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幾天沒下雨,僅隨時有點微風。火紅的太陽從早晨爬上高空,一直沒有閃過。天空藍得像染房裏的靛缸。偶爾有幾朵看起來又薄又輕的白雲在上面飄過去,又飄過來。
地上是一片青油油的禾苗,一眼望去,望不到盡頭。
晴正的天氣熱雖熱,還熱得清爽。
楚用的藍洋布長衫沒披在肩頭,卻散散亂亂地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撐着一把洋傘。正低頭循着大路右邊一條紅砂石板路向前走。
名字叫大路,其實只有四五尺寬,除去右邊鋪了一行石板,其餘是土路。土路的特徵是,下雨稀泥漿,天晴香灰缸。幸而有一條窄窄的紅砂石板路,在天晴或下雨時候,還可讓穿着白布襪青呢鞋的腳在上面走。
下午快一點鐘的時候,是大路上最爲清靜的時候。在早晚幾乎沒有間隙的轎子、挑子、嘰咕車,這時候,都不及搖着項下大鈴鐺和串鈴、馱着米口袋,被幾個鄉下人吆着進城去的黃牛和溜溜馬多。
城裏人都相信轎行的計算,說出南門到武侯祠有五里路。其實走起來,連三裏都不到。過了南門大橋——也就是萬里橋,向右手一拐,是不很長的西巷子,近年來修了些高大街房,警察局制訂的街牌便給改了個名字,叫染靛街。出染靛街西口向左,是一條很不像樣的街,一多半是爛草房,一少半是偏偏倒倒的矮瓦房,住的是窮人,經營的是雞毛店。這街更短,不過一兩百步便是一道石拱小橋,街名叫涼水井,或許多年前有口井,現在沒有了。過石拱橋向左,是勸業道近年纔開辦的農事試驗場。其中很培植了些新品種的蔬菜花草,還有幾頭費了大事由外國運回做種的美利奴羊。以前還容許遊人進去參觀,近來換了場長,大加整頓,四周築了土圍牆,大門裝上洋式厚木板門扉,門外磚柱上還威武地懸出兩塊虎頭粉牌,寫着碗口大的黑字:農場重地,閒人免進。從此,連左近的農民都不能進去,只有坐大轎的官員來,才喊得開門,一年當中官員們也難得來。過石拱橋稍稍向右彎出去,便是通到上川南、下川南去的大路。大路很是彎曲,繞過兩個亂墳坡,一下就是無邊無際的田畝。同時,一帶紅牆,牆內鬱郁蒼蒼的叢林山一樣聳立在眼面前的,便是武侯祠了。
武侯祠只有在正月初三到初五這三天最熱鬧。城裏遊人幾乎牽成線地從南門走來。溜溜馬不馱米口袋了,被一些十幾歲的穿新衣裳的小哥們用錢僱來騎着,拼命在土路上來往跑。馬蹄把乾土蹴蹋起來,就像一條丈把高的灰濛濛的懸空塵帶,人、轎、嘰咕車都在塵帶下擠走。廟子裏情形倒不這樣混亂,有身份的官、紳、商、賈多半在大花園的遊廊過廳上吃茶看山茶花。善男信女們是到處在向塑像磕頭禮拜,尤其要向諸葛孔明求一匹籤,希望得他一點暗示,看看今年行事的運氣還好嗎,姑娘們的婚姻大事如何,奶奶們的肚子裏是不是一個貴子。有許願的,也有還願的,幾十個道士的一年生活費,全靠諸葛先生的神機妙算。大殿下面甬道兩邊,是打鬧年鑼鼓的隊伍集合地方,幾乎每天總有幾十夥隊伍,有成年人組成的,但多數是小哥們組成,彼此鬥着打,看誰的花樣打得翻新,打得利落。小哥們的火氣大,成年人的功夫再深也得讓一手,不然就要打架,還得受聽衆的批評,說不懂規矩。娃兒們不管這些,總是一進山門,就向遍地裏擺設的臨時攤頭跑去,吃了涼麪,又吃豆花,應景的小春捲、炒花生、紅甘蔗、牧馬山的窖藏地瓜;吃了這樣,又吃那樣,還要擲骰子、轉糖餅。有些娃兒玩一天,把掛掛錢使完了,還沒進過二門。
本來是昭烈廟,志書上是這麼說的,山門的匾額是這麼題的,正殿上的塑像也是劉備、關羽、張飛,兩廡上塑的,不用說全是蜀漢時代有名的文臣武將,但凡看過《三國演義》的人,看一眼都認識;一句話說完,設如你的遊蹤只到正殿,你真不懂得明明是紀念劉備的昭烈廟,怎麼會叫作武侯祠?但是你一轉過正殿就知道了。後殿神龕內的莊嚴塑像是諸葛亮,花格殿門外面和楹柱上懸的聯對所詠歎的是諸葛亮,殿內牆壁上嵌的若干塊石碑當中,最爲人所熟悉的,又有杜甫那首“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的七言律詩,憑這首詩,就確定了這裏不是昭烈廟而是諸葛亮的祠堂。話雖如此,但東邊牆外一個大墳包仍然是劉備的墳墓惠陵,而諸葛亮的墳墓,到底還遠在陝西沔縣的定軍山中。
武侯祠的廟宇和林盤,同北門外的昭覺寺比起來,小多了;就連北門內的文殊院,也遠遠不如。可是它的結構佈置,又另具一種風格:一進二門,筆端一條又寬又高的、用磚石砌起的甬道,配着崇宏的正殿,配着寬敞的兩廡,配着甬道兩邊地壩內若干株大柏樹,那氣象就給人一種又瀟灑又肅穆的感覺;轉過正殿,幾步石階下去,通過一道不長的引廊,便是更雄偉更莊嚴的後殿;殿的兩隅是飛檐流丹的鐘鼓樓;引廊之西,隔一塊院壩和幾株大樹,是一排一明兩暗的船房,靠西的飛欄椅外,是一片不大不小、有暗溝與外面小溪相通的荷花池;繞池是遊廊,是水榭,是不能登臨的琴閣,是用作覆蓋大石碑的小軒;隔池塘與船房正對的土牆上,有一道小門,過去可以通到惠陵的小寢殿,不必繞過道士的倉房再由正門進去。就這一片佔地不多的去處,由於高高低低幾步石階,由於曲曲折折幾道回欄,由於疏疏朗朗幾叢花木和那高峻謹嚴的殿角檐牙掩映起來,不管你是何等樣人,一到這裏,都願意在船房上擺設着的老式八仙方桌跟前坐下來,喝一碗道士賣給你的毛茶,而不願再到南頭的大花園去了。
但是楚用來到船房一看,巧得很,所有方桌都被人佔了;還不像是吃一碗茶便走的普通遊人,而是安了心來乘涼、來消閒的一班上了年紀的生意人和手藝人;多披着布汗衣,叼着葉子菸杆,有打紙牌的,有下象棋的,也有帶着活路在那裏做的。人不少,卻不像一般茶鋪那麼鬧嚷,擺龍門陣的人都輕言細語。
今天是黃太太請女客,連她孃家的姊妹,足有兩桌。楚用很高興,從早起來,幫着大家收拾這,收拾那,連假山洞裏的青苔都用花刀颳得一乾二淨,生怕哪個小腳女客不謹慎會滑跌。他極力想在女客跟前逞出一點能耐,並不是對女客有什麼希冀,他知道今天來的女客有葛太太,有郝太太,還有某些不常聽說的太太,當然也有小姐,有葛小姐,有郝家二小姐,年齡較大的,據說是表嬸的待字閨中的妹妹龍三小姐。他這樣殷勤,只是想表示一下,但凡是表嬸的事情,他都有興趣罷了。
將近正午時候,廚子的酒席擔子已進了門,兩個娃兒和表嬸都換了新衣裳,表嬸甚至繫上了繡花裙。他洗了手,正含着紙菸在房裏換衣服。一件細白麻布長衫已從衣箱裏取出,表嬸恰好笑吟吟地走到房門邊來。
“今天在哪兒去耍一天呢?”
“到哪裏去耍?”他很不了然這句問話的意思。
“哦!你還不曉得成都規矩。請女客是不請男客作陪的,除非是自己家裏的小輩子,那纔不用告迴避,你看,連你表叔今天都不回來了。”
“表嬸,你爲啥不早點告訴我呢?”他裝得毫不在意地把細白麻布衫仍然放回箱裏,從衣鉤上抓下藍洋布長衫,朝肩頭一披。
“我默倒你曉得哩。你到底打算往哪兒去?”黃太太是很關心的樣子。
“今天王文炳他們本來約我去逛草堂寺的樂羣公園。”他沉吟了一下,只好這樣撒謊說,“那麼,我就老實晏點回來。”
“爲啥要晏點回來呢?女客們就作興打牌,也散得早,二更以前便走完了。”黃太太敏銳的服光把他看了幾眼後,又向他解釋,“我本來要留你在家的。一想,於你還是不方便。因爲小客廳要擺牌桌子,難道把你像閨女樣在房裏關一天嗎?外面大花廳倒隔得開,你一個人坐在那裏,也沒有意思。”
她又笑着說:“真是喲!現在處處都在鬧開通,鬧男女平等。我看在學堂裏,在街上,在少城公園,倒差不多。戲園子裏還分得那麼嚴,我們這些人家更不行。要是對老規矩差一點兒,大家的怪話就說開了。光我一個人倒不怕,就只你表叔嘛,口頭只管說得好,偏他的顧慮就多。”
楚用雖然心裏不高興,也不得不順着她的話頭說道:“老規矩該遵守。多謝表嬸替我想得周到。其實叫我和那些人生面不熟的女客過一天,我還搞不慣哩!”
他離開黃家,並沒去找王文炳,這時節,你知道他在哪裏?逛樂羣公園只是一句應付的話。那麼,找誰去喲?他在成都只有這幾個有往來的同學。除了黃家,更無親戚,也沒有別的朋友。成都這麼大個城市,二十多萬人口,這時,在他心目中好像比他故鄉還狹小,還寂寞。他頂着火紅太陽,信步在街上走着時,真有點失悔。他爲啥不夥着同學們同鄉們去爭路?去搞同志會?就說搞這些沒意思,他又爲啥不回家去,同姐姐妹妹弟弟擺談擺談學堂生活和成都的一些新聞,並且看望一下媽媽爸爸好不好?爲啥要藉故住在黃家?住在黃家,又有什麼好處?
“什麼好處?難道真像彭家騏所譏誚的:吃得好,住得好,又有人服侍,又可睡懶覺嗎?唉!這太小看人了!那麼,爲啥子?使人留戀的到底是啥?”
他再朝心底下一搜索,不由很煩躁地紅起臉來,把頭連連搖了幾下:“不見得就爲了這壞想頭?這是天理人情國法都不容許的壞想頭呀!怎能讓它作爲理由?而且你只看她今天說話:老規矩不能差一點兒的。連請客的老規矩都差不得一點兒,還怕人家說怪話,哪還能說到其他上面?……唉!這樣的話,爲啥不早些天說哩?偏要那樣有意無意地逗人,真可惡!……還是回家的好,眼不看,心不煩。對!回家!絕對回家!明天就走!”
腳一跺,把心思收住,擡頭看去:“啊!怎麼走到滿城來了!”
滿城裏只有一個去處,就是少城公園。去過好多回了,沒什麼意思。別一些衚衕倒真正幽雅清涼,但你能腳不停趾地走一個整下午嗎?那麼,看大戲,看燈影,時候又不對頭。怎麼混這無聊的半天哩?不如老實到樂羣公園去跑一趟。記得那還在剛剛完工時候,曾同羅雞公他們去過。百把畝稻田當中挖一個大泥塘,大半塘渾水,挖塘的泥土高高低低堆了一地,說是假山,連一根青草都沒有,比保子山的亂墳堆還難看;也種了些花樹竹子,都還沒定根;站在池心亭上四面一瞭望,除三幾處油漆得大紅大綠的木架泥壁房子外,其餘就是新築的黃土牆了。那時覺得連少城公園尚遠遠不如,現在又過幾個月,或許有點不同了。管他的,爲了找個清靜地方散淡散淡,跑去喝碗茶,也對。
出了南門,已經向柳陰街走去。紅火大太陽從薄薄的傘衣上烘下來,烘得滿頭是汗,背心上拖着一條粗髮辮,更熱。忽然一計較:恁熱天氣,何犯着朝樂羣公園跑!這裏到青羊宮足有四里多,過去還有三裏上下,來回跑十多裏,只爲了吃碗茶,還要多花二十個錢的公園門票,那不如就到青羊宮、二仙庵這些地方去坐坐罷了。但一下又想到更近的武侯祠。那也是不常去的地方,雖然每年來省回新津都要打從它山門外經過。它的荷花池裏,也和杜甫草堂的荷花池裏一樣,有大紅魚,有大烏龜。一下又想到成都兒的一句俏皮話,又叫作連把子話:“到武侯祠草堂寺去看烏龜吃茶。”這可以頓一頓,把看烏龜念成一句,吃茶念成一句,自然沒什麼壞意思,如其一氣念下去,那意思就變成吃茶的是烏龜。“哈哈!成都兒就是有這些鬼聰明!”
但他來到船房卻沒有空桌子。有一張桌上只坐了兩個手藝人,都戴着牛角邊老光眼鏡在做活路,有兩方空着,本可以鑲着坐一下。他又不願意。遂朝水榭那畔走去,口裏一面嘰咕:“今天時辰不利吧?跑了這麼多路,連碗茶都弄不到口。好吧,老子就不吃!”
走出水榭,跨進那道便門,兩面矮土牆,中間閃出一條五尺來寬、彎環如半月的土道。兩面牆外的慈竹全有幾丈高,竹梢交合攏來,成了一個綿長的竹洞。仰頭望不見天空,火紅太陽被濃密竹葉擋着,僅能從不多一些縫隙間篩下不多一些活動光點。許多竹葉還映成一種像翠玉似的模樣,連空氣幾乎都染綠了。
景色異樣,還非常涼快。沒有風,飄拂到身上、臉上、鼻端上來的,是一陣陣清氣。
“想不到有這麼一個好地方。看來,今天的時辰還是不算壞。”
其實還是壞。他才站了不到兩分鐘,本想把兩邊自粉牆面上着一些遊人們用墨、用桴炭、用土紅、甚至用碎瓦尖胡亂塗抹出來的什麼詩呀詞呀,以及古古怪怪的圖呀畫呀之類細看一番,還不曾看出名堂,頓時覺得手腕、手指、耳朵、臉頰、項脖,凡是暴露在外面的肌膚,一下奇癢奇痛起來。啊!纔是被成團的蠛蚊襲擊了!也才恍然大悟,爲什麼這樣一個好地方沒有人來布席睡覺,甚至沒人來坐?
用傘來驅逐,不行;用蒲扇來驅逐,好一點,但是顧得東就顧不到西。弄得楚用毛焦火辣,遂抓起長衫,抖開來向四面八方撲打去,果然有效。不過不能停手,一停手,那成團的小東西又圍攻上來。這是一場戰爭。楚用越是應戰,越是沉不住氣,後來竟像發狂似的,一面揮舞着長衫,一面用腳踵向後退走,以軍事術語說,叫作背進,其實就是敗下陣來。
“你們看喲!那是做啥的?……嘻嘻!……哈哈!……”是幾個女子的聲音。
楚用一轉面,恰對着三個腦後拖着短髮辮,額前打着長劉海,身上穿着白洋紗衫子的年輕女子,都看着他在笑。他登時覺得兩耳發燒,慌慌張張四面一看,原來已背進到惠陵前面那間很像過廳的小寢殿的石階跟前。要是不經人一喊,再半步,就會栽倒在甬道上。
楚用低下頭去,很腆靦地拖着長衫,正待轉身,忽又一個年輕小夥子過來喊道:“原來是楚襄王!爲啥走路都不好生點,又在退,又在舞。”
纔是小胖子林同九。漂漂亮亮地穿了件湖色春羅長衫,腳下是雪白洋襪子,花緞下路鞋。相形之下,自己越發像個鄉巴佬。匆匆打個招呼,還是要走。
小胖子笑道:“何必走呢?既然幸會,我就給你們介紹一下好啦。來來來,這一位是範淑娟女士……”
楚用手腳無所措的,臉又通紅了。對着那個約莫十八九歲、在三個女子當中身材算是頂高的範淑娟,真不曉得該怎麼行禮,是作揖,還是鞠躬呢?
好像故意要窘他似的,小胖子咯咯地笑道:“楚襄王向來繃他開通,繃他見過陣仗,爲啥不和範女士行個新式禮,拉一拉手?……嗨!告訴你,範女士是懿行女子學堂的學生,和舍妹、舍表妹同學。不特文明開通,國文也很好,是她們學堂裏出色的高才生。”
範淑娟真了不起,臉上沒一點羞澀樣子,還嘻開一張微嫌上脣過短的嘴,把粉紅色的牙齦全露出來,向着比她幾乎高到半個頭的楚用說道:“二天送幾篇國文來,幫我指點指點。我曉得你們貴學堂的國文程度都高。”
林同九向楚用把眼睛一擠道:“看人家多大方!楚襄王,你又拿啥來向人家求教呢?”
接着又介紹了他的妹妹林同英。說是才滿十六歲,真不像。胖胖壯壯的,一張圓臉,細眉小眼,和她哥哥一模一樣。矮一些,白一些,也愛笑,沒有範淑娟大方。他哥介紹時,羞得把臉藏在她表姐杜暖雲的背後。等到楚用向杜暖雲深深低下頭去,才又伸出眼睛來看她哥哥的這個同學。
在最初一陣拘束後,到底因爲有了和表嬸相處半年的經驗,楚用才消失了從前那種在女人跟前過分的羞怯;漸漸穩住心神,來回答林同九的問話:“唉!我就是還沒回新津去哩!也要回去了。不是明天,定是後天。……沒有的事!老實說,不是我不熱心愛國,因爲……怎麼說哩?……我在同志會確實寫過名字,但沒有擔任啥子職務。當然,我就不像王文炳那麼熱心了。……王文炳嗎?他擔任啥職務我一直不清楚,他自己說很忙,好像總務部也有他,文牘部也有他,講演部也有他,交涉部也有他,大概是他自己說的能者多勞吧!你是不是要找他?”
“我纔不找他哩!一個多月的暑假,已經過了一多半的時間,簡直沒有伸伸抖抖地耍上兩天,還去找些無干得失的事情來打麻煩嗎?”
楚用不由笑道:“這話幸而在我跟前說……”
“就在王文炳他們跟前,我一樣要說,頂多罵我是涼血動物罷了。其實,據我看,光在會場上喊一陣反對,未見得就能保得住路權。盛宣懷既得了攝政王的寵信,又有洋人撐腰,只一些四川耗子躲在洞裏叫喚,你嚇得倒他嗎?我屁都不信!”
楚用對這回風潮的見解,本和林同九差不多。但是經林同九這樣毫無忌諱地說出,他又覺得不對。正想找理由駁他兩句,偏偏那個範淑娟好像故意似的,把懸在殿柱上一副黑漆金字木刻抱聯,朗朗地念道:“一坯土,尚巍然!問他銅雀荒臺,何處是漳河疑冢?三足鼎,今安在?對此石麟古道,令人想漢代官儀!……”不但念,還喊着小胖子問道,“同九哥,這真是崇實撰的楹聯嗎?你說好不好?”
“豈止我一個說好,許多大名公都作過定評的。自然不是崇將軍撰的,誰也知道是他的幕友,江南名士顧復初顧子遠,又號道穆,又號潛叟代筆的。你莫光欣賞聯語,你再看看這筆字,寫得何等好法。”
原來林同九家雖也和範淑娟家一樣,開着一間不大不小的綢緞鋪,他父親卻是一個累舉不第的老秀才,對寫字、作畫、撞詩鐘、打燈謎、撰對聯這些小道,都很精通;並且又熟悉成都掌故,尤其成都三學中的掌故;平日在家,酒後茶餘滔滔不絕的,就是這些,他的兒女們耳濡目染,說到這些上頭,並不外行。
“同九哥這樣湊合對文作得好,到底好處在哪裏喲?”
“楚襄王,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人家問的是你。”
“叫範女士自家說,問的是哪個,是你,還是我?雖說提着我的名字,用意卻在考你,這叫作聲東擊西。”
大家都笑了。
範淑娟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同九哥就是這張利口討厭!不管生人熟人,總愛說笑。說真話,我硬是在問你。”
林同英接着說道:“哥哥曉得的。他前天幫爸爸抄集成都名勝楹聯,每一副對子的典故,爸爸都有註解,還跟他講過哩。”
杜曖雲比林同英大三歲,有她胖,有她白,也有她那麼矮。當下也說:“我就不曾聽見姑爹講過這副對子,所以九表哥才着雷打慌了朝樹子上支!”
又是一陣笑。
林同九把髮辮上搭的絲絛子從腋下拉過來,在手指上甩着圓圈道:“盡在這兒鬥嘴,沒得意思,吃茶去吧。”
楚用道:“船房裏的方桌都遭人佔了。我才從那裏走來不多久。”
“真是天生鄉巴佬說的話!到武侯祠來吃茶,還到那些賣茶地方去受擠花錢嗎?”
“那你有啥子辦法嗎?”
“自然有的!找着當家道士,打個招呼。他自然而然會把我們請到大花園裏的抱膝獨吟軒,恭而敬之泡上頂好的青城茅亭茶請我們喝,擺出專門用香油做的素點心請我們吃。體息吃喝夠了,把嘴一抹就走,分文不花,纔算角色。”
又是他妹妹把祕密揭穿了,說:“是呀!這裏的當家道士會寫字,時常到我們家去和爸爸研究,爸爸也時常拿筆、拿墨、拿紙送他。上月還送過他一部啥子帖,說是中華書局才影印出來的。所以哥哥認得他。我們來了,他要招待的。”
林同九笑了起來道:“這個鬼丫頭,專門抽我的底火!以後再不帶你出來了!”
二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堂屋後間格外接出一段檐口,把淺淺半間房子變成一間寬綽光亮的倒座廳——完全按照郝達三家那個格式改建,而格外多裝了兩垛花格玻璃窗的飯廳,平常吃飯方桌上菜飯都已齊備,黃瀾生一家正待舉箸時候,菊花纔回來說:“楚表少爺說,他不吃飯。腦殼痛,還要多睡一會兒。”
黃家同郝家一樣也是那個老規矩:食不言,寢不語。萬不得已在吃飯時候必要開腔的話,那也只是說些風花雪月無干得失的事情。所以到大家都快吃完了,黃瀾生一面喝湯,才一面說道:“子才近兩天像有什麼心事吧?夜間擺起龍門陣來,很少搭白;消夜時,吃酒也不起勁。昨夜我留心看了看他的神態,頗有些鬱郁。太太,你覺得不?”
黃太太只點了點頭,等兩個孩子下了桌子,由何嫂帶往耳房去洗臉,自己也漱了口,接過菊花絞好的熱水洗面巾,擦着嘴脣和手指時,才又說:“怎不覺得?還待你問嗎?”
“那麼,爲了啥子?”
“想必是在這裏住厭煩了,想家。”
“想家?回去就是囉!並不是我們要挽留,是他自己害怕牽涉到同志會去,才託詞不走的。”
“那我就不曉得了。我不是人家肚裏的蛔蟲。”
“你該問問他。”
“人家自己不說,我怎好問?”
黃瀾生也洗過臉,站起來,跟着太太走進臥房的後間。這是太太梳洗打扮和偶爾拈針穿線做活路的地方。老爺有時也放着書房不起坐,而到這裏來同兩個娃兒作戲玩。現在是太太坐在梳洗臺子跟前的大理石面方凳上,老爺坐在對面不遠一張有扶手的太師椅上,各抱一隻廣東製造的鯊魚殼黃銅水菸袋,專心致志抽着飯後消食水煙。
最後,還是老爺吹了菸蒂,旋用銅夾子挾菸絲旋說:“我說,太太,你還是該問個明白。子才固然是二十一二歲人,不比小孩,但他畢竟是親戚,又是晚輩。既然住在我們家,我們就有照管之責。萬一有個三病兩痛,我們怎麼向他孃老子交代呢?”
黃太太笑着,把包在口裏的濃濃一股青白色煙子直向老爺臉上噴去道:“你這個人呀,說你老好!你真老好!精精壯壯的一個小夥兒,幾天不舒服,也不會就倒牀。何況人家害的還只是心病。心病須將心藥醫。我早已清楚了,用不着再問。”
“心病?是什麼心病?”黃瀾生眨着眼睛問道。
“那就老實告訴你,人家慪了我的氣了!”黃太太還抿着嘴皮一笑。
“!這是怎麼鬧起的?我看你待他並不錯,客客氣氣,親親熱熱,還有啥子氣可慪?”
“你不曉得,原來我請女客那天……”
黃太太把那天情形大約說了一遍,然後道:“我看他走得很強勉。本來叫他早點回來,我還特爲他留了兩樣菜,意思就是要安慰他一下,再細細給他講一講成都的風氣,有些地方就是那麼閉塞;豈但他們外州縣人想不通,連我也還不舒服。可是你看見的,那一夜他就沒回來。第二天下午,你快下局子了,他纔回來。就從那時起,馬起一張臉,蹙起一雙眉頭,不問他,沒一句話交代;問着他,也吞吞吐吐地只說在一個同學家裏耍。拿那天以前比起來,簡直變成兩個人。說真話,以前,子纔多巴適我的,樣子也至誠,就不說是我的兒子,也真像是個同胞共乳的親弟弟。現在哩,離皮離骨的。有你在跟前還好,到底有說有笑。如其他回來早點,只我一個人時,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特特找着我說這樣講那樣了。就是我到小客廳找着他,他也有心躲我,不是人躲着不見我,是同我對着面,也把眼睛看到別的地方。這樣子,不是慪了我的氣,故意擺臉子給我看,還有啥呢?你叫我問他。你想想,我又咋好問呢?難道叫我給他磕頭賠禮,討他的喜歡不成?哼!也太過分了吧!不管怎樣,我總之是長親啊!”
黃瀾生還眨着眼睛想了一會,不以爲然地搖搖頭道:“太太,我看你用心太專,這一箭不免射冒了靶了。你顛過來想一下嘛,如其子才果真慪了你的氣,他爲啥不趁此回家呢?他爲啥要留在這裏同你賭氣?他也不犯着要擺臉子來得罪你。我看子才這人,還不那麼糊塗。就說夜裏擺龍門陣、消夜時,他對你仍舊恭敬而親切,你說他怎麼怎麼不對,那是你心有成見的緣故,也是新學家說的戴上了顏色眼鏡,所視便無正色了。我說他有心事,是在他不經意時候,從他眉宇神態中看出來的。你說他不拿眼睛看你,依我揣測,並不是他對你有何不了然,而是他有什麼不可告人地方,怕你從他眼睛裏看出來……”
“嘻嘻!……哈哈!我就這麼能幹!那我可以改行看相了!”
“你不信嗎?孟子說過,‘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我在發審局當過差事,有過歷練,真的,一個人做了壞事,最瞞不過人的就是眼睛。”
太太又一口煙噴在老爺臉上,笑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做過壞事沒有?”
“嗨!你就是這樣打岔我的話!……你做了壞事,用不着看你眼睛,從你嘴巴里就曉得了。……好了,好了,我們說正經話吧。你說子才幾乎天天都在他同學家裏玩耍,甚至一夜不歸。你可曾問過他同學姓什麼?家裏是做什麼的?有老人沒有?以前並無來往,而今爲何一下來往得這樣親密?而且還不是來往,是往而不來。我疑心子才所說的同學,是不是確有其人?縱令真有這麼一個同學,該不會鬧些啥子不可告人的外務吧?太太,你看我這一箭該不會也冒過了靶了吧?”
黃太太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從她低頭吃煙的樣子看來,知道她承認了老爺的箭是射中了靶,說不定還射中靶上的紅心哩。
黃瀾生更有勁地說道:“二十一二歲的小夥子,又無人情世故,正好務外時候。如其同學們都能像王文炳那樣正派子弟,那又好囉。學堂裏是良莠不齊的,有好人,就有壞人,有正人君子,就有下流痞子,甚至還有謀反叛逆的革命黨人。革命黨現在各學堂都沒有了,丁未年那一次,算是連根拔盡,倒不去管他。可慮的,便是那些下流痞子。這類東西一沾染上手,嫖、賭、嚼、搖、鴉片煙,哪一件不可把人拉下渾水?嚼、搖、鴉片煙爲患還小,並且可以防範,可以戒除。唯有嫖、賭這兩樣,那就貽害無窮。子才如其不住在我們家,我們用不着操心,成龍成蛇是他楚家的子弟。不過既住在我們家裏,我們就應該照管了,你說對不對?”
“你也未免過慮。”太太還有點信不過的意思,“就說嫖、賭,沒有錢,行不行呢?子才就是沒有多餘的錢。我還問過他要不要錢,他說不要。看起來,那兩件事,嗯!只怕未必?”
“不能這樣說。你不知道天地間偏有這種人,他安心勾引人家子弟下水之先,並不要你拿出多少現錢,等你鑽進圈套着了迷的時候,然後紮實整你一下,不把人整得血流不止,不鬆手的。這叫先撒窩子後鉤魚。壞人的手段狠毒不過的。”
“你是過來人,無怪這樣清楚!”太太又開起玩笑來了。
羅升在倒座廳門外咳嗽了一聲。
“什麼事?”
“局上有人來說,饒大人今天要到局,請老爺即刻去。”
“好吧,叫大班提轎子伺候。”
菊花不等呼喚,已將官靴提來,順手把水菸袋收了去,連洗臉銅盆,連洋葛巾一齊遞與羅升。
太太親自服侍老爺穿鐵線紗馬褂時,說:“你不是說饒鳳藻要調了嗎?爲啥還又下局子來?”
“調是準調,聽說調督轅民政科參事。這是一個新設的幕僚差事,權很大。今天下局,一定是來檢點移交事宜的。”
“他走了,下一個總辦是哪個?”
“還沒消息。候補道這麼多,總有一個來的。”
“你的差事該不會脫吧?”
“很難說。目前州縣班子的候補人員一大羣,像我這樣有產業,不愁吃飯、穿衣、住房子的,並不多,看我幾年來差事沒脫過手,有幾個不眼紅?現在頭腦更換,正是機會,鑽營的自然有人,不過我倒不戀棧。一則月間幾十兩銀子的薪水真不夠我應酬開銷;二則葛寰中已經在替我搞幹,一任經徵局長下來,是很可觀的。僅只一點,聽說成都府屬十六州縣的局子,早已人滿爲患,腿肚子都大,比如唐豫桐這樣的人就很多,我擠不贏。葛寰中說,越是偏遠地方,越容易,像酉陽、秀山……”
“算了吧,莫再說了。酉、秀、黔、彭都在山埡埡裏,那麼遠,去充軍倒好!”
“自然囉!酉、秀、黔、彭太遠一點。葛寰中說,也不是我輩去的地方。聽他口氣,下川南和小川北都只幾百里路程,不算遠也不算近的州縣,或者可以。”
黃太太仍然搖着頭道:“就有三天路程,我還是不跟你走的,我從沒出過門。不過我曉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不像大姐,甘願當丈夫的煙荷包,連貴州省那樣遠的地方,也不怕辛苦,跟着丈夫爬山涉水。我就不相信,當婆娘的難道當真就一年半載離不開男人了嗎?總之,話說在前,不管你將來的局長在哪一縣去當,近也好,遠也好,我一定留在成都,替你照顧門戶,管教兒女的。我決計不走!”
黃瀾生笑道:“局長還在未定之天,太太先就辭差不幹。這官,還有啥做頭!好吧,等我再去同葛寰中從長計較一下。”
黃瀾生走後,振邦也由何嫂送往同街一傢俬塾上學去了。婉姑在耳房裏,由菊花伴着,拿幾塊碎綢子學着給洋娃娃做衣裳。
黃太太照着鏡子,略爲收拾。心裏一面想着,老爺果真當了局長,譬如地方並不遠,就在下川南的嘉定府那幾縣,一水之便,上路並不坐轎,並不早行夜宿,而且一路上又可觀山玩水,僱一個好手藝廚子隨着,還可做鮮魚吃,這又走不走呢?但是舉眼把房間內外一看,陳設得這麼整齊,收拾得這麼漂亮,叫把這些丟了,到一個陌生地方,別說起居行動沒有家裏方便舒適,就平常要找個熟人擺談下子,也不容易呀!作客的苦況,她大姐說得多了。何況要丟下這所公館走開,心裏也不好受!一下,又想到楚用。適才老爺揣測的那些,自己確乎沒有想到。這小夥子雖然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聰俊,可也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輕浮。鄉下人也有鄉下人的可取處,那就是誠懇樸實。半年來,這小夥子常在身邊周旋,仔細想一想,還找不出什麼大毛病。如其真像老爺所料,被下流痞子勾引下水,未免可惜了。老爺只叫問清楚,沒說到問清楚之後如何辦。想來,也只是切實告誡一番,把他送回新津罷了。但這也不是辦法呀!送回新津,難道就不要他再來進學堂了嗎?難道從此就不許他再到這裏來走動了嗎?都辦不到的!告誡哩,要是迷了竅的人,哪怕你就口裏說得流血,他也只會當成莧菜水。那麼,怎辦?黃太太因而想起她那個死去的哥哥。聽母親說起來,也是在十九二十歲時,在外面胡亂嫖賭,簡直沒法管得住,後來由孫雅堂孫大哥做主,把嫂嫂接過門來,果然一下子就拴住了野心,就歸了正。看起來,還是該對症發藥啊!但是這藥呢?
“三妹子今年不是已經二十二歲了!比子才大幾個月,也算相當。把她說給子才,他家沒有話說,去年他老子便曾拜託過我們;媽也不會有話說的,只要我作了硬保;就只瀾生這個人有點迂執,一定會說行輩不同,怎好匹配?其實親戚已經是瓜葛親了,就在親戚中間,這樣的例並不少,孫大哥的堂嫂,清起來還高兩輩哩!”
黃太太想到這裏,很是得意。再把楚用和他的三妹混同着一思考,腦子裏立刻出現了一對新夫婦。男的好像略爲有點傻氣,女的是一臉的狡猾樣子。“女的強點,男的正該弱點,這才配合得起。大姐懦弱,正好配一個精明強悍的孫大哥……”
她決定去找這個小夥子。假使黃瀾生所料不差,她當然要照她設想的去做。即令黃瀾生料錯了的話,她也要把這頭親事提說出來。爲啥子?“爲了把這小夥子拴住!”
小客廳裏闃無人影。再朝通客房的門上一看,天藍嗶嘰門簾紋風不動地垂着。
“咦!還在睡!這小夥兒莫非當真病了?”
把門簾撩起,花格子門扉原來大開着,房裏也沒人。牀上的蚊帳門已經高高地分掛在帳鉤上;猩猩紅呢面夾鋪蓋已摺疊整齊,擺在涼蓆上。再看衣鉤上掛着的長衫和洋傘都不在。顯然人起來後,並非上茅房或到後院去洗臉漱口,而確實上街走了。
黃太太趕快走進房間,再把放在後窗臺下,也就是放在單人架子牀旁邊的條桌一看,果然,經常和人在一處的錢包、紙菸、洋火,俱已無蹤無影。桌上地上到處都是紙菸灰、紙菸頭、洋火梗。
一下就生了氣,黃太太不由大聲喊了出來:“嗨!真是喲!也太自由自在了!我這兒是客棧嗎?就是客棧咧,出去進來也該給掌櫃娘打個招呼呀!……”
恰恰何嫂回來,拿着掃帚、雞毛撣帚、小水桶和抹布走到小客廳,一面掛門簾,一面應聲說道:“那倒莫怪人家楚表少爺!我頭一道進來收燈盞時候,人家剛起來。才穿鞋,就問表嬸呢?我說正在吃飯,你去還趕得上。人家說,昨夜不曉得啥緣故,老半晚睡不着,清早一睡,就頭痛,胃口上也有點翻,不想吃飯。勞煩我跟表嬸表叔說一聲,他剃頭髮去了。說是老毛病,在學堂裏總是找剃頭匠通通頭髮,再周身搬打下子就好了。是我進去忘記說了,跟手你們吃完飯,我又去經佑兩個小人子,一直就沒記起人家說的話。人家原本打了招呼的,只怪我沒有替人家傳到。”
何嫂旋打掃旋說,黃太太也便旋聽旋氣散。到末了,何嫂快要打掃完畢,黃太太才笑着說:“像你這樣旋說旋忘的記性,以後還不知要誤多少事哩!幸而這裏只我們兩個人,楚表少爺該不曉得我在罵他吧?不過也難說,你們這些人的嘴!……”
“好啊!太太,你莫一竿子把人打盡了!我就不是那種吊起下巴亂說話的人!我幫了十幾二十年的人,連到你這裏,算是幫過七家了,我從沒有遭主人家說過我口不穩,愛翻是非。就因爲我曉得人家說話,哪裏沒有一點輕重,有的說得,有的說不得。太太,像菊花和竈房裏老張這兩個人,你倒要留心。張大爺呢,越老越糊塗,平時嘴喳喳的,聽見啥子,就說啥子,憑你再罵他,也更改不了。菊花呢,也學得一張寡嘴,有的說,沒的道,好比那天……”
黃太太連忙止住她的話頭說:“我曉得了,不要你再來指教我。打掃完了,快點去把衣裳洗起來吧!”
看着何嫂放下門簾走後,黃太太才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好人!就只她的嘴最不穩,就只她最愛翻是非,得虧我曉得她的脾氣……這是啥?”
黃太太正待轉身,忽然看見枕頭角下塞了一件東西。她不禁伸手拉出來一看,一張大白紙包成一個扁平的紙包,皺得像老太婆的臉。大概包好了又打開,打開了又包好的次數過多,同時又經枕頭壓過的緣故。紙包不大,並且是軟的,一面尋思:“是啥子好東西包在裏面?”一面就放在桌上去拆。沒粘糨糊,很容易拆,只是拆一層紙,又一層紙,外面是白對方紙,裏面是白洋紙,是蠟光紙,是花紙。最後顯示出來包在裏面的,並不是什麼稀奇東西,纔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抽紗編花白洋紗手巾。
黃太太起初還只是笑了笑,心想:“好傻喲!一張手巾嘛!也值得這麼珍重!”但是展開一看,心裏就犯起疑來。原來是一張女人用的小手巾,並且不是新的,甚至還染有幾團紅色,很像是嘴脣上的胭脂。
“噢!這小夥兒硬是有了外務啦!這不是那些啥子壞女人、爛婆娘送的。難道還……”
說不下去了,並且立刻感到臉頰上頓然有點發燒。同時不自覺地把右手手背堵在口上,好像要把剛纔低聲罵出的那些不好聽的字眼給擋回喉嚨裏去似的。因爲她看見手巾角上有一小朵用藍絲線扎的蘭花。這是她的手巾呀!蘭是她的名字。她姊妹三人,大姐叫梅君,她行二叫蘭君,三妹叫竹君,因此她們的用動東西,從手巾到裹腳布,都用各人名字打下記號:一朵梅花,一朵蘭花,一片竹葉。這已成了習慣。
再下細一看,並且記起了這手巾是七八天以前才失落的。那天,是楚用特特邀約她到悅來戲園看京戲。演戲當中,楚用在男賓堂座內寫了一張字條,叫服務的幼童送到女賓樓座上給她。蠶豆大的楷字,寫得一筆不苟:請她不要吃點心,散戲後他在梓潼橋西街女賓出口處等她,一同到勸業場前場門口去吃水餃。因爲她從樓欄邊向着楚用微笑點頭,表示同意,還引起堂座中好多男賓的注目;並引起服務女賓的一個老媽子的誤會,故意來獻殷勤,問她要不要給楚用送個紀念東西去;甚至引經據典地講出某知府大人的姨太太、某知縣大老爺的小姐、某女學堂的幾個女學生都是在這裏搭上了男朋友,都是她同某一個幼童傳書遞柬送紀念品的。黃太太當時又好氣又好笑,還故意給那老媽子開個玩笑,湊着她耳朵說:“那個小夥兒早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們的交情正釅哩!等我耍厭煩了,二天要另找新朋友時,再請你拉皮條,只要服侍得這些太太們喜歡,錠把銀子的賞號不在乎的!”還逗得那壞東西連屁股上都是笑。吃水餃時候,她曾悄悄地把這故事告訴過楚用。他笑得滿臉通紅。現在回想起來,這手巾就是那時掉的。“那幾團紅顏色,有點油漬,不是從我嘴上揩下的紅油嗎?”
她一扭腰身就在牀邊上坐下來,把手巾握在手上想道:“一條髒手巾,偷了來不爲出奇,還像寶貝樣用這些好紙包着,塞在枕頭底下,這是啥子意思?”
這是黃太太自己欺騙自己的想法!難道她真果不曉得楚用懷的是啥子意思嗎?這,也有她的理由。她從自己的經驗,從許多大小傳子書上所講,她認定女人從十四歲到二十歲,算是一朵花,這時節,才應該風流放蕩,才應該得到男子的迷戀,和享受男子的奉承。過此到二十八歲,算是花已盛開,只有一些狂蜂浪蝶,偶來照顧,如其女人本身還存什麼妄念,那就該鄙薄了。二十八歲以後,更不必說,沒有出嫁的,稱爲老姑娘,不但嫁人無望,就想胡行亂爲,除了老頭子外誰還願意招攬?嫁了人的,大家都稱爲子孫婆婆,換句話說,只應該給丈夫生男育女,管理家務,平平靜靜、本本分分做一個內助。當了賢內助而尚要像二十歲以前那樣來荒唐,這豈止要招人議論,自己想起來也會害臊的啊。
黃太太今年將近三十歲,已經當了十年的官太太,有兒有女,在鄉黨和同寅中間,誰不恭維她是一個又能幹又正派的女人?她仗恃這一點,有時便不免有些不羈地方,別人以爲她在賣弄什麼,其實她是出於無心。比如在悅來戲園那段故事,她爲什麼要告訴楚用?只不過以爲是談笑資料,只不過要證實老紳士們訾議成都風俗敗壞,由於周孝懷之開辦娼廠唱場確乎不是冤枉他的話。她那天不但告訴了楚用,還告訴過黃瀾生。黃瀾生聽後倒一笑置之,並不認爲稀奇;楚用這個年輕小夥子,卻花了心,動了邪念,居然把她使用過的手巾偷來當寶貝!
“這小夥兒真是一個沒有開過眼的鄉巴佬兒,連我這個老孃子也看上了。唉!早曉得這樣,那天實在不該把那笑話告訴他。說不定這鄉巴佬兒還以爲我心裏已經有了他,故意捏造一番話來逗他哩。”
既然形跡已露,這事怎麼下臺喲?
黃太太反反覆覆想了好一會兒,不理會是不行的,鬧開來也不好,嚴厲地責備一頓吧,會傷人家的心。不管怎樣,人家總歸是好心腸。若是不教訓幾句,又不免寬縱了他。只有這樣:輕言細語來講道理,又要把人家說得心服口服,又不要傷人家的感情,何況“還要替三妹子撮合哩!……噢!太難了!莫非這一回又是命中註定的?”
黃太太猛一擡頭,糟糕!這個該挨板子的小夥子不知什麼時候,竟自輕手輕腳地溜了進來。洋布長衫已經脫下,提在手上,頭髮果然剃得光光生生,髮辮也梳得油光水滑。但是青春煥發的臉上,卻紅一塊,白一塊,牙巴咬着,額上青筋暴起,從眼裏流露出來的,更是一種又羞愧、又恐懼、又驚惶、又粗暴的複雜神情。顯然他已看見她手上握着的東西了。他這樣子,要出事!是的,要出事的!……
三
字示用兒知悉,光陰迅速,日月如梭,放假以來,不覺二旬有餘。我與汝母汝姐,汝妹汝弟,天天望汝回來,家庭聚首,吾兒然何留戀錦城,樂而忘返?日前有吳鳳梧管帶來縣,帶回汝之安稟,始知汝已移住黃表叔府上,我與汝母方纔放心;並知汝加入保路同志會,爲國爲川,我極高興。現在縣中亦已成立同志會,大家公舉我爲文牘部長,汝之外公也慨然出山,擔任會長。有許多要事,因汝在省熟知,極想與汝商量,茲特寫信催汝火速回縣一行,不得遲延!若汝三日不回,我只好來省……
楚用眉頭打着結,把剛由郵差送到的一封家信念與表嬸聽後,便走到美人榻前,緊緊挨着黃太太坐下。同時把兩張土紙信箋向她膝頭上一攤道:“你看,糟不糟糕,偏這時候催我回去!”
黃太太把頭一扭,恰好和他面對面地對着。眼睛眯成了縫,嘴脣微微翹起,在脣角上掛出一種又高興又狡猾的笑意。說道:“我看,並沒啥子糟糕的。叫你回去,就回去好了。說起來,原應該早些回去嘛,哪個叫你賴在這裏,捨不得走?”
“就是捨不得你!”
“捨不得?你能跟我一輩子嗎?莫再說那些傻話。好兒子,你娘是歷練過來的,這些傻話聽得多了。你是纔出林的筍子,嫩得很哩!好好聽我說,還是回去的好,趕快走,莫要三心二意!”
楚用急得連眉梢都紅了,一面摺疊着信箋,一面氣哼哼地說:“真可惡!我們纔打了交情,你就這樣推搡我,你把我的情愛看成了臭狗屎了嗎?”
“!罵起我來了?”黃太太還是在笑,不過兩眼已經大大張開,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冷冰冰的光芒。
楚用趕快分辯說:“我怎敢罵你。是我有點着急,把話說錯了,我的意思是……”
“不要花言巧語。你還老實,騙婆娘誑婊子的話莫那麼容易就學得會的。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也曉得你這個小夥兒才接近了女人,自然有些吃不夠的意思。不過也該明白,我到底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你包得了的壞女人,我們的情好只能逢場作戲,不唯不能隨心所欲,連命都不要了的樣子,就在平日還應該更加抑制,這樣下去,一則細水長流,在熱的時候,大家也才感得十分有趣;二則也纔不致膽大妄爲,在人面前露出馬腳。我叫你趕快回去,是推搡你嗎?難道我是沒良心的人,才同你情好了兩天,就不要你了?我不是那樣下賤女人,光圖你的青春年少,巴不得一下子就把你吞在肚裏,車過背又記不起你這個人了。不是的,我爲我打算,也爲你打算。設若這個時候我留你不要走,你自然高興。但你想想,三天過後你老子真個來了,追究起你不回去的原因,你拿啥子話來搪塞?你敢說捨不得表嬸這一句話嗎?那時,你老子要生疑心,你表叔難道又不生疑心?你莫把你表叔當成一個沒出息的老好人,要是曉得這頂綠帽子是你送給他的,哼!你看吧!……”
她又眯上眼睛笑了起來。並且把手放在他肩頭上一搖,道:“設若你是他的上司,能夠給他一點好處,那他倒巴不得你同我好!……我們不要說得那麼深沉,總之,我叫你回去,並不是壞心腸,這一層你該明白了吧?”
楚用從肩頭上拿下她那隻柔若無骨的手,緊緊握在自己又大又粗、又熱又汗的掌中,誠懇地說道:“是的,好嬸孃,你爲我好的意思,我怎麼不懂!走,只好走囉!但是,咳!……不怕就只十天半個月的分離,叫我如何捨得?”
“又來了。我問你一句,你捨不得的,是我這個人哩?還只是我的身體?”
楚用想了想,仍然不懂她的語意,只好問:“你說的是……”
“譬如說,前兩天被你估逼着答應和你情好的,是另一個女人,不是我。你今天心裏捨不得的,是你黃家表嬸哩?還是那個同你睡過的女人?”
楚用也笑道:“這何消問?捨不得的,當然是你這個乖乖嬸孃!難道還有另一個人?”
“唉!你真個不懂我的話哩?還是假裝不懂?我再問你一句,在同我情好以前那幾天,你硬是在你同學家裏看他老子畫畫寫字,硬是除了這個外,便沒有另外的人,也沒有另外的事嗎?你平日對字畫一竅不通,我們家到處都有字畫,從沒見你留過心。我打賭,掛在客房裏的那幅張船山寫的單條,你就背不出。若我說了冤枉話,你立刻背出來,我讓你親一百下。……背不出來嗎?不要臉紅!要你臉紅的話,就來了!……那麼,你那同學家裏必有一個什麼人,必有一樁什麼事,使你着了迷,因此,你才捨不得衝回新津去。看人家老子畫畫寫字,全是假話。老實告訴我,使你着迷的,到底是啥?”
楚用果然滿臉通紅。並且頗爲尷尬地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只是垂下眼皮,低下額腦。
黃太太從他掌握中抽出手來,用兩根指頭端起他的下巴,笑吟吟逼着他的臉道:“怎麼?說着心病了嗎?你表叔教過我看相,說是一個人的心事,全可從眼睛裏看出來。我今天倒要試一試。把眼睛擡起來,看着我!……不準躲閃!……啊!果然,我看出了!好兒子,你同學家裏原來有一個女人!……唔!還是個年輕女人。……唔!說不定還是一個梳帽根兒的女子。好兒子,你着了迷的,就是這女子。你瞞得我好!你還騙我說,活了二十二歲,除了我,沒有愛上別一個女人。說是除了我還沒和別一個女人勾搭過,我相信,說是除了我沒有愛上別一個女人,那就誑不着我了!……不準分辯!等我再看一下這女人是誰?……唔!好像是你同學的姐兒妹子?說不定是姑姑?是嫂嫂?……”
楚用忍不住大笑起來,仍然把她的那隻手緊緊捏着道:“好嬸孃,莫搗鬼了!老實告訴你,林同九的妹妹還是個沒長成人的黃毛丫頭,同我談過話、研究過一篇文章的,是他妹妹的一個同學和他的表妹……”
“哦!還是一箭雙鵰啊!”不等他說下去,她搶着說,“難怪不衝回新津去,連我家也可回不可回的了。說真話,設若那天你發瘋的時候,我偏不肯答應你,一直到眼前,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仍然是規規矩矩的一個表嬸一個表侄,試問,你這時候還舍不捨得走?若說捨不得,我敢說必不是因爲我。我是太太,我是有兒有女的媽媽,我是三十歲的老孃子,我是一個啥都認真、啥都看得明白的潑辣女人。人家哩,又是女學生,又會研究文章,頂吃香的是又年輕,想來都是二十歲以下,花骨朵兒樣、掐得出水的、又標緻、又嫩氣的美人,性情一定又很溫柔。何況左擁右抱,一來就是兩個?何況現在打了朋友,不幾天就可男婚女嫁,一個娥皇,一個女英,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讓我說兩句,好不好?”楚用蹙起眉頭,很着急的樣子。
“不,等我說完了,你再說。……現在說捨不得我,很明白只是眼饞肚子餓。好兒子,你這些鬼八卦騙不了我的,我在男女關係上,過的橋也比你走的路長。所以我說,你捨不得的,何嘗是你喊的乖乖表嬸娘,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叫你捱過邊的女人。設若這女人不是我,是你同學家那兩個年輕妖精,好兒子,那你才當真捨不得走!……這不是冤枉話,設若你在同學家早得了手,早挨着了那兩個女子的邊,恐怕那天也不會發瘋……唉!簡直不會再回我這裏來的了!好兒子,天理良心,我們的情好只算是逢場作戲。我並不懊悔這兩天和你過了一些糊塗時間。我也不故意說,是你估逼我,是你勾引我;我也不貪圖你的青春年少,要把你連皮帶骨地捏在手心裏不放。可是你也不要貪戀我,更不要誑騙我。留點餘味在口裏,有時吮一吮,倒有趣得多。現在只一句話要囑咐你,不管你將來怎樣,對我是真心是假意,我們的事,總不應該當成龍門陣擺。設若要擺,也不應該提名道姓。我不怕人家笑話,我本來不想立貞節牌坊。只是你表叔曉得了,卻不會答應你,將來邦娃子長大了,說不定還會殺死你的,我是爲你的好啊!”
黃太太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淒涼,說到後來,幾乎語不成詞。楚用定眼看着她,心裏只覺得突突地跳個不住。等她住了口,不由感嘆一聲道:“好嬸孃,你心思真細!不過也太彎曲了!像這樣無中生有地想事情,你自己要吃虧的!……”
“無中生有?怎麼說是無中生有呢?”黃太太倒詫異起來。
“不是無中生有嗎?例如你猜想的那兩個年輕女子,你以爲她們都是美人嗎?唉!說穿來你真不相信,確確實實像你平日說的,立起來像冬瓜,橫起來像葫蘆。你以爲她們有學問嗎?卻不曉得兩天裏頭擬了一篇女界同胞上保路同志會書,一會兒駢幾句,一會兒散幾句,轉不過氣的地方,又夾一些白話,簡直不成一篇東西,連你平日看的《再生緣》《來生福》那些唱本都不如。真的,無論從哪一點上講起來,連你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怎麼會疑心我捨不得她們?我可以賭個血淋淋的咒,我捨不得的硬只是你!要說我着迷,那麼,我迷的也只是你!你自己不知道,你纔算是一個真正的美人!你自己說你年紀大了點,其實有好多十七八歲的女學生,能有你這樣嫩面嗎?如其我不着了迷,我那天敢那麼大的膽量嗎?但是那天也得虧你發現了我的祕密,我才橫了心,破住你罵我,你打我,你攆我,我這藏了兩三年的愛情,必定要表示的……”
黃太太早已眉花眼笑地說道:“你扯謊了!你在我家來走動才半年工夫,難道沒有和我見面以前就愛起來了?”
“你記不得啦,爸爸帶我上省考插班那年,不是先來你這裏,拜會過你和表叔?我是見你頭一面,就愛上了。”
“唉!你這個壞東西!我想起來了,那時你還沒有現在高大,一個怪難看的苕果兒相貌。想不到竟這樣壞法!”
“這不怪我,只怪你生得太逗人愛了。”
兩個人擠得更攏。楚用慢慢把一隻手伸去,摟着她那渾圓的肩頭。
“媽媽!楚表哥!……有客來了!”婉姑一面跑,一面喊。
楚用霍地站起來,向書桌邊搶過去,還沒坐好,婉姑已經跑進書房。
“有客……找你的!他問我你走了沒有,我說,你沒有走。”
“唉!小姑娘,你太誠實了。怎不說我已經走了呢?……是哪個人,你可認得?”
“我認得,來過兩回的。”
菊花已經跟着進來說:“是那個姓彭的。說是才由簇橋進城。”
“哦!是彭家騏。他進來了嗎?”
“我請他在大花廳裏等。”菊花接着問,“泡茶嗎?倒便茶?”
黃太太微有一點不樂意的樣子說:“倒便茶!……千萬莫讓進來,也莫邀邀約約地出去。你簡直就說明天一早走,我這裏有些什麼事情要交代。早點送了客進來,我還有話說。你表叔大約快下局了。信,放在桌上,等他回來好看。”
大花廳在穿堂東頭,僅只後窗臨着庭院,從磨花大玻璃窗上看出去,可以看見假山樹影,其實沒有花。房間頗大,靠後窗一張挺大木炕,炕上是紫檀嵌魚骨花條几,几上是大花瓶和雙魚吉罄架,幾下憑中又是一張紫檀鑲大理石面的炕桌,炕桌兩邊各放一隻又長又大、四方形的貴州紅漆皮紙炕枕。靠壁兩溜花梨木大八仙椅,前窗臺下品排安了兩張也是花梨木的大八仙桌。傢俱和地板都是光的,大宴會時,纔有炕裙、椅披、桌圍、地氈。一邊壁上是八幅何子貞寫的字屏,一邊壁上是八幅鄭板橋畫的蘭竹。
彭家騏被楚用走來讓到大木炕上坐下,覺得不甚對頭。只有挺起胸脯,用屁股尖沾在炕牀邊,一隻手臂才能架在炕桌上,腳也才能放在踏凳上。如其朝裏面坐進去一點,倒略爲自如,但又空落落地手和腳都沒個交代。
他一下跳了起來道:“莫拿這些臭排場來方我!我不是官,我就升不來炕!”
跑到東邊一張八仙椅上坐下,把鞋子摔脫一隻,把腳蹲在椅子邊,笑道:“嗨!雖是自在些,到底不如裏面那地方舒適。”
“裏頭是小客廳。……今天不便邀你進去坐,因爲有客。”
“當面說謊!”彭家騏一面把麻布長衫脫去,一面呵呵大笑道:“我才問過那小姑娘和看門大爺,都說沒有客。”
楚用獨自坐在木炕邊,紅着臉分辯說:“當真有客,他們不曉得,是女客。”
菊花端茶出來。
楚用趕過去接茶,順便向菊花擠個眼睛,回頭說道:“你不信,只管問她。小客廳裏該是有女客哈?”
菊花毫不遲疑地接口說道:“有的,是太太的妹妹龍家三姑娘,還有餘家表小姐,還有……”
“有客也罷,無客也罷,你們就讓我進去,我也不進去。我只順路來這裏問探一下,看你走沒走。”
一杯茶不夠吃,把主人名下的一杯也端去喝了。
“你們真小器,茶也不給人喝夠。在我們簇橋嘛,不說斟茶是用的大茶碗,有時連茶壺也提出來,喝多少有多少。”
菊花笑道:“我們也有大錫茶壺,我去提來。”
“莫叫太太罵你胡鬧。只是找個大茶盅倒滿一盅來也可以了。”
“楚用居然學秀氣了。我問你,你爲啥還不回新津去?”
“你怎麼斷定我沒有回去過?”楚用一面取出紙菸來慢慢咂燃。
“那麼,回去過。幾時又上省來的?”
“百把里路,算得啥!今天來,明天回去,後天又來,常有的事,還不是和你一樣,哪個去記日子喲?”
“倒是囉!你們縣中的同志會可熱鬧嗎?”
“那還消說!我只告訴你兩件事,你就曉得了。第一,是我的外公侯保齋已着我說動了心,答應出山來當同志會會長。侯保齋,南河一帶的舵把子,聲望赫赫,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只要他的片子一飛,嚯!這一面邛、蒲、大,那一面眉、彭、丹、青,要多少哥弟,有多少哥弟;文哩,成立幾十個同志會,武哩,起個幾百堂傢伙,全不費吹灰之力,只要羅先生他們打個招呼,我外公的上服一拿出去,要怎樣就怎樣,諒他盛宣懷、端方有多大本事,不把他們嚇跑,那才笑人哩!……”
彭家騏沒等他說完,已眉飛色舞地拿起巴掌把大腿拍得山響,說:“着着着!有了侯保齋,南路的同志會就有了靠山了。老楚,你這個功勞不小,我一定在功勞簿上給你打上一百分!”
楚用哈哈笑道:“罷喲!功勞簿又不是國文卷子,要你在上頭打分數!”
彭家騏也哈哈笑道:“怪話!難道你當真看見過功勞簿?”
兩個年輕人便這樣海闊天空地大說大笑,忘記了這是黃公館的大花廳,簡直就認作他們學堂的自習室和寢室。楚用尤其忘形。最近幾天的愛情生活使他嘗味了人生的樂趣,也使他嘗味了人生的苦趣。已經抽到第三支紙菸,忽然聽見二門一響,接着是轎伕的腳步聲和招呼聲。原來黃瀾生已經下局回家。
楚用一下記起了表嬸囑咐的話,心裏很是煩惱。看了看彭家騏,正談到他們簇橋的舵把子,諢名叫黑騾子的,是如何如何的了得,年紀又輕,今年不過三十多歲,武藝又好,一把南陽刀耍得潑風似的,幾十人近不到身邊;雖然是義字號的龍頭大爺,趕不上仁字號的龍頭大爺侯保齋的聲望,但是縱橫幾十裏,連三歲娃兒也曉得黑騾子這個人的。看光景,光是什麼黑騾子、白騾子就可以談上半個鐘頭;倘再從黑騾子引申到老騾子、母騾子、小騾子,“我的天!恐怕吃了午飯,還須消夜哩!漫道我奉陪不下,就她也會下逐客令了!……”
他只好趁着彭家騏橫起手臂用汗衣袖去揩口沫時,猛然蹙起眉頭,嘆了聲道:“你今天才進城嗎?我已來了兩天,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不過家父託黃表叔的事,如其辦妥了的話,倒應該早一點走。你看今天趕到黃水河去過夜,來得及不?”
“要這樣着急,是啥子要緊事嗎?”
“當然囉!”
按照他們同學間的習慣,彭家騏應該追問下去到底是什麼要緊事,不管這事和他有關無關。楚用正在心裏盤算拿什麼話來搪塞的好。難道又是姐姐出閣的事嗎?似乎不大對頭,不如編造一點爸爸因了什麼,吃人在成都府衙門告了一狀,所以趕來拜託黃表叔在官場疏通,這倒關聯得起。
他已準備了這樣說下去的,不料彭家騏這天卻反了常規,不但不追問,而且還站起來穿他脫下的麻布長衫。
“要走嗎?”楚用心裏很高興,臉上還是做着苦相。
“有幾點鐘了?”
“若照黃表叔每天下局的時候說來,大約三點半鐘是有了。”
“那麼,非趕快走不可!我和人約定了三點鐘會面,只說在這裏耽擱一下就走的,偏偏一擺談就把時間忘了。也要怪你,爲啥不提醒我一句?”
“你怪得太沒道理。我怎麼曉得你和人有約會?”反而是楚用追問起來,“和哪個人約會?爲了啥事?”
彭家騏也是前所未有的、做得很神祕的樣子笑道:“事情嘛,自然嚴重已極,不能走漏一點風聲,我絕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說一點影子,你自己去揣想好了。那就是比目前反對盛宣懷,反對端方,反對李稷勳的爭路風潮還嚴重,如其事情搞成功,國也救了,川也救了,鐵路哩不必說也不會喪失。……嘿嘿!事情就有這麼嚴重,你去揣想吧!”
“由你嘴裏說出比爭路風潮還嚴重的事,怕不是革命嗎?”
“好傢伙!算你聰明。”
“我曉得了,你約會的人一定是汪子宜他們。”
“爲啥是汪子宜這夥人?告訴你,在成都的革命黨多的是,倒不一定全在學界中間。我今天約會的人,恰就不是學界中的人,你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的。”
楚用笑道:“你已經說出了一點影子來,何不再說一點呢?”
“不能!……等待成功之後,再告訴你。那時,你的什麼表叔表伯定然不再是官了,也不怕你這個楚襄王的嘴不穩。”
“哦!連我都不相信了,好同學!”
彭家騏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道:“也斯!奧兒來特!你有你的祕密,我也有我的祕密,我不問你,你爲啥要問我?”
這兩句臨別之言,很像一根鋒利的鐵針,一直刺進楚用的心房,使他臉上顏色陡變。很想拉住彭家騏問個明白,他到底有什麼爲彭家騏所懷疑的地方?是彭家騏親眼看出的嗎?是彭家騏親耳聽見的嗎?但是他又沒膽量去拉住彭家騏,生恐彭家騏說出什麼更不好聽的話。他暗暗一尋思:“我有啥不可告人的祕密,除了最近幾天在這裏發生的事情?難道這種只有兩個人才知道的事情,會從空氣中飛遍全城嗎?絕不會!那麼,彭家騏爲啥到煞果又會說出那兩句不明不白的話?以彭家騏爲人,說話向來不含糊。但以他爲人,若果當真曉得了什麼,也不會忍到煞果才這麼含糊說兩句。或者是羌無故實,隨便說的吧?唉!真是喲!爲人莫作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