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將近百丈高的、又峭拔、又險峻的老君洞山巔俯瞰下去,建築在一塊大盤石上的重慶城,硬像處在鍋底,一條浩浩蕩蕩、先是由西流向東、繼而隨着曲折的山谷、變成由北流向南的長江,和一條水量比較小一點、這時恰是由西向東流下來、合流到長江裏的嘉陵江,從三面縈繞着這座石盤城,把它構成一種像鸚哥嘴樣子的半島。朝天門恰在它的嘴尖上,這裏也是兩江合流地方。
正因爲兩江環繞,四山合抱,本底子又是一大塊從西北向東南傾斜的石巖,空氣不大流動,城裏找不出一株大樹,更多地方,連一苗草都沒有;夏季,便特別熱,成爲長江上游有名的熱城之一。而盛暑後,霧又特別多,輕綃似的橫抹在山腰,在城頭,在水面的薄霧,經常有,不稀奇;就是濃得化不開,整半日整半日地使人用盡目力,依然只能看到幾尺遠的日子,一月之中,也有幾天。每當霧罩漫天,什麼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時候,河下的船隻,全都停泊在兩江四岸的碼頭上,連渡江小划子都不敢去冒險。這時,你縱有火燒眉毛的急事,不多心,也得請你耐耐煩煩靜待霧散了再趕路!
而這一天——辛亥年八月二十二日,卻出了奇蹟!正是多霧的季節,多霧的地方,偏這一天,晴空萬里,日暖風和。由重慶城望到對岸老君洞,幾乎連懸在峭壁上的石梯,都數得出;從老君洞看下來,更不消說,萬家煙火的一座石盤城,哪是大街,哪是小巷,哪是廟宇,哪是官衙,甚至從朝天門到菜園壩各碼頭上,有若干船要開了,有若干船正來停泊,都歷歷在目。比看自己巴掌上的紋路還清楚。好多人頗爲稱奇地說:“老己,你說怪不怪?偏偏端方今天到,偏偏天氣就這麼好,莫非這個滿巴兒,該他到我們四川來擺幾天闊氣不成?”
說闊氣,真闊氣,光看今天朝天門的打扮,就迥非往年迎接新任四川總督岑春煊可比。從朝天門城門洞一直下到河邊碼頭,不只是數不清的大紅宮燈、大紅繡花彩幛,頭頂上還密不通風地張了一道紅綢天幔,一班人稱之爲漫天過海。人在下面行走,被太陽光一烘,個個都變成喜氣盈溢的善財童子了。
而且接官綵棚搭了兩座。一座在城門洞內——幾乎就在城牆上,因爲只有那裏才找得出一片不大的、比較平坦的地方;一座在碼頭的石級盡處,簡單就設在狹小的卵石磧壩上;從這裏伸出三道挺寬跳板,聯繫着作爲臨時囤船的一堆扎得很結實的木筏。
綵棚內都照規矩設有接聖旨的香案。欽差大人一進綵棚,應當緊繃着臉,像殭屍般直挺挺站在香案側。資格夠得上問聖安的文武官員,應當“祭神如神在”似的,恭恭敬敬對着空香案下跪三次,磕九個頭,由領頭一個官員做出貓兒聲氣問:“皇上聖躬安好?”欽差應當答說:“聖躬安!起去!”而後官員們才起身與欽差相見,問候欽差沿途安好,獻茶,獻酒,獻果點。欽差應當一概屏絕,拱手登轎。這是知府衙門禮房書辦在預呈的儀注單上寫明的。因爲重慶是山城,碼頭甚高、甚長,不知欽差的意思,是下了蜀通輪船便行此禮嗎?抑或要上了碼頭才行此禮?爲了將就欽差的方便,搭蓋兩個綵棚,這也是向來所無。
在蜀通輪船可能到達的前三小時——據昨夜接到長壽縣的電報說,本日清晨有霧,蜀通啓碇甚晚,預計只能上駛八十八里,泊宿黑石灘上下。次日水程止九十里,如無霧,亭午可達,云云。因此,在上午九點鐘左右,全城文武官員,同一班有身份、有職務、與官場素有來往的紳士,都穿靴戴帽、朝珠補褂,齊鋪鋪聚集到朝天門城門洞的綵棚中來。
川東道道臺朱有基,是這時候重慶正印官員當中官階最高的一員。官階高,架子就大,而朱有基這人,又是一個按部就班、諸事不忙的老宦,經重慶府知府紐傳善催請了三次,方於十一點半鐘左右,坐着四人大轎,全堂執事(僅只把開鑼、喝道、響烏梢鞭這一些過分腐敗的東西,從新豁免了。其餘如小隊子、頂馬、統傘之外加的紅日罩等,則因體統攸關,保存下來。這些便稱爲全堂執事)拱衛着,徐徐而來。雖然他來得頂晚了,但也及時。
朱有基看見香案上陳設的古銅香爐(確確實實是宣德爐。是紐傳善特別物色來的兩個。因爲端方是出了名的古董客,不能不投其所好),業已香馥馥地把檀木籤子焚起來,便問隨侍在身邊的紐傳善:“敢是快到了?”
只管紐傳善的官並不小,與他相去不過一階,但朱有基仍然把他看得不在意下。因此,他問話時,既不提起精神,搭上一個稱呼,也不想把聲氣稍微放大點,多用幾個字,把句子構造得更完整。
紐傳善曉得他這位上司的脾氣,倒也不多心,依舊嚲着兩隻馬蹄袖,規規矩矩答說:“快了!”
外面一片聲音喊了起來:“到啦!到啦!大佛沱那頭已經冒起黑煙來了!”
朱有基的一雙矇矓欲睡的丹鳳眼,猛一下撐了開來,放大嗓子喊道:“元白,我們到碼頭下面去恭迓端大人好囉!”
紐傳善道:“大人不忙。大佛沱上來,尚有五里。輪船雖快,但是連拋錨靠頭,也得刻把鍾,乃至半點鐘。等卑職先下去照料,大人還可以在這裏安坐一會。”
“不!該早點下去,恭敬些!”朱有基的態度,無匹堅決。
江水雖然還未大落,朝天門石梯仍足有百多級,有幾段極爲陡峻,坐轎子下這樣的坡,不是舒服事情。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既然做了官,便沒有走路的權利,孔夫子不是說過“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嗎?何況全身披掛,足下還是一雙厚底方頭官靴。朱大人、紐大人只好“如臨深淵”般坐在寬舒大轎內,被幾個雄赳赳大班擡了下去。
朝天門本是一個熱鬧碼頭。它下面是一個洄水沱,水深而渟滀,不像其他各碼頭的水勢湍激。好多大貨船都要在這裏來停泊,來上下貨物。這個碼頭,運貨上下的力夫特別多,碼頭上下用楠竹爲材料的捆綁房子也特別多,爲了船戶和橈夫、縴夫們的方便,專門向他們做小買賣的人也特別多,專門使他們掏盡腰包、希圖得點小便宜、小快樂的名堂也特別多。這個碼頭,只有深更半夜短時間稍微清靜,其餘時間,幾乎充滿了吵吵鬧鬧的人聲。當然,搬運力夫肩頭上扛着幾百斤重,要攀登一二百級石梯,若不一步一嗨喲,若不把拄杖的包鐵在石頭上重重地拄一下,那是不行的。在船上幹活的人都習慣於用大嗓子說話,不這樣,就壓不下喧豗的風聲水聲;你懂得這一點,你便不會驚異他們何以一開口,就像和人吵嘴似的,項脖上、額腦上的青筋一條條鼓起來,忘記了這是朝天門碼頭,街巷這麼窄,人這麼擠,聽話的人就站在他跟前,或者同他一條板凳坐着?這個碼頭,更多的是挑水夫。重慶城不能打井,吃的水,用的水,全靠挑水夫用兩隻木桶、一條扁擔,從河下挑上去。雖然城門多,碼頭多,挑水夫不一定都集中到朝天門。可是專走朝天門來挑水的,還是不少。每一擔水,在行經石梯時候,總不免有點潑灑。因此,朝天門的石梯,也同樣的成天都像下過雨,很難找到巴掌大一片乾燥地方。
但是這些,今天全沒有了。找不到一個搬運力夫,當然就沒有了嗨喲;找不到一個橈夫、縴夫和船戶,當然就沒有了大嗓子;找不到一個做小買賣的販子,當然就沒有了各式各樣的叫賣,和各式各樣的響器;尤其是找不到一個挑水夫,當然全部石梯不僅打掃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渣滓,並且都乾燥得不見一點水跡。
朝天門碼頭並不因此便杳無人跡,人還是很多。首先多的是兵。從城門洞一直到河下,二合二面全站滿了隊伍。下一段的隊伍,是端方帶來的湖北新軍,是前幾天用了上百號大木船,從宜昌趕運前來的陸軍第十六協三十一標的前隊和他指調的三十二標一營的兩個隊。好幾百人,個個梢長大漢,一律黃咔嘰軍裝,黃帆布軍鞋,黃呢綁腿,黃牛皮腰帶,髮辮全挽在腦頂上,用黃咔嘰軍帽蓋得巴巴適適,很像天然沒有髮辮的東洋兵;手上拿的武器也是四川尚未常見的日本造的五子鋼槍。上一段的隊伍,是重慶府知府兼管的一營巡防軍;是新近才成立的一隊城防營;是重慶警察總署直轄的幾個武裝巡警隊;無論從精神上看,從儀表上看,都不及湖北新軍遠甚。
河下傍着碼頭停泊的那些數不清的貨船,也在頭一天,由水道警察奉命,一律趕走。挺寬一條河岸,只一字兒排開了三十米只水道警察的巡船。
其次多的是官轎。每一位大人,有一乘轎,每一位老爺,也有一乘轎。大人坐的是四轎,但大抵是四擡四扶,每乘轎,是八個大班。老爺坐的是三丁拐,也並非只限三個人擡,經常是五個大班抽換着擡,名稱叫作五抽心;多的,卻可多到三班,即說,九個大班擡;如像巴縣知縣段榮嘉的拱竿三丁拐,爲了比任何人的轎子快,以便他到處露臉,到處搭話,不得不使用九名精壯轎伕。因此,更多的是轎伕。轎伕之外,隨侍在大人、老爺身邊,作這樣、作那樣的跟班也多。而朱有基、紐傳善爲了體制關係,還要帶上若干名不離前後的小隊子。巴縣知縣段榮嘉不配有親兵,但也帶了十幾二十名差役堂勇。
今天朝天門碼頭還是很熱鬧的!
嗡……嗡嗡——嗡……嗡嗡!蜀通輪船上的汽笛拉響,雄壯的回聲響徹到四面八方。
系在機器輪船左邊、比機器船還長、還大、還高的客艙船的桅杆上,飄揚着一幅丈多長的白布官銜旗。旗上是宋體字,用紅黑油漆相間着寫的。字數只有七個,字體也大,太遠了不大看得清楚。
剛由廣東巡警道任上、奉到端方密電、特特趲程趕回重慶原籍來的李湛陽(他是川、滇、黔三省獨一無二可與山西票號抗衡的一家銀號,招牌叫作天順祥的小老闆),在翎頂輝煌的人叢中,摸着漆黑八字鬍子,湊在涪州翰林施紀雲耳邊說道:“太史公,你可曾看見午帥的官銜旗子?”
施紀雲眯起昏花老眼,對着漸由迎面駛來的輪船,注視了一會兒,說道:“旗子倒早看見了。上面的字……”不由把頭幾擺,“近年來我這眼睛越發不濟事了!寫的什麼?老兄的目力好,定然看得清楚。”
輪船又拉了兩聲長哨,快要掉頭,官銜旗暫時靜止了一下。
李湛陽笑道:“太史公,看清楚了吧?”
“哦!原來只這七個字:欽差查辦大臣端。”
李湛陽道:“正因爲只這七個字,所以鄙人要請教你這位見多識廣的太史公——午帥何以不把他那侍郎銜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的全官銜拿出來?難道有什麼不便嗎?”
施紀雲把花白鬚尖拈着想了想。其時,輪船已打了慢車,去岸越近,客艙船上人來人往,連鼻子眼睛都可分辨。下一層全是兵,是端方的衛隊,是他指調的湖北陸軍三十二標一營的一個隊,是由他的學生、湖北將弁學堂出身、現任一營管帶、四川人董作泉親自率領着。上層艙房裏,當然是他的親信、幕僚、隨員等人,都未露面,只幾個穿馬褂、戴紅纓帽的大跟班在欄杆邊走動。
施紀雲哼了一聲道:“當然有不便處!而且午帥是來查辦川事,並非來修鐵路,若是拿出全官銜來,豈不……”
不等他說下去,岸上、城牆上的接官鐵銃,業已轟咚……轟咚!震耳欲聾地響了九聲。新軍隊中的洋號洋鼓,也咚咚砰……咚咚砰,滴滴答……滴滴答,極力吹打起來。列在石梯上和城牆上的本地隊伍,也張開肺部,一齊吆喝了三聲:“迎接大人!”一霎時,映山映水全是聲音。真當得起既空前,也絕後!
蜀通停泊停妥,這羣翎頂輝煌的官員紳士,正待跨上跳板去遞手本。忽見客艙船上層,一個穿行裝的武職官員,站在船頭欄杆邊,大聲向岸上吆喝道:“大人傳話,請各位大人留步,不必上船!回頭在行臺見吧!”
啊!好大的派頭!
“難道連請聖安的儀注都不興了嗎?”大家悶悶的,只好在心裏這樣打嘰喳。
二
重慶東水門內城牆邊有一條偏僻街道。街上江南館、禹王宮佔地相當寬廣。房屋建築高大結實。還有幾片在這山城很不容易找到的平坦院壩。現在,因爲這兩處都作爲欽差大臣行臺,不但兩處房屋全修理得金碧輝煌,把兩個會館變成一道很像樣子的衙門。門外臨時搭起兩座鼓吹臺,吹鼓手衣冠齊楚地守在臺上,欽差一出一入,三聲炮響,鼓樂齊鳴;即在平日,早、午、晚也要吹打三次。鼓吹臺側,還豎起兩根雙鬥桅杆,欽差在行臺時,兩面姓字大旗迎風招展;欽差出了行臺,大旗降下,光看旗的升降,便知道欽差在與不在。而且這條偏僻街道也變了樣,變成從朝至暮轎馬不絕的衝繁要道。
街上嘈雜,江南館最後一進院子倒還幽靜。
挺大的四方峽石面成的院壩,打掃得異常乾淨。一列八大盆秋蘭,極其名貴,據說是從浮圖關李家花園擡來的。夏天搭蓋的篾篷沒拆,秋陽雖烈,院子裏卻很涼爽。正面五大間明一柱房子,中間的槅扇門與兩邊的窗櫺,本來雕工精緻,現更油彩一新。槅扇門與窗櫺,都嵌上了玻璃,還懸着湖色薄綢。
中間堂屋現在改爲內客廳,同時也是議事廳。靠後壁安了張舊式的紅豆木炕牀,依着格式,在嵌大理石面的炕桌兩側,鋪了兩張虎皮褥子,擺了兩隻八寸見方、二尺來長的紅緞炕枕。炕牀後端還有一條長几。几上當中一隻大自鳴鐘,居然走得很準;兩邊兩隻古銅吉磬,翠色斑斕;再兩頭是兩隻江西瓷帽筒。左右壁下各安了四把舊式太師椅,各安了兩張舊式雕花茶几,與炕牀一樣,都是紅豆木做的。椅披、椅墊和幾裙,一色大紅緞子繡五彩花。完完全全是一派舊式客廳的佈置。但當地卻擺了一張當時所謂的大餐桌,鋪的漂白洋布,四面直垂到地。桌上並無陳設,繞桌安了十二把漆成豬肝色的、樣式極爲笨拙的立背椅。這又是一種流行的新式議事廳佈置。兩種佈置,非常不調和。因爲時興如此,誰也沒法去改它。槅扇門上垂着一幅猩猩紅呢夾板門簾,當然是舊式。檐階邊一座雕雲蝠的紅豆木屏風,也是舊式。內面兩側壁上,在應當懸掛字屏、畫屏地方,現在橫着掛了兩面道道地地的西洋穿衣鏡。鏡面很大,大得可以使坐在上端主持會議的欽差,只須眼睛一溜,便能夠把坐在兩側議事的人當面和背後都看得明白。以防不虞嗎?或另有用意?沒人知道。是端方派來打頭站的隨員吩咐辦差的巴縣知縣,必須照這樣佈置。想來,欽差大人曾經爲了考察憲政跑過西洋,準是一種新式派頭吧?
這時節,這間中西合璧(也可說是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學說的具體表現)的房間裏,空落落地沒一個人,人正在堂屋上首作爲欽差簽押房的那間正房內。
端方袍兒、褂兒、靴兒,穿得齊齊楚楚,就只沒戴大帽。腦頂頭髮脫得差不多,以致才梳的一條髮辮,雖然依舊烏黑,但他自己也知道比前兩年細多了。
他背剪着兩手,還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房間和堂屋一樣深。窄一些,紫檀傢俱擺得不少,留來容他踱方步的空間不太多。不幾步,踱到後窗下,把外面一垛高高的防火磚牆瞥一眼。轉一個身,不幾步,便又踱到紫檀簽押桌前了。
他那圓而紅潤的臉上,兩天來所籠罩的一種憂鬱之色,這時顯得更濃了些。兩道淡得幾乎看不清楚的眉毛,在眉心中間蹙成一個八字。平時那麼靈活、那麼能夠使人心安、使人膽怯的眼睛,也變得呆滯了;微微浮起的眼囊似乎更爲腫脹,也比往常更帶一些青色。而且好幾分鐘時間,一直垂視着那雙青緞的單樑、長靿、厚底、方頭靴尖;偶爾擡起來,把放在帽筒上的一頂大紅珊瑚頂戴、並在翡翠翎管中插了一支花翎的大帽瞥一眼,也不大注意的樣子。最後,眼光依然落到坐在簽押桌側的他的五弟端錦身上。
端錦是他最相信、最能談論心腹事情的胞弟。現在以三品銜、河南省候補知府的資歷,充當着他的隨員。這人的模樣有些像他的四哥,即是說,也是一張圓盤大臉,也是兩道淡得幾乎看不清楚的眉毛,也是一雙又靈活又狡獪的眼睛。只是比他哥年輕,嘴脣上還沒有他哥那不多幾莖帶黃色的鬍子;兩頰光光,也還不像他哥老早就把頰髯蓄起了。身材也比較瘦弱,尤其是兩隻手,又白淨又纖細,簡直不似他哥那雙肥厚的大手,也不像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的手。
“連沙市、宜昌的電報都不通了。”端錦把右臂擱在簽押桌上,指頭中間夾着由電報局退回來的幾張密碼電報紙——是上白宣紙印成朱絲格、又寬又大、專爲欽差大臣特製的電報紙。不必用關防,光憑這種特用紙,電報局就應隨到隨發的了——一面拿眼睛盯住他哥道:“局面恐怕有了大變動?”
“嗯!”端方停了步,也瞅着他五弟點了點頭,“何消說哩,革命黨準定是上躥了。”
端錦打了一個寒噤,覺得背心麻了一股。連忙說道:“那麼,天下真個要大亂了?”
“那倒不免。”
“朝廷該不至於……”
“絕不至於有什麼,咱們大清朝的國運還長哩!”
“不錯,長毛造反,佔了那麼多省份,還着朝廷打平息了。”端錦頓了一頓,又問,“對我們來說,有沒有關係?”
“有啊,而且很大!”端方接着嘆了聲道,“唉!我這兩天心頭不痛快的就在這上面……”
“是不是擔心我們帶來的那些鄂軍?”
“還在其次……其實我已有了防備,在武昌克服之前,不漏一點消息出去,就不怕有什麼意外發生。我目前最不放心的,只在內邊許我的後命,該不會因爲忙於湖北用兵而便擱置下來,或者竟自變了卦?”
“不會吧!”
“你怎麼敢說不會?”
“咱們的孝敬不是早就送過了?”
“唉!你這個笨伯!你只想一想,岑三爺爲什麼到了武昌就不能西上?難道岑三爺便沒一點孝敬嗎?”
“好不好打個電報給繼先侄兒,叫他去催一催澤公爺和盛杏蓀呢?”
“偏偏宜昌、沙市的電報又不通了!”端方把手一攤,接着說道,“連這封這麼重要的奏電還待設法哩!”
端錦把眼睛掉向窗外一望道:“是啊,管譯員何以還不見來?”
三
恰巧,房門上的繡花門簾一動,端方的心腹譯電員管蕩之急匆匆地跨進房來。
“大人有什麼事吩咐嗎?”是一種南方人的京腔。
雖然穿着一身行裝,但從衣服的款式和頭上那頂長纓玉草帽胎看來,一望而知,是帶有不少洋場氣的。白白生生一張瓜子臉,一天不知要搽上幾遍香脂。只管隨同欽差大人由宜昌起早,翻山越嶺,避開天險三峽,打從施南、利川地界,走了十三天陸路,來到夔州府,才坐上木船,改由水路西上;就連成天坐在大轎裏、從未用腳走過半里山地的端大人,尚不免被曉風烈日染上一層赭色;其他隨行人員更其個個風塵滿面;唯獨這個候選同知管蕩之,不知用的什麼妙法,竟能保持着他那白淨皮膚,俊俏面孔,既不見半點汗膩,更不着一星塵垢。如其不是一雙近得很厲害的近視眼,隨時掛一副深度的金絲託力克眼鏡在鼻樑上(也得虧端大人到過泰西,看見過洋人即使在廟堂之上,也能公然戴眼鏡,回國後,才革除陋習,准許屬員有眼疾的,可以在上司面前不取眼鏡。不然的話,這個管同知只好杖而後行了),很可使人疑心是端大人特特從京城帶來的一名什麼班的相公。不過,即令管蕩之眼睛不近視,面孔再加幾分俊,身段再添幾分俏,還是沒人疑心到此。因爲誰也知道端大人別號陶齋,他的癖嗜,除做官之外,確只在於玩古董:玩秦磚漢瓦,玩商彝周鼎,玩端溪硯石,玩魏碑晉帖,玩宋版書籍,玩宋元字畫。他這次到四川,便帶來不少端硯、碑帖和宋元人的手卷。
端方這才展眉舒眼、從從容容走到簽押桌前、一張鋪有五彩栽絨墊的靠臂椅上坐下,瞅着這個心腹譯電員問道:“宜昌電路不通,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剛纔到電報局查過。據局裏員司說,昨夜起就不通了。”
“我這封緊要奏電怎麼辦呢?”
“卑職也在局子裏查清楚了。現在由重慶到京城,還有兩條線路可通……”
沒等說完,端錦就從旁插了上來,並且是厲聲在說:“好呀!還有兩條線路!那他們爲什麼不就把這拍發出去,卻退了回來?真是一羣混賬王八蛋!”
他哥連忙瞪了他一眼道:“莫亂罵人,老五!”隨即掉向呆在旁邊的管蕩之:“你說下去。”
“是……是。”管蕩之畢恭且敬地說道,“這兩條線路,一條是國外海底電線,由安南國直通天津。雖然徑捷,可是拍發密碼官電,得先與外國局子交涉一下;另一條是國內線,由雲南轉廣西,再轉廣東,再轉江西,而後從南京轉出去。這圈子兜大了不說,若遇線路擁擠,免不得稽遲誤事。局裏員司不曉得大人意思選取哪條線路,不敢擅專,所以……”
又是端錦在插嘴:“他們就該打個稟帖來呀。”
“他們正在寫稟帖。是我們的差官不耐煩等,先走了。”
端方道:“似這樣,更不能嗔怪局員們啦……蕩之,我想從安南海底電線拍發了吧。不過,你去斟酌斟酌,這封電報,你應當明白,關係極爲重大。拍往京城,快固然需要,穩妥也需要。”
才把譯電員打發走,聽見院子裏又是一陣靴聲——有撲撲作響的官靴聲,也有橐橐作響的皮靴聲。
兩人從湖色綢窗簾的縫隙間望出去,看見全身戎裝的衛隊長、鄂軍三十二標一營管帶董作泉,陪着兩個長袍大褂、頭戴品級官帽的人,從前面穿堂走進來。一個亮藍帽頂、拖有一支藍翎的精瘦老年人,是安徽省候補知府、涪州翰林施紀雲。是他從宜昌起身時,特電涪州,約到重慶來代爲聯絡四川紳士的幕賓。在施紀雲身邊走着的,是一個約莫四十年紀、肥頭大耳、壯壯實實、業已蓄了兩撇黑鬚的人,帽頂是淡紅寶石,腦後拖了匹花翎。
他向端錦低聲說道:“他們來了。”
端錦也低聲問道:“那個二品頂戴的,可就是李湛陽?”
“是他。”端方一面自己從帽筒上把大帽取來戴上。
“並不見得如何精悍嘛。”
“正因爲不那麼精悍,所以才約他來帶兵。何況是個銀號老闆,在青黃不接時,還可給我墊一墊。”
“嘿嘿,將來款子多了,也有地方放了,免得再遭票號老西的盤剝啦!”
兩個大跟班,一個打起夾板門簾讓客,一個進簽押房來稟報。
端方坐在鋪着漂白洋布的大餐桌下方,笑容可掬地對着坐在右手邊的李湛陽說道:“覲楓兄,回到重慶久了嗎?”
“不久,”說起來,李湛陽算是端方的舊屬。現在雖然做到廣東巡警道,官不爲小,但對於端方,還是保持着下屬分際,有問才答,並且不敢多說,“還不到十天。”
“也算很快了。”
“大人電召,敢不星夜駿奔!”
“堅白倚畀老兄正殷,這次,怎麼這等慷慨,便答應老兄離任呢?”
李湛陽微微笑着說道:“是職道耍了一點狡獪,未向張堅帥明言是大人電召,而是託詞老母多病,暫行請假省親,單身離穗,眷屬並未同行,所以張堅帥竟相信了。”頓了頓,他又正正經經說道,“雖曰託詞,其實家慈確因年老多病,屢函職道歸省。今之得以回來,仍由於大人電召之賜,職道實實感激不盡!”
端方呵呵笑道:“覲楓兄把話說顛倒了。這是老太太的力量,我何功焉!不過,覲楓兄能孝於親,當然就能造福鄉里,這兒城防營的事情,一定要仰仗大力的。”他又轉向坐在左邊的施紀雲道:“鶴翁,是不是已經代我致過意來?”
施紀雲表字鶴初,點了點頭,才待說什麼,李湛陽就搶着謙遜了一番,無非是下材庸劣,不堪委以軍旅之事。還說什麼假期只有三個月,誠恐期滿之時,兩廣總督張鳴歧定會力促回任,那時行住兩非,本人既多爲難,而又辜負憲眷等等,一些官場中應該說的門面話。
但是端方不聽他的這些話,卻告訴他,其所以找他回來,正因爲他能夠給他幫忙。開始,也說了一些門面話。末了,微微露了一點口風,說朝廷差遣他到四川來,不止於查辦而已,說不定還有後命。因此,他不能不事先有所佈置。至於三個月後,“覲楓兄,你又何必回任廣東?我知道你報部的籍貫,是用你的原籍雲南。將來,我奏調你在四川做官,至少還你一個實缺巡警道,把老太太接去成都就養,豈不公私都便了?”
他居然把藏在心裏的話,毫無顧忌地吐露出來。
四
其實他不吐露,大家原也明白他的來意的。
端方自從花了四十萬銀圓(一說是四十萬兩紋銀)運動費,鑽了個侍郎銜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到手。當時,大家就知道他的目的,何嘗在辦鐵路,不過是以鐵路督辦大臣作爲橋樑,想恢復到三年前官階——總督部堂。兩湖總督想不到手,忖度了一下,自己確非瑞澂的敵手。一個時期,他差不多拋棄了初願,真打算老老實實幹幾年鐵路督辦再看機會。哪曉得天公弄人,正當他在武昌平湖門外看好一片地方,準備興建督辦大臣衙門時候,偏偏四川出了事,偏偏又遭逢一個蠢漢趙爾豐有時聽他擺佈,有時又不聽,把一樁順手生意弄得糟不可言。起初被四川人指着鼻子罵得狗血噴頭,心裏不免有點懊惱。恨王人文,恨趙爾豐,更恨四川人。繼而聽見朝廷有派人入川查辦消息,他又動了念頭。尋思不如趁此把瑞澂擠往四川去查辦,順水推舟運動他調任四川總督,騰出的兩湖總督,當然就歸他所有了。至於趙爾豐哩,那好辦,看在他哥趙爾巽的面上,給他搞個巡撫缺,倒合乎他的資格。他自以爲如此一安頓,既合天理,也順人情。還在瑞澂與趙爾巽商量聯名保奏岑春煊之前,他已悄悄打電到京,四處運動。事情被瑞澂發覺後,很不客氣地同他吵了一場。還見人就罵端老四陰險小人,不夠朋友。瑞澂雖然大事糊塗,小處並不糊塗,對於自己私利,更其思考得周到。知道端方這個鬼,要是不送個花盤,光是吵罵一頓,始終是要作祟的。與其作消極的防備,不如將計就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彰明較著保舉他去四川查辦,把這禍害掀出去,掀到烈火地獄中去。燒死了,消卻心頭惡恨;燒不死,也使他受點作難。至少,一年半載不會遭他暗算。
爲了要使這個惡客不再推三阻四,甘心前去,瑞澂還殷殷勤勤同他密商一番:第一步,他以查辦川事的頭銜離開武昌;第二步,再以會辦川事的名義離開宜昌。等他到達成都,即下特旨,欽命他署理四川總督。這個圈套,本是他爲瑞而設的,現在被瑞澂拿着反而向自己頭上套,按照道理說,端方既是不比瑞澂老實,瑞澂且不甘心伸着脖子受套,他端方怎會伸出脖子來呢?
但是端方畢竟伸出了脖子。
原因之一,是他與瑞澂處境不同。瑞澂已經安安穩穩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叫他無端另去找馬,當然勢有不可。而端方卻正彷徨歧路,拼命在找馬騎,聽說千里馬就在前頭,只須他跑一趟,便可抓住馬繮。這種誘惑,他豈能拒絕?
原因之二,瑞澂在內邊的力量委實大過於他。瑞澂同他密談的三步辦法,早得了內邊許可,來往電報,可爲憑證,並說,欽差查辦之旨,不日即下。勢逼處此,不奉詔不可,奉了詔,或許博得瑞澂諒解,憑藉他幫忙,第三步辦法,不愁不能實現。雖屬推想,也算一種誘惑,他又豈能拒絕?
他也顧慮到:“四川事情,是由四川人反對鐵路國有,反對四國借款修路而起。他們開會演說,罵我是賣國賊,我已經成爲四川人的冤家對頭了,我如何還能去查而辦之?瑞莘儒運動我去,無非要我丟醜而已!”
他猛然想到四川保路同志會派來的代表朱山,似乎尚在武昌。他連忙把幕賓劉師培(在《民報》上寫文章、與章太炎齊名的革命黨人劉光漢。自被端方花錢收買過來,爲他捐了一個四品京堂頭銜,一直充當着端方的入幕之賓,經常替端方查查書,考考古,勾結勾結一些文采斐然、不顧行止的名士。名曰幕賓,其實清客;名曰清客,其實就是俗稱的篾片)找來一問,果不其然。這個曾經在同志會上打破茶碗、指頭流血的激烈少年,一到武昌,便留了下來,每日和劉師培,和端方的總文案夏壽田,談詩論文,飲酒看花,好不興會淋漓。
當夜,端方便與這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親切地談了一會兒。
“你們四川爭路風潮,其癥結究在什麼地方?”
“一在查賬覈實,二在民款無着。”
“設若既不查賬,而又退還股款呢?”
“民情自安,風潮自歇。”
“還反不反對國有?反不反對借款合同呢?”
“當不會有。”
“日前趙季帥拘捕議紳一事,可知道嗎?”
“略有所聞,不得其詳。”
“是否即因路事而然?”
“以理測之,必因路事。”
“朝廷差我去川查辦,足下以爲如何?”
朱山連忙做出一種不勝驚喜樣子,高拱兩手道:“此國家之福,川民之幸也!山敢代表七千萬父老昆弟、諸姑姊妹,高呼歡迎!歡迎!”
端方也不由拈鬚微笑道:“果如足下所言,庶幾不負使命。”
端方因而決計伸出脖子去鑽瑞澂的圈套。朱山因而得爲端方的文案之一員而隨之西上。
不過爲了虛張聲勢,併爲了萬一之備,他接受了瑞澂建議,指調湖北陸軍三十二標一營士兵,作爲衛隊,來保護他,並保護所帶的二十多名隨員,並保護所帶的上百件的行李和古董。爲什麼他偏偏指調這一營呢?因爲他知道,這一營是湖北陸軍中間練得最好,服從性最強,而這營的管帶叫董作泉,是他的學生,是湖北將弁學堂出身,是四川人的緣故。
他於辛亥年七月十九日登上楚裕兵輪,由武昌鼓輪西上。走了五天,於七月二十三日抵達宜昌。
不想到了宜昌,與川漢鐵路駐宜昌總理、傳臚出身、四品京堂、四川人李稷勳一談之下,方知道七月十五日趙爾豐誘捕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等十三名士紳,不盡爲了路事,還說爲了衆人要造反。已經引起四川百姓憤怒,幾萬民團圍攻省城,軍民交鬨,死人如麻。四川事情,被蠢漢趙爾豐搞得如火燎原,不可收拾了!
“這樣看來,我豈能睜起雙眼跳巖?”他一連幾封電報打到京城,自稱能不足以馭衆,纔不足以應變,籲請另簡大員,入川剿辦。他的退堂鼓打得很響。幾乎有不俟君命,便將率領原班人馬,打道回鄂的樣子。
但是不能由他了。首先,瑞澂便不能容他回到武昌。因此,瑞澂一面與趙爾巽電商,決定聯名奏請加派岑春煊入川會辦,一面竟嚴詞阻止他,叫他務必靜待後命。並告訴他,就由於他徘徊瞻望,遲遲不進,所以纔不得不奏保岑春煊去四川會辦,原來商量的第二步辦法之所以變更,其責任完全在他。
同時北京方面也在催促他。並飭令瑞澂給他加派勁旅,以便他率領入川,迅解成都之圍,而後會同趙爾豐,剿平川亂。瑞澂來電也說,已令湖北陸軍第十六協協統鄧成拔、第三十一標標統曾廣大,統率一標精兵,分乘幾隻兵輪,星夜西上,歸他調遣。如此層層逼迫,當然有進無退了。
不過使端方最後下決心,定期八月初一日取道施南、利川地界,從陸路入川(因爲湖北所有兵輪,馬力不大,都不能駛上三峽。而在川江唯一行駛的蜀通輪船,偏又在忠州地面擱了淺,不能及時出險。這時,秋汛尚大,三峽中水流湍激,木船行水,不但危險異常,而且也稽延時日。考慮再三,才決定他本人和十幾個隨員,和幾十挑古玩字畫,帶領少數衛隊起旱;其餘人員、行李、軍隊、軍需,全用木船,憑几千名縴夫拉上去),還是得虧他那在外務部當參事的兒子繼先的一封密電。電文相當長,由老五端錦親自譯出。大意是,內邊對於岑春煊入川會辦一事,所見尚有分歧。慶親王奕劻非常不滿意岑春煊一個大錢未孝敬,就咬得這塊肥肉。疑心也和鐵路國有政策一樣,又是載澤、盛宣懷二人得了錢,搗的鬼。已有風聲漏出,岑春煊若再像從前一樣,目中無人,那麼,叫他在黃鶴樓住到過年好了。至於四川總督一缺,則決定易人,不管趙爾豐將來能否把川亂敉平,內邊都認爲人地不宜。現在就看他這位爸爸能不能趕在岑三爺前頭進入四川,如其能夠,而對敉平川亂又稍有把握,那麼,四川總督這個肥缺,十有八九不怕人來爭奪了。望他爸爸從速決定行止,勿再遊移誤事。
而且果然,比及八月十三日,由四川巫山縣山路到達夔州府,接到瑞澂電報說,岑春煊已抵武昌,因對川事意見與內閣不合,一時尚難啓節,請他不必待岑會商,只管兼程前進,勿失機會。
妙哉!妙哉!一則曰意見不合,再則曰勿失機會。可見繼先的電告既有根據,而瑞莘儒亦確未中變原議,儘可放心了。現在剩下來的問題,就只有如何來戡定川亂這一點小事了。
五
在端方看來,光是戡定川亂,委實不算如何棘手的一樁大事。他在宜昌時候,曾與熟悉川情的李稷勳切實研討過。並將幾個出川不久、正在宜昌小作勾留、即將東去上海的大商,找到行臺細細問過一番。雖然還未能把川事真相弄得十分明白,但憑他幾十年做官經驗,到底模模糊糊瞧出一點端倪。所謂民匪蜂起,圍攻省城,憫不畏死,誅不勝誅,大抵都是趙爾豐故意做的文章。他向老五端錦笑說:“除非真正講革命,講排滿的亂黨分子,纔可以說憫不畏死。但這類人,全中國能有好多?今年三月廣州之役,死的和關起來的,也差不多了。我不信四川的民匪都是革黨分子。只要將士用命,認真剿辦,斫掉一些腦袋,哪裏有剿不平息之理?何況四川人畏威而不懷德,三國時候,諸葛武侯治蜀以嚴,民到於今思之,豈不是個好例?除此之外,還找得出什麼更好的定蜀方策來呢?”因此,端方最初思考的,只在如何用兵這一點。還仗恃他帶來的湖北陸軍,比北洋的新兵精練,遠非見敵輒潰的川勇可比;而所用的器械,更是道道地地的洋貨!
但是中秋那天,上百數的精壯縴夫把他所坐的柏木四艙官船,從夔州府拉到萬縣,尚未登上出險後迅即開來接他的蜀通輪船時,他的定川方策,又作了修改。兵還是要用,不過用兵之外,搭了一個收買人心。配合起來,叫作剿撫兼施。
何以直到此時,他方想到收買人心這個撫字上頭?原因是,到了萬縣,他才碰上了由成都、由重慶間關來迎的、自稱各界代表的紳士們。特別是由成都而來的、紳班法政學堂監督、舉人出身的邵從恩,他把四川的事情談得稀鬆。據邵從恩的見解,川事搞得如此糜爛,完完全全由於趙爾豐七月十五日假傳聖旨,擅捕議紳,因而引起百姓憤懣所致。以後種種,根源於此。而趙爾豐剛愎自用,怙惡飾非,不惜把所有救援蒲、羅諸紳的良民,一概目之爲匪。爲今之計,只須把尚未釋放的紳士,禮遣回家,把民怨甚深的官吏,嚴辦幾個,而後裁減一些捐稅(他舉了一個例,如在成都每月發行一次的籤捐彩票),革除一些稗政(他也舉了一個例,如在成都開設的戲園和集中娼妓的新化街),則民心自安,民情自定。人民安定,匪徒無所假託。這時,臨之以威,撫之以惠,川事不迎刃而解者,未之有也!
端方又和顏悅色把其他幾人問詢一番。雖然所說都大而無當,有兩點卻是一致,那就是把民望所歸的紳士釋放了,把民怨甚深的官吏參辦了,四川亂事甚至可以傳檄而定。
“好輕鬆!”端方心裏好笑。並且詫異,爲什麼這班人竟自掛口不提爭路事情呢?難道這班人已經曉得他的政策了嗎?也詫異爲什麼這班人既然怨毒趙爾豐至於極點,卻又不彰明較著地請求揭參他,僅只籠籠統統提出一個民怨甚深的官吏?對於鐵路事件,他不好自己去挑弄,他只裝得很殷切地查問應予嚴懲的,究是哪些官吏?以及他們的劣跡?
但是結果,衆人也只指名提出了周善培、田徵葵、王棪、饒風藻等幾個人,始終沒有人提到趙爾豐。彷彿趙爾豐倒是一個不太壞的總督,只要把這幾個小官吏(其實都不算小,不過都夠不上戎首資格罷了)搞掉,趙爾豐還是可以安於其位似的。這卻把端方惹氣了,不由心裏罵道:“一羣糊塗蛋!事到而今,難道尚不明白我的來意?難道還疑心我會做出官官相衛的蠢事來嗎?”
只管不滿意這般各界代表紳士,他畢竟採納了他們一部分意見。
不過這時節,因爲施紀雲在座,這個人只能算半個心腹,有些重大關節尚不能預先使他曉得,所以他才這樣向李湛陽說道:“重慶是川東重鎮,下臨夔、巫,上扼敘、瀘,向北又控制着樑、墊,形勢重要已極。當此全川紛擾之際,若沒有重兵屯駐,那是不行的。然而兄弟所帶鄂軍不多,到齊之後,只能全部隨我到川西去剿匪。川東這方面的秩序,只好靠覲楓兄大力來維持。既爲桑梓盡了義務,也解除了我後顧之憂。因此,兄弟意思,城防營暫時招足一千名,由兄弟這裏撥去新式快槍三百支,作爲訓練之用。等到頭一批訓練成熟,再謀擴展。這樣辦,覲楓兄,你看還可以嗎?”
李湛陽曾經在廣東統帶過巡防,督練過新兵,有一些軍事知識。當下想了想道:“城防營,顧名思義,那隻能擔任重慶城防。大人說,用來維持川東秩序,併爲大人後衛,這不但不在城防範圍內,抑且千人力量也嫌單薄。這一點,得請大人明察。”
“那麼,你們川東地方平日賴以維持秩序的是什麼?”
施紀雲接口道:“主要是巡防營。聞之,重慶一府是三營,夔州一府是三營,最近重慶還增募了一營。”
端方遂掉頭向站在旁邊的董作泉問道:“海南,你可知道?”
董作泉挺胸凹肚站得筆端。臉上繃得沒一絲皺紋,兩眼盯着他的上司道:“稟大帥,標下不知道。”
“咹,不知道?”端方登時放下臉來。
“因爲標下擔任的,只在大帥身邊聽候差遣。”
“不然,海南。”端方還是頗爲不悅地說,“若只是在我身邊聽差,那是任何人皆可以。我之所以特別指調你,因爲你是四川人,當能爲我多多考察一些外面事情,最重要的,就是目前四川軍事的部署。然而你卻不知道!唉……”
董作泉當下連頭髮根子都紅透了。隨侍大帥將近一個月,吃這樣的碰,還是第一回哩。
還是施紀雲這個老頭替他解了紛。因爲施紀雲回籍已久,經常過問地方公事,對於巡防軍的部署,當然熟悉。據他說,從宣統元年以來,四川巡防,計有中路、副中路、前路、後路、左路、右路六個軍。每軍設一統領,下轄六營。寧遠一府,因爲情形特殊,添設了副左路、副右路兩軍,但每軍只三營(他不知道這六營巡防,已由朱慶瀾呈准陸軍部,指派教練官葉荃前去,將其改編爲陸軍十七鎮步兵三十三協六十六標。目前從寧遠府開出,正在嘉定府會同朱敦五統率的一路巡防,與同志軍羅八千歲、胡痰等你死我活地作戰哩)。此外駐在川南、川北鹽場地方的,有鹽務巡防五營,駐在打箭爐以外、歸邊務大臣管轄的,有川邊新防軍八營,都是特別隊伍,不能隨便調遣。現在駐在川西和上下川南四路巡防二十四營,已由趙爾豐調集,正與同志軍作戰。川北一路的情形,不大清楚。川東一路,則三營分駐夔州府各州縣,由夔州府知府兼任這三營的分統;三營分駐重慶府各州縣,由重慶府知府兼任分統,增募的一營,也歸重慶府管轄。“大概情形,就是如此了。”
端方連連向他拱手道:“好極了!足見鶴翁是留心地方庶政的。”他又掉向李湛陽,把眉頭一皺說:“如此看來,川東七營巡防,是徒有其名了。爲今之計,只有把分散在各州縣的營頭,調集到幾個地方,加以訓練。兄弟在德國考察過陸軍,深知軍隊之良否,端在平日訓練認真與否,若要認真訓練,那就非集於一處不可。我看這件事,最好是老兄一併承擔下去好啦!”
李湛陽也把眉頭一皺道:“這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
“大人委派職道的,只是重慶城防。城防的範圍……”
“哦!我明白。那就委你老兄充當川東一路巡防軍統領,兼重慶城防總辦,如何?”
但是李湛陽兩眼看着施紀雲,並不立即謝委。
施紀雲微微笑道:“這事,午帥似乎還得斟酌一下。”
“何以呢?”
“我想來,覲楓的意思,似乎要請午帥先向趙季和電商一下的好吧?”
“正是如此。因爲委派巡防軍統領,到底是總督部堂的權限。”
端方不由呵呵笑道:“不錯,不錯,是我性急了一點。那麼,目前就煩覲楓專任城防一職。不過將來保衛川東的重任,總要重勞你老兄的。”
然後施紀雲又談到今天在總商會召開的官紳商學各界會議,問端方要不要蒞臨演說。
他又笑了起來道:“演說嘛,兄弟倒有一日之長。不過而今在你們愛國愛鄉的四川人面前,我卻是小巫了,還是藏拙的好。鶴翁,你代表我去一趟吧。”
“午帥且欲藏拙,老朽何敢上場,不如另委一個人去。”
“什麼人呢?我這裏大多是外省朋友,這種場合,不甚適宜。”
“朱雲石如何?”
“太嫩了,哪裏趕得上鶴翁的老練!”
“老朽到底不會說話。”
“何必說話。憑他們如何商議,鶴翁總之拍掌贊成。我想,辦商團,辦民團,用以自保,只要他們願意掏腰包,有何不可?我不像紐元白那樣多疑多慮。其實疑慮,終屬枉然。今天的輿情所至,你有好大本領,能夠逆而阻之?兄弟此次來川,所抱宗旨,質言之,只有兩句,就是聖人說的‘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希望二位出去逢人便講。知道兄弟宗旨的人越多,兄弟辦起事來則窒礙越少。鶴翁今天到商會去,不妨就把兄弟宗旨,傳播一番,好嗎?”
兩個客人正待恭維他,他已回頭告訴董作泉,說要委派他當欽差大臣行臺營務處提調,以便他有資格去幹辦聽候差遣以外的緊要事情。
這不但使董作泉驚訝得不知所措。想不到一袋葉子菸之前,他才吃了那麼大一個碰,而今又忽而突之被提拔得這麼高。就是兩個客人也不免心頭尋思:“端午橋總是愛耍這些把戲!”
等到摸茶碗送客,端方對李湛陽說:“覲楓留一步,我還有點事同你商量。”
六
這時,簽押房裏只有兩人,連隨時在身邊伺候的小跟班都被遣開了。雖然從穿堂外面時有傳來的嘈雜聲音,但也妨礙不着兩人的言談。
端方換穿了一身便裝,更顯得矮了些,胖了些。他把總文案所起草的一本奏摺底稿,從簽押桌抽屜中取出,翻了一翻,遞與坐在對面的李湛陽道:“你看看,這樣辦法,我可對得住你們四川人了?”
李湛陽連忙接過這疊端方親筆塗改之後,畫過行,蓋過私章的奏稿。翻看頭一行:“奏爲官吏不法,殃民致亂,謹據實糾參,請旨定奪,以平民憤,而利事機,恭折仰祈聖鑑事。”
“啊!大人動了參折了!”李湛陽定睛看着端方,一臉又驚又喜的神色。
端方捋着幾莖倒黃不黑的鬍鬚,故作深沉地感慨說:“本來不想參人的,然而四川局面搞得這樣糟法,若不參掉幾個人來給百姓們出出氣,真不容易轉圜。我從萬縣起,就同朋友們旦夕商量了幾回。有人以爲把蒲、羅幾人釋放了也就夠啦,也就可以收拾人心啦,可以不必多得罪人。也有朋友這樣說,不得罪人不行。還嫌我不如岑雲階的手辣。岑雲階曾經一折子把廣西省的巡撫、藩臺、臬臺三頂紗帽都參掉,而我現在才參了一個提法司。”
“是周孝懷嗎?”李湛陽稍微有點吃驚道,“此人是岑雲帥一手提拔起來,在四川開辦警政,開辦實業,一向有能吏之稱的。聽說這次對於趙季和的舉措,他倒沒有附和。”
“不然!這個人狡猾已極,最長於見風使帆,他雖沒有附和趙季和,他卻是王採臣的軍師,若非他從中煽動,你們四川的爭路風潮,如何鬧到這麼大?你可知道,王採臣反對國有政策,醜詆盛杏蓀誤國殃民的奏摺,便是此人的手筆?”端方說到這上頭,不覺牙齦都咬緊了。頓了頓,又嘆了聲道,“小人枉自爲小人!他以爲反對國有政策,便可討好於川人,殊不知川紳向我控訴到他,無不以禍首目之。你說他是能吏嗎?我也周諮博訪過一下,其爲人也,小有才。但凡一個人爲政不識大體,專從小處落墨,以之賈怨則可也,以之逞能,那就不大對頭。覲楓,你是在宦海中浮沉過來,當能明白我這番話,並不是完全在駁你啊!”
當其李湛陽唯唯稱是之後,面不改色地把奏稿一行一行看下去時,端方忽又含着微笑,和和氣氣地說道:“覲楓,你畢竟是個有閱歷的人。你細看看,真有不妥當地方,儘管提出來,咱們還是可以商量。”
“實實不敢當。大人筆下,沒有錯的。”
“那又不然。即以筆墨論,做奏摺也有講究。近人筆記,不是載過這麼一件公案?說,有某省巡撫,被人糾參,硃批交刑部議處。部裏員司都知堂官和這巡撫有宿怨,怕他投井下石。遂公議了八個字回奏。八個字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想來,堂官斷不能借以生事了。哪知聖旨下來,卻非常嚴厲,這巡撫竟遭到鎖押來京。於是員司們爲之駭然,都去請教堂官,是否根據公議的處分回奏?堂官說,就是根據你們的公議八個大字回奏的。及至問到是怎樣的?堂官說,你們公議的,豈非查無實據,事出有因嗎?本等是可以脫罪的兩句話,僅僅顛倒了一下,便可殺人。可見奏摺文字,確應好生研究。我這奏摺誠然沒有這樣的活套話,可是弦外之音,不知道看得出嗎?”
李湛陽已經看完,便忙說道:“大可看出!大可看出!大人儘管所參的只是周善培、田徵葵、王棪、饒鳳藻等數人,但此數人者,皆助桀爲惡之徒,不足以當罪魁。這班人且須嚴究不貸,則爲之上者,怎能置身事外呢?這是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的筆法,妙絕了!妙絕了!依職道看來,趙季和這頂紗帽,準會丟掉,大人的後命,定不在遠的。”
端方忽又搖頭嘆道:“也不可以看得太準,事情尚在未定之天哩!”
“是如何的?職道倒不解了。”
“因爲事出非常,所謀不能全由人耳!”看見李湛陽神色茫然,他遂兩肘靠在簽押桌上,把頭湊過去,特別放低聲氣說道,“最近省外與京城的消息,你們真未有所聞嗎?”
李湛陽把頭兩搖。
“那麼,我告訴你……只能告訴你一個人……覲楓,大局不好啊!革命黨在武昌起事,已經成爲氣候了!”
“是哪天的事?”李湛陽嘴角上的肌肉微微顫抖了幾下。
“八月十九夜發生的。我十九日船抵涪州,接到瑞莘帥的急電,尚說破獲革黨機關,首要二人業已訊明正法,叫我勿聽謠言。不想二十日到長壽縣,叫人到電報局拍電,就說武昌電報不通。登即拍電到沙市查問,回電說情形不明。到了這裏,接到宜昌電告,方知八月十九夜,革黨在武昌起事,聲稱獨立,並將漢口、漢陽都佔據了。”
李湛陽衝口而出道:“或許不太要緊。若以今年三月廣州事變來說……”
“不能相提並論!廣州革黨圍攻督署,張堅白未離廣州一步。有了他的鎮靜,又得力你們同鄉李直繩調動水師,立向革党進剿。所以革黨之勢雖猛,到底不旋踵而滅。但這次武昌卻不然,事情真相,雖尚不能盡曉,可是確實消息說,事變剛起,瑞莘儒便逃跑了。”
“嗯!”李湛陽只能在鼻孔裏哼了這麼一聲。
“因此,革黨才愈猖狂起來,居然聲言獨立。隨後沙市來電報稱,革黨居然成立了什麼軍政府,號召各省響應。”
“怪啦!難道武昌沒有兵嗎?”
“兵是有的,儘管瑞莘儒調了若干營頭佈置在沙市、荊門州、嶽州和鄖陽一帶。即使不然,他的衛隊也還不少。”
“那麼,革黨如何在一夜之間就能成事,並使得瑞莘帥竊負而逃?嗯!莫非由於革黨勾結,駐軍和衛隊都變了嗎?”
端方把桌子一敲道:“我也是這樣在着想。要不然,瑞莘儒再無能,怎會事變一起,便逃跑了,而且還不知逃往何所?堂堂總督部堂,說起來也太丟人了。”
李湛陽皺起雙眉道:“若果是兵變,事情確有點淘氣。”
“就是嘍!苟如戊申秋操,安徽那回兵變,瞬息便被撲滅,那就好啦。設若曠日持久,首先,於我便有不利。”
“這個,職道又不能索解了。”
“這有什麼難解呢?可以意想得到,彼時朝廷對於川事,將不會重於鄂事耳!”
說到這上頭,李湛陽是局外人,沒有患失患得心腸,看法確比端方清楚。當下遂寬慰端方道:“依職道愚見,倒覺得鄂事愈亟,朝廷將更重視川事。何也?四川居於湖北上游。只要四川安定,便可向下游用兵。而且練兵籌餉,四川都比他省容易。同治年間,朝廷特任駱文忠公督川,便是前例。現在四川情形,正與藍大順、李短搭搭竄擾相同,設若湖北亂事曠日持久,那麼,大人處境恰好就是駱文忠公了。所以職道預測,四川易督一事,或許比鄂事未起之前,還要快些哩。”
端方想了一想,不由雙眉全舒道:“有道理!覲楓,你的學問大有進步,今後諸事都要叨教了。哈哈,有道理!”
但是他又搖了搖頭道:“岑三爺該不會乘此跑來四川吧?要是他來,這紗帽準定是他戴上了!”
“大人接沙市電報,報過岑雲帥的行蹤沒有?”
“昨天以前,沙市電報只說下游無輪開到,武昌情形不明。”
“那麼,岑雲帥一定沒有西上。今天的電報呢?”
“哦!我沒告訴你嗎?宜昌、沙市電報,從今天起都不通了。”
“如此,職道敢給大人道喜,駱文忠公大人是當定了!現在,只請問大人所帶的鄂軍是否都已入川?”
“都入了川境。只因上水木船走得太慢,大約還待十天左右,纔可齊集重慶。”
“職道有兩句過慮的話,不知大人要不要聽?”
“好說!你的話,我怎會不聽?請講吧。”
“武昌事情,若果由於兵變,大人所帶鄂軍,是不是該提防一下?這是職道過慮之處,或許……”
端方已經點頭說道:“慮得是。我適才提拔董海南作我行臺營務處提調,是有用意的,至少,他能管理我帶來的全部鄂軍。一會兒,我還要當面吩咐他:但凡從省外來的函電,無論是協統鄧成拔的,標統曾廣大的,或是下及伙伕長班的,一概得先經營務處檢查後發出。這便是提防辦法之一。還有其他一些辦法……”
一語未完,小跟班進來稟稱譯電員管老爺來了。
管蕩之手上握着一封譯好的電報,好像並未打聽一下,急匆匆撩開門簾,便往裏走。及至發現有生人在座,才又放下門簾,退出房門去。
“蕩之進來!”端方急忙喚了一聲。並用眼睛向他手上一瞥,問道,“是什麼地方打來的?”
“京裏的。由安南線路轉來的。”電報仍然握在手上。
“拿來!”
才一着眼,他就向李湛陽說道:“是盛大臣復我前天的去電。”匆匆看完,臉上是一種驚訝不定但又微帶慰安的神氣道:“覲楓,不出我們所料,武昌果然是兵變了。盛杏蓀說,黎元洪爲帥。黎元洪是陸軍裏一個標統,他掛了帥,當然是兵變無疑……不過,這是個老實人,怎麼會造起反來?他又不是革命黨?這就未免可怪了!盛大臣又說,諮議局爲政府。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政府在諮議局呢?抑或是諮議局的議紳出頭成立政府?如其是議紳出頭成立政府,那麼,革命黨人呢?難道武昌事變,並非革黨發動的?然而也不對。若無革黨從中鼓動,兵又如何能變?何況瑞莘儒十八日的電尚說破獲了革黨機關……總之,武昌的事,看來並非光是革黨,其中有軍隊,又有紳士……”
李湛陽道:“盛大臣電上,沒有提到朝廷對此事的處理?”
“提到了。說薩鎮冰帶的兵輪已經開了炮,這必是海軍部、軍諮府下了令。又說,陸軍部大臣蔭昌已親率北洋練兵兩鎮南下平亂。還說,朝廷即將起復袁世凱督楚……”
“起復袁慰帥督楚,瑞莘帥不是完了嗎?”
“光是革職,恐怕還完不了哩!”接着,端方轉向管蕩之問道,“我的奏電,發出去了沒有?”
“遵照大人吩咐,由安南線路發去的。”
端方重又把北京來電看了遍。待管蕩之走後,遂把電紙兩頭摺合,只留中間一段,指給李湛陽看道:“你看這幾句。我們剛纔研討的,居然中了的了。”
那一段電文是:“衆見,蜀事實難於鄂,緣匪勢散漫,而兵行又濡滯故也。公所帶鄂軍,望倍餉拊循,勿令生心潰散。岑雲帥已返滬,朝意將令督蜀,病辭不受,可見不能來矣。蜀事仍將責成我公,日內即決。袁慰帥請援湘軍、淮軍舊例,招勇二十四營,意在間接招安,高於直接,言者皆韙之。公於蜀匪,可否斟酌情形,一面招撫,一面募勇?多一勇,即少一匪也。”
端方說道:“湖北事情,已不算十分嚴重。蔭午樓、袁慰亭既皆南下督師,區區一黎元洪,何足爲禍?岑雲階跑回上海,如何還肯西上?看來,四川這個重擔,只好讓我來擔了!”
他心裏高興,面上還是裝出一種爲難樣子。
接着,遂切切實實同李湛陽商談起城防營的招募辦法。同時,也研究了些如何聯絡紳士,如何收攬民心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