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漢

  一
  吳鳳梧重重地把一雙毛竹筷朝桌上一拌。橫起眼睛,兇得像要吃人似的,着他老婆吼叫道:“媽喲!搞些啥名堂!鬧了一早晨,還是隻有一塊臭豆腐乳,就把老子打發了!”
  
  他老婆,一個本本分分、比他只小一歲的中年婦人。父親是個絲經紀,死了,母親跟着二女婿生活。二女婿在天涯石北街開了家小醬園,等於是師傅太和號的一家小小分銷店。利潤不大,一家人勉勉強強過得去。
  
  這婦人,由於右眼有缺陷,腳又包得不好,是一雙倒大不小的黃瓜腳;自從二十歲,憑媒人一張嘴,嫁與這個光棍吳鳳梧,便常常感到配不上他那一表人才,生怕光棍翻身後要嫌棄她。尤其當她生育的五個孩子當中,兩個過不了痘麻關,一個害七天風,都死了,更加重她的傷感和危懼;儘管丈夫沒有指着鼻子罵她,可是察覺到丈夫的脾氣委實越來越不好。爲了買活丈夫的心,併爲了贖自己罪過,她哩,便越發地恭順,越發地巴結,把丈夫看得像一尊神,把自己看得比一個花錢買到手的丫頭還不如。丈夫面有笑容,她通體都感到舒適,像洗了一個澡;丈夫生了氣,她全身汗毛都會倒豎起來。
  
  當下,遂怯生生地回答說:“該怪大女子嘛!昨天喊了一下午,喊她抽個空,到石牛寺菜園去找章伯伯,想方子分點新鮮小菜回來做跟爸爸吃,偏不去!”
  
  十四歲的大女子不懂得媽媽借她做擋箭牌,卻老老實實分辯道:“你啥子時候喊我去找章伯伯?你只喊人家跟外婆送東西去。還說送攏了就回來。好遠囉!一個來回,把人家的腳都走痛了!”
  
  “送的啥?”吳鳳梧立刻追問起來,“又把啥子東西跟死老婆子送去了?”
  
  經母親驚驚惶惶的眼光一射,大女子才恍然悟到自己又犯了錯誤。她記起昨天走之前,母親是怎樣囑咐,叫不要讓父親曉得。爲了要彌補錯誤,大女子連連說道:“沒有送東西,硬沒有送東西,媽只叫我去看外婆好了些沒有!”也不顧兩片臉頰紅得像灌了血的豬肺。
  
  “還敢哄我!”
  
  當母親的只好說:“其實沒送啥子,只你帶回來的一盒芝麻糕。”
  
  “一盒芝麻糕,一盒芝麻糕,虧你好意思說!我通共帶回來兩盒,連黃家都沒送,你卻大方得很!呔!我問你,你那死老婆子有啥子功勞,該吃我的芝麻糕?你說!你說!”
  
  幾巴掌打在桌子上,打得桌面像鼓響。得虧是一張結實柏木桌,倒乘得住他的手勁。
  
  他老婆知道這是故意的遷怒,是不準人申辯的,要辯也辯不清。不如避之一刻大吉,也是往日應用過、可以把雷霆火炮時間比較縮短一些的靈方。因就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隔壁睡覺房間裏,坐在牀邊上,捂着嘴巴暗哭。
  
  四歲不到的幺娃子,到這時節,才覺得情形有點不對。鼓起眼睛把滿臉兇相的爸爸一看,偧開一張包滿飯顆的闊嘴——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嘴,哇一聲號哭起來。
  
  當父親的正在找事生事,遂向兒子把巴掌一揚道:“哭!你媽的,也學會了,動不動就哭……再哭,老子一巴掌打死你!”
  
  想不到小娃娃不受恫嚇,反而哭得更兇。兩隻胖小腳還在桌子下面亂蹴亂蹬。
  
  大女子急忙抱起弟弟,朝後面竈房裏走。一面誆着弟弟:“竈房裏有蛐蛐。我們去逮蛐蛐……我的先人,不要哭了嘛……”
  
  人都走開了,再吵再鬧也沒有勁。拿眼朝桌上一瞥,青花土盤子裏一塊灰藍色的豆腐乳,挾開了一牙,露出暗黃顏色心子,證明這確是陳年貨色。據老婆報道,是半月前,老丈母來看大女和外孫兒女,特特帶來的。不消說,這是太和號胡掌櫃家頗有名氣的東西,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極爲鮮美,只須一小塊,足可下三碗飯。老婆說,那時節,啥子小菜都買不出,各家醬園裏的泡菜醃菜全賣空了,他們三母子吃了幾天鹽水飯,都沒搒動一筷子這豆腐乳。曉得這是不容易找到的東西,居心囤着等他回來消受。前兩天他確實旋吃旋稱讚。稱讚這個江西老表做生意認真,無論是豆豉、豆腐乾、豆腐乳、泡菜、老酒、醬油、醋,都比棉花街卓家廣益號高一個碼子。而且幾十年來,沒一樣東西走過樣,所以太和號該發財。他也順便批評了襟弟幾句,說這個人不像他師傅胡太和,沒有把全副心腸放在生意上,所以他那醬園永遠不會發達。對他老丈母這種等於雪裏送炭的情誼,他就沒有齒及。大概因爲老丈母送東西的用意,並非爲的他,而是爲的她那大女,她那外孫女、外孫兒。他是搭在數內的一個人。不罵她死老婆子幾句就夠了,爲什麼還要給她道謝?不過也得虧想到這上頭,纔不便再把一盒芝麻糕拿來做題目,而只是嘆息了聲,依然扯回到發脾氣的起因上:
  
  “就是龍肝鳳髓江瑤柱咧,天天吃,頓頓吃,也會傷胃的。曉得老子今天又要出門,曉得老子哪天才得回來?一個人累死累活地掙錢養活一家人,臨到走,不說見不到一點兒油葷,連新鮮小菜都沒得吃。唉……鬧了一早晨,上桌子一端碗,媽喲!還是一塊豆腐乳……”
  
  本來想忍口氣,把剩下的半碗飯,將就豆腐乳吃了吧。
  
  幺娃子大概沒有逮着蛐蛐,或者把蛐蛐糟蹋夠了,撩着姐姐說:“我要吃飯,我要吃豆腐乳下飯。”
  
  大女子很懂事地輕聲說:“飯冷了,吃了肚皮痛。等爸爸走後,我熱了跟你吃。”
  
  大女子說得對,屈着指頭試了試,四隻碗裏的飯都冰冷了。
  
  大女子要等他走了才熱飯。老婆像躲煞樣,大概不喊不出來。喊,豈不輸了氣?“媽喲,老子街上吃帽兒頭去!”最後把豆腐乳瞥了眼,便特別放重腳步,踏得三合土地皮一片響,衝進睡覺的房間裏,也不瞅睬他那擤着鼻涕,業已把一隻好眼睛揩得通紅,正打算起身相迎的老婆;只從櫃桌上抓起那頂青絨瓜皮帽,朝腦頂上歪歪地一扣,並從房門背後找出那把晴雨兩用、是傅隆盛特意送給他的藍布大傘,夾在腋下,仍然裝得要吃人的樣子,走去拔開鋪面門的門閂。
  
  門一開,幾個同巷子住的鄰居大娘已經擁在門外。他深知這夥唯恐天下不亂的婆娘,只須進門去三言兩語,他那本來不懂得慪氣的老婆,準定會抱着肚皮哭三天三夜。
  
  他一翻身把鋪面門扇使勁帶攏,先表示一個不歡迎,而後惡狠狠地大聲嘶叫道:“我們今天並沒有吵嘴角逆,只是擺家常時候,彼此頂繃了幾句。沒事,沒事,不勞你們去費脣舌。”
  
  他本已走了兩步,不放心,還回頭加上兩句警告:“若還不聽招呼的話,二天我回來,莫怪我上門得罪人!”
  
  全三聖巷只有他的資格高,邊防新軍隊官代理過管帶,也只有他的名聲孬,都知道他是個毛臉貨,惹毛了,硬是翻臉不認孃老子。但是被他氣得臉上青紅不定的大娘們,偏不肯輸這口氣,等他走得相當遠,快出巷口時,就像麻雀噪林似的,一齊破聲爛嗓子吵了起來:“咦!好歪喲!簡直像條沒教招的狗……請,還把這些人請不來哩。罵哪個不胎孩的,才願意你這道牢門……你默倒老孃們會來勸你那偏花兒婆娘?你纔在做夢……怕你家打死人,殺死人,有老孃們屁相干!老孃們只是來看看把地下打髒了沒有……太橫了!顯其他做了芝麻大個武官,就這樣燻人!像你這樣的官,老孃們倒還沒卡上眼角……”
  
  罵得那樣大聲,不能說吳鳳梧沒聽見。罵得那樣紮實,不能說吳鳳梧不發毛。
  
  “龜兒婆娘們,好潑蠆!總有一天,叫老子醫治得沒一個敢回口的!”
  
  只好裝作沒聽見,幾步跟出三聖巷口。
  
  二
  肚子沒吃飽,到底不是事兒。本打算到橫陝西街找家小飯鋪吃碗素菜帽兒頭的。回頭一想,纔想起目前成都,打倉米吃的人那麼多,柴和炭貴了幾倍,尚不好買,小本營生的飯鋪,哪裏找得出?倒是大南館大餐館,比如聚豐園、一品香,聽說還開着堂在。但是以吳鳳梧的經濟而言,他還沒有資格到這些地方去吃便飯。
  
  怎麼辦呢?轉回去吃豆腐乳下飯嗎?不成話。空着肚子跑幾十裏嗎?當然不對勁。猛然想起今天東門外五里遠處牛市口趕場。但凡趕場日子,再不濟事的鄉鎮,紅鍋飯鋪,都要開張,因爲這天場上,總會殺幾頭肥豬來供應吃得起肉的人。牛市口是附城大場,那更不必說了。一想到紅鍋飯鋪,吳鳳梧立即聯想到炒腰花、炒肝片、冬菜肉絲、鹽煎生肉這些只有紅鍋飯鋪才能做得美的東西。他是跑慣濫灘的人,熟知弄這些東西,鄉鎮上的紅鍋飯鋪還優於成都省的紅鍋飯鋪。火同樣旺,鍋同樣辣,但在炒菜起鍋時,鄉鎮上的紅鍋飯鋪所淋的明油,卻比成都省的紅鍋飯鋪捨得。原因是鄉鎮上的豬油,不但與豬肉同價,而且買豬肉的人多,買豬油的人少。同一理由,腰花、肝片的分量也多得多。
  
  回省幾天,只在黃瀾生家吃過一碗蛋花。一想到肉,特別想到豬油,不知口裏怎麼會這樣饞!
  
  決計趕出東門去。爲了節省時間,他不走東大街,卻選擇一些他認爲比較直捷的偏僻街巷。
  
  走到一條行人寥寥的僻街,走到一個冷秋泊淡的大門道跟前,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吆喝:“撞背!”他連忙向門道的階沿上一讓。一乘小轎也正擦着街邊放下。前頭轎伕把腳簾取開,一個穿着小袖馬褂的少年,低頭弓腰從轎內走出。後面轎伕將轎竿往上一提,少年左手夾一隻黑皮書包,右手提起呢夾袍的衣衩,跨過和地面成爲四十五度的轎竿。一擡頭,恰好與吳鳳梧打了個非常逼近的照面。
  
  “咦!你是……吳管帶?”
  
  “原來是又三先生……幸遇!幸遇!”
  
  郝又三拿錢打發了轎伕。把放在對襟馬褂內袋裏的金殼懷錶摸出一看道:“還有一刻鐘的時間。我們裏面坐一會兒,好談話。”並把右手一攤,讓吳鳳梧先舉步。
  
  吳鳳梧這才注意到門枋上除了一副很舊的硃紅漆木刻對聯外,還掛有一塊又長又大的吊腳牌,粉白底上,黑大圓光一行字是:私立紅布街法政學堂。也才注意到兩邊牆壁上另有兩塊長方木牌。也是粉底黑字,每個字上還加了一道溜圓的紅圈,一邊是學堂重地,一邊是閒人免進。
  
  “哦!又三先生在這裏教書……你也忙,我也忙,嘿嘿!還有個閒人免進,我不進去了。”
  
  “閒人免進,不過是官樣文章,你怎麼認起真來?走吧,歇口氣也好。你是幾時回省的?”
  
  “回省不多兩天。本打算踵府來親候的,就是不得空。你請進去好了,改日再找你吃茶。”
  
  但是郝又三不放他走,偏要他大略講一講他的行蹤。
  
  “這怎麼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何況我此刻還要趕着出東門。”
  
  “出東門?那你就別忙。我昨天才從葛世伯葛寰中那裏聽說,東門啓閉時間目前又改過了。每天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二點,只開四個鐘頭。現在不過八點,距開城還有兩點鐘,去了也只好等。”
  
  這真把吳鳳梧難住了。他這人,只管光棍出身,帶過隊伍,跑過碼頭,什麼苦都吃得,什麼困難都熬得,就只一件,要是耽擱了吃飯,不但心慌,甚至說話都沒有精神。
  
  他不由做出滿臉苦相道:“這纔要命哩!我默倒趕到牛市口去吃早飯,唉!還要紮紮實實餓兩點鐘……”
  
  “你還沒吃早飯?”
  
  郝又三也躊躇起來。當然他是不能夠只顧自己上課的事了。他必須請吳鳳梧吃頓早飯,纔對得住朋友。但是在這時候來解決吃飯問題,卻不是一樁容易事。他知道,青石橋的榮盛飯鋪,提督街的長春飯鋪,福興街的竹林小餐,以及北新街的精記,總府街的愉園,無論這些老號頭、新號頭,一兩個月來全都關了門。大南堂大餐館哩,那又必須在下午三點鐘左右才做生意。想了想,倒是自己家裏方便。
  
  “那麼,到舍間去吃頓小菜飯好了。該不嫌簡慢嗎?”
  
  像郝又三這樣人家,只管說是小菜飯,但是可以斷定,至少總有一點油葷,比如說炒雞蛋啦、雞哈豆腐啦總有,總比只擺一塊臭豆腐乳的好。吳鳳梧當然還要謙遜幾句:“這咋個使得哩!”同時,也感到有點不便地方:“我咋好一個人去要飯吃?你府上的人我都不曾拜見過。”
  
  郝又三把他膀膊一拉道:“我陪你回去,一路上也好聽聽你的故事。”
  
  “你不教書嗎?”
  
  “我的課是可以缺的,不要緊。談談你從新津退出以後的行蹤吧。”
  
  “那就得從我到新津找侯大爺談起,纔有首尾。”
  
  “前一段的事我完全曉得,不用談了。”
  
  “咦!你怎麼會曉得?”
  
  “伍管帶的太太告訴我的……”
  
  一提到伍大嫂,郝又三才猛然想起,與其邀約吳鳳梧到自己家去吃小菜飯,不如邀約他到伍家去的好。因爲伍平前天從新都回來,特特爲他家裏人帶來兩隻活雞、五十枚雞蛋、十多斤黃牛肉、整十斤大膘鮮豬肉,整治了許多菜,昨天請他去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同席還請了對門王家。王老頭道謝不來,只王太婆同她兒子王念玉來了。郝又三知道紅燒豬肉、清燉牛肉剩得相當多,伍大嫂曾經取笑說:“好久不見大油葷,覺得肚子癆得不開交,大家一說到吃肉,口頭都在流清口水。如今滿盤滿碗的肉,偏偏又都膩住了。你們看,竈房裏還有那麼多,再兩天也銷繳不完。幸而天氣在冷了,還留得,若在熱天,那才糟哩!”現在約一個朋友去吃早飯,伍家當然沒話說。何況這朋友還是他家熟人,他們以前尚通過財的。
  
  郝又三遂笑着向吳鳳梧說道:“我想約你到另外一家去吃一頓油大飯,你可願意?”
  
  “有油大?除非是孱頭,才說不願去。你說是哪家?”
  
  “就是伍平伍管帶家。”
  
  “噢!是他家!”吳鳳梧不由把自己的脖子一拍,又用腳在街面的石板上重重一頓道,“該死,該死,我這兩天爲啥就沒想到他?”跟着他又自加原諒,“即使想到了也枉然!聽說他這一營人並不在省城,是不是還紮在雙流?”
  
  “早已調到新都去了。”
  
  “那麼,今天吃了飯先到新都去跑一趟。”
  
  “用不着。他今天還在家裏沒走哩。”
  
  “他家住在哪條街?”
  
  “南打金街。”
  
  吳鳳梧站住腳把街牌一看道:“從義學巷鑽出去,再走兩條東大街倒拐,近一些。”
  
  三
  伍安生又伸手來接他的空碗。吳鳳梧連忙把右手竹筷按在左手飯碗口上,並習慣地雙手向左肩頭一舉道:“老侄,難爲你,吃飽了。”
  
  伍安生滿臉調皮神氣,笑說:“再添一碗嘛!”
  
  坐在旁邊高竹椅上抽水煙的伍大嫂也笑着說道:“要吃飽啊,莫作假!”
  
  吳鳳梧放下空飯碗,拿調羹旋朝碗裏舀牛肉湯,旋笑說:“我還作假嗎?既然摸了筷子端了碗,不道謝也道了謝的,爲啥不吃飽呢?我平常一頓飯也不過四碗……”
  
  一隻腳踏着堂屋門限,半邊屁股坐在方凳上的王念玉,笑眯着一雙豆角眼,露出一排細白牙齒道:“那麼,吳哥今天就作了假,我數着你才吃了三碗。來來來,我再敬你一碗,作爲借花獻佛,好嗎?”說着,就做了個要站起來的樣子。
  
  吳鳳梧喝着湯道:“老弟莫使佯,吃飯不比喝酒。這頓飯雖說是三碗,你不曉得安生這老侄很不老實,每碗飯都着他壓得死緊,撥鬆了,怕還不止四碗哩!”他又把桌上放的幾碗肉瞥了一眼,用嘴一指道:“你看,主人家的肉也遭我銷繳得不少呀!”
  
  王念玉立刻挑眼道:“咹!你還吃了主人家的肉?”
  
  吳鳳梧連忙向伍平夫婦道歉說:“莫多心,我說了連靶子話了!真的,像你家這臺油大,我是好久沒見過面了。多謝,多謝,我簡直變成了齊景公!”
  
  伍大嫂說:“再喝碗熱湯好不好?”隨即命兒子把盛牛肉湯的海碗拿到竈房去,叫阿婆把沙罐裏的滾湯換一碗來。
  
  郝又三抽着紙菸,向吳鳳梧說道:“吃飽了,我們到第一樓吃茶去。那裏清靜,談話方便些。”
  
  吳鳳梧問伍平能不能同去。伍平點頭說可以,因叫那個小護兵皮猴到營務處守着,若處裏有什麼呼喚,趕快到第一樓找他。
  
  又問到王念玉。這個標緻小夥子把臉一揚道:“叫我陪你們耍,我倒願意。叫我坐在旁邊聽你們講那些打屁不粘大胯的話,我卻沒有那麼好的耐性。”
  
  吳鳳梧握住他一隻小手道:“走吧,老弟。我們講的話,不見得都是不中聽的屁話,說不定也有幾句風花雪月的話哩。賞個臉,陪我們坐個點把鍾,並不使你吃啥子虧的。”
  
  “不,改日陪你們,今天我懶得走。”
  
  郝又三問他爲什麼不走?他只偏着腦袋笑。
  
  伍大嫂站在旁邊,嘻着嘴脣笑道:“哎呀!你們這些當哥子的也是喲!人家不跟你們走,自然有人家的爲難處嘛!”
  
  “有啥子爲難地方,說出來,看能不能找人幫忙搭手?”吳鳳梧表示熱心,竟自慷慨激昂地把胸膛一拍道,“姓吳的雖說是你老弟新交,大忙幫不了,小忙總可以搭一手的。”
  
  他特別把郝又三瞅了眼。郝又三倒理會不理會地在同伍安生講什麼。
  
  伍平接着微微一笑道:“我說,這個小忙,你吳哥子就搭不了手。”
  
  王念玉故意咳了聲,向伍平遞了個眼色。
  
  “算嘍!這有啥不可以說的?告訴你,是別個一位老朋友才從自流井逃難上省,早約好了,叫別個此刻去會面。你想,別個陪你新相知的好,還是去找舊相知的妙?爲難就在這裏。”
  
  吳鳳梧順手把王念玉肩頭一拍:“原來是這樣的。君子不奪人之所愛,何況我還算不得新相知,當然不便拉你走了!”
  
  “你愛聽伍哥子瞎說。啥子老朋友?啥子舊相知?我還沒有同人家拉平的資格!這是我前兩年在自流井鹽場上學生意時的東家。人家是道臺大人,有錢有勢。因爲初次上省,人地生疏,曉得我閒着沒事,因纔打發管家來招呼我去陪伴幾天。把這幾天過了,只要你們找我,我隨時都可奉陪。今天因爲時間抵了號,沒法分身,對不住,吳哥,可不要多心喲!”
  
  吳鳳梧不是笨人,當然聽得出王念玉這番話並非對他一個人講說的。不便再糾纏下去,因就道了謝,告了別,夾起藍布傘,拉着伍平先走一步。
  
  兩個人放慢腳步,一邊談談說說,差不多把一條漫長的北打金街走完了,郝又三方夾着黑皮書包,氣喘面紅地追上來。
  
  走進第一樓茶鋪門,幾乎每張桌上都是人,幾乎每個角落都充滿了人聲。
  
  伍平說:“並不清靜嘛!”
  
  郝又三說:“樓上去看。”
  
  樓上果然另是一個場面:靠後稀稀落落安的十張蒙着白檯布的麻將牌桌上,僅三張桌有人,而且一共不過七八個人,都輕言細語在擺談各人的事情。最前面靠着玻璃窗安的三張也蒙有白檯布,並擺有花瓶的大餐桌,所有新式立背餐椅都閒着沒人坐。
  
  伍平才待選一張麻將牌桌坐下,吳鳳梧已把他拉向中間一張大餐桌去道:“走!那兒坐。同又三先生一道到第一樓來吃茶,是不能讓他省這幾角茶錢的。”
  
  伍平光着兩眼問道:“難道座位還有高低不成?”
  
  “若是沒有高低,那麼舒服的位子怎能沒一個人去坐?”
  
  三個人剛剛拉開餐椅坐下,一個乾淨利落的堂倌便端着一個茶盤,從樓下飛奔上來,一直走到大餐桌前。一面把三把洋瓷小茶壺,和三隻也是洋瓷的有把茶杯,分送到各人面前,一面笑容可掬地向郝又三打招呼道:“老師好久不來吃茶了。”
  
  伍平問道:“茶錢是多少?”一邊就去衣襟袋裏摸錢。
  
  吳鳳梧用手肘把他一拐道:“這裏是又三先生的碼頭,茶錢你我都開不了,我們不要做過場。”
  
  堂倌也說:“老師招呼過的,是老師的客夥,我們不好收茶錢。”
  
  郝又三已將一枚當五角的銀圓遞到堂倌手上,問道:“這一晌生意還好嗎?”
  
  “樓下還好。”一面數着從懷裏抓出的一把當十銅圓,“就只樓上清淡些。”把數好的摺合兩角的十六枚銅圓放在郝又三面前,並且問道,“要不要點心……不要。那麼,鹽花生米?白瓜子……好的,各裝一盤來。水菸袋呢……福煙早已斷莊,只有本城水煙和綿煙。”
  
  吳鳳梧道:“有葉子菸沒有?”
  
  “有煙桿,卻沒有葉子菸。”
  
  郝又三道:“算啦,我這裏有紙菸。”
  
  堂倌走後,伍平不禁把頭一搖道:“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成都人,竟不曉得成都有這樣茶鋪,這樣貴的茶!”
  
  吳鳳梧抓起一把白瓜子,旋嗑旋笑道:“難道你連對門勸業場樓上的宜春茶樓都沒去過嗎?”
  
  “就是沒去過。上次回來接家眷,帶老婆娃娃上了一回南館,看了一回戲,覺得花錢太多。我們從血盆裏抓來的賣命錢,那樣出脫,不犯着,便什麼地方都不打算去了。這次哩,你哥子曉得的,一開攏,連氣都未歇夠,就說要打仗,有事沒事都得守在營裏。那時,大帥的軍令好嚴,你敢差錯一分半分?除非不要這個吃飯家伙。”
  
  郝又三把斟到杯裏的香片茶喝了口道:“我正待問你們,你們可曉得老趙目前爲什麼會這樣軟弱起來,甚至連你們巡防軍的軍紀都不像從前那樣認真了?”
  
  伍平嚼着花生米道:“我不是說過?大帥這個人疑心極重,他受了陸軍的作難,默倒我們也跟陸軍一樣,又因爲周鴻勳掉頭,對我們更生了二心,不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子看待,所以才放鬆了我們的。”
  
  “我說,就不完全是這樣。”郝又三笑着把頭兩擺。
  
  吳鳳梧依然嗑着白瓜子道:“是的,我也覺得不會這麼撇脫。我雖不像伍哥那樣,跟着老趙跑涼山,跑川邊,可是我明白老趙這個人,只能坐順水船不能坐逆水船的。當他坐順水船時,嗯!真神氣,大將軍八面威風!做啥都是一抹不梗手。可是一坐到逆水船,那便貓兒攢蹄了,章法亂得不成名堂。我從他打稻城那回事上,就看穿了這個人禁不住風浪。”
  
  “空話!”伍平頂了他一句。回頭向郝又三說道:“你說吧。你總有啥子憑據。”
  
  “什麼憑據也沒有,只是聽到了一些新聞。”
  
  “啥子新聞?是不是這兩天謠言說的湖北在鬧啥子革命?”
  
  “湖北鬧革命,似乎不完全是謠言。不過這離四川還遠,尚影響不到老趙。我說的新聞,是端方已經到了重慶……”
  
  吳鳳梧接過他遞去的紙菸、洋火,呵呵笑道:“這算啥新聞喲!我一回省,就在茶鋪裏聽見了。”
  
  伍平也道:“當真不算新聞。”
  
  “但是你們知道端方爲什麼而來?”
  
  兩個聽話的人幾乎同時回說:“查辦川事嘛!”
  
  吳鳳梧還繼續說道:“所以四川人該背時,派了兩個查辦大臣,一個得民心的岑宮保偏不來,一個同老趙一鼻孔出氣,把我們四川搞得家破人亡的端方偏來了!”
  
  “照你這樣說法,我要講的,還算什麼新聞呢?”
  
  “啊!你的新聞原來還沒有講?”兩個人都笑了。
  
  郝又三掉頭把靠後邊三張方桌瞥了眼,覺得那幾個吃茶的人並未注意到他們說話。不過他仍然壓低聲音,把他昨夜在邵從恩家聽到的一番話,大略告訴了他們。說,端方在萬縣接見了四川幾個正派紳士,對於四川的情形已經完全明瞭。因此,他到重慶之後不久,便向邵從恩等人表示,他到四川來,誠心要爲四川人做兩件好事,請邵從恩等人代他告訴給父老兄弟。說,第一件,在他奉到查辦川事諭旨,還未從宜昌動身時,已經辦了的,那便是川漢鐵路由宜昌到夔府的六百里,他已電商郵傳部,主張仍然劃歸川人自辦;即令辦不到,而川人所籌的路款,他擔保不使有分毫損失。第二件,對於目前亂事,他決定以和平手段來處理,不但不用兵,並且首先,要奏準朝廷,將蒲殿俊、羅綸幾位至今猶蒙冤屈的紳士釋放回家;其次,還要參辦一些民怨甚深的官吏;再次,還要廢除一些捐稅。停辦一些稗政,來使民休息。
  
  “你們想一想,端方這樣一搞,老趙還有什麼希望,他怎不心灰意冷呢?”
  
  伍平聽話時候,黑黲黲的麻臉上已露出一種心神不安的神色。到此,竟嘆了一聲說:“郝先生你說,照端大臣這樣搞法,好還是不好?”
  
  “怎麼不好?當然好!蒲先生、羅先生得救了,四川不再打仗了,鐵路也保住了,更好的是老趙也垮臺了。”
  
  吳鳳梧也有一些不盡同意的樣子,搖着頭道:“這一鋪纜子同志軍哩,怎麼收拾?”
  
  伍平道:“這些那些與我無關,不必說了。我只操心端大臣掌了權後,我們巡防軍就喊背時倒竈。”
  
  郝又三定睛看着他那一雙紅絲永遠退不乾淨的眼睛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有啥不懂?因爲我們這十多營巡防隊伍,大家都認爲是趙大帥的貼心豆瓣。這回打同志軍和民團,我們硬是賣過些氣力。端大臣把趙大帥搞垮後,豈能放心我們?若是不放心,你想,他該咋個辦?我們要不背時倒竈,那纔有鬼哩!”
  
  吳鳳梧不等郝又三開口,已經點頭說道:“伍哥慮倒是。不過有這種顧慮的,並不只你們巡防,我前天碰見芮克剛芮排長,據他說,陸軍方面,大家也是很不安定的。”
  
  “這就怪啦!陸軍的聲名歷來比我們巡防好,隨便咋個說,這把刀總不會斫到他們頭上啊。”
  
  “你咋個曉得哩!據說,這把刀早已在他們頭上晃來晃去,要是貴州、雲南、湖北、湖南、陝西幾省軍隊早一天調齊,他們早一天就會繳械遣散的。他們聽見說,不管制臺衙門是哪個人進去管事,總之,四川隊伍將來完全要換成客籍人。他們說,前不久招募的五營新兵,就彰明較著只收客籍人,並且還限定要到四川不多年,還能說家鄉話的人。像我們這些原籍湖廣省麻城縣孝感鄉、滿口四川口音的人,根本就不準報名。我不曾到招募處打探過,不曉得這話是真是假……既然不假,可見他們聽來的話便不是謠言。所以芮克剛他們這些下級軍官纔打定主意,到時候,不等這刀斫下來,他們便安排一鬨而散,各奔前程。有的回家去務農,有的改行做生意。這個芮仁兄是安排做生意的一個。”
  
  伍平蹙起眉頭嘆道:“他們陸軍軍官到底比我們行。我們若是垮杆下來,除了討口叫化,還能做啥?”
  
  郝又三安慰他道:“這都是過火的說法,不足信的。老趙之不信任四川軍隊,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至說端方來後,也會把四川軍隊全部遣散,我看不至於有的。因爲他已向紳士們表示過要用和平手段來處理川事。用和平手段,就是不再打仗,不再打仗,對於四川軍隊就無所謂信任與不信任。說到你們巡防軍。不錯,在打仗上頭,你們帶過一些過。但是要說你們幾千人都是老趙的黨羽,那也不對。老趙是總督部堂,大權在握,但凡在他下面受過他驅使的,哪個不可以說是他的黨羽?若果都該遭整,豈止你們巡防軍,恐怕滿城的文武官員,甚至連保安警察,都跑不脫。可是自古以來,就沒有聽見有這種不分輕重,一體治罪的例子。我們就以蒲先生、羅先生的事情來打比。你們想,謀反叛逆,是好大的罪名?但是老趙那麼居心叵測。也只把蒲先生、羅先生本人逮了去,並未連累到他們的家屬。縱然把股東會封了,同志會封了,也未逮過一個股東,和一個普通的同志會會員。這樣看來,端方這個人即令比老趙毒辣,那也不會搞到你們頭上。固然,他表示過要參辦一些官。可是我敢擔保說,那些官都不會很小。伍管帶,說句不多心的話,你的官階,實實在在還夠不上他參辦哩。我看,你只管放寬心,莫這樣杞人憂天,隔幾天,還是搞些雞鴨魚肉回來,請我們再打一回牙祭好嘍!”
  
  兩個人又不禁笑了起來。
  
  伍平把幾顆鹽花生米朝嘴裏一塞,慨然說道:“常言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從前藩臺衙門扯謊壩擺命攤的胡鐵嘴給我算過一張八字,說我這個人,不會發大財,可也不會餓飯。十多年都是這樣過的,將來想也不會差得太遠。命生就了,把腦殼想空也無益。管他孃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吳鳳梧瞅着他道:“將來的事,不去操心倒應該。只我剛纔同你商量的事……”
  
  “不用再提了!本來我就說過不便給你哥子幫這個忙。現在聽了郝先生的新聞,我更沒膽子做了。吳哥,萬分對不住,求你哥子包涵這遭!將來碰有機會,只要你哥子吩咐一聲,兄弟一定點到奉行,決不推諉!”說罷,還捏着拳頭,拱了兩拱。
  
  “那麼,我只好仍然到龍泉驛去跑一趟了。”吳鳳梧隨即問郝又三,“又三先生,請看看你的表。”
  
  郝又三把表一看道:“快來十一點……你去龍泉驛做什麼?”
  
  伍平道:“他去找陸軍衛戍部裏的芮排長……”
  
  但吳鳳梧業已搶過話頭問道:“你們二位呢?”
  
  “我要到營務處去勾當一些事。”
  
  “我要去溝頭巷拜會尹碩權,商量營救他舅子顏雍耆的辦法。”
  
  “尹碩權可就是長漢子尹昌衡?”
  
  “你認識他嗎?”
  
  “這樣一位軍界名人,我怎麼不認識?你自然同他很熟悉的?”
  
  “不見得很熟,只是在顏家見過幾面,倒還說得投機。這個人氣概不錯,卻不曉得是一位名人。”
  
  “你是隔了行的。隔行如隔山,不怪你不曉得。可惜我今天不能同你去和他周旋一下。求你言談之間,代我致個意。又三先生,這不是說着玩的,切記不要忘了!我的名字叫吳桐,就是梧桐的桐。”他還頗爲悵然說,“偏偏今天身上沒帶名片,偏偏遇見這個好機緣!”
  
  郝又三笑道:“倒少看見你吳管帶這樣婆婆媽媽的!尹昌衡不過一個兵備處會辦、代理陸軍小學堂總辦罷了,有什麼了不起地方,值得這樣去巴結他!”
  
  說到陸軍小學堂總辦,伍平纔想起兒子的事。也順便拜託郝又三當面問問,陸軍小學堂是不是要補考幾名學生?
  
  四
  還在光緒三十一年時候,清朝決定裁廢舊制綠營軍隊,要各省仿效北洋、南洋辦法,訓練一種新式的國防陸軍。四川省分派了三個鎮。後來雖然覈減爲兩個鎮,到底因爲一時之間,找不到那麼多受過新式教育的軍官。這時的四川總督錫良,爲了欽遵朝旨,遂想了個寄練辦法。他與直隸省總督兼北洋大臣商妥,每年由四川撥付紋錢八十萬兩,勞煩北洋大臣代在直隸地方招募訓練陸軍一鎮(實際只完成一協);四川本省,則盡現有的受過新式教育的速成武備學堂學生,編成一個混成協,說是待到軍官人才足夠時,再將這第三十三混成協擴充爲第十七鎮。
  
  到宣統元年,即是說在光緒三十一年的後四年,在辛亥年的前二年,四川陸軍應該擴充成鎮了。這時四川總督是趙爾巽,對於這一鎮的人員配置,他本已與他的幕僚、心腹商定,並已出了奏,報了陸軍部。比如十七鎮統制官,他已保舉了新任三十三混成協協統、候補道、他所親信的東三省人朱慶瀾升任。統制官之下的兩個步兵協協統,協統之下的三個步兵標(本應該是四個標,就因爲人才不夠,暫時編了三個。其餘一個,延到辛亥年,纔派雲南人葉荃,就寧遠府六個巡防營編成。並且一編成標,便從馬邊開到嘉定府,和同志軍羅子舟、胡重義大戰一場,把嘉定府城奪回。但是不久,葉荃宣佈反正獨立,這標人不服,便又向下遊潰散。所以在辛亥年被趙爾豐抓在手上,用在川西抵擋同志軍的,始終只有步兵三個標),一個騎兵標,一個炮兵標的各標標統,也都內定了。而所有大員,大都是從北洋、湖北調來。趙爾巽耳朵裏聽見有人發出抱怨說:“爲什麼用四川的錢,練四川的兵,除了少數下級軍官外,但凡中上級軍官,全沒有一個四川人?但是外省開辦軍事學堂、培養軍事人才時候,四川不是同樣也開辦了速成武備學堂、將弁學堂、陸軍小學堂等等?有些學堂的教習,還不是和外省一樣,聘的日本教官?此外,我們四川也和外省一樣,送過好些學生到日本的士官、振武、東斌各個軍事學堂去留過學,也曾被外省聘去練過兵,辦過軍事學堂,當過教習。可見四川當前並不是找不到可以充任中上級軍官人才的。然則十七鎮裏爲什麼就沒有一個四川籍的中上級軍官呢?若說不是趙次帥存心歧視四川人,別的道理,實在找不出啊!”
  
  但是老奸巨猾的趙爾巽不喜歡別人說他歧視四川人。他辯解說:“你們以爲幾年之間,只要在軍事學堂畢業出來,就算人才嗎?不是的。人才必須從閱歷和鍛鍊中而來。由學堂出身的人,沒有經過鍛鍊,更說不上有什麼閱歷,怎麼能說這就是人才?而且就知道他確是人才?”
  
  但他也不得不在形式上召開一次會議,把他這種獨到見解,向四川紳士,向一班有資格配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做一番交代。這也是預備立憲時代風氣所趨,不能不有這種舉措。否則,人家又要議論你在獨斷獨行,還要加你一個專制名聲!
  
  這次被他請去在制臺衙門五福堂談話的一羣人中,就有這個新近才由廣西省回到四川的尹昌衡。他是日本士官學堂第六期畢業,在廣西省充當過新軍教練官,資格倒夠,不過也僅只夠而已矣。
  
  當八字須相當長、身材相當瘦小的趙爾巽,由一羣身穿缺襟袍、腰佩鯊魚皮鞘長刀、翎頂輝煌的戈什哈,簇擁着踱進五福堂時候,頭一眼便看見這個身材比任何人都高、兩腿比任何人都長、穿了身嶄新筆挺軍裝的漢子。儀容很爲可觀,若非軍帽後面拖了一條油光水滑粗髮辮,幾乎要誤認爲西洋來的一員青年軍官。當然,稍一注目,也會知其不然。因爲臉皮到底是黃的,眼珠到底是黑的,眉毛雖粗而不濃,眼眶雖大而不凹,鼻子雖直而不高,鼻端以下更不對頭,西洋軍官即令年紀很輕,而嘴脣上總有兩撇鬍子,不管它是什麼顏色。
  
  “唔!這小子是誰?”趙爾巽一面尋思,一面把手本清出一比對,才知是尹昌衡,看樣子二十多歲,“一個纔出山的新毛猴兒啊!”僅僅一任教練官,當然說不上閱歷,也便不去注意他了。
  
  趙爾巽徐徐談了番四川應該按期成立陸軍第十七鎮的重要意義。無非是強國之要,在乎強兵,強兵之要,在乎精練,這些時髦言論,末了才歸到人才一點上。趙爾巽說起話來,語調很低。這是官場規矩:官越大,舉止越應遲鈍,美其名曰安詳;語音越應細小,美其名曰從容,其實就是拿派頭,就是要人專心專意地來將就他。當他正在嗟嘆四川軍事人才奇缺,不能不借才於外時,想不到便是這個新毛猴兒,尚未等他語音完全落腳,猛地從末座上站起,帶馬刺的長靿靴跟啪一聲,端端正正站得像尊石像;提起嗓子,儼如喊操似的喊道:“稟大帥,四川是有軍事人才的!”
  
  整個五福堂都爲之震驚。人人都詫異:“好大膽呀,這個小夥子!”
  
  倒是趙爾巽毫不在乎。只是一雙倒眯不眯的貓兒眼睛裏射出兩縷令人莫測的閃光,同時垂在脣角兩邊、稀疏得幾乎可數的鬍鬚微微動彈了兩下。並且略含笑意地瞅着尹昌衡問道:“依你看,誰是四川的軍事人才呢?”
  
  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個莽傢伙,才這樣回答他,並且喉嚨大得使宏敞的五福堂發出了回聲:“昌衡就是人才!”接着補充了一句,“周道剛也是一個人才!”(周道剛也是日本士官學堂畢業的,還早尹昌衡四期。這時,正充當着陸軍小學堂總辦職務。)
  
  尹昌衡是不是人才?是不是四川的人才?是不是四川的軍事人才?一直沒有人敢出包票。不過他能在那個時候,當着一個可富貴人、可貧賤人的一省權威面前,毫無怯畏地一鳴驚人,到底虧了他。別的不說,光是這點自吹自擂的膽量,就不尋常。那時在座的人儘管訾議他是個渾蛋,是個妄人,但一班屈居下僚的川籍軍官,卻是不還價錢地佩服他,認爲只有他這人,才替四川軍人伸了腰,爭回了一點面子。從此之後,他隱隱約約便成爲川籍軍官的領袖之一。
  
  促使他成爲領袖緣由的,還有一樁如下所述的事情。
  
  趙爾巽對在他手上成立的陸軍第十七鎮,確很注意。據他所聞,軍官的軍事知識都頗豐富,而由各州縣選送前來的士兵,不但身家清白,毫無嗜好,而且一多半還讀過私塾,一小半也認識字,訓練起來,頗易見效。因此,有一天,朱慶瀾爲了一件什麼公事面稟後,才待告退,他忽然表示,打算看看新兵操練情形。朱慶瀾立即稟說:“恰好兩營步兵、一營炮兵,正在東校場操練。教練官是新近由外省調來、尚有閱歷的幾名日本士官學堂畢業優等生:姜登選、葉荃、方聲濤等。次帥要閱操,此時便可發駕。”
  
  “你不先事準備一下嗎?”
  
  “用不着。”
  
  這已令趙爾巽大喜,認爲朱慶瀾平日辦事認真,所以纔敢於不做準備。及至登上東校場的將臺,他更其滿意。士兵們操得那樣好法,不管隊形如何變化,隨着教練官的指揮,真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炮兵也精彩,動作敏捷利落,而又十分整齊;可惜的是,沒有實彈打靶,不知道測量學學得如何!
  
  趙爾巽連連點頭說:“操場的操練還不錯,可以舉辦一次野操了。”
  
  他既吩咐下來,十七鎮遂決定於這年(宣統二年即十七鎮擴充成鎮的第二年,辛亥的前一年)秋季,在北門外鳳凰山營地外,舉行一次對峙演習。三十三協出一標人,由協統陳德麟任紅旗指揮官,三十四協出一標人,由協統施承志任白旗指揮官,特種兵分別配齊。審判官哩,趙爾巽特別指派六十五標教練官尹昌衡來充任。
  
  這時,有資格來充任審判官的人不少,爲什麼會派到尹昌衡頭上呢?大家揣測,不外下列幾種原因:一是尹昌衡在五福堂會議時發過狂言,趙爾巽記住了他,懷疑他是不是隻生了一張說大話的嘴,抑或真有一點實學?指派他來審判,就是考試他的用意;二是十七鎮中上級軍官,委實外省人佔了十分之九還多,今天紅白旗指揮官都是外省人,設若再派一個外省人來當審判官,不管裁判結果如何,難免不使四川人說閒話,派尹昌衡便是爲了堵住四川人的嘴;三是趙爾巽絕對信任他用的外省軍官都是有才能的,川籍軍官之不平,只能說是由於畛域私見,今天演習場上的指揮,正好表示趙大帥用人唯才,用人唯公,指派尹昌衡來審判,只須他道出幾種優點,直接使川籍軍官沒話說,間接也無異使尹昌衡自打一個耳光,從而明白大帥爲人並非易與,“好小子,別太狂妄了!”
  
  到演習完畢,參加和觀操的隊伍都齊集到審判臺下,兩個指揮官揚揚得意地站在隊伍最前頭。兩個人的體格一般的魁梧其偉,當其發號施令,指揮若定之際,說不出威風凜凜,全場幾千人都覺得北洋訓練出來的角色,畢竟不錯,這一次裁判下來,包管是個雙紅了!
  
  但是等到尹昌衡一開口,才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本着日本士官學堂裏的課本,和在日本聯隊實習時親身所得的體驗,對袁世凱在小站教出的老粗,當然看不上眼。他居然毫不留情,但是非常中肯地把兩個人批評得全無是處,使得兩個看起來像蔣門神一般的大漢,紅着項脖,擡不起頭。儘管趙爾巽坐在臺上,恨煞了這個不知高低的小子,可是把他莫計奈何,因爲他並非存有私見,吹毛求疵,經他一指點,即使是十足外行的人,也會明白兩個指揮官確乎是兩隻飯桶。
  
  這一來,當然全軍大驚。尹昌衡的聲名更大,威望更高,外籍軍官對他如何,不知道,川籍軍官卻在無形之中把他當成一個模範人物。又因爲周道剛爲人世故多一點,說話不及他坦率,膽子當然更沒有他大,有些人便寧可來找尹昌衡發牢騷,希望得到他一些支持或指點,雖然每每毫無所獲地敗興而去。
  
  五
  非常清靜、從早到晚看不見幾個行人的溝頭巷裏的另一條死巷子,有一家不大引人注目的小獨院。臨街一道丈把高的防火磚牆。矮矮的大門進去是二門。二門門扉上,用金泥塗畫的五個展翅而飛的大蝙蝠,和被蝙蝠包圍在當中的一個圖案畫的大圓壽字(一般稱之爲五福捧壽,是一種吉祥象徵),雖然舊了,金泥也和門扉上的推光黑漆一樣,不特黯淡,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露出打底子的磁灰。可是門道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沒一點渣滓。
  
  從二門的拐門望進去,靠防火磚牆是一間敞廳,大概是用來擱轎子的地方。與敞廳相對是三間正房,又矮又小,檐階也淺,堂屋門外僅僅放得下一張凳子。
  
  不大一塊院壩,沒一棵樹。也得虧沒有樹,若是種上一棵枝葉密茂的大樹,院壩裏準定不會像目前這樣陽光朗照的。
  
  一個五十多歲、樣子很爲精悍的老太婆,正帶着一個老媽子在院壩裏曬衣裳。
  
  她身上那件滾青布駝肩的二藍竹布罩衫,並不比身邊老媽子身上的毛藍布夾襖新;兩隻大袖高高挽在手肘上,露在外面的手臂,也不比老媽子的手臂白細,倒比她的結實。
  
  “喂呀!看你婊子養的洗的啥子衣裳喲!”她抖開一件男人穿的漂白洋布汗褂,正待穿上一頭搭在廂房檐口上的竹竿。一眼看見猶然留在衣領上的垢膩痕,連忙翻出來,送到那中年老媽子的鼻子底下,提起有點嘶聲的喉嚨叫道:“簡直是哄人,髒甲甲還原封原樣在上頭!”
  
  那個頭髮帶黃、塌鼻樑、翹嘴脣的老媽子,帶着不自然的笑容爭辯道:“太婆,莫那麼說。這件汗褂,我硬是破着氣力在洗,搓了又刷,刷了又搓。你沒看見,退油丹都使了兩坨!”
  
  “咋個還這樣髒呢?”
  
  “我啷個曉得?只怪你兒子體子太壯,盡出油汗,穿兩天的汗褂,比別人穿十天還要髒。”
  
  “你龜兒婆娘就只生了一張嘴!”老太婆聽見兒子身體健壯,似乎心上喜歡,雖然還在吼叫,可是打皺的嘴角上已露出一絲笑意,“把這件汗褂提出來,等會兒我親手洗跟你看。我纔不信洗不乾淨!”
  
  “你試試嘛,太婆,”老媽子不肯示弱,“你真個洗得看不見一點甲甲,我認輸三個鍋塊。”
  
  “當真?我說,你婊子養的這十個錢輸定了!我洗了幾十年的衣裳,啥子髒東西我都遇合過,啥子髒甲甲我洗不脫?你默倒我像那些經不起富貴的人,兒子做了官,自己先就嬌嫩起來?”
  
  田老兄把大門一指,向郝又三說道:“就是這裏。要不是碰見我,到明天你還找不到哩。”
  
  兩個人剛走到拐門子跟前,聽見老太婆和老媽子在講話。田老兄笑道:“告訴你,這就是尹老太太。”
  
  “好潑辣的一個老太婆!”
  
  “所以大家才尊之爲尹寡母。”
  
  “你說尹老太爺不是還在教私館嗎?”
  
  “是啦,前兩天我還同他吃過茶來。”
  
  “那麼,何以會叫他的老婆爲寡母呢?”
  
  田老兄搖頭播腦地說道:“大概有二說焉……”
  
  尹老太婆掉頭朝二門一望,粗聲粗氣問道:“是哪個在那裏說話?”
  
  “是我。老太太,”田老兄先跨進拐門子,“尹公在家嗎?”
  
  “你貴姓?”
  
  “我姓田。上半年到府上來過,還向老太爺借過書的。”
  
  尹老太太遲遲疑疑地說道:“老頭子今天到文昌會議事去了,不在家。”
  
  “我們不找老太爺,是專誠拜會碩權總辦的。”
  
  “他還沒有回來。”
  
  田老兄回頭向郝又三道:“怎麼辦?還沒回來。”
  
  尹老太太高聲問道:“你們找我兒子,有啥子事嗎?”
  
  郝又三把頭從門框上伸進去答應說:“是碩權先生約我這時候來府,說是有點要緊事面商。我姓郝。”
  
  “那麼,請你們到堂屋裏坐着等他,”老太婆臉色聲口都變得溫和起來,“他也快回來了。”
  
  田老兄不打算留下來。說周宏道約打小麻將(這是他新近才學會的一種玩藝。也因爲才學會,興致濃得很,幾乎每天都要找人打八圈,才吃得下飯),去遲了,怕人家等得不耐煩。但是郝又三不讓他走。說周宏道今天也約得有他,他不去,三缺一,這牌還是打不成。好在時間還早,不過才十二點多鐘,等尹昌衡回來,把話說完一道去,豈不好?
  
  這時,院壩裏曬衣裳的工作,已經完成。三竹竿各式各色衣裳,斜架在廂房與正房的角上。從薄雲層中篩下的淡淡的秋陽,照個正着。尹老太婆只向走進來的客人讓了一聲,便與那個中年老媽子擡起一隻大木盆,往屋後走去。
  
  郝又三在穿過院壩時候,偶爾向廂房的高高撐開的方格窗口一望。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滿臉脂粉搽得又紅又白,也正伸着項脖朝外觀望。彼此眼光一斗,那女人趕快垂下頭去,做她正在做的針黹。
  
  堂屋也不大。靠後壁一張高腳條几代替了一般人家應有的神案。壁上應掛某某堂上高曾祖考妣神榜地方,懸了一幅裱褙成軸的硃砂箋紙,一筆九成宮碑體的字,寫着天地君親師位。一個三方亮的神主匣擺在條几上。其餘是應有盡有的香爐、蠟臺、香筒、磬,據說尹家供奉了多年的一軸魚籃觀世音畫像和一軸文武二財神畫像,都是尹昌衡由廣西回來,鬧着破除迷信,老太婆拗他不過,方取消了。
  
  當中一張八仙方桌,兩壁各兩把立背高椅,各一張茶几,都是時興傢俱。樣式小巧,但是漆水不好,看光景也不經事。
  
  兩邊壁上也懸有一些字畫。郝又三來不及瀏覽,便湊着田老兄耳朵說道:“廂房裏的那個年輕女人,可就是尹碩權的妹妹?”
  
  “不見得。他的妹妹彷彿要本色些,恐怕是他最近才搞的小老婆。”田老兄也把聲音壓低到只有郝又三才聽得見。
  
  “這未免怪了!大老婆還沒過門,就先討了小,顏伯勤不說話嗎?”
  
  “有什麼話可說呢?自家女兒還沒有成年,未婚女婿來一回,嘆息一回說,小姐永遠這麼小,小生將要變成老生了,這如何是好喲……假使你是顏老太爺,請問你如何來安慰你這個心急如焚的未館甥?還不是隻好睜隻眼閉隻眼,讓他討個小老婆進門。這總比在外面胡搞堂得好。況且……”
  
  尹老太婆急匆匆走進堂屋。兩個人連忙從椅上站起。
  
  “請坐!”
  
  她走入上手房間。聽見她開立櫃,聽見她拿褡褳,聽見她數小錢。然後放下褡褳,關好櫃門,再出到堂屋,才向客人說:“我叫馬嫂去跟你們泡茶。”
  
  兩個人一齊說:“不用費事,老太太……”
  
  但她已經走到堂屋門外,向那一手提竹籃(竹籃裏放了兩隻空茶碗),一手提錫茶壺的中年老媽子交代說:“先到瘟祖廟稱茶葉。就是老太爺天天吃的那種茶……對!茉莉花茶。就請茶葉鋪夥計抓兩撮在這碗裏……多少,他們賣茶葉的人曉得的。這是稱茶葉的錢,檢好,莫又掉了。回來在九龍巷牌坊茶鋪泡茶,倒開水……要記牢,泡茶要鮮開水。倒回來的開水,也要手壺裏燒開了的,不要甕子鍋裏的……真是喲!開水也漲了價!兩個錢不倒,就添一個錢嘛!這是泡茶、倒開水的錢。檢好,莫搞錯了。”
  
  柺子門一響,進來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約莫十七八歲。想是走得太快,進了門,還在呼呀呼地出大氣。
  
  馬嫂首先喊了起來:“沈彪回來了,叫他泡茶去!”
  
  尹老太婆道:“咋個你先跑回來?總辦呢?”
  
  沈彪取下軍帽扇着道:“總辦到顏家去了,不得回來……”
  
  “屋頭有客等他哩!他不曉得嗎?他約了人家來的。”
  
  “就爲了這個,總辦纔打發我跑回來。說若是有個郝先生來了……”
  
  郝又三、田老兄遂一齊走到門外。
  
  “我就姓郝。”
  
  “是郝先生,”沈彪連忙把軍帽戴好,站得規規矩矩,行了個舉手禮,“總辦剛剛要走,接到顏老太爺的信,說有要緊事,請總辦趕快去面談。總辦纔打發我跑步回來,請郝先生不要等他。總辦說,以後再當面跟郝先生道歉。”
  
  這樣,客人當然不等喝茶便告辭走了。
  
  爲尹老太婆省三個小錢,不算什麼,爲馬嫂減去一番麻煩,倒是一件功德。
  
  六
  兩個人生怕來晏了,一下轎子,郝又三把轎錢一總付了,拉着田老兄,三腳兩步,進花園門。
  
  剛剛轉過石假山,周宏道穿着一身和服,趿着一雙拖鞋,光頭光腦地從上面花格子門內迎了出來,笑道:“我以爲你們也不來了哩!”
  
  “我本可以早來的,被又三抓住,在尹長子家坐了一會兒,耽擱了,累你們久等,對不住!”
  
  “早遲都無所謂,”一面伸手向側邊客室裏讓,“今天這場牌,恐怕要黃。”
  
  客室內的麻將牌桌子已經斜斜地擺在當地,桌面上緊緊蒙了張白檯布,一隻嶄新的裝着麻將牌的楠木匣放在桌心,顯然還沒有一個人來。
  
  “爲什麼沒人來?”
  
  “老柳病了,董特生走了,都是臨時寫信來通知的,你們說糟不糟?”
  
  田老兄稍微有點悵然道:“好在我們這裏已有三個人,再湊一隻腳,不就行了嗎?”
  
  郝又三連連搖頭道:“我這個打瘟牌的,不能算一隻腳。”
  
  周宏道說道:“你總比黃瀾生襟兄行些。”
  
  “真的,你爲何不去把黃瀾生找來?又三說他自己打瘟牌,其實我們都差不多,搭上黃瀾生倒合適,免得遭個一捆三。”
  
  “早已打發安清平請去了,並且請了內人的二姐。因爲今天好不容易,託人又託人,在龍王廟殺房裏分了兩斤豬肉,還分了一個豬肚,自己宰了一隻雞,內人親自下廚操作。你們若是不來,我們兩個人怎麼消受得完?也可惜了。所以才決計去請黃襟兄一家人。”
  
  田老兄笑道:“好口福!我以爲今天又是二十七樣菜待客哩!”
  
  郝又三詫異道:“二十七樣菜待客,還了得!”
  
  “這是田老兄挖苦我的話。那天,他們幾個人來我這裏打牌,恰逢是個乾枯日子,不但弄不到油葷,連小菜也找不到。只好把上頓剩下的韭菜炒豆腐乾、韭菜炒酸鹽菜端出來,外加一樣涼拌韭黃。他當時就挖苦我:好闊呀!咄嗟之間就扮出了二十七樣菜……”
  
  郝又三呵呵笑道:“原來是三韭(九)二十七……莫怪他,倒不是田老兄的杜撰,他還是有所本的。”
  
  田老兄正正經經說道:“湊合你的話,怎麼說是挖苦你?若是換在我家,哼!雖也可拿出三樣菜,然而只能是豆芽瓣、豆芽杆、豆芽須。要趕上你,還不能哩……”
  
  大家因而談到目前省城裏日常生活越來越困難的情形。光是買不出雞鴨魚肉與蔬菜還不要緊,最是油鹽柴米,也漸漸產生了恐慌。關於油鹽柴米這些有之則生,無之則不得了的東西,三家當中,周宏道一家,由於組成家庭不久,兩個新人沉迷在新婚幸福中,本來沒有心思想到開門幾件大事上頭。得虧丈母孃龍老太太想得周到,早爲他們置辦了夠吃三個月的米,夠燒三個月的柴,油鹽醬醋、花椒辣子也成躉地買了些。雖然三家都還不像一般小家人戶,一天到晚,都在爲了吃喝焦心。畢竟這是關乎全省城二三十萬人的大事,大家都在談說,業已成爲風氣,不由你不想到。果真搞到大多數人家燒鍋不燎竈的時候,少數還可以過日子的人家,是不是真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因此之故,就連向來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郝又三,以及從前尚略知稼穡艱難,近幾年來早已忘記了借錢、當衣裳,過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田老兄,一提到這種大事,都自然而然關起心來。
  
  田老兄慨然說道:“我之所以不敢十分恭維同志軍這班人,便在這些地方。你們反對趙爾豐可以,本來趙爾豐這傢伙虐民以逞,不是一個好東西,該反對。但是爲了反對趙爾豐,不惜把全省城所賴以爲活的油鹽柴米都阻斷了,使大多數人陷於斷炊絕境,卻是爲何呢?他們這班人也不想想,這樣搞下去,到底何害於趙爾豐?你便阻運一年半載,難道趙爾豐還會害怕,還會退讓不成?看起來,同志軍裏頭畢竟缺少一些明白事理的讀書人。要是有幾個讀書人給他們掌鵝毛扇,像這樣的蠢事必不會有的。”
  
  郝又三道:“確實是蠢事。不過端方也快來了,他來後,這僵局總會打開的。”
  
  周宏道說道:“董特生說的,和你的話剛好相反。他說,目前四川事情,漫道端方這種旗人不能解決,就是岑春煊來了,也屬枉然。若要解決,那只有一條路,就是革命。”
  
  田老兄把眼鏡在鼻樑上一聳,倒笑不笑地說:“董修武大概是個同盟會的人吧?他倒說得好,革命!他何以不革命?”
  
  “說不定他今天出省,就是去鬧革命。因爲前幾天在學堂的休息室裏,他曾神祕地向我露過一些口風說,榮縣、威遠、富順、自流井一帶,同盟會的人都起了事,佔了好幾個縣份。我當時以爲他順口說說罷咧。今天接到他的信說,有要事出省。想來,多半向那些地方去了。不然,他出省到哪裏去呢?”
  
  郝又三點頭說道:“是的,你說的那些地方,確有同盟會人在鬧革命。我曉得,有些牛屎公爺都逃難上省來了。”
  
  田老兄道:“我說董修武這些人,既然有本領鬧革命,就該在成都這樣省會地方來鬧,爲何要跑到榮縣、自流井去?在那些外州縣,即令鬧成了,又何能解決四川的事情?我對他們革命黨,真也有些不解。丁未年,四川尚是平平靜靜的時候,尤鐵民他們忽然要在省會來丟炸彈。才幾十個人,連手槍都沒有一支,就想奪取成都。結果,楊維等六個人被逮去丟了監獄,我同又三爲了救尤鐵民,還擔過血海乾系。今年保路風潮起來後,我起初尚疑心有革命黨人在中間劃策設計。後來一考察,不但沒有革命黨,甚至像有些同盟會的人,比如在重慶的楊滄白、張列五等,聽說還不大讚成同志會這樣的運動。尤其現在,四川鬧得這樣糟,成都省會人心這樣不安,按照道理說,確是一個很好革命時機,但是再也看不見楊維、黃方、尤鐵民這類人,而董修武卻要跑到外州縣去鬧革命。虧他大言不慚地說,解決四川事情,只有革命。哎!其誰欺?欺天乎?”
  
  周宏道接着道:“並且聽說武昌方面已經鬧起來了。”
  
  郝又三道:“但是據邵明叔先生告訴我,恐怕也會像三月間廣州事情一樣,不會鬧成的。”
  
  田老兄道:“邵明叔何以知之?”
  
  “說是端方當面告訴他的。”
  
  就這時候,一陣腳步聲響,黃瀾生猛地跨進門來,並且神色很爲激動地說道:“重要消息!重要消息!”
  
  三個人一齊起身迎着,一齊問他是什麼重要消息。
  
  “待我緩口氣再講……有便茶嗎?先賜我一杯,口渴極啦……我剛剛回家,你的安清平便來了,我也急於要同你們談談,所以連醫生都不等了,就朝你這裏跑。”
  
  “等醫生?二姐病了嗎?”
  
  “不是她,是振邦……哦!內人給你夫婦道謝,她實在不能來,要在家裏等王履和。”
  
  田老兄大聲叫喊起來:“瀾生先生,還是書歸正傳吧!”
  
  “對!你們可知道四川總督已經換了人?”
  
  郝又三笑道:“新任當然是端方囉!”
  
  “你怎麼先知道?”
  
  田老兄道:“又三其實是推測而然,你老兄在衙門裏得的,纔算確實可靠。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重要消息?”
  
  “重要消息多嘍!”
  
  周宏道插嘴問道:“有沒有武昌鬧獨立的事?”
  
  “豈止武昌……我今天特意跑到督練公所去,本打算找王寅伯問一下,周法司呈文上所引的一些話,確不確實。想不到碰見參謀處吳璧華總辦正同一個朋友在他公事房裏講說,聲音很大,我在窗子外面,並未注意也聽得清清楚楚。說是湖南也響應了,江西也響應了,江蘇好像也有事。剛說到貴州來電,雲南……因爲有人走過來,我不便盡站在那裏,只好走開。想來雲南也一定獨立了……”
  
  田老兄向郝又三說道:“看來,邵明叔竟受了端方的哄騙!”
  
  “也不算哄騙,因爲那是半個月以前的話。”郝又三跟着問黃瀾生,“剛纔你說周法司呈文,是怎麼一回事?”
  
  “嘿,嘿,說起周法司這篇呈文,才真正重要。如其不因他散發了這篇文章,我所說的那一些重要消息,不知道還要在黑漆桶裏埋藏多少日子哩!”他說時,伸手到靴靿裏摸了摸,立即叫喊起來,“糟糕!這東西塞到哪裏去了?”
  
  高金山恰好給他送水菸袋進來。
  
  “高金山,可看見周大人鉛印的那篇呈文?”
  
  “老爺親手檢在護書裏不是嗎?”
  
  “快點把護書拿來!”
  
  “護書同洗臉盆都交跟菊花收進去了,只是把水菸袋帶了來。老爺要,等我回去拿來。”
  
  田老兄道:“先說周孝懷的呈文,到底是上給哪一位大頭的呈文?”
  
  “是上給端午帥辯冤的……”
  
  郝又三道:“莫非周孝懷也遭參了?我聽說要遭參的,大概都是老趙的親信,和七月十五日案件有關係的一些人,如像田莽子、路小腳等等。”
  
  “有老田,卻無路廣鍾。遭參官的一共只四個人。周法司、王寅伯的考語,是輕躁喜事、變詐無常,結怨紳商、聲名素劣。我們科的參事饒觀察的考語,是資輕望淺、輿論不孚。說起來,三個人都和七月十五日的案件沒有關係,有關係的,只老田一個人。他的考語是貪功妄舉、擅斃平民,所以處分也比較重些,即行革職之外,還帶了個發往巴藏、責令戴罪圖功的尾巴,這等於從前發往軍臺效力一樣。處分最輕的,是饒觀察,僅只以同知降補,以昭炯戒九個字……上諭寄到好久,被趙季和壓了下來,所以前幾天饒觀察不再到衙門看公事,王寅伯跑到華陽縣監獄去親候楊維,我還同舍親孫雅堂胡亂猜了一陣。若非今天因爲周法司散發辯冤呈文,這些有關東西,哪能就發出來?就這樣,日行派辦處仍然給了各科一道通諭,切囑大家不可泄漏,倘或不遵,查出定予嚴懲不貸……”
  
  周宏道笑道:“但是老哥現在就沒有遵守。”
  
  郝又三不讓他打岔,緊接着問道:“關於蒲先生、羅先生,有消息沒有?”
  
  “有的,上諭叫即予釋放。端午帥的六言韻示也寄到了……韻示嘛,那倒記得,是這樣的:‘蒲、羅諸人釋放,王、週四人蔘辦,爾等哀命請求,天恩各如爾願。良民各自回家,匪徒從速解散,非持槍刀抗拒,官軍決不剿辦。’”
  
  郝又三不禁把田老兄膀膊一拍道:“老兄,難怪顏伯勤把尹昌衡找去說話,大概這消息他已打聽到了。”接着,他又慨然說道,“如此看來,四川局面似乎等不到端方來省,就會朝好的一面轉了。我相信,只要端方的告示一張貼,蒲先生等一釋放,老趙垮臺在即,同志軍沒有打仗的目的,當然不再阻運油鹽柴米,至低限度,省城人民是得了救了……嘿,嘿,瀾生先生,你這消息傳得真好,待會兒吃酒時候,先敬三杯!”
  
  七
  黃瀾生一面翻檢高金山拿來的護書,一面向衆人說道:“諸公切莫高興過早,且先請你們看看這篇稿子——是我找熟人在日行派辦處耍了點手段抄得的。你們看後,自會明白四川局面豈但沒有朝好的一面轉,依我的鄙見,嗯!……”
  
  郝又三把他遞來的兩張公事稿紙接過手,田老兄、周宏道便都湊過頭來。
  
  稿紙上頭一行,寫着“致內閣請代奏電”。電文抄得相當潦草,好在字體尚大,看起來不太吃力。
  
  (銜略)竊川紳蒲殿俊、羅綸等,藉路倡亂情形,及查獲各項證據,均經電陳在案。當該逆紳等就擒之際,爾豐即面責以負國誤川之罪,均各情虛無詞。其時,事機危迫,本可立正典刑;第以案情重大,宜求詳審。且慮跡近倉皇,轉滋疑慮。是以一面拘留,即一面電奏,俟軍事稍定,請旨辦理。嗣復以交大理院判決爲請者,蓋急則不能不拿,既拿,則必須明正其罪,方足以昭信讞而服人心。既不敢姑息以養奸,亦不敢操切以從事也!唯彼黨肆爲謠諑,意圖淆亂是非。前聞端大臣抵渝,即有人在行轅遞呈,稱逆紳被拿冤抑。爾豐方謂事理具存,該大臣必不致遽信浮言。乃近見渝中報紙,謂該大臣已奏請將該逆紳等一概釋放,實堪駭異!
  
  田老兄不等看下去,便已搖頭說道:“光看這段冒頭子,老趙意思已經很明白,他是不奉詔,不放人的。”
  
  郝又三皺着眉頭道:“似乎還安心要與端方較量一下的樣子。”
  
  周宏道道:“或者他這電報在上諭未下前打出去的,所以他才說近見渝中報載。”
  
  黃瀾生原本端起一碗熱茶在喝,不由撲哧一聲,把茶噴了一衣襟。連忙放下茶碗笑道:“宏道姻弟原來還是一個書呆子!要是他不說看見報紙登載,他又怎能把日子騰挪得開,假裝不曾奉到上諭?而且這篇文章也就無從下筆了!辦公事的妙竅,就要在這些地方下功夫。所謂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是也……你們看下去,便知道我的話一點也沒錯……”
  
  三個人因又看了下去。
  
  查自爾豐到任之初,即迭接端大臣囑令嚴辦之電。此時,該逆紳等尚爲路事爭執,初無不法行爲;勢力之厚,團體之堅,雖謹願之人,亦爲所惑,若無真確罪狀,即用嚴猛手段,潰亂固所必至,而人民之大惑不解,必較今日爲尤甚。及經該大臣以因循貽誤等語,嚴詞電劾,猶不能輕相附和,仍再三電致該大臣,懇其設法轉圜路事,以防激變。迨罷市以後,該逆紳等叛跡漸張,抗糧、抗捐,業已實行;外人派兵干涉之警信,京渝均有電告。又探悉該逆紳等定於七月十六日起事。始不得已,遵旨拿獲。而一晝夜間,即有撲署圍城之暴動,陰謀勾結,不問可知。先後所獲叛據,尤屬情僞昭然,無可遁飾。爾豐際茲危局,誠知首要就拘,反動立起,禍變所及,牽動全省,而他日必有以爾豐爲戎首者。當未經拿獲以前,曾歷次電奏,仰邀聖鑑。特以禍在眉睫,不能不排百難以救地方。前之不拿,因其無罪而寬之;後之必拿,因其罪著而執之。耿耿此心,蓋始終無非爲保國衛民起見。否則,違道幹譽,儘可取悅於一時,又豈肯以一身當大難之衝,致爲彼黨所嫉視哉!端大臣近尚在渝,於此案前後情形,未加詳審;亦不一電會商,而遽請將該逆紳等釋放。揆其用意,殆以首要一釋,亂事或可速了,亦系一時權宜之計。唯事理自有是非,法律期無枉縱,若竟不究虛實,旋拿旋釋,不徒有傷政體,抑亦無此辦法。且川省此次匪亂雖甚披猖,而始終尚未獲大逞者,固賴我軍士苦戰之力;亦因首要見擒,無渠魁爲之統率指揮,其勢散而不聚,即有兇謀,尚無遠略;故一經攻擊,立即潰散,勢不能與官軍力抗。設竟如該大臣所請,該逆紳等一旦放歸,勢必糾合徒黨,與羣匪聯爲一氣。聚虎狼之衆,而復濟以鬼蜮之謀,兵力有限,賊智多方,恐從此匪勢益橫。況鄂亂未已,川、楚毗連,內外勾結,川豈尚爲國有?是名爲弭亂,而實則以亂濟亂,其貽患何堪設想!爾豐深維利害,日處艱危困苦之中,實不敢緘默不言,重益禍釁。矧現在匪勢稍弱,人心亦漸知悔禍,即迭接川路股東代表及正紳等來轅呈懇,亦第以速了此案,或交大理院判決爲言,並無要求釋放該逆紳等之語。是此數人之釋否,固非輿情所繫屬;但使奏交法庭審訊,按其情罪分別懲處,人民自無異議,又何必依違遷就,致墮國家刑律之大防?爾豐與該紳等素無恩怨,此次遵旨拿獲,實迫於勢之不容已,更無一毫苛求之心。第念國紀不可不伸,事實不可不察,而目前川亂未平,尤未可再張其焰。應請聖明主持於上,即將此案飭交大理院判決,先行宣示天下;一俟軍事大定,即將人犯卷宗,一併解京審訊,俾黑白不致混淆,禍機無由增劇,實爲川省大局之幸!迫切上陳,謹請代奏。
  
  三個人擡起頭來,心上都像壓了一塊千斤重的石頭。
  
  田老兄嘆了一聲道:“老趙這樣深閉固拒,未免太失衆望了!”
  
  周宏道接着說道:“看看船要攏岸了,又着他這一篙……”
  
  郝又三把稿子向桌上放下道:“我不解他仗恃的什麼,竟敢連上諭都不理睬了?”
  
  黃瀾生已經把一疊手摺形式的東西遞給郝又三道:“請看,這就是周法司的辯冤書。”
  
  “好長!怕不有好幾千字?”
  
  田老兄道:“此公的文字向以短小精悍著稱。這篇,看樣子,總有四五千字。寫這麼長的東西,足見此公動了真感情了。瀾生先生,你於這篇文章,當然推敲過了。請你先把它的主旨談一談,歇會兒我們再細細看吧。”
  
  “主旨嘛,很簡單。就是說,四川的事情,無論是前一段的路事,後一段的亂事,都是端午帥一人師心自用搞出來的。五月二十一日同志會之成立,是由於他一封不允許籌還路款的電報所致;七月初一日罷市,是由於他拒絕川人撤換宜昌總理李稷勳所致;七月十五日趙季和拘捕川紳,使路事變爲亂事,大局糜爛,不可收拾,也由於他一面奏參趙季帥辦事不力,討好川民,一面又連電趙季帥,叫趙季帥勿再姑息養奸,必須嚴重對付,趙季帥被迫無奈,因而才一反以前力主和平所致。這一段,佔的篇幅不多,可是把端午帥說成了川事禍首……”
  
  郝又三插嘴說道:“對的!追究原因,端方與盛宣懷當然是罪魁禍首。不過周孝懷把趙爾豐的罪惡都代他推卸了,卻不對。七月十五前前後後的經過,我至今記憶猶新,老趙要翻臉生事,我們早已料定,說他完全出於被端方所迫,這怎麼說得過去?光這一點,我就可以批評周孝懷的文章作得不得法。”
  
  “這不能怪周法司。他要不這麼說,趙季帥如何能允許他把這呈文交官報書局印了上萬份,除在省城散發外,連好多州縣都寄了去,附省一些鄉鎮,還專人去張貼呢?”
  
  田老兄也道:“就是爲了辯難,文章倒不能不如此做。只是這一段,作爲責備端方可也,作爲對自身辯冤,似乎不大合適。聽聽他後面是怎麼說的。我想,他說到自身的是非,一定很鋒利,很尖刻。若不如此,那就不是老周的手筆了。”
  
  “後面的篇幅,完全是爲他自己洗刷,把端午帥爲何要奏參他,以及端午帥安他的考語,層層駁詰,確實很鋒利,很尖刻。主要點在說他自從路事初起,他與王護院便一根筍主張和平。就是後來趙季帥接了事,他也無時無事不力主和平,並且因此才得罪了人民,才引起人民的街談巷議。七月十五日的事,他毫未過問,以後種種,更沒有他。以此,他實在不知道他何以會被參丟官?他極力分辯說……”
  
  黃瀾生隨即從郝又三手上,把那一疊印刷品取去。一面翻檢,一面說道:“最好看他這幾句原文……對,就是這幾句。我念跟你們聽……‘節下今日而採推本之論,以王護督憲爲不應過持和平,姑息誤事,以署司爲不應贊成,則署司服輸,且可代王護督憲服輸。若以爲釀亂,則署司已先不敢服輸;若以署司爲預於七月十五之事,採及街巷無賴主謀定計之謠傳,則尤日月有時而滅,此心萬難曲服!’……這三層,是辯他根本無罪。下面就辯得紮實,並帶着回了端午帥一手:‘蓋雖閭巷小人細故,將科以幾等之罰,猶必審情得實,公開審判,不服,猶許依法上訴。署司不肖,忝列監司,雖節下絀於事勢,不憚掩置一切變亂之原,參劾數人,以爲釋嫌平憤之計,然是非所在,豈節下今日始知衆怒難犯,尚能翻然改圖,署司向以恤民爲心,乃忍妄自菲薄耶?’……”
  
  周宏道搖頭說道:“我聽不懂,這幾句攪擾得太厲害,請再念一遍。”
  
  田老兄道:“聽不懂,歇一會兒看了就懂。我說,這幾句雖然有點辣,其實還不夠味道。”
  
  “那麼,我便專檢辣味重的幾句唸吧,……‘嗟乎!使署司稍知見好於紳民,安得復有謠言?節下亦安所摭拾以爲加罪之資料哉?不顧大局,見好一面,已爲絕無廉恥心肝之人。若兩面見好,任爲反覆,署司非不爲,但恨無此才耳!’……夠味了嗎?不過這還是隱言諷刺哩。我記得有幾處簡直是反脣相譏,鋒芒畢露。比如他分辯端午帥罵他貪功,就說:‘至於貪功,則署司既未預議,難居坐論之功;司法復非領兵,亦無勳績可樹。且凡貪功之心,恆本於委過。必求其實,則節下始之堅持嚴重主義,以求鐵路政策之必行,已又劾趙督憲以求禍亂之苟定。若是者庶幾近之。署司未嘗無樹功之才,特不忍存委過之心耳!’還有:‘苟參署司真可以謝川人,節下身肩大局,本有因時轉移變化之權,署司何敢復以是非得失置念。唯時局糜爛至今,上下相疑已久,苟求補救之方,唯當坦然推誠與川人相見。如或稍參權術,誠恐一疑未釋,一疑復結。川亂羣知以節下始,羣望以節下終。亂始於不平,非持平即無以終亂。’……”
  
  郝又三把右手一揮道:“夠了!不勞再念了!總而言之,周孝懷這篇文章,與其名爲辯冤書,無寧說是申討端方的檄文。我疑心他是奉了老趙之命寫的,不然,他爲什麼處處爲老趙辯護?而老趙也容許他四處散發?這樣一來,老趙算又樹了一個敵人。四川局勢本已夠亂了,今後加上趙、端衝突,假使再弄到兵戎相見,哎,哎,那日子更不好過了!你們說,是不是?”
  
  周宏道說道:“也好,要這樣才革得起命來。”
  
  田老兄瞅着他道:“他也有了革命思想?”
  
  “我沒有這種危險思想,不過重複一句董特生的口頭禪……”
  
  安清平出來說道:“太太叫我來問老爺,菜已弄好了,先打牌嗎?先吃飯?”
  
  郝又三道:“光吃飯嗎?”
  
  “有酒。是眉州宏誼號仿紹酒……進去跟太太說,杯筷擺好了就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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