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八章 短兵相接

  一
  川漢鐵路公司董事局正主任董事彭蘭村打起他一貫向學生講書的聲調,一板三眼地把開會詞說完之後,疾速掉過身去,對着官員座那方面,把手一拱,高聲喝道:“請督部堂趙大公祖演說!”
  
  全會議廳六百多座位上的眼睛,一下子都大張起來;六百多座位上的耳朵,也都豎立起來;扇子也停止了搖動,只有一些老年人的咳嗽聲沒法完全平息。
  
  官員座上今天也齊撲撲地坐滿了正印官,從布政使尹良起一直到成都縣史九龍,平日從不會在鐵路公司看見的人,今天都長袍短褂、穿靴頂帽地露了臉。
  
  昨天一場暴雨,今天大晴,到底是盛暑時候——閏六月十一日,還是不算涼快。
  
  盛暑時候,官場照例免穿袍褂。但今天趙爾豐仍然在紗花衣上面套了件青紗大褂,仍然懸着朝珠;緯帽官靴、紅頂花翎,那更不要說了。從冠戴穿着上便表示出他對頭一天開會的特別股東大會是很重視的。
  
  長方形的臉比起三年前確實蒼老一些,八字鬍鬚也越發花白,只有一雙圓彪彪眼睛還不像六十歲老人,顧盼起來,真像吳鳳梧所說,有一股殺氣。
  
  當他從座椅上站起,幾步邁至臺口,步履還顯得輕健。
  
  兩隻馬蹄袖向下一彈,也未鞠躬,也未點頭,只拿眼睛向會場裏一掃,便陰沉沉地說起話來:
  
  “今天開會……”
  
  直到閏六月初八日,趙爾豐纔到達成都。全城文武官員齊集武侯祠迎接着,威威風風簇擁到制臺衙門。當天就接印,當天就傳見全城文武官員,雖說儀式簡單,已把舊日的繁文縟節免除了不少;只由戈什哈把要傳見的人依着官階品級,排成次序,用手本引到大花廳,三揖之後,各個應酬幾句,端茶送客,可是也費了不少時候。
  
  進入簽押房,剛剛把公服脫去,執帖跟班又遞上一大疊手本。
  
  趙爾豐斜着眼睛一看,梅紅全柬上寫的蠅頭小楷,原來都是督院內的幕僚們。比如農工商科參事候補道樓黎然、法科參事候選同知徐瑁、學科參事即用知縣孫鏘這一些,都是歷任四川總督衙門內的文案師爺、刑名師爺。從錫良任四川總督時候,就由幕而宦,充當起督院幕僚差事,而且是目下官場中有名望的人物,算來還是老屬員,應該接見的。何況其中尚有二哥趙爾巽特別賞識,認爲才堪大用的度支科參事候補道俞大鴻、陸軍科參事候補道李克昌、新調民政科參事候補道饒風藻幾個人,正打算重加倚俾的,怎麼可以不接見?好在是簽押房私見,可以不穿公服,遂吩咐出去:“請各位大人大老爺便服進來!”
  
  兩天都在會客,兩天也都談到當前鐵路事情。就官場中間的意見看來,就不像在路途中所聞那麼簡單,原來還是很龐雜。以前認爲四川紳士容易對付,並且認爲胡雨嵐已死,哪裏還有像他那樣的硬人?不料在初十日接見了鐵路公司總理曾篤齋、董事局正主任董事彭蘭村後,才恍然三年以來,世道變得真兇,以前大家所譏誚的川耗子,看來真個變成川蠻子了!那麼,在路途中和侄兒老四、兒子老九等所商定的辦法,恐怕得另行訂定。
  
  據彭蘭村會見他以後向蒲伯英他們講起來,還有點抱怨曾篤齋的言談未免太軟弱哩。
  
  他們那天去稟見,具有兩個目的,一是探探他的態度到底怎樣,二是要求他在頭一次股東會開會時一定要蒞會演說。
  
  作揖之後,兩個人先給他賀了榮任之喜。彭蘭村接着滿面含笑說:“說到川漢鐵路,四川人民實在萬分感激大帥的恩德,所以四川人民盼望大帥出來,確有大旱之望雲霓的樣子。”
  
  “這是如何說起的?”趙爾豐倒有點詫異。
  
  “噢!大帥難道忘懷了?川漢鐵路公司董事局原是大帥上次護院時開辦的呀!自從有了董事局,公司的庶事纔算有了條理,也纔沒有再像施典章那樣獨斷獨行把鐵路款子放給私家銀號,一倒幾百萬兩的事情。尤其是前年排除衆議,採納了李稷勳京卿的主張,決定先修宜渝一段,從險工着手。如今居然打出路基一百多裏,川漢鐵路觀成有望。四川人民把這些歸功於董事局,都曉得董事局是大帥開辦,董事局章程又是大帥手訂,飲水思源,怎麼不感激大帥恩德?”
  
  趙爾豐不由翹起須尖開顏一笑道:“不錯,開辦鐵路公司董事局,我確實勞了一點神。四川人能記得這件事,那就好囉!……”
  
  開端還好,彼此都有意暫不觸及爭路本身。彭蘭村乘勢說明特別股東會開會,商定議事規則,並選舉正副會長,一定要請他去演說。趙爾豐說道:“我在關外就聽說股東們在省城開會,大概從四月中旬起的吧?算來五月、六月、閏六月,到目前一百多天了,日子不爲不久,爲何還議不出個結果?現在又開起特別股東會來。我先要問一問,這是什麼緣故?”
  
  彭蘭村還是帶着笑說:“大帥有所不知。按照先皇帝——德宗景皇帝欽定的商律,但凡公司財產有所變更,股權有所轉移,都非經過全體股東會議通過不可。三個月來固然開了幾次會,但都是駐省股東未經董事局正式召集,自行集合的臨時股東會,它不能代表全體股東的意思,只管聽聽事情經過,卻不能議決重大事情。所以按照商律,先皇帝——德宗景皇帝欽定的商律,董事局纔在五月間決定召開一個特別股東會。特別股東會就是常年股東大會以外特別召開的。它的職權等於全體股東大會,但凡公司財產的變更,股東權利的轉移……”
  
  “不用多說了。我再問,特別股東會爲什麼又不早日開會,一直拖到現在纔開?”
  
  “大帥明鑑,職紳們何嘗不想早點開,但是來不及呀!一則是四川地面遼闊,東西南北動輒一二千里,公文來往,就不稽遲,也要個把月時間。再則,股東那麼多,哪能人人來省,必須推舉代表。代表如何推出,代表名額、代表資格應如何規定,這已經要往返磋商了,而且股東們對所會議的事情有何意見,有何主張,還須分頭開會議出一個綱要,交與代表,這又要一些時日。因此,董事局在五月正式發文,到現在閏六月十一日開會,算來也才兩個多月,並不太久。”
  
  趙爾豐有點不大耐煩樣子,本不打算在這裏說的話,竟自忍不住了:
  
  “開股東會是一事,朝廷叫公司交路又是一事,你們儘可以交了路再開會,也可以一面交路,一面開會。這樣做,豈不公私兩便?朝廷也不再責備你們。你們偏偏拒不奉詔,一味推到召開股東會來解決,未免說不過去吧?”
  
  “不然!路權之交出與否,就是欽定商律上所說的公司財產變更、股東權利轉移,那隻能等股東大會開了才能決定。公司和董事局沒有這種權力。要是不經過股東會決定,而公司和董事局竟自代庖做了主,就算違犯欽定商律,職紳們擔不起這種干係!”
  
  “這些都是推口話,我明白全非你們的真意。你可知道我也是川漢鐵路股東的一分子嗎?我是買過幾股股票的。憑我股東資格來說,我就贊成你們趕快交路。因爲你們到底算是替朝廷辦事的人員,心目中絕不能只有股東,便無朝廷。何況股東也是朝廷臣子,朝廷既能把鐵路交與臣子們去修,朝廷也就可以把鐵路收回去。我想股東中識大體、明大義的人一定不少,你們只需把朝廷俯念川民疾苦的道理講明,股東哪有執意不從之理?並且凡事有經有權,你們徒知守經而不解達權,貽誤國家大事,不能說就沒有干係。”
  
  一篇彎彎道理,說得彭蘭村毛焦火辣,正思索如何駁回他幾句,不想趙爾豐卻誤會了,以爲已把這個有點桀驁不馴的老酸說服。一時高興,遂順口把諮議局、同志會一班紳士不客氣地批評了幾句,說這班人有點近於不安本分,無故生非。
  
  彭蘭村等他剛住口便忙說道:“大帥不能這樣說!四川紳士之反對鐵路收歸國有,只因四川人民吃虧太大。四川人民節衣縮食,累積到一千多萬兩紋銀用來修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現在朝廷紅不說、白不說,只逼着人民把路交出,並不說一句償還這筆款子的話,這行爲,何異乎強盜之搶人!……”
  
  “!什麼話?你敢毀謗朝廷是強盜嗎?”趙爾豐登時馬下臉來,大有藉故開花之勢。
  
  曾篤齋年齡大些,做過州縣,又做過京官,摸得夠大人先生們的脾氣。因才接着說道:“彭紳怎敢毀謗朝廷,那是他一時不檢,失了言。我知道彭紳要說的,只是郵傳部盛大臣一人而已,這倒要仰祈憲臺大公祖加以明察!……”
  
  接着曾篤齋便委委婉婉說了下去。說的是:皇上現在還很年幼,國家大事除了攝政王總攬其成外,還必須各部大臣公忠體國,各盡厥職。這樣,才能把國政理好;這樣,也才能使皇基永固,天命長存。但是盛大臣主持路政,卻沒有想到這上頭。這裏有六句話,恰好道出盛大臣的所行所爲,那就是:“私而忘公,無中生有,一意孤行,不察輿情,矇蔽聖聰,敗壞法紀。”這樣下去,當然只能爲朝廷斂怨了。現在四川人不滿意盛大臣的,倒不完全在鐵路國有政策,激烈反對他的,也不純粹是情同賣國的借款條約。質而言之,只緣對待不公而來。因爲同樣是人民出錢修的路,既然都收歸國有了,爲啥在對待民股上又有分歧?廣東、湖南的民股全部償還,湖北、四川的民股卻不償還。湖北路款三百多萬兩,民股不過三分之一,即令分文不還,人民吃虧不大。四川路款一千五六百萬兩,十九以上是租股,既是說十九以上的錢,都是四川人民的血汗錢。其中已有幾百萬兩花在三峽險工上,路基業經打出一百多裏,一旦路被收去,錢哩,也無着落。這樣不公道的對待,四川人民怎能心悅誠服!若不羣起呼籲,那倒反而不美了!古人有言:人窮則呼天,天道渺茫,呼之未必能應。又言:人窮則呼父母,父母伊邇,難道能夠忍心坐視,不一援手嗎?老公祖服官於四川已久,恩澤早及下民,現又榮任封疆,四川人正有所怙恃,伏望老公祖愛民如子,垂憐是幸!
  
  趙爾豐的臉色也纔開朗起來,微笑說:“這纔是話呀!王採臣移交過來的往復文電,我已看了,盛大臣、端大臣以前曾有電報論到退還股款。看來,郵傳部、度支部對於川款不是不退,僅僅是辦法尚未商定。這點,老兄倒可轉告股東們,叫大家只管放心,我一定要爲四川人說話的。”
  
  彭蘭村雖然事後訾議曾篤齋的話說得沒骨氣,可在當時聽見趙爾豐末後幾句話,還很爲高興,臨到告辭,尚說了句:“十一日開會,務懇大帥駕臨公司!”
  
  二
  “今天開會,要商議的是議事規則,是選舉正副會長,這自然要緊。但是對於開會目的和其宗旨,也不能不細加研究……四川人創辦這條川漢鐵路也有些年頭了。錢用得很多,光是從宜昌以上的一段路基,聽說就花了四百多萬兩;再加上施典章放倒的三百萬兩,就幾乎佔去幾年來籌集款項的一半。錢花了這麼多,還得不到一點效果,這是什麼原因?……自然,公司辦理不善是有之的,而最大原因,還是我國工程人才不足;其次,也由於我省財力薄弱……”
  
  趙爾豐說到這裏,便反反覆覆把四川人的擔負說了一番。他的意思很明顯,四川人太貧窮,若要一口氣把七千萬兩銀子的路款籌足,那是太不容易。路款籌集不起,已有的款轉瞬用光,那麼,以後將何以爲繼?他又把鐵路工程的重要性說了幾句,而後說:
  
  “朝廷在深思熟慮之餘,一則爲了減少川民的擔負,二則不欲鐵路工程因款絀停頓,所以纔有向外人借款築路之舉。至於國有民有一層,在我看來,並無軒輊,倒用不着去爭。所可慮的,僅只路修成後,是否如彭董事剛纔說的被外人所有耳。所以我的意思,對於盛大臣簽訂的借款條約,研究之可也,倒不必一定破之廢之。因爲破約廢約,不僅關乎國家外交信譽,勢難辦到,即使如願以償,而這筆修路鉅款,又從何而出?吾川業已民窮財盡,豈忍再來敲骨汲髓?茲事體大,實應慎重研究!……”
  
  接着,趙爾豐又說,他在關外時,傳聞異詞,甚至有說成都因爲爭路風潮,已起暴動。他當時就不相信,他在四川多年,知道川紳大都忠君愛國,斷不致有犯上作亂的舉動。今天到會,親見會場秩序井井,果符素願,所以他很欣然。
  
  最後,落到本題,他的話是:“萬一這條鐵路朝廷真個俞允仍歸川人自修,我看這對川人倒是不利的。何也?籌款太困難了!如其川人有款修路,剋期修成,朝廷何必借款?爲今之計,徒喊保路廢約,未免不智,重要之點,在於籌款。有錢修路,路自可保,不言廢約,而約自廢。股東大會已開,大家務必平心靜氣多加研究。本督部堂也是股東一分子,雖然不能常常到會,但是有見到處定當對衆宣佈的。”
  
  他的話說完,全場仍是一片肅靜,沒有人嘈雜,卻也沒有人拍掌。
  
  蒲伯英用手肘把坐在身旁的羅梓青一拐,低低說道:“起來駁他幾句!要不……”
  
  已經有人跑上演說臺去了,是閻一士,還沒有開口,就啪的一巴掌打在桌子上。
  
  “……他爲啥要去演說?不行!這態度就不行!”蒲伯英很是着急地推着羅梓青,“還是你去!……”
  
  閻一士沒有說上幾句就結束了。大概說得並不好,下面也沒有人拍掌。羅梓青剛要站起來,不想又被一個人佔了先,是羅一士。
  
  羅一士一上臺,會場裏就有點不安靜了,連官員座中也看得出有好些人在笑。藩臺尹良坐在趙爾豐的身後,只見他躬着腰背,湊在趙爾豐的耳邊嘰喳了幾句,趙爾豐也不由嘻開了嘴,並且向着剛下臺的閻一士和剛上臺的羅一士,眯着眼睛看來看去。
  
  蒲伯英很是生氣。回頭一看,彭蘭村正向葉秉誠在咬耳朵。聽得見他說的是:“尹惺吾包管又要譏諷我們今天會場裏有鬼,閻羅王又出現了……”
  
  “誰叫他兩個去演說的?”蒲伯英氣憤憤地問。
  
  “誰叫他?還不是他們自己發了瘋。他們把今天的會,也看作平常一樣的會了。”
  
  葉秉誠的叫子似的聲音沒法打得很低,幸而會場裏說話的人多,也沒人注意到他說的“想出風頭罷咧!……”
  
  閻一士雖然態度毛一點,說的話雖不好,但他到底還說出了爭路廢約是四川人的公意。羅一士態度好些,因爲聲音小一點,又看見大家都在交頭接耳地指點他,有一些慌張,話更說得沒有章法。末了,無疾而終地一溜就下了臺。
  
  羅梓青趕快站起來。但是張表方又已搶上臺去。
  
  蒲伯英連忙把羅梓青一拉道:“他去說,更好。我們準備給他助助威!”
  
  倒不必要蒲伯英打招呼。張表方聲音本來宏大,今天準備了一下,說得慢些,既不結巴,反而顯得字字清楚,句句有力。他一開口便已把全會場的注意力抓住了。
  
  張表方站在鋪有白布的條桌左方,斜對面正是官員座位,他的眼睛是看着會衆的,從頭至尾沒有向那方瞬過。他右手按在條桌邊緣上,說道:“適才趙大帥演說,大致是這樣講的,朝廷因爲川人籌款困難,擔負太重,故所以才借外債來修鐵路。……今天只要川人籌得出款子來修川路,那麼,路便保住了,就不必再說廢約了。趙大帥的話,我們股東很明白,也很感激。……但是對趙大帥的話,我們股東還是有不盡瞭解地方。譬如說,只要川人能夠籌款來修川路,路自可保,約自可廢,叫我們不必再談廢約。我們股東現在試問喲,所謂川路,它的界限起迄,究竟如何?川人所修的路,據光緒二十九年奏準的,本自宜昌起首,直到成都的。……現在上諭所要收歸國有的路,也只是指的宜昌以下,在湖北境內的那一段。何以盛宣懷簽訂條約時候,偏偏把湖北境內襄陽的六百里路劃爲支路,把我們夔府以下幾百里路憑空搶去,抵償與四國銀行?……所謂川人籌款來修川路,如其只修夔府到成都的路,這能算是以前奏準歸川人修築的完全一條川路嗎?如其要依照原有川路來修,那麼,從夔府下至宜昌一段,恰被盛宣懷盜賣與四國銀行去了,條約上訂得明白。既要保路,安得不說廢約!……”
  
  一下子全會場都拍起掌來,很像事前約好了似的。
  
  蒲伯英很是高興,掉頭一看,郝達三、鄧慕魯、王又新一夥人,都不住地在點頭。
  
  “又說,因民間籌款困難,故借外債來修鐵路。這回爲了把鐵路收歸國有,才借外債,又爲了借債到手,才訂定一種用人用錢查賬覈實各種權柄悉歸外人的條約。……在朝廷那一面,不可說是沒有深慮苦心。……停止租股而借外債,似乎是深恤民艱了,但是我們試問喲,朝廷於租股之外,取於四川百姓的,比如常年捐輸,比如肉釐酒捐,比如油捐糖捐,還有許許多多的捐,年年都有加無已,何以又不恤民艱呢?……”
  
  這一陣掌聲拍得更響,幾乎連屋頂的瓦都震動了。其實張表方的話,還有好幾句:
  
  “何以獨於租股一項,便恤起民艱來了?……”
  
  問得更精闢,所以光這一句,也叫屋上的瓦又幾乎震動了一次。
  
  張表方似乎也覺得說到這上頭,還必須用力駁他一下,放鬆了便沒意義,所以又反覆了兩句:
  
  “明明是奪取我們四川百姓的權利,反而說是體恤我們四川百姓的艱難,其誰欺,欺天乎!……”
  
  又是一陣拍掌。
  
  蒲伯英悄悄向羅梓青說道:“駁得對。只是太辣了一點,恐怕有人受不住吧?”
  
  果然,趙爾豐的臉色已經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只見藩臺尹良又躬着腰背,湊着趙爾豐的耳邊在打嘰喳。當然是火上加油的話,趙爾豐的花自鬍子所以才翹了起來。臬臺周善培只是皺眉毛,也有點不以爲然的樣子。
  
  張表方又做起泛論來了。他說:“說到把修路的用人用錢查賬覈實之權悉交外人這方策,記得我曾聽見某幾個鉅公說過一番話。他說,今天要辦新政,一定得借外債。爲什麼呢?因爲中國官紳大都私而忘公,對於公款,不是侵蝕了,就是虛糜了。借了外債,就好把用人用錢查賬覈實之權悉交外人,庶乎可免侵蝕虛糜諸弊端。不料今天果然實行了這番話!……我們中國官紳中,誠然有很多侵蝕虛糜的壞品行。但我們試問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朝廷操用人大權,爲何不求賢用能,而反賄賂公行,以煽貪風?……”
  
  雖是泛論,也有所指。並且大家都知道某鉅公乃是提的端方和鄭孝胥。這次向四國銀行借款,把張之洞的舊案重翻,鄭孝胥與端方的功勞都大,所以鄭孝胥才以開缺道員一下就補授了湖南藩臺,端方以被參總督也得以開復欽命爲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葛寰中從北京得來的珍聞,早已由郝達三、黃瀾生等人給他傳遍了,官紳兩界幾乎無人不知。因此也拍了一陣巴掌。
  
  接着還補充了一句:“今乃不信中國人而篤信起外國人來了!……”
  
  也爲好一陣拍掌把話打斷。
  
  張表方又第三次換了一個姿態,那就是左手彎在背後,右手向前平伸出來,以便於他臉帶微笑,說出一個比喻:
  
  “譬如這裏有一塊肉,因爲防備老鼠偷吃,卻找了一頭老虎來看守。請問,這塊肉還有沒有存在的理由?……”
  
  這是非常淺顯而又非常確切的比喻。無怪全會場中不但掌聲四起,並且還引起了一陣笑聲。
  
  蒲伯英留神一看,連官員座中也有人在笑;是捂着嘴的微笑,是皮笑肉不笑的很強勉的笑。趙爾豐的臉卻始終陰沉着,好像無動於衷的樣子。藩臺尹良還是時時躬着腰背,在他耳邊打嘰喳。
  
  張表方不等掌聲全歇,把手臂一揮,又慨然說道:“像這樣失敗的條約,尚叫我們不說,假使到明年我們股東不幸而變成朝鮮人,像朝鮮和日本所訂立的那種條約,我們大家也可以貪生忍辱不要說嗎?……”
  
  他的聲音是那麼淒涼,而所引的又恰是那時候東亞國際間的悲劇,使得中國人觸目驚心的一種亡國悲劇。因此,他的話才一落腳,便引起了一派號啕大哭。老年人哭得更兇。八十多歲的伍崧生,是咸豐末年、在北京做翰林院編修時,親眼看見過英、法聯軍打劫北京城,火燒圓明園的慘景的,更其同情朝鮮人的不幸,更其害怕及身成爲亡國奴,雖然他的眼淚已枯,只能乾號,但他號得更爲悲痛;別人是旋哭旋拍掌,他坐在頭一排,沒有拍掌,卻把一雙穿着方頭厚底老式青緞靴的腳,連連在磚面地上頓着。
  
  張表方自己沒有哭,只眉心中間打了一個大結,兩手也不住摸着八字須,等着會場平靜了,繼續說道:“至於說川人籌款困難一層,這句話尤其不對。像湖北路款,竭盡湖北人力量,幾年以來僅僅籌了一百萬兩,這才叫作困難。我們四川股款,在同樣歲月裏,卻籌了一千五六百萬兩,十倍於湖北還有多,安能說是困難?……何況我們四川人並不是沒有錢,並不是不出錢。請……請用一件普通事來……來說明:我們四川各府廳州縣百姓,一有詞訟,要和人打官司,便是頂窮的人家也要花費三四十串或六七十串錢不等。官吏之明罰暗受,少哩,幾百兩,多哩,總在千兩左右,百姓們一文不能少。這種事情,統全川計之,一天當中不知有多少件,還說我們川人沒錢!還說我們川人不出錢!……”
  
  又一次幾乎使屋瓦震動的拍掌。
  
  “總之,我們四川籌款並不困難,只要朝廷拿出至誠之心來待百姓,只要……”
  
  又被掌聲打斷。
  
  “一班官吏不再掊克人民……”
  
  當然要博得掌聲的了。
  
  “只要我們公司的總理舉得其人……”
  
  這一陣更熱烈的掌聲,把在場的現任總理曾篤齋拍得很是難過。
  
  “信用能立……”
  
  這一句話不應該拍掌的,大概大家已搞成習性,覺得上一句已拍了掌,這下一句似乎也該拍一下。
  
  “那麼,莫說現在的七千萬兩款子,即使加倍再籌個七千萬兩,也沒有籌不到的!……”
  
  這是爲四川人爭面子的話,當然會從都用巴掌聲來表示贊成。
  
  激越的感情好像略爲平復。張表方回覆到最初那個姿態,一手扶着條桌邊緣,慢慢說道:“但是現在又有人在這麼說,川人能夠籌款,川人能不能夠保定不再倒款?……我說,這話也沒有見識!這回政府要估迫收我們的路,固然拿着倒款一事作爲我們的罪名,殊不知川路倒款,乃由於總理不得人。……總理如其由我們股東公推的,對於倒款,我們股東當然任咎。但是倒款的總理施典章,卻由四川總督奏派的,責有攸歸,安得歸罪於我們川人?……”
  
  大家覺得真該拍掌,因爲這是劃清是非界限的重要關節。雖然奏派施典章作公司第一任總理的是錫良,但倒賬事情卻在趙爾豐護理總督時候,把這件事情說清,也算把趙爾豐間接責備了一頓。因此,蒲伯英連連點頭,還用手把羅梓青一拍,輕輕說道:“對得很!表方真能講話!”
  
  張表方正深入一層在說:“並且倒款的害處,和盛宣懷簽訂喪失國權的借款條約害處,比較起來,看是哪一方面的害處重大!……今以倒款之罪加諸川人,那麼,喪失國權之罪又是誰呢?……”
  
  熱烈拍掌聲中有好多人都喊出了:“賣國賊盛宣懷!”好像在回答他那句問話似的。
  
  “總而言之,我們股東只知道路當保,約當廢,縱使將來不幸路款再遭虧倒,我們四川股東寧肯咬着牙巴再吃一次倒賬大虧,也斷……斷……斷斷不能附和賣國郵傳部、賣國奴才盛宣懷,來吃亡國人民的苦!……”
  
  張表方說得鬚眉奮張,滿頭大汗。全會場也一樣地大喊大叫,又在拍掌,又在頓腳。一片“賣國奴盛宣懷!”的聲音,使得故示深沉的趙爾豐又變了一次臉色。散在會場外面的幾十個高一頭、窄一臂、背槍挎刀的親兵,都一齊擠到窗戶跟前來看動靜。
  
  張表方想了想,似乎要說的話已說得差不多了,遂又着兩手,說出最後一番話來:
  
  “我們四川股東,我們四川人民,你們對趙大帥的話聽懂了沒有?……古人說過,哀莫大於心死,又說過,陳叔寶全無心肝。假使四川股東心都死了,或者都沒有心肝,那麼,儘可以回家去左顧孺人,右弄稚子……享家庭幸福囉!就莫來開會!……假使四川股東還未心死,還有心肝的話,那麼,我們大家就一定要同心協力地爭!……爭!……爭!我們一定要大聲疾呼保路呀!……廢約呀!”
  
  張表方走下臺子許久,全會場還在拍掌,還在狂呼,一直延長到羅梓青上臺去宣佈投票選舉正副會長,會場裏面的掌聲喊聲,猶像沒有熄盡的爆竹一樣。
  
  三
  這一天會後,大家很是高興,許多人都在說:“這下好囉,趙爾豐的神光着我們張副會長給退乾淨了,從此以後,哪個再敢來干涉我們保路!”
  
  就連素有智多星之稱的蒲伯英,也不住叭着葉子菸杆笑道:“表方真不愧是吾黨健兒,這幾下耳光確實打得清脆利落。旗開得勝,以後的陣勢就好放膽擺了。”
  
  倒是比較站在旁觀地位上的葛寰中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他特爲這件事來到郝達三家裏,說了一番不大中聽的話。
  
  他說:“你們以爲張表方那一場爭吵,果就把趙季帥嚇着了嗎?要是這樣設想,你們未免把趙季帥太小視了。依我的愚見,表方那一場爭吵,不唯沒有把季帥嚇着,反而引起了他的憤怒。你可設身處地想一想,至不濟,他到底是一位總督部堂,到底是皇上欽差他來管轄四川全省官民的大員,你們開會,他來演說,不拿一點官架子,這不比王採臣還強些嗎?你們總在恭維王採臣平易近人,尊重輿情,但我回到四川就未聽見人說他曾到過你們的會場上。趙季帥接事不過三幾天,你們開頭一次會他就來了,足見他看重你們,存心和你們要好。這樣子,即使在演說時候有些話不妥當,你們也該聽着就完啦,爲什麼那樣不計利害地和他頂撞?我聽說全場股東還打起夥地給表方吶喊助威,鬧得不成名堂,幾乎使季帥下不了臺。這簡直是存心皮的舉動。用這來對待平常人,已不免有傷忠厚,請想,用這來對待一位手操生死大權的總督部堂,豈不是自惹煩惱?真是何苦哩!”
  
  說完之後,他還嘆息了一聲。
  
  郝達三平日對於葛寰中的言論很是信從,一直就認爲葛寰中有學問,有見識,有世故,有閱歷,無論講什麼,都比自己高明。今天卻不同了。在聽葛寰中說話時,雖然也捧着水菸袋,蹺着二郎腿,誠心誠意在聽,但是眼睛裏卻時時閃出一絲笑意。很明顯,他對葛寰中的說法也有了他不同的意見。
  
  當然,葛寰中也看了出來。在他重新叭着雪茄煙時,才笑了笑道:“老哥,我的話是不是有點刺耳?……我也明白你一定要說:趙季帥的演說紮實了一些,好像要你們莫再吆喝保路廢約,好像趙季帥同盛、端兩位大臣已在一鼻孔出氣,若是不給他頂轉去,你們股東豈不跡近退讓?豈不把幾個月來鬧得天烏地暗的前功都捐棄了?豈不被天下人恥笑你們虎頭蛇尾,遇着仁懦的王採臣,你們硬得像石頭,遇着剛強的趙季和,你們就變做了餈粑?你們之所以要給他頂轉去,實有你們不得已的苦衷。唉!若果是這樣想法,那簡直是意氣用事了!那簡直是不計事功的意氣用事!”
  
  “何以見得是不計事功?”
  
  “老哥,你是明知故問嗎?抑或和伯英、梓青、慕魯他們一樣,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古人說的,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道理你總該知道吧!如其那天你們能忍耐一下……即使認爲有些地方非申明不可,等散了會後,在休息室裏去說,不是一樣嗎?即使忍不住要當場申訴,那也該說得委婉一點,使人受得了,也不該像表方那樣,磚頭瓦塊把人打得嘴青面黑。你們只求快意於一時,卻不知季帥的脾氣也是吃軟不吃硬的。如其真個翻了臉,鬧到官紳背馳,這於你們保路前途,又有什麼好處?”
  
  郝達三也才沉吟着道:“你的話倒也不錯,只是船已下了灘了!”
  
  “還可以轉圜不?”
  
  郝達三搖着頭道:“難!”
  
  確實不容易轉圜。形勢已經造成,當然會演變成爲後幾天的情形:
  
  閏六月十三日——就是張表方和趙爾豐鬥口的第三天,特別股東大會繼續開會,票選全省各府各廳審查員的這天,趙爾豐便藉故沒有來。那天,恰恰接到李稷勳由宜昌轉來閏六月初九日端方打與李稷勳的一通謾罵四川紳士的電。電文中有這麼幾句:“蜀中近狀囂張,股東開會,聞頗有地方喜事之人,參與鼓煽。其實,公正紳董並不謂然。此舉非徒妨害大局,抑且不利川人。”又說,“已有嚴旨交川督,除股東開會外,如有借他項名目聚衆開會事情,即行禁止。倘敢違抗,即將倡首之人嚴拿懲辦。”當然,端方的意思:股東可以開會,卻不許有什麼異議;而且保路同志會更不許存在,提倡辦保路同志會的人,都該拿辦。股東當然要大吵大鬧。據說,吵鬧得連主持會議的會長顏楷也沒有辦法。結果,由重慶來的股東代表朱叔癡臨場把端方痛罵了一頓,又照樣擬了一通回罵如儀的電文,經會衆通過,請在場的勸業道胡嗣芬、巡警道徐樾送到督院,回說趙大帥答應代轉出去,才散了會。
  
  閏六月十四日,是正式大會之期。要會議川漢鐵路收歸國有的事件。這是特別股東大會召開的主要議題。大家的態度,即是說股東們奉不奉詔,遵不遵旨,都要在這一天切切實實表示出來。遵奉詔旨的辦法怎樣?能不能聽從郵傳、度支兩部的部令,靜候查賬覈實,把現款附入國家股額,將來只是領取像昭信股票一樣有名無實的息金?抑或有什麼修改?如其不遵奉詔旨,那麼,不用說了,幾個月以來的運動早已說明。不過到底取什麼方針呢?是一味硬到底,還是有點商量的餘地?固然,在十一日那天,由於副會長張瀾的頂撞,現出了一些徵兆,不過據熟悉四川人情性而在這次風潮中又和諮議局議紳更其接近的署理提法使周善培推測起來,似乎也只是很少數人在附和張瀾;說是大多數人都想着適可而止,像公司總理曾培在院上那天所說,只要股款有着,他們便可收帆轉舵。趙爾豐爲了顧全國家威信與自己面子,曾和侄兒老四、兒子老九、幕僚中一班可與商量大事的人,甚至連有智囊綽號、也是二哥極爲賞識的鹽運使楊嘉紳,都叫到簽押房,仔細研究之後,因才故示寬大,又統率起全城正印文官,來到會場。本意要趁機再講一講違抗詔旨的害處,以及如何商量一個可以收場的好處的,卻沒有料到議題才由會長顏楷一宣佈,全會場登時就變成了黃蜂窩:有罵的,有說的,有吵的,有嚷的,甚至有拍桌打掌又哭又叫的。其中鬧得頂兇的,仔細考察起來,倒不是前天和他鬥口的那一夥諮議局議紳,卻另是一班從外地來的股東代表們。有一個,幾乎把聲音都叫啞了的,就是那個什麼朱叔癡。看起來,真是一羣暴亂分子,何嘗有一丁點善良紳士的氣度啊!趙爾豐正自失悔不該再到這樣地方來時,據說,全會場已經把朱叔癡所提出的議案付了表決。議案是三點:第一,質問郵傳部;第二,籲懇總督代奏誓遵先皇帝諭旨,四川境內的川漢鐵路仍歸商辦;第三,從速提回存在上海、宜昌各處的款子。並且據說羣情憤激,趙爾豐也撐不住了,只好答應代奏才脫了身的。
  
  閏六月十五日繼續開大會時,趙爾豐遂不再來了。不唯從此不再和會衆見面,而且拒絕代奏,即是說,明白表示所見不同,也從這天開的端。
  
  閏六月十五日這天會議,的確是個重要關節。趙爾豐之不再去,除了怕像頭一天當場打麻煩外,確也有一點報復十一日受氣的仇恨。不然,爲什麼他在開會之前,把一通剛收到的、尚未證實的郵傳部電報,急急忙忙地不經商量就送與顏楷,叫他當場公佈?當然囉,像這樣一通電報——就是飭令川漢鐵路宜昌公司總理李稷勳,把所有存在四川省外的,四川人民所籌集的,尚有七百多萬兩紋銀路款全部接收,繼續修路的部令。這和頭一天議決案的第三點正好針鋒相對。也正好說明,官民兩方鬧鬥了幾個月,到目前,才都看清楚了事情的要點,還是在錢。誰先下手把錢抓住,誰就有力量。股東會遲了一步,怎能不算是一個非常打擊?據說,趙爾丰采納了楊嘉紳、饒鳳藻等共同研究好的這一撒手鐗後,算定股東會吵鬧哭罵之餘,必然要來找他代奏揭參。到此,他便要擺點樣子給那班東西看了。
  
  果不其然,還沒到正午十二點鐘,派去監督會場的勸業道胡嗣芬、巡警道徐樾的手本,就由戈什哈傳到執帖二爺手上來了。趙爾豐摸着鬍子微微一笑,便向那執帖跟班說道:“去給胡、徐兩位大人說,要說的話我大概知道了。天氣正熱,請兩位大人回府去休息個把時辰,吃了午點,再到我這兒來,我有話說。”
  
  接着他又吩咐另一個跟班打電話,問一問提法使周大人是否還在臬臺衙門,請他在下午一點鐘後來,有話商量。
  
  趙爾豐佈置之後,身心頗覺泰然。靠在紫檀藤心太師椅上,居然有點朦朧,直到那個十八歲的來龍丫頭端着涼點心走來,他才清醒了。
  
  制臺衙門是如此悠閒,如此靜謐,正可對照鐵路公司那種尷尬情形:一個並不算怎麼宏敞的會場擠了六百多人,盛暑時節,夠熱夠悶了吧?而且又從早晨八點鐘後就開了會,太陽越曬越大,一直曬到下午兩點鐘,一陣陣像蒸籠內的熱氣從屋頂上、從窗戶上直逼進來,逼得人不僅頭昏腦漲,眼睛也花了,耳朵也鳴了,如其能走動走動,找個涼快地方,把長袍短褂解開,讓汗氣發揮發揮也好呀!但是兩位道臺大人走了這一會,原說立即回來回話,衆人當時義憤填膺,又都喊出了口說:“若果趙大帥不答應代奏揭參,我們就死也不離開會場一步!”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然再熱再悶,而且還有點餓了,也應當忍住。還應當端坐在各人的座位上,連話也不多說——其實是不想說,一開口更煩惱。
  
  一直到下午兩點快一刻鐘的時候,老年人已經靠着硬木椅背睡夠了一覺,年輕一些的人也已等得心焦意亂,才聽見二門上一陣人夫轎子吆喝而來的聲音。大家精神一振,連忙從窗戶上望去,果然是胡嗣芬、徐樾回來了。但奇怪的是,走在兩個道臺前頭的,還有一個很熟悉的官員——周孝懷。
  
  官員們剛進會場,不及和會長副會長周旋,便登臺宣佈說,趙大帥實在礙難爲諸君代奏。
  
  忍熱忍餓等了兩三點鐘,而結果是不答應,會場的憤激情形,那是可以想得出。幾個老年人的火性好像比年輕人還大,都站了起來吵說:“他不答應代奏麼!那麼,我們就一同上院去,跪着哀求,看他答不答應?”
  
  這中間就有那個八十多歲、常常倚老賣老的伍崧生翰林。
  
  周孝懷連忙揮着兩手說道:“老先生!老先生!衆位股東先生!少安毋躁,聽我一言奉告,好不好?……”
  
  兩個會長和蒲伯英、羅梓青一干人,也幫着搖手出聲氣說:“大家雅靜一點,聽周大人說幾句!……”
  
  周孝懷拿眼睛把會場一掃,立刻感到今天確實不比往常。每一張汗臉上都擺出一種不好惹的神氣,心裏先就有幾分怯。尋思:趙季和特特要他同着胡、徐二人前來,原來是有預見的。看起來,今天這個差使並不是什麼好當的差使。要是栽了筋斗,豈不落得叫人笑話?
  
  他畢竟能夠鎮定。想了想,還是使出他急脈緩受的手段來:
  
  “唉!衆位先生,趙季帥還不是和大家一樣,對於郵傳部這種不待股東大會決議,就越權提取路款,也非常憤慨的。因爲郵傳部之越權,眼目中固然沒有我們四川股東,然而事前並未和地方官吏商洽一下,他的眼目中更沒有負一省之責的大臣。……趙季帥說來,像這樣可有可無的四川總督,他實在不願再負虛名而受實害的了。趙季帥決意要辭官告退!……”
  
  他再把會場掃一眼,所有的汗臉上依然是那樣氣憤憤地,簡直找不到一丁點他所希冀的驚愕神情。
  
  他怔了怔,才待再說幾句動人的話,不料那個成都府學老教官蒙裁成已經叫喊起來:
  
  “趙大帥既然要辭官告退,那麼,他正好無所顧忌!他正好爲我們代奏出去!而且揭參盛宣懷欺君罔上,賣國壓民呀!”
  
  “對呀!蒙老先生的話真對!”一片聲音喊了起來,“我們一定要求他揭參盛宣懷!要求他代奏!……”
  
  中間還有人在這樣喊叫:“趙大帥辭官不辭官,我們不管,我們只求還我們的路權!還我們的路款!……”
  
  周孝懷這時也滿臉是汗,又揮着兩手說道:“衆位先生,少安毋躁!……趙大人說過,辭官告退容易,要他代奏揭參,卻不能夠。……聽我說完嘛!衆位何必如此性急呢?……因爲揭參一個人,必得想一想,拜折出去,能否生效?如其無效,不如不參。何況這等大事,也斷非立時立刻便可決定。孔夫子也說過,再思可也……”
  
  “那麼,要想多久?”衆聲嘈雜中,有人這樣在提問。
  
  “不久,不久,兩三天的光景。難道短短的兩三天,衆位都不能等待嗎?”
  
  大家彷彿靜了一靜。
  
  朱叔癡一下跳到臺上大聲喊道:“諸君,也聽我說兩句!……周大人勸我們寬待兩三天,我說,只要能夠做到把路權路款還給我們股東,莫說兩三天,就叫我們等候二三十天,我們股東也可等待。現在,我要請問周大人,還有胡大人、徐大人,你們有什麼方法,能夠擔保把路權路款原封原樣還給我們股東?如其你們不能擔保,我說,不如懇求趙大帥發駕到這裏來,向我們股東當面交代,豈不比你們間接傳話好得多!”
  
  全場都拍起巴掌來,鬧得比適才還厲害。
  
  一夥老頭子又參參差差站起來吼道:“他不會來的!還是照我們說的,我們幾百人都到院上去跪着哀求好了!”
  
  胡嗣芬、徐樾二人趕快分別走到會長和伍崧生幾個老年人跟前去打拱勸告說:“到院上去,使不得。……再作商量!……再作商量!……”
  
  周孝懷也有些心慌,一面尋思“要栽筋斗”,一面就半耍賴半求情地說道:“衆位先生,安靜,安靜。姑且看在我周善培的份兒上,莫恁地着急。……想我周善培自從在四川開辦警察,最近幾年又承乏商務局、勸業道,多多少少也爲四川做了一些事情。比如川江水上交通,何等不便,我才定制了蜀通輪船。大家曉得,爲了這條蜀通,我曾冒過多少險,費過多少力!又如四川蠶桑,要不是我提倡改良,把湖州的桑秧運來,把日本的蠶種買來,這幾年的絲業,能夠如此蓬勃嗎?……”
  
  他本來還要表白一些成績的,因爲看見大家的臉色似乎有點不對,尤其一夥老頭子的缺齒脫牙的嘴脣都在動彈了,他才連忙掉轉話頭,書歸正傳地說:“一言蔽之,我對四川總有點小補吧?那麼,看在人情上,你們就不能答應我稍緩兩三天嗎?……”
  
  他的話還沒有落腳,會場裏早就一片不大好聽的聲音,像煮稀粥樣,沸沸騰騰地爆響起來:
  
  “好囉!好囉!你周大人對我們四川功德無量,別的不說,光是娼、廠、唱、場,就夠你名垂千古啦!不過今天的事情,是關乎四川全省七千萬人的生死,那倒不能拿來和你周大人一個人的德政混爲一談。而且你周大人一個人的功勞,也抵償不得我們全省七千萬人的損失啊!假使你周大人還想使我們四川人永遠記住你的豐功偉績,那麼,便請你周大人同我們一道來保路。川路一天存在,你周大人的功德就一天不會泯滅,不然的話,哼!……”
  
  吵吵鬧鬧了好一會,太陽已經偏西,大家實在又疲倦、又渴、又餓了,因才答應仍由周善培、胡嗣芬、徐樾三人,再去恭請趙大帥發駕到會場上來當面交代。
  
  三個人坐轎走後,會長遂說:“看來還有些時候。大家都餓了,又不能散會,公司沒有開火食,從外面買飯也來不及了,怎麼辦?”
  
  彭蘭村道:“只好將就了,叫人去買一些雞蛋糕和鍋塊來吧!”
  
  老年人牙齒不行,胃口不好,只能吃雞蛋糕。年輕一點的人倒很喜歡白麪鍋塊。有幾個平日講究口腹的人,如像郝達三,一面強勉咬着幹鍋塊,一面在想:“要是有一碟家常胡豆瓣來蘸着吃,倒不壞!”
  
  下半天的時間過得好像快一些。大家在會場上的情緒,也沒有在吃雞蛋糕和鍋塊之前那麼高亢。蒲伯英、羅梓青、鄧慕魯、張表方、顏雍耆、彭蘭村幾個人便擠到一處,商量今天這個局面應該如何結束。
  
  顏雍耆蹙着兩眉說:“到這時候,趙季和還不來,似乎不會來的了。”
  
  蒲伯英道:“斷乎不會來的。起初周孝懷來轉圜時,就不應該再堅持要趙季和來,這一下,倒弄僵了。”
  
  彭蘭村說:“那時,若果伯英或者梓青出來提一提就好囉!我們那時,真沒想到會鬧僵。”
  
  鄧慕魯道:“也還不十分僵……”
  
  蒲伯英問道:“何以見之?”
  
  “趙季和不來,周、胡、徐三人總要來回信。他們還是害怕我們擁到院上去,他們脫不了責任。等他們來回信,再看情況。要是趙季和答應代奏,就不說揭參的話,在我們說來,也算要求得遂。那時,大家起來安頓安頓,雍耆就宣佈散會,擬稿。這樣結束,滿下得去了……”
  
  顏雍耆趕快說道:“設若趙季和仍然不答應哩?這怎麼下臺?依我看,十之九是不答應的。”
  
  張表方說道:“有啥……啥難下臺!我們就老……老……實實擁到院……院上去,看……看他……”
  
  蒲伯英打斷他的話路道:“那就更僵了,不能這樣搞啊。君子見機而爲,到不得已時,梓青該站出來說幾句話,不能再讓朱叔癡去鼓動了。我看今天會場上,要沒有他,是很能掌握,絕不至於弄成這種僵局。”
  
  幾個人回想了一下,果然感到今天會場是朱叔癡幾個人在那裏操縱。大家又重新作了一次商量,決計及時把會場氣氛轉變一下,絕不允許再由朱叔癡把持。不然的話,將來定會鬧糟的。
  
  因此,到黃昏時候,只有徐樾一個人匆匆回來,宣稱:“趙大帥剛剛拜會將軍、都統回院,實在累壞了,不能來。最好請大家散了吧,明天見面時再議。”
  
  衆人正氣勢洶洶吵着要上院去時,羅梓青果就挺身而出,極力勸說去了沒有好處。設若趙大帥仍舊拒不接見,難道幾百人都睡在土地上嗎?“我們爭路爭款固然要緊,我們也該顧到一班老年股東,一整天沒休息,一整天沒吃飯,這已經難堪了,怎能還要他們去受累?這件事本來是大事,今天辦不了,明天后天還是可以辦,倒也不一定就限死在今天辦妥。總之,只要我們一心一德,堅持下去,倒不怕他盛宣懷不讓步。趙大帥是維護我們紳士的,他之所以不立刻答應,說不定也有他的苦衷。我們如其好好和他商量,他怎能不俯允我們所請?如其我們大家都去了,即令他能接見我們,試想人多嘴雜,又怎能把我們要說的話說得伸抖?不如大家姑且散會,稍停一宵,到明天再請趙大帥來商量。好在趙大帥已經答應了明天來。”
  
  “不行!不行!我們不散會!”“媽喲!鬧他媽的一整天,就這麼鬆鬆活活叫我們走開嗎!”“我們纔不散會哩!到底啷個搞起的嘛!沒名沒堂,個老子硬不走!”
  
  只管有不多一些股東堅持着不肯散,堅持着要立時立刻一齊到制臺衙門去請願,堅持着要把會開個通宵,開到明天,等趙爾豐來答應了大家的要求再說下文。但也有多數的人不願意這樣做。他們揮着各種各樣的扇子,睜着飢疲不堪的眼睛,有的沉默着不說一句話,有的說:“還是明天再議的好,今天也鬧夠了。何況天也快黑啦,夜不成公事!”差不多一半的人,連同一些老年人在內,都站了起來要走。
  
  朱叔癡還在大聲叫喊說:“大家當真不能堅持到底嗎?那不真正只有五分鐘的熱度了!唉!同胞們,我們莫要上當呀!勸我們散會的人,是別有用心的涼血動物!……”
  
  登時就有幾個聲音很粗魯地叫道:“你纔是涼血動物!你不吃飯睡覺,你就一個人留下來開會!”
  
  但也有更多的聲音吵着說:“勸我們讓步,本來不對嘛!你們還顯得有理,是不是?”
  
  大家都在吵,會場裏已聽不清楚會長顏楷站在臺子上說些什麼。只是一片聲喊道:“對,對,我們就贊成你們八個人代表我們上院去!……那麼,散會!散會!明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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