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管端方與鄧成拔、曾廣大、董作泉,再加上一個資州知州朱嶽賓,如何加緊防範,如何加緊矇蔽耳目,但是武昌起義,各省響應的消息,到底被他帶在身邊的湖北陸軍知道得一清二楚。
後來有人說,知道是一回事,要是沒有川東師範學堂兩個學生把鄂軍後隊寄的三封密信帶來資州,那枚響徹全川的炸彈,恐怕不會及時爆發。看來,這三封信是起了導火線的作用。
事實的確是這樣的。
當端方尚暫駐在重慶江南館期間,距離江南館不遠地方,有一間不大不小的茶鋪。因爲它在城牆上,從後面牛肋巴窗口望出去,恰見浩浩江流,馳於眼底,茶鋪招牌因就題上了“望江樓”三個字。湖北陸軍中一些下級軍官和軍士,在休假時候,都愛到這裏來喝碗四川毛茶,看看江城風景,藉此也同本地人聊聊天。
聊天的人中,有幾個就是川東師範學堂學生。他們都是同盟會員,都是被派來做工作的。雖然剛剛入港,端方便率隊西上,不過一條細線到底接上了。因此,在九月下旬的一天,同盟會在重慶負責人之一張培爵,遂將一個姓伊、一個姓劉的學生,招呼去說道:“有一件危險事情要你們去做,你們有沒有這種膽量?”
兩個年輕小夥子(都是二十歲以上的成年人了)木訥訥的臉上,看不見一點動靜。只兩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表示出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氣。
精明幹練的負責人,全神貫注地把兩個穿一樣的灰布棉袍,一樣的青洋緞小袖短褂的學生打量了一下,彷彿有了信心似的說道:“好!曉得你們不怕冒險,所以我才與你們的監督朱叔癡先生商量,特別派遣你們去走這一趟。”
張列五從開了鎖的抽屜中,取出三封信,在他們眼前一揚。
已經看清楚了,都是封了口的普通信封。信封不大。兩封面上各寫了三個收信人名,一個封面寫了四個人名字。下面都只帶一個君字,上面也無頭銜。信封右上角寫着“敬煩問交”四個字,左下角是“名內詳”三個字。
“這不是普通信,”張列五把三封信遞到劉滋大手上,還用指頭慎重地把信封點了點,緊盯着兩人眼睛說道,“這是武昌的鄂軍同志,寫給端方帶來四川的鄂軍同志的緊要信。信是封牢了,但是其中大意,我可以告訴你們……”
就是不說,劉滋大、伊雨蒼這兩個學生也完全明白,無非是報道外面革命形勢,盼望入川同志從速組織反正這些重要言語。
“……這信,是我們一個同志冒了天大危險,從下面帶來。不想遲了幾天,以致鄂軍隨同端方西上。又因那個同志與鄂軍沒有關係,收信的人他也不認識,不便叫他再去。你們到底比那個同志強些,認識了幾個人,只要肯冒險,這信,無疑是可以送到收信人手上的。不過也得處處小心,刻刻留意,若是出了事……”
劉滋大把胸脯一挺,很有把握地短住話頭道:“張先生,你放心,不會出事的。我與伊雨蒼並非不懂人情世故的渾小夥子。這信,包管送到收信人手上就是了。我們此刻就回學堂去請假,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啓程。”
張列五滿面是笑地說:“能這樣,那便好極了!再而,沿途不要住站房。到永川縣去找杜香樵先生。到榮昌縣去找哪個,杜先生會介紹。這樣,一縣介紹一縣,比較更爲妥當。”停了停,他接着又說:“此間已有消息,說端方不一定去成都,或者有折而北上的可能。總之,不管他往哪裏走,你們都得跟蹤追去,設法把信交到。而且必須交到收信人的手上,不能交與其他的任何人。你們辦得到嗎?”
兩個年輕人一齊應聲:“包管辦到!”而後接受三十枚川版龍洋,告辭而去。
二
兩個年輕人裝作到成都去進學堂的樣子。考慮了一下,三封緊要信到底收拾在什麼地方,纔不會被路上關卡搜出?背在背上的包袱裏,當然不行。放在貼身的衣袋,或者肚兜,或者串袋裏呢?
劉滋大連連擺頭道:“也不好!聽說關卡上檢查,首先就要叫你解開衣裳,由他摸。”
若是放在褲襠裏呢?倒對,從沒聽說叫脫了褲子搜查的。但是除非褲襠裏特別縫個口袋才行。自己不是裁縫,請人動針線,漫說會引起旁人懷疑(張列五、朱叔癡乃至參與此事的謝慧生三位先生,都再三再四囑咐,要祕密行動,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察覺。引人懷疑,就是使人察覺的根源啊),時間也來不及,此刻便須趕一程,以便明天趕到永川縣去找人。由重慶到永川是兩個官站,並不短呀!
兩個學生想了又想,最後由伊雨蒼想到了,把它放下鞋子裏,鞋子不會叫脫了檢查的。
“要不得!走上幾天,豈不把信踩絨了?”
“那麼,放在琢襪幫子裏,外面拿雞腸帶一紮……嘿,嘿,對!鞋子不檢查,襪子當然也不會叫脫了檢查。”
劉滋大把兩手一拍道:“要得!爲了走路方便,我們還可用兩條裹腳布把褲腳也紮上。也不惹人注意,又格外牢靠。就這麼辦,妙哉!妙哉!”
其實並不如他們所想象。路上關卡只是盤問一下:哪來?哪去?帶有什麼應該上厘金的東西沒有?並未搜身檢查。而且每到一個縣城,都有同志照料。所以他們兩人只費了六天半的工夫,便一路平安行抵資州。倒是到了資州,他們才感到了一些困難。
頭一個困難,是找不到落腳地方。資州州正堂朱嶽賓的煌煌告示,在距離資州十來裏的腰店牆上就有張貼。說是奉查辦大臣端的手諭:無論官商行館,流差站房,一概不準停宿來歷不明、底細不清的過往人等;倘不遵諭故違,查出定予嚴懲。設若資州也有同志或熟人,當然沒有關係。但是重慶的這條線,一過內江就斷了。怎麼辦呢?
兩個學生越走近州城,心裏越是忐忑。
“難道退回去找個鄉場住下,或者多走一程,到前頭去落腳?”
“不好。莫說離遠了,不好找人,若是多勾留兩天,也容易露馬腳,倒是大地方,來往人衆,還好遮掩一些。”
兩個沒有世故的學生,起初只在城外較爲偏僻的街上,找那“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近於雞毛店的下等站房去打交道。前後七八家,都被櫃上回絕了,說是“滿了號”。
快近黃昏時候,轉瞬入夜,如其找不到宿頭,那真有不後退便前進的一法。
劉滋大道:“管他媽的,格老子進城去試試!”
進東門不遠,就是查辦大臣的行臺。原來的考棚,門面相當堂皇。這時,業已燈火輝煌,大門挑枋上兩隻巴斗大的紅紗燈籠,門扉兩側又一對比巴斗還大的、寫有紅黑宋體字的傘燈。
進進出出的人很多。穿軍服的,比穿普通衣裳的尤其多。
兩個學生一路東張西望地走去,走過了資州中學堂,走過了城隍廟,走過了禹王宮,走過了萬壽宮,走過了天上宮,來到熱鬧的什字口,並未看見一家站房。只見那些大廟宇內全駐的軍隊,在街上走動的也是軍隊。那麼多的軍隊,看來好似比他們駐在重慶江南館時候人數還多。
伊雨蒼用手肘把劉滋大撈了下,悄聲說道:“老劉,張先生交代跟我們的事,恐怕不大好辦啊!”
“咋個想到這上頭?”
“你看,這麼多人,曉得哪個是收信的?我們無緣無故,咋好去請問?唉!有個番號和職位,也好找喲!”
劉滋大撐起一雙小眼睛,哼了聲道:“說我個卵!格老子眼前操心的,只有咋個找到宿頭纔好!”
他的聲音大了點,使得兩個走在前頭的軍人回頭向他們一望。
伊雨蒼不由喊了聲:“那不是……”
兩個軍人也歡然轉身走來道:“你兩位,怎麼……”
“我們上省去讀書的,”伊雨蒼連忙說明來意,“路過這裏。嘿,嘿,硬沒想到……”
劉滋大搶過話頭道:“硬沒想到在這裏會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這是他們在重慶望江樓茶鋪裏打上交道的兩個軍士。這種意外的遭逢,不但當夜給他們解決了住宿問題——由兩個軍士把他們送到一箇中等的、管伙食茶水的旅店,管賬先生並沒有清查他們的來歷,就給寫了號,叫幺師把鋪蓋送到上東廂一間雙人牀房間裏安置。而且還告訴他們說,他們所問的十個人,有四個人是三十一標第三營第一隊的頭目,這一隊已全部開往自流井去了,不在資州。在資州的六個人,有三個人是三十一標第三營各隊裏的軍士,駐在北門外東嶽廟。只有兩個人是三十二標第一營的上士,其中一個隨着端方的衛隊駐在查辦大臣的行臺內,不是休假時候,不能外出;另一個叫鄧興國的,駐在禹王宮,只要不值日,行動很自由;還有一個叫陳正藩,是他們營的見習,同他們駐在天上宮。
劉滋大不等兩個軍士說完,便高興得跳了起來道:“我們正想會會這幾位。請你們就領我們去走一趟,好不好?”
兩個軍士都笑了笑道:“現在我們這裏,不比在重慶那樣隨便了,營規嚴得很,不是時候,不能會人的。”
“咋個辦呢?”
“你們真要會人的話,那隻好在這裏耽擱一兩天。明天,我們準定給你們介紹。旅店裏不好起坐,南街上清泉茶樓還清靜。我們明天上午十點鐘前後,在那裏會吧。”
三
在清泉茶樓接信的雖只幾個人,可是不到三天,但凡鄂軍中參加過革命組織的人,全都知道了湖北同志有信來,希望在四川的同志趕快組織反正。反正後,一面幫助四川獨立,一面就結隊回鄂,共襄北伐盛舉。
而且不兩天,連那些未經參加革命組織的下級軍官和士兵們,也都知道有這樣的信從故鄉帶來。說到結隊回鄂,幾乎沒一人不高興贊成,只管對於北伐的見解還不一致。
但是怎麼樣來實現結隊回鄂的願望呢?大家在暗地裏商量了幾次,革命派的人主張聯絡四川的革命黨,先在資州,或者在別的地方,比如說在水陸兩便的內江縣,宣佈反正之後,再偕同四川革命軍,直向重慶,幫助重慶革命黨人獨立(這是從送信人的口中,知道重慶已在醞釀獨立,其所以未即獨立,大約就因爲沒有武力爲後盾的緣故),而後順流東下。這樣,既符合了湖北同志的希望,也壯大了革命的聲勢。算是不辜負來川一次的辛苦!非革命派的人不贊成這樣做,說這樣做法,好倒好,卻不免稽延了時日。他們主張要走就走,馬不停蹄地走;經過地方,只要不遭到阻礙,絕不和人家發生交涉。
兩種意見還沒有統一,風聲傳來了,說端方派人到威遠縣招撫的同志軍周興武一萬多人,已向資州這面開來。
同志軍?說起來是值得同情的一種帶有革命性質的義軍,若是與之聯絡一氣,倒是一種力量。
但是從本地人那種張惶恐懼的樣子看來,這般同志軍似乎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受歡迎,卻是何故呢?
凡被問到的人——無論是住家人戶,無論是行商坐賈,無論是地方紳糧,都衆口同詞說:“嗨!周興武並不是真正同志軍。他是威遠一帶出名的袍哥大爺,並且是渾水袍哥!平日就拖了許多棚子,派出弟兄四路搶劫。提起他來,個個害怕。七月十五以後,他忽然打出了同志軍旗號。大家因爲他有弟兄夥,有刀刀槍槍,無一個不希望他能夠改邪歸正,老老實實出來反對趙爾豐,拖起隊伍到成都省去同趙屠戶幹一下。他要錢,大家就出錢;要米糧,大家就出米糧;要人,大家也出人。可是鬧了幾個月,他的隊伍大了,錢多了,米糧吃不完,就只不肯到成都省去!就只不肯同巡防軍打仗!還是吃屎狗斷不了那條路,更其明目張膽幹着他那打家劫舍、橫不講理的舊勾當。像這樣的假同志軍真棒老二,端大人若是派隊伍去把他除銷了,那倒大快人心。我們不懂得,端大人爲啥還給了他的官?把他招到資州來?我們資州是個富庶地方,多年承平,從藍大順造反以後,就未經過刀兵。平日地方清靜,也未出過土匪。要是周興武的濫隊伍開來,那我們資州就算背了躉時!唉!唉!端大人與我們資州何仇何怨,爲啥要這樣害人啊!”
“若果周興武真是這樣的匪徒,等他來了,我們打死他,爲民除害!”
“嗤!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你們端大人招撫來的人,能讓你們去自由處置嗎?”
“不能那樣講法。也得看端大人做的事對不對?若是不對,我們爲什麼不能自由處置?”
可是說話的人卻把眼睛幾眨,臉上做出一種難看的怪相,說道:“莫把你們自己看得太厲害了!人家周興武有一萬多人,不少是打三個擒五個的歪人,如其進了資州城,你們搞得贏人家?只怕一個啊嗬,你們就下了臺了!還說要打死人家,爲民除害!”
有些人不光是說,而且還表現在行動上。那就是搬箱擡籠、拖兒帶女朝鄉鎮上走,實行了小亂居城,大亂居鄉的古訓。
這當然會引起一些隊伍的懷疑。懷疑他們端大人把周興武招來資州,是不是爲了對付他們?於是在革命派與非革命派的密談當中,便提出了前此尚未提過的一件新命題,那便是組織反正之時,對於這個老帥,採取什麼樣的手段?
軍隊是這樣不安,人民也這樣不安,自己說,如同踞坐在火爐之上的端方,和他那班幕僚與屬下,到底有沒有一些感覺?當然有的,而且還甚爲有之!如其不然,他也不會忙着要與趙爾豐和解,要想急於把前此認爲是他“干城”的湖北陸軍擺脫,輕車簡從,逃離他自行佈下的羅網——資州城了。
端方在打發他的兄弟端錦、總文案夏壽田、營務處提調董作泉、譯員管蕩之,齎着他親筆信札和幾挑貴重禮品,作爲和解代表,向成都去的翌晨,他驀地想了一個計策,打算趁着大家無備時候,試一試,看能不能溜走?
他沉思了一下。這事不能與任何人商量,更不能人夫轎馬地走。必須人不知、鬼不覺地隻身獨自用腳走出資州城,走到相當遠處,再僱代步東西,遠走高飛。不過像這樣走法,有生以來尚未經歷,到底是什麼滋味?只能從京戲裏的伍子胥身上着想:伍子胥爲了逃出昭關,一夜之間,鬍子頭髮都變白了,可見微服而逃,並不是易事。何況伍子胥尚得虧東皋公給他幫了大忙,要是沒有東皋公,伍子胥能不能瞞過把關將士的耳目,仍在未定之天。而他端方,今天恰就缺少這樣一個東皋公,這是極爲不利之處。他搖了搖頭,想到《三國演義》上諸葛亮在火燒藤甲兵時候,感嘆過的兩句話。不過他把上下句顛倒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不管結果如何,姑試爲之!”
他把刻不離身的小跟班喚來,服侍他換穿了一身不很鮮麗的猞猁猻皮袍和小毛皮馬褂,戴了頂沒有帽花的普通瓜皮帽,蹬一雙雲頭厚底夫子鞋。之後,叫小跟班到賬房師爺處取來一百塊龍洋。龍洋是用皮紙封作一包。用手接過。“哦!好沉啊!”本打算把這一封龍洋揣到懷裏的,因而臨時變計,把皮紙封打開,自己揣了一小半,約莫三十幾元,其餘,叫小跟班揣了。心裏尋思,一個人走,到底不大方便,比如口渴了要買茶喝,腹飢了要買飯吃,尤其是腳走乏了要僱代步東西。舉凡這些要緊勾當,自己從未經過手,漫道不知如何付錢,甚至不知如何開口。小跟班雖說在衙門裏長大的,但是出身微賤,這些事情,他總比自己在行,“對!就叫福安跟着走吧!”
他並不向福安說什麼。只和顏悅色地吩咐:“跟我出去走走!不要驚動衆人,悄悄走就是了!”
青衣小帽、脫略形骸、到行臺外去散步,已經有過兩三回。不過往回大人出行臺之前,總要傳呼衛隊伺候。董作泉照例要選派一二十彪形大漢,穿着便裝短打,身邊暗藏手槍利刃,隨在他身後以資保護。今天——而且在清早,大人並不傳呼伺候,僅只帶着福安,飄然步出行臺,大家好生驚異,卻又不便請示。
端方步出行臺,仍照前兩回散步路線,是向東走去,不多遠便到了東門。東門外,是他去過的一家資州富戶的別墅,一幢形式古怪的假洋房,四周有些樹木花壇,名字叫湘園。
他今天並不要去湘園。還未走攏東門,便急忙緣着城牆邊一條偏僻小巷走去。腳步開得快,厚鞋底踏在硬泥地上,很像廟裏和尚在敲木魚。
巷子裏沒一個行人,只有幾條長毛瘦狗在打鬧。端方平生怕狗,恰恰手上又沒拿東西,離狗還有兩丈遠便站住了,藉此也緩口氣。
福安摟着沉甸甸的肚子(說錯了,並不是肚子,而是懷裏的銀圓往下墜,腰帶系不住,銀圓墜到肚子上;他摟的是銀圓,並不是肚子),追到端方身邊喚道:“大人!我們到底往哪兒去呀?”
“什麼大人小人!”端方連忙向四周一瞥,低聲吆喝道,“已經給你說過了,我姓陶!陶……陶淵明的陶……”
“嗻!嗻!陶老爺!我們到底往哪兒去呀?”福安莫名其妙地仰望着他,口裏也出着粗氣。
“這條衚衕兒出去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
“能不能走到城外去?”
“不知道。”
“唉!你們這些人,平常日子在幹些什麼!”端方很不高興地這樣說,比起平日開口就罵人“王八羔子”的態度,那便溫和多了。
當下,叫福安走在前頭,把狗吆開。轉一個大彎出來,想不到還是東街,而且一羣身着軍服的人們恰恰迎面走來。
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回頭喊道:“大人在這裏!趕快通知那幾隊,不要尋找了!”
端方不由把淡淡的兩個眉頭緊蹙在一處,輕輕地咳了一聲道:“我不過出來散散步,你們便如此興師動衆地尋找,其實何必哩!”
四
使人憂慮的事接二連三地來。
趙爾豐拒絕讓紳士們到資州來商量大事的電報先到。
“喏!我早就曉得趙老四會這樣乾的!”
雖然是意料中事,但是看了電報後,畢竟像喝了碗辣子水似的難過。這因爲自從朱山、劉師培、弼良去成都運動紳士的結果,據三人的密電報稱,紳士們由於處在趙爾豐惡劣勢力之下,沒有表白態度的自由。他們建議:“最好,由公電邀諸紳蒞資面商,庶能如願以償。”
他當時便曾向他的僚屬說道:“紳士們既沒有言論自由,又怎能有行動自由呢?”
劉景沂說:“然則,電報就不必拍去了。”
“那又不然,電報仍應拍去。”他想了想,提出他的希冀,說道,“設若紳士們居心要推倒趙季和的壓制,他們是可以設法潛來資州的。即使光明正大地走,趙季和在這個時節,也未必敢公然阻止。所慮的,只是這通電報,不見得便能送到紳士諸公手上耳!”
接着而來的是重慶獨立。
也是令人心驚的大事,因爲後退無路了。不過還不算十分了不起的大事,因爲在原定計劃中,就未把這條後退之路看得很重要。因此,到十月初五日夜裏,端方再一次邀集所有僚屬,商量最後辦法——即是如何離開四川,回京覆命?大家依然覺得取道川北,到底穩妥得多!
爲什麼端方他們還是決定了要離開四川,而不再與趙爾豐鬥一鬥呢?
首先是,初三初四兩天之內,接到尹良、弼良弟兄好幾通密電,向他報告,趙爾豐已聽從吳鍾鎔、周善培的引誘,突然改變方針,要把政權移交給諮議局議長蒲殿俊;並且官紳開會,條件業經商定,一兩天內,四川便要宣佈獨立了,同時勸他不要打算再來成都。電文上雖然沒有明說他去到成都如何不利,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成都對於他,並不是一個好去處了。
其次是,派往成都去做和解工作的代表,剛走了一百四十里路程到達資陽縣,也因聽說成都方面起了變化,感到去也無益,仍然返回資州。去時是四個人,初五日下午回到資州的才三個人。
不等端錦、夏壽田神氣沮喪地把話說完,端方舉眼向站在後面的管蕩之的身後一望,道:“海南呢?”
端錦當下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別提這人啦!”
“何以呢?”端方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嗎?”
夏壽田接着皺起兩眉道:“沒有出什麼事。只是董提調不願再回資州來與我們同患難,共生死——他回成都省親去了……”
端錦恨聲不絕地叫道:“我那麼叫他一同轉來,向哥把話說明了再走。可他一直不答應,硬說哥這裏需要不着他那個人,倒是趕回成都去,找着劉文案、朱文案商量商量,看還有什麼挽救辦法沒有?其實都是一派藉口話,只不過如夏總文案所說,他不願與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罷咧!那時,要不是夏總文案攔住我,我真要賞他兩個耳光,叫他回到他成都狗窩時節,還沒臉見人哩!”
但是他哥並不欣賞他的憤慨,反而搖頭嘆道:“唉!董海南與我關係不深,何況有家可歸。這時候,他不出賣我,而僅悄然以去,已爲難得。怎麼,你們還以義士仁人要求之?若是我與你們易地而處,我不特不想打他耳光,我還要把那一挑安排送趙季和的禮物,直截了當地送與他哩!”
端錦、夏壽田全懂他的意思。都不禁點頭自責道:“我們真是淺薄!從未想到這樣一來,倒把一個人的心買死了!”
端方把他那熊掌似的大手揮了揮道:“你們幾天馳驅,都辛苦了,下去休息休息!夜裏,把大家全邀約來,切實商量一下下一步該如何辦?既然趙季和先我一着,把四川紳士抓到手上,而重慶、瀘州又已獨立。當此進退維谷之際,總得商量一個辦法才行。難道永遠坐困在這個資州不成?”
這次會商,只提出了留與走兩個題目。
留,當然不可!只管就撫的周興武那股同志軍不日便可到達資州。他有一萬多人,大多數是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憑恃這股武力,似乎可以暫住觀變。但是無論何人皆感到這是一種最靠不住,而且最危險的打算。首先,這股同志軍之就撫,因爲說明了有十萬元現金的獎賞,有一個總統、四個統領、二十個管帶的官職。發一些當官的執照和木戳記,倒無所謂,目前要籌措十萬元現金,便困難了。資屬幾縣的錢糧地丁,早已提盡了,若不向成都藩庫提取,這十萬元即無着落。再而,周興武的隊伍來到,不特引起百姓們的恐懼,還一定會引起鄂軍的不安。主客軍處在一城,難免沒有磨擦,那時,不管在上者怎樣調停處理,處在客軍地位上的,一定以爲在上者將以主制客,別有用意。軍心已經不固,這一來,豈不更惹出了災難?不若趁着周興武尚未開到,及時走離資州,既免了履行條約之苦,也免了主客軍衝突後患。所以對於留,差不多全體反對,那麼,不用說,只有走了!
走是確定了。問題只在向哪條路走。前幾天還有人反對走川北這條路。現在重慶已經獨立,東下不可,除了向北朝陝西的漢中走外,難道還能翻越天險的大巴山,向湖北的房山、竹縣那些荒僻地方走嗎?因此,一致決定,取道小川北,再插大川北,據估計,中間只有劍門關險峻一些,其餘路程並不難走。
走是確定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那四營鄂軍如何處置?按照道理說,這四營精銳鄂軍是端大人帶進四川來,當然該端大人帶出四川去,斷沒有端大人獨自走了,而將鄂軍留在四川,聽其自生自滅之理。即使有這種道理,但是就目前形勢看來,鄂軍也不會聽任端大人這樣做。很顯然,前天端大人只帶福安一人出行臺散步,已經引起部隊懷疑,雖然還未曾弄明端大人的意圖(因爲端方向福安講的,只是散步。使人致疑的,只有一百元分揣在身上的一件事。的確奇怪,散步而要帶上一百元,並且不走大街,而要去鑽沒人走的小巷),從此卻加緊了防範。行臺內外,除了原有的一隊衛隊,並未由端大人下手諭調遣,而第三十一標第一營第一隊的隊伍卻自動由天上宮移駐過來。標統曾廣大發現了情形,叫差遣去查問,回來說,別無他意,僅只爲了加強保護。唉!天曉得是一回什麼事!
走是確定了,唯一的問題,就是必須將不能不走的理由,以及不能不取道陝西省的理由,先向軍隊講清楚,還須取得他們的同意才行。今天,已經不是隻由老帥下個命令,叫東就東,叫西就西的時候!
鄧成拔、曾廣大將這種情形稟明,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沉默了。
夏壽田向端方請示道:“午帥以爲如何?”
端錦悄悄咕嚕了一句:“豈不成了太阿倒持?”
端方只是把眉頭皺了皺。接着聞了一撮鼻菸,接過福安打來的熱毛巾,在鼻孔上捂了半會,才問鄧成拔:“難道要我親自去向他們開口嗎?”
“那倒不必勞動大人。只由曾標統召集排官以上的軍官,開一個全軍會議。會後,曾標統向大人稟報結果就是了。”
“你們揣度一下,他們該無異議吧?”
鄧成拔想了想,方遲遲疑疑說道:“或許不至於有異議……這卻要看曾標統的口才了。”
“那麼,這個會明天就開……曾標統,我一切信賴你啦!”順手把那隻古月軒內畫京料鼻菸壺遞在曾廣大的手上,微笑道,“我曉得你也喜歡此道,這東西送給你吧!”
五
十月初六日上午,在資州東門外湘園召集的鄂軍軍官會議,開得很不好。
不能怪曾廣大的口才不好。他是竭盡了平生說話本事,反反覆覆地把什麼話都說盡了。起初,說到端大人採納了四川紳民的控訴,不特把劣跡素著、不得民心的官吏,如周善培、王棪、田徵葵、饒鳳藻等,都奏參了;並且還使身受誣枉、陷於縲紲的蒲殿俊、羅綸等一些四川正紳,得以釋放回家。算來,端大人查辦川事的使命,已經了結。原來安排到成都小住,而後回京覆命。現在聽說成都情形不好,端大人決計不再去成都,即此率隊出川。他問大家贊成不贊成?
不但聲震屋瓦地喊出了贊成,無數隻手臂還像森林一樣高高舉了起來。
但是一說到要取道陝西省漢中府這一主要議題,會場上立即出現了分歧:四個管帶和少數幾個隊官表示同意,絕大多數的隊官、排官,都沉默着不發一言,更不要說舉手。表示同意的少數人,於是也動搖了,自己說他們的表示不作數,請曾廣大再付一次表決。
曾廣大非常喪氣地把兩手一攤道:“還表決什麼!大家的意思不是已經很明白了嗎?不過諸君不贊成取道陝西,諸君總應指出一條可走的道路,總不能說諸君願意留在四川吧!”
有一個排官出聲回答道:“我們同全標弟兄比起來,我們還是少數。究竟取哪條路出川爲宜?當然得先問問弟兄們的意見。光是我們表決,萬一弟兄們不答應呢……”
“說得對!說得對!”嘈嘈雜雜的聲音響應起來,“現在是共和時代,少數應該服從多數……”
曾廣大心裏又引起了一點希望,不由眉頭一舒,問道:“那麼,怎麼辦呢?我們是不是把士兵集合起來……”
不等他把話說完,又是那個排官搶着說道:“不用你去集合,我們自會分頭進行。”
果然,就在初六日的夜裏,下級軍官與士兵們都忙碌起來:駐紮禹王宮的,朝萬壽宮走;駐紮東嶽廟的,朝天上宮走。只管你來我往,很是頻繁,但他們到底議些什麼,不但地位較高的曾廣大、鄧成拔等不得而知,便是地位較低的管帶、督隊官以及少數幾個隊官,都被隔絕得老遠,沒法探到半點消息。
平常日子,二更過後,全城都入了睡鄉。只有一些沒人管的野狗,在街上竄,有時還來一個打羣架。城門當然都關閉了,非有緊急公事,不開城門,普通百姓是不能隨便進出的。但是十月初六夜卻不同了,城門一直沒關閉,什麼人都可隨便進出。不過普通百姓也是在半夜以後,感覺城裏氣氛不好,狗吠得厲害,駐紮城內外的軍隊,一夥進來,一夥出去,雖然看不見燈籠火把,聽不見嘈雜人聲,可是凌亂的皮鞋在石板和硬泥地上的那種急遽奔馳,也夠引起大家的恐怖;有些人懷疑是周興武的濫隊伍開攏了,鄂軍真個要同他們幹起來。一般早作了安排的人,纔在半夜以後,並不問個清楚,便扶老攜幼,像影子一樣,在不很黑的夜色中,溜出東門,溜出北門,向不遠的鄉村中潛藏起來。當然還帶去了一些恐慌,也帶去了一些謠言。
行臺裏也一樣,平常日子是三更梆敲響後,頭門上鎖,全院滅燈,只有當值的衛兵室有一盞點洋油的風雨燈,在沉沉的夜中,放出一派刺目亮光。初六這一夜,也是內內外外燈火輝煌。大廳以外駐紮隊伍地方不說了,無論軍官,無論士兵,全沒有睡。並且如臨大敵似的,到處都布了崗哨。只有認識的同標弟兄,可以進出,可以被招呼到房間裏和某些角落,湊着耳朵說悄悄話。如其不是認識的弟兄,比如說,像福安這樣小跟班,豈但不準進頭門,甚至不準出頭門。標統曾廣大幾次要到天上宮去問探他們商議的結果,都被部下勸阻說:“標統還是莫去的好!在商議沒有定局之前,你去了,也枉然。說不定於你標統本身,還有不便地方!”
情形越來越不像樣。曾廣大先找着鄧成拔說道:“看樣子,軍隊就要譁變了。我們好不好稟請大人設法避一避?”
鄧成拔搓着兩手嘆道:“只好如此了!”
大廳後面的正房兩廂,也和大廳以外情形一樣,上人沒有安息,一些服侍上人的底下人也驚驚惶惶地睡不熟。
端方的面容,從燈光裏看去,顯然比前兩天消瘦了好些,兩邊鬢角和麪頰都下陷了。原來是一個圓盤大臉,現在好像變成一個長方臉形。當然,顏色也不紅潤,而是有點蒼白。眼瞼上,還隱隱帶了些晦色。不過眼神尚足,比起在房間裏坐立不安的端錦來,他的態度還安詳如故。
鄧成拔、曾廣大掀開門簾進來時,端方精神一振,從太師椅上把胸膛一挺,先開口問道:“他們商議好了嗎?”
兩個人一時都不作聲,並且勾下頭,牢牢看着自己的皮鞋尖。
“哦!一定還在商議,”端方強勉笑了笑,“真所謂築室道謀了!”
倒是夏壽田看出了端倪,把眉頭一皺道:“恐怕有什麼意外吧?”
鄧成拔道:“曾標統可以稟報。”
曾廣大舉眼看着端方,說道:“部下的意思,趁這時候,大人最好避一避!”他因爲太疲累,太緊張,聲音已有點嘶啞。
全房間的人都震驚了,七嘴八舌地問:“怎麼樣?莫非發生了什麼非常事故了?”
端方還是那樣鎮靜地說,雖然臉色已由蒼白而漸漸轉成了青白:“諸君稍安勿躁,且靜聽曾標統的下文好啦!”
曾廣大遂把他被兵士阻攔,不要他到天上宮去的經過講了一遍,道:“兵士們目無官長到了這步田地,軍紀是說不上的了,據部下推測,恐怕……”
端方接過話頭道:“結果當然譁變!”
“……所以部下意思,趁他們密謀未定之時,大人最好避一避。”
衆人正欲說話,端方已經開了口:“怎麼避呢?你且說一說!”
鄧成拔道:“出城去。”
端錦道:“不如到州衙門去。”
夏壽田道:“那不好,能夠找個紳士家住一住,比較穩妥。”
好些人都在出主意。
端方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揹負着雙手,在房間的空地上踱了幾步。然後站在當中,把衆人環顧了一遍,徐徐說道:“諸公爲我安全設想,要我在此刻避一避,用意甚善。但是諸公卻未想到,別人可避,如鄧協統、曾標統你們二位,因爲是直接統率士兵的將領,平日難免沒有一些恩怨,如果士兵真個發生異動,確乎有些危險。你二位及時避一避兇鋒,倒很必要。其他朋友,避也可,免受無謂驚恐;不避也可,以與士兵無直接關係故也。至於我本人,則萬不可避。首先,士兵是否即有異動?尚未確定。我先避之,是示士兵以弱,本來沒有異動的,這樣一來,倒引起了他們的念頭,此其一。再哩,縱令他們果有異動,那也不過騷擾一番,譁然潰散而已,於我本人,不見得便有如何不利之處。我何故要如此說呢?諸公當然知道,湖北武備學堂是我在巡撫任內創辦的。現在軍中許多中下級軍官,大抵都是我所招考訓練而成就,不說師生關係,多少總有點香火因緣吧?何況第三十一、三十二標各營,還是在我手上擴充的……”
他越朝這方面說,越覺得對於他個人的危險,並不似衆人所想象得那樣大。同時自己的心也愈益安定。
“……或許諸公還將如此測度:武昌之事,由於鄂軍革命所致,足見革命思想遍於鄂軍,我們這裏要是兵變,亦必出於革命手段。不錯!他們準定會革命的。但是革命有政治革命,有種族革命。武昌之事,並非種族革命,而是政治革命。我們這裏倘若只是政治革命,更不足慮。萬一種族革命,我看,也不至於鬧到流血。何以呢?我們這裏都是漢人,而並無滿人故也。”他看見大家都有些驚異之色,遂眯起眼睛笑道,“諸公懷疑我這句話嗎?殊不知我的家譜載明,我家並非出自滿洲,而實實在在是奉天省的漢人。因我上代祖宗被滿人擄去爲奴,不得已才改了籍貫。我的祖宗,本來姓陶,陶淵明的陶,出自大堯陶唐氏。因爲在清朝惡勢力壓迫之下,我們不便複姓,爲了不忘根本,所以我才以陶齋爲號。這是一種祕密,平常不便說出,現在當然要宣佈了。要是諸公不信,可以問我這個兄弟。”他掉頭向端錦說道:“你可以給諸公證明一下,看我們是否姓陶的漢人?”
端錦連忙接口道:“是,是,我哥前幾天就說過,我們是漢人,姓陶,陶淵明的陶!”
衆人看見他說得這樣稀鬆寡淡,當然不好再說什麼。
端方把金殼懷錶摸出一看,道:“哦!一點過鍾了!還無消息,想來他們一定等到天明纔有所表現的啦!管他們密謀結果如何,等他們表現出來,再應付之可也!”他又向大家環顧一遍,“大家安息了吧!養足精神,明天再謀應付之方好囉!”
鄧成拔退出房間,就找着曾廣大和幾個平日比較親密一些的朋友,悄悄說道:“據我揣測,部隊十有八九要鬧革命。革命,當然要流血。流什麼人的血?當然流我們的血。午帥的打算對不對?我不敢保險。總之,留在他身邊,凶多吉少,倒是聽他的話,趁這時節,設法避一避。要是出了事,我們逃走也容易;不出事,再回來伺候他老人家。你們看如何?”
那還待說!差不多上上下下十幾二十個人,都悄悄密密收收拾拾,改了裝,拴上包袱,從花廳側一道短牆上翻出,混在百姓堆中,走到城外,賭咒也不回頭向資州多看一眼!
六
這一夜,在資州的鄂軍,全部人都沒有睡覺。他們很興奮,很忙。他們做了不少事情,包括做旗子,包括剪髮辮,包括罷免隊官以上的全部軍官、排官以上部分軍官,包括推舉見習陳正藩爲司令,推舉其他一些有能力的軍士和小兵接任各級軍官,也包括一些應該準備的雜七雜八的事情在內。
查辦大臣行臺內,除部隊外,一些人跑了,一些人儘管和衣躺在牀上,還是心驚膽戰地不能闔眼。
端方睡得很熟。後來小跟班福安向人說,自他睡下之後,便未再喚他起來遞夜壺,“往夜嘛,不管他睡得多晏,總要遞幾次夜壺的。”
到十月初七日(就是成都宣佈獨立的同一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色時候,幾十個身強力大的徒手兵士氣勢洶洶地擁進查辦大臣的臥室。端方纔恍然一驚,從湖縐帳子內伸出頭來,大聲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有兩個兵士上前,從從容容把帳門掛上銅鉤,把蓋在他身上的絲棉被掀開,把他扶了起來,帶笑說道:“我們來請大人到天上宮營部去開會的。”
從微弱的燈光中,看不清房間裏來了多少人,更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和徽章。只感到是一些沒規沒矩的陌生人。端方一面穿衣裳,一面說道:“你們到外面去等候着。等我穿好衣服,洗了臉再走。”
於是一片吆喝聲嚷了起來:“大家等着你在,別那樣鬧官派了!”
咦!不是好兆頭!端方連忙弓身從牀腳邊拉出一口扁箱,喘吁吁地對衆人說道:“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這箱內,有一些值錢的東西,也有一些銀圓。你們拿去分了吧,也表一表我姓陶的,並不似那些不懂革命道理的滿洲人……”
“少賣些狗皮膏藥,走囉!”一衆兵士絲毫不理睬那口扁箱和他的話。幾隻有力的手,有的抓住膀膊,有的撐住胳肢窩,有的拊在背上,又推又拉,把端方攘出房門。
就這時,同樣一羣人,用一樣辦法,把端錦從對面房間裏揪了出來。
端錦哭聲哭氣地喊了聲:“哥……”
立刻啪啪兩響。必然是手掌與臉巴在衝突!同時,幾種憤怒聲音在吼罵:“沒骨氣的東西……”
一大羣兵士拖着兩個半死不活的革命目的物到天上宮時,天色剛剛微明。走到大殿臺階下面,衆人把端方、端錦扶來站定。陳正藩坐在大殿檐前一張木椅上,正待啓齒問詢,突然從人叢中跳出一條大漢,刺刀一舉,只聽端方大叫一聲,胸膛上涌出鮮血。
“你們真要殺我嗎?……”這是端方最後一句話。
大殿下面的院壩內,站滿了撕去徽章的兵士。有幾個人急忙拿過兩隻盛有石灰的大木匣,把鮮血淋淋的才從兩張木凳上斫下的人頭,分別放在木匣內,用釘子釘好。又有幾個人拖過兩具連夜趕工做好的長木匣,從染了血的木凳上,把兩個體溫猶存,只是沒有頭的屍體,塞在長木匣內,也用釘子釘好。
然後,陳正藩站起來,舉起右手,領頭大呼道:“我們大漢國民軍萬歲!革命成功萬歲!在川鄂軍萬歲……”
上千人雄壯的呼聲,像怒濤一樣,從天上宮傳遍全資州城。
天色大明。東方起了紅霞,又是一個好天氣。
七
天上宮裏呼聲方歇,資州馬上宣佈反正。州正堂朱嶽賓就在端方被拖出行臺時候,帶起家眷僚友,不知逃向哪裏而去。虧他有良心,沒像安嶽縣知縣那樣把一顆無足輕重的銅印帶走,而是連同點錫印泥盒一道,將其端端正正放在大堂的公案上,以便要使用它的人去接收。
紳士們立刻被陳正藩請出來,組織一個州政維持會,推舉一個姓李的紳士做會長。
李會長與一衆紳士會商之下,當天就做了兩件要緊事。
第一件,叫衙門差役到每條街去,督令各住戶、各鋪店趕製一面三角白布旗,旗上一定要用硃紅寫“大漢國民”四個字。
第二件,因爲鄂軍翌日清晨便將整隊出發回湖北。爲了酬勞,不能不送一點盤費,不能不備辦幾百桌筵席(實在不能算正經筵席,只能稱之爲肉八碗,即是每桌八個大碗內,全是用豬肉或是豬身上的東西,做的各式各樣的可口的菜而已)送行。雖然本州的正經稅款已被端方提盡,但三費局和別幾個理財地方,到底還有一些餘款,蒐羅蒐羅,也有上千數的銀兩、銀圓和制錢。
兩件要緊事,居然在下午都弄得齊齊楚楚。全城懸出了白布寫紅字的三角旗,開夜飯時,三營多鄂軍都吃上了豐盛的肉八碗,而且每桌還配備了幾斤本地有名的用高粱燒的陳色酒。
恰好鄂軍後隊裏那個革命黨人田智亮也從重慶趕到。
田智亮在重慶參加獨立典禮的當天,便由蜀軍政府的幫助,起身向資州趕來。蜀軍政府要求他來運動前隊反正。爲了加強力量,除了給以作運動使用的五千元外,還派了三百名新兵由他率領西上,因爲槍支太少,發了自造的炸彈八十枚作爲武器。這支人馬卻也厲害,八個官站的路程,他們僅費了四天半便趕到了。
陳正藩非常高興地握住田智亮的雙手,說道:“你來得恰好!我們正不知道重慶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
田智亮也說:“沒有料到你們行動會這樣迅速!可惜我來遲了半天,未曾親眼看見端賊斬首時的快事!”
當天下午,他們便發了一個電報到重慶,報告鄂軍在資州反正情形。所以距離資州較遠的重慶,倒先得到端方、端錦授首的消息,而成都反而在三天以後,才曉得。軍政府把這消息交報館用二號鉛字在報紙上一披露,那天報紙便多賣了幾百份。全省城的人民,有一小半撫手稱快;有一大半莫名其妙,只覺得不是一件小事。還有很小一部分人卻嚇着了:“我說革命不是好玩的,你們看啊,硬是流了血了!而且殺的還是那麼大的一個人物!唉!唉!大人物都弄到如此下場,要是臨到我們頭上,那還能苟免嗎?革命真可怕!革命真可怕!”
就是被端方奏參過的周孝懷、王寅伯等,也覺得其人固然可惡,但是這樣殺了,總不對,總是革命的罪過。
趙爾豐向着老四、老九嘆道:“端四爺聰明一世,何以一進四川,便糊塗到這步田地?他若是不勾留在資州,搞那些狡獪,而一直上省來與我商量,即令不如意,但也斷斷不會鬧到這樣的結果啊!”
十月初八日的清晨,在資州的全部湖北陸軍,果然吹起洋號,打起洋鼓,整隊向內江出發。隊伍中間,有四名長夫擡了兩隻木匣。每個木匣上插有一面小白布旗,一面上,寫着滿賊端方首級;一面上,寫着滿賊端錦首級。
隊伍最前頭,有人擎着一面大的紅綢旗,用濃墨寫了一行大字:大漢國民軍鄂軍司令陳。
軍隊開拔之前,各城門和十字街口,都貼出了一張沒有蓋印,沒有過朱的告示:
大漢國民軍鄂軍司令陳示:
滿人酷待漢族,業已二百餘齡,今日人心思漢,全國革命功成,滿賦端方兄弟,俱予明正典刑,我軍長驅回鄂,勿得騷擾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