個?”
  
  “說那個流氓樣子的人。你看,他在怎麼樣地看人!”
  
  “怕他看嗎?”黃太太不但不在意下,反而有點得意的神情。
  
  這時遊人越多。更多的是巡防兵。幾乎十有九人,頭上都用青縐紗打一個大包巾,當額扎一枚英雄結子;有一些還從鬢角邊拖下兩綹長長的水發。灰布軍上服的腰間,系的不是皮帶,而是各色各樣的大綢帶,當肚腹處打一個蝴蝶結,帶頭差不多嚲到小腿中間;少數人在白布琢襪上猶然穿一雙有絨球的麻耳草鞋,大多數都是密納的短靿青布靴,而且是新的。
  
  平時便被譏爲野騾子野馬,使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打扮成戲臺上英雄模樣之後,更是從頭到腳都擺出一種“我是歪人”的氣概。從初七日起,放假十天,成百成千這樣的人在城裏遊蕩。聽說已經發生過幾件驚人事情:第一件,是在悅來戲園看川戲,沒有等戲唱完,十多個巡防兵猛地闖進後臺,硬要把兩個剛剛下妝的旦角戲名叫油菜薹、白牡丹的,拉去陪他們吃酒、燒鴉片煙;不管後臺的人和戲園管事如何說好話,作揖磕頭,甚至把維持秩序、專收戲捐的警察請來交涉,都不行;結果,硬把這兩個秀美的旦角估拉走了。過了一夜,兩個人才逃了回來。從此躲在一個有勢力的紳士家裏,過了很久很久,纔敢登臺露臉。
  
  第二件比頭一件進步了,鬧到了流血,死了人。起因是有幾個巡防兵到某一家監視戶去玩耍,恰恰遇着兩個陸軍小頭目也在那裏尋歡,因爲言語起了衝突,兩方動起手來,陸軍人少,兩個人被打得臉青鼻腫。在旁的地方一些陸軍聽見了,激於同袍之情,遂糾合了二三十人前來救援。巡防兵方面也搬來相當人數的助手。幸而都來不及拿武器,只憑拳頭腳頭,以及抓得到手的扁擔、板凳、抵門槓,從那個大雜院打到巷道中,打到街道上。據說,兩方都是拼了命,一直打到血肉紛飛,有幾個人倒了下去,巡防兵還不上手,而後以互罵一陣下臺。
  
  就因爲巡防兵天天鬧事,處處生非,憲兵不敢管,警察不敢問,陸軍也受了影響。軍政府沒法,只好大張告示,勸說“軍人資格最高”,希望他們“君子自重,謹守秩序”,“不要擾亂社會,以遺外人口實”。有一家新開張的報館,本着“言論自由精神”,“有聞必錄天職”,而又誤信了“一張新聞紙,能抵十萬毛瑟槍”的舊說,遂把巡防軍、陸軍裏面這些“嘉言懿行”,毫不隱諱地儘量披露在報紙上;並撰了幾條小評,說軍人這樣不守秩序,非常有害,也損失了文明國家的聲譽,要政府及時予以取締。小評說得很對,也適合人心,但卻惹怒了軍人。一天上午,這家報館的發行所,便着上百數的軍人——有巡防兵,也有陸軍,而且陸軍還多些——衝進去打了個稀爛,說是“造謠惑衆,損害軍人名譽”。這是轟動全城的第三件大事。
  
  自從三件事情發生,一般膽小的,一見軍人,尤其留着髮辮不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巡防兵,便像遇見瘟神一樣,不是遠遠躲避,便是恭恭敬敬地讓開。
  
  雖然勸業場不同於什麼偏僻街巷,正經遊人又多,可是黃太太看見巡防兵來往得那麼繁,到底有點膽怯。擡頭一看,樓上走廊遊人較少。遂挽着婉姑,朝悅來旅館側面那道比較陡、比較窄而上下的人又比較少的扶梯走去。
  
  楚用連忙問道:“表嬸,不到後場章洪源去嗎?”
  
  振邦業已歡然跳上扶梯道:“樓上好看些……妹妹,快爬呀,看哪個先爬上去!”
  
  “到樓上轉一會兒再下來。”黃太太邊朝上走,邊回答楚用的話。
  
  無怪樓廊上游人不多,原來貨色擺得花花綠綠,勾引遊人欣賞的那些洋廣雜貨、蘇杭京莊、下路綢緞、金珠首飾等等鋪店,都在樓下。樓上賣的,大抵是一些本省出產的手工品。要不虧了前樓頭宜春、後樓頭懷園這兩家新式茶座開設,誰還願意爬高下低,特爲到樓上來?除非像振邦這樣一些喜歡登高的小娃娃,那倒可以。
  
  今天的宜春,也和往日一樣,不但東西相對兩大間普通座裏,剩不了幾張空桌子,便是當中那西式陳設、眼界很好的特別座,也只空着一張鋪有雪白檯布的大餐桌。
  
  楚用問黃太太:“進去吃碗茶,歇歇腳,好嗎?”
  
  中等人家婦女到宜春吃茶,也和到少城公園幾處特設茶館吃茶一樣,已經成爲風氣。不過打扮出衆、穿着考究的上等社會的太太奶奶們,還不肯放下身份,在這些地方進出。黃太太比郝家、葛家的太太們開通潑辣,少城公園的茶館進去過幾次,宜春、懷園同勸業場對門的第一樓,幾次想進去,還是覺得不好意思。
  
  “特別座不好去。你看,都是男賓,窗口又大敞着,人來人往的。”
  
  “那麼,到普通座去,那裏就有女賓。”楚用掉頭向東邊那間人聲嗡嗡的大房間看了看,“喏!還不少哩!”
  
  黃太太正在猶豫未定(振邦、婉姑倒很想進去,目的不在吃茶,而是瞅見了每張桌上都擺有五香瓜子、鹽炒花生米和小個子老賀搭着賣的杏仁餅乾、西式蛋糕等等),忽然從靠街角落裏站起一個青年小夥子,連向楚用招手喚道:“密斯忒楚,康門希兒,這兒有座位。”
  
  “噢!你在這裏……”
  
  “是哪個?”黃太太急忙問道。
  
  “林同九,林小胖子。”
  
  “只他一個人嗎?”
  
  楚用踮起腳尖朝那面望了望:“不止。有他的妹妹林同英,有他的表妹杜曖雲。一個老太太,多半是他的姑媽。還有一個背向外的女賓……”
  
  這女賓掉過頭來,笑着同他打招呼。
  
  “哦!是他妹妹的同學範淑娟。”
  
  黃太太決計不進去。說是人生面不熟的,那麼幾個人一堆吃茶,沒意思,說話也不方便。
  
  但是林同九已經笑容可掬地走到花格門外來了。
  
  “這位太太是……”林同九一到跟前,把黃太太看了眼,便問楚用。
  
  “是我黃家表嬸。你要認識嗎?來!我跟你介紹……”
  
  “噢!密昔斯黃,好堵攸堵?”林小胖子敏捷地把一頂灰黃底黑格子花的鴨舌帽從頭上揭下,交代給左手之後,長長地將一隻又肥又厚的右手向黃太太伸過來。
  
  黃太太笑着搖搖頭道:“我不懂你說的啥子話!”當然,無意同這個年輕人拉手。
  
  同時,楚用把他的臂膊一壓道:“鬧些啥名堂!顯其你會說英文嗎?”
  
  “嘿,嘿,真的!”林同九連忙向黃太太鞠了一躬,咧開一張上脣薄薄的口笑道,“黃伯母請別多心,我這幾天在南爾生家裏加緊補習英語……”
  
  “你硬是不等畢業,就要到外務部去嗎?”楚用不等他說完,便這樣問道。
  
  小胖子做出莫計奈何的樣子說道:“楊少泉拉得太緊,只好答應他暫時幫忙。業當然要畢,”他認真地說,“苦讀了五年,豈能犧牲這個資格?你畢業之後,打算怎樣?讀高等學堂嗎?還是……”
  
  楚用搖頭笑道:“現在還沒有想到這上頭。”
  
  兩個人因又說到其他幾個同學的前途,說得非常有勁。
  
  黃太太不耐煩了,從旁插嘴道:“你們不如到茶座裏去說,莫在這兒擋人家的路。”
  
  小胖子連忙接口說:“黃伯母說得對,請到裏頭吃碗茶去。”
  
  “不囉!我還要去買東西,不能陪你們。”
  
  楚用抱歉似的說:“果然,我們要下樓去買帽子。”跟着,便問林同九,他頭上這樣的帽子,章洪源、正大裕、馬裕隆這幾家洋貨店裏,有沒有?
  
  林同九登時得意揚揚地說道:“我戴的這頂帽子嘛,哼!別說在這兒九里三分的地方買不到,你便跑到上海去,也未必買得到。告訴你,這是地地道道才從德國寄來的!”
  
  “好大的殼子,莫把天沖垮了!”
  
  楚用一笑,黃太太和她的子女都笑了起來。
  
  小胖子急得兩頰發紅道:“說我衝殼子,難道南爾生也在衝殼子?是他親口說的,從德國買了兩頂來,把號碼搞錯了,他的二兒子曼紐兒戴得,大兒子哈爾德就戴不得,因才送跟我的。”
  
  “你買的吧?這個加拿大人談何容易拿東西送你。”
  
  “不,硬是送跟我的。不過有個交換條件,要我送他一點實用東西,他帶回國去作紀念。這東西,還要我們這兒又別緻、又新奇的。我正想不起有啥子東西又別緻、又新奇……”
  
  黃太太抿嘴笑道:“我倒想到了一種東西。”
  
  兩個年輕人幾乎一齊在問她是什麼東西。
  
  “也是帽子。”
  
  “咹?也是帽子?”
  
  “是呀!剛纔我們看見的幾頂方巾,那不是又別緻、又新奇、又實用?若是戴在洋人頭上……”
  
  要是不因爲在勸業場的樓廊上邊,要是不因爲害怕別人譏笑他們不雅觀,幾個人真會捧腹大笑起來。
  
  林同九半晌才伸直了腰,猶然咧着嘴皮說道:“得虧黃伯母想得到!但是在今天看來,已經不算新奇,連黃胖子的兩個兒子都戴上了。”
  
  “你也看見那兩個傢伙嗎?”
  
  “怎沒看見?兩兄弟還在這茶座裏亮了一陣相才走的。我真不明白,年紀輕輕的人,咋會那樣腐敗!唉!軍政府再不禁止,我看,不幾天定有穿着戲裝上街的了!”
  
  “巡防兵的打扮,不是隻差開花臉嗎?”黃太太攙嘴說。
  
  楚用接着問林同九:“對這種怪現狀,南爾生他們是怎麼議論的?”“說起來,真奇怪!我正待講跟你聽,問問你的見解。”林同九說時,臉上也露出一種惶惑神氣。據他說,南爾生只管是文明國家英國人,可他卻不贊成中國人改穿西裝。他說,中國服裝又方便、又舒服,也很好看。他看過中國戲,認爲像戲臺上的那種華麗衣裳。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找不出;西洋人身上的東西,尤其不能比擬。西洋女人的衣裳,還講究顏色花樣;至於男人穿的,那就簡單極了,除了灰的黑的,還是灰的黑的。像中國男子那種配顏配色、織花絲綢衣裳,根本就看不見。因此,南爾生贊成中國人還是穿中國衣服的好。如其趁着革命,把中國古代衣服,恢復起來,那才真正算是保存了中國國粹。
  
  林同九最後搖了搖頭道:“真奇怪,西洋人會這樣誇獎中國服裝!密斯忒楚,你可懂得他抱的是啥子宗旨?”
  
  楚用也把頭兩搖道:“我不打算進外務部,對西洋人沒有研究,我當然不懂。”
  
  “黃伯母總該懂得?”
  
  “你在挖苦人!連你們都不懂,我咋個懂呢?”
  
  四
  兩乘黑油篾篷、在轎鋪僱用的小轎,一前一後擡進大廳落下。
  
  黃太太同振邦剛剛跨出轎竿,還沒有站定,趕在前頭迎出來的何嫂,便急急忙忙向她報道了在公館裏發生的一樁大事。說是高金山的老丈人顧團總來了,高金山的女人高嫂子聽到消息,一股風帶着兒女跑來,兩父女已經認上了。
  
  “太太,你看,才笑人喲!顧團總那麼大個人,抱着高嫂子哭得啥樣,硬是不避一點嫌疑!”
  
  楚用來不及給轎錢,立即開着小跑道:“顧團總來了,我去歡迎他!”
  
  振邦也嘻哈打笑地跟着跑進耳門。
  
  黃太太攜着女兒的小手,問道:“幾時來的?”並吩咐何嫂給轎錢。
  
  “高嫂子來了一會兒了。”
  
  “我問的是顧團總。”
  
  轎伕擡着空轎走了。看門老頭在關二門,接口說道:“差不多有兩頓飯的樣子。”
  
  黃太太點了點頭。從從容容走到短廊上,碰着高金山滿臉是笑地從上房山花過道走出來,她向高金山招了招手。
  
  “你的丈人來了?”
  
  高金山連忙收斂笑容,垂手站得筆端地答說:“是的。”
  
  “老爺吩咐備飯沒有?”
  
  “吩咐了。顧家的兩個長年——兩個團丁,正在竈房裏吃飯。”
  
  “咋不把飯端到大廳上來待承人家呢?”
  
  “因爲是熟人,就是擡過楚表少爺回來的那兩個——阿三、阿龍……”
  
  高金山的女人懷裏抱着出生才八個月的小女兒,驀地掀開小客廳門簾,高聲喚道:“太太……”幾步到短廊上,衝着女主人跪了下去。
  
  “這做啥子!”黃太太連忙拉起她來,“該我給你道喜纔是呀!”
  
  “唉!太太,若不沾了你與老爺的福氣……”
  
  高嫂子只管哭得兩眼紅紅,可是喜歡得嘴脣包不住牙齒。
  
  黃瀾生站在小客廳門口笑道:“太太請進來,顧團總要見你。”
  
  黃太太一隻腳剛跨進門,顧天成已經拂着皮袍子的又長又大袖子,一揖到地,跟着他女兒招弟的稱呼:“太太,我這女兒多承太太的看顧……”
  
  及至高嫂嫂進來,把她七歲大的兒子高明、四歲大的兒子高亮和振邦、婉姑都招呼了出去,小客廳的氣氛比較安靜,楚用才一面敬紙菸,一面問顧天成,爲什麼接到他的信,直到這時候纔到省城來?
  
  “你還說哩!”顧天成大大噓了兩口煙,說道,“如其你信上講明白找到了我的招弟,那我還不丟下隊伍就奔來的?”
  
  黃瀾生道,“這卻不怪子才,是我出的主意。因爲顧慮到你那時到省城來,危險太大了。”
  
  “對!那時到省城來,硬是危險。”顧天成閉着眼睛回想了一下,又點頭說道:“就沒有危險,我也不能來。爲啥呢?因其我那時入了漢流,本場上的袍皮老兒黃蠟丁正肘着我出來搞公口,讓我當個一步登天的坐堂大爺。碼頭一開,嚯!那才忙囉!跟你們做官人掌着了印把子一樣!”
  
  顧天成得意揚揚,一連噓了三口煙,一支地球牌紙菸便去了一大半。
  
  黃太太不高興聽他這些話,趁他丟下菸蒂去端茶碗之際,問道:“顧團總,我莫問你,你既然認了你的女兒,你們以後咋個辦呢……”
  
  “是呀!”黃瀾生連忙插了句。
  
  “……難道還是等她洗衣裳過日子嗎?”
  
  “那怎麼成!先把她帶回兩路口去看看孃家,給她親生媽上個墳,燒幾斤錢紙,然後再打主意。可憐我的招弟,十二歲掉在省城,十三年來苦也吃夠了!”他的眼睛又紅了,眼眶子裏又包上了淚水。聲音也有點哽,“我要帶她回去,帶她回去過幾天好日子,連她的兒女一道,可憐的娃兒家,一個個黃皮寡瘦的,簡直像他媽的毛猴兒!”
  
  黃太太微微笑道:“就不先同她的後孃——你現在這個三奶奶商量一下嗎?”
  
  “同她商量?”
  
  “嗯!”她向她丈夫與楚用把眼睛了,接着說道:“你那奶奶到舍間來過,我和她擺過龍門陣。好能幹呀!是一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若不先把話說好了,你能鬆鬆活活把前房的女兒帶回家去?”
  
  顧天成垂下了頭。
  
  “……女人家有女人家的想法。何況她又有兒子……何況你的女兒又失掉十三年,倘若她不認呢?”
  
  “她不認就等她不認,招弟是我親生女兒,我是一家之主。”顧天成的口氣很強勉。
  
  高嫂嫂恰恰提開水出來。大約在窗子外面聽得清楚,一進門便正正經經說道:“爹爹,你老人家莫這樣說。家,我是很想回去看看,不過眼目下我還不打算回去。我已經在竈房裏跟阿三、阿龍講好了,叫他們回去稟告屋裏娘,把我的心表白一番。我只想認認我的孃老子,使你老人家懸了十三年的心放得下來。第一,我不回孃家長住;第二,我不要你老人家給我一文半文;第三,屋裏孃的兒子我準定當成同胞兄弟看待,絕無二心。只要屋裏娘放心,帶個信,我回來住個一夜兩夜,拍衣就走,不沾孃家半點灰塵。爹爹,我這些話,並非胡亂謅來慪你,你問太太、老爺……還有楚少爺,他們早就聽見過了,你不信,你只管問。”
  
  黃太太笑道:“一點不虛假!高嫂子的確說過。我平日喜歡她,就因爲她這個人有骨氣,不見小。”
  
  黃瀾生也誇獎了一番。
  
  顧天成沉吟了一會才說:“也罷!先把話講明,免得後來鬧閒話。”隨即撩起皮袍,從裹肚兜裏摸出十塊龍洋,遞與高嫂嫂:“你拿去!”
  
  高嫂嫂把手背了過去道:“我才說過不要你一文半文。”
  
  “胡鬧!拿去給娃兒家買點好吃的。以後我來了,還要給!”
  
  “我不要!”
  
  “長者賜,不敢辭。”黃瀾生勸說,“收下好了。”
  
  黃太太也說:“高嫂子也是喲!就不說見面禮,是外爺拿給外孫的賞賜,也該收呀!”
  
  “就是囉!早曉得今天來認女,該多帶點錢在身上。你鄧家舅舅——呃!就是你現在孃的哥哥,在東大街一家洋廣雜貨鋪當大師,他也叫我多帶點錢,說是難免不使用。我想,到皇城去親候蒲先生、羅先生之後,只是到陝西街去找姜牧師。兩處走一走便回了,哪有用錢地方?”
  
  楚用正在遞紙菸,遂問道:“你要找姜牧師?”
  
  “是啦!因他叫一個教友特爲到新繁來請我去。說是夏洋人想燒袍哥,要同我談談。”
  
  “你會過夏洋人不曾?”
  
  “本想順路來拜訪了黃老爺就到陝西街去的……既然承黃老爺留飯,那就只好打攪了再去。”
  
  “吃了飯我同你一道去,我也要找這個夏洋人。你給我介紹一下。”
  
  黃太太詫異地問他,爲了什麼要找這個洋人。
  
  “因爲這洋人三個月前在新津城外買了塊地皮,說是要修什麼禮拜堂。新近我外公的靈柩搬回來了,請陰陽看的葬地,恰好就在夏洋人買的這塊地上。外公家四面八方託人找他商量,願意多出幾倍價錢,分他畝把地,一直找不着他。我上省時,二舅又再三託了我。不想一上省,就碰着獨立,把這事忘了。剛纔聽顧團總說到陝西街夏洋人,纔想了起來。顧哥子,這件事,還要你從旁幫個大忙。”
  
  顧天成義形於色地把胸膛一拍道:“算我的!”
  
  五
  這一天,也是一個倒陰不晴的天氣。說陰哩,陽光很強烈,天上白雲層,注視久了眼睛會花;說晴哩,雲層不冰口,一直看不見太陽影子。
  
  這一天,又是楚用這一班與下一班共同舉行畢業試驗的第一天。
  
  這一天試驗的科目,是極其輕鬆的博物學。博物學教習郝又三沒有親自來出題,而是將題紙封來,請教務長代寫在黑板上。
  
  當其教務長把題紙拿上講臺時,學生們在下面瞥見那麼長一張卷格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便轟然叫道:“咦!安心整我們啊!好多道題!”
  
  教務長毫不理會,拿起白墨便寫:植物學十道,動物學十道,礦物學十道,生物學十道。
  
  “不行!不行!題太多了,我們答不全!”
  
  教務長仍然不理會,繼續寫:每題十道作二十五分算,全答一百分。
  
  “硬不行!把郝又三喊來,我們當面問他!怎麼的,不講信用嗎?安心考倒我們?不講信用,我們全交白卷,罷考!”
  
  教務長轉身笑道:“稍安勿躁!等我把題寫完了再吵,好不好?”
  
  “好的,等寫完了再說!”學生們同了意,都注目看着那白墨在黑板上飛快地劃。
  
  並不等到把題寫完,學生們不吵了。豈但不吵,而且還心情愉快地笑起來。原來照寫出的題看來,幾乎都是郝又三在講堂上早叫大家注意過,說將來試驗的題,或者就在這幾節上;並且還示過兩次範,說明要這樣答纔對。除此之外,有些題還異常簡單,只須寫出一個名詞就算答上了。
  
  但是,綽號古字通又號雞公的羅啓先還站起來提議說:“題倒鬆活。只是每道題幾乎有二三十個字,四十道題合起來,沒有一千字,也有八百字,全寫太耽擱時間。我說,大家都不要寫題目,只在植物學總題之後,算個一二三四,也就可以了。大家贊不贊成?”
  
  小胖子林同九首先拍掌歡呼道:“密斯忒羅的話,正合孤意,鄙人完全贊成!”
  
  “贊成!贊成……”
  
  教務長用一張綢手巾揩着手指笑道:“不可以吧?若不把題目全寫上,郝先生閱起卷子來,曉得你們答的是哪一道,萬一你們把次序弄錯了呢?”
  
  綽號沖天炮的彭家騏拍着桌子叫道:“大家表決了,有啥不可以!”
  
  教務長還是心氣和平地說:“我是好意!我說,萬一郝先生記不清楚他所出的題目呢?”
  
  楚用遂出了個主意,叫教務長封送卷子時,把郝又三自己寫來的題紙封在裏面,他看起卷子,不是就可比對了?
  
  事情這樣解決了。教務長去後,監堂的監學照規矩站在窗口前,背向學生,全神貫注在院壩中間沒有被學生鞋底踐踏乾淨的幾叢秋草上。儘管學生們隔着桌子互相研究某一道題該如何答,儘管聲音大到每個角落都聽得見,但是監學先生始終沒有回過臉兒來。
  
  當然,這種情形,只能在革了命以後才許可。要是從前專制時代麼?哼!
  
  很快,這一堂博物學試驗便完畢了。學生們個個都有把握得一百分。大家收拾墨盒毛筆時笑道:“假使數學英文都像這樣試驗法,那才安逸哩!”
  
  彭家騏把楚用的肩頭一拍道:“時候還老早,走!到南校場聽演說去。”
  
  林小胖子從旁插嘴道:“聽演說,那纔沒意思!這幾天,演說會開起了風,幾乎連茶鋪裏都有人在開演說會……”
  
  喬北溟接着說道:“確是厭煩!聽來聽去,老是那幾句話:文明啦!野蠻啦!國粹啦!秩序啦!其實同我一樣,啥也沒弄清楚。倒不如到九龍巷茶鋪聽鍾海帆說《水滸》……”
  
  彭家騏眼睛一泛,嘴角一垮道:“你們這些傢伙!我問你們,今天在南校場開演說會的,是什麼人?”
  
  林同九鼓起小眼睛道:“要你說!昨天街上就出了招貼,出席演說人是董修武。”
  
  楚用道:“董修武這個人,我聽見說過,是革命黨。”
  
  彭家騏道:“豈止是革命黨。招貼上說得明白,中國同盟會會長孫文缺席,副會長董修武代表。他還是同盟會副會長哩,好高的資格!”
  
  楚用道:“不管資格如何,總之,革命黨演說,絕對不會很普通。小彭,他們不去聽,不勉強,我們兩個去好了!”
  
  六
  但是他兩個急急忙忙趕到南校場,董修武的演說已經接近尾聲。
  
  自從六月初旬保路同志會歡送劉聲元去京城請願,歡送另外兩個代表去武昌、上海、廣州等地聯絡,南校場開過一次大會(可惜那天下雨緣故,使得會場不如預計的熱鬧),經歷四個多月,南校場方有了第二次大會。歡送會搭了五個演說臺,這一次只在場中心靠北搭了一個演說臺。這一次,天氣湊了趣,半陰半晴,不冷不熱。到會場來參加演說會的人,幾乎比歡送會時多了一倍,就是到了董修武演說快完,從文廟西街東頭來的人,還是成羣結隊地來。當然,招貼上的號召很有力量。首先是同盟會,誰不曉得同盟會就是革命黨的組織?以前是祕密集會,現在驀地通了天,大家都要看一看革命黨人是不是像想象中的青面獠牙、三頭六臂?其次是孫文這個像火一樣的名字。誰不知道孫文是“四大寇”之一?是革命黨首領?大家都想瞻仰一下這位了不起的人的風采。雖然他缺了席,但是看一看代表他出席的董修武,畢竟聊勝於無。因此,可以說,這一天到南校場來的七八百人當中,十之八九是爲了眼睛,而非爲了耳朵。
  
  也因此,楚用、彭家騏兩人奔進南校場的籤欄門時,都無法擠近演說臺跟前,雖然兩個小夥子身強力壯、有一把氣力(只是楚用在創傷之後才復了原,比起以前差了一籌),平日擠戲場都算好手,在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會成立那天,鐵路公司門口那樣擠法,他們都曾擠進去過。
  
  他們幾次想用腕力和肩頭把人牆壁開一個缺口,幾次都失敗了。
  
  楚用把額腦一抹,將新買的那頂本城趕製出來的青呢遮陽帽(後來呼爲便帽,又採用日本名詞呼爲“烏打帽”的便是)取下,向臉上扇着道:“好傢伙,會這麼擠法!”
  
  “你看,臺上比着手式在演說的,莫非就是董修武?”彭家騏踮起腳尖望着演說臺上說。
  
  演說臺上站了許多人。一個穿學生裝站在頂外面、不時拍着巴掌(好像在發號施令似的,他一拍掌,臺下便響應起來)、頭髮剃得精光、未戴帽子、鼻樑上架了副鎳邊的高度近視眼鏡的人,他們認得是半日學堂主辦人,其實等於私塾老師,一般稱爲猢猻王的李俊。還有一個穿棗紅滾邊旗袍,但又梳了一個大鬅頭的日本女人,站在頂裏邊,他們也認得是張物理的日本老婆張細小露。同張細小露並肩而立、時不時還在交頭接耳、樣子顯得很爲親熱的一個身穿長袍短褂的男子,並非張物理而是他們的博物教習郝又三。
  
  “哦!原來他在這裏湊趣!”
  
  但是他們注意的,仍然是那個身材高大、穿一身條紋西服、短頭髮分梳在兩邊、面色黃黃、目光四射、正站在臺口上比手畫腳的、約摸三十年紀的中年男子。
  
  “當然是董修武!”楚用肯定地說。
  
  董修武正在演說。遠遠地只能看見他那未蓄鬍須的口一張一闔,一股勁在提高聲音。畢竟壩子太寬敞,不像在屋子裏聚音,已經不甚聽得清楚,只零零碎碎抓住幾句:“……我們同盟會……革命……排滿……民族……我們孫中山先生……光復中華……創立民國……實行共和……平均地權……我們孫中山先生……我們的主張……”而且擠在臺子下的人們又都各自在發言,不曉得是評判董修武的話,抑或在發抒己見?發言的聲浪並不比臺上演說人的聲浪低。何況還由李俊領頭,幾乎不斷地在拍掌。
  
  楚用把彭家騏的膀膊一拉道:“真是革命黨的言論!我們轉到臺子後面去,那裏人少些,可以聽得更清楚。”
  
  他們循着人牆兜了一個大圈子,走到臺後。但是臺子上的聲音,剛好呼喊到:“像這樣不倫不類的軍政府……並非我們七千萬同胞要求的革命政府……我們同盟會人沒一個人參加……無論將來演變到何種程度……我們完全沒有責任……除非我們參加了政府……同胞們,這就是同盟會的主張!你們贊不贊成?”
  
  “贊成!”是臺子上所有人的聲音。接着是鞭炮般的拍掌。
  
  “贊成!贊成!贊成!”是臺子下所有人的聲音。接着是浪潮般的拍掌,一陣高一陣低,差不多有幾分鐘。
  
  楚用瞅着彭家騏說道:“怎麼的,演說好像完了?”
  
  沒有完。不過接着站到臺口演說的,不是董修武,而是另外幾個人。甚至張細小露也演說了幾分鐘,雖然還是兒童教育爲立國之本那一老套。到底由於是東洋婆子的緣故,在特來參加演說會的人的眼裏,感覺很新鮮,還是送給她不少掌聲,儘管不大佩服她那“不擇地而施”的命題。
  
  七
  南校場演說會的新聞,第二天,好多家報紙都登載出來,連最古板的《商務公報》也不例外。
  
  但是大多數報紙都當作普通新聞,用當時最小的四號字釘,排列在不另標題目的雜聞一束,或演說匯志裏面。有一家報館編輯標出了董修武名字,其餘的僅說:“昨日南校場亦有演說會,聞系同盟會人所主持,聽衆不亞於客籍人士在貴州館所召開之十七省旅川同鄉救亡大會雲。”
  
  只有兩家學界中人組合的報紙,不但當作特別訪稿,列在要聞之次,用特號木刻標題:“同盟會人不平之鳴!”“請勿輕視同盟會人之言論!”來促起社會注意,而且還用了很長篇幅描寫會場情況:“……當是時也,黃童白叟,慘綠少年,翹首企足,駢肩連臂於巍峨之演說臺前者,殆逾萬人。嗚呼!盛哉!誠錦官城內伊古未有之一大會也夫!”當然,董修武的名字特別標出了。可是沒有稱之爲同盟會副會長,卻說他奉了孫逸仙先生(當時還只有同盟會人稱孫中山先生)之命,回到四川來的。也未說明他奉命回來做什麼,是什麼目的。他的演說詞沒有全登。兩家報紙所載的“略雲”還大同而小異。可以看出,的確是報館的特別訪員的手稿。後來證明,寫“當是時也”那篇特稿,果然就是站在臺口領導拍掌的半日學堂主辦人,也是高等學堂速成師範班揹榜畢業、自稱教育大家李俊的傑作。據說,李先生足足費了一下午時間,尚熬了半個夜晚,絞盡腦汁,抽了一包紙菸,易了幾次稿子,才吟哦而成的哩!
  
  南校場演說會的新聞,不管報紙上登載的詳與略,但爲社會和軍政府諸人所怵目驚心的,到底不是它,而是十七省客籍人士的救亡大會。
  
  清朝制度,但凡本省人都不准許做本省的宮。只有各府州縣專管秀才、童生的教官,如教授、訓導、教諭等(這些官,自從廢科舉、興學堂後,已逐步逐步撤銷),可以用本省籍的舉人、貢生來充任,但也得隔府。舊式的中下級武官,也可用本省人。至於有權有勢的文官,不管大至總督、巡撫,小至縣丞、典史,那就無論如何,非用外省人不可。
  
  四川獨立了。從此以後,四川的官,是不是隻許四川人做,而不再許外省人做呢?倒沒有明文規定。僅僅因爲獨立畢竟算是一種和平革命之舉,既然革命,那麼以前的種種制度,便應該一例廢除,另訂新章。看來,那些專門到四川來吃四川的飯、拿四川的錢、管四川的人的外省官員,除了收拾宦囊,帶着官眷、官親,或是乘舟東下夔門,或是坐轎北逾劍閣外,好像並無他途。
  
  這樣做的人確實有,例如鹽運使楊嘉紳便是其中的表表者。
  
  雖然在軍政府十個部中,只有他一個人得到照會,叫他擔任鹽政部部長;並特別允許他在新頒印信之前,暫時使用着鹽運使司舊銅印;甚至駐紮在鹽道衙門(雖然改了名稱叫鹽運使,頭門門額上的火焰邊的木牌也換過了,但一般人還是呼爲鹽道衙門,街名也還是叫作鹽道街)內的百多名鹽務巡防兵,也未依照獨立條件,叫他撥交與副都督朱慶瀾管轄;但他到底聰明過人,不愧有智多星的諢名,當他初七日從軍政府幫了忙,致了賀,回到衙門,他便看明白了他應該怎樣辦纔算對得住自己。
  
  他每天還是要到軍政府一趟,還是要在都督會客室中,同那些只會發空議論的先生們(大抵是諮議局議員、老紳士,以及學界裏頭面人物)聊聊天,有時也找忙得昏天黑地的正都督蒲殿俊商量商量改良鹽稅的辦法。不過每次蒲殿俊總是睜着視而不見的眼睛向他吵道:“你是鹽政部長,看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何必來麻煩我!我這幾天真是忙得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了,哪能還管得到你的事情!”
  
  就這幾天當中,他使人封了二十號大半頭船,停泊在東門外水神祠碼頭。又在鹽庫裏,從庫存現款一百四十萬元內,提取了二十萬元,連同許多行李,和眷屬僚友,一遞一遞搬到船上。每號船還派了幾名巡防兵押着。諸事準備妥帖,他才從從容容,坐着四人大轎,到處拜客。有人說,他從軍政府出來後,還特別到制臺衙門去過一次。約摸下午兩點鐘時候,不曉得他從什麼地方換穿一身便衣,只帶一名隨從,改坐一乘從轎行裏僱來的篾篷小轎,一直來到水神祠上船。並且立刻吩咐把官銜旗子插在船頭上,解纜開船。二十號船首尾相接,馳過九眼橋,馳過望江樓,順流而東,及至第二天被軍政府發覺,他已馳過江口,無法截阻,更無法追趕。
  
  這是一件驚人大事。被報紙一登載後,軍政府裏首先引起一場大辯論,使得主張四局十部不能再任用一個客籍人員的一派,非常得勢。曾經同蒲殿俊、羅綸等一齊被捕,獨立後仍然回任電報局長的胡嶸,只管極力說:“這個不好。客籍人中不見得個個都像楊嘉紳,其中也有不少好人,而且他們都有從政經驗。別的不說,就是辦點例行公事,也比我們妥當。政府正在組織,凡百更新,若是不借重一些有經驗的熟手,怕會發生困難的。”
  
  當下就有人駁他說:“現在是平等自由時代,那些老官場的舊經驗,有什麼可取?你說他們中間有好人,依我們看,所謂好人,也只是會逢迎上司、壓制良民而已!”
  
  胡嶸所建議的新舊並用,以新爲主,以舊爲鋪的計劃,也因此而根本打消。
  
  消息一傳出來,一班依靠做官爲生,即依靠薪水俸給爲生,而又沒有蓄積,而又過慣了呼奴使婢日子,一時沒臉放下身份去改行,比如說,改行爲商做買賣,改行爲工做手藝,改行爲農搞耕耘;至於改行到學界去擁皋比、畫白墨,改行行醫,藉口於濟世活人,改行賣字鬻畫,更可稱高人雅緻;這也只是極其少數的人有此種能耐,而絕大多數人當然就產生了難於言喻的恐慌。他們基於求生本能,自然而然就串連起來。他們也知道向軍政府告哀、說好話沒有用處,遂自然而然採取了狗急跳牆、寇急反斗的方式,來向軍政府示威。頭一天還只幾十人在江南館聚會了一下,作爲發起,議定名稱爲十七省(因爲以前只有直隸、河南、山東、山西、甘肅、陝西、湖北、湖南、安徽、江蘇、江西、浙江、福建、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川十八行省,後來建成行省的新疆、奉天、吉林、黑龍江都未算入的緣故)旅川同鄉聯誼會。第二天在貴州館正式成立大會時,想不到竟達到了好幾百人,名稱改爲十七省旅川同鄉救亡會。參加的人,甚至有山西票號管事,有陝西當鋪大師,有江西醬園掌櫃,有湖北販賣匹頭雜貨行商;就是生長四川、儘管置有產業、但又以原籍報捐、指分在四川做官爲宦,一方面又羼入四川紳士之列,如葛寰中、黃瀾生這樣的人,也聞風而至,爭着在名冊上寫一個名字,爭着交納一塊龍洋的入會費。
  
  十七省旅川同鄉救亡會聲勢浩大,果然把軍政府裏的頭腦人物嚇了一跳。他們趕快放出話來:“軍政府絕對沒有排外念頭。”爲了證實此言,遂趕快作出幾種決定:一是原在什麼局所、什麼衙門任事的,只要局所衙門還在,便按照原來職務,重新加發一張照會。比如葛寰中原任機器總局提調,仍然照會他擔任機器總局提調。並且因爲總辦盂道臺爲人膽小,宦囊又相當充裕,剛一獨立,趁着水道已通,便與其他幾個宦情淡泊,而又眷懷君上的同鄉官,浩然乘舟而去,遺下總辦一職,還照會葛寰中兼理。這樣,葛寰中就不再參加什麼救亡會了。一是局所衙門已有更變,或者跡近撤銷了,不可能再回去任事,如黃瀾生這樣情況的人,那便按照其人資歷,安插在其他地方,委一個臨時差事。黃瀾生被委到接管布政司事務委員蔡鎮藩手下當了一名文案。誠如……
  
  八
  黃瀾生自己說的話:“管他怎麼樣,總比賣抄手的好!”
  
  他太太龍二姑娘抽着水煙,倒笑不笑地問道:“一個月有好多錢的薪水?”
  
  “委任狀上沒批明,大概是盡義務。”
  
  “盡義務?那麼,何苦要把三個大班喊回來,每月還要貼幾塊錢的轎伕工錢?”
  
  “呃……呃……太太你不懂……”
  
  “我有啥不懂?只不過做官做起了癮,就像鴉片煙癮一樣,一天不吃上幾口,就莫奈何了。”
  
  她噴了口淡淡的青煙,又向坐在旁邊,正溫習心理學課本的楚用說道:“真是的,你表叔在反正前幾天,從制臺衙門回來時候,多高興地對我說,這下好了,清朝垮了臺,我也把這塊雞骨頭丟掉了。以後我陪着你清清閒閒過幾年,免得你再像七月十五那天樣,爲我着那麼大的急,操那麼大的心。你看,才清閒了幾天,就閒不慣啦!今天跑顏家,明天跑軍政府,腳板跑起了繭疤,我默倒跑出了一個啥子好事,原來還只是一個指頭大的小差事,比以前的差事還不如。以前,再說差事不好,每月到底有幾十兩銀子的薪水。現在哩,盡義務!還要自己挖腰包,僱大班。你說,這不是官癮發躉了,是什麼?”
  
  黃瀾生咳嗽一聲,正待爲自己辯護,不想楚用倒先替他講出一番理由。
  
  楚用說:“表嬸埋怨得固然是。表叔本來是便家,不比那班非找事做不能過活的人。現在獨立了,確是應該陪着表嬸,享幾年逍遙自在清福的。然而表叔之所以急於用世,不嫌小就,甚至盡義務都願意,我想,表叔也必定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表叔沒有向我擺談過,我姑且代他表白一下,看對不對?表叔他老人家雖以客籍在四川做官,但他生在四川,長在四川,到底要算一個完完全全四川人。既是四川人,他就有爲桑梓盡力的義務,斷沒有眼看着大家都在鞠躬盡瘁,而他獨袖手旁觀之理。何況表叔做了多年官,論資格,一個知縣前程,並不算小;只管沒有補過缺,摸過印把子,但也辦過公事,隔桌子問過案;以閱歷經驗而言,那就比眼前好多磨拳擦掌準備出山的新人物高明得多。新人物出來,摸頭不知腦的,未見得能把事情辦好。若是像表叔這樣人出來做事情,我敢打包本說,至低限度,不會把事情辦壞。不把事情辦壞,那就是造福於鄉邦。若果像表叔這樣人不肯出來,從好的方面說,好似淡於名利,有隱士高風;但從不好方面說,那就未免自私自利,不是新國民所以自處之道。我想,表叔,你心裏或許這樣在着想,只是沒有把它有條有理地說出罷咧,是不是這樣的?”
  
  但是黃太太早已露出臉頰上淺淺的兩個酒窩和口裏一排細白牙齒,哈哈笑道:“你是在講書嗎?在說聖諭?”
  
  楚用把手上的心理學課本一揚,也笑道:“我是在應用這課本上的一條原理。它說,人之行爲未有不受心理所支配。嘿,嘿,只不曉得我對錶叔的心理,說準了沒有?”
  
  他表嬸還是那麼巧笑地斜了她丈夫一眼道:“我纔不相信你是那樣在想!”
  
  黃瀾生臉上尷尬地笑道:“你自然不會相信……”停了一下,他接着說道:“即令我沒有子才所說的那種抱負,可是也並非如你說的是發了官癮。我只是想到四川獨立自治,但凡面子上的人都爭着出來,大小抓個事情在手上。我的身份雖然不很高,但比起吳鳳梧這樣一個打流的人,總要高一些吧?如今吳鳳梧都出了頭,露了面,一身新軍裝,在軍政府走進走出,獨我還在賦閒,豈不太沒面子?大家更會笑我連吳鳳梧的資格都不如了哩!”
  
  “可是人家吳鳳梧並不依靠啥子十七省救亡會的勢力!”他太太把嘴一癟,“爭來的總不香!”
  
  “可是人家吳鳳梧的腦殼生得尖,”黃瀾生學着他太太的腔調,“會鑽嘛!不曉得他怎麼一下就鑽到尹長子那裏去了……”
  
  楚用插嘴問道:“可就是孫雅堂姻長前天說的那個大罵朱慶瀾不配執掌兵權的尹昌衡?”
  
  “就是這個人。因他身材很高,所以都叫他長子。其實我早認得他,他是顏伯勤未過門的女婿,我到顏家兩次,都碰見他,同他擺過龍門陣的。”
  
  他太太問道:“既然你早認得這個姓尹的,爲啥不就找他好了?爲啥要依靠救亡會去爭?”
  
  “你呀!你呀!太太,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去找尹長子?莫非要我棄文就武不成?我再沒出息,也不會降格相從到這步田地!”
  
  楚用哈哈笑道:“表叔還是從前重文輕武的腦筋!”
  
  黃太太也笑道:“總比爭的好些。”
  
  “那倒不然,表嬸,”楚用把心理學課本放在書桌上,從懷裏摸出一支紙菸,用嘴皮噙着,旋擦洋火,旋說道:“爭是要得的。當今之世。哪裏還有等人三徵九聘的道理?只看爭得到手,爭不到手……像表叔這樣一爭就得……很不錯了……董修武他們架了那麼大的勢……說穿了,還不是爭?但是……南校場演說會過了這兩天……尚沒下文哩。”
  
  黃瀾生不由問道:“你可曉得這是什麼緣故?”
  
  楚用瞪起眼睛,深深噓了兩口煙,末了擺了擺頭。
  
  “不曉得嗎?我告訴你。因爲革命黨人全都是些啥也不懂的暴亂分子,確如顏伯勤老太爺批評的話,成事不足,壞事有餘。孫雅堂說得更好。他說,這班人很像白降丹,把它敷在瘡上,連好肉都會爛掉一大網。聽說蒲伯英不敢招惹他們,任憑他們如何耍手段,總之敬鬼神而遠之,抵死也不要他們一個人鑽進軍政府去。就由於軟的不行,所以他們纔在南校場開演說會,以爲像前幾月鬧同志會一樣,把平民百姓鼓動起來,軍政府就害怕了。據我從各方面看來,他們越是這樣胡鬧,軍政府倒越發安心不理會。其所以沒有下文,大概就是這個緣故了。”
  
  楚用搖頭說道:“蒲先生他們這樣搞法,同盟會的人是不服氣的。”
  
  “不服氣的人多囉,豈止一夥同盟會的人。”
  
  黃太太道:“除了十七省救亡會外,還有哪些人?”
  
  “從顏伯勤口裏聽說,軍隊裏頭好多本省籍軍官就不服氣。”
  
  “難怪尹昌衡要罵朱慶瀾!”
  
  黃太太不由顰眉嘆道:“這樣說起來,獨立以後,顛轉比從前還不得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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