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郝又三下了課回來,在自己臥房裏換衣服。春喜人太矮——她比同時賣到郝公館來當丫頭的春英小一歲,今年雖已十七歲,卻比春英和二小姐香荃都要矮半個頭還有多。只是肌肉發達,骨骼粗大,有一把氣力,這又不是秀裏秀氣、不能做半點粗笨活路的春英所能企及,更不要說連掃帚都拿不來的女學生香荃了——把一件米色滾青緞窄邊的舊呢長袍提在手上,一定要站上踏腳板,或者跪在方凳上,纔夠得到大少爺的肩膊,才能夠給他披好,纔不致使大少爺生氣罵人!
但是仍被大少爺不舒服地睖一眼,問:“少奶奶呢?”
“領着孫小姐、二孫少爺在花園裏。經佑吳大娘、何奶媽收拾三老爺的房間。”
想起來了,原來三叔郝尊三有信報告哥哥說,他在資州的事務粗了,聞說道路已暢通無阻,他不日即將帶着姨太太和小女返省;請家裏人爲他把所住的房屋收拾收拾。既曰不日,當然就是三幾天的事。當家管事的太太,恰因與二小姐香荃生氣,心口痛了兩天。儘管聽了老爺勸告,吃了兩小口裹有沉香末的鴉片煙,也只是暫時好一點,等到鴉片煙性一過,仍然不能支持。因此,許多事情都落到葉文婉的肩頭上。也因此,葉文婉便難如平日那樣清閒,但凡經佑大少爺換衣服,拿東拿西,乃至篦頭髮,梳髮辮這些事,只好叫春喜兼任。偏偏大少爺不喜歡春喜,任憑她如何盡心巴結,總覺得她太蠢,不及春英伶俐。但少奶奶心裏雪亮,曉得真原因所在,並非春喜太蠢,春英伶俐,而是春喜生得醜陋,春英則與跟着高升逃走的春秀(這時,大家都已知道高升便是高金山,春秀便是高大姐。不過在少奶奶的腦子裏,還一時不能把那些前塵舊影完全抹殺,偶一提起,仍免不了是“高升拐走了春秀”。除非這一代的人全死光,否則,這污痕是無法擺脫乾淨的)差不多,雖不怎麼標緻,卻很受看的緣故。自從少奶奶自以爲察覺到真正原因,她對兩個丫頭,便取了兩樣態度。倘若春英有什麼事來找大少爺,比如國文上一個什麼典故不曉得出處,歷史上一個人名的字音不曉得該如何念等等,少奶奶總勾留在旁邊,不特半步不離,還睜着兩隻丹鳳眼,查看兩個人的眼神臉色有沒有什麼可疑的破綻。有時還故意要設些障礙,使這個中年男子和那個芳年及時的少女,不敢逾越;而對春喜哩,由於放心信任,態度遂非常和藹。在大少爺發氣罵人時,總笑勸說:“你也是喲!人之兒女,己之兒女嘛!有啥不對地方,好生說就是了,何苦兇聲惡氣地把別人的祖先八代都罵翻了!虧你還在當先生,教學生,講新學,講人道,叫別人曉得,不批評你嗎?”幸而郝又三在家庭中間,還不是那種偷雞摸狗的花花公子。對於春英,並不完全如他少奶奶暗地裏疑心的耗子帶連夾棒——起下了打貓兒的心腸。所以每當葉文婉一勸解,他倒老老實實接受了。心裏尚頗爲讚許少奶奶學問有進境。因而,有時春喜服侍得不合意,本要罵幾句的,一想到少奶奶的忠告,也只哼兩聲,睖一眼,算了!
剛把一件舊的棗紅摹本緞的大襟半臂,從春喜手上接來,套在呢夾袍上。聽見郝達三在前面窗根下問道:“又三才回來嗎?”
他應了一聲。來不及把豌豆大的空花黃銅紐子扣好,連忙從堂屋裏走到前檐階沿上。
“你曉不曉得朱雲石回省來了?”
“不曉得。爹聽見哪個人說的?”
“曾篤齋、彭蘭村兩位,今天來會我,打算借我們這裏,邀他來吃頓便飯。”
郝又三沉默了一下道:“似乎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達三把吹燃的紙捻都忘記湊到煙哨上去,“哦!敢是因爲你娘母心口痛,不能經佑客?那不要緊,僅僅一桌客,我已打發高貴叫薦芳園小王去了,無須自己做。光只菸酒茶水,媳婦子可以照料的。”
“並不爲此!我覺得朱山這人,值不得同他周旋。”
“這是什麼意思?”
“爹莫非不曉得他是同志會委託出省的代表嗎?但是他卻跑到鐵路督辦大臣端方的幕府中去了。唉!這種有奶便是孃的假志士,早爲人所不齒,我們還要招待他!”
郝達三那張瘦得只有二指寬並帶青色的臉上,立即擺出一種怫然不悅的神氣,吃吃說道:“這……這……這是啥子話……此一時,彼一時……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曉得他此次回省,具的是什麼目的?抱的是什麼宗旨?咳,咳……不等閒啊!不然的話,曾、彭二公何以要借我們這裏邀約他,還一定託我叫小王來伺候?……”
經父親這樣一講,郝又三方感到事情並不單純,其間尚有文章,細心的人應該問個明白之後,再斟酌是非,卻怎麼一下子便意氣用事起來?因又想起去世的母親便曾評判過他:“嫩姜沒有老薑辣。”四年過去了,他儘管經歷不少事務,看來,處事爲人的學問,到底還趕不上父親的腳後跟。他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剛纔那種理直氣壯的樣子,突然就消失了,一顆頭低垂着,想不出該說幾句什麼話。
郝達三看見兒子服了輸,也不再說話。兩父子默然相對了一會,只聽見水菸袋的哨子唿兒唿兒地響。
最後,還是當父親的開了腔:“告訴你,朱雲石回省,是奉有使命的,是端午橋特爲派他來的。不過很祕密,許多人都不知道。他尤其避忌的,是政界中人。爲了不露聲色,不要被趙季和打探得到,所以曾篤齋、彭蘭村都不好在自己家裏同他深談。認爲我在爭路風潮中難得露面,和官場裏的人也沒有來往,我這裏不大爲人注意,而又比較清靜,沒有什麼閒雜人。因才與我商量,借我們這裏請一桌客。表面上是我在請客,其實哩……”
兒子連連點頭道:“我懂得了。只不曉得朱雲石奉的是什麼使命?你老人家可曾問過他二位?”
“問過的。他們都口緊,不大肯說。後來只彭蘭村吞吞吐吐露出了一點口風,說是有關四川大局。究竟是怎麼樣的有關?他說,等明午人到齊了,朱雲石自然會說給大家聽的。”
郝又三搔着頭皮沉吟道:“該不會是易督的事吧,黃瀾生說制臺衙門裏已經發生一種流言,有上諭傳來,四川總督欽命叫端方署理,趙季和仍然回到川滇邊務大臣原任。老趙把上諭壓下,可是大家都已看出一些徵兆來了。”
他父親不以爲然道:“易督固然與四川大局有關,但這只是端、趙二人的事,那他又何必要找成都這班紳士呢?”
“明午這一桌,到底請的哪些人?爹總該曉得?”
“只曉得一些,有邵明叔,有周紫庭,有顏雍耆,有張表方。除此以外,尚有哪些人,他們還未商定。”
“唔!這樣看來,確乎大有關係!”
二
端方統着大隊人馬,沿着東大路,浩浩蕩蕩直指成都而進。
他是督辦大臣,欽差大臣,而且是“即署”四川總督部堂。在清朝統制行將結束的這個時候,他的夙願算是達到了。他應該喜歡!應該開胸暢懷地喜歡!他在重慶一切部署齊楚,初初坐着四扶四擡的八人大轎,走上前幾個官站之際,情緒確實很好。每到一個尖站打尖,都要邀約幾個具有一些新舊學問、能做詩文、能通外務,而又能夠談天說地的幕僚,比如總文案夏壽田、文案劉師培、朱山等,到特別爲他設備得相當華麗舒適的地方,一面飲食,一面“縱橫三萬裏,上下五千年”地談論一些可以娛情而又無干得失的廢話。到了宿站,除了接見當地官紳,免不了要打起官腔垂詢一些民情物態和地方秩序。之後,仍然是那幾個名士,外搭一些幹練隨員,便圍攏來欣賞他隨帶在身邊的什麼漢刻拓片啦,宋畫真跡啦,以及《老殘遊記》作者劉鐵雲的新發現殷墟甲骨啦,當時還不大爲人注重的從敦煌石室漏出來的唐人寫經啦。這個風雅大員,他來四川的目的,除做總督而外,還有一個,便是要在四川蒐集一些古董。他從前做陝西巡撫,因爲稍不審慎,接收了屬員僞造的八匹漢磚,鬧過一次大笑話。現在他知道四川地方的漢代遺物很不少,除幾處稀有的漢闕必須墨拓,至於漢磚,那便儘可隨意掘發,據爲己有了。他對於宋朝的蘇軾,也頗感興趣。他已收藏有宋刊本《東坡全集》,宋拓成都西樓《東坡書帖》十多卷。他向朋友說,蘇東坡是四川人,他的墨跡,遺留在四川一定很多。雖說由宋至今,四川兵燹頻仍,文物被毀不少,然而未必片紙俱無;只要大力訪求,還是找得到的。他對他的這種行爲,不僅認爲風雅之至,同時還認爲於四川也有好處,這是因爲他影響所及,足以啓發四川人“好古敏求”之風。所以他曾對幕僚們慨然太息:歷代的四川督,功名之士多;只有同治、光緒之交,那個安徽人吳棠,在成都創立尊經書院,大刻其書,使四川人知道讀書好學,因而文風丕變,名士輩出,真乃繼承了漢文帝時蜀守文翁餘緒!言外之意,是說他將來的政績,起碼也可比肩吳棠,說不定還可超而上之哩!
但是一過榮昌縣,接連接到重慶轉來的一些密電,他的興致便驟然低落,態度也由瀟灑而轉爲急躁,臉上時露憂鬱,口中也時吐太息,端方竟自變成另一個患得患失的俗吏了!
形勢日非,到處都在鬧獨立;武昌也一直沒有克復佳音;而使他感到驚異的,更其是泰西列強並未出頭干涉,甚至連東鄰日本,也未聽見有何種響動。看來,他的預料,十有七八是靠不住的了。他與夏壽田、劉師培幾個自號懂洋務的人研究起來,都只感到奇怪,卻說不出爲什麼會這樣。
九月二十二日到了資州。行臺設在東街原來的考棚內。這地方寬敞,而資州知州朱嶽賓又是一個能幹老吏,很會辦差,還不等欽差的滾單傳到,他早就親自督率工役,徹頭徹尾、徹裏徹外,不僅把行臺打扮得煥然一新,並且把預備駐紮隊伍的城隍廟、禹王宮、萬壽宮、天上宮,以及遠在北門外的東嶽廟這些地方,都佈置得很周到。
朱嶽賓曉得端大臣隸籍滿洲八旗,對於飲食一門,向來考究。只管滾單上吩咐不要辦支應,朱知州懂得那不過是句照例官話,若你信以爲真,你就得倒黴。因此,自從九月二十二日接到欽差那一天起,他仍然每天支應燕菜燒烤席一桌、魚翅席四桌、海蔘席二十九桌。好在資州這地方是大去處,官場應酬多,紳士糧戶們對於飲食起居並不模糊,這裏的廚官師的手藝,雖不及省城的關正興,但也有他們的特點,爲山東派廚師所不及的地方。朱知州打聽到端大人尚能下箸,他放了心。不過尚覺歉然的,便是行臺內,除了壁子上點綴幾幀時下名家的字畫,如前年才告老卸任的資州教官、南溪名士包弼臣的水墨竹石,和他那別有風致的行書;以及資州本地畫家楊朝政的淺絳山水外,更無什麼古董玩器以供欽差大臣的賞鑑。他又打聽到端大人有個怪脾氣,無論公事再忙,每天都要爲人寫幾副對聯,或者幾張單條。但凡下屬拿箋紙去敬求墨寶,不但有求必應,即令伺候有不周到地方,他也會格外寬恕。朱知州爲了博得欽差大人的青睞,遂也找到一家姓郭的紳士,把他家舊藏的一筒宣紙,裁了一堂屏條,親自送到行臺,“求大人法書,使卑職蓬蓽生輝,卑職實實感激無盡!”
只能怪朱嶽賓的運氣不好。端方自到資州,心緒便亂得像一團麻,他早沒有臨池揮灑的雅興;直到十月初七日,朱知州送去的屏條,猶然四幅白紙,還不曉得落到什麼人手上,派了什麼用場。
端方原來的安排是,到資州後,待大隊伍休息幾天,把派去下川南同黔軍會合,清剿那一帶同志軍的一個營打發走後,即便啓節西上的。卻因爲大局驟變,北京電報已有三天沒接到,他有點發慌,遂將幾個更爲親密的幕僚和隨員召集到房間裏來商量,是按照原定計劃再勾留幾天,還是不等分兵就走?
所有的人幾乎無二致地主張他就走。尤其是上個月曾經奉命先去成都走過一趟的湖北省候補道劉景沂和雲南臨安府知府弼良二人,主張得更爲急切。
劉景沂說:“資州地方固然不小。可是比之成都,那便差遠了。一則,成都是省會,陸軍十七鎮大部分拱衛着省垣,午帥接印後,軍權到手,不特可以指揮陸軍,就連現在調集在成都的十幾營巡防,也應服從午帥調遣。那時,再加上我們隨帶的一標一營精兵,起碼也可肅清川西、川南和川東上游。縱令天下多事,午帥也大可以爲朝廷保住這片乾淨土,徐謀恢復的了;再則,資州這地方是通衢大道,四面受敵。現在民匪遍地,異常猖獗,我們所帶鄂軍,雖說精悍,到底主客異勢,人地生疏;而午帥現在尚只是一位查辦大臣,這不惟在調動地方軍隊上不甚得心應手,即在招撫民匪事務上也難敷誠取信。設若午帥趕到成都,接印以後,名正而言順,情形當然不同了。”
弼良是四川布政使尹良的兄弟。尹良一直充當着端方的坐地偵探,自從鐵路風潮起後,他與端方就密電往來不絕。以前,趙爾豐利用他,尚聽他的話,有事也肯同他商量。自從端方奏參了趙爾豐,逐步逐步要取而代之,使趙爾豐恍然上當之時起,尹良頓然就變成趙爾豐的眼中釘,要是趙爾豐那時沒有顧忌,尹良雖不致有性命之憂,卻也難免要丟紗帽。尹良深知這種利害,所以才借弼良的口,極力勸誘端方迅速到成都去。因此,弼良敦促端方西上的理由,比劉景沂說的簡單,但頗具體。他說,趙爾豐堅拒不釋放蒲、羅等人,更爲激起川人憤怒。但在他淫威壓制之下,川人又把他莫計奈何。要是午帥一到成都,即將這些人提出釋放,這些人都是民望所歸的,彼時,午帥所收得的,當然不只是這幾人之心,而是全川紳民之心。人心既得,凡百所求,那便不用操心了。弼良所傳的尹良這番話,恰恰打中了端方心窩。他遂決定利用這個時機,趕上成都去收買人心,“真的,人心是無價之寶,若果收買到手,豈特四川亂事不平自平,或許當真繼承了駱秉璋的勳業,也未可知哩!”
但是就在此際,餘大鴻來了,只一席話,又使端方變了計。
三
餘大鴻是奉了趙爾豐札委,要他到重慶去統率川東兩路巡防軍,並改組水道警察,成立川江水師的。
餘大鴻本是趙爾豐心腹之一,也算是趙爾豐的傳聲器,當時所稱爲“喉舌”,後世所稱爲“代言人”這一類傢伙。因爲七月十五日以後,成都幾家民辦報紙如《西顧報》《進化白話報》《通俗畫報》,以及諮議局的半月刊《蜀報》,全被巡警道奉憲命查封;商會辦的《商務報》雖未被查封,卻自行停了刊。這時,只有官報書局出的一種日報叫《成都日報》的,照常印行,並且增加版面,把趙爾豐出的一些文言或白話告示,翻來覆去用大字刊出。那些告示,大都是惹人生氣的,貼在牆壁上沒人看,刊在《成都日報》上大抵也沒人看。於是官報書局總辦餘大鴻便別出心裁,另外匿名印行了一種日報,取名《正俗白話報》。用的白洋紙,好油墨,定價極低;不登告示,不登轅門抄;採訪的新聞和偶爾一兩篇評論,初初看來,倒還真實、公道。公然有了讀者,每天發行一二百份,銷售不完的不過五六十份。但是不多久,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在新聞上,不稱同志軍是匪,卻巧妙地報道某處縣城失守時,燒了好多房子,殺死了好多平民百姓,繪聲繪影地寫出來,使人看後,自然而然要對同志軍發生一種反感;而寫到官兵,幾乎個個都是品德很高的讀書君子,甚至他們打槍時候都在流眼淚。在評論上他也用了一種手法,比如對趙爾豐,有時也輕輕批判兩句,但接着便來個“然而”;還問讀者,除了不得已非這麼做外,你們能有別的什麼好辦法呢?誠然,百多個讀者不見得都會受他的蠱惑。但墮其術中,減輕了對趙爾豐仇恨的,也有人在,例如學界中的田老兄便是其中之一。田老兄有時竟自向人說:“這些新聞不見得全是捏造的吧?”或者說:“這些言論不見得全無道理吧?”
餘大鴻有這種混淆黑白、偷天換日的本領,當然更爲趙爾豐倚重了。恰這時,宜昌修鐵路的工人響應革命起義,川江吃緊,滇湘等省紛紛獨立,重慶發生恐慌。川東道道員朱有基、重慶府知府紐傳善聯翩電省辭職。趙爾豐既決心要與端方鬥一鬥,不甘心把川東這道門戶完全交與端方去控制。因就札委餘大鴻,以候補道資格,迅赴重慶去抓住水陸軍柄。一方面支持朱有基、紐傳善;一方面當他的守門犬;還有一層,便是阻斷端方的退路。
餘大鴻又是端方從前的屬員,並曾遞過門生帖子,“好文譏刺”這點小狡獪,據說就是端方傳予的衣鉢。今日路過資州,聽說恩師憲臺在此駐節,以人情言,當然要來稟見請安。(何況趙四少大人還暗示過,叫他漏點風聲哩!)
兩個人都換了便衣,真像老師弟似的,脫略形跡地談起心來。
餘大鴻很親切地連連點頭道:“師憲所論極是!只要袁蔚帥督師南下,武昌定可克服。彼時京師無故,自佳;即令有故,皇上但能微服巡狩,國脈仍可續存的。門生拙見也是如此,”他又露齒一笑說,“不過不如師憲之精闢耳!”
端方拈着頰髯嘆道:“也只是推測之論,不知將來的趨向到底如何!”
沉默了一會,端方便告訴餘大鴻,說他決定不日西上。並告訴他,已奉到上諭,欽命他署理四川總督,爲了謹慎起見,所以未接事前,還是用查辦大臣的頭銜,感到好一些。
餘大鴻假裝才知道這件事,連忙站起來,一連三個長揖(本應該破例跪拜的。一則是便衣,可以免去俗套;二則也不敢勞動師憲還禮)道喜之後,便問師憲是否決心要與趙季和以兵戎相見?
端方大吃一驚。橐一聲,手上一隻古月軒內畫京料鼻菸壺竟自失落在地。幸好地板上鋪的是栽絨地氈,不然的話,這隻價值數百兩紋銀的玩藝,早已粉身碎骨!
“老弟,快說……”端方親自把鼻菸壺撿起來,當一個小跟班奔到身邊,他一揮手,把小跟班重新打發出去後,又向餘大鴻問道,“胡爲說到兵戎相見?”
餘大鴻滿臉惶惑的樣子,囁囁嚅嚅地說道:“難道師憲尚不知道嗎?”
他的師憲也惶惑起來,只是搖頭。
然後,這個舊屬門生把座椅儘量挪到師憲跟前。並且把聲音極力壓低到差不多隻容許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程度,說道:“門生聽見說,趙季帥已經下了決心,認爲朝廷要他回任川邊,是一種亂命……”
“他敢認爲是亂命?”
“不特此也!他尚以爲不知是誰何捏造的僞命……”
“簡直目無君上了!”
“他說,朝廷既已失政,這種廷寄,哪能有效?若師憲一定要到成都,也可以,除非師憲輕車簡從,不要再談朝命。設若師憲仍舊擁衆而西,那他已經佈置齊楚;他有陸軍一鎮、巡防軍十一營……”
“安心要和我打一仗了,是不是?”
餘大鴻默然垂下頭去。
端方滿臉泛赤,牙齦骨咬得咕咕作響,似乎要大發雷霆了。但結果只是冷笑兩聲,道:“這太可笑了,趙季和爲人,何以粗疏至此……我們現在姑且不論朝命應否遵奉。只就目前情形而論,我與趙季和恰似同處一條破舟,而又當風雨飄搖、洪濤洶涌之際,我二人正宜互相扶持,共渡時艱,纔是道理……然而,他卻生了異心,不惟不引我爲助,反而與我爲敵起來……唉……唉!未免糊塗了吧?哼!也罷!我就暫不進省,先派一個人去對他把利害講清,他既怎地戀棧,我仍然當我的查辦大臣好了。如此,他該可以放心讓我進省了?”
餘大鴻本來不想說什麼。他知道“兩姑之間難爲婦”的道理。更其在這種場合,稍不謹慎,便有惹火燒身的危險。何況時局如此險惡,前途又那樣黑暗!但在師憲定睛注視之下,要不開腔,也不可能。他尋思了下,才點頭說道:“師憲所宣極是,派一個人——最好是多派一兩人,先行上省走一趟,確乎妥當一些。”
及至餘大鴻告辭走後,端方把他五弟端錦與夏壽田叫來,把這消息告訴二人時,卻鬚眉奮張、怒氣勃勃地說:“趙老四混賬已極!他要和我比武,難道我還怯畏他不成?”
夏壽田看見他發了真氣,不好開口,拿眼向端錦示了一下意。端錦立即順着他哥的意思,也把趙爾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後才轉過口吻說道:“不過據我看來,趙四爺縱然糊塗透頂,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還要與哥爭奪權位。餘道所說的話,到底幾成可靠,也得研究研究。”“用不着研究!餘道不說,我已知道趙老四與我勢不兩立。你們沒有看見過周善培醜詆我的那篇呈文嗎?很明白,文章倒是周善培作的,然而要不是趙老四出了主意,加以鼓舞,周善培敢那樣放肆?竟自不顧慮到我接事後予以難堪?可見趙老四居心仇視我,並不自今日始。而今只是由於天下多事,朝廷力所不及,他才明目張膽,以兵力拒我!”
因爲生氣的緣故,感到周身煩躁。把青緞瓜皮帽揭下,滿腦額都是微汗。善於體貼大人冷暖的小跟班,不待呼喚,早將一張熱水毛巾送上。
端方一面揩臉,一面向坐在高椅上的端錦與夏壽田說道:“現在倒要請你們爲我研究一下。不爲別的,只是對於趙老四,我應當取一種什麼手段來對付他?”
仍然是端老五先開口道:“依我的見解,不如就按照哥曾向餘道說過的那樣辦法,派幾個人先上省去,向趙四爺疏解一番的爲妙。”
“這怎麼成!”端方把那熊掌般的肥手拍着桌面叫道,“我向餘大鴻說的,只是敷衍他的話呀!倘若當真這樣做的話,豈非等於向趙老四遞降表!那我以後還能在四川立腳嗎?”
夏壽田問道:“午帥的意思,莫非真要用武?”
端方氣哼哼地泛起兩隻眼囊略爲有點浮腫的細眼睛,不作一聲。
“這卻要望午帥多加研究一番了!目前趙季和雖說處境不利,但他手上仍然握有重兵;即令陸軍不大聽他調遣,聞之,那十幾營獷悍的巡防軍卻是他的死黨。設若真個交起鋒來,我們的力量已覺過分單薄。何況午帥旌節入川不久,誠信尚未敷於四方,大股匪徒因受同志會蠱惑,仇恨午帥,甚於仇恨趙季和。今天董提調報稱,風聞威遠、富順等地的土匪與同志軍,大有進擾我軍之勢。萬一趙季和與之勾結,使其乘我之暇,蹈我之隙,則我四面皆敵,進退失踞。那時,試問午帥將何以自處?所以說到用兵上面,委實應當多多研究,不可孟浪……咳,咳,不可孟浪!”
端方當下仍然不作一聲,似乎接受了總文案的忠告。但是到夜裏,還是把隨在身邊的陸軍第十六協協統鄧成拔,三十一標標統曾廣大、以及原任三十二標一營管帶、到重慶後忽然提拔爲營務處提調的董作泉三個人,叫到他房間裏,非常細緻、非常深刻地談了一兩小時。等到第二天,他才當真下了手諭,說要暫時駐節資州,以便指揮;叫隨行文武官兵勤加職守,勿得懈惰!同時,又飭令朱嶽賓減少支應,以節物力;嚴查奸宄,以杜謠言。更厲害的是,所有州城官商旅店、流差站房、茶坊酒肆、居民住戶,都須連環具保,不得妄留一名外來形跡可疑之人!
他這辦法,無異於宣佈戒嚴。大家以爲他在防範側面的同志軍和土匪。稍知內情的,也只認爲在防範當面的趙爾豐。只有很少數的人,才知道除了二者之外,更主要的在防範他自己身邊的湖北陸軍。他從鄧成拔、曾廣大兩人口中,瞭然到他所帶的鄂軍,精銳確實精銳,軍風兩紀很好,就只有些不大可靠。當提到要這般軍隊捨死忘生去爲他端大人打仗時,鄧成拔首先沉吟着說他沒把握。他坦白地申明,對於普通士兵的情況,他無法知道;一班下級軍官,在他跟前,循規蹈矩,唯唯諾諾,他們心頭想些什麼,他還是無法知道。他老實朝曾廣大身上一推道:“曾標統比較與那班人接近一些,那班人是否能爲午帥效力?曾標統可以稟報!”
曾廣大對於兵士與下級軍官的思想情況,雖不比他頂頭上司鄧協統知道得多好多,深好多。但他與手下人見面時候經常一些,即令談話範圍未能擴大到思想領域,到底由於肯接觸,談起話來,比較隨便的緣故,不知不覺之間,的確被他摸到了一些邊。
於是他把胸脯一挺,不假思索地道:“兵士們可以爲大人效犬馬之勞的,首先要求大人加賞他們一個月的月餉……”
端方欣然微笑道:“這有何難!只要保我到成都,頭天到,第二天便可加發恩餉二月。”
“部下尚有未盡之言……其次,是要求大人准許他們在一兩個月內全部撤回湖北……”
端方臉色立刻變得陰沉起來,把手一搖,止住曾廣大的話頭。同時掉向董作泉問道:“湖北的消息,他們曉得了嗎?”
董作泉伺候大人久了,朝夕相見,無話不談,態度已不似從前那樣拘束,而是自然得多。因即帶着微笑說:“大概不會吧?自從離開重慶,由湖北寄來的信,已經很少;偶爾有一些,經檢查內容,也只談的是家常瑣事。我們商量了一下,恐怕有什麼暗號藏在字裏行間,不易查出。爲了秉承大人意旨,防患未然起見,所有來信,全予銷燬,無一字漏出。並且到達這裏之後,又加緊了營規,除了結隊出操,士兵不許一個人擅出營門;早午晚三次點名,只許睡在病房裏和關禁閉的,才免予應點外,其餘的人不許不到。這樣加緊管理着,外面的謠言,大概無法傳入的了。”
“然則,他們何以會想到撤回湖北去呢?”端方垂着頭尋思了一下,又問曾廣大,“這兩種要求,是什麼人提出的?”
“是部下與幾個管帶閒談時,他們有這樣的口吻。”
“啊!原來是管帶們的私見,不見得是兵丁們的公意吧?”
董作泉不經意地把頭擺了擺。端方看見了,便問:“你的意思是……”
“我看,倒不完全是管帶們的私見。因爲士兵們出來久了,在路途上的時間又多,難得接獲故鄉音信,想回去看看,倒是人情,或者沒有什麼別的用意。”
端方當下又換了一種話頭,要他們去查明一下,要是開往成都時候,萬一與趙爾豐的川軍衝突起來,他們能不能爲他把川軍打敗,把趙爾豐捉住,治他一個“違抗君命之罪”。
不用查,鄧成拔、曾廣大不約而同地齊說:“請大人明鑑!兵士們都不願意打仗!”
“不願意打仗?”端方吃了一驚,“他們可明白爲什麼隨我入川?”
“這是早已宣佈過,是爲了保護大人!”
“保護我,就不打仗嗎?”端方的臉色難看極了。
兩個雄赳赳漢子很像廟門口的哼哈二將,看起來還可以,就只一百個不開腔。
等到把二人打發走後,端方纔向董作泉發作道:“哪裏是兵丁們不願意打仗?明明是他兩個不爲我出力!吃糧當兵,打仗就是本等,何至於說到不願意打仗?……”
及至端方的氣稍稍平靜下來,董作泉才慢慢說道:“大人倒不要光是責怪他兩個。他兩個爲了自己前程,巴不得爲大人效勞到底。現在,他們之所以東推西推,實實因爲他兩個已經查覺士兵們不大聽從指揮,如其強勉士兵們去與人開火,他們難免不首受其禍,那時,連大人都有未便的緣故。”
“照你這樣說來,軍心已是動搖了!”端方只覺滿腦袋都在冒冷汗,“這怎麼好?”
“大人不必過慮。只要駐在資州不動,照目前這樣加緊防範着,是不會出事的。若是一開動,和外界接觸,那……”
四
想不到才幾天工夫,局面就變得如此地糟!
京城電報不通,證實雲南確已獨立。雲南獨立了,貴州豈能例外?看來河山變色,已成定局;傳說的攝政王爺逃出山海關外,隆裕皇太后自縊殉國,宣統皇帝不知流亡何所,大約也不全是謠言。唉!前不數日,他端方尚是權勢赫赫的一員欽差大臣,尚雄心勃勃想作駱文忠公第二。而現在,不僅頓然變爲一個恓恓惶惶的孤臣,甚至還四顧茫茫不知如何逃死!
“尋根究底,都是趙老四害我!”端方頹然半癱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神氣索寞地向衆人嘆息道,“萬萬沒有料到我這樣一個淡泊寧靜、胞與爲懷的人,會爲宵小所乘,陷於絕境。我現在心緒很亂,想不出一個自處之方。”他把那隻刻不離手的鼻菸壺重新揣在懷裏。舉眼把坐在四周、臉色都無光彩的幕僚和隨員們,看了遍,繼續說道:“很不幸的是,諸君被我牽累,遘此疾兇。苟能犧牲我一人,而爲諸君造福,固所願也,但不知諸君尚有自救之方否乎?”
他這樣一說,衆人怎會不被他打動?何況患難相同,只要救得了他,也救得了自己。因此,平日不大用心,只曉得遵命辦事的一些人們,現在都成了諸葛亮,你三言、我四語地發出議論,並獻了許多計策。
其中似乎可以採用的,一是退回重慶去,據以自保,看形勢變化如何,再作將來之計。
但是立刻有人提出異議說:“這個不好吧?重慶看起來,彷彿是一個險要之處,二江交匯,四山回合,可是壞也壞在這上頭。因爲它是水陸交通要樞,攻易而守難,假如要據守,非有重兵不可。我們現在兵力單薄,守是說不上。並且聽說午帥啓節之後,地方情形很壞,朱道紐守有辭職之說,不良士紳有蠢動之勢,最近幾天,更不知變成何等模樣。我們退回去,豈非自投羅網?恐防比在此地還要危險數倍。重慶是不能退回去的!”
二是帶着隊伍,從川北取道陝西,到達漢中,再定行止。那時,武昌若已克服,則沿漢水而下,京師若還無恙,則越陝洛而上。總之,迅速離開這個四塞之邦的四川,那便“海闊隨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然而不以爲然的人卻不少。有的擔心道路迂長,既險且阻,不知走得通走不通。有的擔心華北已經在鬧事,陝西未必安定(他們不知道陝西早已獨立,西安駐防旗人還遭了一次浩劫。因爲彼時川陝間尚無電報,西北方面許多重大消息,尚未傳人川境),要是貿貿然走去,說不定比去重慶還更危險。鄧成拔、曾廣大兩人尤其不贊成。他們非常肯定說:“只怕走不到漢中府,軍隊就會譁變的。”
三是不顧一切,依然奔向成都。因爲從重慶到資州,系按官站走,走了八天;從資州到成都,僅僅三百八十三裏,按站走,也只四天,破站走,不過三天,若是急行軍,兩天多一點也辦得到。只要衝到成都,趙爾豐未必敢動手。獻計的人還補充一層據說是尹良也以爲滿可行得通的辦法,那便是說,成都尚有駐防旗兵好幾千人,統於將軍玉昆之手;玉昆與副都統奎煥一直與趙爾豐不侔,又一直頗得民心,“我們到了成都,立刻與玉昆聯合,互相犄角。趙爾豐縱有不軌之心,也絕對不敢動了。只要把趙爾豐制服了,我們據守着這個省會‘任他風波險,穩坐釣魚臺’這樣一來,豈特解了我們目前困厄,即於未來也有很大好處。”
不待鄧成拔、曾廣大、董作泉三個人提出異議,端方本人早便閉目蹙眉嘆道:“設若軍心尚固,聽從指揮,我何以還遲徊不進,向諸君問計?……唉!爲我個人計,我倒想依照餘大鴻勸我的話,輕車簡從,離軍到成都去,面與趙季和一談,只要我表明不再覬覦他的總督高位,或者他可以一席之地容我苟安的……”
不等他說完,若干張口都發起言來。嘈嘈雜雜,雖然不甚聽得十分清晰,但大意不外乎不贊成他這樣辱身求全。有的說,離開了軍隊,等於是蛟龍失水;有的說,輕去成都,無異於虎落平原。末後,夏壽田止住了衆人,輕聲細語說道:“午帥的話,當然是不得已而出之的下策。然而,派人去向趙季和疏解,曉以合則兩利俱存,爭則兩敗俱傷的道理,我以爲仍是可以試一試。趙季和若聽信了,只要我們能夠平安率隊到成都,那時,再想別的辦法來對付他。”夏壽田用眼把衆人瞬了瞬,“這是極其機密的話,不管什麼人,只許聽在心頭,卻不許泄漏一字的……對付的方法之一,比如剛纔有人說的聯合玉將軍互爲犄角,就很可採用。而且當茲革命排滿潮流洶涌之際,玉將軍爲了自保,豈止會歡迎這麼做;進一步尚會與我們同生共死,相依爲命。那時節,除了對付趙季和恢恢有餘外,並且還可依賴旗兵,以防範我們身邊軍隊的異圖,是之謂一箭而雙鵰落,午帥以爲可乎不可?”
當下好些人都覺得這個九頭鳥的確有他的一手。遂都高喊:“妙計!妙計……”端方也不由摸着頰鬚,舒眉微哂道:“你這條連環好計,何以不早說出來,也免我兩夜不能成眠?”
“我也是兩夜裏輾轉反側,方想到的。”夏壽田得意地這樣答說。其實他輾轉反側兩夜,並未想到這條妙計,而是當前大家磋商研討時候,他才偶然觸了機。他只是不肯老實說出來罷咧!
端方忽又臉色一沉道:“計倒是好計,萬一趙老四不肯與我和解,即使口頭和解而仍不容我率隊去成都,那又如何對付呢?”
夏壽田一時也抓耳搔腮,答應不出。
骨瘦如柴,兩頰下削,臉色青白得很像一個老煙癮的劉師培,微微咳嗽了兩聲。衆人知道他要獻計了,也知道他一向能夠用心,幾次談論時勢,都比許多人高明,端大人也最喜歡聽。大家連忙靜了下來,要聽他這次的高見。一則也因爲他說話的調子很低,坐得又離太師椅遠一點,要不這樣,大人聽不清楚,會生氣的。
但是這次劉師培的聲音偏又響亮,並且話說得簡短,不似平日那樣旁徵博引般冗長。他說,他曾與朱山研討過,不管北京的傳說是謠言或是實聞,看來,革命獨立已成目前不可遏制的潮流。成都紳士固然不是革命黨人,但也不失爲識時務的俊傑,若說他們不想順應潮流,乘勢造成一個局面,未免把他們看得太笨。現在他們之所以尚無動靜,當然由於趙爾豐壓制所致。設若這時候午帥派人陰與聯絡,許可他們若是歡迎午帥去到成都,午帥立即會同他們,宣佈獨立,新政府中,決定安插一些人,他們一定滿意。這樣一來,紳民歡欣鼓舞,即令趙爾豐要壓制,也壓制不住;要阻擋,也阻擋不了。因爲時勢所趨,他縱有大兵,也會無能爲力。何況他依賴的士兵,還是川民子弟,子弟哪裏有不聽兄父之言?而川紳則是士兵父兄。比如龍泉驛的士兵,便已戧殺官長,高喊革命,這就是一個顯明例子啊!“迨到午帥宣佈獨立,獲得人心,趙氏只好拱手相讓,玉昆亦必舉軍相從,彼時午帥或進或退,都綽綽然有餘裕,豈不大有愈於困處一隅,或顛沛道路乎?”
端方尚正思索,到過成都住了幾天的劉景沂,以及不僅到過成都,並與署理四川布政使尹良密切商談,比較知道一些成都情況的尹良的兄弟弼良,齊撲撲站了起來(大家說話都脫略形跡地隨便坐着。獨他兩個會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大概太興奮了吧),同時說:“劉文案的話說得太好了,望午帥不要猶豫,即刻採納施行的爲是!”
但端方還是向別一些人問道:“你們看,可以這樣辦嗎?”
當然可以!在這時候,誰還能說不可以呢?
討論結果,端方遂分派了兩批人出發到成都,分頭進行幕僚們所獻的計策。一批四個人,是端錦、夏壽田、管蕩之、董作泉,帶了幾挑古董字畫去謁見趙爾豐疏解。疏解要點,是端方親筆寫在一封信上,不盡之處,再由端錦、夏壽田面陳。這四人稍後一步走。而前去聯絡紳士的一批三個人,卻先走了一步,只稍帶了一些無款識的端溪硯臺,和幾部宋拓的極其精美的碑帖,以代替有形跡的信函。這三個人,就是劉師培、朱山、弼良。
五
這個時候,成都局勢也正急轉直下。蒲殿俊、羅綸、顏楷、鄧孝可這四個首要,果在九月二十四日的正午,衣冠齊楚地由來喜軒被邀請到五福堂。
五福堂這天,也熱鬧非凡。除了周紫庭、邵明叔、徐子休、曾篤齋、廖治、樊孔周,以及許多有聲望的紳士之外,甚至年將八十,久不拋頭露臉的伍崧生老翰林,也穿着馬褂,拄着柺杖,被請到了。正印官員在場的,有布政使尹良,有新被委派接署提法使的龍紱瑞,有懇辭不得、只好暫時留任的提學使劉嘉琛,有鹽運使楊嘉紳,有勸業道胡嗣芬,有兼署巡警道於宗潼,同時他又是成都府知府。武官方面,只有才從新津趕回來的提督田振邦。駐防軍方面,也只有副都統奎煥到了。將軍玉昆說是有病不能來。有人說,玉昆之病是託詞,實際是七月十五逮捕人的時候,沒他,現在釋放人的時候,他又何必來湊熱鬧?又一說,從七月十五以後,玉昆與趙爾豐意見不合,並曾密函慶親王奕劻,彈劾過趙爾豐專斷無君;兩個人從不見面,甚至電話都不通;只有趙爾豐時不時送封親筆信去,而玉昆卻從未回過信;今天當然不會來爲趙爾豐捧場!
一句話說完,五福堂內,官紳濟濟,言笑晏晏;大約爲了暫時不破壞大家的好心情,似乎都有默契,彼此笑臉相對之際,只是談一些無干得失的空話。尤其是尹良,一句話一個哈哈,不是在這個人面前講嫖經,就是在那個人身畔論賭法;並且拿出他預先畫好的(就只沒有裱褙裝潢,想是來不及了!)一幅幅水墨山水,都已落了雙款,四個首要,各人奉贈一幅,口頭打着哈哈說:“不成六法,見笑,見笑!兄弟自己有一幀行樂圖,遲日送請指正,並求法書一題哩!”
原定程序是,趙爾豐還得同蒲、羅、顏、鄧四位先生當面談一談,由四人表白決心幫助他收拾這個殘局;而後再由周紫庭、曾篤齋從旁保證;而後便大擺筵席,作爲結束前嫌、重聯舊好的象徵。
但是大家佇候了差不多兩個小時,趙爾豐才遣人傳出話來說:“大人因爲有緊要事情,不能出來親送四位大人老爺的大駕,請四位大人老爺深加原諒!明天,大人設有便酌,務請四位大人老爺賞光!”
大家一怔,都明白這倒不是趙爾豐拿架子,實實因爲當着衆人太難說話的緣故。
當天夜裏,一班曾經在來喜軒作過羈囚,以及一班與時局有關係的紳士們,大約有二十多人,都聚集在純化街諮議局議長住的地方。他們應蒲殿俊、羅綸之邀而來。彼此見面,除了應有的一番慰安慶幸話外,一開口便說到省外的革命風潮,說到省內的糜爛局面,不約而同,都要問他們:“今後怎麼搞呢?”
比在七月十五被捕以前尤爲白胖一些的羅綸,嘿嘿笑道:“大家商量嘛!”
風采如故、意氣還是那麼風發的蒲殿俊,噙着一根長葉子菸杆道:“沒別的,先給大家吃一顆定心丸要緊!”
幾個人同聲問道:“什麼定心丸?”
羅綸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同伯英還在來喜軒裏,就曾研究了一下,想到四川的亂事,起因於爭路,促成於七月十五我與諸公被捕。父老兄弟流血犧牲,奔走號呼,何莫爲了這兩件事情?現在盛宣懷罷免,國有政策無形取消,是爭路目的已達;我們平安釋回,又被禮爲上賓,是赴救之志亦遂。設若把這兩件大事陳訴於父老兄弟,父老兄弟一定心焉喜之;而後再同趙季和商量一個減捐稅、除苛政的辦法,剋日施行,用以答報父老兄弟。這樣,庶幾可以把危如累卵的四川,挽救於萬一。伯英說的定心丸,便是這篇普告全川父老兄弟的文章。特邀公等共同商量,首先看這樣辦,可以嗎不可以?”
衆口齊說:“好得很嘛!怎麼不可以?”
只有周紫庭沉吟了一下說:“辦法固未盡善,不過除此也別無收拾之方。姑試爲之,未嘗不可。”
當下居然惹起好些人批評周紫庭不應該懷疑。甚至有人憤然說:“蒲羅兩位先生身系全川人民重望,他們遭了意外,人民既然捨生忘死來救他們;而今他們得救了,說人民會不聽他們招呼,這簡直不可思議了!”
周紫庭還是那樣好脾氣,僅僅摸着八字須笑道:“我不過多一點顧慮而已,並無別的意思。不過這篇文章不大好措辭,不知對趙季和有沒有非難地方?”
有人直率答道:“當然有!”
邵明叔搖頭道:“不好吧?”
“有啥不好?是非不可不明!”
蒲伯英微微笑道:“目前還不是明是非的時候。”
“那麼,這文章如何下筆呢?”
羅梓青道:“我已託人擬了一篇底稿,”說時,便從條桌抽屜中取出一張通行長信箋來,“請大家斟酌,斟酌。”
衆人爭着要先看。徐子休主張找一個人高聲念出來,免得傳觀耽擱時候。王又新道:“讓我來念。但是有言在先,請諸公不要打岔我。如其打岔了,我就念不下去。我念文章向來就有點口吃的毛病。”
王又新所念的文章是:
全川父老兄弟公鑑:近因亂事日亟,民不堪命,趙督帥蒿目時艱,爲大局起見,與在省官紳協商,請蒲羅諸先生共圖挽救之法,以期官紳一氣,開誠佈公,保地方之治安,拯生民於塗炭!現蒲羅諸先生等,已於二十四日,一體禮請出署。我全川父老兄弟關懷此事久矣,用特飛函奉聞;並請廣爲傳播,俾衆周知。所有因爭路肇事之處,更應詳爲開諭,勸其解散。現趙、端兩帥憫念地方糜爛,均極痛心,如能和平就撫,決不輕戮一人,亦斷不追究既往,天日在上,某某等亦當同負其責!公等肇事之初,本爲捍衛桑梓,保護善良,而同胞轉因此受無窮之苦,富者破家,貧者喪命,流離顛沛,慘不忍聞,仁人義士亦必有所不忍;竊願力爲挽救,不負初心!至鐵路事件,現已有正當辦法,決不爲外人所有。其他善後撫卹各事宜,蒲、羅諸先生既出,即當官紳協定,迅速施行。顧瞻四方,無任涕泣!某某等叩。
王又新剛唸完,許多人都贊可道:“要得!只能這樣含含糊糊地說了!”
更有人下了一個批語說:“此之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不過總覺得案牘氣重了點。”
周紫庭又沉吟着說道:“也還可以。只是後面兩句說,其他善後撫卹事宜,即當官紳協定。這是有關係的話,似乎不能由我們單方面許願吧?”
蒲伯英把葉子菸杆放下,並把桌上洋燈的燈芯稍微扭了下,使得房間裏更爲亮了些。一面回答說:“紫庭先生慮得極是。我們研究好後,準備明天帶進制臺衙門,再交趙季和斟酌。得了他的同意,還應把協定各款,商量出一個輪廓。看是先發這篇文告嗎?或者與協定同時發?我們並不拿主張,一切由趙季和去決定。如其他認爲這樣不妥,或者就不發表這篇文章,也由他。至說這東西案牘氣重一點,因爲就旁的人立言,不得不爾。緩一兩天,等我親自動手,搞一篇像樣子的有血有淚東西,用我們十一人的名義發出去,作爲一個交代。”
“對!對!應該如此!應該如此!”周紫庭感到很滿意。
邵明叔問道:“到底哪些人列名呢?”
“何用說!除受枉的諸先生外,都該列名。”
“領銜的人呢?”
“當然還是伍崧生老先生啊!”
一班紳士在吃諮議局爲蒲羅正副議長備辦的壓驚酒席時,大家都非常高興,連最謹慎的周紫庭都這樣想:“只要趙爾豐同意,把這篇文告發出,四川亂事,縱不即刻敉平,總可有個轉機。只求四川能夠恢復到爭路風潮以前,任憑中國再亂,我們這個四塞之邦,也能保其無虞,而免遭受革命之厄的了!”
兩天之後,文告果然發出。尤其在成都,幾乎每條街都貼了一張在極其打眼的地方。看的人也多。可是出乎官紳們意料之外,百姓們的反應卻不大好。
比如鹽市口傅隆盛這個傘鋪掌櫃,看了這張木刻大字公告,聽了通文墨的人講解一遍之後,他一走進耗子洞茶鋪,便高聲大嗓子向熟人們吼叫道:“媽喲!好頭的事!鬧到這步田地,人死了一鋪纜子,還說他狗日的是好人!還要叫我們聽他狗日的招撫!還擔保他狗日的不治我們的罪!你們說,天地間有這樣的道理不?”
當然,向來與傅隆盛一鼻孔出氣的人,都同他一樣的意思:蒲先生、羅先生只管放出來了,趙屠戶還是該反對!“他狗日的拉的命債太多了,我們寧可歡迎那個端滿巴兒,也不容他雜種再蹲在我們腦殼上!”
六
席散之後,葛寰中看見劉師培、朱山、弼良分別邀約周鳳翔、邵從恩、曾培幾個人,有的到對廂書齋,有的到花園,說是去欣賞宋拓碑帖——左右不過那幾本什麼雲麾李思訓碑啦、化度寺碑啦、澄清堂帖啦、真絳帖啦等等,都早已看過了,縱說紙墨光麗,逸趣橫生,也值不得這樣欣賞!何況那個劉師培,儘管大家恭維他學問好,聽說他寫的字連小學生都不如。可見看碑帖是虛,其實是別有圖謀的。他本是“闖酌候光”的“不速之客”,別人有事,應當迴避他,他自己也應當知趣點,走開爲妙!
於是揩臉漱口之後,吩咐何喜叫大班提轎子,向彭蘭村道謝而去。差不多走了三條街,葛寰中猛然想起,他的舊上司周善培一自被參辭脫提法司,他還沒有去親候請安。知道的人,自會原諒他公忙。但在一般人眼裏,那就難免要懷疑他勢利。此刻恰恰有空,爲了不叫人批評,遂命大班改道去周公館。
周公館的確有異於往昔!首先,大門外便看不見一乘轎子。不特沒有綠呢藍呢等大轎,就連轎鋪裏的黑油篾篷小轎也沒有。走進花廳,也有一種冷清清的氣象,牆壁上的字畫,坐具上的披墊,全收了。
周善培一身便衣出來,態度很是瀟灑。讓座後,不等葛寰中開口,先就一個哈哈笑道:“你來得好!我這兩天很清閒,正打算找老朋友來談談。不過我們得先來個約定。第一,不許說慰安話;第二,不許說奉承話。要曉得,端午橋參了我,倒給了我一個難得機會,使我在這吃緊關頭上,得以洗清滿身積垢,還我本來面目;至少,可以叫四川人明白我姓周的,縱有對不住國家地方,卻萬分對得住四川人;目前或許還有些誤會,將來是非總會大明的。到那時,再煩老朋友作個見證,當前,倒不要你們爲我抱不平,這是一。”他送了茶,接過跟班遞去的水菸袋,並且讓葛寰中把雪茄煙咂燃,接着說道:“其次,我要說的,凡百維新,官場惡習,實在也該洗刷洗刷。何況我現在已經是無官一身輕了。我們彼此稱謂,不宜再用那些惡俗名詞,什麼大人啦!卑職啦!憲臺啦!屬下啦!聽起來,實實令人肉麻!我們最好是兄弟以待。夫子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新名詞叫作同胞。若說爾汝相呼還不習慣,那就敘一敘齒吧,你似乎長我幾歲……然則,你是老兄,我是老弟,既合於古,也通於今,端午橋聞之,也不會說我怪癖的!你說對麼,老兄?”說完了,還帶了兩個哈哈。
葛寰中開始倒怔住了。繼而想了想,遂啓齒笑道:“門生卻不便與先生拉平呀!”
“怎麼又門生先生起來?你拜過我的門嗎?”
“難道先生竟忘記了?門生不僅遞過帖,磕過頭,還參拜過太師母與師母來的。”
“哦……果有此事。然而‘人之患,在好爲人師’。我當時何爲那樣憒憒……也好,我們打個折扣吧,你只管以先生呼我,卻不許自稱門生。”
“這怎麼可以?”
“都以我字相稱,有何不可!”
果然,不拘禮數,兩個人談得更其自如了。談到當前時勢之糟,兩人見解完全相同,都認爲革命黨之所以如此得勢,並非革命黨本身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大都由於朝廷自己造成。親貴爭權,政以賄成,且不說了,“如其早點效法德日,改爲君主立憲政體,俾天下俊傑,各在其位,各舒其志,革命黨的邪說,是不會動搖人心的!”及至談到四川局面,兩人的見解便略有不同。葛寰中還是他的老看法,以爲四川亂源,固然源於爭路風潮,而弄到不可收拾之境,還是因爲趙爾豐之無定見。
周善培搖頭嘆道:“你是局外人,又在事後論人,無怪要對趙季帥多所指摘。其實,趙季帥何能負責,他只是代人受過而已!我問你,我的那篇上端午橋的長文,可看見過?”
“熟讀過幾遍,先生的文章……”
“我不與你論文。我只是說,看了我的那篇東西,你就應該明白四川之亂,孰實爲之,而孰令致之了……”接着便把文章中質問端方的三層,自己背誦起來。越背誦,聲音越高,顯然已抑制不住他那滿懷憤懣之氣。
“你看,他既玩弄了趙季帥,到頭來,反把一切罪責,卸在趙季帥身上。尤其可恨的是,無中生有,把我拉在中間,想置我於死地,以報我代王採帥執筆,奏劾他與盛杏蓀誤國的宿憾……真是,找遍中外古今,也找不出像他這樣的小人來!”
在這個情況下,葛寰中只好違約,既慰安了一番,又奉承了一番,還頗頗扼腕地爲之抱了一番不平。
“然而小人枉自爲小人!我的那篇長文傳播之後,不管是同志會、同志軍、哥老會、革命軍,都完全瞭然川亂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因而,對於趙季帥不惟有恕詞,抑且憫其當人傀儡。聽說,現在已有數萬之衆,把端老四圍在資州,要和他算賬;端老四業經弄到走投無路了!”
周善培稱心樂意地笑了笑。又抽了一袋水煙,問道:“日來,你可有關於端午橋方面的消息沒有?”
“有的。適才在一個至好家裏,正遇見幾個由資州來省的人……”
“什麼人?由資州來,一定是端午橋方面的人啦!”
“大概是的。”葛寰中遂從頭敘說,他之去郝家,本有一點小事。不意跨進客廳,恰遇着曾篤齋、彭蘭村借郝家地方請客。是時,正上大菜,大家邀他入席,他推託不了,只好做了個臨時陪客,除郝家父子外,是周紫庭、邵明叔、張表方、顏雍耆數人。正客中間,只有一個朱雲石是見過面的。其餘二人,卻是初會,“經郝達三介紹,方知一個頎長而瘦的,是鼎鼎大名的劉申叔……”
“劉申叔,何人也?”
“據說,就是曾在《民報》上寫過文章,學問很好的劉光漢,又名劉師培的這個人。”
“哦!我曉得這個人,是個有文無行、不甘寂寞的民黨。他早已在端午橋幕中當清客。此人不足道。不過這時來省,也是有文章的。還有一個,又是什麼樣人?”
“是京師旗人、雲南臨安府知府弼……”
“弼良!這是尹良的兄弟呀!”周善培霍地站起,一步便跳躍到葛寰中身邊。舉止那麼輕捷,完全失去了那種大員們的雍容儀態;並且不像是已過三十年紀的中年人,滿臉急逮地問道,“他們說些什麼話……告訴我!重要之至!重要之至!咳!弼良又偷偷上省來了!兩弟兄又不知要搗些什麼鬼!”
葛寰中也站起來回答說:“席間只談了些空話,絲毫沒有涉及時勢,無論是省外的,還是省內的。此外,就只觀賞過幾冊宋拓碑帖……”
“是郝議員家的東西嗎?”
“不是。郝家父子向不考究臨池的。想來,是端午橋的東西,因爲籤條上都題有陶齋珍藏……先生懷疑這些人來省,其中定有文章,我也有此同感。因爲剛散席,客人便與陪客擠眉弄眼,相率走到對面廂房去了。說是研究碑帖,當然,那是託詞,只不過要回避我這個生人罷咧。而且這一席應酬也怪,主要客人與陪客之不倫類不說了,只論曾彭二人,爲什麼要借郝家地方請客?難道請到他們自己家裏便不成嗎?……”
“你的意思呢?”
“那何消說,不過爲了避人耳目。”
“其中究竟,惜乎你不問一問郝議員。”
“問也不中用,他們不會說的。因爲我入席之後,就察覺郝家父子都有一種踧踖不安的神氣。”
“這更值得研究了……”
周善培揹負着兩手,在光光的地板上踱了兩個圈子,忽然把腳一頓道:“無二無疑,決然耍的是這種把戲!”隨即站在葛寰中跟前,睖起一雙微凸的金魚眼珠,咬牙切齒說道,“總之,我不能讓端老四的詭計得逞。此人如果上了省,我周善培還能不遭其毒手之理?我與端老四已經勢不兩立了!”
葛寰中心裏一震,想不到他偶然捎來的這點消息,會發生這麼重大的影響。他不禁問道:“先生打算怎樣辦?”
“現在還說不定,首先要打聽清楚這幾個人來省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頓了一下,“我找吳璧華商量商量。我看,要破端老四的詭計,還是要仰仗趙季帥。好在季帥與端老四,也是道士的髮髻,挽緊得不容易解開的了。”
七
幾天當中,把這個高等學堂總理周紫庭麻煩得不住嘆氣。
他是一個世故極深,而又最爲謹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自謂平生沒有禍害過人,沒有做過半星惡事;也未幫助過人,未做過一樁好事。現在行年已過知命,正是頤養天和時候,怎麼還能犧牲素抱,來搞一些於己無益、於人也未必有好處的事情?因此,當爭路風潮洶涌澎湃之際,連八十老翁伍崧生翰林都不免扶杖褰裳,逐逐於諸少年之後,號呼奔走,既憤且悱;而他從頭至尾,僅僅參加過一次,不但沒有發過言,而且沒有動過容。當然,七月十五以後,他更遊心物外,一塵不染;就在暑假當中,他也每日必到高等學堂,邀約二三知心好友,在深深的竹園靜院裏,飲酒、品茶、作無情對、敲詩鐘,以遣永日。
這樣一個世事洞明、超以象外的先生,何以那一天,會被人拉到郝達三家來,惹了一身是非呢?說起來也在情理之中。約他的人只是告訴他,劉申叔帶來端陶齋收藏的幾本宋拓,不特精妙絕倫,還是海內孤本,不可不一飽眼福;而劉申叔又邃於經史典故,也是濁世中一個難得的佳士,不可不與之一談。兩者俱投上了心眼,你怎能怪他不欣焉命駕呢?
當他的學生周善培青衣小帽,坐了乘轎鋪裏的對班小轎,到南大街他的公館來晉謁老師時,他不等學生拜揖完畢,便皺起眉頭笑道:“你來,是不是要請教我那天共劉申叔、朱雲石、弼煥然三人,談過些什麼話嗎?”
周善培那麼伶俐的一個人,也不禁驚呼起來道:“先生真果聖智如神了!”
“不奇怪啊!假如事不關己,你這個丟了紗帽的大員,怎會暮叩柴扉,下顧到我老朽呢?”
一陣哈哈大笑。讓座,送茶,遞菸袋。
“這兩天我心裏憋得好慌。你不來,我也待找你了。孝懷,你得當心!假使端陶齋所謀苟遂的話,於你是不利的!你今天來找我,莫非已聽見什麼風聲了?詩云:‘鼓鍾於宮,聲聞於外。’古人閱歷之言,一點沒錯啊!”
學生懂得先生的脾氣,說話與作文一樣,在點題之前,一定要用若干閒筆動盪,謂之蓄勢。並常引“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這兩句詩,以爲是作文妙訣。因此,當他方正盤馬尚未彎弓之時,你千記不要打岔。如其不然,他那支箭,就更不容易發出來了。
果然,在周善培耐心靜聆之下,周紫庭才緩慢而老實地告訴他,劉師培等之來,原是奉端方差遣,遊說成都紳士:“現在各省都獨立了,四川何以尚無動靜?這自然是因爲趙季和不願意。趙季和之不願意把政權交出,讓四川獨立,一半固然出於他貪戀權位,一半也由於他平日暴戾恣睢,多行不義,招來七千萬川人怨毒,生恐政權交出後,大家欲得而甘心之。但獨立已成爲當前潮流,違反潮流,必有後災。川人若不及時擺脫趙季和壓制,而順應潮流,則未來災禍,準會落在川人頭上。那時,趙季和固難倖存,而川人亦必與之同歸於盡了。今爲川人計,只有從速歡迎端陶齋來省,共謀抵制趙季和,即時擁戴端陶齋獨立。如此,四川便可出水火而登衽席矣!”
這個高等學堂總理記性真好,他僅僅心煩意亂地聽了一遍,居然能夠撮其大要,把三個人的話組合成一篇首尾具備的短章,而且不摻雜自己一毫意見。只是說完後,補充了一段:“端陶齋兵力雖嫌少薄,但他們說,都是鄂軍精銳,器械亦甚犀利,萬一衝突起來,川軍實非其敵。所以他們深望川紳一面派出代表前去資州歡迎,一面切告川軍,勿再服從趙季和亂命。假使趙季和要依賴武力以抗前旄,就叫士卒們倒戈歸順;無論官兵,一體晉級倍賞。他們說,川紳無異川軍父兄,父兄有命,子弟安得不聽?苟能如此,四川定可不流血而躋於昇平,固官民之幸也,而川紳造福之功,亦偉矣哉!”周紫庭還滑稽地把腦袋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圓圈,笑道:“嘿,嘿,偉矣哉!偉矣哉!”
周善培卻不笑。並且有意地問道:“先生意見如何呢?”
“什麼意見?”
“就是說,對這班人所提,是許之呢?還是拒之?”
“我以何理由要許之?難道我還不知道端陶齋爲人嗎?此公慣伎是過河拆橋;進一步,是罪歸於人、功歸於己的!”
“其他幾位呢?”
“你以爲曾篤齋、顏雍耆輩都不如我高明麼?邵明叔倒敷衍了幾句說,事情太大了,必須多約幾個有力量、有聲望的大紳商量,光只我們幾個人,是難於爲力的。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端陶齋決心要來成都,一計不成,二計必生。他果然來了,四川之獨立不獨立,倒在其次,孝懷,我卻爲你擔憂。你那篇文章,痛快固然痛快,但太予端陶齋以難堪,你若落在他手上,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急於想把這場遇合告知你,就是要你早爲之計……”
先生且這樣關心,弟子爲了本身利害,豈有不早爲計之理?周善培一坐上對班小轎,便直接去找吳鍾鎔商量。
又一個黃昏時候,周紫庭正待出去找朋友,不意周善培又急匆匆走來。一看見老師,來不及寒暄,便低聲說道:“先生要出門嗎?請留步,有極其重大的事情,要麻煩先生。”
“哦!”他照規矩皺起眉頭笑了笑。回身讓學生進到那間將就廂房改爲的會客室,“是不是又有關於端陶齋的事?”
“請先生先看這件東西!”周善培從懷中摸出一張摺疊起的公文紙,雙手送了過去。
周紫庭一怔說:“是什麼?”先把老花眼鏡從掛在馬褂衣紐上的搏花盒子裏取出,戴上。將公文紙打開,湊着由撐開窗扇的窗口上射進來的餘暉,念道:“大理院奏爲遵旨判擬要案,請飭按名解京,訊取確供,以成信讞,恭折仰祈聖鑑事……”他連忙問站在身畔、幾乎比他矮半個頭的周善培:“大理院的奏摺。難道伯英他們的案子又翻了?”
“與伯英他們無關。先生看下去便知其然了。”
“噢!”於是又唸了起來,“宣統三年九月二十日,內閣奉上諭:資政院奏,疆臣罔上殃民,違法激變,請明正國法,以遏亂源一折。着將此案交大理院,按照法律判擬具奏!等因,欽此!原來是趙季和的案子啊!”
他遂跨前一步,幾乎就靠着窗臺,更注意地念道:“臣等當以案關激變良民,情節極爲重大,自非將在案各該員等,提解來京,嚴行質訊,不足以折服其心,而伸川民怨憤之氣。……哎!鬧大了!”他跳了幾行,繼續念道:“查資政院原奏,趙爾豐以外,尚有周善培……有你?孝懷,何以資政院奏劾,也將你牽入了?可惜沒有看見資政院的原奏……”
“不用看,”周善培滿臉尷尬地苦笑道,“可以想見,他們也是跟着端大臣打和聲的。不然,便因受了端大臣的運動,當然所見同,所言亦同的了。”
周紫庭沒有理會,接着念道:“趙爾豐以外,尚有周善培、王棪、田徵葵、饒鳳藻等四員,均系案內緊要之犯,相應請旨飭下署四川總督端方。迅派妥員,一併押解來京,送交臣院,訊取確供,再行按律,分別定擬。並由總檢察廳電飭該省高等檢察長,將激變情形,詳細調查,並將全案卷宗檢齊送院,俾免狡卸,而重憲典。所有承審要案,請解院質訊緣由,是否有當?理合恭折具陳,伏乞皇上聖鑑!謹奏!宣統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奉旨:依議。欽此!”
就是這個極有涵養本事的人,在退還這張公文紙和取眼鏡時候,也不由兩手微顫,眼睛裏也表現出一種不安神氣,一面問道:“這是哪天接到的?”
“就在今天上午,吳璧華去見趙季帥時候,趙季帥遞給他說,是剛纔由資州電局轉來的。”
“那麼,京師是無恙的了。外間所傳,可見是謠言。”稍微停了停,不等周善培開口,他接着說道,“看來,端陶齋必然來省無疑,或者就在這兩天內,也說不定……趙季和對此作何打算呢?這倒是一樁棘手事情!拒之哩,不免抗命之嫌,還恐罪上加罪;從之哩,嗯!危險,危險……”
周善培反而笑了起來道:“先生寬心。我們倒要感謝端大臣把這通電諭傳來,不然的話,趙季帥還下不了決心,我也不會把邵明叔、陳子立邀約到這裏來麻煩先生了!”
八
原來,好幾天,吳鍾鎔都在密切地與趙爾豐商量,怎麼樣來對付端方?老四、老九、四徵葵等只曉得慫恿老頭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吳璧華卻說:“若果真正交起鋒來,其名不正,將士未必聽命。何況陸軍早有表現,對同志軍尚不肯認真打,再命他們打陸軍,那怎麼成呢?”但是到底怎麼做纔好,吳鍾鎔還是想不出來。
及至端方派人上省運動紳士歡迎他來省獨立,吳鍾鎔據實報告後,趙爾豐把面前桌子捶得山震地叫道:“如何!我在上次電奏中,不是早已料到了嗎?哼!哼!端老四想以此來勾結川人,可見他心目中已無朝廷!他是滿洲旗人,尚且這樣不忠不義,那我這個漢軍旗人,何必愚忠到底?與其聽端老四來做人情,使四川人倍加恨我,那不如我自己出頭來送這份厚禮,還可叫四川人感激我的恩德啊!”
吳鍾鎔趕快站起來,深鞠一躬道:“季帥果能這樣做,那便造福無窮了!好不好我即刻把季帥這個好意傳與紳士們,叫他們來與季帥當面一談?”
“你安排同什麼人去講?”
“川紳我不熟知,這種有大關係的事,也未便胡亂找人。我安排先找周孝懷商量一下。他雖也是浙江省籍,但他生長四川,又中過四川副貢,一向與川紳有來往;到底找何人爲宜,他較有把握一些。”
“唉!又是周孝懷。這個人太聰明瞭!”
“可是對於季帥,倒無二心。”
“當然比尹惺吾好。無論如何,不會依附端老四來害我。”
“季帥是否認爲可以找他先做商量?”
趙爾豐沉思了一下,方說:“不忙!等我再思索思索,看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良法沒有?”
雖然趙爾豐尚自猶豫不決,一面老四、老九、田徵葵也在極力反對,但周善培卻認爲趙爾豐既已自己開了口,可見其機已動,無論早遲終歸要走上這條路的。他一面切囑吳鍾鎔,密切注意趙爾豐的動靜;最好設法把田徵葵約束住,使這莽傢伙稍知利害,勿再爲老四、老九所誤。他自己便把一個在紳班法政學堂當教習的世弟陳崇基,約到家裏,祕密地從法律上來研究,一旦趙爾豐願意交出政權,將如何擬具條件?而未來的新政府,將如何組織?尤其是由什麼人出來負責?
這個陳崇基,號子立,是大竹縣舉人。曾經到日本學過三年法政,回國後,被聘到熱河省,開辦法政講習所。僅僅一年,便回到成都,一面在紳班法政學堂教書,一面由周善培推薦,兼任督署政務會議六個議紳中的一個。因此,他對於政法,比起一般光啃東洋翻譯書本的,當然高明一些。他的父親曾經當過周善培私塾老師,所以他們是世兄弟;年齡相若,自幼在一處讀書,所以他們是老同窗;周善培玲瓏透頂,尖酸刻薄,陳崇基忠厚老實,口吃舌鈍,所以他們兩人又不僅僅是世兄弟,老同窗,而且還以蟨蛩相倚般的可託生死的知心朋友。
到這天上午,吳鍾鎔正自料理私事,忽見督院衛隊營管帶陶澤琨奉命來請他即刻到簽押房去,說季帥立等,有非常緊要的事面談。
不到兩點鐘,吳鍾鎔就興高采烈地來到周善培家裏。剛進花廳,他忍不住便哈哈大笑道:“孝懷,這下可好了!老頭子催我來找你趕快去和紳士們洽商四川獨立自治事宜!老頭子決心交出政權!還說,越快越好!”
“怎的忽然這樣着急起來?發生了什麼新事故不成?”
“你猜得對,的確發生了新事故,而且是非常的事故!”
吳鍾鎔遂將他抄來的那張公文紙遞了過去。
周善培初看時,還帶着微笑。看到後面,臉上顏色遂變得青黃難定,臉皮緊緊繃在頰骨上,顯得又氣又怕。
吳鍾鎔道:“老頭子起初只滿面惶恐地問我如何對付?這時節,老四、老九都像打敗了的鬥雞,哭喪着臉,再也不說什麼歪話。我本來要叫他兩個多受一點作難的。但不忍老頭子的苦惱,只好爲他仔細籌劃了一番。算了幾條路子,包括他自己獨立在內,都覺得不大好。他說,有朝廷統治時候,他以總督之尊,尚未能把四川敉平。以後沒有朝廷可以依賴,加以一個端午橋在肘腋之下,百般搗亂,他縱有三頭六臂,也難對付。何況四個月以來,他如處於火爐之上,身體精神都已不能支撐,反而不如脫卸仔肩,得少休息,俟元氣恢復,再圖報效國家的爲善。因此,他才決意聽從我們忠告,把政權交與紳士,讓四川獨立自治。如此,他既不算背叛朝廷,也就可以不遵朝旨。再而,端午橋的詭計,也無從施展。所以求速者,不過防備端午橋乘虛而來故耳!”
周善培因才喜逐顏開道:“感謝神天,這下我方得救了……唉,唉,四川百姓也得救了!璧華,你的功勞太大了,將來我一定要寫篇文章來紀念你的。”
當下遂吩咐廚房備菜,燙允豐正陳年仿紹酒。一面又命人去請陳崇基趕快來。
及至三個人入席,跟班把三隻大瓷盅斟滿了橙黃色的允豐正仿紹酒。主人先舉起酒盅,鄭重其事地向客人說道:“這酒,還是今年春天,由重慶用船運省的,據說都是十年以上的陳釀。這一罈,是最後的一罈,好久都不肯開用,兼以事變日亟,也無心於飲食。今天璧華把好消息傳來,子立擬稿,大抵也斟酌盡善,姑且不計將來,當前也大可慶賀。這是若干天來一個難得的好日子!我們不可辜負好日子和好酒,來!大家先喝三盅,再慢慢商量下一步的辦法。”
三個人都是喝黃酒的能手,又在酒落歡腸的情境下,每人喝一二斤,實在不夠。只因商定,下午吳鍾鎔要去回趙爾豐的話,周善培、陳崇基要去周鳳翔公館決定大事,有了醉意不好。彼此約定,待政權轉移之後,再痛痛快快喝一場。
所以周善培同他老師說話時是一絲酒意也沒有的。
九
洋油燈剛點亮,陳崇基已偕同邵從恩跨進會客室。邵從恩進門一拱之後,先就衝着周善培笑道:“法司大人的妙文,拜讀了三遍。我正要……”
周鳳翔連忙截斷他的話頭說:“明叔,我們講正經話要緊!”
周善培跟着說:“明叔若是瞧得起我,就不要再這樣官稱好啦!”
“遵命!遵命!”他還是那樣滿面春風地道,“聽子立說來,趙季帥決心交出政權、軍權、財權等一切權力,讓川紳出頭獨立,當真有這樣事嗎?”
周善培道:“現在尚只說到交出政權。當然,政權既已交出,其他自不待言。再而我們現在講的是自治,不名爲獨立。”
“二者有區別嗎?”
周善培拿眼把陳崇基一瞟,示意叫他說。他剛說了一句:“有區別的……”
周鳳翔便打斷他的話道:“我們不必在這些字眼上去費時間,還是研究一下趙季和這樣做,到底好嗎不好?”
“好嗎不好?”邵從恩莫名其妙地問,“紫庭先生的意思是……”
周善培笑道:“先生是說季帥現在之願意交出政權,恐怕是一時憤慨的話,不見得就是誠意。先生還說,政權豈能輕易交出?倘若交出後,季帥打起後悔之時,那才叫不可救藥哩。這是說,對季帥那面不好……”
不等周善培說完,邵從恩早已板起面孔,向周鳳翔叫了起來:“嗨!嗨!嗨!紫庭先生,你怎麼會這樣說?我這個人,向來不願得罪人,但我現在卻要請教你紫庭先生——你吃的飯,是趙家給你的嗎?還是四川人給你的?”
想不到周鳳翔依然那樣雍容大雅地笑道:“明叔的火氣還是這麼盛!殊不知孝懷尚未畢其詞哩。況且孝懷轉述我的話,稍有點出入。他把我疑問口氣,完全變爲全稱肯定,聽起來恰似我在爲趙季和說話。其實,並非如此。我只是想從反面來促使趙季和不要出爾反爾,把這樣一件大事,再當作兒戲而已!我最要緊的話,在後面幾句,孝懷,你可說下去!”
“是,是。不過……恐怕又把先生的語氣變了。還是先生自己說的好。”
“不!你說。以下不多幾句,辭義甚明,變不了的。”
“那麼,不盡之處,先生補充一下。”周善培略一思索,遂向邵從恩說道,“先生意思,以爲四川七千萬人口,等於一個日本了。要治理這樣一個大地方,非有一批人才不爲功;尤其在上面作發蹤指示的人,不但要有大才大能,還要有經驗閱歷,有氣魄,有眼光。如其不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先生的詞意,大概是如此吧?”
“大概如此。我現在卻要補充兩句,就是目前是個爛攤子。光是收拾這個爛攤子,已不容易,何況國家大局面,尚在動盪之中,將來到底變成一個什麼樣子,我這個老朽實在看不出來。萬一不幸而搞到像法蘭西那樣的大革命,那時,要保全四川,不爲這派洪水淹沒,那就更要有一種應變人才。不然,是會‘載胥及溺’禍延後代兒孫的。”
邵從恩不由笑了起來道:“呵,呵,呵。紫庭先生可謂深思遠慮了!好倒很好,但是如公所言,則古人說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全不可能了。何以呢?必須先有應變全才而後可爲。而且這應變全才還該一批一批的,僅有少數幾人,還不行哩!像這樣的例子,不但在中國的《二十四史》中無法找到,恐即在萬國歷史中,也一樣找不到的!”
陳崇基接着說道:“日本明治維新,就不曾是先儲人才,而後才尊王廢幕。但是……”
但是卻被周善培打斷了:“子立讓我說……”他站起來把手一揮,做出一種決然不可移易的樣子,“我們現在研究的,並不是趙季帥該不該交出政權?更不是四川該不該自治?簡單說吧,趙季帥之慾交出政權,已成定局,不管他是否出自本心,或者爲勢所迫。總而言之,他目前除了這樣辦,確實沒有自保之方的了。現在我們要研究的,首先是應該找哪幾位代表紳士去同季帥當面把這件事情擺到桌面上來說。目前,季帥那面雖由吳璧華傳話,紳方我在代表,但這隻能算是一種牽針引線工作;必須季帥與川紳公開見面,把事情叫穿,才正式作數。其次,便是紳士方面,應該由什麼人出頭來接受政權,組織自治政府?這人選太重要了,既要能夠爲季帥所信任,又要能夠爲川人所欽仰,才與不才,我看還在其次;何以呢?因爲只要輔佐得人,是可以濟其不足的。這然後才說到條約如何擬訂,新政府如何組織。好在這些,我已與子立略做準備,到時候都容易措手。目前我們亟待研究的,還是我說的前兩項,而前兩項之中……”
周鳳翔接口說道:“人選的確要緊。現在形勢所趨,我也只好贊成孝懷的話。那麼,我們先提一提人吧。你們說,接受政權,負責組織新政府,誰人爲宜?”
邵從恩不假思索地道:“紫庭先生就最爲合適。一則……”
“哈,哈……哈,哈……快別說什麼一則二則!”周鳳翔笑得八字鬍鬚直打抖,並且揮着兩手,活像在與人打架似的,“別和我開這種玩笑吧!我們說正經話。”他掉過頭去,很肅然地向着周善培、陳崇基道:“希望你二位和我一樣的心,爲了收拾當前這個爛攤子,以及真正把四川搞成一個自治好地方,切實斟酌一個能幹點的人;即使如孝懷所說,纔不才姑置勿論,然而精明幹練,總不可少。我認爲明叔爲人,倒可入選……”
邵從恩一躍而起,才高叫一聲:“剛纔還說莫開玩笑,怎麼……”
“……當然明叔不會答應。人各有其志,確實不好強勉。我另舉一個人,你們看如何?”
停了停,待到三個人都注了意,他才說道:“這人就是蒲伯英!”
三人一齊“咦”了聲,都說:“我們也想到了他。”
邵從恩更拍着兩手呼喊道:“依道理說也該他!他是諮議局正議長,民意代表的主要人,由他來接受政權,名正言順,誰曰不宜?”
周善培對陳崇基笑道:“果如我們前兩天的擬議。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接着他便轉向周鳳翔,“人選定了。但找什麼人去見趙季帥?這人是代表紳士去要求他交出政權,既要會說話,又要會見機;待到話入了港,就該磋商條件,就該提出接受政權的人。我想季帥對於伯英,心頭定會感到不是味道。因爲兩天當中,他們都在見面,但聽吳璧華講來,兩個人態度都不那麼自然,而說的大抵是一派敷衍應酬的話。所以提到伯英,還必須要費點脣舌。先生看,這去的人,好不好即請明叔擔任一角?……”
“怎又點到我?”
周鳳翔道:“你最爲合適!”
“真的,除了明叔,實在找不到第二人,趙季帥佩服你正派,而你又善於言辭。況且不只你一個人去,子立可以同去。談到條件與組織,子立可以幫忙。子立是督署政務會的議紳,在這個授受場合中,是應該參與的。”
但是邵從恩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不行啊!趙季和這人,喜怒難測得很。況當此內外交逼時候,我怎好去向他要政權?如其他翻臉不承認他說的話,那我這人,還能活着走回來嗎?別的什麼事,我都可遵命,尤其對人有益,於我無損的事,我更樂爲之。但這殺頭險事,”他連連拱手,“另請高明的好!”
周善培道:“明叔過慮了,何致有此!”
周鳳翔道:“真是過慮。苟有危險,我們斷乎不推舉你去了!”
陳崇基道:“何況我一路奉陪。邵先生應該曉得,我也是一個謹慎人呀!”
邵從恩猶正推辭。周家的跟班飛跑進來說:“有位督練公所的吳大人,來會周大人,已下轎進來。”
吳鍾鎔打着浙江人的官腔,一路喊着:“孝懷在這兒嗎?”
周善培連忙把他介紹給其他三個人見了,說:“我們已經商定了,絕端贊成季帥交出政權,由四川人出來自治。並也擬定蒲伯英接受政權,組織自治政府。”
“妙極!妙極!季帥今天把一班掌兵權的人,全招呼在五福堂,講明大局形勢,非請四川人出來執政不可。命令軍官們,在新政府組成之日起,絕對服從新政府的調遣。會後,季帥叫我給你打電話,要你立刻通知紳士們,趕派幾個代表進去同他當面一談。在電話上,知道你在這兒正與諸公研討。這兒又沒電話,我怕誤了時機,季帥不耐煩,只好親自跑來。”他穿的是便衣,遂舉起雙手,向衆人拱了一遍,“恕我冒昧!想來諸公定已推出代表了。務望趕快派人去請來,同我一道走。”
周善培笑着把邵陳二人一指道:“就在眼前,何用去請!”
邵從恩眉頭微蹙道:“我不瞭解,趙季和既願交出政權,那便邀集官紳,正式公佈可也。何以一定要與代表面談一場?這是什麼用意?”
吳鍾鎔笑道:“我們本來是這樣主張的。但季帥覺得似乎太驟了。因此,商量之下,才作兩步進行——第一步,由川紳推舉代表數人,先謁季帥,陳明大勢所趨,四川不能不出於自治,要求季帥恩准,而後季帥承諾;第二步,全體紳士晉謁,與季帥面訂條約。把這兩步辦完,方定期授受政權。”
邵從恩又問:“爲什麼一定要這麼辦?”
“那便不大清楚了。想來,只是防範有人責備,說是季帥自甘失政,並非由於紳民要求,是爲不忠於朝廷故耳!”
就這時候,周善培一個兄弟,同着兩個身穿便衣,腳上卻着了雙抓地虎靴子的人,急匆匆向會客室走來。
周善培狐疑地問道:“怎麼老三跑了來?”
吳鍾鎔也從雪亮的燈光中,把來人看清楚了道:“原來是武巡捕蒲祖庚和邊藏科參事梅馥羹。一定是奉命來催請代表的。”
果然,梅馥羹一進來,不及和衆人打招呼,便向吳鍾鎔說道:“季帥着急得很,要吳大人立刻把紳士代表約去。時間不早了,面談之後,季帥好安排就寢。我們先去周大人公館,生怕找不到這地方,才請這位先生一同坐轎趕來,很費了周折!”
吳鍾鎔不由分說,挽着邵從恩的袖子往外便走道:“箭已上了弦了,還遲疑什麼!”
陳崇基跟在後面。
主人與周善培一道把他們送到大廳上,看見五乘轎子都上了轎伕的肩頭,方纔高高興興退了進去。
周善培一面走,一面喜笑顏開道:“大功告成!四川人從此只有感激我的了!”
他的老師卻搖頭嘆道:“前途如漆,是好事,是壞事,到底難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