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蜀通輪船正頂着長江洪流,一尺一寸地掙扎而上。渾黃的水是那麼湍激,丟一件浮得起的東西下去,等不得你看清楚,早就被水帶到你看不見的遠處去了。
機器倉、煤倉佔了輪船本身一多半。機器的轟隆聲特別大,火倉裏的煤鏟隨時都在嚓嚓嚓地響。這條一年來專門行駛川江的輪船是特別設計製造的,和宜昌以下所有輪船不同地方,除了機器大、馬力大而外,比如船尾的螺旋推進器,就有兩部。舵也一樣,主舵外還有兩張比較小一點的輔舵。
輪船具備了這種非凡力量,才能夠同那一瀉千里、連屋大的石頭都能沖走的激流爭個進退。它那刀刃般的尖船頭斫進直衝下來的大浪,把浪劈成兩片,讓它怒吼着從船舷溜到船尾,匯合上被推進器攪將起來像野獸打滾的浪花,吵吵鬧鬧,一翻一滾,分向兩邊懸崖腳下碰去。
輪船本身只容得下爲它工作的人員,即從那個英國籍船主起,一直到洗船板的寧波籍水手。一百多位旅客,則全部擠在用鋼繩絞綁在輪船左舷的另一艘比輪船還大、還長、還高,木頭構造、鐵皮包裹的兩層倉船中間。
倉船的空間雖然儘量利用了,但頭等客人到底在船頭倉面上有一間不大的餐室。其中,擺有兩張小小的方桌,十六張小小的骨牌凳。使人感到新奇而不同於一般餐室的,除了雪白、淺綠兩種油漆色彩外,還由於靠壁一具完全不是中國人家所有的食具櫥,和食具櫥上方所懸的一面金漆框子的玻磚鏡。
名字叫餐室,其實除了每天三餐外,客人們幾乎是不離開它的。兩張小方桌也不空,除了用來吃飯外,還供給八個至十個旅客打麻雀牌。打麻雀牌的雖然額定每桌四個人,頂多還容許兩個挨着輪子做夢的人,但這是一種流行的賭博,比什麼紙牌都大方,比牌九、紅黑寶又藝術些,但凡號稱上等社會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全愛好它,一張牌桌旁邊,總有幾個看打牌的人和愛出主意的人。
頭等旅客當中始終不打牌,偶爾在旁邊看看也不感生興趣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就是周宏道。
周宏道自從輪船開離宜昌以後,就有時鬆鬆地穿着一件條紋和服,站在倉船上挨近船頭的欄杆邊,眺望着兩岸壁立入江的山峽,一面讚歎着山水雄奇,一面說道:“在這樣地方來開山鑿洞,修建一條鐵路,真不容易呀!”
有些崖壁,從下望上去,好像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但看得見竟然有那麼多光着上身、露出紅得發黑的皮膚的人,趴在上面打石頭,輪船經過時,不少人放下手上的東西,衝着輪船喊些什麼。江風很大,把喊聲吹得斷斷續續,沒法聽清楚。
“不是嗎?所以連詹天佑總工程師都說工程太難了。”宜昌鐵路局一位辦筆墨事情的尹希賢委員回答說。
“我們在東京時就料想到這種難工了。我們一直主張先修重慶到成都的鐵路,就因爲東大路平坦得多,費不了好多時候,錢也花得少些,股東們早一天看見鐵路火車,再叫出錢也容易啦。”
尹委員抱着一根水菸袋。由於風大,吹不燃紙捻,只好把紙捻的火頭湊在菸斗上,勉強咂了兩袋;一面注意挖着菸絲道:“這是老話了。……如其材料好運的話……我們也贊成的……李總理就說過,哪個不想先從容易地方着手呢?”
“有了輪船,還不好運材料嗎?”
“輪船是去年纔有的,就是這條蜀通。……你看,小得像什麼!哪能同宜昌以下那些大輪船比!……內行人說,不中用,鐵路上的材料不是鋼便是鐵,又大又重,這種輪船運不了。”
水面上迎着輪船駛下五六隻大木船。只一隻好像是專門載人的四倉茅篷船,一聽見蜀通的汽哨,它們都掉了舵,讓出水經的中心。同時看得出木船上人們的臉色是那麼驚異,那麼緊張。上水木船,幾乎隨時看得見。一溜串一溜串地傍着崖腳在走。——無例外地都憑着一條細竹纖,許多精赤條條的人在僅能容足的小徑上,挽着竹纖的另一頭,非常吃力地把它拉着走。
周宏道把那些上下水的木船瞥了一眼。想起前幾年同蘇星煌、尤鐵民到日本去留學時,從成都到宜昌就是乘的木船。在重慶換的,還是一隻挺大的鹽船,舵工橈夫,說起來都比普通客貨船強。但是在崆嶺峽三珠石遇着風暴時候,幾乎出了大事,精幹的舵工首先面色如土,不住念着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不圖數年之後的今天,川江裏才僅僅有了一隻用機器行動、不怕風險、不怕水險的蜀通輪船,不由浩然長嘆一聲:
“二十世紀維新時代,我們川江還有這麼多的木船在行駛,怎不叫東西洋文明國家笑我們是頑固守舊的老大帝國哩!要是這條川漢鐵路趕快修起了……”
啪!肩頭上着人一拍。同時一個半川腔半京腔,聽起來不大順耳的聲音,幾乎是喊着在說:“怎麼!宏道老兄又在擬具什麼地方自治條陳嗎?”
當然這是老朋友葛寰中啦。還一定是和了三番下來做夢,才這麼高興。
其實葛寰中並非此刻因爲和了三番才高興,他自從涪州卸任,過班知府,到北京引見,在吏部——也就是兩個月之後新官制頒佈、改名的民政部,領到執照;並花了一筆不小的鑽營費,鑽得一封振貝子的八行,盤算回川之後,就不署缺,也可得到一樁闊差事。他近年以來,官運亨通,無往不利,倒是隨時隨地都在興高采烈。也由於興高采烈,所以他在漢口張美之巷泰安棧房裏一頭碰見多年不見面的周宏道,才忘記自己業經是四品黃堂加捐了二品頂戴的大人。而周宏道呢,雖然從日本留學回來,經邵明叔聘爲紳班法政學堂教習,說起來是清品,但到底是一個沒發變的教書匠。是別人,不過一揖之後,立談數語,問問近況,借個故拱手告別,以後碰見了,點點頭,也算盡了情誼。但他葛寰中,就不這樣勢利。依然像在成都、像在東京碰頭時候一樣,一揖之後,便拉着手說個不了;不但拉去吃了兩次館子,還堅約結伴同行;還撥了一名跟班服侍他,給他打洗臉水,打被蓋卷,提衣箱,提網籃,一路上使周宏道減少許多麻煩。
葛寰中只管脫略,只管不拘形跡,只管不拿官架子,但是也只有周宏道把他當成一個平常朋友,不是喊他寰中,就是稱他老葛;其他的人,到底懂得一些官場規矩,尤其是縣丞前程的尹希賢尹委員。
尹委員回頭看見是葛寰中在說話,連忙嚲下兩手,把水菸袋儘量向屁股後面藏去。同時,側過半邊身子,在沒有血華而又瘦削的臉上擺出一副笑容道:“太尊請站這裏。又風涼,又好看風景。”
“都說三峽風景好,我卻看膩了。……那裏是什麼?……哦!工人們!是在修鐵路嗎?”
“是的,是在修鐵路,修鐵路路基。”
“真是險工呀!”
“是的,太尊明鑑。”
“我在宜昌聽見你們李總理說,路基打了不到一百里,錢已用了幾百萬兩。若是打到夔府,現在籌集的一千幾百萬兩便光了。將來鋪鐵路,買火車,用錢的地方尚多,這錢又從哪裏來呢?”
尹委員官職太小,他怎配答應這種問題。好在葛太尊並不一定要他回答,他已經向他的老朋友周宏道說開了。
“我在北京時,幾位同鄉京官要遞公呈,特特來找我出個名字。我當時頗費躊躇:若是爲我個人名譽計,倒樂得出個名字。因爲領銜反對盛杏蓀鐵路國有政策的,恰就是前年奏參慶親王的四海傳名御史榮縣翰林趙堯生。這人又是我的老上司周孝懷的老師,要講淵源,認他做太老師也該的。然而從國家的體統上着想:盛杏蓀是郵傳部大臣,也就是舊官制的各部尚書中的一位。外面各省的總督、巡撫,轉到京官,便是尚書、侍郎,也就是新官制的大臣、副大臣。趙堯生以御史資格,揭參他,反對他,都可以。爲什麼呢?因爲御史就是言官,品級雖然不高,外放出來大也不過道臺,尋常只是知府。可是我這個出錢捐的過班候補知府,既無言責,而竟出名反對部大臣,那成什麼體統呢?這是一。那時,我已想到:川漢鐵路自從光緒二十九年錫清弼制軍奏準劃歸商辦,光緒三十年又奏準隨糧附加畝捐作爲路款以來,好容易才籌集了一千四五百萬兩,距離七千萬兩的額子,還很遠很遠。路程呢,三千里,從宜昌直到成都。現在開工兩年,路基尚未打到一百里,離夔府尚有五百多裏。若只打到夔府,豈不還得五年多?再加上打隧道,架過山橋,直至鋪鐵路,走火車,有人說,起碼也要九年。九年是從前估計修通全路三千里的時間,而今只這六百里的險工,便要九年。國家現正奮起圖存之際,列強也正鷹瞵虎視之時,九年之久,不知要起多少變化,三年已經嫌多,何況九年!……”
他的大跟班張錄已經從他頭等艙房裏,把真正呂宋出產的雪茄煙,連同一枚真蜜蠟菸嘴,一併給他找了來。雪茄煙頭是切去了的,只等他拿過去,再就張錄手上劃燃的瑞典保險洋火一咂就成。
另一個小跟班何喜接踵走來。手上洋瓷茶盤內是兩杯由北京帶出來的香片茶。
他等周宏道取了一杯後,把嘴一努道:“送給尹委員。另給我倒一杯來。也睜開眼睛瞧瞧啦,不管是幾個人,總只兩杯茶,是誰教你的?”
尹委員已經恭恭敬敬取茶在手,猶然謙遜着說:“大人請,大人請,卑職不大喝茶的!”
“老兄又在開玩笑了!”葛寰中像是被人搔着癢處似的呵呵大笑道,“我已再三說過,我們並無上司僚屬干係,況且你老兄的差事又在湖北省,隔省更是不相管轄,爲什麼還鬧這種稱呼!”
他又向着周宏道笑說:“宏道,我們十幾年的相知,你總明白我這個人,雖然在官場中混了這麼久,我就是沒有這些官場習氣,有些人背後說我太不拿身份。老頑固們還更罵我是維新派,是亦步亦趨在學周孝懷周觀察。只有你們的老朋友郝又三這位年輕人的話說得對,他說我葛寰中到底是讀書種子,所以出污泥而不染。但他也說到我的毛病,就只名士氣太重了點。……哈!哈!這年輕人,倒有一點眼力!”
兩個人因就談到郝又三,談到他的父親,當了四川省諮議局議員的郝達三,談到郝達三的大小姐郝香芸的丈夫蘇星煌。關於郝家情形,周宏道因爲聽過了兩次,不感新奇。至於蘇星煌,他只曉得他當了資政院議員。因就問葛寰中這次在北京可曾會見過。
“豈只會見。他們夫婦還請我在他們舍飯寺衚衕家裏,吃了一頓絕好的四川菜飯哩!一樣宮保雞丁,一樣豆瓣鰱魚,還是香芸親自動手做的。我從前只曉得這位賢侄女雖是女學生,針黹尚好,得過我們郝大嫂的傳授。但還料不到能夠做菜,而且做得那樣好法!無怪你的這位老朋友蘇星煌時常當着人自誇妻命好。哈!哈!妻命倒好,只怕我們蘇兄的耳朵要出毛病!……”
“耳朵出毛病?”周宏道驚異地問。
“耳朵,不就是毛病嗎?”
這下,連尹希賢委員都笑出聲來。當着太尊大人大笑出聲,在尹委員還不習慣。連忙一手執茶杯,一手仍撇在背後提着水菸袋,趁太尊不注意,輕輕幾步便溜回艙房去了。
“我們不要笑耳朵。當今在政治舞臺上活躍的人,有幾個的耳朵不?蘇星煌的耳朵要能早點的話,我相信他的前程更會遠大一些。這徵兆,我從他夫婦爭論到鐵路國有政策上就看出了。”
“怎麼爭論的?這倒要聽聽。唉!中國到底有進步,連一個不出閨房的婦女也懂得國家大事,日本的婦女還沒這樣文明哩!”
何喜又拿着洋瓷盤來把兩隻空茶杯收了去。並說:“張大爺請示,今天開午飯,除了帶的路菜,還要不要添菜?”
“船上廚房能夠添菜嗎?”
“張大爺問過了,說就只沒有小菜和蝦子,要添呢,有雞,有肉,有鹹魚。”
“那麼,添一樣雞,一樣鹹魚。怎麼做法,憑廚子去,只要好吃。……還有,開飯時,多擺一份碗筷,請尹委員一道吃,先去打個招呼吧!”
而後濃濃噴了口青煙,才接着說:“這不是文明,也不算進步,只能說是我們的國粹。難道你忘記了前頭的慈禧太后,當今的隆裕太后,不都是垂簾聽政的女主嗎?”
“上有女主,下必有女臣。我國官場中間,並未聽見有巾幗而冠服者,這又如何以說之呢?”
“你真是書呆子呀!女臣女官怎麼沒有,只是不露面罷咧。然而提攜於懷抱之間,操縱於牀笫之上,說起來不露面比露面的還強,也就是我說的要登政治舞臺活躍的人,耳朵必的道理!也就因爲我們中國女主當政,餘風所及,許多婦女委實也懂得國家大事。即以郝香芸來說,你聽她對盛杏蓀和載澤、澤公爺所主張的借款政策是抱的怎麼樣的見解!……”
眼睛笑成了三角形,白白的四方臉上一下子露出了許多平常不大看得出的皺紋,上脣上剪短的墨黑八字須不唯簇擠成爲一個又粗又大的“一”字,而且這個“一”字還是活動的。看來,葛寰中對蘇夫人郝香芸女士的話,是感到了無窮興趣的。
“她說,借外債並不是什麼壞事。翻過來說,還是一樁救亡圖存的妙策。她說,借外債來修鐵路,開煤鐵礦,振興實業,辦學堂,練陸海軍,做這些有益事情固然值得贊成,即使借來胡花亂用,今天修花園,明天造宮苑,都比不借的好。只要外國人肯借給我們,我們就應該放開手地借。我們怕的,倒只是那些強國們一旦聰明起來,一個錢不肯借,那就糟了。趁着而今強國們還不太聰明,我們如其辦得到每月向英、法、德、俄、美、奧、意、日八大強國借一筆大款,我們中國不但可永免瓜分之禍,甚至還富強起來,超英、法、德、俄、美、奧、意、日而上之,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周宏道聽得出神,不由收斂起臉上的微笑,道:“真是奇論,一定有借債救國的道理的。”
“當然有囉!說出來很簡單。她有一個比喻說,從前成都有一家洋廣雜貨鋪,本錢不大,生意也壞,欠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到了某年的除夕,在出天方之前,坐了一鋪子債主,都逼着掌櫃要錢。掌櫃是個老好人,最初還只是作揖磕頭,要求大家寬限到明年端午節。後來,被逼不過,端出一碗合好了鴉片煙的燒酒,慷慨激昂地向債主們表白:他的生意做壞了,並不是他存心不良,而是由於水客騙了賬,徒弟夥計弄了手腳所致。而今呢,貨光了,錢完了,他對不住大家,只好當着衆人,服下這碗毒藥,下一世變牛變馬,挨家挨戶來還債。不過遺下的父母妻子,老的老了,小的還小,無以爲生,債主們總得打個主意,叫他們活下去纔對。當然,債主們都有一個算盤,怎麼能讓他去尋死?因而不僅不再逼他要錢,大家還商量着再借出一筆像樣的本錢給他,後來的話,不必細講了。她就憑了這個實例來說明我們中國如其廣借外債,越借得多,債權國爲了它們的利益,它們總不會要中國滅亡的。不過這外債卻不能只向一個強國去借,必須向八強借。甚至於像比利時、荷蘭、西班牙、葡萄牙這些二等強國,只要他們肯借給我們,我們都應該借。她說,這不叫債多不愁,實在是鬼多了便害不死人……”
這一下,周宏道的眼睛也不能不變成三角形了,雖然他的眼睛生來就比葛寰中的小,而且是單眼皮。不特此也,還忘形地拍着巴掌,把兩隻寬博的衣袖在江風中扇動得像兩隻老鷹翅膀。同時,搖晃着一顆光頭讚歎道:“好絕了!好絕了!這種不同凡響的清詞妙論,真可打一百分!”
“你贊成她的命意嗎?”
“當然贊成!並且五體投地地贊成!不過……不過這種話作爲閒談可也,設若在公共場合講演起來……嗯!似乎有點不便吧?”
“哈!哈!正和你的話相反,我倒非常惋惜郝大小姐沒有在公共場合講演,或是寫成文章投到報上去登載。不然的話,湖南藩臺這個缺,即令她丈夫還沒資格承當,也斷乎不會落在鄭孝胥的頭上!……”
“葛太尊!葛太尊!該你當莊了。請來收你的夢錢!”一片聲從餐室裏傳出。
另一個聲音:“嚯!這場夢做得好啦!光夢錢就得了九塊六!”
二
“擬具地方自治條陳”是葛寰中一句開玩笑的話。但邵明叔在東京聘請周宏道和董修武兩人時,的確說清楚過,要董修武教財政學,要周宏道教地方自治。董修武學的是財政。只管說課本是日本課本,材料是西洋材料,但學理是共通的,只要懂得了共通學理,那就很容易加入一些中國方面的東西,改成中國財政學講義。唯有地方自治一門,便不同啦。在日本學堂裏,還沒有列爲專門課程,因此也沒有成套的講義。在中國,更是從古以來,沒聽過什麼叫地方自治。中國書上只說過治法治人,顛倒過來,勉強可以說作法治人治。但是邵明叔說,地方自治在目前中國已是一種必須推行的新政。以四川而言,好多州縣都已奉到布政司札子,叫從速設立地方自治局。局是設立了,粉底黑字的吊牌也掛上了,委員、司事、稽查、文書、各員工,應聘的已由地方官用照會從紳糧中聘定了,應僱用的,也由委員把一些私人安置下來了,萬事齊備,就只不曉得該辦些什麼事。紳班法政學堂應該來解決這個懸案,開這一門課程。課程是嶄新的,教習也應該是嶄新的。中國的新政既是一切從日本整套整套地搬過來,那麼,從日本留學生中來物色教習,更屬事理之當然。不過那麼多在日本學法政的同鄉,願教這門課程的偏偏沒有人。恰逢周宏道把日本料理吃傷了,想及時回四川來撈件事情幹,又經董修武他們幾個人的慫恿,他遂慨然承當來教這門又時興又緊要的課程。
既是承諾得很強勉,心裏因就存了一個疙瘩,偏偏董修武又要在上海勾留,叫他一個人先回川,沒人作個商量,不曉得這門又時興又緊要的課程,到底從什麼地方下手,心裏疙瘩越來越大。在漢口,偶爾和葛寰中談到這上頭。葛寰中毫不思索地隨口便給他指出了一條捷徑:“這有什麼爲難地方!只把你所曉得的何者叫地方,何者叫自治,大約你那些法政書上總不少吧?蒐羅蒐羅,先寫一篇包羅萬象的緒言。而後儘量把日本各地方實施的章程條例,一章一節一款一目,不厭其詳地抄他一本,豈不就編成一部空前絕後的講義了?”“不加一些中國材料嗎?”“何必哩!既曰新政,就用不着中國的那些腐敗材料了。告訴你,我幾年前在成都教警察學堂,後來在巡警教練所上講堂時,便是這樣乾的。我那時比你老火得多。因爲我在日本才住了幾個月,連帽辮子都沒剪過,當然不懂日本語文。所憑的僅只薄薄一本翻譯東西,得虧在日本看了些,湊合起來,居然言之成理。你是老留學,真資格,又有那麼多日文書,還怕不一鳴驚人嗎?”
對!就這麼辦!周宏道在離漢口之前,就翻出一些教科書,一面參考,一面編著。到宜昌等蜀通輪船時,便拿出幾章向葛寰中請教。葛寰中皺起眉頭,看了遍道:“當然可以。”但一轉瞬,又笑了起來說:“據我看,還是改寫一下的好。不然,人家會說這不是講義,倒像擬具備呈的地方自治條陳。”
就由於“地方自治條陳”這句玩笑話,害得周宏道一上蜀通倉船便取出墨盒白紙,埋頭改寫起他的講義。只在休息腦筋時,才走到前頭欄杆邊來欣賞一下江山勝景。
下午,五月間已經灼人的太陽,由於河道彎環,時時射進艙房,時時晃着眼睛,周宏道正覺煩躁寫不下去,碰巧尹希賢從房門邊伸頭向裏面看了一眼。
“周先生當真在草擬條陳,好熱心!”
“不是條陳,”周宏道一面收拾筆墨和洋裝書,“是講義,準備上講堂用的。……現在不寫了,請坐,請坐。”
艙房太窄逼,兩張鋪位外,僅一張小几,兩張小獨凳。
“寫講義,那是頂費腦筋的事,兄弟我進過傳習所……”
話就這樣開了頭。周先生是學界中人,並且態度謙和,樣子又那麼渾厚,尹委員也就隨便起來。說話的聲音放大了,說話的內容廣泛了。尹委員是在宜昌鐵路局辦筆墨事情的,當然囉,思不出其位,說不到幾句,自然而然川漢鐵路收歸國有的經過,便滔滔滾滾從他舌頭上流了出來。
“頭一道上諭也是由成都總公司轉來。不曉得什麼緣故,反而落在第二道上諭之後。所以我們李總理開頭只是有點詫異。向我們說,郵傳部奏請把川漢、粵漢兩條鐵路都劃爲幹線,幹線由國家所有,由國家拿錢來修。現在國家正窮得不得開交,光是每年的庚子賠款,已很不容易拿出來,年年都在交涉延期,卻不知又哪來的錢修鐵路。第二天……硬是第二天,四月初六日的頭一道上諭轉到了。這一下,李總理才恍然大悟,原來郵傳部和度支部老早就向英、美、德、法四國銀行交涉了一千萬英鎊,並向日本橫濱銀行交涉了一千萬日元的大借款。有了錢,才把兩條鐵路收回去,由國家來修。李總理焦愁起來了。他向我們說,宜夔路已經開工這麼久了,局內局外連打路基的石工在內,差不多十多萬人。現在不要我們商辦的川漢鐵路公司來修,別的不說,只這十幾二十萬員工,怎麼安頓?郵傳部光說鐵路收歸國有,由國家拿錢來修,卻又沒說明白,目前已經動了工,像我們這段宜夔路,到底該怎樣辦?是停工不修,等部裏派人來辦了移交後再修呢,還是仍由我們繼續修下去,直到辦移交時再停工?……這已經使人作難了。李總理還又想到,我們局裏招聘了那麼多工程師、副工程師,還有由唐山、成都的鐵道學堂,遠至上海的南洋公學調來的大批學生,在工程上搞的搞測量,搞的搞繪圖,若其鐵路真由國家來修,那沒話說,這班人都有用場,當然留下。然而怕的就是外國人來修。李總理嘆息說,外國人一來,面目一定全非!首先就有他們的辦法,他們的人員。那些工人和局內局外一些小員司,或者可以原班留下。但工程上的工程師,局內外知縣班子以上的人員,恐就所留無幾!即使留下,那也必須處處仰外國人的鼻息!若能像目前海關和郵政局的情形,還不算壞,設若像京奉鐵路,那便糟了!據李總理推敲起來,既然鐵路經費是向外國銀行借來,數目又那麼大,拿我國借款成例來說,要是沒有加倍的抵押,像我們目前這樣的窮國,那班抱着算盤睡覺,成日在錢孔中間打滾的外國商人們,肯一下就借出那麼大的幾筆款子來嗎?抵押準定有的。以什麼東西做抵押,外國人才樂意接受呢?京奉路便是前例。李總理說,從前的滬杭甬也一樣。那便是川漢鐵路的路權和沿線兩畔一百里以內的礦藏開墾權了。這些權利的喪失還在其次,目前最重要的,仍是這十幾二十萬員工的安置要緊。如其人心不穩,其中品類又那麼雜,萬一發生點什麼事情,這個罪名到底該誰來擔?宜昌府和東湖縣嗎?還是我們宜昌川漢鐵路局?看來,兩方面都說不脫。宜昌府東湖縣是地方官,他們有地方安寧與否的干係。我們鐵路局雖是居於客位,但我們員工人數,比宜昌人口多幾倍,地方安寧與否,全要看我們的人心如何。如其工程上出了事情,地方又怎能安寧?何況宜昌本來就是商埠,就是五方雜處的所在,教堂又多,洋行又多,洋人也不少。所以地方安寧與否,又牽連到了華洋交涉。宜昌又是外國兵船圍駐碼頭,上上下下全是英國公司、日本公司的輪船,一旦出了事,不說外國兵船立刻可以開火,就外國兵也可朝發夕至。李總理說的話真對,他說,我們是極弱國家,我們現在還敢無端來惹是非嗎?設若動了交涉,我同宜昌府和東湖縣還有宜昌鎮臺,不用說丟官丟命,就是宜昌百姓和我們局上工程上的凡百員工,沒一個人脫得了干係!……唉!周先生,你莫以爲目前官好做,事好辦,不說府縣鎮臺這些正印官員,和我們李總理這位傳臚出身,四品京堂,他們是一天到晚憂愁得茶不思,飯不想。就我這個區區小委員,因爲辦的是筆墨上的事,李總理有什麼機要公事交辦,不能不向我們文牘上幾位同寅把事情首尾、事情利害說清楚,我們比全局同人都知道得多些,並且早些,所以也是好幾夜睡不着覺!唉!鐵路國有政策,上諭上倒說得頭頭是道,就只不明白下情,害死人啦!”
周宏道拿手把額腦一拍道:“哦!原來關係這麼大啊!我在上海雖然聽見幾位同鄉人在說:‘這下好囉,川漢鐵路劃歸國家來修,大約要不了三五年,我們就可以從漢口乘火車一直回到成都了!’卻不想還沒開幕就發生了這麼多困難!得虧你現在告訴我,也使我增長一回知識。但這些事爲什麼在漢口時,反而不曉得呢?”
他撐起一雙單眼皮小眼睛,視而無睹地回想在漢口遇見些什麼人,談過些什麼話,到底說到鐵路事情沒有。恍恍惚惚記得從沒聽見有人說到。或者有人不經意地說了兩句,而他那時正以全副精神在思考他課程上的事情,及至着手抄書編纂講義,那更是充耳無聞了。
“現在你們鐵路局是怎麼一個情形?人心不是已經惶惶了嗎?”
“還不!我剛纔說的那些事情,局外人和工程上的人全不知道。就局內,也只少數,很少數幾個人才曉得。李總理再三吩咐過我們,不準泄漏一言半語。我們也知道干係太大,怎麼敢隨便向人說呢?”
“你現在不是對我說了,還說得那麼詳細?就不怕你們李總理知道嗎?”
“是,是……然而……”尹委員登時感到一種侷促。他沒有想到看樣子並不像葛太尊那麼鋒利的周先生,居然會挑起眼來。他之所以要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向一個生人講出來的意思,僅只想表白一下,他雖是一個區區小委員,因爲參與了機要,他的地位便比一般知縣班子以上的同寅都高,總理之外,大約就要數他了。他上蜀通倉船以來,舉眼一看,凡坐頭等艙位的,哪怕就是那幾個做生意的人,一問起來,都是大商豪賈,和官場來往的無非是觀察太尊之流;連那個天順祥二管事,本身便捐有一個二府同知職銜。只有一個學界朋友周宏道,既無功名,可以和各界拉平,而又和易近人,看來世故尚淺,很可以向他傾吐一番,以顯示自己重要。他此刻當然不能用真情實話來挽救自己了,只好結結訥訥旋想旋說:
“然而……是這樣,首先你周先生不是外人。……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是外人!……是局外人!知不知道這件事,全無干系。難道你周先生還能跑回宜昌,把這番緊要言語散佈出去嗎?不能的!……再而……再而呢,我推測得到,這件事在宜昌以外地方,哪個不知道?一定知道。你想嘛,我們局裏的文電,大多由成都總公司轉來,全成都應當早知道了。你不信,後天到了重慶,你周先生只要長起耳朵一打聽……”
三
蜀通和它所帶的倉船在萬縣城對岸陳家壩水流較爲緩慢的地方下錨泊穩之時,太陽已經西下。雖在晴天,而又當陰曆五月,天氣卻那麼涼爽。有人說,今年有閏六月,現在的五月等於常年的四月,還不是熱的時候。輪船吃水較深,陳家壩沒有碼頭——從宜昌起直到重慶,只有木船碼頭,沒有輪船碼頭。停船地方距岸尚有十幾丈遠,傍晚時江風習習,當然更不覺熱。
葛寰中穿好了一件玉色接綢衫,外罩一件一裹圓的深藍實地紗袍子,繫上玉扣絲板帶。袍子的款式裁縫得很好,腰肢上紮了兩道寬褶,一下子就顯得細腰之下襬衩撒開,很像一把剛收起的統傘,所以這種袍子又叫作一口鐘。上身還罩了件小巧精緻的元青鐵線紗馬褂,腳上一雙在北京買的,薄粉底雙樑青緞官靴,手上拿着一柄檀香骨子摺扇,一面寫的字,一面畫的畫,不消說皆出自戴紗帽的名家手筆。
周宏道看他打扮齊楚,像是要走了的樣子,才說:“怎麼,不戴上纓帽嗎?”
“不!”他指着頭上那頂,也是在北京買的紗瓜皮帽道,“本來不是正經拜會,只戴小帽,這叫作便裝。若像在宜昌那樣打扮,頭上纓帽翎頂,腰上是忠孝帶、檳榔荷包、眼鏡盒、表褡褳、扇插子等全套行頭,那叫行裝。穿行裝便須按品級坐四人轎。現在去拜會老陸,一則是老同寅,用不着以官禮相見;再則我已經過了班,他還是知縣,到底我比他大,若以官場體統而論,該他來稟見我,我怎能穿起品級行裝去拜會他呢?還有,我之要拜會老陸,是臨時想起,事前沒有打電報通知他,此刻也來不及先派人拿名帖去。那麼,從這裏坐划子到那邊碼頭,可想而知,碼頭上只有應差的小轎可坐。若我穿了品級行裝去,請想,戴着單眼花翎、粉紅頂子的大員坐着一乘對班小轎,擡到萬縣衙門。這,不但失了我的官體,也叫老陸難過,還疑心我有意和他下不去哩。我並非鬧官派,這中間確有分寸,稍不留心,便會弄出笑話來的。”
周宏道笑道:“嘖!嘖!嘖!中國的官,要能把這種心思用在事業上,豈不比專講排場的好!”
“誰用心思來!不過多少年的習慣,已經成爲自然了。告訴你,自從庚子年後,許多制度業經日趨簡易,就拿現在的衣服說,從內面的汗衣直到外面的馬褂,都已帶上了高領。二十年前嘛,衣服是不作興帶高領的,像我們做官的人,即使便衣,也必在袍子上另外披一件領架,帶一條品藍緞子做的硬圓領子。不然,就不成爲體統。……”
張錄在艙房門口說:“划子已經僱好了。”
“好!就走!趁着黃昏,還不須打火把。”
周宏道隨着走到外面一看,果如天順祥二管事在吃飯時所說:倉船四周全系滿了小船。略爲數了一下,總有二十隻左右,往來於萬縣城的大小划子還在外。
小船上已經燈火輝煌,並且熱鬧得像趕場一樣。倉船和蜀通輪船上的人,除了坐划子過萬縣城去的外,好像都傾倒在小船上。有去吃酒的,吃茶的,吃麪點的。也有去買茶食和零碎東西的。依然有載着年輕姑娘,一個短衣男子彈着三絃,另一個短衣男子在向吃酒、吃茶客人嘶啞喊道:“聽唱不?一百錢兩折!”同時拿一把大摺扇遞過去的所謂花船。周宏道在去日本那年,木船經過萬縣、夔府,也曾買過唱。他知道扇子上寫的是曲子名字。並且記得他自己點了折《哭五更》,說是要唱全呢,須作爲兩折。唱的那個姑娘還年輕,問年紀,說是十五歲,其實不止,大約有二十多歲;鉛粉搽了一臉,兩頰上的胭脂紅得像血,巴在鉛粉上,又像兩塊膏藥;畢竟由於年輕,看起來覺得娟秀,如其不是包的青紗帕,穿的藍布衫,而梳上高髻,穿上和服,實在比他那個東京貸家女兒春田花子還動人一些。那時,曾問過名字,可惜記不清楚了,不知是張幺妹還是何幺妹。那時,也曾捏手捏腳問過她:肯不肯過檔?回說:“人家只賣口不賣身的。”其實是在開玩笑,她哪會看不出來呢?一個道貌岸然的蘇星煌,已夠令人生畏,何況旁邊還坐了個凶神惡煞的尤鐵民。
“太陽出來一點兒紅,學生奴的哥,哎唉喲!……”一隻花船上唱起來了。
他大吃一驚,嘶啞的聲音,不圓熟的調門,豈不就是幾年前唱《哭五更》的那個自稱才十五歲的姑娘?他正想奔到下倉覿面去看個清楚,別一隻花船上恰也唱了起來:
“一呀杯子酒,想起奴情人!……”
完全一樣!嘶啞的聲音,不圓熟的調門,幾乎沒有差別!想來人只管不同,一批過了,一批頂上,既然聲音調門老一樣,那麼,你問年紀,還不永遠是才十五歲?你看打扮,還不永遠是鉛粉殼上再巴兩塊紅膏藥?雖然你也找得着張幺妹、何幺妹,萬縣碼頭只這麼大,每天晚上到花船上來賣唱的,總不過幾十人,姓張姓何的當然不少,幺妹更幾乎是個通名,但是當年的那個幺妹,安知不早已改了行?不早已嫁了人?說不定已經兒女繞膝了。即令你無意間找着真是她這個人,僅只多年前開了一句玩笑,你記得她,她每夜要同多少過路客夥開玩笑,難道你給過她什麼特別好處,她能死記住你這個平平常常的過客?何況你這時穿了身和服,連帽瓣子都沒有,活像一個東洋人,你敢去胡鬧?
是呀!他,周宏道,不只服裝異衆,而且在蜀通的倉船上,誰不曉得他是學界中人,四川省紳班法政學堂教習?教習者,人師也!人師是應該行端表正的,不比在日本是個學生。雖然現在已是維新時代,過上海時,聽人說過,學界中人也有叫條子、吃花酒的。但那是上海。上海風氣開通得早,據說四川還是十幾年前那種閉塞樣子。老頑固還很多,女學生走在街上看見有趣事情,不當心開口笑一笑,立刻就謠言蜂起。在這種不開通、不文明的地方,身當人師的人,哪敢不慎獨?
啊!真果是獨!全個倉船,至少也可以說是倉船的上層,簡直只有他一個人!幾個鉅商豪賈和幾個有頂戴的人,都僱着三片槳的划子過萬縣城去了。天順祥二管事也放下身份,穿了身花洋布汗衣褲,打扮得像平常人樣,慫恿尹希賢也脫去長衫,學他的樣子把一條髮辮盤在額腦上;兩個人鬼鬼祟祟地就溜上小船。看樣子,兩個傢伙絕不是去幹什麼好事的。因爲那隻小船不賣茶,不賣酒,不賣別樣東西,也沒有胡琴三絃音聲,篷底下有倉門,門上懸有布簾,而且兩個人鑽進篷底不久,那船便悄悄密密向陳家壩岸邊蕩去。夜色很黑,不知是放乎中流呢,還是藏舟蘆底?
周宏道忽然想到尹希賢說過:“目前鴉片煙只管在嚴禁,但大家都是老癮,哪能一時戒得乾淨?尤其在四川,到處都有辦法可想,只要掩得過耳目,也就可以了!”
“原來兩個癮哥是想辦法去了!”他笑了笑。
回到艙房,從網籃裏把洋蠟取出,劃洋火點燃。燭光一下就照見攤在小几上的講義稿子。是改寫的一章,葛寰中看過說:“滿用得。只是日本式的文句微嫌多了點。”但又接着說:“不要再改,必這樣,也才顯得你的資格老。那些二四先生們有意模仿,還沒這樣天然哩。並且將來也可使那班老爺學生們相信這些話絕非你的杜撰,確確實實是日本人說的,即令有些不對,他們也不敢哼一聲的。”
這更給了他勇氣。便一屁股坐下,拔出筆,展開紙,翻出日文書。又專心致志,東一段西一段地抄寫起來。
抄得如此專心,以致葛寰中沉重的腳步走進艙房,才使他警覺過來。
“回來得早啦!”
“並不早。城裏已快打二更鑼了。”
艙房真小,四個人擠在一處,簡直不能迴旋。
“何喜把洗臉水舀到餐室去。宏道,我們到餐室去坐一會,讓他們好收拾。”他由張錄幫着,從頭到腳換了一身,脫下的衣帽丟滿了兩張鋪,地上還擺了幾簍子東西,大概是陸知縣送的。
“等我點一支洋蠟去。”
“用不着,有燈。是洋油燈,很亮。”
餐室裏果已點了一盞樣子很別緻的保險燈。大約因爲客人們已有回船來的,茶房才點上了。
葛寰中稀里呼嚕洗過臉,光穿一件紡綢汗衣,咂着雪茄煙笑道:“城裏氣候真不同。尤其是在老陸的簽押房,不住出毛毛汗。因爲老陸怕風,三面的窗子全關上了,我又不便叫人打開,受累之極!”
原來陸知縣在成都強勉戒脫煙癮之後,身體越來越壞。寶丰票號大管事是山西太谷縣人,便介紹給他一樣大補藥,是太谷特產,叫龜齡集。據說有吉林野參,有關東鹿茸,而最珍貴的,唯有山西省纔有的叫萬年碧血。這藥,口口相傳是古戰場地下沉澱凝結成塊的人血。這藥,既補氣血,又補元陽,爲鴉片煙癮戒後培養身體的聖藥。票號朋友真不騙人,陸知縣才照仿單服了兩天,不但鴉片煙戒後最可怕的遺精病症一下子治好;同時精神煥發,食慾頓開,光在早晨起牀後,便非復一碗燕窩可以頂事,而晚間就寢前,還得吃一碗家鄉特製點心煮餌塊和一湯碗嫩雞湯。不想接署萬縣縣缺以來,情形就變了。首先容易感染傷風,其次是咳嗽,咳到咽喉發緊,咳到喘氣。一個高明醫生說,父母大老爺身體過於虛弱,加以公務繁劇,氣血兩虧,仍宜重用補藥。另一個高明醫生卻以爲既有外感,理宜暫停補藥,龜齡集尤不可常服,常服則陽亢,陽氣外浮,真陰內虧,恐怕還會引起其他病症。兩位醫生的話都有道理,聽誰的是呢?經太太、姨太太、大少爺、大少奶奶、大舅老爺、二舅老爺,還有什麼姑老爺、姑少爺、表老爺、表少爺一夥最有關係的好人,商量又商量,還是聽信頭一位高明醫生的話爲是。因爲陸知縣身體虛弱,公務繁劇,盡人而知,並非設想。因此,龜齡集加倍服用,參芪術水藥,天王補心丸丸藥,也不斷給陸知縣灌下去。灌得陸知縣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天氣越熱,越是畏風怯冷。甚至像葛寰中這樣親密同寅,現又正在風頭上的老朋友,路過縣城,紆尊降貴來拜會主人,無論爲公爲私,當主人的難道不該歡天喜地來迎入內室?難道不該歡天喜地叫官廚房趕辦一臺夜宵,叫小廚房精備幾色小菜,把家鄉的重升酒拿出,緩斟低酌,藉以談心到三更時分,親送上船,握手依依而別?就由於病體難支,精神疲憊,主人只好再三道歉,客人也因禁不住毛毛汗出得不止,只好再三安慰而後坐上陸知縣大轎,由陸知縣的門稿大爺、籤稿二爺,率領一夥壯班差役,排成對子,火把燈籠送到碼頭。本來還要替主人直送上船,並派兩隻紅船到蜀通旁邊來巡更守夜的,是葛寰中再三不答應,幾乎生了氣說:“你們一定要這樣幹,那是替你們貴上大老爺得罪了我。回去問問你們貴上大老爺,就知道我歷來討厭這些臭排場的。”這才免了。
葛寰中連連搖頭說道:“看這位寅翁的病況,只怕等不及我回省稟到,這萬縣就要迎接新官了。”接着又嘆了一聲:“我們這位寅翁的官運,也實在欠亨!說起他來,不僅和王採臣是同鄉,並且是鄉試同年。他大挑到四川的時候,王採臣也以知縣外放。到而今差不多近二十年,他差缺雖未斷過,到底還是一個知縣。而王採臣哩,居然鬧到護理四川總督。新學家不信命運,然而遇着這樣的事,除了命運,又有什麼好說呢?”
從窗戶間已聽不見河下那些嘶啞而不圓熟的女歌聲。大約二更鑼真個響過,花船都已開到縣城那岸。賣酒賣茶的船一定還在,因爲回到倉船上的旅客還不多,偶爾尚傳來了幾聲五魁八馬。
葛寰中把菸灰彈了彈,又站起來走了兩步,接着說道:“聽老陸講起來,王採臣的運氣也不算佳!才摸着總督的關防,還沒摸熱,就碰着了鐵路國有政策。……嗨!宏道,正要告訴你,成都的紳士們已經鬧起來了!……老陸得到省信說,帶頭鬧起的是諮議局議紳們,其次是川漢鐵路公司董事局的紳董,和一班鐵路公司駐省股東代表等,藉口說收回川漢鐵路,是違反了先皇帝的諭旨。又說,照法律講,這種大事不經資政院會議,不經諮議局同意,是不生效的。……宏道,你是專門學法政的,依你看呢?”
“現在還不能判斷,因爲收回商辦鐵路,把鐵路作爲國有政策的上諭,我沒看見,只憑尹委員說了個大概,也不清楚……”
“啊!說到尹希賢這人倒還能幹。老半天沒見他,哪裏去了?找他來問問宜昌鐵路局情形。有些話,李瑤琴不肯說,他當僚屬的人,不用避忌,準可以說的。……何喜!去找尹委員!”
“不用找!找也找不着。我看見他同天順祥那位仁兄坐小船走了。”周宏道遲疑了一下,才又笑着說道:“要回來的。或許還有一會兒。……請你說下去,成都那面,鬧得厲害不?”
“就是鬧得厲害囉!老陸說,已經開過幾場會,每場都是幾百人。甚至成羣結隊步行到南院上,要求王採臣不要奉旨查賬。又要求王採臣出面奏參盛宣懷、端方……”
“端方?這人好像還有名望,也是個新派,怎麼牽連到鐵路國有上去了?”
“我也是才曉得的,端午橋放了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了。我在京時,聽見他拿出幾十萬元在鑽門路,我以爲他想開復總督缺哩。恰巧趙次珊調任東三省總督,讓出了四川總督的缺,要逐鹿,正是時候。卻未料到他才鑽得了這麼一個差使!當然,盛杏蓀要借重他,也有之,這人委實是個新派。從前五大臣奉旨出洋考察憲政,被革命黨吳樾在北京車站一顆炸彈,人沒炸着,五大臣的名聲卻炸出來了。端午橋便是其中之一。他以新派起家,做到直隸總督,卻也以新派出拐,把總督弄丟了不算,還幾乎弄到斫頭。”
“哦!是了,想起來了,就是前年的事。日本報紙上大登而特登過的。某家新聞還特別作了篇時評,指名批評隆裕太后頑固專制,沒有絲毫新腦筋。批評說,在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出殯的儀仗跟前派人照個相,本是文明國家的尋常事,就以專制帝國的俄羅斯來說,像舉行這種大典時,豈獨聽憑臣民照相,甚至還准許翻印在新聞紙上,或者翻印成爲畫幅,讓大家買去作爲紀念品。爲何正在效法東西洋文明君憲的大清國政府卻還這等頑固,而把這種文明舉措,認爲是對君上的大不敬,仍然牢抱着中國數千年腐敗透頂、不值文明人之一笑的制度,來加人以不赦之罪?直隸總督端方幸爲滿洲親貴,方得僅僅被處以撤職永不敘用。像這樣專制守舊的措施,怎不叫文明國人爲之齒冷?批評得很毒辣,卻也深深博得了幾千中國留學生的稱讚,認爲像這樣事情,真個太不文明。不僅專制守舊,簡直是野蠻人也幹不出的。端方雖丟了官,反而得了好名聲……”
葛寰中眨着眼睛,從保險燈光中,看得出他對端方的故事,好像別有見解似的。周宏道只好把未說完的話忍在喉嚨裏,張着一張大口待他說。
“日本人的話,對固然對,”葛寰中果然接着話頭說了起來,“但也不盡對。因爲我們中國畢竟還是君主專制政體,人君至尊無上,你無故冒犯了宸嚴,當然就蒙了大不敬的重罪。日本人只曉得菲薄別國的不對,他們卻忘記了日本憲法就明明載着:日本天皇神聖不可侵犯。我們且不理落這些,即以端午橋派人照相一事來說,我們不妨承認在奉安大典中間,派人照幾張相,是文明舉動。但端午橋身爲直隸總督,又到過歐洲考察過,難道不知道在人君面前照相,是中國曆來所無?中國人君的御容,管他在生或死後,你不得到俞允,怎麼可以隨便拍照?無論如何說法,端午橋在派人照相之前,應該顧到中國的體統,必先具摺奏明方對。即使具奏不及,也應該請內大臣面奏明白,這樣,才叫作識大體。端午橋之所以弄到不識大體,大約就在過於趨新!……而今,起復了,偏偏開張不利,尚沒出京便遭到我們四川人——不,只能說是成都紳士的反對,這還不是命運攸關嗎?”
“依你看,成都紳士爲什麼要反對?”
“那還不明白嗎?即是說,這種大事,爲什麼事前不拿來同我們商量一下?既然不先商量,便不許你獨行獨斷,我們就要反對。這道理,多淺顯。總而言之,自從諮議局開辦以來,紳權是大大伸張了,國家的事,地方的事,無大無小,都要過問的。”
“那麼,也只是鬧一鬧就完了。”
“當然囉!”葛寰中斬釘截鐵地說。同時,從何喜手上接過一支已經只剩半截的雪茄煙,一面咂,一面接着道:“也有點奇怪。爲什麼老陸已接到省信好幾天,我在宜昌還沒聽見李瑤琴談起?你在尹委員口裏,可曾聽說成都開會的事情沒有?……也沒有!……嗯!說不定風潮已是過去了。本來,四川人也是隻有五分鐘熱度的,也是一盤散沙的,何況外債已經借定,中國政府可以失信於人民,怎能失信於外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