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用、王文炳和另一個同學彭家騏到底來遲了一步,才走入純陽觀的南口,人衆已擁擠起來。
彭家騏矮一點,身體卻壯,氣力也大,在學堂裏頂拳頭,比腕勁,是十條好漢中的第二條。當下便挺身上前,並向兩人說:“隨定我來!”
人多,看來各色各樣的人都有;學生和做手藝的年輕人,好像更要多些。都朝一個方向在走,一條不很寬的三倒拐街變成了人的河流。
彭家騏領頭,口裏喊着:“得罪一下!得罪一下!”兩膀不客氣地把在前頭緩步而行的人使勁推向兩邊,他常看壩壩戲,擠慣臺口,懂得在人流中找路的妙竅。楚用、王文炳也是十條好漢中的,雖然氣力小點,倒也跟得上。
但是一到嶽府街的鐵路公司,還在三倒拐街的北口,人流就堵住了。前面是嶽府的影壁。嶽公爺府第自從捐出來作爲川漢鐵路公司,內部改修了一下,而一道又厚又寬又高的磚砌影壁,還原封保存。影壁內七八丈見方的空地也站滿了人。
影壁東西的街面也窄。由西頭來的人比由東頭來的多。彭家騏三人覷了個便,從三倒拐北口奮力擠出,轉到影壁之東的嶽府街上,再改正方向,斜斜地直向鐵路公司大門擁去。
人是那樣多,全都擁在大門跟前,簡直像戲場。
看看離大門只有丈把遠了,人擁得像堵牆,若不拼命,這牆是很難穿過。彭家騏身上的藍布長衫業已皺成一團,肩頭和拖着一條粗髮辮的背心全是汗。
他無目的地罵了一聲道:“媽喲!這哪兒像是開會!”
楚用也滿面大汗,說道:“不進去了,這麼擠法,真要命!”
王文炳拿手巾把額頭一抹,又把朝下墜的近視眼鏡向上扶了扶,喘着氣道:“不擠進去,不行!”
楚用道:“外面都這麼擠,裏頭一定插不下腳了!”
一派狼嚎似的聲音忽然從大門內的深處傳出來。
“又有人在哭!……好多人在哭呀!……爲啥又要哭?……出了啥子事吧?……”
人牆登時活動起來。很多人都在向後退,有一些竟車轉了身,大抵是街坊上夥着擠來看熱鬧的本分人。
大門口有幾個穿長衫的人,忽從人頭上涌出半身,大概站在什麼高處,揮着兩手,張開口,連連向那些擁擠着又想前進又想後退的人衆嘶聲叫喊:“都請進去……進去嘛!……進去囉!……成立保路同志會……保路同志會!……熱心人都該參加!……該參加……都是熱心人!……開會了。……聽囉!……聽囉!……羅梓青先生、劉聲元先生正在演說……大家都哭啦……大家都感動得哭啦!……莫要都擠在門口!……擠在門口,聽不見的……聽不見的!……裏面有空場……有空場……有空地方……都進去嘛……請參加……保路同志會!……熱心的同胞們!……莫光擠在門口喲!……”
王文炳、彭家騏乘勢拿肩頭撞開人牆,一面嚷着:“進去嘛!……進去嘛!”
人牆果然崩塌了。十幾二十個小夥子,也有幾個帶了年紀的人,都踉踉蹌蹌跨過大門的高門檻,一涌而入。連那兩個站在門檻上打招呼的斯文人,也被裹入人羣,隨波逐流地滾進二門,一直滾到哭聲已住的大議事廳的階沿上。
楚用跟着擠進去時,議事廳四周空地幾乎都是人了。二門口還有人在往裏擠。王文炳、彭家騏已不知擠往何處。
會場就設在議事廳上,據王文炳說,以前開留省股東會時,坐滿了也才三四百人。楚用尋思今天大約多坐了不止一倍。他從擠在前面的人縫中看進去,黑壓壓一大片。果然好些人都在抹眼睛,還有蒙着臉在唏噓的。
講演臺上那個說話的人,被柱頭和站在板凳上的聽衆遮住了,看不見。但聽起來聲音很蒼老,並且稍爲遠一點,又正像才號哭過,聲帶有些嘶,更聽不十分清楚。
“……路亡了!省亡了!國亡了!……牛馬不如……還活得出來嗎?……老年人……要死的。……年輕娃兒家,日子長囉!……看看這些小國民……痛心呀!痛心呀!……嗚!嗚!……”
會場上又有應聲而哭的聲音。
忽然一片孩子聲音:“蒙老先生六十多歲的人,還這麼愛我們娃兒,怕我們當亡國奴,我們硬要爭氣!……我們要保路!要反對盛宣懷!反對端方!要攝政王下上諭取消借款條約!要他把路權收回來,仍然交給我們!……若是他不肯,我們都不想活了!……我們娃兒也要成立同志會,我黃學典首先發起!……”
立刻一片巴掌聲,比放鞭炮還響。
又是演說,又是號哭,又是巴掌,還夾雜一些咳嗽吐痰和大喊:“贊成!……贊成!……”
嘈雜了好一會,一些聲音在大喊:“雅靜點!……羅梓青先生要講話了,雅靜點!”
果然是他的聲音。楚用曾經到諮議局去旁聽過,已經能夠辨別他那略爲帶痰的語調:
“我們四川省的保路同志會現在宣佈成立!……”
又是一大陣巴掌,又是一大陣“贊成”。
“秩序!……秩序!……雅靜點!……雅靜點!”四下裏都在喊,反而把羅梓青的話壓了下去。
從擠在前面的人的口裏傳過來才曉得他說的是,光是在成都成立同志會還不行,因爲爭路是全四川人的事情,如其全四川七千萬同胞都懂得路存省存、路亡省亡的道理,自然都會起來反對盛、端二人欺君賣國。現在的辦法,就是要多請一些人到各府州縣去講演,把各處志士都喚醒起來,成立保路同志協會。這樣,一呼衆應,力量更大,不怕盛宣懷、端方再專橫,不怕英、美、德、法四國銀行團再兇狠,他們一定會知所畏懼,一定會讓步廢約的了。
會場裏十分嘈雜,忽然又拍起巴掌來。
“各位同胞!各位同胞!……”
簡直聽不見了。
砰!……清脆的一響。
“啊!流血了!……滿手的血!……”
會場裏的人大半都站了起來。場外的人也更朝演說臺那角落潮涌去。
幾個維持秩序的警察和一些職事人員拼命地搖着兩手,一面大喊:“沒啥看頭!是朱雲石先生把茶碗打破了,劃了手指頭,出了一些血,已經包紮去了,沒啥看頭!請注意秩序!同胞們,秩序!……秩序!……”
已經成了出房的蜜蜂,噪林的烏鴉,就叫十個羅梓青親自出來,也把這秩序恢復不了。
一陣鈴聲。
“散會啦!……散會啦!”
“簽名!請籤一個名字,願意入會的!……入會簽名在這裏,已經簽過的不必再籤。……不取會費,只請簽名!……莫擁擠!有四本簿子,都一樣!”
“願意參加文牘部的同胞,在這裏簽名!請把地址寫上。”
“願意參加講演部的同胞,在這裏簽名!請把地址縣綱都寫上。”
“入會簽名諸君,務請把住址和縣綱填上,以後選出評議員時,好通知!……入會諸君注意!……”
還有呼朋喚友打招呼的聲音。
“到制臺衙門請願的先生們,請留步!沒有帶公服靴帽的,請趕快叫人去取來!……”
“轎子莫打進來!你們把空轎子打到南院門口等着,請願的老爺們全要步行去的!”
二
楚用在入會簽名處站了好一會,纔在第三本簿子跟前搶到一管毛筆。但前頭一個穿綢衫,拿摺扇,約莫四十年紀的人,一條指頭粗細的髮辮歪搭在肩頭上,躬着腰俯在簿子上,還在寫。
輪到楚用,剛要下筆,倒使他驚異起來。原來前頭那人把剩餘的三頁白紙全寫滿了,而且都是單名,而且都是狂草,仔細辨認,好像是趙龍、錢虎、孫彪、李豹一類《施公案》《彭公案》上面的名字。
“這搞的啥名堂!”
那人已經走了幾步,回頭把楚用一。楚用也才把他看清楚了:一張沒血華的削骨臉,短嘴脣上略爲有些鬍子,看樣子很像他們的監督屠致平,就隻眼睛沒那麼兇惡;躬腰駝背,看得出是個有鴉片煙癮的人。
“啥名堂?簽名嘛!”
“爲啥寫了這麼多?”
“親戚朋友都託我籤一個,難道不應該?”
楚用冒了火,滿臉發燒,但又找不出話來問他。
後面幾個人卻在催他:“快寫囉!盡看些啥?”
“寫?哪有地方寫?幾張紙都着他一個人寫完了!”
七八個人擠攏來,把簿子細細看後,才叫了起來:“這耍的啥子把戲?……他龜兒,哪有這麼多朋友親戚?……叫他龜兒說清楚!……不准他龜兒走!……”
其實人已不見了。
楚用氣憤憤地把筆一丟。才一轉身,便同郝又三打了個照面。
“是楚君嗎?爲何生這麼大的氣?”因爲在黃瀾生家會過面,注過意,所以只上了兩次博物課,就記住了姓名。
楚用連忙鞠了一躬。正正經經地把適才的事說了個大概。
“真正豈有此理!遇着這種人,只有一法,把他抓給會場警察,請問他寫這些名字是真是假!……”
“是呀!爲啥我剛纔沒想到呢?等我找他去!”
“算了吧,他還等着你去找嗎?你一個人來的嗎?我好像看見你的幾個同班的也在這裏。”
“我們同班來了兩個。一個叫王文炳,一個叫彭家騏。”
“哦!王文炳!……”郝又三猛然想起就是在講堂上一定要他把還原焰和結晶體講個道理的那人。
“他們在哪裏?我找他們去!”
“剛纔還看見他們在文牘部簽名處簽名,此刻不好找。莫着急,最好在二門口等着,一會兒請願的隊伍一走,人少了,便好找了。”
“要是他們也到制臺衙門請願去呢?”
郝又三笑了笑道:“沒那麼容易吧?恐怕他們還沒資格參加哩!”
“你先生要去嗎?”
“我嗎?”郝又三略爲猶豫了一下道,“我沒有功名,也還沒有擔任啥子職事。……我也沒有資格!……不過我代表家嚴,他是諮議局議員,又是郫縣租股股東代表……我還是不打算去。第一,穿着公服靴帽在街上走,我沒有這個習慣……第二……”
好多人都紛紛跑出來,一面高聲大氣喊着:“走啦!……上院啦!……閒人讓開一點!……警士呢?打個招呼嘛!……”
接着緩緩走出的,是一大羣氣派十足的紳士們。穿公服的確實不少,但也有隻穿一雙薄底青緞官靴,戴一頂有品級頂子的紅纓緯帽或玉草帽,而一裹圓的藍綢長袍上,僅套了件對門襟、大袖口的鐵線紗馬褂的。
幾個警察走在前頭開路。領頭是一個鬍鬚髮辮都白了的八十多歲老者,兩個跟班模樣的人把他攙扶着。楚用認得是曾經當過書院山長,據說是全中國行輩最高、資格最老的翰林院編修伍崧生。其次一小半認得,是羅梓青、劉聲元、江渭北、池汝謙,好些都是諮議局議員兼租股股東。也有彭蘭村、曾篤齋一些鐵路公司方面的人員。還有學界方面的,如葉秉誠、林山腴、王又新等人,他都認得。只有幾個人,郝又三在悄悄介紹,比如起初在蜀報上寫文章贊成鐵路國有、只求民款有着,後來又拼命反對鐵路國有、主張廢約保路、西顧報上幾乎每天有他的激烈文章、鐵路公司開會幾乎每次有他激烈演說的鄧慕魯。又如今天在會場上哭得最多、口口聲聲要拼老命、鬍子髮辮也花白了、現任成都府學教授老師的蒙功甫。——啊!黃學典所說的蒙老先生,就是他嗎!——打破茶碗,流過血的朱雲石,他也認清楚了:原來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翩翩少年,長袍馬褂裁剪得很有款式,右手包上了縮在袖管中,長纓玉草涼帽上是五品級的水晶頂子——戴水晶頂子的極多。也有三品亮藍頂子,四品暗藍頂子,甚至有二品粉紅頂子加花翎的。也有少數七品鍍金頂子。卻沒有六品白石頂子,倒稀奇!——也有商會方面的人員,如廖用之,如樊孔周。這些,楚用都不注意了。
連跟隨服侍的工役、跟班、警察、小職員等,不過百把人。因爲走得太慢,走了好一會才全部走出了大門。
後面又是潮涌的人。大約都是沒資格的,只管穿着各種各色長衫,偏沒有一件馬褂,也沒有一頂緯帽和玉草涼帽。但聲勢卻大,也熱鬧,一路吵着嚷着:“走啦!我們也上院去啦!”把站在兩旁專看熱鬧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有好幾個人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你怎麼不去呢,老同學?……放棄權利嗎?”
楚用認得其中一個就是被他們這一班轟走過的數學教習,高等學堂才畢業的劉攻虔,還是昂着頭,鼻樑上跨一副鋼邊近視眼鏡,看人是從眼鏡邊上把眼光垂射下來的怪模樣。還有一個,也是又瘦又高的身材,一件長衫還比較整齊,面熟得很,卻不曉得他的姓名。還有一個,又矮又胖,卻是氣哼哼的。
“有你們就夠了,還差我一個嗎?……”郝又三笑着打過招呼。又低聲向楚用道,“認得嗎?……”
“劉攻虔嘛,也教過我們。那兩個只是面熟……”
“原來你在這裏!”後面一個聲音在說,同時重重一掌拍打在肩頭上。
“啊!彭家騏、王文炳,來來,給你們特別介紹……”
“要你特別介紹?我早就看清楚了,是郝先生。”王文炳說話時,向郝又三把頭勾了一下,代替了鞠躬。彭家騏連頭都沒有勾,只嘻開大口笑了笑。
王文炳跟着向郝又三笑道:“郝先生,可聽見今天會場上的怪話沒有?……有人說,保路同志會今天成立,很不利,有鬼!……”
“是的,我也聽見說。說是閻羅王都來了,當然有鬼。卻也巧極了,剛纔還碰見他們。”
三個人都笑了。楚用莫名其妙地把他們張望着。
郝又三笑道:“正要告訴你,同劉攻虔一道走着的,一個叫羅一士,高的那個。矮的,叫閻一士。湊起來,你想想看是什麼?”
“啊!閻羅王!……哈!哈!真個太巧合了!……”
三
走到華興街,郝又三說是有事要回家,先叫了一頂過街小轎坐着走了。
楚用提議到宜春茶樓去吃茶,吃了茶順便到錦江春吃兩碗炸醬麪過午。這提議登時就被接受。
他們剛從勸業場後場門側一道扶梯上樓,打從懷園茶社窗前過時,忽聽見茶社內有人在叫:“文炳!文炳!”
王文炳一看,認得兩個同鄉人:一個是高等學堂學生程洪鈞,另一個是才上省不久的郭煥文。招呼他的,正是郭煥文。
“好極了,都是熟人。我們就在這裏吃茶吧,一樣的。”
楚用、彭家騏和程洪鈞倒見過兩面,對郭煥文,還待王文炳旋介紹。
大家都渴了,端起一碗滾燙的毛尖,旋吹旋喝。
程洪鈞先向王文炳說道:“你曉得不,煥文的事情發生了變化?”
“怎麼的?倒是新聞。”
“煥文,你自己說吧。”
三十二歲的郭煥文,要不是同鄉熟人曉得他的出身根底,任何一個人都會以爲他活過四十年的了。身體那麼瘦小孱弱,露在捲起的白布汗衣袖口外的兩臂,簡直是一層油皮包骨頭。臉上皮膚更其憔悴枯燥,眉毛稀得幾乎看不見,兩眼煩惱不安地滴溜轉,沒有瞬息沉思的樣子。亂蓬蓬一條髮辮,好像好多天沒梳過。剃得太高,幾乎高到腦頂的短頭髮,也有六七分長了。
他習慣地把右腳蹲在凳子上坐着,右臂彎過來抱着小腿;手呢,不停地把放在桌上一疊當十銅圓擺開又收起,收起又擺開。
他瞅了王文炳一眼,又搖了搖頭,才嘆息道:“咳!只怪運氣不好,偏偏碰上了這個怪物,有啥可說!”
“說嘛!到底是怎樣的變化?”
他又掉向楚用、彭家騏道:“郭先生是我們資陽縣崇文街的神童。我們縣裏人誰不曉得他十八歲就在仁壽縣教私館,二十五歲考上秀才,二十七歲就在小學堂當起教習來了。他這次是我們縣裏保送來進法官養成所的,當然囉,將來……”
郭煥文把一疊銅圓很響地在桌面上一頓道:“眼前就是災難,還說啥子將來!這也和四川鐵路一樣!說真話,今天在鐵路公司看見周禿子,我一下就想起了:盛宣懷、端方那夥賣國奸臣,該不會是周禿子支使的吧?不然的話,你們想想看,盛宣懷、端方都在北京,北京離四川多遠!他們好好地做官,怎麼會想到賣起四川的鐵路來?四川的事情,只有他周禿子最清楚,不是他暗通消息,從中勾結,還有誰?……你們說,還有誰?……”
王文炳不由把程洪鈞看着,很想問問他,郭煥文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程洪鈞卻向他眨眨眼,搖搖頭。
“……你默倒周禿子做不出這些事嗎?他能害我,就一定能夠害全川的人,害全國的人!我聽見那個姓劉的在和那個啥子羅綸爭着要當交涉部長,兩個人哭鬧說,我先去死!我先去死!我差點跳起來說,你們都不要死。死,並不稀奇。你們身邊坐着的那個怪物,才該死。你們只要殺死他一個人,啥都沒事了。但是我沒叫出來,我怕人家說我公報私仇。……”
王文炳搔着頭髮道:“這是怎麼弄起的?”
程洪鈞在桌下踢了他一腳,拿手指把自己的太陽穴指着,又蹙着眉頭道:“這裏的毛病,你還沒看出嗎?”
郭煥文油黑的臉上已泛出紅暈。雖然眼睛已溜到他兩個同鄉人的臉上,好像沒有察覺什麼,依然衝着楚用在說:“你這位先生是知道我,明白我的。我一輩子只管窮,是個安分守己的讀書人,縣裏保送我來進法官養成所,也只是爲了我這人還有出息,還能當個忠臣救國!他們何嘗料得到江臬臺會走?周禿子這怪物會署理臬臺?又何嘗料得到周禿子是個大奸臣?忠奸不兩容,所以周禿子剛一接事,就想出法子來害我。他害了我,正好遂他勾結盛宣懷、端方出賣四川鐵路。我那會兒在鐵路公司真想登臺演說一番。可惜這位同鄉程先生把我攔住,剛散會,又把我拉走了!……”
王文炳很着急地伸手把他肩頭拍了拍道:“郭先生,你到底受了周孝懷啥刺激?說嘛!”
“嘿,嘿,你倒尊敬他,還在稱他的表字孝懷。你爲啥不叫他周善培?爲啥不叫他周禿子?告訴你,他現在不是勸業道,已升了官,是四川提法使,是臬臺了!……”
還是程洪鈞接過口去,才把事情說明。
原來在前任臬臺江毓昌手上,開辦了一所法官養成所,曾札飭全省州縣保送人員,預備一年之後,培養成一批司法人才,以備改良司法之用,不想全川一百多州縣,一下子就保送來省一千多人。江臬臺很高興,認爲是自己推行新政、改良司法的一件功勞。不想引起一班在成都拼命開辦法政學堂的人們的嫉視,他們的輿論是:“江毓昌這麼搞法,是存心要我們的學堂關門,哪裏是推行新政,簡直是阻礙新政了!”辦法政學堂的人大半和諮議局議員通聲氣,甚至本人就是議員,因在諮議局提出了一篇彈劾文章說:“各州縣濫送刁劣痞棍,提法使濫予全行收錄,環顧將來,遺患無窮。”請四川總督迅飭提法使嚴行甄別。但是江毓昌知道他們彈劾的由來,偏置之不理,法官養成所還是開辦起來。到了最近五月半間,江毓昌告老去任,勸業道周善培升置了提法使。他和諮議局許多議員都有交情,尤其稱爲莫逆的是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蕭湘,以及一些到過日本學過法政的人。當然,他爲了討好議員,遂舊案重翻,接印不到幾天,就手諭法官養成所停辦,所有學員都須經他親自試驗,以資甄別。這一下,可就把衆人駭壞啦!
彭家騏嗑着五香瓜子道:“有啥稀奇,試驗就試驗,甄別就甄別。”
郭煥文一雙滿含恐怖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他道:“你哪裏曉得那是騙人的話呀!他只存心害我罷咧!要不,他爲啥一到所裏,就叫人把大門關上,點起名來?我曉得他的把戲,點名就是淘汰。所以我才趕忙從大門旁邊一個缺口爬進去。我爲啥要這樣不顧行止呢?自然大而爲了國家,小而爲了家庭。我是一介窮儒,君子固窮,但家裏一個拙荊、一個弱女,卻要飢而食、寒而衣喲。我此次保送來省,只爲拙荊弱女留了三個月繳用,苟被淘汰,更何顏以見江東父老?我之不得不爬進去者,此也。然而你看那怪物高坐堂皇,不唯不察餘之忠誠,反而呵呵大笑,當着衆人譏諷我鑽狗洞。還說啥子官尚沒有到手,先就學會了鑽狗洞,像這樣的人,也配來充當法官嗎?我向他稟明下情,他也不理。我親眼見他在我名字上打了一個叉。我曉得他到所來,就專爲了這個叉。叉是啥意思?你該明白:就是淘汰呀!還說試驗就試驗,甄別就甄別哩!”
王文炳方纔恍然他這位同鄉果因刺激過深,神經受了影響。遂問程洪鈞,法官養成所甄別試驗在哪一天?
“還早,聽說在本月底,算來還有八九天。我曾勸過他,莫疑心過重。聽說那天點名接見,爬缺口進去的,並不止他一人,周臬臺那些尖酸刻薄的話,也並非對他一人而發。周臬臺也是能文之士,只要試驗時文章做得好,這些小節他倒未必注意。如今正是閉門準備,磨礪以需的時候,文炳,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對極啦,我絕對贊成!”
他遂告訴楚用、彭家騏,不同他們去錦江春,他要同程洪鈞陪送郭煥文到東御河街他們同鄉夥租的寓所去了。
但是一直告別了要下扶梯之際,那個郭煥文還在語無倫次地發牢騷。一件洗得快白了的葛布長衫,由王文炳代他搭在手臂上。
四
保路同志會成立的第三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也只有在學堂裏才特別感到重要;第一,這天只有半天課,第二,有些學堂還要打牙祭。
只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騏他們所住的這個中學不同:不打牙祭,課雖只有半天,但每星期六下午要作一篇國文。
國文教習總是準在下午一點鐘就到講堂,出了題,坐守在講臺上看自己的書。早交卷的學生早走,遲的也只有兩小時的時限;三點鐘一打,教習便要收捲了。筆下遲的也可到夜裏補交到教習宿舍去,但計算分數要打一個八折。
他們第三班的國文教習鄭旋翁是八股文入的學、補的廩。八股廢后,改習策論,在崇慶州原籍,算是一個名家。所以出的題目,倒不怎麼別緻,而且每次二題,一論一記,任選其一。文思充沛的,洋洋灑灑塗抹上千把字,他不怪你太長,而且稱道你氣魄雄偉,批語一定是:丈八蛇矛左右盤,十蕩十決莫敢前。如其文思澀滯,好容易才擠出百把字的,他也不嫌你過短,而且稱道你簡潔洗練,批語若非一句“老僧寸鐵能殺人”,定是一句“少許勝人多許”。
楚用他們七八個年紀比較大些的學生——也都在二十歲左右,英語、數學、物理、化學等雖則中平,作起國文來,卻都快。就連綽號雞公的羅啓先,也能在一點半鐘之內,不打草稿,寫出一二百字,還相當地通得下去。只管每次總免不了幾個別字,被鄭旋翁用硃筆打着挺粗的槓子。他每次必爭論一番,說鄭旋翁不解“古字多通用”,還一定要翻着尊經書院刻版的漢四史做證,到底不爲大家所諒,除了雞公綽號外,還得了個“古字通”的諢名。
楚用幾個人早都交卷完畢,在理髮室找待詔梳了髮辮,在盥洗處洗了臉,一面到寢室換衣服,一面便商量如何利用六天以來剩下的這幾小時。
一個第四班的渠縣同學來約他去逛少城公園,他拒絕了,說:“把時間消磨在叢林茂草中去,豈不可惜了。”
另一個身材也相當高大,滿臉紅疙瘩的學生,叫陸學紳的,也說:“星期六下午,少城公園連一個女人的影子都沒有;倒是星期天,還多多少少有幾個女學生可看。”
彭家騏揮着一把廣東來的粗蒲葵扇,盛氣凌人地喝道:“色鬼!”
“鄙人!”陸學紳也喊着他的綽號叫道,“鄙人懂得啥!食色性也,何況只是看看,君子好色而不淫……”
另一個叫喬北溟的學生笑着說道:“光只看看,倒不要緊,別再碰着林英文的老婆纔好!”
他說的是纔不很久的故事。
那時,幾乎每天下午黃昏以前,只要不是雨天,當一衆學生課畢,例得到校門外延伸至城牆腳下的那片大操場裏來跑跳活動時,總有一個二十多歲、五短身材、穿着時髦衣裙的體面女人,從街頭步入操場,大大方方地打人叢中穿過,走到城牆腳下,而後由斜坡步上寬廣高峻的城牆,憑着雉堞眺望一會。
有時,這女人身邊還隨有一個四五十歲的日本老婦。她們一面走,一面說着日本話。一次,陸學紳看得情不自禁,從操場門口便緊緊跟着她,同半路迎上來的十多個渾小子,一直跟上城牆斜坡。陸學紳搶到前頭,纔打算趁女人拿眼打量他的機會,說幾句什麼淡話時,不提防腳下一滑,一個仰跌,竟像足球樣橫顛豎倒滾到半坡。那女人同別幾個在城牆頂上的學生都驚呼起來。及至陸學紳抓住草根,重新爬上來時,她竟嫣然一笑,打着很有韻味的南方官話問道:“唉!沒跌壞哪裏嗎?……可惜一件衣裳,扯破了!……下回莫再跟着我跑了!……我還不是一個普通中國女人?沒什麼看的。……我們林先生曉得,一定要生氣,一定要告訴你們監督的!”
大家才知道她是福建人林英文的老婆,是混血兒,那個日本老婦,就是她的生母。大家既震驚她的美,又震驚她那大方態度和伶俐口齒,很調皮的學生都默無一言地恭敬聽着,陸學紳更窘到萬分。從此一看見她走來,老遠就躲開了,生怕再遭她當衆奚落。
陸學紳瞟了喬北溟一眼道:“難道你就沒有受過人家的作難?別光找話譏諷我。挖起根來,還不是和楚襄王一樣的色大膽小!”
楚用笑道:“你兩個狗打架罷咧,又怎麼牽上了我?你幾時發現我色大膽小來過?拿得出憑據來嗎?”
羅雞公也就是古字通,猛一拳頭打在放菜油燈盞的桌子上,尖聲尖氣地吼道:“一羣沒見過世面的小子!女人嘛!又不是世間稀有的寶貝,也值得這樣胡扯!依我說,還是照上星期六一樣,看戲去!”
喬北溟道:“又看可園嗎?”
古字通道:“不,可園的京班,只有那幾個角色,也聽厭了,倒是悅來茶園三慶會的川班,老角色也多,新角色也好,楊素蘭的《大劈棺》,劉文玉、周名超的《柴市節》,李翠香的《三巧掛畫》,鄧少懷、康子林的《放裴》,蔣潤堂的《飛龍寺》,還有遊澤芳的《癡兒配》,小羣芳的《花仙劍》,這纔是高尚娛樂啊,好不安逸!”
“自然安逸,”喬北溟笑道,“大鑼大鼓大鐃鈸,再加上喜煞冤家的《罵媒》,包管把耳膜震破,從此聽不見瀘州妹兒的枕邊言、衾內語,那才叫安逸哩!”
羅啓先原來是瀘州人,去年年假回家才完了婚,據說是他的姑表妹,也才十八歲,從他帶在身邊的相片上看來,胖胖的還下得去。
衆人都轟笑起來。古字通也大笑道:“有理!有理!”
一個小胖子叫林同九的學生,另出了一個主意說:“我也不贊成看戲。管你川班、京班,高尚娛樂、低尚娛樂,你們算,正座五角,拿八個人來計,五八四塊,這數目可以留到明天在枕江樓大吃一頓,雞鴨魚肉蝦樣樣齊全,還要喝他媽的斤把大麴酒,豈不比把耳朵震聾了更安逸?”
古字通哈哈笑道:“我們商量的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哪個和你打明天的主意?”
“那麼,”林小胖子又扳着指頭計算道,“我們每人只出兩角半錢,這比戲園副座的票價還少半角錢。我們先去勸業場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熱鬧,當然比少城公園好。然後到新玉沙街清音燈影戲園聽幾折李少文、賈培之唱的好戲,鑼鼓敲打得不厲害,座場又寬敞,可以不擔心耳朵。然後再回到錦江橋廣興隆消個夜,酒菜面三開,又可醉飽,又不會吃壞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來有多沒少,豈不把你們所說的幾項耍頭全都包括了?”
大家都喊贊成。並取笑說:“小胖子到底是成都兒,又是生意人,莫怪小九九算盤打得這麼精通!”
楚用道:“二角半錢我出。吃茶、看燈影都來,就只不吃廣興隆。”
陸學紳拍着巴掌道:“更贊成!……我曉得他是有地方消夜的。……說不定還早請了外宿假哩。”
五
那夜楚用果然在他表叔黃瀾生家消夜,也在黃家留宿。可是運氣不好,這個夜消得太不樂意。表嬸帶着兒女恰在這天回了孃家,臨走時,沒有料到他來,未曾吩咐廚子老張預備消夜的酒菜。及至他看完燈影,同衆人走到鹽市口,毅然告別,興沖沖奔到西御街,走進黃家小客廳坐下時,一看,上房黑魆魆地沒有一點燈光。女僕何嫂端茶出來,才告訴他,連黃瀾生也帶着跟班羅升到龍家去了。他本要立刻轉身,再跑兩條街趕到廣興隆去的,何嫂卻不讓他走,說是:“老爺不久就要回來,曉得了,我們會捱罵的。時候還早,皇城壩正熱鬧,我叫老張去買點現成菜,打幾兩大麴酒,再端兩碗牛肉麪,不就消了夜了?你已經滿頭大汗,快脫了衫子息一息,我打洗臉水去。”
本來又熱又累,黃家庭院不小,有花、有樹、有竹、有假山。街道清靜,庭院更幽雅,東向的小客廳收拾得又幹淨,廣東藤躺椅當然比硬木凳舒服,一坐定,真也不想走了。
洗臉後並不多久,不過才咂完一支地球牌紙菸,廚子老張已經提着菜籃回來。
何嫂還特別點來一盞洋油保險燈,把整個客廳和半個庭院照得雪亮。
菜卻不好吃,滷牛肚死鹹,滷牛筋梆硬,一小盤燒鴨子除了皮就是骨頭,還有一小盤白斬雞,卻又淡而沒味,並且香油又淋多了。面呢,大約由於老張催得急,好像還有點兒生。大麴酒尤其難喝,反而不如陳色酒還沒有那麼燥辣。
但是違不過何嫂的殷勤勸進,老張也在旁邊連連抱歉說:“教門小館做的東西,真不合味,只好將就了。可惜時候太晏,啥也買不出來,在湖廣館那些街道嘛,半夜三更我還能夠顯點手藝呢。”他只好故作歡欣,把菜和麪銷繳了一半,酒卻只喝了不到一兩。
夜消得不樂意,覺也沒有睡好。
黃瀾生回來,二更打過許久了。一看見他,便高興地喊叫起來:“來得好!我正愁今夜會寂寞恨更長哩!”
問知他已消過了夜,便叫跟着轎子跑回來的羅升,趕快燒開水,泡香片茶來。
“等我抹個澡,換身衣褲,就出來陪你。”
一面又叫何嫂把客廳右手客房裏的牀帳席被清理好:“兩星期沒用過,難免沒有灰塵和耗子屎。”一面又叫何嫂把保險燈拿走,另換一隻有玻璃風罩的洋蠟臺來:“洋燈的光太強,看着就使人要出汗,又招飛蟲。”
楚用早已感到今夜的睡眠準定會成問題。往回有表嬸在一旁催促,不到三更,黃瀾生就叫了安置,回到上房去了。他們官紳人家,睡慣了懶覺,雞叫上牀,還說不晏。他、楚用生長在新津縣,雖非農家,卻也有田舍遺風,自幼是更響睡覺,天亮起牀;學堂的作息也差不多,頂害怕就是熬夜。所以每次請外宿假,到黃家來宿一夜兩夜,心裏總是又高興,又不高興。往回有表嬸在家,當然不同,今夜……
今夜,只好強打精神聽他表叔唱獨角戲了。
但是卻不然,黃瀾生今夜纔是和他在唱對口曲子。
黃瀾生一開始就問到前幾天成立保路同志會的情形,並且問得那麼詳細,聽得那麼專心,以致他、楚用不知不覺說得起勁,把那天在鐵路公司所聞所見,像說評書樣說了出來。
“……也真奇怪啦!一個人哭,竟會惹起那麼多人哭!平時,人家說,只有小娃兒才這樣:逗他笑就笑,逗他哭就哭,成年人有了知識,除非自己動了感情,是不容易被人惹哭惹笑的,但是那天……”
“你親眼看見幾百人都當真在哭嗎?”
“硬是親眼看見。有些老頭兒的眼淚還一直流下來掛在鬍子上。幾百人雖不都在哭,抹眼睛、擤鼻涕的卻多。”
“你和王文炳他們,不是也哭了?”
“王文炳、彭家騏哭過沒有,不曉得,沒有問過他們。我呢,心裏卻酸得不好過,設若再有人哭……”
他笑了,想起那時的心情,真像變成小娃兒了。遂從藤椅上站起來,把放在中間小圓桌上的地球牌紙菸又摸了一支。
黃瀾生把吃水煙用的紙捻遞給他,一面說道:“真個連老頭兒都在傷心痛哭的話。嗯!我看,大清朝的江山的確有點搖動啦!一個孟姜女尚能把萬里長城哭垮,你想……”
“孟姜女哭垮長城,恐怕是假的吧?”
“也未見得全然是假,古人說過‘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只要大家真正動了感情,橫下心腸,啥事不可爲呢?”
“但是有一點,我至今還想不通。那天開會時候,哭並不是假哭,吵吵嚷嚷好像也是真的,當其朱山把茶碗打破,指頭劃出血來時,好多人都激動得不能自制,連我在會場外頭聽見了,也忍不住生了氣。但是一到散會,還沒離開會場,卻啥子事都沒有了,擺龍門陣的,說空話的,這裏也在嘻嘻哈哈,那裏也在嘻嘻哈哈……”
他忽然想起那個簽名的事,又補述了一番。
“……我想那傢伙,一定也流過眼淚,一定也喊叫過誓死反對,你看他臨到簽名入會,卻做出那樣的鬼把戲。”
黃瀾生把水菸袋放下,又自己斟了一杯熱茶,喝了兩口道:“也不可以專朝壞處着想,說不定他還是好意哩。”
“好意?”
“自然囉,人多勢壯嘛!你想,那天到會的,每人都只寫一個名字,即使一個不漏,照你說,頂多六七百人罷了,或者還不到這個數目。說起來,成都省二十幾萬人口,好多法團,好多上流社會的人呀,鑼鼓喧天成立一個保路同志大會,頭一天入學的才幾百人,叫人聽了,豈不寒傖?設若你們簽名的都學他,不說多,一個人寫十個名字,不是一下子就是幾千人了?宣揚出來,聲色也要壯大些。可惜你那陣炮毛了一點,沒有平心靜氣和他談談,依我揣想,他一定有用意,還一定是好意哩。”
“哦!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們年輕人,實在不及表叔的閱歷深,世故人情熟囉!”
“快別這麼說,”黃瀾生把茶杯放下,順手擺了兩擺道,“人是活到老,學到老。比如那天郝又三、田伯行在我這裏吃便飯時,說到王護院俯順民情,不但答應去請願的人代奏,還答應大家專折力爭。我不是同郝又三都認爲王採臣真心實意爲了四川嗎?獨有田伯行不相信,說了一長篇。我當時沒同他爭論,心裏到底有點怪他。不料今天在龍家和敝襟兄孫雅堂一談之下,才明白王採臣之出此,原來果不出田伯行所料,是有內情的。你說我人情世故熟嗎?看來,田伯行就比我行,只管他歲數和我相差無幾。大約讀過詩書,下過科場,做過八股的老酸,心裏畢竟細些吧?”
六
孫雅堂原來是個當刑名師爺的,也曾進過兩年紳班法政學堂,官場當中認識的人不少。最近他的東家由青神縣調署彭縣大缺,很感激他辦理公事得力,不但託他辦了移交回省,一同到彭縣接事,並且在新換的關聘上,每月還給他添了二十兩銀子的聘金。他回省不多兩天,碰見一個正在藩臺衙門當什麼紅差事的老朋友,這朋友甚至可以說是升署布政使尹良的心腹人,而尹良的前任,恰就是護理四川總督,前兩月纔有上諭令他和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對調的王人文。
據那朋友說,王人文在護理總督之初,自以爲論資格、論地位,是應該署理而不止於護理的。既然護理了,說起來下一步即令不是署理總督,總可升署某一省的巡撫,只管巡撫比起總督要低一級,到底算是一省之長,比司道就強多了。並且聽說,調任東三省總督趙爾巽臨走之時,又曾答應過他,趁朝命未下,一定爲他設法搞幹,還口頭擔過保,無論如何,不至於使他回原任的。
及至朝命下來,那朋友轉述尹良的話道:“趙次珊並沒有騙他,果然是升了官。川滇邊務大臣是欽差缺,拿官階論,當然比藩、臬高,何況又是趙季和的原路子——趙季和就是在錫清弼去時,由四川藩臺護理總督。及至趙次珊由奉天將軍升任四川總督,趙季和改任川滇邊務大臣,兩弟兄接交邊疆重臣的關防,在咱們大清朝,真算稀有的盛典!這次,論理,朝廷在欽命趙次珊去東三省之際,就應當明諭趙季和署理,再來一個弟兄交代,豈不更成爲熙朝佳話?王採臣在這中間插一腳,又叫他去接趙季和的事情,可見朝廷是器重他的,只要好生巴結兩年,督撫一定可靠。咱們主子對漢大臣,並不像外間壞人所傳,有什麼別意。卻想不到王採臣不唯辜負了朝廷恩典,反而心懷怨望。據我知道,他自從得到廷寄那天起,見人就發牢騷,不是說邊疆繁重,非庸才所能勝任,就是說垂老投荒,是仕宦難堪下場。所以……”
那朋友說:“惺吾因此對採臣深致不滿。及至鐵路事情發生,惺吾曾經勸過採臣:四川人民向來馴謹,就拿常年捐輸一件事說,本是從前國家平定匪亂時候,國帑空虛,臨時取之於民的辦法。別省早已停辦的了,四川人民依然按年輸將,並未發過半句不平之言。這次之所以違抗上諭,顯然並非人民本心,乃是一夥年輕喜事之徒,倚仗諮議局議紳地位,故意要挾朝廷,暗中卻由於鐵路公司一班劣紳侵蝕路款過多,害怕郵傳部、度支部查賬,樂得鼓動風潮,藉此抵賴。只要我們地方官不怕事,拿出嚴重手段來一對付,包管就沒人敢出頭反對的。無奈採臣性情既已仁懦,而又心懷不滿,不但不聽善言,反而故意放縱。比如第一次是五月初一日,幾十個紳士到院上請願,他接見了,立刻答應代奏,口吻間已經露出不少對朝廷的誹謗言語,但還不敢直斥攝政王爺,尚只歸罪於盛大臣、端大臣他們誤國。第二次就在最近五月二十一日這天,啥子叫保路同志會喲,明明是些不逞之徒,冒充代表民意的紳士,聽說幾百人再擁到院上請願,口口聲聲說盛、端兩大臣簽訂的借款合同,是賣國賣省的條約,要挾朝廷廢約,要挾朝廷收回國有成命,要挾朝廷恢復先朝特旨,鐵路仍歸商辦。這簡直是造反啦!然而採臣呢,更豈有此理了,他也好像是四川人了,他居然站在桌子上演說起來,絲毫不顧體統,使那班狂徒越發囂張,越發得意。這樣搞下去,四川的紳士將來還能駕馭嗎?四川的事情,從此棘手。這都由於採臣之一點不滿之念所致……”
那朋友還說出尹良的見解,引了一句《左傳)上的話:“不去慶父,魯難未已。”
楚用不由大爲詫異,把兩道又粗又黑的眉毛撐了起來道:“當真會有這些曲曲折折的事情嗎?”
黃瀾生笑着,又將水菸袋抓到手上。
羅升來衝第三道鮮開水。看得出這跟班的瞌睡已上了眼皮,但是主人沒有吩咐他去睡,他當手下人的是沒有自由去睡的。這是規矩,主人不覺得不對,羅升也不覺得不對。
黃瀾生旋吹菸蒂,旋笑說:“足見你們學生們真太老誠了!”頓了一下又道:“也無足怪。我雖比你大二十幾歲,也未見得便好聰明。比如說吧,我在今天以前,也還認爲王採帥是真心實意在爲四川人民的權利哩。……現在我倒疑心起那幾位大腦殼來了。他們附和着王採帥,成天同紳士們攪在一起,口口聲聲喊着民意呀!民情呀!民氣呀!到底是真心實意嗎?或者是耍的把戲呢?……照道理講,孫雅堂的話說得不錯。他說,既做了朝廷的命官,那就應該心存君國,只要聖旨下來,叫做啥就做啥,叫怎麼做就怎麼做;如其不願意奉詔,也只有一條路,就是掛冠而去。……但是現在那些大腦殼卻怪了,一面在做官,一面又在反對朝廷。……說他們糊塗嗎?卻個個精明強幹。要不然,也不會幾年裏就攀得那麼高。不糊塗哩,爲啥“連食人之祿,忠人之事”這點道理又好像都不明白呢?……今天同孫雅堂研究了一番,他說是油滑取巧,時髦派頭……又叫腳踩兩隻船。……老侄,依你看呢?”
楚用只好張眼將他望着。
一會之後,還是黃瀾生點頭磕腦地自己答說:“依我看,倒還不止油滑取巧。因爲油滑取巧,我懂得。我從前在發審局當差時,就看得多,那不過面面周到,面面都要討好。……他們現在卻只討好的一面,紳士的這一面。……但這一面,並不能使他們升官發財呀!……油滑取巧,腳踩兩隻船,爲的是升官發財。這種妙竅,誰又不知呢?……明知不是升官發財的路子,大腦殼們偏要去走,所以我猜他們還一定有別的打算。可惜葛寰中目前尚沒有回到成都,他的閱歷更多,學問也好,問問他,可就明白了。並且在這種潮流中,我們這些半官半紳的人,該拿個什麼宗旨纔對,他也頂清楚。”
“葛寰中是啥子人?以前還沒聽表叔說過。”
“他也同我一樣,是半官半紳的人。不過他原籍是浙江紹興。他祖父遊幕到四川,他父親是大幕,由幕而宦,人情世故通達得很。他父親十幾年前纔去世。葛寰中雖只是一個候補州縣,就因爲家學淵源,又曾到東洋考察過,又得過幾趟出省的差事,又署過幾次缺,手面很寬裕。去年秋天過班知府,今春到京引見,說不定一回來就要得缺的了。他是我們這一夥客籍人員中的諸葛亮,連你們那個教習郝又三的父親郝達三都非常欽佩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