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八章 奇離的獨立條件

  一
  今天早晨這一頓早飯,完全不同於九月十四日那一頓早飯。
  
  擺在桌上的,是昨夜特別留下的一大品碗萵筍紅燜雞,一大品碗芋頭煨羊肉。今天早晨現做的,是素炒黃豆芽,素燜小菠菜。並非逢年過節,又不是紅白喜事,兩葷兩素吃早飯,這在陝西街三聖巷中是稀奇事,在吳鳳梧家中,當然也不平常!
  
  吳鳳梧一手挽着四歲不到的幺娃子,精神飽滿的樣子,從節孝祠茶鋪吃了早茶回來。進門之前,特別給幺娃子擤了一泡濃鼻涕,用自己鎖有狗牙邊的藍花布手巾,把一張胖胖的小圓臉揩得一乾二淨。一面叮嚀說:“娃兒家第一要學愛乾淨,第二要學講衛生!莫跟巷子裏那些娃娃學,不管啥子髒東西都要抓一把!也不管吃得吃不得的,撈到了便朝嘴裏塞!要不得!不聽話的娃兒家,媽媽見不得,我也不再帶他進茶鋪,也不再買和糖油糕跟他吃了!”
  
  “我聽話,明天你再跟我買一個和糖油糕哈!”
  
  剛剛掀開木板門扉,一股油香味直撲鼻端。吳鳳梧摔脫幺娃子小手,搶到桌子跟前,只一眼,便歡然叫道:“喲!好闊啦!兩葷兩素……大女子,快拿飯來!”
  
  大女子提起尖嗓子高應一聲:“就來!”立即從堂屋後面的竈房裏,把一隻錢花大瓦鉢捧出來,放在靠壁一張大茶几上;順手舀了堆尖尖一大碗糙米飯,端給坐在方桌上首,已經在動筷子的父親。
  
  “你媽呢?”
  
  “媽還在弄菜。”
  
  “有這麼多菜,還要弄,哎!哎!有福不可重享!”他不由想起上次只有一盤臭豆腐乳的光景。
  
  老婆穿着藍布圍腰,雙手端了一隻海碗出來,翹起厚嘴皮笑道:“並沒弄啥子菜,只是打了一碗酸辣蛋花湯,你喜歡吃的。”
  
  “哎!難爲你啦!”吳鳳梧今天會說出這樣客氣話,足見今天的脾氣格外好。
  
  他的老婆也像叫化子中了頭彩,喜歡得合不攏口,那只有毛病的眼睛得格外起勁。小心翼翼地把海碗放在桌子當中,把兩樣葷菜儘量挪在上方,然後拉圍腰揩着手指笑道:“有啥子難爲頭!只要你多弄些錢回來,東西又像現在這樣好買,頓頓做點好菜好飯跟你吃,本是應當的!”並且向大女子說道“我們也好和尚跟着月亮走——沾點光囉!”
  
  “現在城裏的東西是不是都好買了?”吳鳳梧邊吃飯邊問。
  
  “比前幾天好買多了,要啥有啥,只要包包裏有錢。”
  
  大女子也攙嘴說:“說起來也怪!四五天以前,多少東西還買不到,買一點蔥蒜苗,要跑幾個菜攤子,還不說別的。從前天起,忽然一下東西就多了起來,打比說,昨天爹回來那麼晏了,我在韋陀堂還買到了雞、羊肉、萵筍、芋頭。並且吃食鋪子、酒館子都開了夜堂,多熱鬧的!今天簡直還原了,我掃地時候,豆芽擔子就在巷子門口叫賣起來!真個怪!”
  
  她父親問:“你曉得是啥子緣故?”
  
  “就是不曉得囉!”
  
  他又掉頭問他老婆:“你哩,曉不曉得?”
  
  會問到老婆名下,也太罕見,等於在成都地方,中秋晚上看見了月華!
  
  老婆立刻露出一排參差不齊、可是刷得還白淨的牙齒,笑道:“大女子肯在街上跑,耳朵那麼長,都不曉得;我這個不出巷子門的人,又啷個曉得呢?”
  
  “難道巷子裏那夥尖嘴婆娘都沒打聽到?都沒告訴你嗎?”
  
  “你說張嬸、王嬸這些人嗎?她們好多天都沒過來找人擺龍門陣了。”
  
  吳鳳梧已經在扒第二碗飯。桌上擺的葷菜素菜,他比任何人撿得多,飯仍然扒得很快,彷彿沒經咀嚼便落了肚。這是他過人之處:吃得多,吃得快,消化力強,向不積食!當下拿起調羹喝了幾口蛋花湯,咂咂嘴皮,用衣袖揩了揩,才問老婆:“她們沒過來找你,是不是害怕再挨我的罵?”
  
  “那纔不是哩!”他老婆又一次露齒笑道,“她們個個歪得像抱雞婆,連自己男人都不害怕,會撤火你?這一晌,她們成日都在家裏拉貓兒頭,忙得氣都出不贏,哪有空來找人磨嘴皮?”
  
  “爲何這麼忙法?莫非絲綢業也活動起來了?”
  
  “還怕不是!半邊街、菸袋巷好多機房都開了張。”
  
  大女子硬是耳朵長,當下便補充說:“聽說雲南幫來了,定了一大批走阿瓦的貨,人家說,趕到十月就要起運。”
  
  吳鳳梧因爲瘦羊肉卡住了牙齒,習慣地用筷子尖在牙縫裏掏。遂斷斷續續說道:“這都因爲……趙屠戶蔫了……蒲先生、羅先生……都出來了……不再打仗……所以大家才……有心有腸地……過起日子來……”他把牙縫打掃乾淨,吐了一地的殘渣,繼續說道:“不過也有點奇怪。茶鋪裏,大家又在傳說,城裏恐怕會出事。說這兩天巡防軍進城的不少,東南城一帶到處都紮了兵,東丁字街的兩湖公所就駐了兩營,很像七月十五以前的光景。並且已經有人在搬家……”
  
  大女子不等她父親說完,又插嘴說道:“硬有搬家的!我昨天就親眼看見,轎子後頭搭皮箱,搭鋪蓋卷,還有使籮筐擔的,只是沒有八月間那麼多。鋪子裏掌櫃指着那些人罵:‘世道就是拿跟他們鬧糟的!南門朝北門搬,東門朝西門搬,通共九里三分大一片地方,真個鬧起事來,你幾爺子躲得脫?’”
  
  她父親用筷子在桌上兩戳道:“罵得好!本來嘛,軍隊調動,在這種年成裏尋常已極。何況老趙的安民告示,蒲先生他們的文章,連中和場都巴到了,要說還有七月十五日的事情出現,真個是閉着眼睛說瞎話。也只有那些膽小鬼,聽見風,就是雨,看見巡防軍多進來幾營人,就默倒要出事,拿起兩口唱猴戲的箱箱,東一搬,西一搬,鬧得人心惶惶。其實哩,啥事都沒有,只由於幾個打鬼錢在荷包裏跳!”
  
  講到這些上頭,老婆同女兒只有恭聽的了。
  
  早飯吃完,吳鳳梧用茶漱了口,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纔買的強盜牌紙菸,抽出一支,擦洋火咂燃,深深噓了幾口,向正在收碗筷的老婆道:“把昨夜包好了的十塊錢拿來!”
  
  “還黃家的賬嗎?”
  
  “當然囉。”
  
  “昨夜,我不是已經說過,以前借的那些錢,多少也該還人家一些纔好。”
  
  說到錢上,吳鳳梧一早晨的好脾氣,一下子就不見了。撐起一雙圓彪彪眼睛,凶神惡煞般叫道:“你大方!你大方!以前借的錢,都該還!要還就完全還,還一些不還一些,成啥名堂!對!把老子的褡褳、裹肚一齊拿來,等老子今天去繃個蘇氣!話說在前,蘇氣繃了,全家人餓肚子,可別再跟老子開口啦!”
  
  在平日,老婆起碼也要躲到竈房裏去抹眼淚。今天卻也異樣,那麼一個天生的受氣包,也居然還起嘴來。不過是帶着和解笑意在還嘴:“哎喲!硬是會發脾氣。我又不是估逼你去還賬,只是順便說一句,還不還,全在你嘛!”
  
  吳鳳梧瞪眼把他老婆瞅着,心裏的氣不知怎麼竟漸漸平息下去。假裝被煙子嗆了喉嚨,咳了幾聲嗽,方壓低嗓門說道:“你又不明白,古人說的‘君子賙貧不濟富’。像黃瀾生那些有錢人,拿出幾十塊錢,只算在牛身上扯一根毫毛。還他哩,是那麼一回事;不還他哩,他也不在乎。若果他像我們一樣,掙錢養家,那便不同啦,借一塊錢給人,活像肉上劃一刀;你不還他,不但下次休想再借;你一輩子不還,他一輩子也記得。可是爲啥今天又要拿十塊錢去還他呢?只因爲上次信上說過,當面也說過,這回回來,必定如數奉還,決不拖延。我們這些人,其所以能夠在世道上吃得開,蚴得動,沒有別的妙竅,就只是古人說的話‘君子言而有信’說了話,硬要作數。唉!你這個人倒有良心,就是不明事理。只曉得借債還錢,卻不知道有該還、有不該還,有急須還、也有拖一下再還的道理。我說了這一些,你該聽懂了吧?”
  
  老婆不開腔,只是低着頭笑。
  
  大女子從竈房門口伸過腦殼說道:“爹一張口硬像說聖諭的樣,東說東有理,西說西有理!”
  
  “嘿,嘿,倒會挖苦你老子!可是展言子又展錯了,人家講的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哪裏是東呀西的?”
  
  全家人都笑了。幺娃子也笑了,只管他還不懂得爲什麼而笑。
  
  吳鳳梧的紙菸已噓到快燒指頭。到底還狠狠噓了口,才把菸蒂丟在地下。向他老婆道:“快去把錢拿來!呔!多拿一塊,早晨在茶鋪裏聽裝水煙的矮子說,可園開了戲。我好久沒看過戲,趁今天手頭寬裕,等老子海頑一天去!”
  
  他老婆道:“可是對門何四哥昨天看了戲回來說,從今天起,可園又停演了。”
  
  “爲啥呢?”
  
  “說是諮議局不準。”
  
  大女子還在洗碗,又伸過腦殼插嘴道:“媽弄錯了。何四伯說的是警察局不準。警察局告示上才說,是諮議局議員寫信去說。世道這麼亂法,到處都在死人,開園唱戲不大好,叫警察局禁止。本來昨天就不準唱的,告示去晏了,已經開了戲,看客們不答應,鬧得啥樣。警察局因才改爲從今天起的。”
  
  吳鳳梧嘆道:“這才叫狗咬耗子——多事!戲園、戲班從七月初一罷市起,整整三個月沒做生意,好幾百人當盡賣絕,還不準人家唱戲,不是安心要餓死人嗎?唉!這些議員老爺,枉自稱爲民意代表,我看,還不是一些只顧自己肚子、不顧別人死活的傢伙?如其我當了警察局,像這樣的信,根本就不理睬它!”
  
  於是又是一支強盜牌紙菸含在嘴上。
  
  二
  吳鳳梧在黃家小客廳裏,一面作揖,一面回答黃瀾生:“呃,呃,是的。昨天黃昏時候才進的城……的確沒料到蒲先生、羅先生他們一出來,情形果然不同,城門洞也還原到以前樣子:五更開城,擦黑才關城了……路上情形也好嘛!比方說,我從仁壽縣繞道,沿府河而上,一路都見有拉上水的大半頭船;有載木柴的,有載煤炭的,還有一些船隻,只見艙面艙底全是箱箱籠籠,不曉得裝些啥子東西。一句話,水路是暢通了……當然沒人阻擋。同志軍嘛,仁壽地界上有些,都不是大股頭。大股頭在溫、郫、崇、新、灌各縣,不在這一帶。這一帶是團防稱霸。說是團防,還不是和同志軍一樣?不講袍哥,你總之不好走路……真的,一路上都未看見巡防軍的蹤影。及至回來,才曉得都調到省城。我正要請問你,這到底爲了啥?”
  
  羅升端茶出來。同時又提來兩根銀白銅水菸袋,一根遞與主人,一根遞與客人。
  
  吳鳳梧搖搖頭道:“難爲你!只是你們老爺抽的那種雙金蘭煙,勁仗太大,我受不了。”
  
  黃瀾生呵呵笑道:“你看一看再說好了!”
  
  “吆!是福煙……福煙也來啦!那麼,長江的運道也完全通囉。”
  
  他接過水菸袋,就像重新會見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那樣親熱而懇摯地接連便抽了三袋煙。把一些嫩金色的柔軟得活像鵝鴨絨毛的菸絲,不加愛惜地拋撒在衣裳上。
  
  黃瀾生瞅着他那樣糟蹋菸絲,心裏大不痛快,但他的天性畢竟能使他自行剋制,而絲毫不表露在容色和語言中。他現在正回答吳鳳梧的問話:“我也不曉得趙季和爲什麼要把十幾營的巡防軍全數調回省城。有人說,因爲他要選拔八營或者十營人帶進川邊去。但是我想,這也不算是主要原因。何以呢?……”
  
  吳鳳梧打斷了他的話:“怎麼說老趙要進川邊去?”
  
  “你還不知道?哦!你纔回省……因爲趙季和已經表示:四川的局面,他搞不好,甘願讓跟四川紳士出頭來獨立自治。他自己哩,仍然到川邊去當邊務大臣。”
  
  “這是好久的話?”
  
  “鬧了三四天了。”
  
  “怎麼茶鋪裏還沒聽見人說?”
  
  “知道內情的尚只是少數上等社會的人,並且相約過,事情沒有成熟之前,不忙傳出去,免得發生意外。所以普通人都還在黑暗裏頭。”
  
  “該不會是謠言吧?老趙這個人談何容易就‘推位讓國’。”
  
  “絕不會是謠言。我們幕僚處從前天起,幾乎沒人去辦公事了。雖然尚不像籌防局那樣鬧到明文撤銷,可是十月份的薪水,已經提前致送。並且五福堂連天會議,只等條件商量停妥,這鍋蓋就會揭開的。換句話說,新政府——他們叫軍政府,便會成立。可惜我兩天都沒進去,不然,定會知道好多事情。”
  
  “你哥子爲啥不再進去呢?”
  
  黃瀾生微微笑道:“我進去作麼生?難道還去給它送終不成?嘿,嘿,何況……”
  
  吳鳳梧默默地抽了兩袋福煙,然後把紙捻閉熄,把水菸袋放下,端起蓋碗茶喝了兩口,說道:“四川都在鬧獨立,想來,四川以外,更不成名堂!”
  
  “那何消說!恐怕二十一行省中間,四川是最後獨立的了。”
  
  吳鳳梧猛然省悟道:“原來如此!那就無怪乎老趙非‘推位讓國’不可!老哥,真想不到,我們這些人公然及身看見了改朝換代!只不曉得身登九五的這個新皇帝,是哪一位豪傑?”
  
  黃瀾生搖頭說道:“不知道。想來總是革命黨坐天下了。”
  
  “我們這裏是哪一個出頭來當……怎麼說呢?總不會再叫總督吧?這個新的……”
  
  “當然不能再稱總督。彷彿叫作什麼都督。……”
  
  “總督——都督,只換一個字……這不管它。是哪一個來當都督呢?”
  
  “也還沒有定準……”
  
  三
  十月初三日這天上午十點鐘左右,由趙爾豐許可,由吳鍾鎔、周善培的牽線、慫恿,一小羣半憂半喜、半信半疑的紳士,穿戴着長袍馬褂、官靴小帽,來到扎滿巡防軍、儼然軍營一座的制臺衙門五福堂。紳士中知名的,有高等學堂總理周鳳翔,有通省師範學堂監督徐炯,有紳班法政學堂監督邵從恩,有商務總會總理廖治,有前任協理、現任商董、兼昌福印刷公司總經理樊起洪。此外還有幾個在爭路風潮中沒有沾染過一星半點的紳士,其中就有督署政務會議議紳陳崇基。鐵路公司方面,只有一個駐蓉總經理曾培,稱爲代表民意的諮議局方面,也只有一個羅綸。什麼官銜都沒有、以純粹紳士資格來參加的有兩個人:一是留學日本,回國後得過法部主事,平生最爲服膺梁啓超,甚至寫起文章來都胎息《新民叢報》的鄧孝可;一是被譽爲“天下翰林皆後輩,蜀中名士半門生”的八十歲老翰林伍肇齡號崧生的。
  
  等到伍老翰林顫巍巍地右手持杖,左腋被人攙扶着,走到會議桌前時候,趙爾豐也偕同一些重要的文武僚屬,滴滴橐橐從側門上走出。
  
  趙爾豐身穿一件一裹圓袍子,上罩一件對襟馬褂,腳蹬方頭粉底官靴,頭戴青緞硬胎平頂,頂上綻一枚大紅橘子的瓜皮小帽。文官,如四司二道(其中於宗潼是成都府知府兼署巡警道,所以這裏便不再提成都府),文官而兼任武職,如督練公所裏的兵備處、參謀處、教練處三處總辦,如管理全省巡防軍的全省營務處總辦。武官舊制的,如全省提督軍門;武官新制的,如陸軍十七鎮統制官和其下的兩個協統、五個標的標統等,也一樣的穿戴着長袍馬褂、官靴小帽。
  
  光從服制上看,今天這場會議便不尋常。
  
  更不尋常的是,當大家打過招呼,繞着一張鋪有白竹布的絕大會議桌坐定後,沒等神色抑鬱的趙爾豐開口,那個在瘦臉上掛了副鴿蛋大小的鋼邊近視眼鏡,脣上蓄有兩撇不濃不淡的黑鬚的徐炯,先就從座椅上站起,習慣地用着他那向學生講述《傳習錄》的音調,向坐在當中的趙爾豐說道:“在開會之前,鄙人有幾句不知高低的話,要先陳明一番,不知季帥能允准否?”看見趙爾豐點了點頭,他便朗朗說道:“鄙人要陳明的,首先是,今天來到這裏的紳士,無論出自何界,季帥諒都熟知,鄙人可以斷言,全是負有鄉邦重望的正人君子,其中並無一個如端大臣所申斥的好事生風的青年後生。其次是,這些紳士,大抵愛國愛川,求治心切的分子;有的更是賦性拙直,沒有好多涉世經驗。所以發言時候,或則聲情激越,或則措辭不當,甚至於有不宜言,有不應問的地方。舉凡這些,都希望季帥能夠曲予諒解,勿遽加以聲色。那麼,今天這個會議,纔不同於往常那些會議,庶幾乎有圓滿結果。鄙人要陳明的止此二層,想來季帥不以爲不然吧?”
  
  未等徐炯坐下,趙爾豐便已和顏悅色地點頭說道:“徐先生的話,實獲我心。今天這個會議,原來就在集思廣益;況乎事到而今,還有什麼可以顧慮之處?各位先生暢所欲言可也!”
  
  既開了場,於是廖治、羅綸、曾培、樊起洪、邵從恩一班人,都先後起立,單刀直入地提出了好些問題。有的問目前京師情況如何?朝廷是不是尚安然無恙?有的問武昌是否仍爲革命盤踞?傳說蔭大臣兵敗,確否?傳說袁蔚帥南下,真乎?有的問二十一行省中已有十餘省宣告獨立,成立了軍政府,是謠言,還是實有其事?有的問何以商界方面都有函電傳述種種,而督院迄無官報發表,是何情弊?有的人簡直露骨地說:“據天主教堂,耶穌教堂傳出的消息,都說京師已經失守,革命黨黃興已經入了宮門。即因督院過於保守祕密,許久沒有京電交出,以致人心惶惑,謠言蜂起。請問季帥,這些流言,哪些是實?哪些是虛?誠如季帥適才所諭:‘事到而今,還有什麼顧慮?’那麼,即請季帥把真相宣佈一下,以正視聽,可乎?”
  
  所提問題,事前本有洽商。即是說,某些可以當衆問,某些不宜當衆問,只能在促膝談心時候再問再答。但是一經發問,大家的情緒就變了,你提一句,我提兩句,越提越多,越問越細緻,越刁鑽,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之勢。直到趙爾豐攢眉蹙額,長嘆一聲說道:“各位所聞,全都實在啊!”而後大家才悚然以驚,默爾而歇了。
  
  趙爾豐繼續哆嗦着嘴脣(毋寧說抖顫着鬚子)說道:“不特此也,我現在還可告訴各位一件消息。十天內外,有個朋友從省外拍來一封密電,說攝政王爺由奉天通飭各省,其中有這樣幾句:‘京師失守,餘僅以身免。各省督撫,世受國恩,各保疆土,以固國脈可也!’這真是天降鞠兇,我們當臣子的,還有什麼話可說!”
  
  趙爾豐滿面恓惶,從垮眼角上,居然掛下了兩行熱淚。只不知道他這淚,是爲清朝而垂,還是爲他自己而垂?沒人問他,他自己也未表白,當然遂成爲無從稽考的疑案!
  
  恰恰這一天的天氣也壞。從黎明前就下着濛濛細雨。五福堂開會時候,雨絲住了,但那灰撲撲的雲幕卻越發陰沉。本來是上午,光線昏暗得很像黃昏,以致廊廣檐深的五福堂內,幾乎要點上保險洋燈了。
  
  四下死靜,趙爾豐兀自抹着眼淚。那樣一個殺人如刈草、連睫毛都不眨一眨的剛強老頭子,當着一衆紳士和僚屬,竟會像小娃兒一樣啼啼哭哭,無論什麼人看來,都感到不是味道。
  
  與他覿面對坐的伍老翰林,本是一個善哭老人。從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會成立那天起,他差不多每會必哭。經他一哭,許多人都被激動起來。可是此刻看見趙爾豐流淚,他反而無動於衷似的,張開缺牙少齒、而脣上只稀稀有幾莖白鬚的口,白髮蕭疏的腦袋在瘦而多筋的項脖上不住搖擺,很似銅絲扭的玩具一樣。
  
  坐在趙爾豐左邊的布政使尹良,雖然勾着頭像是在想心事,但紅潤圓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
  
  坐在他右邊的提督軍門田振邦,頗不安靜,兩道濃眉時而撐起,時而放下。
  
  鹽運使楊嘉紳輕輕站起來,越過幾張椅子,走到趙爾豐身邊,湊着耳朵嘰喳了幾句。
  
  趙爾豐點點頭,把擺在面前的一本卷宗展開,拿出一張謄寫清楚、字跡頗大的電報紙,遞與坐在斜對面的周鳳翔道:“這是九月二十日接到的上諭,差不多也成爲最後一道上諭。大家可以傳觀一下。”
  
  其實用不着傳觀,大家早已風聞,就是那道欽命端方於岑春煊未到任前,署理四川總督,趙爾豐毋庸署理;並飭其迅速交卸之後,即回川、滇邊務大臣住所,毋得延誤的上諭。
  
  等這張電報紙仍回到面前,趙爾豐方咳嗽兩聲,說道:“大家都已知道了吧?我也用不着多說了。可怪的是,端大臣奉到上諭,並不即速來省接事,卻滯留在資州州城,一面招收富順大匪周興武萬餘衆,一面扣留資屬地丁錢糧數萬兩,不知其意何居?與川省接壤的雲南、貴州,在九月間已先後宣佈獨立,不僅一日數電,迫我表示意向,且已四路出兵,侵擾下川南敘、瀘一帶。最近陝西也發生了事故。因爲川、陝無直接電報,僅知漢中守軍有退踞川省之說。至於四川各地情勢,也甚紛亂。下川東夔、萬各處,已爲匪踞,州縣官有的逃匿,有的殉難。大川北亦有土匪、革命黨揭竿而起。上川南道路梗阻,連我調出的西軍,迄今未過大相嶺。嘉定府一度陷於大匪胡痰、羅八千歲之手。後經標統葉荃克復,但不旋踵而陸軍又譁變了。瀘州前數日宣稱獨立。永寧道劉朝望不但未經稟準,公然出任川南軍政府都督,還來電責我不識時務,徒然效忠於朝廷。最重要的還是重慶府,昨夜接到電報,重慶已於昨天獨立了!”
  
  只有最後這個消息,大家尚未知道。重慶這個重鎮遲早要出事,固然在大衆意料之中;不過竟自出了事,似乎又出大衆意料之外。因此,大衆吃了一驚,都想知道在那裏舉事的,到底是一些什麼樣人。
  
  趙爾豐把電報看了兩眼,因爲光線太暗,儘管戴上了老光眼鏡,儘管電報紙上的字跡比蠶豆還大,他仍結結巴巴地說道:“川東道朱有基、重慶府紐傳善都繳印投降了。並且正式成立了政府,名字叫……蜀軍都督府……正都督叫……張……培爵。說是……學界中人。各位知道這個人不?”
  
  不完全知道。只有一二人,恍恍惚惚記得這人是高等學堂開辦之初的師範速成班畢業學生,曾在成都幾個中學小學教過書;確確實實是同盟會會員,是革命黨人。
  
  “……副都督叫……夏之時。我曉得這人就是半個月前在龍泉驛叛變,把司令魏楚藩打死,把我派去歡迎端大臣的教練官林紹泉脅迫同逃的那個陸軍排官!這人不用查問,當然是革命黨無疑。”
  
  五福堂裏又一度沉寂。不過爲時不久,趙爾豐繼續說道:“總而言之,時勢危急。川省以內,陷於分崩離析之境;川省以外,也正禍患叢生,形同魚爛。兄弟力盡智竭,既難於保全疆土,又不能安定黎庶。所以敦請各位來此,以誠相見,庶乎商得一個保川安民的善法!各位先生耆年夙德,博學深謀,兄弟向來佩服……咳!咳……尚望本己飢己溺之心,遂敬恭桑梓之志,各舒偉見,勿吝珠玉,但求能夠造福川民,兄弟斷無不採納之理!”
  
  說完了,他還嚴肅地向大家拱了拱手,表示他的誠懇。
  
  本來事前商妥,在這關鍵時候,該周鳳翔起來說話,並提出紳士們(他們自以爲在代表全川七千萬人民)的要求的。趙爾豐有所期待地望着他,其他紳士與文武官也都望着他。但他若無其事地靜坐着,彷彿忘記了有這麼一回事。
  
  僵持有一分鐘。趙爾豐連連皺眉,把一部花白鬍子理了又理;吳鍾鎔急得摸鼻子,搔腮巴;好些人竟自在逗耳朵。
  
  邵從恩拿眼把紳士們掃了一遍,無可奈何似的慢慢站起來,說道:“適才聽了季帥明諭……”
  
  大家早已知道他邵從恩與陳崇基先同趙爾豐面談過,今天這次會議,他也是主動人之一,會議內容,他是瞭然的。現在既是自動起代周鳳翔發言,當然更能說得明確一些,也更能動聽一些。因而大家都凝神聚氣,聽他如何說。
  
  但邵從恩一開口,還是和往常一樣:慢條斯理,一板三眼,這且不說;光是泛論天下大事,順帶稱頌季帥公而忘私的美德,就費了不少言辭。
  
  衆人好不耐煩。羅綸悄聲向鄧孝可嘰咕道:“這叫什麼章法!”
  
  鄧孝可也悄聲回答說:“這叫急脈緩受法,又叫回腸蕩氣法。”
  
  邵從恩正好說到正題:“由是觀之,獨立——或者叫作自治也可以,確已成爲潮流,瀰漫於全國,大有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勢……所以爲四川計,爲四川人民計,若不順應潮流,揭櫫獨立,實實想不出有別的什麼方法可以圖存……”
  
  衆人都吁了一口氣。以爲他既已點了題,接下去,自然就要提出要求,磋商條件了。陳崇基已經悄悄密密把他與周善培煞費苦心擬好、用梅紅全柬恭楷錄出的條件,從皮護書內取出,準備要用時立即捧上。
  
  卻不料邵從恩的話才同點水蜻蜓一樣,剛在水面上點一點,又展翅飛開了。因他正待下斷語之時,忽地拿眼把趙爾豐注視一下,看見他頹然坐在太師椅上,頗有“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的樣子,不由心裏一動。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念頭(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事後被大家詰責起來,他只好自認糊塗;同時又歸罪於碰見了什麼妖魔鬼怪使然),總之,違反了初衷,而且也使大衆非常吃驚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來:“然而用什麼法子來達到獨立呢?省以外的情形,尚不知道,若就省以內而言,不是就有兩種方法嗎?其一,如重慶,完全由學紳出而宣佈獨立,由學紳出而組織軍政府;其二,如瀘州,則是官方……想必也有紳方人士參加,獨立和組織軍政府。二者孰善孰不善?關係都非常之大,稍一不慎,都有無窮之患。區區學疏識淺,不敢妄作主張……季帥服官多年,經驗閱歷都高人一等……可否還是由季帥自加斟酌?”
  
  趙爾豐目光一閃,露出一種驚異神氣。官員中間有幾個人都微笑起來,尤其是一直踧踖不安的田振邦和田徵葵。
  
  羅綸、徐炯兩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徐炯只說了句:“這是邵先生一人之私見……”看見羅綸也要說話,他又坐下,兩眼斜注着邵從恩,頗有悻悻之態。
  
  羅綸兩手扶在桌子邊上,呼着大氣(他還是那麼肥胖,又正在着急頭上)說:“若依邵先生的話,季帥根本就不用約我們紳士來開這個會啦……本人竊窺季帥之意,正因爲現在政府不敷民望,不足以適合潮流,所以……所以纔要改弦更張,另謀良策……本人以爲策之善者,莫如除舊佈新。質言之,即季帥交由四川人民,另組一個新政府。因爲……不管叫自治政府也罷,叫獨立政府也罷,總之,都是新的政治,而……而不是專制政體的政治……像這樣的新政府,人民耳目一新,心裏也才悅服,也纔可以把目前這個危機四伏的局面,收拾得好……若不這樣,而仍以現在政府改頭換面,或者只局部變一變而大體仍舊……那麼,恐怕不是季帥本意……因爲既說不上改弦更張,更說不上適應潮流……”
  
  他的話尚未完全落音,本已坐下的徐炯和其他幾個人,如廖治、鄧孝可這些到日本留過學的維新派,都依次起立,說了一番話。大家意思,都與羅綸相同,主張應由趙爾豐俯順輿情,將政權交出,由四川人民公舉賢能,另組一個新政府,實行獨立自治。
  
  接着楊嘉紳站了起來,態度從容,首先向趙爾豐彎了彎腰,而後字斟句酌地說道:“本人贊成四川紳士的要求,贊成四川獨立自治。”他眉頭微蹙,略微頓了頓:“本來,我們是大清官吏,不應該說這種話的。然而現在大清朝廷已經解紐,我們當官吏的,因而失所憑依,換句話說,我們已經不再成爲大清官吏,而只算是中國國民中間的一分子了。”楊嘉紳用他銳利的眼睛,迅速地把會議桌四周一掃,感到他的話在大多數的官員中間已經產生影響,尤其從趙爾豐的臉上,看得出有一種寬慰的神色,“現在本人即以國民一分子的資格,來講一講我們對於國家,對於四川,應該做些什麼事情,方足以盡我們國民一分子的義務……”
  
  楊嘉紳、這個安徽省舉人出身的傢伙,向來就以經濟才幹自負,講起話來,娓娓動聽。當下便盡其平日所習聞於人、習見於書的改良政治、安定民生的新學說,加以孟子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的舊學說,反反覆覆說了一長篇,比邵從恩、羅綸、鄧孝可這些人,還說得道理十足,說爲四川計,爲季帥計,都只能聽任川人出來擔任治川重任,即獨立自治是也。
  
  他的話一說完,紳士們不必說了,個個都爲之精神一振;即許多官員也都在點頭磕腦,表示同意,連尹良這個旗人,都躍躍欲試地想站起來附和幾句。
  
  陳崇基這個世故不深的議紳,以爲事情業已定局,剩下來的,只是談判條件和軍政府的組織辦法;接着,只要把新政府負責人一確定,看來,明天四川便可獨立了。他於是迫不及待地將梅紅全柬雙手捧到趙爾豐跟前,站在太師椅側,躬身請示:可否便由他來朗誦?
  
  趙爾豐龐眉緊鎖,定睛瞅着這一疊紅通通彷彿血染的東西,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正自猶豫,田徵葵已經離座,搶到他身邊,大聲叫道:“季帥不可!這等大事,怎便如此倉促定奪!我們還得從長研究一下,看看這樣辦,於我們利弊如何?若是弊多利少,或者有弊無利,那我們還是不能答應哩!”
  
  五福堂的氣氛,着他這麼一攪擾,登時起了變化。
  
  吳鍾鎔好像有點着急樣子,遠遠望着朱慶瀾說道:“朱統制,我問你,倘若季帥准許四川人出來獨立自治,你們陸軍方面贊成還是不贊成?”
  
  不等朱慶瀾開口,想不到五個標統齊撲撲地站起來回答道:“陸軍官兵全體贊成!”
  
  田徵葵把腳一頓,氣勢洶洶地叫道:“巡防軍全體不贊成!”
  
  楊嘉紳仰靠在椅背上冷笑道:“不成話!軍人以服從爲天職,只要季帥決定了,誰能反對!”
  
  田振邦挺然而起道:“這等大事,這等重的責任,季帥一人似乎也難做主?何況同城大員,如將軍、都統二位,今天都未到會。要是他們二位也不贊成呢……”
  
  幾個紳士都開口說道:“將軍、都統那裏,我們已經洽談過,沒有問題。”
  
  趙爾豐舉起右手向大家搖了搖,待到都住了口,他方徐徐說道:“田軍門說得是,如其將軍不臨場認可,我怎能在條件上簽字……就說你們所擬條件,粗看一遍,確乎不易審知其中利弊,到底還應該研究一下……”
  
  趙爾豐態度變了。很多人都爲之駭然。有人打算起而爭論,但趙爾豐已將梅紅全柬接過,向他面前的卷宗內一塞,並堅決地說:“稍緩時日,再邀各位會商,今天就毋庸多談了。”
  
  四
  十月初五日是決定四川局面(其實只能說是成都一隅的局面。不過成都畢竟是四川省的省會,它的變動,在那個時候,對於全省,的確比重慶重大得多)的一天。雖然得了一些結果,但在進行當中還是起了些波折。
  
  紳士們在諮議局繼續密商了幾次,他們的言談、態度,已經趨於一致,也更堅定了。不但邵從恩變得和羅綸等同一鼻孔出氣,就是謹小慎微的周鳳翔,也跟着衆人之後說:“事機危迫,時不我待。設若季帥仍自猶豫不決,恐怕乘機而入者將能得志(他已經知道端方在前幾天,公然拍電到省,邀約幾個知名紳士命駕到資中去,有要事面商。這電報,被派駐電報局的檢查委員呈到院上,趙爾豐毫不客氣地用他的名義復了一電說,紳士們不能去!)。於是,季帥縱慾求卸仔肩,豈不戛戛乎其難哉!”
  
  他有一次尚乘機將趙爾豐邀到一旁,密密勸了一番,竟自坦然地說他起初並不贊成趙爾豐移交政權。以爲人之失權,猶魚之去水,魚無水則難苟活,人失權則難苟安。但他後來察見形勢日非,機構日甚,他方感到爲趙爾豐計,與其保此破甑,而爲衆矢之的,曷若棄茲敝屣,而獲福履之綏。況乎紳方所擬條件,尋繹之下,於趙爾豐並無不利。譬如手握重兵,退處關外,既可爲國家固疆圉,又可爲勝朝保命脈。如此,而尚因循瞻顧,將不免如古人所譏“畏首畏尾,身其餘幾”了!
  
  兩天以來巡防軍派與陸軍派的分歧又愈益顯然。絕大部分巡防軍,因爲駐紮在制臺衙門內外,無異乎連李克昌、沈紹林兩個統領,都被把持在田徵葵的掌握中。田徵葵怎麼說,這些人便也只好怎麼說。田徵葵堅決反對趙爾豐“推位讓國”,說季帥一旦交出了權柄,我輩生命財產便屬於那些仇人之手,這怎麼使得!督院內外的巡防軍也譁然表示態度說:“我們是大帥栽培出來的。我們只認得大帥,大帥之外,我們不服從任何人,更不答應任何人來接替大帥的事!”
  
  陸軍絕大部分駐在鳳凰山營房裏。他們的態度無從表現。只有在城內的一些中下級軍官,無論是本省籍,外省籍,卻這樣在表示:我們是國防軍,並非哪一個人的隊伍。我們的責任,在保護國家和人民。對國家有好處,我們就服從;對人民有壞處,我們就反對。至於政權在哪些人手上,我們不管。這好似幾年前,日本與俄羅斯在我們東三省地方打仗,而我們當地方主人的政府卻宣佈嚴守中立,不爲左右袒的樣子。但是骨子裏,誰也明白,這些軍官偏偏都是贊成四川獨立,反對趙爾豐繼續把持政權的。一班在日本留過學、或者從外省調來的軍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這兩天當中,全把髮辮剪了,並鼓勵兵士們也跟他們學樣。還一天幾次,要求朱慶瀾移住到鳳凰山營房。說是就近加緊訓練。其實爲了防備他被趙爾豐操縱,或者被田徵葵等人所挾制。他們不知道朱慶瀾到底由於趙爾巽提拔之故,與趙家關係極爲密切,當此緊要關頭,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夠與趙爾豐分夥的。何況還有一個吳鍾鎔,將其挽住,要他留在趙爾豐身邊,隨時以利害說之,免其爲老四、老九和田徵葵所蠱惑。朱慶瀾遂不得不拒絕部下好意,反而移住到制臺衙門內。於是陸軍中間謠言四起說,他們的統制官着趙大帥拘禁起來了!有幾個外省籍軍官,不明內情,公然從東校場營房,打電話到制臺衙門,用威脅口吻,要求趙爾豐立將他們的統制官釋放出來。這把趙爾豐氣得暴跳如雷,登時將朱慶瀾叫去,不問青紅皁白,便狗血噴頭地罵一頓。並叫他下令,嚴飭駐在東校場的一營步兵、兩隊炮兵、一隊騎兵,以及散駐在城內約莫兩隊步兵、一隊憲兵,把所有軍械(包括憲兵用的長戰刀在內),限於當夜,全部繳到舊貢院的軍裝庫去。這樣一來,城內謠言大起,而且離譜很遠。說的是:新軍反對趙爾豐,已經不聽指揮;所以趙爾豐才把朱慶瀾扣留在衙門裏作人質,所以才令新軍繳械,所以才把巡防軍全調駐在東南門一帶,以防新軍攻打。
  
  謠言把許多摸不夠底細、聽見風便是雨的人們,簡直搞糊塗了。他們認爲陸軍與巡防軍既已成了道士的髮髻——挽緊了,那麼,不管誰是誰非,結果必然是:我一槍打過去——砰呀啪!你一槍打過來——砰呀啪!兵打兵,沒來頭,怕的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七月十五日死傷一鋪纜子,哪一個不是平民百姓!掐指一算,東南門一帶巡防軍最多,制臺衙門四周不說了,稍遠一點的東丁字街的兩湖公所,便紮了幾營。巡防軍是五馬六道的傢伙,光看那樣子,便不比陸軍文明。北門一帶是陸軍的天下,巡防軍再兇,也打不贏陸軍的。因此,城裏(當然指城裏東南門一帶)那些靠手藝營生,靠氣力營生,靠小本營生的人們,都不在乎外,而一夥鋪蓋多一牀,衣裳多兩件,房子多佃了一間,傢俱多擺了一件的人們,卻害怕得不得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們比窮人命貴,他們必須避一避。避到城外去,諸多不便,或許更危險;然而從南門暫時搬到北門的親友家裏,總可以吧?於是相當時間不見的驚驚惶惶、扶老攜幼的搬家現象,兩天中間,忽又在北打金街、北紗帽街、北暑襪街涌現出來。不過這次搬家避難,到底不似前幾回那麼聲勢浩大,幾乎上等社會裏真正有錢人家,全沒有動彈。比如黃瀾生這個人,雖不像郝家、葛家完全明瞭當前情勢(只管他在制臺衙門出入,一如他自己說的,蹲在燈杆底下的人,所見的光亮,反而不及站在遠處的人看得多,看得明),但他卻有一種直覺:儘管田徵葵與陸軍裏一些軍官在擡槓,若說兩方的兵丁因而就會拼命開火,那倒萬不至於的。所以他這次不但未曾捲入搬家潮流,反而把羅升從右司衚衕喊回來,把已經培修得可以容足的肅大嫂子的那所幽雅小院,用一把牛尾鎖鎖上;給搬住在斜對門的肅大嫂子每月添二百錢租金,叫她就近照料着,“不許閒雜人翻牆進去偷東西,糟蹋花木。”
  
  真的,田徵葵那種橫扳順跳、聲勢洶洶的舉動,看來,纔是一種過場。即使出乎他的本意,也只成爲趙爾豐用來向紳士們作爲討價還價的資料。因此,初五日這天,五福堂官紳再度會議,方做到把紳方擬定的十一條條件應允之後,還由官方提出補充條件十九條要紳士們答應,紳士們遂也全部答應了。
  
  十月初五日五福堂會議,委實比初三那天會議重要。紳方還是那些人,只增了一個顏楷的父親顏緝祜號伯勤的這個退休林下的老宦。因他曾與趙爾豐在河南省一同坐過官廳,所以趙爾豐認爲他也是四川的大紳之一,指名要他參加,一以表示“重舊誼”(但他在拘捕顏楷時候,卻未想到這上頭),一以表示“昭慎重”。官方也添了幾個人,正印宮中連成都縣知縣周恂、華陽縣知縣史九龍,都叫了來“敬陪末座”。而最爲人注意的,是另外兩人:一是玉昆,一是奎煥。
  
  今天將軍玉昆與都統奎煥的穿戴,也和大衆一樣:長袍馬褂,官靴小帽,只玉昆瓜皮帽的當額處,綻了一枚大紅寶石。兩個旗籍大員,在爭路風潮起後,已經把從前的官架子放低了不少,今天更自不同;一走進五福堂,兩個人的腰便躬得像蝦子;無論見着什麼人,都是一揖到地(看得出未習慣請安的人,乍學作揖的那種生疏的架式),連站在紅呢夾板門簾旁邊、聽候差遣的幾個武巡捕,都不例外。對於蒲祖庚,因爲多見過兩次,又在將軍衙門延過坐,面熟了,還特別拉了拉手,表示親熱。儘管奎煥胖一些,一張圓盤大臉,玉昆瘦一些,臉上顴骨高聳,腮巴下陷;可是兩張臉上都掛滿笑容,眼睛也都眯成了縫,牙齒也都嘻出在嘴皮外,兩個人若還年輕一些。真像一雙和合二神仙了。
  
  經過兩天的私下洽談,又經過吳鍾鎔、周善培兩個人的奔走慫恿;加之一方面是端方的咄咄逼人,一方面是陸軍的躍躍欲試,確實到了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境地;平時作爲股肱心腹的一些人,又都明目張膽地在打各人主意,比如王棪就在燒楊維的冷竈,楊嘉紳不僅完全倒向紳士方面,還天天跑到諮議局去向蒲殿俊、羅綸獻策獻計,圖謀獨立之後,仍然保住他鹽運使的地位;雖有老四、老九、田徵葵在壯膽,但兩個是渾蛋,一個是莽漢,成事不足,壞事則都有餘。於是趙爾豐最後只好當真哭了一場,向吳鍾鎔說道:“好吧!我聽你們的籌劃。總不要使我上當就好了!”
  
  “不至於!不至於!倘若季帥尚有不放心處,不妨於紳方所提條件之外,再如此如此加上幾條,那便更穩妥了。”
  
  “他們能不懷疑嗎?”
  
  “已與孝懷研究過。孝懷也認爲,一班書生都沒有遠見的。”
  
  但是臨到最後把周鳳翔、邵從恩約來,商討移交政權之後,對於都督人選時,他又耍了一次狡獪。他裝得極其誠懇地說道:“你們要我把政權移交給諮議局接收,這倒可以。本來,諮議局是民意機關,有資格同我辦移交。但讓伯英做都督,我卻覺得不大好。你們看,能不能另覓一個較爲妥當的人?”
  
  兩人同時問他,心目中以何人爲妥?
  
  “我以爲明叔就好……”
  
  邵從恩兩手直搖道:“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
  
  “不然!明叔,你的才幹比任何人都要強些。現在四川的局面,非有才幹的人是不行的。”
  
  邵從恩當然不受他的圈套。周鳳翔也說,這樣不好。且不說蒲伯英並非無才無能之士,而他趙季和既將政權移交給與了諮議局,又不讓正議長出任都督,豈不令人誤會他趙季和對蒲伯英始終懷恨於心?這不特不足表示他趙季和大公無私,對於將來協助他趙季和在川邊的一切,恐怕也有影響吧?
  
  到什麼都在私下說好,蒲殿俊那方面也什麼都答應了,因而在十月初五日方又正式開了會議,而且也事先商妥,要將軍玉昆在會上表示一下他的意見,免得將來有人議論,又說是他姓趙的一個人在獨行獨斷。
  
  所以大家落座之後,玉昆首先講起話來。有些片斷是這樣的:“……兄弟與奎都統雖然都是旗人,可是也和趙制軍、尹藩司一樣,絕端贊成四川人民獨立自治。爲什麼呢?再則,滿人入關,將近三百年,不但早與漢人通婚,並且語言文字、風俗習慣也早同化於漢人,可以說,滿人漢人早已沒有種族之分,實實在在是一家人了……本來中國,確如一班講維新的人士所說,是中國人之中國,並非愛新覺羅氏一族所得而私有之的。今愛新覺羅氏既然不能統馭,各地人民各各起來自治,又有何不可?兄弟前已說過,對於四川獨立自治,兄弟與奎都統絕端贊成。現在還要代表滿城同胞說一句:全體贊成!至於旗兵三營,我們也情願交出來,交給將來政府帶兵大員接管。兄弟所渴望於將來政府諸公的,端在不分疆域,和衷共濟,使四川同胞得以出水火而登衽席,那麼……”
  
  一陣巴掌,拍得雷響。
  
  接着,趙爾豐便含着微笑把紳方所擬的獨立條件,親手送到玉昆面前道:“這便是紳士們擬的條件。我在電話上已曾向石翁談過。不過這到底是一樁非凡事情,仍應請石翁過目後,再決其可否。”
  
  玉昆一面戴老光眼鏡,一面謙遜道:“季翁研究過就得了,兄弟沒話說。”
  
  梅紅全柬展開,頭一行有拇指大小的正楷字寫着“四川獨立條件”,“件”字用濃墨塗了,在旁邊,用行書體另外寫了一個“約”字。
  
  玉昆連忙點頭道:“這個約字改得妙!咱們大凡同外國締結的,都叫條約,並不叫條件呀!”
  
  其下簡簡單單地平列了十一條,全文是:
  
  一、現因時事迫切,請帥出示曉諭人民:川中一切行政事宜,交由川人自辦;暫交諮議局代表蒲殿俊管理。
  
  二、督印交藩庫封存。由川人擇期宣告獨立。
  
  三、移交之前,所有一切軍隊,請帥酌量合併,務求統一。
  
  四、西藏爲四川屏蔽,望帥推保全四川之心,仍遵朝命赴邊,辦理邊務事宜。所有兵餉及行政經費,概由川人擔任。
  
  五、宣告之後,仍請帥暫緩赴邊,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導。
  
  六、軍提都統各憲由紳面述:事後,如願駐川,仍待以相當敬禮;如願回籍,需用川資,由川人從厚致送。
  
  七、駐防旗餉,照舊發給;事後,再爲妥籌生計。
  
  八、凡行政、司法各官,仍希照常辦事;不願留者,聽其自便。
  
  九、凡省中文武官吏,力爲保護,不得侵犯自由,不許人民挾憤尋仇。
  
  十、請帥即飭巡警署,不必干涉報館議論,以便事先開導,免致臨時惶駭。
  
  十一、自宣告之後,無論滿蒙回,與漢人一律待遇,不分畛域。
  
  附軍政府組織之概略
  
  軍政府設都督、副都督;分設參謀、軍政、司法、財政、民政、學務、實業、交通、外務、鹽政十部;軍政部又分兵備教練;其餘局廣,暫仍其舊。
  
  玉昆一邊念,一邊不住點頭。比及看完,把玳瑁邊眼鏡取下,說道:“太好了!非常周到!”並用眼鏡指着第七條道,“別的不說,只以這條而言,各位先生在凡百維新時候,特別關照到我們旗民生計,這實在是四川同胞莫大恩典!我這裏先代我們旗民,向各位先生叩頭爲謝!”
  
  他真個離開太師椅,恭恭敬敬跪到猩猩紅地氈上,磕起頭來。奎煥不假思索,也連忙匍匐在他屁股後頭。
  
  兩個旗籍大員這種出人意外的舉動,感動了一些人,尤其做過京官和在皇帝身邊跪着說過話,如周鳳翔,如曾培,如伍肇齡老翰林等,都幾乎掉下了眼淚;也有人無動於衷,認爲不過是理所當然的臭排場,這類人相當多;當然,也有一些人,表面上不說什麼,心裏卻大大不以爲然,有的覺得做作多端,有的覺得太失身份,前者於宗潼是代表,後者尹良是代表;趙爾豐則在上說的三種人之外。他開始怔了怔,接着覺得好笑,繼而有點慚愧,末了竟自生了氣。親自走去,一把將玉昆拉了起來,並且冷冷地說道:“石翁,且等明天設下香案,我們望闕告罪辭聖時候,再屈膝好了!”
  
  大家振衣歸座之後,趙爾豐方慎重其事地向紳士們宣稱:“各位先生提出的四川獨立條約——你們原來寫作條件,是我改爲條約。大家沒有意見吧?沒意見,就好。……我現在誠心告訴各位先生,首先爲了順應潮流,其次爲了拯救四川,我代表官方完全答應你們的要求:我明天就出告示,公開宣佈把政權移交給諮議局,由你們公舉都督,擇期獨立。我本人也答應你們的要求:在移交政權之後,仍遵朝旨,返回川滇邊務大臣原任。不過我原來留在川邊的軍隊不多,不足以固邊圉,我此次進去,必須多帶一些隊伍。我已和朱統制商定——因爲你們承應在未來政府中,把所有軍隊都交與朱統制負責管理,所以我得先與他商量——把現駐省城的十餘營巡防軍,由我指定八營,撥交與李克昌、沈紹林二統領統率,改稱邊軍不交與未來政府。因此,我便儘先在藩庫提取了紋銀二十五萬兩,作爲我出發到打箭爐以前的兵餉,與一切費用……至於其他幾條,我們也都同意。我們官方全體,對於四川獨立,也與適才玉將軍說的一樣,維願未來政府負責諸君,本着愛護桑梓之心,不分畛域,和衷共濟,公而無私,使四川人民早出水火而登衽席!”
  
  大家正待熱烈拍掌。趙爾豐卻又揮起手來說道:“別忙!我還有幾句未盡之辭……”他一面把一疊早已放在跟前的、畫有朱絲格子的白宣紙打開,一面看着衆人說道:“各位先生擬具的獨立條約,固然周到。然而在我們研究後,覺得也還有些未盡之處。譬如我剛纔說的要帶走部分巡防軍,和軍隊統交朱統制管理一層,雖得各位口頭承諾,然而不能不見諸文字。再而有些條文也嫌不甚明白,容易引起錯誤。因此,我們才另提了十九條……”他遂把這疊宣紙轉身遞與吳鍾鎔,“就煩吳總辦念一念,要求各位先生簽字贊成。”
  
  這另提的十九條,是趙爾豐與吳鍾鎔、朱慶瀾、田徵葵,以及老四、老九等人,挖空心思想出。有些是趙爾豐堅持必須要那麼寫,說是才一目瞭然,界說清晰。頭一夜已經拿到諮議局,經蒲殿俊、羅綸幾個人看後,認爲可以。現在在會上提出,僅只作爲一種正式手續而已。
  
  吳鍾鎔奉命所念的全文是:
  
  一、不排滿人。
  
  二、安置旗民生計。
  
  三、不論本省人與外省人視同一律。
  
  四、不準仇官及有他項侮辱言動。
  
  五、保護外國人。
  
  六、保護商界。
  
  七、不準報復。(此次戰爭日久,官兵民匪皆有傷亡,以後無論何人,不準互相報復。)
  
  八、不準仇殺。(此在軍事之外,指個人之私仇而言。)
  
  九、不準劫獄。
  
  十、不準搶擄。
  
  十一、不準燒殺。
  
  以上十一條,違者嚴行懲辦。
  
  十二、萬衆一心,共維大局。
  
  十三、謹守秩序,實行文明。
  
  十四、旗兵現練三營,統歸陸軍統制管理。
  
  十五、所有一切軍隊,除選帶邊軍外,悉交第十七鎮朱統制官接管。
  
  十六、邊務常年經費及兵餉共銀一百二十萬兩,由川擔任。
  
  十七、邊務如需擴充,軍備、餉械、子彈,由川協助。
  
  十八、原有邊軍外,應再選帶八營。
  
  十九、藏款仍照舊協濟。
  
  傻子也知道,趙爾豐另提的這十九條,其主要目的,一在把軍權全部集中在他親信的朱慶瀾一人手上。(爲了這件事,田振邦簡直與趙爾豐鬧翻了。因爲田振邦這個空頭的全省提督軍門,自從綠營裁廢,改練新軍,他手下無一兵一卒,早已閒得不耐煩。打新津時候,趙爾豐撥過幾營巡防給他統帶。他稍稍嚐到一點發號施令的味道。於是引起野心,很想乘這改革之際,希望趙爾豐能把軍權交與他。他自己估計,資格官階都比朱慶瀾高。雖然與趙爾豐不很親密,但新津戰爭,他到底給趙爾豐出過力。想不到趙爾豐還是這樣歧視他。他一怒之下,初五日的會議,不但不來參加,並且就在這一天,收拾行囊,連提督四川全省軍務那顆四方銀印,也收拾在箱子裏,趁着大家忙亂,帶上幾名親兵,就由大川北路,不分晝夜,跑到陝西漢中府。親自撰稿,發了一封電奏,揭參趙爾豐居心反叛,泣懇朝廷飭拿治罪。當然,他的電奏沒有下文,他本人也從此沒有下文。)一在鞏固他在川邊的地位,加強他個人的力量。但是隻熱心想獲得行政權柄的一夥書呆子(儘管他們自以爲有經世之才,有爲政之具,縱不能遠比俾斯馬克,亦可以近仿伊藤博文),卻懵然不懂得趙爾豐所下的這一殺着!
  
  趙爾豐看見與會紳士們那樣歡欣鼓舞,那樣由他擺佈,他心裏也寬舒了,在散會送客之時,便把周風翔、邵從恩、曾培、伍老翰林等幾個道高德懋的紳士留下。吩咐小廚房特別備辦幾色精緻菜餚,給各位鄉賢敬一杯魯酒,藉此磋商一下他明天將要發表的(當然是委託一個會做文章的高手撰寫的)《宣佈四川自治文告》,以及明天封印移交政權的儀式。陪客只兩個人:一是地位崇高的玉昆,一是爲他策劃奔走、勞苦功高的吳鍾鎔。(周善培因無官守言責,只在暗中活動,所以公開會議一直沒有他。)
  
  五
  黃瀾生道:“你問王文炳嗎?他只在十天以前來過一次,後來便未再來,想必又出省走了。”
  
  吳鳳梧頗不樂意地問:“他到底住在哪裏?留有地址沒有?”
  
  “沒有。我也忘記問他。”
  
  “唉!這才糟哩。”
  
  “你一定要會王文炳,敢是有什麼要緊事情?”
  
  “不怕你哥子見笑,就是那樁頂要緊的事——找飯吃!”
  
  吳鳳梧遂將在龍泉驛遇見王文炳,王文炳有意要約他去自流井幫同周鴻勳和一些革命黨人打仗的話,從頭一二地說了一遍。
  
  黃瀾生不由笑道:“原來還是到血盆裏去抓飯吃。”
  
  “學的是這一行嘛。除了賣命吃飯,還有啥子想頭!”
  
  “那也不對。你以前進武學堂,後來帶隊伍,難道就只爲了吃飯?”
  
  “好說!不是爲了吃飯,哪個孱頭肯去幹這些險事。”
  
  黃瀾生笑了起來。但跟着嘆了一聲,感慨似的說道:“啊!俗氣!俗氣!人生一世,只爲了吃飯,這叫什麼志向喲!唉!你未免把一個人的……什麼呢?啊!人格,說得太卑鄙了!”
  
  吳鳳梧也嬉皮笑臉地把右手拇指緊搓着中指一彈,彈出一聲脆響,同時說道:“多承你哥子指教!老實說,那些呵人誑人的面子話,你怕愚下說不來嗎?不過說話有真假,聽話有高低。要是愚下生有你哥子這樣福命,有錢有勢,那我隨便放個屁,人家也會誇獎說放得好!又響,又香!但目前愚下過的尚是獨木橋,唱的尚是淒涼崗,要是不說老實話,人家就不當面搶白你,也難免戳你的背脊骨。至於俗氣!俗氣!卑鄙!卑鄙!這也只有你黃哥才能如此批評我。如其在我們三聖巷那班掙一天吃一天的朋友們口裏,便不這麼講了。他們聽了我的真話,準會大拇指一豎說:‘嗨!吳管帶,你哥子快人快語,硬是說到小弟們心眼裏囉!對的!人生一世,不是爲了吃飯穿衣,卻撈球呀?’哈哈……哈哈……”
  
  黃瀾生受不住他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報復,正待放下臉來,還他幾句。忽然聽見短廊上一陣急遽的腳步聲。以爲是高金山回來,方打算喊他,卻又聽見一個人在問羅升:“小客廳有客嗎?”
  
  “啊!是雅堂兄?請進來!請進來!”
  
  孫雅堂笑得彌勒佛似的跨進門來。剛待向黃瀾生說什麼,看見當地站着一個生人,不由呆了一下:“當真有客!”
  
  黃瀾生已在給他介紹:“這位就是吳鳳梧吳管帶。”
  
  “噢!久仰!久仰!兄弟我叫孫雅堂……”
  
  “是敝襟兄。”
  
  兩個世故都極熟悉的人登時便像老朋友一樣“一驚、二詫、三哈哈”地周旋起來。
  
  黃瀾生打斷他們的周旋,問孫雅堂:“你是不是從丈母家來。可曾看見內人?她今天能不能回來?”
  
  “二妹到丈母家去了?”
  
  “你還不曉得?丈母昨晚跌了一跤,幾乎中風,今天一早,賀嫂來報信。內人着急得很,草草吃了早點,便帶起小兒女,坐上我的轎子去了。直到這時,轎子沒有回來,高金山送去,也沒有回來。”
  
  “原來如此,我尚不知道。等會兒,倒要去看看她老人家。”
  
  “你怎會不曉得?你府上距丈母家,比我這裏近多了!”
  
  “我昨夜並沒在家呀!昨夜在皇城裏幾乎鬧了個通夜,累到今天清晨,纔在臨時擺的牀鋪上睡了一會。此刻是對直從皇城裏來的。”
  
  “你說的什麼呢?在皇城裏?我不懂得。”
  
  “有啥難懂。皇城就是以前的貢院,離你這裏,不過兩三條街。”
  
  “我怕不曉得!我不懂的是,裏邊全是學堂,你怎麼會……”
  
  “嘿,嘿,你才兩三天不進出衙門,怎便這樣孤陋寡聞起來?告訴你,皇城裏的學堂完全停辦了。諮議局前天議決,把這個地方改成了軍政府。”
  
  黃瀾生詫異道:“何以把軍政府設在這裏?……”
  
  吳鳳梧道:“莫非爲了這裏風水好些?”
  
  孫雅堂笑道:“你們想想看,一個堂堂乎新創基業的軍政府,不設在規模宏大的地方,那還成個什麼名堂?”
  
  吳鳳梧道:“制臺衙門,不就規模宏大嗎?”
  
  卻是黃瀾生在回答他的話:“這個,我便知道是不行的。別的不說,光看駐紮了那麼多巡防軍,就不是新政府能夠去得的地方……”
  
  孫雅堂接着說道:“不止此哩。按照條約所載,老趙一時尚不去打箭爐。聽人說來,他已表示絕對不離開南院,要蒲伯英他們另覓地方去組織軍政府。大家商量了許久,覺得所有舊衙門都不合適。諮議局倒寬大,但房屋不多,尤其中間一個圓形會場,不特不中用,反而很礙事。徐子休因才提說不如設在皇城裏,一來氣象堂皇,派頭大方;二來有一道皇城,一條御河圍繞着,軍政府設在其中,也不怕有什麼意外。”
  
  黃瀾生接着又問:“我也聽說官紳兩方要訂一些條約。你可看見來?”
  
  “沒有。同你一樣,僅僅看見人家嘴巴蚴。”
  
  “軍政府負責的,是不是叫都督?”吳鳳梧搶着這樣問。
  
  “不錯,叫都督,並且是兩個。正都督舉的是蒲伯英,副都督舉的是朱子橋……”
  
  “朱子橋?”
  
  吳鳳梧道:“這個,我又曉得啦!就是陸軍十七鎮統制朱慶瀾。倒對,一文一武,一正一副。不過爲啥這個武的,不舉本省人?難道本省武人就沒資格麼?”
  
  “這卻不清楚。現在一切事情正在排頭。在皇城裏辦事的人,大都人生面不熟,多少話,不好問。其實問也枉然,誰也不曉得底細。因爲籌劃大事的地方,並不在皇城。皇城裏刻下只專力在佈置明天正副都督就職事情。亂極了,連什麼局、什麼科,都沒有分。”
  
  “那你現在究竟在一個叫什麼名稱的地方辦公事?”
  
  “名稱叫祕書局。其實不光是擬稿,什麼都一把抓,除了錄事、管檔、收發、墨筆、硃筆等等之外,還要兼辦雜務。人手倒多,中用的太少,一夥學界老酸,只曉得抽菸、喝茶、吃點心、說空話……”
  
  羅升泡茶出來。
  
  “羅二爺,難爲你跟老張說一聲,將就你們老爺早晨吃下來的剩菜剩飯,給我熱一下。我還沒吃早飯哩,餓極了!”
  
  黃瀾生道:“還沒吃早飯?現在大概過十二點了。”他隨即吩咐羅升,“給老張說,飯倒可以熱一下,菜卻該另外弄。只是囑咐他麻利點,孫大老爺立等着在。”
  
  孫雅堂道:“其實,可以不必弄什麼菜。如其有雞蛋,就給我炒一碗金包銀,配一盤你們太太的私房泡菜,再衝一碗便湯多加一點香油蔥花,就行了!”
  
  “也對,也對。那麼,把昨天留下的宣威火腿切一截,另外炒個醋熘蓮花白。總之,叫老張搞麻利點!”
  
  老張今天果然麻利。他們這裏,才談說到四川獨立之後,又是一種局面,恐怕一般客籍官員都難立腳,騰出那麼多空缺,哪裏找得出若干有閱歷、有資格的人去填補?就這時,羅升便來報稱:菜飯已經擺在倒座廳裏,請孫大老爺進去用飯。
  
  黃瀾生方待陪他同去,吳鳳梧忽從後面把他衣袖一拉,低低說道:“請留一步,我有句要緊話……”
  
  黃瀾生轉身進來,看見他囁囁嚅嚅、很難出口的神態,不由笑了笑道:“我明白了。想是這回出去,生意沒做好,手邊不大方便,還要借幾塊錢?”
  
  “哈!你哥子真是從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難道我有求於你的,就只一個錢字?”吳鳳梧立即撩起夾衫,伸手去摸裹肚。已經觸到用了幾層紙包得巴巴實實的、準備踐言還債的那十塊龍洋了。但念頭一轉:“既然疑心我生意做得不好,那就老實再拖他一陣,橫順他是不在乎這幾塊錢的。”因便裝作系褲腰帶,把夾衫放下,嘆口氣道:“並不是的。我只是想求求你老哥,跟你這位貴連襟吹噓吹噓,趁軍政府初成立,需人使用之際,大小給我兄弟搞幹一個位子,好不好?”看見黃瀾生倒笑不笑、遲遲疑疑的樣子,他又趕快苦着臉道:“兄弟我爲啥要這樣懇求你哥子?因是愚下實在賦閒久了,自從在關外撤差回省,就打起濫仗。雖然天不絕人,也找過一些撮撮錢,可是一來,正如你哥子說的是在血盆裏抓飯吃,性命捏在手板心裏,危險說不完;二來,就這樣也都是短工活路,鍋竈安在別人腳背上,別人一動彈,我只好垮杆下臺。因爲是這種光景,所以把一個人經常搞得六神不得安,五心不做主。如其仰仗你哥子鼎力維持,轉託貴連襟,能夠代爲找得一件長久事情——並不求怎麼長久法,只要一年半載裏頭,不到處去求爹爹,告奶奶,有碗稍爲安定的飯吃,那你哥子和你貴連襟就算積了德了!”
  
  他不但說,還一連作了幾個揖。滿臉可憐之色,早已不是適才說俏皮話的那個吳鳳梧,而是初由川邊回省、第一次來找黃瀾生求事借錢的吳鳳梧。
  
  黃瀾生一面還揖,一面說道:“一定幫忙!一定幫忙……不過,敝襟兄自己也才輾轉託人推薦進去,腳跟尚沒有站穩,又怎能拉扯你呢?況且聽他說來,他們那裏需要的,是能夠動筆墨的人。鳳梧,你我非外,說句老實話……咳!咳!你在動筆墨這一行道上,似乎要欠一點吧?”
  
  “那也不然。說到擬文稿,辦公事,固然我不大來得。可是類如寫個說帖和尋常尺牘,我還是可以動筆的。我的字,你哥子也看見過,不是我自己吹的話,就放在你們制臺衙門的錄事中間,不列特等,也列優等。何況聽你貴連襟說來,就在祕書局裏,也還有什麼雜務事情需要人手。說到雜務……”
  
  一語未了,聽見外面大廳上有轎伕高聲叫喊:“提到!”接着,耳門吱呀一聲。飛跑進來的是振邦、婉姑兩個娃娃。一面呼喚:“爹爹!爹爹!媽媽回來了!”
  
  黃瀾生趕快奔出小客廳。
  
  兩個娃娃撲到身邊一齊搶着報告:“王老師看過病,說外婆不要緊,吃兩服藥就會好的……”
  
  黃太太也從從容容走到短廊上。後面跟着跑得面紅筋漲、滿額腦是汗的菊花丫頭和高金山。
  
  黃瀾生滿臉是笑說:“丈母好些了?還是找王世仁看的?”
  
  黃太太旋走,旋迴答:“就因爲等王世仁去看病,不然我早回來了。媽是血虛,起牀解溲時候,腦殼發暈,跌了一跤。賀嫂膽子太小,就跑來亂報……”
  
  孫雅堂大概吃完了飯,站在堂屋門外的屏風前,高聲問道:“二姑奶奶回來啦!”
  
  “啊!孫大哥在這裏?”
  
  於是大人娃娃都一窩蜂地朝上房走去。
  
  吳鳳梧嘆了一口氣。曉得黃瀾生一時不能出來。縱出來,也難於把打斷的話說下去;縱能說下去,看他推三阻四的樣子,也未必便有結果,“唉!算了吧,東方不亮西方明,文行投靠不着,還是去投靠武行罷了!”
  
  掀簾出去,一頭碰見高金山,正揩臉上的汗,在和羅升說些什麼。
  
  兩個跟班一齊向他打招呼:“吳老爺不多坐一下?我們老爺就要出來了。”
  
  “我還要去會個朋友。晏了,恐怕別人不在家。”
  
  高金山笑嘻嘻地說道:“吳老爺這時節上街看看也好。”
  
  “爲啥這麼說?”
  
  “因爲趙屠戶的退位告示剛剛巴出來。滿街都是人,都歡喜得不得了。好多人打算放火爆,掛紅燈籠,都說,瘟神走了,大家應該紮紮實實地熱鬧一下!”
  
  “告示上說些啥?”
  
  “我跟在轎子後面跑,來不及去看。好長一篇東西,一時也看不完。我們西御街靠三橋那頭的牆上,就巴有一張,圍了好大一堆人,有的在看,有的在念。吳老爺你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對!我就去看!”
  
  六
  下面是辛亥年十月初六日,即公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張貼成都全城的趙爾豐宣佈四川自治文:
  
  爾豐不德,不能出我四川父老子弟於水火。乃者內亂未寧,外患日逼,朝綱解紐,補救無從;若再不籌通變,必至橫挑外釁,重益人民之流離荼苦,惻惻此心,良所不忍!特與將軍、都統、提督軍門、司、道以下各官,紳商學界諸人,協商一致,以四川全省事務,暫交四川諮議局議長蒲殿俊,設法自治。先求救急定亂之方,徐圖良善共和政治。爾豐部署軍旅就緒,即行遵旨出關。諮議局爲通省人才所薈萃,其意思言論,爲通省人民所信仰,以爾豐之愧對川人,唯當拭目以觀其設施,尚復何顏對於川人別有陳說哉!
  
  雖然,爾豐固可指天誓日,此區區愛國家、愛人民之心,自筮仕作令,以至今日,服官數十年,轉歷十七省,實無一剎那之頃,稍敢變易。此次再來督川,亦無時無事不本上愛國家、下愛人民之初念。不幸智慮有所未周,遂爲吾父老子弟所疑怨,往事無足證說,今日以四川全省事務,暫交四川諮議局自治者,嗟乎!爾豐此心,爲何心哉!果爲愛吾父老子弟與否?計吾父老子弟,必不忍待爾豐之剖解而亦自了徹也!爾豐不敢曰吾父老子弟前此之不當疑怨我;亦不敢謂吾父老子弟以後逐信用我;但此區區之心,始終唯重愛吾民!四川雖自治,以後困難問題,方如循環之不知所終;爾豐雖將離去,而與吾父老子弟前後周旋,至今已九年矣;桑下三宿,尚有因緣,周旋九年,寧能恝置?因是之故,遂難自默。幸以吾言爲然,實爲四川將來之福;苟以吾言爲非,吾亦聊盡臨別之誼!
  
  第一,奉告人民。嗚呼!我至親愛之父老子弟,亦知今日之四川,爲破壞之四川乎?亦知今日以後之四川,爲四川人自治之四川乎?往日受治於國家,地方而不治,國家之患也;今日四川人自治,地方而不治,四川人之患矣!以今日之大勢,即地方已治已安,猶有種種恐怖刺激之事;若益之以內患,四川其能久存乎?爾豐對於四川之將來,良有無窮莫大之希望。然內患而不速寧,恐眼前便難自保。吾父老子弟苟不願四川之久存,則爾豐無言矣;不然,則願吾父老子弟輾轉告誡,速復向日之秩序,慎守固有之家業,一心合力,視大勢之轉移,圖四川之強固。如此博大之四川,吾父老子弟其信斯言耶?
  
  第二,奉告我軍人。嗚呼!我至辛苦之新舊軍將校士卒,亂起以來,苦我將校士卒至矣!今日以後,四川歸四川人自治,軍隊多爲四川子弟,有應保四川全體之責,而爲四川全體盡捍衛之義務。亂而速定,我軍人其可稍休。如其未能,抑有外侮之來,以四川子弟對於四川人盡當盡之義務,吾恐後此軍人之勞,或什佰於今日。既曰義務,知我軍人後此必愈勞而愈自樂。統制官朱慶瀾,我軍人所至敬愛之長官也,四川新舊軍將校士卒,即以尊重敬愛之心,謹守朱統制官之命令。今日以後,苟有對於四川境內人民生命財產,有毫髮之損者,願我軍人視爲切己之私仇,毀家之私敵,捐竭頂踵以擊御之,必使四川境內人民,各無烽火盜賊之虞,而後軍人無忝報施桑梓之義。我軍人其信之耶?
  
  安輯人民,撫卹士卒,則當事諸君子之職責也。於此奉告我當事諸君。嗚呼!爾豐不德,愧對四川,其能補爾豐之過,而出四川人民於水火者,唯望諸君矣!以諸君之才之識,吾知內
  
  亂不難立定,外侮不難立絕。雖然,以爾豐鰓鰓之慮,當此禍患未已,瘡痍未復,凡前此總督所肩至難極大之任,一唯諸君是賴是責;況當多難之頃,吾知設施之難,必倍蓰於曩日;爾豐望治之切,不能不望我當事諸君,一志合力,降心沈識,遠觀大勢,深察亂原,博攬人才,厚積兵備。既與四川共治,黨派之見宜蠲;即有謗議之來,消融之量宜廣;必使內地百司庶人皆各有安其鄉土之心,才士各有發舒能力之地,而後基礎可以奠安,事業可以發達。爾豐以可爲之四川付之諸君,即以至大之責任委之諸君,今日以後,即自治之日,即諸君擔荷之日,爾豐雖去此,屬望無窮!知諸君必有以塞爾豐之望,且必有以塞吾四川父老子弟之望也!
  
  嗚呼!爾豐去矣!所不能已於言者,唯我當事諸君、我軍人、我父老子弟幸聽吾言,爾豐有補過之日,身去而心安。如曰非也,爾豐對於四川始終重愛吾民之用心,皇天后土,鑑其無私,他無求矣!雖然,爾豐愛四川者,終望我當事諸君、我軍人、我父老子弟幸聽吾言也!
  
  特此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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