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管閏月不閏月,自從入夏以來,成都天氣就這麼變幻無常:一連幾天陰雨,有錢人穿各種夾衣,軟面的不對了,換硬麪的;窮人們只好披上唯一無二的破棉襖。一連幾天大太陽,窮人們熱了,可以打起赤膊到處走;有錢人講禮貌,就是躲在家裏也得穿一件帶領子的背心,窮人們笑他們活受罪。
南校場開歡送會的頭一晚,暴熱得像三伏天,有經驗的老人說,天氣不正,擔心明天有雨。
可不是?上半夜天上還是密密麻麻的星宿兒,三更過後,烏雲慢慢展開,半空中好像蒙了一層厚棉被,沒一絲光,沒一絲風,停滯的熱空氣悶得人像在甑子裏。沒瞌睡的人不住手地揮扇,說起來是爲了取涼,其實是驅蚊子。天越悶熱,蚊子越兇。
黃家庭院有那麼多樹木,白晝倒很好,綠茵茵的一片,滿眼涼意。可是蚊子也比鋪方磚、鋪石板、沒一根草的地方多;越到夜深,越像潮水一樣,不但嗡嗡得令人心煩,還從四方八面來叮人。
振邦和婉姑到底是小娃兒,瞌睡多,不怕熱,等不到打二更,剛洗了澡,就叫何嫂伴着進東耳房去睡了。三更吃了夜宵,伙房老張也睡了。看門老頭因爲經常咳嗽,雖說瞌睡不多,到關鎖大門後,還是覺得躺在竹蓆上要舒服些。其餘的人像羅升,像三名擡轎的大班,由於白天腳不停趾地在運動,到應該休息時候,不客氣,一挨枕頭便打起鼾來,熱與蚊子全然不在意下。
菊花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丫頭,白晝那麼累法,要服侍太太老爺,要經佑少爺小姐,何嫂老張有時還要使喚她跑東跑西,她也應該去打鼾了,既然熱和蚊子也不在她意下。但她偏不能和成年人比,太太老爺不上牀後,她是不能摸到臥房後間去打地鋪的。而且小姐少爺一起來,何嫂就得來打醒她。每天早晨總是強勉坐起來,好久好久兩眼澀得睜不開,蚊子有時兇得把臉叮腫了,也不覺得。
太疲乏了,到熬不住的時候,還不是要打瞌睡?比如這時節,在上房堂屋外面的屏風旁邊,她拿着一把紙殼扇在給太太有一扇沒一扇地吆蚊子、打涼,不知怎麼竟會一骨碌從坐着的矮竹凳上又第三次滾到地上。
太太一下又罵了起來:“背時瞌睡真多呀!坐都坐不穩了。那麼,還是站着扇。我肯信多一會兒就熬不住。”
老爺笑着說:“年輕娃娃到底比不上我們大人熬得。……不過他們這般人本事也大,手上做着事也睡得着。就像羅升,有天清早,蹲在檐階邊涮水菸袋,我在茅房大解,親眼看見他正動着手,眼睛一閉,好像就睡着了。要不是我吆喝一聲,也會學菊花這樣滾到稀泥裏去的。”
楚用伸了個懶腰道:“本來也夜深了。”
黃瀾生把水菸袋順手放在一張臨時安設的茶几上。本待進臥房去看他那懷錶時,書房裏那具老掛鐘突然響了兩下。
“原來兩點鐘了!一會兒便天亮啦!怎還這樣熱?”
太太笑道:“那鍾,比你的表更快。子才,可還記得有一天,我們去看悅來的午場,一聽打了十二點,把我忙得不開交,趕快喊轎子坐了去。比及上樓坐下,還沒開臺。一問,原來才十一點半,機器局也才放下工哨。”
一回頭,從堂屋神主面前所點的一盞菜油玻璃燈光中,看見菊花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硬是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不由又冒了火:“死女子,當真被瞌睡蟲鑽進腦殼去了麼!不睡覺,該不會死嘛!”
黃瀾生揮着扇子道:“何必同她認真呢?要睡,就滾去打開鋪睡,莫這樣神不守舍地站在這裏,反而討厭。”
楚用也說:“對!放她去睡了吧!”並且從竹圈椅上站起來,乘勢把菊花向堂屋裏推走道:“走,走,太太准許了。”
黃太太不由笑了起來:“你兩叔侄真會做好人!……嗨!當真就走了麼!拿幾根紙捻子來,我要吃煙!”
“我給表嬸拿來不是一樣嗎?”
“那如何使得!……唉!太不對啦!又是學生,又是上人,咋個服侍起我來?”黃太太笑着擡起身來,接過楚用雙手遞去的水菸袋和一根點燃的紙捻。
“我在家裏,哪樣事不做?到了表叔府上,才把我養嬌了。我倒願意表嬸表叔有啥使用我的地方,只管說。就是笨重活路,只要我做得下的,我絕不做假。”
“啊喲!倒看你不出喃!”黃太太又故意開了句玩笑:“要是長住我家,我倒不必再買丫頭了!”
“還想買丫頭?難道不曉得人口買賣已經禁止了?”
“他禁他的,我買我的,只要人家有錢。”
“不然啦,太太。這個禁令,不比十年戒絕鴉片煙那個禁令,戒鴉片煙,只是我們中國的事情,能戒固然好,不戒,他們列強更有生意可做。至於買賣人口,卻是列強提出,我們中國簽了約的,如其違約,便要受外國人的干涉。所以從朝廷起,對這個禁令就不比對別的禁令,硬是要點到奉行,如其犯了,絕不容情的。”
黃太太伸手把站在跟前的楚用一推,哈哈笑道:“聽你表叔的官腔!……告訴你黃大老爺,人販子已經領了幾個鬼女子來看過了,因爲太小,頂大的一個才十歲,我難得勞神,纔沒有買成。”
“!還有人販子在賣丫頭?”黃瀾生大爲詫異。
“豈止賣丫頭!如其你答應要小老婆的話,我有本事一天給你買十個!哈哈!不過……要好的卻不會有!”
她笑得非常放肆。兩排碎玉般的牙齒完全露出,眼睛也擠成了縫。楚用從微弱的玻璃燈光中定睛看着她,幾乎忘記這是他的長親,而且是八年以長的長親。
黃瀾生也接着笑說:“照你這樣說來,禁止人口買賣,又是官樣文章了!……”
話頭一轉,又說到當前的局勢。
黃瀾生道:“說句天理良心話,我以前對於鐵路國有政策,還不大清楚,想來既是經過部議、經過奏準,總不是啥子了不起的壞事。那時,看見紳士們起來反對,王採帥又答應代奏力爭,周臬臺那麼精幹的大員也幾乎和諮議局、鐵路公司那班先生一鼻孔出氣,我還想不大通,還贊成孫雅堂的議論。認爲做官的人總該心存君國,爲啥上諭頒發了,還要反對?後來到處聽聽,又把報上的文章看一看,比如近來連天駁斥借款合同的那些文章,差不多都很精闢,研究起來,使人感到盛大臣的辦法當真不妥得很;加以葛寰中把北京政界祕聞一談,那更明白了,朝廷上那樣亂法,今天才信誓旦旦地頒佈一條新令,過一夜,明天就失了效,自己說的話,自己不認賬,怎能叫人心服?……”
他沉默了一下。這時,花盆裏種的含香梅又一陣陣放出醉香。
“不過,像保路同志會這樣鬧法,我也不大讚成。我覺得,反對也好,力爭也好,有道理大家規規矩矩地拿出來講,爲啥要興師動衆,鬧得這樣文王不安,武王不寧的?”
黃太太把水菸袋遞與老爺,重新用蒲扇揮着蚊子。說道:“你這話又不對了。光是規規矩矩地講理,人家不聽呢?”
“說起來只有鬧的好!但是這樣鬧下去,朝廷還是一步不讓;官場消息說,王採帥遭了幾次嚴旨申斥,已經不像上月那樣起勁;尹藩臺一天一通電報打去北京,不曉得說的啥。這局面難道就這樣永遠拖下去不成?不會吧?看光景,趙季帥來了之後,一定要變的。”
太太問道:“變好呢?變壞?”
楚用不等他表叔開口,已經插嘴說道:“據王文炳估量,趙爾豐就來了,也不能違反民意的。”
黃瀾生把頭擺了幾擺,幾乎把盤在腦頂上的髮辮擺了下來:“就人論事,不比做文章。你這個同學,筆下雖好,到底還說不上世故,他這估量,作不得數的。”
“葛二哥又是怎樣看法?”
“這幾天我們局裏正忙,還沒時間去找他。”
“管它變好變壞,是同志會的事,與我們啥相干!”
“不要說沒相干。你記得去年春初,天上出現掃把星的光景不?最初幾夜,那尾巴還不算長,時間也短,後來,簡直光芒經天了,那陣仗真可怕!”
“哈哈!越扯越遠,扯到天文上去了。”
“太太,你不懂,天文人事是息息相通的。你只想想,你活了二十九歲,你看過那樣的掃把星沒有?我比你大十幾歲,我記得很清楚,我就沒有看見過。恰恰去年出現了掃把星,恰恰今年就不清靜。在前兩月,我還以爲應在廣州那場叛亂,而今看來,嗯!但願不要應在成都纔好啊!”
楚用遲遲疑疑地說:“我們學堂裏那些教科學的教習說法卻不同……”
黃瀾生截住他的話道:“我也聽見說過,一般講西洋學問的人都不信,其實他們何嘗真懂天文,你看……”
他坐端正了,正待發抒他的特見,黃太太已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說道:“你安心熬個通夜不睡嗎?”
“啥話!原本你不想睡,我們才強打精神來陪你。而今反責備起我們來了,豈有……此……理!”於是一個呵欠:“啊也!果然熬不住了。……大家請睡吧!”
二
第二天清早,楚用正躺在竹蓆上好睡。王文炳走來撩開蚊帳,把他喊醒了。
“快起來,一大早晨了,還在睡懶覺!”
“啥子事,叫我起來?”
“咦!忘了嗎?前天不是約好了,到南校場去?我特特跑來找你哩!”
知道推不脫,他只好起來,用陳茶漱了一下口,將就洗臉盆裏的冷水潦潦草草洗了臉。連招呼都來不及向羅升或何嫂打一個,汗膩膩地披上藍洋布長衫,揣上紙菸,挾了把新買的黑綢洋傘,便隨着王文炳向半邊橋走去。
天上遙遠地方,已經隱隱約約響起了幾聲悶雷。仍然同昨夜一樣,沒一絲風,只是在清晨,燠熱稍爲好一點。才走過半邊橋,那條拖在腦後的粗髮辮業經巴住了背心。
楚用把天上沒有縫隙的烏雲一看道:“在這樣天氣裏開會,不怕大家淋雨嗎?”
“怕淋雨?那就算不得角色!何況不一定有雨。”
“眼看就要下來了,還說沒有!”
他們並未把腳步放緩。從陝西街向汪家拐走的人,一羣又一羣,好像都未注意到要下雨。
來到了南校場。那年開全省學界運動大會時,足容七八千人的操場壩,差不多有上千的人了。
今天會場的佈置也別緻:場中心搭了一個有篷高臺,東西南北四角。也各搭有一個臺,比中心那臺小一些,也一樣掛有素彩,設有蒙上白布的大餐桌。上千的人嘈嘈雜雜地散在高臺四周,不知說些什麼。高臺上已經有了許多人。
“爲啥搭五個臺子?”
王文炳道:“一個臺上講話,站遠了的人聽不見。這裏不像三義廟、江南館那些戲場,四面有遮欄。幹事會才研究出這個辦法:中心高臺只作發號施令、奏軍樂、設靈位的地方,演說就到四個小臺上,這一來,隨便你站在哪裏都聽得見。”
人漸漸來得更多。一些有經驗的人都離開壩子,從斜土坡爬上城牆。還嫌三四丈高的城基不夠高,更攀上攔腰高的女牆上面去站着。
王文炳推着楚用道:“你的個子高大些,使把勁兒,我們擠到高臺上去。羅梓青先生、別的三個部長、一些幹事、董事、代表們都在臺上,我聽他們說過。”
“去做啥?我們並沒有特別職務,僅只普普通通一個會員,一個股東。”
“不然!正因爲我們不能把自己看成是個普通人,所以我們須得擠上臺去。”
“我不去!”
“爲啥?”
“程伯皋是部長,當然在那裏,若是問到爲啥不回新津,難得說話。”
“噢!是這樣!告訴你,吳鳳梧這個人,我已經介紹給他們,他們認爲可以。說不定開完會就要找他去。……哈!說着曹操,曹操就到。看!那不是他?……”
吳鳳梧也看見了他們。還隔十丈遠,就嘻開一張海口在跟他們打招呼。看見王文炳拿手招他過去,他橫着身子就往前撞,毫不經意地一腳踩在一個身軀肥短的老頭兒的腳背上。
“哎喲喂!我的腳呀!……嗨!你這人慌啥子,走路也不帶眼睛!”
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年人。肥敦敦的肩頭上,披了件銅錢厚家機布的對襟汗衣,沒有領子的老樣式。一條花白小發辮盤在半禿的腦頂上。上脣剃得精光,看不見一點兒鬍子茬兒,臉頰上又紅又黃的皺皮膚越顯得沉甸甸地嚲在嘴角兩邊。一雙老年人應有的水泡眼,此刻睜得圓彪彪的。酒糟鼻尖和過寬的鼻膽上沁出很多汗珠。
一望而知是個手藝人。
“得罪,得罪,沒看見,請不要多心!”這幾句應該有的話本已到了吳鳳梧口邊。也因此,才吞回肚去,還故意起兩眼,凶神惡煞地把另外幾句話噴在老頭兒的臉上:“好狗不當路嘛!哪個叫你老傢伙倒呆不癡地待在這裏!不踩你,踩狗!”
老頭兒已經冒了火的,這下更像潑上一盆油。立即把手上一把又大又重的雨傘,向吳鳳梧光頭上敲去;一面痰吼吼地叫道:“你纔是狗!老子就打你這條瞎眼狗!”
“要動手嗎?老狗日的!……算你遇着了好人!明年今天是你死忌!……”
他剛咬緊牙巴,伸手把老頭兒的通紅而又臃腫汗溼的咽喉封住時,兩隻膀子上,忽然吃人重重一拍。同時,聽見王文炳的聲音在耳邊喊道:“文明會場,不許動粗的!”
楚用也拖住他手臂道:“怎麼動起手來了!不對!不對!”
“我先出手嗎?”吳鳳梧紅着臉向四周看熱鬧的喊說:“誰沒看見那老狗日的拿傘打我!你們看,包都打起來啦!”他故意用手把額腦揉着。
老頭兒喘着氣,也鬥着在吵:“他罵得我好!……大家看見的,踩了我,還罵我!……好個橫人,哪像吃油鹽長大的!”
若非王文炳、楚用橫身插在中間,一面勸解,一面說理,兩個人還不知道要吵多久。同時,幸虧吳鳳梧有顧忌,讓老頭兒略爲佔了一點上風。看熱鬧的人也在仗義執言,把兩方面都刷了一些石灰。使兩方面都有了面子,能夠下臺。其實,真正解紛的還是雨。
一陣悶雷過去,接着是風,接着就是大點的雨。雨一來就猛,就密。大羣的人一下就像掐了頭的蒼蠅,嗡一聲,亂了陣。有的在叫喊,有的在譁笑,有的一面罵髒話,一面在跑。有的不跑,只爭先恐後朝臺子下面鑽。這倒比攀上臺子去的還妥當。臺上篾篷,在大雨時節會漏,在臺子的木板底下,只需把鞋襪一脫,褲管一撩上小腿,平安得很。
楚用的黑綢傘帶好了。但是遮上兩個人,也只能保得頭髮不溼,肩頭和背心是顧全不了的。而且綢面不太厚,雨過猛了,畢竟有點濺,實在不及老頭兒的那把又大又結實的油紙雨傘頂事。
老頭兒這時,業已心平氣和,汗也收了,脖子也不粗了。把雙老家公佈鞋撇在褲帶上,赤腳打着雨傘,蕭蕭閒閒地走到中心高臺前來。臺上,不消說也和那四個臺子一樣,擠滿了人,一看都是穿長衫的,躲在臺下的人更多。撐着洋傘、雨傘,也有戴斗笠,戴寬檐帽的,多在高臺四周盪來盪去,不肯走。估量一下,差不多有百十人。
雷越響,風越急,雨越大,躲雨的人好像越發看準了是白雨,不會久。
果然,半點多鐘過去,雷走遠了,風也弱了,雨並沒有停住,僅只雨點子稀了些,也小了些。烏雲倒成了陣,看得出一團一團地像瘋狂的獅子,在半空中,在變灰白的雲底子上翻滾。
高臺下面的草地上,雨水不是在地面上流,是在朝泥巴里鑽。晴久了,草根泥巴都很渴,一場白雨,剛夠它們喝個飽。赤腳踩在潮溼的草地上,倒舒服。打傘的、戴斗笠的、戴草帽的人都漸漸涌過來成了一大堆。
雨勢更微小了。人堆中間忽然冒起一片不耐煩的聲音:“開會嘛!開會嘛!……咋還不開?快晌午了!還等啥子?……”
高臺上穿長衫的人轉來轉去,忽又擠到一處,好像商量什麼。
一個又矮又瘦的人忽然跑到臺口邊,仰頭把天上看了會兒,說道:“似乎不會住!”因向臺下喊道:“順延一天,好嗎?”
衆人還沒答話,老頭兒的蒼老而又帶痰的聲音吼了起來:“我纔不贊成!……”
接着是亂嘈嘈的:“不贊成!不贊成!”“安心來開會的,怕雨嗎?”“開囉!開囉!雨快住了,打不溼你們的!”“雨嘛,又不是刀,怕個卵!”“不贊成!……快點開囉!”
臺上也有人聲,大講小說的,只是聽不見。一會兒,那個又矮又瘦的人又站在臺口上,揮着雙手喊說:“服從多數!……決定繼續開會!……同胞們!……”
臺下一陣巴掌,以爲他要演說了,他卻車過身去,向着臺上說:“那麼,搖鈴!……軍樂隊預備!……”原來他纔是司儀。
烏雲不住向西南方展開,微微吹起北風,雨更小了。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從操場壩的四周,漸漸到街上,漸漸到城牆上,到處都是銅鈴在響。
高臺的右邊排了一個小小的軍樂隊,銅管樂器加上大小鼓,也威威武武地奏了起來。
場面一下就改觀了。擠在高臺上穿長衫的人紛紛下來,不怕打溼鞋襪,竟自冒着小雨,從潮潤的草地上分散到四個小臺上去。一部分人也居然加入到臺下人堆中。
臺下人堆,更由於在臺子底下的人都又鑽了出來的緣故,也增加到幾百人的光景。
銅鈴還在響,軍樂還在奏,人還有來的。
老頭兒這時恰又同楚用走到一處,是在靠西邊的那個臺子跟前十來丈遠處。那裏的人更不多。
“你這位先生貴姓呢?”老頭兒瞟了他幾眼,忍不住這樣開了口:“還有同你在一塊的那位戴眼鏡的?你們好像都是念書的學生?……莫怪我說,唸書人到底懂道理,再也不像那個橫人。我倒不曉得他是幹啥的,硬沒遇合過,欺負了人,他好像還在理!……剛纔不是你們拉勸,我硬想把老命同他拼了。”
楚用笑道:“過了的事,說它做啥!”隨即把自己和王文炳的姓名告訴了他,並問他的姓名。
“賤姓傅。招牌上叫傅隆盛。鹽市口開傘鋪的。”
楚用把他那把業已收了起來倒提在手上的大雨傘看了一下道:“難怪我說你的傘這麼好,原來是自己做的。”
傅隆盛一下就笑逐顏開,把開了缺口的、黃中帶黑的牙齒也露了出來道:“你先生倒是識貨的。不是誇口的話,從鹽市口到皮房街,那麼多的傘鋪,論生意,都差不多,論到貨色,哼哼!隆盛號的,倒要一些人比咧!爲啥這樣說呢?就因爲敝號的貨色,材料是材料,功夫是功夫,門門認真,個挑個打。價錢雖貴一點,但是對得住買主。所以敝號生意,二十多年來,細水長流,買主多是老買主。再不像別家短命生意,買主上一回門,永遠不回頭。”
他並且把楚用的洋傘要過去。撐開,扭個車輪轉,收攏,手法非常老練。遞迴後,才搖了搖頭道:“我勸你先生還是買一把本地傘好。本地做的洋布傘,多結實!你看,外國東西,洋盤貨,中看不中用,拿在手上輕飄飄的。衣子太薄,不說遮雨不行,恐怕連太陽都遮不住……”
“哦!找了半天,你先生纔在這裏!王先生呢?”
原來是吳鳳梧。手上只一把蒲葵扇,不但藍布長衫是乾的,連腳下一雙新置項下的厚皮底青布朝元鞋,好像也不太溼。他的本事真大。
傅隆盛登時咕嘟着嘴,兩隻水泡眼也鼓了起來。
楚用生怕他兩人又要爭吵,連忙說:“要開會了,秩序要緊啦!王文炳在中間臺子上,他正要找你。最好趕快去,免錯過了,誤事。”他想借此把吳鳳梧支開,可是吳鳳梧偏偏不走。
四個小臺上同時吹起口哨:譁兒!——譁兒!還沒有吹完,中間高臺上的軍樂又奏起來:軍樂沒奏完,銅鈴又在叮噹!——叮噹!真像要開會的樣子。
果不其然,四個臺前都有巴掌聲,四個臺上都有人在演說。
楚用向西臺上一望,道:“噢!這臺上是鄧孝可先生。”
吳鳳梧、傅隆盛幾乎是一齊在說:“哦!鄧孝可!”
中等身材,尖嘴尖臉的鄧孝可,穿了件細白麻布長衫,站在大餐桌前頭的臺口上,指手畫腳在說。聲音不大,地方又敞,稍遠一點,只能零零落落抓住這樣幾句“……郭烈士死矣!……郭烈士竟死矣!……郭烈士胡爲而死?……川漢鐵路……國有政策……盛宣懷……端方……賣國條約……路不能保則川亡!……則國亡!……郭烈士以死爲殉。……郭烈士精神……郭烈士何嘗死!……郭烈士永存!……郭烈士……郭烈士……”
傅隆盛向楚用問道:“原本說是歡送啥子代表嘛,咋個又搞出一個郭烈士來?”
“高臺跟前不是貼了張泥金紙,寫着郭樹清烈士追悼會嗎?”
“哦!追悼會!……北邊臺上那個演說的大胖子是哪個?”
“是羅梓青先生。”
兩個人又幾乎是一齊在說:“!就是他!”
兩個人又幾乎是一齊移動腳步,在向北邊臺子跟前走去。楚用只好跟着他們,爲的是不要他們擾亂秩序;這時節,會場裏的人畢竟沒有下雨以前多,而又那麼肅靜,要是吵鬧起來,會惹起衆怒的。
北邊臺上的演說,已若斷若續傳來了。
“……郭烈士是爲了國家,爲了四川人民,爲了……先我們而殉路的烈士!我們這些後死者,若是……同胞們!請想一想!……怎麼對得住郭烈士,又怎麼……四川人民!同胞們!死,並不足畏,但是……死得有價值……光榮……名垂萬古!……萬衆一心……只要能夠保路廢約,那麼,同胞們!……郭烈士便瞑目了!……與其當亡國奴,勿寧死!……同胞們!我們要誓死力爭,不達目的……”
吳鳳梧輕聲地,好像在向自己說:“都說他會哭,十回演說九回哭,今天正好哭,爲啥又不哭呢?”
已有幾個人車過頭來注視他。倒是站在他身旁的傅隆盛並沒聽見,因爲他正全神貫注着羅梓青那張一開一闔的嘴,和那並不十分響亮而又微微顫動的聲音。
楚用正要說什麼,忽然一個人又在哭、又在叫的嘶啞聲音,從遠處傳過來。拿眼睛一尋找,原來在南邊臺子上。
幾個人在互相詢問:“是哪個?是哪個?……”
一個眼力極好的人,車過頭去凝神一看道:“哦!像是總務部部長彭蘭村!”
立刻有人接着說道:“包管是他,我聽出了他的聲音。”
“也難說,”又一個人插嘴,“程伯皋的聲音,就差不多。”
“那纔不同哩!程伯皋是下川東的調門,開口麼子,閉口麼子,很容易分辨。彭蘭村是南路腔口,我聽熟了。”
“那麼,王又新也是雙流人,敢莫是王又新在演說?他這個人也是愛哭的。”
楚用忽然省悟道:“那面是南方,南方臺子上恰是彭蘭村在報告。你們沒看見中間軍樂臺前巴的那張佈告,不是明明寫着:東臺由講演部長程伯皋報告,西臺由文牘部長鄧慕魯——就是鄧孝可報告,北臺由交涉部長羅梓青報告,南臺……對!一點不錯是彭蘭村,他是總務部長……”
話頭立刻被吳鳳梧接了過去:“嗨!難怪大家都說今天的會重要。原來講話的人都是部長。部長的資格多高呀!”
有人正待駁他,忽然四方八面又是口哨:譁兒!——譁兒!——譁兒!
大家一注意,纔看見北臺上作報告的交涉部長、同志會會長羅梓青,已經不在臺口,而是在大餐桌後面,正拿着一疊紙和幾個像是辦事員模樣的人在說什麼。原來楚用他們幾個人說話去了,沒聽見報告完畢時,還拍了幾下巴掌。
哨子還沒吹完,接着是中間高臺的軍樂;軍樂還沒奏完,接着是叮噹——叮噹的銅鈴;銅鈴還沒停止,那個又矮又瘦的司儀又跑到高臺臺口上,大聲吆喝起來:“禮畢!……說錯了,說錯了,是追悼會禮畢。……咳!各位同胞注意!……咳咳!……現在由各部部長報告本會半個月以來進行的狀況。……咳!……雅靜!大家雅靜!……各就原位,莫走動,莫走動!”
又是一樣場面。
羅梓青手上拿着一大疊十行紙,仍然走到北臺臺口,像在諮議局演說臺上說話時的樣子,慢條斯理地說道:“本會從五月二十一日成立以來……”
他報告了在省城開了多少次演說會,各街各界成立了多少同志協會。報名加入同志會的,約莫有多少萬數人,一直到今天,還不斷地有人來報名。又報告派出去的聯絡員、交涉員、講演員共是多少人,在各州縣、各鄉鎮前後成立的同志協會有多少處。“不但本省重慶、順慶、瀘州、嘉定這些大地方都成立了同志協會,就連北京、上海、漢口有四川同鄉會的地方,也都成立了。我們還推舉出多少位代表到省外去。今天要歡送的只有三位,其餘幾位早已走了。同胞們!今天要歡送的三位代表當中,受了本會嚴重託付特別到北京去叩閽請願的,是劉聲元先生!……”
臺子下面一下就活動起來:巴掌拍得噼噼啪啪,還有很多聲音在喊:“歡送代表!歡送劉先生!……歡送!……”
羅梓青把捏在手上的一疊紙連連揮動着,叫道:“同胞們注意!歡送會隨後纔開,現在是報告會。今天是三個會呀!最後纔是歡送會!……同胞們!現在我再報告……”
接着他報告了半個多月來,因爲同志會的活動而發生的一些效果:“人心奮激若此,足使宵小破膽。有跳井自殺來勉勵會衆的;有破指流血來表示決心的;有五天工夫趕了一千一百多里長路來赴會的;有六十多歲的老教官甘願爲會亡身的;有十三歲的女孩子誓死願隨代表赴湯蹈火去叩閽的;有幾歲的小娃娃把買糕餅錢積攢起來,交給會員的;有丟官不做來幫助會內辦事的;有把半生唱戲蓄積所買的田產捐爲會費的;有原本是客籍,入會後聲請改爲本地籍的;還有美國傳教士,也親自來會問詢有沒有要他出力幫忙的事情。……總而言之,衆志業已成城,只要大家堅持不懈,哪有感動不了聖明,廢除不了條約,爭回不了路權的道理?”
又是一陣巴掌,又是一陣喧嚷。
喧嚷並不是一陣,而是一陣過了又是一陣。
羅梓青現在報告到一篇細賬,從某月某日起,發了多少封信。意思想要大家知道同志會的聲光到底有多麼大,同志會的關係到底有多麼廣闊。不過在臺子下面的聽衆已經不耐煩起來,有百十個人的聲音竟自從零亂的喧嚷當中,參參差差組合成爲一種差不多的同義語言,射向臺口,射向最負人望的羅梓青。
“莫再報告這些細賬囉!報了一長篇,有啥意思!……還是講點大道理吧!……講點本會宗旨!……講點我們該咋個做!……還要講點新聞,講點報上沒有的新聞喲!……”
要他拋開賬目的報告來做這些題外文章,那倒搔着羅梓青的癢處。他有好幾天沒在三義廟這些地方痛哭流涕演說了,想來也有點技癢,正當他握着那疊厚紙若有所感地眨着眼睛時,臺子下面潮動得更兇。
他把右手向前一伸,聲音一沉,剛說兩句:“我們要嚴守秩序同胞們!……”
其他三個臺子上已不先不後吹起了哨子:譁兒!——譁兒!
三
譁兒——譁兒的哨子沒吹完,中間高臺上又是軍樂;軍樂沒奏完,又是叮噹——叮噹的銅鈴;銅鈴還在搖,那個又矮又瘦的司儀再一次跑到高臺臺口……
最後的歡送會開始。
雨早已住了。烏雲也散盡了。天上是白濛濛一片無厚無薄的雲幕。太陽看不見,太陽的熱,已漸漸從雲幕中透下。操場壩的雨水已無蹤影,僅只細弱的鐵線草上還餘有一些潮氣。
首先到北面臺子上來向大衆告別的,正是大衆最熟悉的劉聲元劉藜青。
劉聲元是萬縣人,他是諮議局議員,也是川漢鐵路公司股東,也是爭路權的急先鋒,還是保路同志會主要負責人。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會在鐵路公司成立那天,因爲交涉部長是代表同志會對外交涉的負責人,責任重大,往往被人認爲比會長還重要;若是出了事,首先遭擒拿的就是交涉部長,會長倒還在其次。大家事先本已商定,這一席是由西充人諮議局副議長羅綸羅梓青來擔任。不想臨到宣佈各部部長名單時,他劉聲元忽然違背了決議,竟自從人叢中跳起來,聲言他願意來擔任這個危難擔子。他的理由是,羅梓青的資格比他高,人望比他重,才能比他強,氣魄比他大,應該下來執掌大旗,做一個全軍總帥;委實不應該舍其大者、要者,而來充當這個披堅執銳,衝鋒陷陣的偏裨之將。他劉聲元哩,自問百不如人,就只性情拙直,不畏難,不怕死,來幹這樁有九死而無一生的職務,非常合宜。“無論如何,這一席非讓我擔任不可!”但是羅綸又怎好相讓呢?假如說,事先沒有估計到這一席又重要又危險,那麼,當着上千人的面前,倒還可以不爭。劉聲元雖然也是舉人出身,和羅綸一樣,可是講起話來,尤其在感情激動時候,那便不及羅綸之能舌底翻瀾了。劉聲元爭不贏,只好急得號啕大哭。羅綸沒法下臺,便陪着哭。蒙裁成老教官和鐵道學堂監督王又新都是哀樂無端的文人,本待起身勸解,不由也哭了。那一天鐵路公司的哭聲,便是這樣開了端。
劉聲元這個漢子,從那天起,性情也就越發暴躁,時時都在吵鬧:“與其這樣鉤心鬥角,不如拼了的好!”
恰這幾天四川爭路運動正遭逢到重重難關。王人文遭了幾次嚴旨申斥,並從尹良那裏得知朝廷並無轉圜之意,心想二十多年的宦途,難道竟爲四川人而斷送了麼!川滇邊務大臣一職,雖然不及督撫光輝,到底是個迴旋之處,不如混兩年再看形勢。作了這樣計較的人,當然氣就衰了,對於成都紳士的請求,當然能推脫的就推脫;不能哩,也只好暫時敷衍,留待趙爾豐來坐蠟。當頭兒的人是這個態度,下面的僚屬又誰不要看看風色?聽說趙季帥有起馬消息,那就更得靜以待之。這樣一來,地方官吏不可靠了。在北京一部分有名望的四川官員,一則接受了載澤、盛宣懷、端方、鄭孝胥等人的引誘,覺得國有政策未嘗不好,借款修路,更可保險早日修成。一則也覺得川漢鐵路把持在不多幾個在籍紳士手上,路款收支,毛病很多,自己遠在北京,無從染指,似這樣,不如連鍋端走,大家吃不成,還公道一些。何況附和了載澤、盛宣懷,對於自己前程,還有說不出的好處。因此,像甘大璋、宋育仁、施愚這班在平日頗負鄉望的名流,不但在同鄉會上公然反對在籍紳士們的爭路運動;尤其醜詆保路同志會是造亂機關,還進一步聯名具呈度支、郵傳兩部,說四川人民的公意,都願把歷年所積路款,一概附入國家公股,只求股款有着,鐵路速成。至於那班反對國有政策的人,無非各有私圖,並不足代表全川人民的公意,全川人民的公意,只有他們這二三十個四川京官才能代表。只管也有部分四川京官和川籍資政院議員如趙堯生、蘇星煌等人出頭來聲明說,甘大璋等捏造民意,不足爲據。可是裂痕畢竟形成,一條不大不小的髮辮畢竟着盛宣懷、端方抓在手上。還有一樁更爲重要的變化,那便是宜昌公司總理李稷勳的轉變。李稷勳當初之不贊成川漢鐵路收歸國有,本已和成都紳士們的見解不同。他只焦慮到工程這麼大,從工程師到打石頭的工人這麼多,每天銀錢進出不少,不說不能停頓,就只差錯些兒,也可弄出大事。他負了工程重責,而款項的調撥和機械的購置,一方面卻操在成都總公司之手,一方面又要取決於上海公司的冷暖。他在沒有弄明白度支、郵傳兩部真正目的之前,他只有催促成都方面趕快打定主意,反對收歸國有,以免人心不安,影響工程,影響到社會安寧。可以說,在爭路之初,李稷勳出的力量倒很大。成都方面也把他倚爲長城,希望拿他這兩年在宜昌做出的成績,用來抵制盛宣懷的藉口。到借款合同公佈,宜昌到夔府六百里劃入幹線,三峽險工,載明要聘請美國工程人員來負全責,李稷勳的反對態度更是激烈萬分。但就在這時節,度支、郵傳兩部竟自越過成都總公司的職權範圍,直接打電報給李稷勳,叫他親自到北京去作商量。據聞,商量之下,李稷勳放了心。首先是不管局勢變化如何,宜昌的工程不停頓,人員不更動,總理還是他,只是把管轄權由川漢鐵路公司手上轉移到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端方手上。以後的款項不由成都總公司撥付,而是由度支、郵傳兩部經過督辦大臣撥付,雖然在四國銀行正式付款以前,所用的還是川漢鐵路公司調存在上海、漢口、宜昌的中外銀行中的款子。至於器材機械的購運,督辦大臣更能做主的了。李稷勳一放心,對於成都方面爭路人們說來,就等於是長城已垮。任憑在成都方面怎麼罵他是漢奸,怎樣威嚇說要撤他的職,要開除他的川籍,要挖他的祖墳,也和對付甘大璋、宋育仁、施愚等人一樣,終於還是把人家沒奈何,反而表明了成都方面黔驢之技,除了亂叫亂踢一陣,還有什麼能耐?再而盛宣懷、端方的分化策略也生了效。廣東、湖北兩省早已默爾而歇,大家已經知道,到最近,連發起反對運動的湖南諮議局,也不發言了。這自然一半由於郵傳部的部令,嚴飭四省電報局,尤其四川電報局,除了商電官電而外,但凡有關路事電報,一概不準收發,也有原因。可是如其沒有大變化,就憑郵政,也不會毫沒消息。看來,四川的爭路運動不僅要由四川一省來擔當,還進一步要由成都一隅來承應。唉!這已是重重難關,這已經要費無窮力量來打破它!盛宣懷豈有看不明白之理?所以他越發抱定宗旨,一定要貫徹他手訂的國家政策。他知道在朝廷上,除了載澤一派,其他的親貴無一個不恨他,在慶親王奕這個不倒翁的眼睛中,他更是一顆鐵釘。設若沒有外國財團爲了自己利益來支持他的話,他是早就應該滾蛋。目前這筆大借款的成功,正足證明他的重要。如其因爲四川一省少數紳士反對而就萎縮下來,而就對外失信,那他還能做什麼官?還能借什麼款?還能辦什麼實業?還能當什麼經紀?有這樣的利害衝突,他對於四川一省少數紳士,便不能不想出各種方法,把這些人壓制下去。好在有個得力幫手端方,自以爲熟悉川人情性,又有個得力的包探尹良,隨時報告成都方面令人喜聞的消息。到最近,他看出時機已快成熟,便與載澤商量,一方面電促趙爾豐從速到成都接事,用嚴重手段直接去對付那些少數紳士;一方面叫端方趕快到武昌去與瑞洽商,帶領一標人馬進駐宜昌,增強李稷勳的倚賴,並對四川人表示一下,若再執迷不悟,仍舊頑抗,便要用槍炮來對付了;再一方面針對同志會的呼籲,絕對認真查賬,查賬以後,再議辦法。盛宣懷和端方始終認爲對付四川爭路運動,只有林黛玉的兩句話最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既然半步不能退讓,因就不再思考另外的辦法。
這重重難關還像無數的無形魔爪,從四面八方移動過來,凡是要害地方,都有着它抓住、着它撕成片片的可能。到那時候,豈不什麼都完了?但是這時,又千萬退讓不得。一退讓,也便什麼都完了!
蒲伯英、羅綸、劉聲元、鄧孝可、葉秉承、王又新、程伯皋一班人雖然坐在成都,耳目閉塞,因爲肯用心思,到底看出了一些徵兆。正好,郝達三把蘇星煌的來信交與大家之後,又把葛寰中帶回來的種種消息,詳細向大家談了一番。
蒲伯英登時一拳打在桌上道:“得之矣!”因就決定了對策。
對策之一是,多派一些代表出去,把四川爭路真相告訴大家。同時請求兩湖廣東的諮議局和地方各法團起而聲援,不要使四川陷於孤掌難鳴。“須知川人之爭,實民權與專制之爭,川人不幸而失敗,行見專制淫威氾濫國內,則所身受其殃者,豈獨川人而已哉!”這是葉秉承起草,準備交代表們帶去親致兩湖廣東諮議局的公函上的幾句話。至於到北京去的代表,那就不只是帶一封公函了。他的責任極大,他須會同諮議局留京副議長蕭湘蕭秋恕,把四川人爭路宗旨廣爲傳播;他須把贊成爭路的在京同鄉聯合起來,成立一個強有力的保路同志協會,來抵制賣川求榮的甘大璋等;他須設法打通慶親王和其他不滿盛宣懷的親貴的門路,運動這班較有力量的大人物出來,主持正義,裁製盛宣懷賣國行爲,修正他的國有政策和借款合同。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設法向攝政王請願,陳明四川人的公意,只在反對盛宣懷,並不是反對大清朝廷;反對盛宣懷,也只反對他妄改先皇詔旨,不顧法律手續,欺君罔上,媚外營私。總而言之,到北京去的代表是很不容易擔任,因爲北京正是載澤、盛宣懷、端方等人的窩巢,他們的勢力多大,連慶親王尚氣憤得請了病假,現在要以一二個四川代表的力量,將他鬥倒——姑且認爲果能如願以償的話,那真不知道要冒多大危險,要流多少血汗!至於請願失敗的情形,雖有人想到,卻都不願說出來。
到廣州、到長沙、到武昌等處去的代表,很容易便推定了。推到去北京的代表時,大家都把眼睛看着劉聲元。
“這還用說嗎?我去!……假使有人再同我爭,我先就同他拼了!”
劉聲元的聲名就有這麼大。當他剛在北面臺子上被介紹和大家見面,臺下雖只幾百人,可那巴掌聲音倒像有千把人在拍。同時,一片人聲滔滔滾滾,滾到南,滾到北,滾到西,到處都是:“歡送!……歡送!……歡送劉代表!……歡送我們的劉代表!……”
傅隆盛興奮得忘了形,連連用手肘拐着站在身邊的人說:“看囉!這簡直是個鐵打的漢子!”等到別人要問他是什麼意思時,他又翹起一個溜圓肚皮,擠到前面人堆中去了。並且把雨傘挾在腋下,兩隻手舉到耳邊做成兩個招子,安心把劉代表吐出的每一個字音,毫不遺漏地全招到他那有點重聽的耳朵裏。
只有吳鳳梧一個人有點莫名其妙。他不懂得傅隆盛爲什麼會這樣。想問楚用,楚用也張着大口看出了神。
劉聲元蹙起眉頭,眉心皺紋結成團;油黑臉上,堆滿憂鬱。先向臺下深深鞠了一躬,舒了口氣之後才說:“今天來和諸君告別……不是小別,是永別!……”
話說得又遲鈍,又直率,又平淡,可是噼噼啪啪的巴掌還是很響亮。
“我到北京去……呃!我到北京去……本會派我去……沒什麼……請願……”
就這樣,還是有人拍着巴掌大喊:“歡送!……歡送!……”
他仰着頭,又舒了口氣:“朝廷不答應我們要求……我不回來了!”
他沒有哭,人堆中有人哭,聲音不大,只唏呀噓的。卻沒有人拍巴掌。
“鄙人的生死沒啥……希望諸君堅持到底……堅持……到底!……”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微弱。
“還希望守秩序!……要嚴守秩序!……莫要暴動!莫要取破壞手段!……諸君……要學文明國大國民喲!……”
他說不下去了,舒了口氣,又一鞠躬。剛擡頭,便見臺下面一個頭發花白,身軀肥矮,沒長鬍須的老頭兒,噙着兩泡眼淚,雙手捧着一把雨傘,向他一面作揖,一面嘮叨:“噢!感激你!……噢!感激你!”
立刻學着傅隆盛這樣做的,有幾個人,都是戴草帽的鄉下人,有的說:“難爲你囉!……難爲你囉!”也有這樣說的:“你不要死,我們聽你的話。盼望你太太平平頂着聖旨回來纔好喲!”
劉聲元走下北臺,轉往別一個臺上告別時,在別個臺上告了別的其他兩個代表,又輪番來到北臺。
吳鳳梧這時恰與傅隆盛和解了。
當傅隆盛剛剛作罷揖,肩頭忽然着人拍了一下,道:“傅掌櫃纔是一個好心人呀!”
回頭一看,就是那個踩了腳還罵人的橫傢伙。
楚用已在旁邊笑道:“來來,傅掌櫃,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帶過巡防營的吳管帶,起先是無心得罪了你……”
吳鳳梧不等說完,就接過去道:“罵哪個龜兒纔有心得罪人!先前硬不曉得你是這樣一個好心人。”
“噢!吳管帶……相罵沒好口呀!……沒啥說頭,晏會兒街口上吃茶,算我的。”
“不!非算我的不可!”
恰恰王文炳偕同顧天成和他伯父顧輝堂第二個兒子,就是曾經做過錢縣丞女婿而今在汪九曲家祠私立法政學堂讀書的顧天相,一同走來,說道:“吳管帶還在這裏?那就免我到三聖巷去找你啦!你的事情說好了,還不只是一個部長點了頭,連會長問清你的履歷後,也贊成你趕快到新津去。已經發的費用由老楚轉給你,委託書由我去辦。事情就按照昨天說過的那些話去做,先找老楚的父親介紹一下也可以。”
王文炳隨即有意無意地笑了笑說:“你真算碰上機會,比這位顧團總的事情,就順手多了!”
“!是顧團總?久仰,久仰。請教貴處是……哦!那地方我去過,也不算十分小。尊章是哪兩個字?……天,天地元黃的天,成都府的成,高雅,高雅。……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兄弟我才結交的好朋友傅隆盛傅掌櫃,商界裏頭頂刮刮的熱心人!”
他們便這樣在會場中間一應一酬,直到告別禮畢,軍樂大奏,中間高臺上那個又矮又瘦的司儀——原來是商會總理廖用之,走到臺口,大聲宣告散會。
好幾百人全朝傍街的木柵大門涌去。
天上的雲幕越薄,太陽影子籠罩下來,又熱烘烘地。
四
吳鳳梧這一天說不出的高興。萬沒想到回來才兩天,便得了差事!——他把同志會當作一道衙門,把委託他到新津去聯絡侯保齋大爺當作差事,把委託書當作札子,把王文炳、楚用兩個中學生當作官高一職的同寅。當王文炳和楚用與他分手時說:“那麼,說定了。委託書和錢準定今夜送到你家裏。你趕今下午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走。羅先生說過,事情不能再拖了。”他感激得簡直說不出話。
傅隆盛在分手時說:“吳管帶你好像沒有雨傘?”
“何消說哩!要有,也不會鑽到臺子底下躲雨去了。”
“吳管帶要上路,傘是應該備辦一把,天有不測風雲的……我送你一把大雨傘,道地加工貨色,又可遮太陽,又可遮雨……嗯!又重又長,打捶時也用得上。”他笑了。
吳管帶當然也笑了:“這樣好法,還有啥說的。不過不好叫你破費,你我初交,我照價打個九折付錢。”
“不要見外,吳管帶。說清楚,我並非故意舔你屁股,因你上路是爲了同志會的事,你看,人家劉先生連命都捨得,難道我就蝕不起一把傘?”傅隆盛馬起臉說得很認真。
“不然的話,我手上這把傘就好送給你的。因是傘把上刻有我的名字,又舊了,不好送人。務必請你今天下午路過鹽市口,到敝號上來一頭。我包管挑一把頂好的新傘送你。要來喲!這是我的一點誠心!”
吳鳳梧直到傅隆盛轉身後還在說:“多謝!多謝!一定給你四海揚名,包在兄弟我身上。”
顧天成邀約他到枕江樓去吃一杯。說是彼此一見如故,目前又一同在同志會做事,也算三生有幸。他明天也要回去辦團,還有一些事情請教,一個小東道不算什麼,聊表敬意!聊表敬意!
他當然不能推辭,只好說兩句應該說的抱歉話,便一同朝着文廟前街,再沿上蓮池邊,插向南門走去。
枕江樓是前年重修南門大橋——一般叫作萬里橋時才趁熱鬧開張的一家小飯鋪。地點選得還好,恰處在大橋上流的岸邊,臨着錦江江水,砌了一道短短的石堤。堤上簡簡單單修了一排僅蔽風雨的瓦頂平房。平房盡頭處,也就在石堤尖端,蓋了一間圓形草亭。石堤得虧比大橋低,向下流頭望去,靠岸第二孔石拱橋洞恰似它的大門。大門外景緻甚好:天竺寺的後圍牆,牆外臨河小路,路邊的大黃桷樹,樹腳下的石磧,石磧上面的水波,那麼遠法,看來真像畫面。只是近處岸邊一座積得山樣的垃圾堆,成天都有一些窮婦女窮小孩蹲在上面刨渣滓,找東西,不免有點煞風景。畢竟因爲地當橋洞,又在水流湍激之處,無論何時,好像總有一股涼風拂人,在天氣熱時,這地方的確是一個乘涼飲酒的雅座。而且上流頭也是一大片鵝卵石壩,壩上河岸邊一排斫折不死的老楊樹,樹下是個賣魚蝦的小碼頭,好吃嘴的客人每每親自去買了魚蝦,煩廚房大師傅趁活做出來,非常好吃。這一切都合上了成都人的口味。於是它便從一個普通小飯鋪搖身一變,變成一家館廚派而兼家常味的、別具風格的中等南堂館子。座頭幽雅,又有天然景緻,更兼價廉物美,首先來照顧它的是南門一帶生意人,就不辦會酒,也常來打平夥。其次的常客是學生們。到學生們作了常客,才懸上招牌,不知是哪位雅人給它取了這個切合實景而又帶有詩意的名字:枕江樓。雖然這時還只有樓之名,而無樓之實。
枕江樓只有五個座頭,寒冬數九還好,從初春趕青羊宮的日子起,它這裏就生意興隆。如其在下午兩三點鐘來,包你不能夠隨來隨坐,人少也絕不能獨霸一個座頭,不讓後客來鑲一下的。
這天,顧天成三人來時,剛從大橋這頭走進一間柴炭鋪子的過道,再下幾級石階,踏上枕江樓的石堤,就聽見全排平房裏全是高聲大嗓、劃掌鬧酒、談家常話、講生意經的聲氣。從沒有糊紙的菱形窗格中看過去,只見盤着髮辮的頭,精赤條條的背脊和膀膊,原來正逢上座時候。
吳鳳梧站在石級上說:“好生意!”
顧天相說:“我的估計沒錯吧?依我說,還是到北新街的精記去。不然,就總府街的崧記也好。”
顧天成前天來吃過這裏的醋熘五柳魚和醉鮮蝦。覺得精記、崧記都只有蒸菜、燉菜,沒變化。光是吃飯倒方便,泡菜都不差。但這裏……隔着木欄杆,看見廚房正在炸魚,爐火好旺,嵐炭火焰從耳鍋邊冒起來好幾寸高。四五個人站在菜案邊擠蝦仁。另一個廚子從爐子上一個挺大砂罐裏,熱漉漉地舀了一中碗黃燜雞,把旁邊耳鍋裏剛焯好了的三塌菇蓋上兩湯杓,遞給身旁一個堂倌道:“亭子上的。”堂倌打從身邊過時,啊!好香!顧天成決心不打退堂鼓。
“喂!找個座頭。只有三個人,鑲一鑲都使得。”
“來嘛!亭子上只有兩個客夥,鑲得下。”
草亭被平房遮住,在石堤這端看不見,及至轉過平房,果然亭內一張足容八個人坐的圓桌,只有兩個人在那裏靜悄悄地淺斟低酌。
顧天成走在前頭,剛靠近圓桌,還沒待堂倌打招呼,兩人當中一個穿官紗汗衣背向裏邊坐着的人,猛一掉過頭來。
“唉!纔是郝家大老少!”
因爲他們在幾年前有過一場買墳園田土的糾葛,所以到最近,無意中在鐵路公司碰頭時,由鄧乾元一介紹,彼此都記起了對方的來歷和往事;兩個人反而熟悉起來,談得有勁,真像多年朋友。
郝又三當下緋紅着臉站了起來道:“是顧三貢爺。……怎麼,也來吃館子?”
堂倌滿臉是笑,一面安條凳,一面說:“都是熟買主,這就好囉!我添杯筷去。……是是,菜牌子跟着拿來。”
顧天成向他堂弟和吳鳳梧介紹了郝又三。恭維話說了一大堆。郝又三更尷尬起來,坐下也不好,不坐下也不好。
“這位是貴友嗎?既然幸會,介紹一下吧!”顧天成並未察覺什麼,還是那樣熱情要好的樣子。
“這是我兩年多沒見面,今天才重新碰頭的小朋友,王念玉老弟。”
不像介紹,卻像在解釋。
王念玉滿不在乎地擡起身向着衆人笑道:“幸會,幸會。都請坐嘛!真的,我才從自流井鹽號上回來沒幾天。又三哥特別招呼我吃杯酒,跟我接風。”
顧天成是老內行,自然一看就明白這個標緻少年是幹什麼的。
顧天相是個胎裏紅,從前只讀過私塾,繼而娶了錢縣丞大小姐,生活圈子也只是從自己的土財主家,擴展到老婆的小官場家。近幾年,由於和走馬街範興和綢緞鋪開了親,繼室範淑嫺是讀過懿行女子學堂的女學生,人不漂亮,卻很能幹。嫌丈夫是個繡花枕頭,用盡軟硬手段,不惜和公婆吵鬧賭氣,在老人婆未死之前,纔算把顧天相逼上了路,到汪九曲家祠私立法政學堂讀通學。雖然有了學友往來,生活圈子更扯大了,但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還是和以前差不多。所以此時看見王念玉,只覺得這個美秀的、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爲何打扮得這樣奇怪:腦後只管拖了一條油光水滑的鬆三把髮辮,當額卻留了一道長劉海,很像時下的女學生和一些官家小姐,只是沒把劉海梳下來,拱貼在那羊脂玉似的額頭上。這時,脫去長衫,只穿一件米黃色葛紗背心,敞着二寸來高、滾了一道玉藍綾邊的高領,也不該是男子穿的。露在外面的一段項脖和兩條膀臂的樣子,想一想,好像只有前房死去的老婆錢大小姐纔有這樣細膩的肌理,亭勻的骨骼。而且態度又那麼隨便大方,乍一見面,他就能那麼有說有笑,說起話並不粗魯,有時拋幾句文,連自己也不知出處。這到底是什麼人?不像官宦人家的子弟,又不像綢緞鋪、洋廣雜貨鋪的徒弟,自然更不像唸書的學生。爲什麼又同一個當教習的人在一塊?還稱哥道弟如此親熱?顧天相也有點懷疑:莫非是吃相公飯的子娃娃?也不很像。那班鑽茶鋪、鑽客店、鑽私煙館的子娃娃,他看見過,哪裏有王念玉文秀?卻比他妖豔。
顧天成雖是粗心人,到底也看出了郝又三的不安。心裏好笑:“這算啥喲!難道害怕我剪他的辮子嗎?唉!目前顧三爺歸了正,有管頭了,還敢在外頭亂來嗎?”
郝又三留心顧氏弟兄似乎並不見怪他如此一個正經人,又是學界先生,怎麼會有如此荒唐行爲。他因此認爲顧氏弟兄大約並沒看出王念玉的破綻吧?他心裏安穩下來,神色也漸漸自然了,話也說得伸抖了。大家講到南校場歡送情形,他不勝慨然說道:“聽說今天劉藜青先生告別時神情,真有點易水悲歌的樣子,可惜我有事沒去參加。我曉得劉先生是個硬漢子,做起事來,認真得連鐵釘都咬得斷。但是依我看,他這回到北京去卻不適宜。我聽人說來,北京的政界腐敗得很,無論做什麼,非錢不行;尤其要去請見那些大位,王爺也罷,貝勒也罷,若果不把門包遞夠,連名帖都傳不進去的。像劉先生那樣直道而行的人,恐怕要失敗。不過拿同志會裏各位負責先生來說,眼前除了他去,又還找不出比他更妥當的人。蒲先生、羅先生倒對,但不能走,眼前同志會正在過經過脈時候,一天也離不了他們。其次鄧慕魯先生也還可以,但又要和葉秉承先生到新津去迎接趙制臺,這也是一樁重要事情。因爲……”
顧天成把手一伸,正待插嘴說什麼,卻被王念玉搶先說了起來:“罷喲!又是天下大事,又是同志會來了囉!”他還抿嘴一笑:“真的,同志會成了一股風,連自流井都吹去了。你們沒見那些在鹽巴堆裏喂大的牛屎公爺,平日除了抽鴉片煙,打鬥十四,玩姑娘外,曉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米是啥子樹上生的?銀子是哪處地下冒出來的?今天也講起鐵路來了,也要搞啥子同志會了,真焦人!我看不慣了,才離開鹽號跑回來,不想躲鬼躲到城隍廟。前天剛纔進大門,就碰見上房孫家請客,轎廳上好多大班,你一言,我一語,全說的是同志會。連家嚴那位口不妄言,言必稱先王的古董,也開口保路,閉口廢約起來,我兩隻耳朵都塞滿了!只說今天同郝哥子躲在這裏喝一杯,談談風月啦,談談這兩年來成都的什麼趣事啦,偏偏你們又說起了天下大事,又說起了同志會!我求你們換個題目,莫再談這些討厭事情,好不好?”
說得大家笑了起來。恰好堂倌來上菜,是顧天成要的醋熘五柳魚。
魚吃到要翻身了,顧天成放下筷子,把斟滿了眉州宏誼號仿紹酒的大酒盅端起來,才察覺出玲瓏透頂的吳管帶,自介紹之後,便一直不大說話,並且吃得也少,喝得也少。
原來吳鳳梧一見王念玉,幾乎駭了一跳。如其不經郝又三介紹,如其不是王念玉一口道地成都腔,他簡直要懷疑是小戴復生了。
坐下來,恰又和王念玉正對面。再仔細一看,方判辨出這個王念玉不同於小戴的地方,原來還很多:鼻樑沒有那麼輪;上脣比小戴的短,也比小戴的薄;臉蛋兒要圓些,顴骨沒有小戴的那麼高;眉毛更細,更彎;尤其是眼神,小戴雖也是白果型的眼睛,雖也是雙層眼皮,雖也水汪汪地黑白分明,可是多多少少有點剛強氣概,大約本底子既是北方人,又在趙大人身邊久了,說得起話,仗恃自己有權有勢,到處高人一等,敢於橫起眼睛看人的緣故吧?這些不同地方,也得留了心才分辨得出。如其不然,起碼也會把兩人當作一母所生的兄弟。小戴年齡大點,自然不及這小兄弟嫩氣,也不及這小兄弟文雅。
他定了定神,方纔察覺王念玉和郝又三原來是個老皮絆,並察覺郝又三起初那段時間裏侷促不安的神情。心裏尋思:“這爲了啥?光明正大帶個子娃娃吃酒,有啥不好意思?難道這娃娃還長相不好,舉止下流,把公爺醜了嗎?”再一想:“不對!莫非這娃娃有啥不妥當處,生怕人家給戳穿了,沒面子?”
到底因爲他和郝又三還剛見面,尚摸不夠郝又三是哪一路人,哪一路脾氣,只好暫時裝得老老實實,眼不亂瞬,口不亂開,只顧尖起耳朵去捉拿人家的話,再從話中去摸底細。
待到醋熘魚翻身時,憑了他好多年的經驗,把這幾個新認識的人都審察得差不多了,顧天成才說了句:“吳管帶然何這樣客氣!”他便在一個哈哈後,說道:“我客氣?你哥子才客氣!別的不談,光這管帶前管帶後,就整得我受不住。”吃菜喝酒後,又接着說道:“何況管帶又是除脫了的。就不除脫,也值不得掛在口上。哪個不曉得文官張張嘴,武官跑斷腿。比如我們關外,管帶隊官滿天飛,拿綠營官階來說,不是守備,也是都司。可是隨便見着一個師爺,管他有功名沒功名,只要是個穿方襟馬褂的,便得立正舉手。雖不像從前跪半條腿請安,但也夠下等了,其餘的,就不用再說。……兄弟我草字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哥子們瞧得起,稱呼一聲草字,親熱點,喊聲老吳,那就承情不淺。”
王念玉擠着一雙俊俏眼睛笑道:“既這樣,我就老實不客氣,稱呼你吳哥子了。吳哥子,你們巡防營裏,可有一個叫黃邦昌的人?”
“巡防營多啦。光拿我曉得的說,雷、馬、屏、峨有夷務巡防營,鬆、理、茂、汶和上川南有邊務巡防營,下川南、下川東和川北還有鹽務巡防營;打箭爐以外的,是屬於川滇邊務大臣的巡防營,又有點不同,和新軍差不多。你老弟問的這人,若在川邊巡防營裏頭,倒打聽得出。不過也要看是管帶嗎,是隊官?……我想你老弟問的這人,總不會比隊官小吧?”
“好像也是啥子管帶一等的。”王念玉似乎不很熱心地說,“我有好幾年不曉得他的信息,到底在哪處巡防營?是不是還在當軍官?我都不大清楚了。”
郝又三忽然想起伍平這個人。前年回來接家眷時,不是說升了隊官。要朝川邊開嗎?因就問吳鳳梧可曉得這個人。
“你問他,他恰是我的好朋友。是行伍出身,雖然兩眼墨黑,認不得幾個字,打仗卻行。立了很多功勞,已經是管帶了。我出來時,他正在打箭爐。……唉!說起來,他給我幫的忙可大咧!若不得虧他那兩塊龍洋的話……”
郝又三很是高興,正打算問到他那舊日的小學生伍安生,算起來怕不有十五歲了;正打算問到他那舊日的情人伍大嫂,別來兩年多,臉上的雀斑說不定連脂粉都掩不住了。不想吳鳳梧恰又說起他爲什麼緣故,着趙爾豐把差撤了,把執照追去,害得自己不能不唱一折《林沖夜奔》。他談得太好,不但把郝又三的思路岔開,並引動了大家對趙爾豐的議論。
首先就是顧天成,他說道:“提起趙屠戶,真是我們四川人命中的惡煞。有人說,他這一出來,四川人註定了要遭殃。”
郝又三問他爲何這樣說。
“因爲有人說,今年是辛亥年,亥屬豬,豬落在屠戶手上,還有不開殺戒的?”
他的堂弟向來不大說話,更不會發議論。只是凡他堂兄在暢談時候,總要反駁兩句,惹得他堂兄不舒服。這已成了習慣。此刻不禁笑道:“三哥奉了洋教,連祖宗神主都不要的人,就只愛迷信。”
“我這話是迷信嗎?你曉得是哪個說的?”顧天成竟自不像往次那樣毛焦火辣的樣子,倒奇怪了。“告訴你,就是你家二少娘範淑嫺說的!……專愛剝人家瘡殼殼的人,今天可剝在自己身上來了。啊!哈哈!”
兩弟兄一開玩笑,桌面上更其熱鬧。
王念玉忽然拿手把郝又三肩頭一按道:“又三哥,我問你一句話。我在自流井,聽見一個牛屎公爺說,今年春天,周禿子因爲在花會上請客,不知爲了什麼緣故,遭諮議局參了一折,說是幾乎把道臺都丟了,有沒有這回事?”
顧天成接着說:“是呀!我們場上也傳遍過,說是周道臺着諮議局整慘了,站不住腳,朝東三省跑了。但這回上省來,卻聽說他又升了臬臺。並且說他還和同志會打得火熱,隨時都在請同志會的人吃飯,商量事情,還到同志會演說過。我也不曉得這是咋個搞的。”
郝又三笑了起來道:“我明白了你們說的話。原來你們說的周道臺,是前任巡警道周肇祥,並不是現署臬臺、前任勸業道的周孝懷。大概周孝懷當警察總辦出了名,大家太恨他,恰恰周肇祥也姓周,所以弄出這樣一種誤會。或者有些人明明曉得是兩個人,故意搞成一個人,說起來使大家聽了安逸,也未可知。不過自流井傳說的諮議局出摺子參人,這就胡說了。諮議局只是一個官辦議會,對於本省官員,它只能彈劾,還只能向制臺彈劾,它哪有用奏摺向北京參人的大權?你說的那個牛屎公爺,大概是不讀書的,所以才亂用字眼。”
“牛屎公爺讀書?除非公雞生蛋!”王念玉仍然理着原來話頭問道:“你再說說周道臺——就是你說的那個周道臺,怎麼會遭諮議局彈劾呢?”
“你不是說他在花會上請客嗎?就因爲他是趙制臺——調任東三省總督的那個趙制臺的紅人,從一個候補道臺一下就署理巡警道,得意渾了,請客那天,忘記了是國忌日,是哪一個皇后的死忌。本來不要緊,大家都記不得了,聽說連制臺衙門的儀門上都沒有擺設忌日牌。但是被花會特刊當作新聞載出,也不過只想開個小玩笑罷咧。不料這位周肇祥才認了真,立刻就叫花會上的警察把報館封了,還要辦人。惹得報館在聚豐園把他那天開的菜單找到,用石印模印出來送到諮議局,諮議局才據以彈劾了他一案。這種事,在官場裏頭太平常了,怎麼倒四遠流傳起來?你們要看官場笑話,現在新出版的一部白話小說,叫《官場現形記》的,那上面確實載了官場多少醜事。不過作這小說的人,大約聞見還不很廣,比如我們這裏彭縣經徵局局長唐豫桐太太田小姐的風流故事,那小說上便沒有……”
幾個人都要聽這風流故事。
原來趙爾巽在調往東三省時候,手下有四個紅人,都是他認爲極有才幹,將來可以留爲他兄弟趙爾豐接任之後用的。其中一個周肇祥,在他未走前,被諮議局彈劾了,走後,只好奏調到東三省去候補。又一個,就是在丁未年捉拿革命黨最爲出力的華陽縣知縣王,已經連捐帶保爬到了候補道,被安置在督練公所掌管新軍。又一個是候補道楊嘉紳,原來的差事是官班法政學堂監督。因他專能仰體憲意,策劃一些如何整人害人事情,在四個候補道當中,最爲了不起的一人。所以被破格保舉,奏署由四川鹽茶道升格,改爲四川鹽運使這個官。末了一個,是營務處總辦,又正署理着空頭銜的松潘鎮總兵的田徵葵。所謂風流田小姐,便是他的小姐。田小姐是趙爾巽的太太孟夫人的乾女,同時也是趙爾豐的太太李夫人的乾女。她有兩個乾媽,都愛她。她又有兩個乾哥哥,也都愛她,一個是趙爾巽的兒子趙老四,一個是趙爾豐的兒子趙老九,這四個人,都是四川官場裏頭不露面而又掌握大權的人。照理,田小姐得了這四個人的愛寵,也夠了。卻不然,她還愛上了趙老四的一個小跟班,又愛上了趙老九的一個外寵,當時成都有名的旦角劉文玉。這一來,把個四川總督衙門搞得不成名堂。恰好唐豫桐捐了個知縣指分到四川來,不知道和孟夫人是什麼姻緣,暫時落腳在南打金街、趙爾巽來川時住過的一所公館裏,就便謁見了孟夫人。孟夫人看見他又年輕、又俊朗,爲了要使制臺衙門恢復一下它的莊嚴面貌,遂把田徵葵召去,叫他把唐豫桐招爲女婿,這是憲太太的主張,是乾媽的主張,而乾哥哥都贊成,當丈人的沒話說,當丈夫的更是喜出望外。以田小姐的身價,只下嫁給一個光桿候補知縣,這如何可以?那時,繼任巡警道的徐樾正當着全省經徵總局的總辦。孟夫人便吩咐下去,要他立委唐豫桐充任成都華陽兩首縣的經徵局局長,表示乾女婿到底與衆不同。徐樾卻作難起來。如其這話出自次帥面諭,他很可以頂回去說:“候補人員正多,輪不到差缺的也不少,唐令新來,尚無資望,驟然委以首縣大局,豈不惹人非議?”但他能頂回孟夫人的吩咐嗎?後來不曉得費了好多脣舌,又走了四少爺的路子,才把唐豫桐這傢伙委到彭縣去當經徵局局長。據說這裏陋規所入比成華還多,距省又只百把裏,也便於田小姐隨時來往。這樣才使田小姐首肯,當然孟夫人也才答應了。
王念玉又問郝又三:“這個田小姐,你可看見過?這樣風流人物,想來不是王嬙,也是西施了。”
“我沒有看見過,只是聽大家這樣擺談。其實,這樣的事,還是不算稀奇,只要你肯同官場往來,隨時都可聽得見的。什麼風流小姐啦!風流太太啦!風流姨太太啦!倒都不見得盡是美人。美人也不一定這樣風流。本來天地間美人就少。”
吳鳳梧不住點頭道:“郝先生的話不錯,我生平就沒看見過啥子叫美人兒。倒是男子當中,生得好的卻多。不是我當面恭維,你面前這位王老弟,我看,在婦女裏頭就少找。”
“嗨!說到我頭上來了,豈有此理!”其實王念玉很是得意,滿面是笑地說,“等我罰你兩杯!”
顧天成早站起來把酒壺搶到手上,按着壺蓋說道:“要說罰酒,我看除了郝大老少和王兄弟外,我們三個人都該罰。我說,罰酒免了,等我來敬一杯吧。普遍敬,都要喝,王兄弟更要喝……”
“爲啥要你敬?”郝又三也站起來,要去搶酒壺。
“話說明白,今天這一臺,由我請。……莫同我爭,郝大老少。你不曉得,我有事奉託吳哥,這一臺,是作爲定錢的。……請吧!我先乾爲敬了!”
吳鳳梧把酒盅放下後,笑道:“話說在前,天成兄。東西一定弄得到手,但必須等我由新津回來後,再找門路。日子的長短,可不能定。”
王念玉笑道:“顧哥子要買田房嗎?”
“莫挖苦我只曉得買田買房。其實,這幾年已不買了。我託吳哥買的,是團上用得着的幾支硬火。真可惜,和他哥子遇合太晚,他明天便要去新津爲同志會幹事,不然的話……”
郝又三道:“新津去幹事?”他定睛看着吳鳳梧。
“是的,有個王文炳先生,告訴我說,羅先生還有哪幾位先生委我去聯絡侯保齋大爺,叫我明天就走。”
“見過羅先生他們沒有?……依我想,應該見一見。我曉得鄧孝可、葉秉承兩位先生都要去那裏,你又從趙爾豐跟前出來,或者他們有話要問你。若能一道走,更好些。”
“本來應該去請示的,但王先生沒說介紹我去,這咋個搞呢?”
“那麼,我幫忙好了。明天上午……嗯!對的!就明天上午,吃過早飯,你先到鐵路公司去等一等,我明天一定去的。”
吳鳳梧到這時才恍然,這個公爺原來並不單純,他還能夠和會長部長們商量事情,看來,定然比王文炳的資格還高囉。於是趕忙離座,顧不得重穿長衫,只是把卷起的汗衣袖子抖下來,扣上衣紐,恭恭敬敬衝着郝又三一揖到地,一面說道:“多承大力幫助,我這裏先道謝了!”
郝又三連忙捉住他雙手道:“這算什麼!小事,小事。……現在請把伍平的近況告訴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家眷也在打箭爐嗎?”
王念玉抿着嘴笑道:“我早曉得你憋不住了。”
郝又三似乎要生氣的樣子,兩眼瞪着他道:“莫胡鬧!難道不該問嗎?”
“好朋友嘛,咋個不該問?連我也要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