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平原上快要成熟的遲種的稻,嫩黃得一望無涯。有人形容說:很像一片翻着濁浪的海。——是一片海,不過是淺海。它很淺很淺,淺得足以容人在它的浪濤裏自在遊行。
這段稻海中心,涌現出一簇青鬱郁的瓦屋頂;而且還有很高峻的扳鰲抓角的屋檐,還有枝葉紛披、老幹橫拿的皁角樹,柏樹和到處都有的楨楠樹。這是處在成都之西的郫縣和崇寧縣交界地方一個大場:安德鋪。
今天是趕場日子。大路小路,在連天陰雨後,一溜一滑不好走。但是趕場的人,從二簸簸糧戶到莊稼佬,從抱着公雞、提着雞蛋的老太婆,到背上背一匹家機土布、拿着一大把雞腸棉線帶的中年婦女,仍然牽線似的向場街上走來。
晌午以後場散了。場上的茶鋪、酒鋪、燒臘鋪、麪食鋪的生意更加興旺。
出名的老牛筋何幺爺,戴一頂幾乎要脫圈的舊草帽,腳上草鞋是撿他長年穿得不要了的,拄一根可以當柺杖用的粗葉子菸杆,挺着胸脯,一路東張西望着向場口走去。
有幾個年輕小夥子,也有兩個中年漢子,正圍坐在一家茶鋪的臨街安放的大方桌上吃茶。
大家都在打招呼:“喂!何幺爺,吃碗茶去。”
一看,都是左鄰右舍的熟人,何幺爺開心笑了起來,露出缺了幾顆牙齒的牙牀,上脣上的不多幾莖很像黃鼠狼的又硬又棕的鬍子,也在皺臉兩邊顫抖了幾下。走上臺階,大聲喊着:“茶錢!茶錢!”葉子菸杆交代給左手,空出滿是筋疙瘩的僵硬的右手,虛張聲勢地伸到裹肚兜裏,直等有人把茶錢給了。——鄉場上吃茶,還是百年以來的老價錢:三個制錢一碗;還是可以搭一個毛錢,如其你找得出毛錢來的話。——才抓了幾十個制錢出來,疊在自己面前桌邊上做樣子。
何幺爺裹着葉子菸——是他自己地頭上出產的柳葉煙,問道:“今天又聽了些啥子新聞?”
“還不是那些。”
“有同志軍的沒有?”
“啷個沒有呢?”
“正要講給你聽,張莽子也出來啦,帶了好幾百人。”
何幺爺把眼睛一眯道:“張莽子?哪個張莽子?”
“就是灌縣山溝裏的張熙呀!”
這果然是一件使人注意的新聞。張熙是灌縣山溝裏的袍哥,手下管着成千上萬的挖礦的礦夫子,就由於礦夫子當中有一些犯過案子的亡命之徒,在鄰近幾個處在平壩的州縣裏的人們,幾乎都把他們看作是梁山泊上朋友,張熙是這班人的頭腦,當然囉,他不算及時雨宋江,也算托塔天王晁蓋。因此,張熙帶領隊伍走出山溝這件新聞,就夠大家議論了。何幺爺問到誰有那麼大的本領,公然把張莽子也都請出了山溝。
一個人答說:“還不是由於張大爺的一個字樣打了去。”
“哪個張大爺?……是崇義鋪的張瓜瓜,還是新場碼頭上的張尊?”
“何消問得!自然是我們新場上的張大爺纔有那麼大的神通!”
“那也不見得。難道張瓜瓜的神通還小了嗎?”
“說到神通大,還有哩。比如溫江縣的吳二大王、崇慶州的孫澤沛,哪個不是三頭六臂的龍頭大爺?”
何幺爺把草帽揭下,一面吧嗒着葉子菸道:“我說,張莽子的隊伍,莫非也拖到新場來了?”
“就是囉!”
“會把新場擠爆的。”
“啷個不擠爆咧?屁股大一個小場份,一下擠球幾千人。”
“光是些同志軍也罷了,還有一夥學生軍。”
何幺爺很是同意地說道:“我也這麼說,一夥學生娃娃懂個球,也打起夥地跑出學堂來湊熱鬧。”
一個年輕人正從身旁一箇中年人手上把水煙棒接過來。遂哼了一聲道:“你莫那麼挖苦人喲,何幺爺。你到新場去看看,學生軍硬是比好多朽杆兒同志軍還行哩。”
“我信你的話。”但是從他那眯起的已經有點昏濁的眼色上看得出來,他就是不相信這些話。
年輕人是他的老鄰居,每年農忙季節,父子兄弟總要到何幺爺家幫幾天忙,做幾天短工。何幺爺的損人利己的脾氣,他比別人知道得清楚,也比別人更討厭何幺爺那種表面一套心裏一套的態度。當下把黑油油的臉色一沉道:“你何幺爺信也罷,不信也罷,人家學生軍硬是了得。好多人都跑到新場去看他們站隊操練,嚯!好齊整!……”
不等說完,另一個人插嘴問道:“學生夥,斯斯文文的讀書娃娃,耍得動傢伙嗎?”
“哼!斯斯文文?平頭十幾二十歲的小夥子,個個壯得像牯牛!莫說耍得動傢伙,有人看見過,都說耍得好,有路數哩。”
年輕人有意地把學生夥誇了又誇,獎了又獎,甚至說到學生軍裏面有一尊牛兒炮,已經打磨得雪亮,“除了他們讀過洋學堂的人,別的人哪個放得來?”
何幺爺越是在熟人跟前,越是爭勝。這個年輕人,不但熟,拿行輩、拿地位來說,何幺爺更不能讓他佔上風的。因此,他把葉子菸灰彈了彈,遂帶笑說道:“莫再衝殼子啦!說到放牛兒炮,我比你知道得深沉。曾記得打李短搭搭、藍大順時節,我家興順叔在團練裏頭,就是放牛兒炮得的軍功。他能放聯珠炮,一炮接一炮,還不算稀奇。別人放牛兒炮,只講究打得遠,打得高,打得響聲震耳朵。我家興順叔不光是有這些能耐,他還打得準。比方說,半里路外,在樹枝上掛個斗篷,要他打下斗篷,不傷樹枝。你看,他只歪起腦殼一睃,轟隆!一炮打去,硬是隻把斗篷打下,不傷樹枝一點皮。大家說他的六品軍功,就因爲放牛兒炮的準頭好得來的。……嘿嘿!啷個能說只有讀過洋學堂的學生纔會放?我家興順叔就不是學生,就沒讀過洋學堂。嘿嘿!他……”
年輕人毫不讓步地問:“你家興順叔還在不在?”
“他的骨頭早已打得鼓響了。你想嘛,我都五十多歲啦,他當團練時,我還是個娃兒哩。”
“你家眼下還有沒有像興順大爺一樣會放牛兒炮的人?”
“唔!那倒沒有。”
“好道!別個說眼下只有讀過洋學堂的學生會放,並沒說差呀,你爲啥吊起嘴巴說別個衝殼子呢?”
這卻把何幺爺問住了,很像一塊石頭頂住他的心口。年輕人得了勝利,當然得意,其餘的人毫不擔心何幺爺慪氣,也都哈哈笑了起來。
何幺爺是糧戶,肚量到底不同,他並不慪氣。叭着葉子菸,把白濛濛的天空望了望,有意無意地嘆了一聲道:“天老爺也該晴得啦!今後紮實來幾天紅火大太陽,我們纔有飽飯吃囉!”
一箇中年人隨口答應道:“啊!何幺爺,你啷個這麼說?便是天年差點,你還不是有飽飯吃的。爲啥這麼說呢?首先,你自己有那麼多田,收多少,算多少,全是你的。何況你今年的葉子菸比去年還收得好。再說,你承佃倒石橋那一股田的主人家又厚道,從沒有到縣裏來理抹過你,天干水澇,全憑你一句話,收十成報七成,收八成報五成,錢糧賦稅由主人家上,管他天年怎麼樣,你名下的總夠得還有多!”
“哎喲!哎喲!你把郝家說得那麼厚道!”何幺爺故意皺起他那張活像幹梨子的臉,還連連搖着那顆頭髮業已花白的腦袋。“世上真有那麼厚道的主人家,狗都不吃屎了!”他濃濃地噴了一口青煙,面向衆人,“告訴你們,就是上個月的事,主人家的兒子郝又三又打發人來加了一回押金。通共幾十畝田,眼下押金已經加到九八紋銀三百四十兩。咳!你們算一算,厚道不厚道?咳!銀子錢,硬頭貨,三百四十兩啊,就是拿黃泥巴來捏,也會把手指捏腫的呀!你們想想看,這麼重的押,有幾個人撐得住。聽說,郝又三這個年輕人,又是他媽一個不成器的花花公子,今年到過年時,難保不再來向老子伸手,老子一想到他,腦殼皮都痛了!”
幾個人看見他那種故意做作的樣子,都笑着說道:“難道郝家光加押,就不減你的租谷嗎?莫要蒙誆我們啦,我們都是佃客,哪個心上沒有一個打米碗?如果郝家今年再加一次押,那纔是你何幺爺的喜哩!”
何幺爺低聲咕嚕道:“喜?說是憂還差不多。”
“真會裝瘋!我莫問你,如其郝家把押金給你加到田價的八成,你要不要把他這股田宰過手來?”
何幺爺用指頭把葉子菸蒂摳脫之後,說道:“宰過手來?倒說得撇脫!你們默倒我這二簸簸糧戶的擔子還不夠重嗎?唉!告訴你們,當了糧戶,別個只算你的入,不算你的出。我只算幾筆大賬跟你們聽:正經的地丁錢糧,”他把左手的指頭屈一根;“常年捐輸,”又屈一根;“庚子賠款,”又屈一根;“新政附加,”又屈一根;“鐵路租股,”左手捏成一個拳頭,並且把拳頭揚了揚。“一句話歸總,田裏出一擔,就要括掉你七鬥,出不上一擔,也要你湊夠七鬥,好不老火喲!”
因爲他的話有一多半是真的,大家纔不再向他取攻勢,有一個人甚至緩緩說道:“眼下不是說同志會已經打了傳單,從今年秋收起,啥子捐,啥子稅,啥子附加,啥子地丁錢糧,都不繳納了嗎?”
“那是同志會的傳單。好倒好,只可惜同志會、鐵路公司都遭趙屠戶封了。現在又是趙屠戶的天下啦,他雜種不加幾倍整你,就算他的德政,你還想他給你啥子好處!”
當下五六張口都爭先恐後地講了起來:
“我們現今有了同志軍,怕他趙屠戶再歪!”
“狗日的趙屠戶,也只欺軟怕硬,同志會都是一夥斯文老酸,才遭了他的欺壓。”
“他雜種默倒我們四川百姓都是些蠻子,好欺負!”
“把同志軍開到成都省去,先問他一個豈有此理!”
“吆走他狗日的,天下才得太平。”
“光吆走趙屠戶一個人還不夠……”
另一個常到成都走動、號稱見多識廣的中年人搶着說道:“對!還有周禿子、田莽子、王殼子這一夥哩。”
何幺爺道:“周禿子這個害人精,我曉得他的,該吆走。田莽子、王殼子,是做啥子事的人呢?”
“啷個?你連這兩個人都不曉得嗎?田莽子就是田徵葵,王殼子就是王呀!”
好幾個人又都不約而同叫了起來:“是這兩個寶貝嗎?該吆走!該吆走!”
何幺爺接着說道:“四川的贓官多得很,光吆走這幾個人,還是搞不好的,一句話歸總,四川人該背時,才遇合上了趙家兩個雜種。你們總該記得吧?自從趙爾巽開辦經徵局以來,我們四川人哪一個不遭他的剮剝。我說剮剝,一點也不冤枉他,硬是剝了人的皮,還要剮人的油。他媽的,這日子越過越難過了!”
又是那個見多識廣的中年人,一面在板凳頭上敲着水煙棒,一面說道:“提到經徵局,我又想起這個月初七,彭縣出的那件案子。……你們可曉得彭縣人爲啥子事把經徵局打了?”
“啷個不曉得!就因爲你說的那個田莽子的女人,在戲場裏賣妖嬈,惹出來的禍事。”
中年人把那根磨擦得已經上了油汗的竹根水煙棒轉到別人手上去後,喝了口茶,才搖着頭道:“調戲那濫婊子,只算是個由頭。其實,就由於那狗日的經徵局太可惡啦!……”
大衆不等說完,都一齊應起聲來:“就是囉,太可惡了!……”
何幺爺尤其氣憤地說:“以前做官人也要錢,就沒有像經徵局要得無邊無款的。比如說,從前的常年捐輸,藩臺的公事下到縣,知縣大老爺一定要掏腰包備辦一臺油大,把全縣鄉紳請去吃了,還要說些好聽話,才說到捐款頭上。這其間,還由得鄉紳們講價錢,一萬兩銀子,可以講到八千。講好了,才由知縣按廒冊攤下來。可是他媽經徵局是這樣的嗎?那纔不是哩!他媽的,油大沒有了。咳!油大倒不稀奇,說老實話,頓把油大,哪個又沒吃過?說起來,那原是一種禮行呀!官家向我們要錢,就得講禮行。講了禮行,人家拿出錢來纔沒話說。他媽經徵局只曉得要錢,要錢。今天一張告示說,要收哪種稅,限你十天繳清,逾限不清,局丁就派到你家坐催。這筆稅才繳清,他媽第二張告示又巴了出來,自古以來都沒聽說過的啥子捐、啥子稅,都要你出;不出,就逮人,逮到局上關起,連多餘的都出了。我活了挨邊六十年,像這樣剮剝百姓的事,在趙爾巽以前,我硬沒有聽說過。他媽的,四川人該背時,才遇合了趙家這兩個雜種東西!”
那個中年人道:“何幺爺,你說在趙爾巽以前沒聽說過有剮剝百姓的事,這不對,光緒元年東鄉縣那回民變,不就是因爲剮剝百姓鬧起來的嗎?”
“是呀!那麼大一回事,我啷個忘記了呢?”何幺爺不由把自己的腦門一拍,把一條盤在腦頂上的小發辮都拍落下來,彎彎曲曲拖在背上,很像一條菜花蛇。
幾個年輕人都爭着說道:“是一件大案子,我們都聽見老人們說過。還說全省提督軍門李有恆就因爲這件案子,把腦殼都耍脫了,可是真的?”
“啷個不是真的!”
“那麼,幾十年前的東鄉縣百姓都可以鬧事,我們今天啷個不可以來一下,偏偏要受經徵局的剮剝呢?”
那個見多識廣的中年人接口說道:“彭縣經徵局就是爲了那個狗日的唐豫桐橫不講理,只曉得要錢,百姓們氣不過,才借了他老婆在戲場裏賣妖嬈的由頭,把經徵局打了的。”
何幺爺道:“哦!原來如此。難怪,我說趙屠戶那麼歪的人,這回爲啥沒有派糧子到彭縣去抓人?呃!他纔是怕百姓齊心鬧事喲!”
“不見得他就怕百姓。若說他害怕,十五那天他就不會在院門口開紅山啦。”
“開紅山那天,一半也怪成都百姓太了。若果那天有我們西路人在場,怕不把他制臺衙門打個稀爛!”
“硬對,我們西路人就是水性硬。”
“所以我說,我們西路同志軍一開去,只要打一個啊嗬,包管就會把他雜種吆出四川去的。”
何幺爺嘻開嘴,又一次把缺牙少齒的牙牀露了出來,笑道:“說得真對!但願把趙屠戶吆走,別的不說,硬要盛宣懷、端方這兩個賣國奸臣,把我們鐵路款子退還給我們。鐵路不修都可以,銀子卻要他們吐出來。好鬆活的事!我們一分一釐攢起來的血汗錢,他兩個就那麼輕輕巧巧地吞了嗎?”
大家就這樣談得又熱鬧又融洽。各人面前的毛尖茶已經淡得成了一碗白開水。茶鋪裏吃茶的人更其走得稀稀落落,已是吃晌午飯的時候。
忽然一個年輕人向何幺爺問道:“我莫問你,何幺爺,同志軍的口糧,你樂捐了好多?”
何幺爺登時就像摸着了麻似的,一身神經都緊張得生疼。一面把疊在面前桌邊上的幾十個制錢抓起,向裹肚兜裏塞,一面謹謹慎慎地轉問道:“你啷個問到這上頭來?”
“啷個不問呢?幾千張嘴要吃飯囉!”
“對啊!要靠人家去拼命,難道連飯都不供應人家嗎?”
“並且少一頓都不行。”
“我曉得大家都在樂捐。我們那一保的桑寡母,連留着割穀子吃的陳臘肉都捐了出來。就只不曉得你何幺爺捐了好多。昨天就要到你家裏來問的,因爲擔米到新場去了,來不及。”
何幺爺理直氣壯地把胸膛一挺,瞪起眼睛說道:“我已向保正說過,我一定捐,捐白米——五——鬥!”
幾個人都故意打着驚張道:“喂!你們看,何幺爺也出了白米五斗喲!”
何幺爺也感到衆人有些心懷不滿,遂笑道:“五個老斗,差不多二百斤有多啦!”
“是啊!五老斗白米,在你何幺爺眼睛裏,自然不算少囉……”
“唉!聽我說,我還沒說完哩。我說,眼下快打穀子了。我的穀倉裏是存有一些米糧的,不過算來也只夠打穀子時長工短工的吃嚼,等到穀子下樹,看收成怎樣,好呢,我再捐白米一擔——十個老斗的一擔呀!……”
“還差不多!不過,同我們這些小佃客比起來,一老擔總嫌少些。”
那個中年人笑道:“你們不曉得,何幺爺又熱心,又大方,眼下暫時樂捐白米五老斗又一老擔……大家聽清楚呀,五老斗外又一老擔……我敢說,等到穀子下樹,何幺爺還要再樂捐一老擔又五老斗哩!”
“嘿嘿嘿!……嗬嗬嗬!……”
何幺爺霍地站了起來,順手把脫圈草帽向頭上一蓋,滿臉不自在地說道:“不同你們磨嘴皮了,我要回家去啦。”
他那個鄰居年輕人笑道:“莫着急。我們還要到新場去看同志軍哩。”
“今天讓你們去,第二天他們開拔時,我再去看。”
二
新場在安德鋪正東五華里,即是說,由郫縣到灌縣去的幾十華里的平原大道上,先過了新場,而後纔是安德鋪。
新場比安德鋪小得多,總共只有一條街,——但是在場外的大院子卻不少,還有許多大祠堂。——因爲張尊的碼頭在這裏,所以新近才公開成立的正西路同志軍也就設在這裏。
正西路同志軍的組織是這樣的:它的總頭腦,有一個很別緻的名稱,叫大總統。爲何取這個名稱呢?張尊並不說是從他所熟讀的《新民叢報》上套來,而只是講解說,這個人既然要總管他屬下的五路統領,所以該稱總統,加一個“大”字,只不過使人聽起來更威風些。但是大總統並不是張尊。在發表之前,即是說在場上鄉公所大門外的紅報張貼之前,已經商量停當,由崇義鋪的張捷先——綽號“張瓜瓜”的來擔任。理由是張捷先也是哥老會仁字號的龍頭大爺,行輩還稍高一點;年紀哩,張捷先四十三歲,比張尊大一歲;資格當然更高了,張捷先是堂堂乎一個公立小學堂監督,張尊只是一個開當鋪的老闆,雖然後者是個武秀才,可是前者提過考籃,文童身份,無論如何比武秀才高得多;最後還有一個理由,那便是張尊是東道主人,主不僭客,這是哥老會海底上的一條鐵定的規矩。因此,當張捷先的名字一宣佈,全個院子——張尊住家的那個大院子——大約二百多人齊聲歡呼起來,並且一串千子響的鞭炮就從正院壩子裏點燃,一直噼裏啪啦地響過前院,響過櫳門,在打穀場上還繼續響了一會兒。張捷先當下就走到祭天的懸着紅呢桌圍的大方桌前頭,高舉兩手,向四方打着拱道:“承蒙衆家哥弟擡舉,委以大任,兄弟不便虛辭了!不過兄弟才疏學淺,不對地方,還望衆家哥弟該方圓的方圓,該褒貶的褒貶!……”
接着就由大總統宣佈——當然也是早經商量停妥了的——第一路統領由張尊擔任。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又是一串千子響的鞭炮。第二路統領由大總統兼,也歡呼了一陣,也放了一串鞭炮。第三路統領是才從灌縣山溝裏出來的張熙擔任。這一次歡呼聲中還夾雜了一些善意的笑談:
“嘿嘿!正西路同志軍,簡直成爲張家軍囉!”
“我們這回事情,包管馬到成功。”
“爲啥這麼說?”
“嗨,你不記得剿四川的大王就是姓張的?”
“哪個張?”
“張獻忠嘛!”
“呸!不吉利。啷個不拿桓侯三爺來打比呢?”
第四路統領是劉蔭西,灌縣地方一個赫赫有名的舵把子。第五路統領姚寶山,是灌縣山裏伐木工人的總頭腦,和張熙同爲灌縣大山裏兩條鎮山虎;不知道爲了何事,答應帶一千人出來,卻一直沒有下山。這些統領的名字宣佈時,都受到歡呼,都放了串千子響。
最後宣佈的是學生軍統領楊蓂賡。衆人只聽說這人是學界中人,曾在成都一個什麼中學當過監督。大概由於隔行如隔山的緣故,二百多人當中,只有蔣淳風、汪子宜、楚用少數二十幾人在使勁歡呼,那些大爺、二爺、三爺、大老五、小老五等卻只照例吶喊一聲,聲音裏頭聽不出一丁點熱烈感情。倒是放的鞭炮,和前幾串一樣,噼裏啪啦響得很熱鬧。
五路統領之下,編了二十幾個大隊,隊長全是各個碼頭上的舵把子。
學生軍最特別。比如張熙由山裏帶出來不過七百多名礦夫子,他就編了四個大隊,每一大隊還拉扯不上二百人。學生軍五百零幾人只編了一個大隊,而且學生軍統領幾乎只成爲一個虛名,楊蓂賡這個人根本就沒露過面,大隊長蔣淳風,實際上就是統領。
說起來,蔣淳風只是成都蠶桑學堂一名學生,在那個處處都講究資格出身的時代,他怎能得到衆人的認可,居然充當了學生軍的大隊長呢?據汪子宜解釋起來,還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同盟會會員,又參加了哥老會,張尊、張捷先都是栽培過他的恩拜兄;同時,張尊、張捷先之加入同盟會,他又是聯絡人之一。其次,他爲人活動,富有冒險精神,平日就敢於在鳳凰山的陸軍公園進進出出。和新軍當中、弁目隊當中那些革命分子打得火熱,當朱之洪——就是朱叔癡——到成都來開股東大會,暗中約集在成都的會員商量大事時候,他曾跟着他學堂監督曹篤參加過一次。再其次,成都剛剛罷市罷課,他已看出一些苗頭,並不和其他會員商量,甚至連曹監督也未告訴,便單人獨騎跑到新場和崇義鋪找着張尊、張捷先,做了些利用時機的部署。
汪子宜說:“如其不然,這個正西路同志軍怎會成立得這麼快,三幾天工夫,就集合到幾千人,並且井井有條?”
後來證明,川西、川南以及川北一角的一些同志軍,雖不完全由於得到張尊、張捷先的字樣,才紛起響應,但是的確可以說,正西路同志軍是爲其他各路同志軍開了一條先路,立了一個榜樣。蔣淳風在這中間,當然起了些作用,別人不知,張尊、張捷先當然明白。因此,學生軍成立之後,便特別找他來擔任大隊長。
學生軍大隊之下,一下能夠編成四個中隊,也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
當其正在籌劃成立正西路同志軍,用來代替一班斯文先生所組織的業已顯出軟弱無力的同志會的時候,都沒有想到風聲一傳出,便從郫縣、崇寧縣、灌縣、崇慶州、大邑縣、蒲江縣、溫江縣、雙流縣、新都縣、新繁縣、新津縣、漢州、簡州、成都縣、華陽縣這些川西壩和其邊緣地方的中小學堂,跑來了好幾百學生,吵着鬧着:他們也是國民一分子,他們要投軍,他們要拿起傢伙來反對專制魔王趙爾豐,反對賣國賊盛宣懷、端方,反對出賣故鄉的不肖川人李稷勳、甘大璋、宋育仁,他們不惜犧牲流血!
張尊、張捷先商量了好半天。起初倒很稱讚這些年輕人熱情和勇慨。後來一考慮怎樣來安頓這班人,卻成了問題。
張尊把他那胖墩墩的身軀塞在一張老式太師椅上,兩隻短腿屈起來蹲在椅邊上,用右手食指——像一根小紅蘿蔔的指頭——摳着鼻孔,說道:“你說咋個搞嘛!一概編到你的隊伍中去,好不好?橫順有你的學生在裏頭。”
張捷先用牙齒咬着一根長葉子菸杆的菸嘴,靠在方桌角上,五根指頭不住搔着瘦臉頰上永遠剃不乾淨的絡腮鬍子的碴兒,沉思了一會兒道:“還是不好。我曉得學生娃娃的脾氣的。……和我們那些弟兄夥一定合不攏……弟兄夥聽說聽教,只要哥子們開了腔,等於一道聖旨,叫做啥就做啥,不會有第二句話說的。學生娃娃……咳!……那便淘氣啦!隨你講什麼,他們都要問你個所以然。……合在一起,難免不起衝突……反而要發生多少事情。”
“那麼,招呼兩天閒飯,打發他們各自回家吧。”
張捷先朝地板上吐了泡口水,眼睛還是望着院壩裏一株瘦仃伶的枇杷樹,徐徐搖頭道:“不行!他們不會答應你的。……他們的熱情那麼高……你絕對壓制不下。……我想,還是順着毛毛抹的好。”
張尊很有興趣地把那摳鼻孔的指頭瞅了瞅,又向地上一彈,說道:“怎麼順着毛毛抹呢?”
“我想這麼辦吧……”
商量結果,因才決定在五路同志軍之外,把所有投軍的學生團在一起,另自成立一支學生軍。大隊之下編了四個中隊,每一中隊編三個分隊,每一分隊編三個小隊,每一小隊是十三人到十七人不等。
爲什麼會有個“不等”?因爲學生們都喜歡找自己的同學,或找自己的同鄉、同裏去打堆,他們不聽大隊長按名冊來編隊,他們吵着說:“不能再照學堂裏分班的辦法,那樣,太不自由了!”他們投軍的第一個目的,就爲的爭自由。他們非常熟悉當時流行的一句話:“不自由,毋寧死!”
由成都來的學生十個人,只管沒有兩個人同處一個學堂,只管各人的籍貫也不同,就因爲都從成都而來,彼此投合,自然而然就擠攏了,拒絕把他們分開。但是十個人實在不能編成一個小隊。沒奈何,才把一個華陽縣立潛溪祠小學學生、一個公立石羊場小學學生、一個私立石板灘廖氏小學學生費了很大氣力抓來,湊成一個小隊。在這小隊中間,汪子宜資格最高,通省師範學堂學生,同盟會會員;年紀也最大,已經滿了二十二歲。因此,才被推爲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隊長,並且衆意僉同,勒逼他把戴了幾年的近視眼鏡取了,收拾在包袱裏。據說,從古至今都沒聽說有戴眼鏡的軍人。
學生軍在正西路同志軍當中人數既少,平均年齡又頂輕,其中二十四歲的只一個人,就是大隊長蔣淳風;二十歲以上的,不過五六十人;十六歲到十九歲的,最多;年輕到十四歲甚至到十三歲的,也有幾十人。拿的傢伙,不比其他隊伍強。除了十七支明火槍和一尊生鐵鑄造、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的牛兒炮外,還是梭鏢最多——梭鏢,是一種新武器。大約從舊武器的矛、槊、槍、投槍等混合演變而成。形式是在一根長約四尺左右、粗約酒杯大小的青桐木棒頭上,安一柄又像匕首、又像矛頭的鐵器。這鐵器,不過六七寸長短,尖頭、闊身、厚肚、兩邊是風快的鋒刃。據說崇慶州打的鋼火最好,學生使的梭鏢,一半是崇慶州打造的。——其次是刀。刀的種類也多,有加有把子的南陽刀,有沒加把子的斫刀,有腰刀,有馬刀。此外,還有少數羊角叉,還有些鐵鞭、鐵銅、銅錘之類的短兵器。大隊長蔣淳風使用的是一柄青鋒寶劍。小隊長汪子宜使一根梭鏢,操練起來很不方便,因爲不戴眼鏡,十幾丈遠就沒法看得清楚。學生軍的服裝,也和其他隊伍一樣,全是隨身衣服。只有很少部分人穿的操衣褲,戴的遮陽帽,蹬的青布朝元鞋。
學生軍耍起武器來並不行,吃虧的是個兒小,氣力不夠大。但是丟下傢伙來走點步伐,卻又值得稱讚。因爲不論從何處來的學生,都學過體操,下到操場,不需費多大的勁,四個中隊——十二個分隊——三十六個小隊,自然而然就肩並肩地站得整整齊齊。只要一聲“立——正!”“向右看——齊!”幾乎可以用墨線彈。就是把三個小隊列成一排,“開步——走!”從這頭,嗒嗒嗒地走到那頭,也還顯不出多大參差。曾經下過兩回操,把周圍幾裏都轟動了,說學生軍硬是正西路同志軍當中的膽。
開拔那天,天還沒有大亮,新場街上和向郫縣城關去的大路兩邊的田埂上、溪溝上,已經鬧哄哄地擠滿了人。何幺爺果然也從五里外趕了來歡送同志軍,主要是歡送學生軍。
學生軍排在第二路同志軍之後,第三路同志軍之前;打先鋒的是第一路同志軍,打合後的是第四路同志軍。——姚寶山的第五路同志軍,這時還沒有出山。因爲等他這一支人馬,纔多耽擱了幾天。——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又排列在學生軍的前頭。小隊長汪子宜穿着操衣褲,戴着遮陽帽,蹬着朝元鞋,左肩頭挎一個小包袱,右肩頭一根梭鏢,鼓起一雙眼珠分外突出的眼睛,擺出一臉莊嚴樣子,茫茫然直瞪着前面,走在第一分隊的楚用旁邊。
楚用還是那身衣裳,只在腰裏繫了條棉線板帶,把夾衫的前後擺拉起來紮在腰帶裏。左肩同樣挎了一個小包袱。因只裹了一身從羅啓先那裏借來的汗衣褲和自己一件元青布小袖短外褂,所以包袱比汪子宜的還小巧。當然,右肩上也了一根梭鏢。
他排在隊伍裏走着,不像汪子宜他們那樣目不旁瞬地認真,他因此也才把擁在街上、擁在路邊的那些歡送他們的男女老少看清楚了。一個個都擺出一張熱情洋溢的面孔,有的嘻着嘴只是笑,有的大張開口不知喊些什麼。雖然還沒學會城裏人拍巴掌,呼喊什麼歡送,到底禁不住手也在舞,足也在蹈。小孩子們還跟着隊伍一邊跑,一邊叫喊:“我也去一個!我也去一個!……”若不是被大人們嚇唬着拉了回去,真有不少娃兒會一直跟到郫縣城去的。
楚用高興起來,掉頭向汪子宜說道:“真是喲,沒有想到,即使找不到洋鼓洋號,也該學張捷先他們搞幾支過山號來吹幾聲嗚嘟嘟纔是。”
“爲啥呢?”
“何消問得,還不是以壯軍容啊!”
三
七月十五日那天早晨,住在鐵道學堂招待所的股東代表們,吃過早飯,有些人已經起身往鐵路公司去了。朱之洪——他的號叫叔癡——在後階沿漱口洗臉完畢,剛剛折身走進寢室,一個姓鄔的綿州代表問他道:“你今天還是要去開會嗎?”
“自然囉。”
姓鄔的代表笑了笑道:“我已告了假了。”
“爲啥要缺席?”
“我的膽子素來小,我怕危險。”
“危險,有什麼危險?莫非你聽見啥子消息,有人要搗亂會場嗎?”
“就是聽見有人說,昨天趙季和已叫洋務局照會各國洋人,要他們連夜連晚遷到四聖祠教堂去,以便他派兵保護。據說,今天城裏要出事。說不定就要在會場上逮人哩。”
朱之洪心頭一緊,連忙追問道:“你聽哪個人說的,可不可靠?”
“一個川北代表說的。他說,昨夜有人來向張表方告密,叫表方他們趕快逃走的好。”
“他們逃了不曾?”
“他們不信趙季和會翻臉。”
“他們爲啥不把這消息轉告給衆人呢?”
“那就不知道了。”
“你估定趙季和會在會場逮人嗎?”
“我不敢估定。不過我寧可信其有。”
“你決定缺席了?”
“假都告了,我爲啥還去出席?”姓鄔的代表又笑了笑,問道,“你真個要去開會嗎?依我愚見,莫去吧。”
“自然不去啦!只是今天不去,以後又如何喃?”
“我倒沒有想到以後的事。今天我決計找朋友打一天麻將,消遣消遣。”
“對,我也找朋友去。”
朱之洪找的朋友,就是勸業道辦的蠶桑學堂監督曹篤表字叔實的。
他揮着一把廣東大蒲葵扇,繞着舊皇城西邊御河,走進舊皇城的厚載門,來到蠶桑學堂門口時,身上的汗水已把白麻布長衫的背心全浸溼了。蠶桑學堂內內外外一片桑林很是茂盛,原來就是前幾年周善培所培植的湖桑。這時,火辣辣的太陽曬下來,使人感到湖桑益發綠肥得可愛。學堂側就是那座有名的煤山。——煤山,不如叫作煤渣山,本是鑄造制錢的寶川局燒剩的煤炭渣子,日積月累,二百多年來竟自在舊皇城的東北角空地上堆成這麼一座圓錐形的小山,幾乎比北校場的五擔山還高,在平坦的成都城內真要算是唯一高地。寶川局廢了,局址已改建爲勸業道衙門,煤渣山的四周也被青草裝飾起來,漸漸改變了那副可厭的面貌。
朱之洪一直走到綠蔭深處監督室,把門簾一掀。曹篤正在房間裏,穿了件白洋紗汗衣,一條細髮辮盤在頭上,提着筆,伏在書案上寫什麼東西。
“寫些什麼?一定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朱之洪故意提起嗓子一嚷。
曹篤連忙把寫的東西向抽屜裏一塞,驚驚張張回頭看了看,方嘻開闊嘴一笑:“是你!”又把寫的東西從抽屜裏取出,向桌上一放道,“猜得對,硬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是什麼?”朱之洪一面把白麻布長衫脫下,撂在靠壁一間行牀上。並且拿起桌上的瓷茶壺就向一隻茶杯裏斟。
“沒有茶了,等我叫小工去衝了來。”曹篤果就朝着大開的窗子,提起嗓子大喊小工。
“你這裏真清靜。我一直走進來,除了傳事室一個傳事在那裏掃地外,就沒碰見一個人。”
“若是不罷課,你來試試看。”他把茶壺遞給走來的小工,囑咐加一些茶葉,而後問坐在窗前椅上的客人,“你們今天休會嗎?怎麼這會兒跑到我這裏來?”
“因爲有事和你商量。……說不定還要搬到你這清靜地方來住幾天哩。”
朱之洪把那姓鄔的代表所說的話重訴一遍後,道:“我不知道你這裏有沒有這類的消息?”
曹篤一面注意地聽,一面搔着油晃晃的絳色臉巴上的絡腮鬍子碴兒道:“我這裏是城市山林,哪有什麼消息!”他沉吟了一會兒,“張表方他們不信老趙會翻臉,這是他們沒有吃過專制政府的虧,仗恃他們是紳糧,是議員。在我們革命黨人看來,老趙不但會翻臉,還一定會殺人哩。”
“你這樣看,可有什麼根據?”
曹篤回身把適才從抽屜裏重新取出、放在書案上的那張紙取來,遞給朱之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朱之洪一看第一行上的四個字“普告漢人”,立刻就跳了起來道:“是不是《民報》特刊‘天討’裏面的那篇文章?”
“怎麼不是?”他還補足一句,“自然是的。”
“你抄下來做啥?”
“不是爲了散發出去,喚起黃帝魂,高揭革命旗,難道還爲了別的?”
“你一個人在搞嗎?”
“那倒不止。第二小學那班朋友聽說都在散發。”
“是不是也像朱國琛搞的《川人自保商榷書》那樣到處散發?”
“那倒不像。朱國琛的那篇東西,只商量四川人怎樣才能自由、獨立,沒有一句革命、排滿的話,所以印刷公司還敢接手代印。一印幾百份,自然可以到處散發,甚至可以散到各衙門去。《普告漢人》這篇東西,哪個敢出頭拿去印?就敢拿去印,印刷公司也不敢接手的。記得有人說過,只盧師諦前年借第二小學的油印機偷偷印刷了一批,也不過十來本,不夠散發。我們纔來抄寫。抄多少,散發多少,爲數有限,拿效力說,自然不會有朱國琛的《川人自保商榷書》一下來得那麼大。”
朱之洪把《普告漢人》交還給曹篤,一面點着頭道:“不錯。所以我很疑心老趙今天若是有什麼舉動,或者就爲了朱國琛的那篇《川人自保商榷書》。”
“嗯!十有七八。……”他忽然若有所悟地問道,“他們君主立憲派對於朱國琛這篇東西,是怎麼樣的看法?是不是疑心到我們革命黨人搞的?你直接探詢過他們沒有?”
“我怎麼好直接探詢他們呢?看樣子,他們並不疑心是同盟會人搞的。聽到彭蘭棻向別人議論,他們認爲是官場中的維新派搞的,意思還說是爲他們張了目了。”
曹篤又嘻開那張海口,發出一種真誠笑聲道:“啊哈哈!那麼,人家說蒲伯英聰明絕頂,羅梓青伶俐過人,看起來也不見得囉!”
他們就這樣瀟瀟灑灑地談說到吃了午飯,又喝了幾杯熱茶。朱之洪把脫下的白麻布長衫重新穿上。
曹篤隨着也站了起來道:“我說,不如再坐一會兒,談談我們在目前究竟該做些什麼事。”
“不用再談了。成都這方面沒有我們的勢力。既然很多盟員都散而之四方,倒不如去外州縣發動的好。如其成都有了什麼變動,那更是機不可失。”
這時,天色已變,原先火辣辣的太陽已經被灰撲撲的雲幕遮住;灰雲上面還騰起一堆一堆的烏雲。
曹篤把朱之洪送到學堂門口。兩個人還沒有握別,忽然極遠地方傳來一陣剛能聽得見的響聲,聲音不大,卻是很異樣,而且是陸陸續續響一陣又一陣。兩個人都怔了怔。
“是打甕雷的聲音嗎?”
“不像,倒像在放鞭炮。”
“哦!是的。今天是中元節……”
本學堂的傳事同着幾個住堂學生慌慌張張從厚載門那面飛跑過來。只管被監督攔住問話,都顧不得平日的監督尊嚴和他們應有的禮貌,每個人都臉色蒼白地亂喊着:“快把大門關了……制臺衙門開了紅山!……巡防兵殺出來了……見人就打……滿街都是打死的人!……”
兩個人也就夥着奔回來的人跨進學堂,把大門緊緊關上。
但是在監督室面對面地坐了一會兒後,朱之洪頭一個開了口說:“這會兒又無聲無響的,該不會是謠言吧?”
曹篤也點了點頭:“人心這樣浮動,是謠言也說不定。”
“即使老趙在會場逮人,也不會鬧到流血呀!”
“自然囉!不管怎樣,也沒有叫巡防兵遍街殺人的道理。”
“坐在這裏,耳目太閉塞了,不如親自到街上去看看。若果不是謠言,我們也好打主意啊。”
曹篤同意了,也穿上一件白麻布長衫,順手把錢包向衣袋裏一塞。兩個人不顧傳事、學生們的勸阻,走出綠蔭四合的學堂。但是在走到西順城街,遇見陳錦江之前,他們還是同街上的普通百姓一樣,並不曉得事情的真相,只是驚驚惶惶地捏了兩把汗。
曹篤像獲得至寶似的,一把將身體長得頗爲結實的陳錦江從滿街奔走的行人行列中拉到街邊,問道:“說是巡防兵遍街殺人,可是真事情?”
“沒有的事,”陳錦江呼着熱氣,並用手巾擦着額上的汗珠道,“只聽說制臺衙門把一些去請願的百姓打死了不少。”
朱之洪插嘴問道:“請願?”
曹篤連忙介紹說:“這位是朱叔癡先生,鐵路公司的股東代表,從重慶來開會的。”又湊着陳錦江的耳朵說道,“也是盟員。”賡即轉向朱之洪說道:“這位是陳錦江,陸軍裏一位督隊官,也是……”
朱之洪在曹篤暗示之下,忙把右手的四個手指屈着伸過去。陳錦江也照樣把右手遞來。兩個人的手指互相鉤連着搖了搖,在不懂暗號的人看來,只覺得兩人在行握手禮。
客氣之後,陳錦江四面看了看,街上急匆匆、鬧嚷嚷的行人已經稀少了。遂低聲說道:“朱先生,我勸你立刻回重慶的好。”
“立刻?”
“嗯!是的。趙大人已經把蒲議長、羅副議長以及幾位議員、幾位學堂監督都逮去了。聽說鐵路公司、鐵道學堂兩處都派巡防兵圍得水泄不通,大約是股東代表都跑不脫。看光景,趙大人是安心辦人的。”
曹篤問道:“你說百姓們請願,爲了什麼事去請願?”
“就是爲了請願釋放蒲議長他們。”
“爲啥又打死人呢?”
“那便不曉得了。我正在小淖壩我母舅家吃供飯,聽見院門口槍聲很密,跑去一打聽,才曉得是那回事。”
“難怪你穿上了便衣。……此刻到哪裏去?”
“回鳳凰山營盤。”
這時,東邊天際又涌起一陣烏雲。但又不像是雲,因爲下面還現出一派殷紅色影。陳錦江說,恐怕是下東大街火燒房子。大家相信成都的消防辦得好,這火絕不會成災,也就不去注意。
曹篤接着問道:“你們陸軍裏頭還是跟以前一樣嗎?”
“是的,還是贊成同志會的人多。這情形,朱統制很清楚,所以趙大人一直沒有調動我們陸軍。”
“巡防兵的人數多,還是你們陸軍的人數多?”朱之洪很有意思地問了這麼兩句。
“我們陸軍人數多。”
“能不能發動一下?”
陳錦江皺起眉頭沉吟道:“不行,我們的盟員既少,又都是下級官兵。一些得力朋友不是清查出來殺了,就是跑了。何況隊伍當中,人心又不很齊。不用說管帶以上多數是外省人,就是本省人,存心升官晉級的,大概十分有九,其餘一分,也沒有啥子大志,如其同他們說到什麼非常舉動,包得定他們會去告發的。”
朱之洪道:“假使有了機會呢?”
陳錦江立刻很嚴肅地說:“自然,決不放過!”
等到陳錦江告別向北門走後,朱之洪用嘴朝他背影一努,問曹篤道:“這個人怎麼樣?”
“不很清楚。僅只由我的學生蔣淳風介紹談過一次,看來還是個熱血男子。”
朱之洪不由嘆了一聲道:“你們成都盟員真是一盤散沙!學界的朋友簡直就不和軍界的朋友聯絡聯絡。”
曹篤強勉笑道:“豈止不和軍界的聯絡,就是同一學界的人,也是素不相侔的。這都吃虧四川的支部,自從黃理君、謝慧生兩人逃走後,一直沒再成立的緣故。唉!目前不說這些了,陳錦江勸你立刻回重慶,你意下如何?”
“自然三十六計,走爲上計。難道還回鐵道學堂去自投羅網嗎?”
“有盤纏沒有?”曹篤已把衣袋裏的錢包取出。
“有的,裹肚兜裏銀圓銅圓都有。”
“一定不夠,十二站路程,夠遠囉!”
朱之洪接過他分來的五塊銀圓,一面向裹肚兜裏塞,一面低聲說道:“不管怎樣,老趙既然下了手,四川一定不會安定的了。這倒是我們的好時機。重慶那方面我們人多,我回去一聯絡,絕對有辦法。你,留在成都呢?還是照我起先所說,到外州縣去發動?”
“成都是一塘死水,周孝懷先生早已說過,何況老趙大兵坐鎮,要搞也搞不出個名堂,我一定走。下川南是我熟遊之地,同盟會還剩有一些根基,我決計到下川南去發動。不過在成都住了一年,就這樣輕手輕腳地走了,未免對不住老趙。我此刻就到農事試驗場去找朱國琛做個商量。”
朱之洪疑心他要去行刺趙爾豐,遂定睛看着他道:“你莫非……”
“絕對不是的,你放心!我只想利用他逮人這件事,幫他把聲威遠播一下罷咧!”
“那麼,祝你馬到功成,我們就這樣分手吧!……請你告訴朱國琛,叫他趕快到重慶來,不然就回他榮縣原籍去躲一躲。我非常疑心老趙今天逮人,導火線就是他的那篇東西。成都耳目衆多,目前雖沒人曉得,將來難免不會敗露的。……”
曹篤折轉身,打從舊皇城的東邊御河,繞到皇城壩,經由三橋、紅照壁,走入南門大街,一直朝南門走去。
越走,街上的情形越是不好。走在街心的人都在開着小跑。有的披着一件布汗衣,有的穿一件藍麻布背心,每個人臉上都帶一副驚魂不定的樣子,連站在兩邊鋪門外看熱鬧的男女老少都一樣。
曹篤起初還從從容容在走,及至走過上南大街,聽說文廟前街已經有人被守街口的巡防兵打死了,生怕碰上了巡防兵,不知不覺便隨着一夥要趕出城去的鄉下人放開兩腿跑起來。
擠出城門洞,擠過南門大橋,行人沒有那麼慌張,曹篤才放緩了腳步。
農事試驗場裏高高低低的植物很多。兩個工人正拿着鐵鍬蹲在一列香樟樹下不知搞些什麼。
曹篤還未走攏,便大聲問道:“喂!你們的場長呢?”
兩個工人都認得他。其中一個站了起來說道:“是曹先生。場長才進裏頭拿藥品去了,你要找他嗎?”
“就是要找他。”
剛一進房門,曹篤便叫了起來:“大禍臨頭了,虧你還有心情搞這些事情!”
本來滿面帶笑預備歡迎他的朱國琛——因爲從窗玻璃上已經看見他了——猛地臉皮就繃緊了,並且變得慘白,張大口把他盯着。
曹篤一面揮着一把黑紙摺扇,一面向椅上坐下,說道:“朱叔癡先生譏誚我的學堂是‘別有天地非人間’。我說,你這裏倒配得上這一句李太白的詩。我問你,今日今時,城裏頭正在殺人流血,難道你一點消息都不曉得嗎?”
朱國琛雖然還是站在當地,可是顯而易見他的兩條腿已經有點抖了。
“殺人?……殺的什麼人?……是不是……”
“莫把你嚇壞了,坐下說吧。殺的是一些百姓,倒與我們無關。但是蒲殿俊、羅綸一班人卻被趙爾豐逮了去。……”
“啊喲!原來如此!這怎麼說得上大禍臨頭?”朱國琛才舒了一口氣,臉上也有血色,“你真會散談子,委實嚇了我一大跳,我默倒是我的什麼事情發作了。”
曹篤認真地說道:“正是由於你的事情發作,所以我才趕來報信的。”
“!又在散談子啦!何必哩!”朱國琛卻不相信了,反而露出一絲笑意在沒有合攏的嘴角上。
“不是散談子。告訴你,蒲殿俊他們之落難,就由於你的那篇妙文《川人自保商榷書》惹的禍。現在逮了人、殺了人不算事,還要清查那篇煽動革命的主犯到底是哪個。想想看,這算不算是你的事情?”
朱國琛的眼神又閃動不安起來。抓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鼻翅兩旁沁出很多微汗。結結吶吶地說道:“真是這樣,我就跑他孃的,看他雜種到哪裏清查!”
曹篤嘻開大嘴笑道:“你還是相信了!……我說的話也並非全是虛謊。朱叔癡先生已經出東門走了,走之前,就再三託我轉達你。說你的事情遲早總要敗露的,與其坐等拘囚,甚至變爲刀下之鬼,不如趁早丟官,即時回榮縣吃老米飯去。”
朱國琛蹙起兩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頭道:“一個區區場長算是什麼官囉,我有什麼捨不得丟的!只是……唉!我那東西還有些沒有散完。……”
“趕快拿出來燒燬它。難道你還想捎起走嗎?”
“要是放在身邊就好囉!”朱國琛更焦愁起來,“偏偏放在陝西街一位姓劉的朋友家裏。”
“也不要緊,明早進城去把它燒了再走。”
朱國琛站了起來道:“爲什麼明天去?此刻去,不好嗎?”
“還是明天一早去的好。一則,現在城內亂得很,只有出城的人,沒有進城的人;二則,我還有點事情和你商量……”
曹篤這才把他早在心頭想到的一些事,正正經經地說道:“我真沒想到蒲殿俊、羅綸他們會這樣地得人心。聽說制臺衙門開槍流血,就因爲去請願的百姓多得數不清,並且聲勢洶洶,大有不立刻放人便要和老趙拼命的樣子。老趙害怕得要命,才叫開槍打人的。因此,我想到,不如就利用這種人心,把各處同志會發動起來,給老趙一個遍地開花,使他坐困成都。十根指頭按不住十個虼蚤的時候,我們就到各州縣去揭起革命旗幟,截留賦稅,招兵買馬,堂堂正正鬧他一個天翻地覆。只要佔領幾個重要城池,我們就把軍政府成立起來,你說好不好?”
朱國琛定睛看着曹篤那副自信甚堅的神態,不由點頭說道:“好倒好,但你現在怎樣發動呢?”
“就是這點要商量啦。”
“電報是打不出去的。”
“豈只打不出去。就打得出去,又怎樣打呢?那麼多同志會,難道每一處都打一封電報嗎?”
“當然不能。有些州縣就不通電報。”
“還有鄉鎮。重要的是鄉鎮上的同志會。我曉得鄉鎮上的同志會都是和團防局在一起的,一發動,人就多了。”
“那麼,寫張傳單,用郵政寄出去,每封信才兩分錢,比打電報又妥當,又省儉。”
“哼!你還不曉得,就是省內郵政也不通啦!老趙早已手諭郵政局停止收發一切函件。”曹篤連連搔着絡腮鬍子碴兒,顯得有點着急樣子。
這時,進來一個小工,把左腋下摟着的一大抱同樣長、同樣寬、同樣厚、全都刨得光光生生的木片,和右手端的一個盛滿墨汁的陶土盤,向長案上放下道:“場長寫吧,都弄歸一了。”
朱國琛揮着兩手說道:“拿出去!拿出去!這時候不寫。……咳!以後都不寫了。”
那小工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當下鼓起眼睛,滿臉不自在地抱怨道:“你說的今天一定要,催得人撲趴跟斗地弄好了,又不寫啦!”
“不寫就不寫,怎麼樣?”
“我敢怎麼樣!現在你是場長,該你歪!”
曹篤知道這個小工就是朱國琛的一個親戚,大概行輩比朱國琛還高,所以纔敢於這樣頂嘴。遂問道:“預備寫什麼用的?”
“地上那些植物品種名牌已經被雨淋壞了,打算換一換。”
曹篤把木片看了一眼,估計一下,約摸有四寸多寬、兩尺多長、三分多厚,每片下面又釘了一根細竹片作爲插在泥土中的腳子。
這時,那個小工的態度已經和緩了,轉向着曹篤說道:“曹先生,勞累你代爲寫一寫吧。白丟了,也太可惜。別的不說,單是刨光打磨,就累了我一整天。”
“你親手做的嗎?”
“我本來是做木匠活路的。”
“你一共做了好多?”
“七十三片。還有二十來片沒把腳子釘好。”他又回頭向朱國琛說道,“釘子沒有了,買不買?”
“我已說過不寫。——不寫就是不用了,還買釘子做什麼!”
做過木匠活路的人一下又冒起火來,叫道:“硬是不寫嗎?那我拿去丟在河裏,等球它漂到東洋大海,有我卵相干!”
曹篤好像摸着了麻似的,一下跳了起來道:“有辦法了,老朱!”又急忙問那小工:“你擔保這些木片在水裏能漂走嗎?”
“杉木板子的,多輕巧喲!河水這麼大,這麼急,只要一丟下去,眨個眼睛就是十來丈遠。”
曹篤很爲高興地笑道:“那就好!……既然你要朝河裏丟,不如送給我。……我幫你朝河裏丟。不過我要在上面寫一些字,你認識字嗎?”
朱國琛懂得了他的用意,也笑了笑道:“用這個來代替電報、郵政,委實好,比郵政快,比電報省,包你二十四小時內沿河百里的鄉鎮全會知道。……不過木片窄了點,短了點,寫不了好多字。”
“我還嫌它長了。字不宜多,寫上一二十個大字,就可以了。”他向那個小工說道,“勞累你把所有木片上的腳子都撬下來。你這木片有多長?……二尺四寸。那好,一改三,每塊長八寸。……七十多片可以改二百多塊,夠啦!”
那小工遲遲疑疑地問道:“曹先生,你要搞些啥名堂?”
“你認識字嗎?不妨先告訴我。”
“就是吃了兩眼墨黑的虧囉!”
“那麼,你先去改一些木片來,等我們寫好了,告訴你。”
等那小工摟起木片走後,曹篤才向朱國琛笑道:“真是無意得之!……不過二百多塊東西,我一個人寫不過來,你得幫幫忙。……我們還必須模仿周孝懷先生的字體,筆畫要粗肥,纔不怕被水沖模糊。”
“你先把這道搬兵檄文擬出來看了再說。”
“容易,我就寫。”
口說容易,其實提起筆來,才感到很不容易。因爲要說明今天的事變,又要有鼓舞力量,又要像一篇傳單樣子,當然,《古文觀止》上駱賓王討武則天的檄文,駢四儷六的體裁來不得,就是《唐宋八大家文鈔》上王安石《讀孟嘗君傳》書後,也嫌其冗長了。起初,曹篤沉思再沉思,還閉着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好半會兒,寫出來卻有五十多個字。
朱國琛看了道:“你說一二十個字嘛,怎會這麼長!”
而後,兩個人琢磨了三四遍,及至改木片的那個小工快要進來時,纔算擬好了,恰恰二十一個字,是:“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
四
也是七月十五日那天,汪子宜到楚用他們學堂來找王文炳。
陸學紳哈哈大笑道:“老汪,我看你既沒有長耳朵,也沒有長腦筋。這些天找人,不拿耳朵打聽,也該用腦筋想想啊!”
“莫動輒開教訓!我當然曉得王文炳這一晌都在鐵路公司,我就是打從那裏跑來的。告訴你們,現在而今鐵路公司已着巡防兵包圍得鐵桶一般,裏頭人出不來,外頭人進不去。……我默倒像老王那樣精靈人,一定想方法溜回學堂來啦!”
楚用、譚志和、喬北溟、羅啓先幾個人都搶着問道:“巡防兵包圍了鐵路公司,是咋個說起的?”
汪子宜瞪起眼睛,從近視眼鏡後面把大家瞧了瞧道:“怎麼,你們當真充耳不聞窗外事嗎?”
“我們今天還沒有人出過學堂哩。”
“那麼,告訴你們,蒲伯英、羅梓青、鄧慕魯、顏雍耆、張表方、王又新、葉秉誠、彭蘭村、江敘倫、胡雪村,還有蒙功甫那個老頭,都在今天上午着趙爾豐按名捉拿了去,沒有跑脫一個,現在而今……”
大家都跳了起來,好像每個人的腳彎上都着香頭燒了一下似的。
“……現在而今,大半城的百姓正商量着要聚集到制臺衙門去救人。虧你們居然不曉得!”
楚用搶着問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麼詳細?”
“當然從鐵路公司囉。”
“你不是說進不去嗎?”
“本來進不去。但我卻碰見一個警官,仁壽縣人,算是資州大同鄉,他悄悄告訴我的。還把名單給我看了遍。”
陸學紳把他斜掛在肩頭上的包袱、雨傘拍了拍道:“背上這些做啥?”
“當然爲了上路……”
突然間小胖子林同九面色蒼黃地奔進這間自習室,——也是他們同志協會會址——嘶啞着聲音叫道:“不好了!高等學堂的閻一士着一夥丘八兒繩捆索綁像逮朝廷皇犯樣逮走了!”
這一次真叫大家吃了一驚。
譚志和抖顫着嘴脣問:“你……你親眼看……看見的嗎?”
“那還消說。”林同九向楚用伸手過去,“給我一杯茶!”
“在哪裏看見的?”楚用順便問了句。
“就在高等學堂。”他接過茶杯,一伸脖子便倒了下去,“我原是去找程鴻鈞要家父所輯的《成都楹聯集錦》那個抄本的。剛走到稽查處,就看見一大羣人,吆吆喝喝從三門上衝出來,前頭一個手提指揮刀的軍官,四周圍是端着快槍的丘八兒,閻一士就押在中間走。後面跟了一大羣學生,沒一個人敢挨近隊伍的邊。”
他噓了一口氣,圓圓的胖臉上盡是細微汗珠。又向楚用伸過手去:“給我一根紙菸!”
羅雞公尖聲尖氣地問:“你可問過是啥子罪名?”
汪子宜插口道:“莫非爲了在鐵路公司發表過激烈演說?”
“不是,不是。我問過文稽查那老頭兒,原來是閻一士自尋煩惱。……你們該不曉得《川人自保商榷書》纔是他搞的哈?”
“!是他搞的?……不見得吧?……”大家都不相信。
汪子宜搖着頭道:“我敢全稱否定是老閻搞的!如其是他搞的,還有不親自拿到股東會上去宣揚嗎?”
楚用咂着紙菸道:“我昨天在舍親處親耳聽說尹藩臺非常注意這篇東西,說不定有人去誣告了他。”
林小胖子沒有抽紙菸的習慣,才咂了兩口,便嗆咳得面紅筋漲,連忙把大半截紙菸遞給喬北溟。一面吐口水,一面叫道:“你們這些炮毛鬼,真是性急,也不聽我把話說完就胡亂發起言來!”
“說嘛!說嘛!快一點。”羅雞公還把他推了一掌。
林同九又吐了一泡口水才說:“原來是他自首的!文老頭兒說,蒲先生、羅先生被逮去的消息剛剛傳進學堂,老閻就像發了瘋了,從這間自習室跑到那間自習室,又搓手,又頓腳,逢人便說,一定要想方法打救蒲先生、羅先生。說,這兩個人是中國的偉人,死不得的。也不曉得哪個人對他說蒲先生、羅先生因爲有造反嫌疑,證據就是《川人自保商榷書》,逮了去,一定凶多吉少。這一下,老閻便紅不說、白不說地跑到總理室,抓起電話就叫喊說,《川人白保商榷書》是他閻一士做的、印的、散發的。又叫喊說,蒲先生、羅先生無罪。懇求把蒲先生、羅先生放了,把他逮去治罪。文老頭兒說,那時節,老閻簡直像被鬼祟起了,連周紫庭都把他阻攔不住。……”
汪子宜不等說完,就把眼鏡一聳道:“現在而今,更可證明《川人自保商榷書》不是老閻搞的了。”
陸學紳也點頭說:“確實不像。不過老閻能夠這樣捨身救人,也算得是一駕豪傑!”
小胖子把手一揮,叫道:“他配!文老頭兒就譏諷說,他倒出了名,卻把幾十個同學害得四散逃奔!”
原來高等學堂總理周紫庭是個非常小心、非常謹慎的人,他既阻攔不住閻一士,便立刻把幾個監學、舍監邀到竹園總辦室,輕言細語說道:“閻生如此輕率,我擔心學堂定會受其連累的……”
一個監學不等總理說完,就給他頂了轉去道:“怎麼會呢?”
但是今天的周總理卻堅持了他的意見說:“一定會!因爲趙季和這個人疑心極重,他安能一下子就相信那篇悖逆文字是閻生所爲?即使相信了,也會推測學堂裏面必有同謀的人,或者真正主稿的人。那時,他向學堂要人,我們該怎麼辦呢?”他住了口,把坐在四周默默無言的先生們看了看。
還是那個監學說道:“這也不難。只要他指出姓名,我們捆送給他就完啦!”
立刻就有兩個人發言反對說:“這成什麼話!豈不把我們學堂尊嚴視同無物!”
周總理把八字鬍鬚摸了摸道:“學堂尊嚴,着閻生這一自首,已自掃地而盡,倒不必再管它。我顧慮的是趙季和並不指名要人,而要的卻是那些參加了同志會的人,這又怎麼辦?”
那個向來愛搶先說話的監學也兩眼望着窗外一片青翠竹林,緊閉了嘴脣。
周紫庭仍然安安詳詳地說道:“我知道大抵參加了同志會的學生,多多少少都有一點革命嫌疑,然而也是學生當中較爲優秀的人物。這些人,若是着官廳要了去,不惟學堂元氣有所虧損,抑且還會使全川學界指摘我們不知愛惜人才。固然,兄弟我聲望氣魄不逮胡雨嵐先生遠甚,不過要我逢迎權勢、蹂躪青年,區區不才還是有所不爲的。……”當下一個姓龔的監學遂接着說:“這樣好囉!不如趁督院尚未派人來傳閻生之前,就由我們幾人私下通知,但凡參加過同志會的,平日言行有越乎軌道的,乃至一些在報章上投過稿的,叫他們立即告假離堂,萬一將來督院要人,我們也有推卸之據了。這樣做,先生看還可以不?”
周紫庭連連點頭道:“好!就如此辦吧!”
因此,在閻一士尚未被軍隊押走前,高等學堂裏告病假,告事假,託詞婚喪大故告假走的,幾乎達到四十多人。
林同九說道:“文老頭兒告訴我,高等學堂裏連同志協會的招牌都取消了。稍稍有一點關係的人都四散逃奔了。這全是老閻一個人惹出的災害,虧陸學紳還湊合他是一駕豪傑哩。”
譚志和依舊焦眉愁眼地說道:“這一下,學界同志協會就叫垮囉!”
喬北溟遲遲疑疑地道:“小胖子是成都兒的脾氣,向來有點言過其實……”
林同九一掌拍在桌上,撐起兩隻小眼睛罵道:“你龜兒放屁!”
汪子宜連忙說道:“莫鬧,莫鬧,現在而今不是鬥口的時候。依我看,你們還是商量着躲避一下的好。”
陸學紳道:“我們這裏不是高等學堂,也沒有像閻一士那樣的人,何必躲?”
汪子宜道:“不然其說。學堂雖有不同,學界同志會卻是一母所生。設若趙爾豐要清查學界同志會,那就無分乎高等學堂與你們的學堂。……”
楚用三心二意,倒想借此離開成都一下,但又有點捨不得。
陸學紳因爲錢已用光,要走,必須找當鋪通融。偏偏罷市以來,當鋪也勒坑起人來了,老陝們只接手貴重東西,若是尋常衣物,根本就不要。那麼,只好向人借了。舉眼一看,大家的經濟情況似乎都差不多。林同九倒是便家,但這個成都兒又鄙吝非凡,比當鋪裏的老陝還不如。
汪子宜繼續說道:“聽說趙爾豐也和他哥趙爾巽一樣,都是把學界恨入骨髓了的。逮去的人中,學界就不少,比如王又新、葉秉誠這些先生,在股東會和同志會當中,並不比其他一些先生激烈,爲啥別的人不逮,偏偏要逮他們?這就看得出趙爾豐的用意啦!所以我在鐵路公司一聽見消息,就下了決心,跑回學堂收拾收拾,便……”
一片人的嘈嘈雜雜的聲音、一片幾乎把磚牆都震撼得動的腳步聲音,從牆外街道上傳進來。
“聽!這是啥子聲音?”
“人在叫喊,人又在跑,爲了啥?”
“去看!去看!該不是趙爾豐的兵在逮人吧!”
砰!——砰!——砰!一連響了幾十下,響得非常刺耳。
“槍聲!”
“嗯!是槍聲。”
汪子宜叫道:“大家不要猶豫了,趕快跑吧!現在而今火已燒到眉毛上來啦!”
果都慌慌張張地一齊奔出自習室。但他們遲了一步,大門二門都已上了閂、落了鎖。
幾十個學生正擠在二門旁邊吵鬧。秦稽查秋風黑臉地拿着一把雞毛帚,只顧撣他那幾件已無纖塵的桌椅。
羅啓先拍着門扉道:“開門!開門!”
幾個學生氣憤憤地叫道:“就是秦稽查嘛,喊他開,他硬不開。”
秦稽查泛起眼睛說:“我有啥子不願開門的!你們去找屠監督,只要他答應了,罵哪個舅子纔不開!”
林同九又跳又叫道:“我們不管這些那些,總之要你開門!”
“你吵啥?莫非要比聲氣不成?我賭你到屠監督跟前去比!……”
又是啞着喉嚨的嘶叫聲,又是光腳板打在石板上面的一種肉墩墩的聲音,隔兩道門扉比隔一道磚牆聽得更清楚。
“好大的火喲!……哪裏在火燒房子?……”
大家急忙從二門邊跑到院壩當中,翹起頭向四邊天際眺望,僅只東北角有點黑煙,在陰沉沉的天幕下,也沒人敢斷定那是煙還是雲。秦稽查和老傳事都有點焦急不安樣子。兩個人頭挨頭咬了一下耳朵,秦稽查便溜到陸學紳身邊說道:“外頭這樣亂法,把門關鎖着不許人出去,硬是不大對。我們又不好找屠監督講得,你們是學生,可以去講一講。”
陸學紳有點幸災樂禍的神態說:“開了門,你好回家去嗎?真會撿頭,我才懶去說哩!”
楚用忽然挺身而出道:“我去說!”
林同九也說:“我跟你一道去!”
立刻就有七八個學生隨在他們身後。
剛剛走到監督室門外,從門簾縫裏看見屠致平雙手捧着電話筒,正恭恭敬敬地說道:“是,是,知道了。……是,是,一切遵命。……哦!查封了,真的嗎?……怎麼,還逮走了一些人!……是,是,尊見是極!……好!一會兒我就到尊處來面談吧。”
把電話掛上,一回頭看見楚用、林同九幾個人站在門邊,猶然掛在眉梢眼角邊的諂媚笑容,登時就從屠致平的顴骨高聳、兩腮下陷的臉上抹掉了。瞬息之間,又恢復了他那兇狠頑固的監督面目。
屠致平並不問衆人來意,也不等學生開口,便氣勢洶洶地吼叫起來:“來得好!我正要告訴你們,從目前起,再也不是你們的天下了!你們的同志會,趕快給我收拾起來,否則的話,哼!……”
也不管學生們懂不懂得他所說的是什麼,只顧背剪着雙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想他的心思。
楚用才說了一句:“我們來要求……”
屠致平怔了怔,賡即衝到楚用眼前,顫動着兩撇八字鬍子,像對仇人泄憤似的吼道:“要求,要求,你們同志會也要求夠囉!……你們可曉得鐵道學堂已着趙制臺封了,還逮了幾十個不安本分的學生?你們可曉得高等學堂也逮了幾十個壞人?……”
楚用忍不住了,也提高嗓音叫道:“這纔是胡說!高等學堂明明只逮走了一個人。”
屠致平起初還像在向他做解釋說:“周總理的電話難道還錯了!”但是一轉眼,就生了大氣,氣得滿臉發青,鼓起一雙圓彪彪的眼睛逼視着楚用,咬牙切齒地道:“膽敢侮辱師長……你!”
“我沒有侮辱你。”
“你還敢強辯……我非懲辦你不可!”
“懲辦我?你沒有這種權力。”
楚用回頭一看,林同九已經不在身邊。可是陸學紳、喬北溟幾個人卻來了。
但是屠致平今天卻像瘋子一樣,不管什麼人同他理論,一開口都要着他一頓臭罵;還一定要拉去和同志會攪在一起,好像他曾經贊成成立的同志會卻是一個謀反叛逆的祕密組織,今天被趙制臺破獲之後,所有參加過同志會的人都有被逮去斫頭的可能;而這班人已經落在他的掌中,還不服服帖帖向他求饒,居然和他頂撞起來,他怎能不生氣呢?
他最後還撇開衆人,伸出一根比干豇豆還瘦一些的手指,指着楚用的鼻樑叫道:“我曉得你膽敢這樣無理,膽敢領起頭來胡作非爲,無非仗恃你有個做官的親戚。……我是不害怕官勢的,我偏要從你頭上開刀!……我現在只需到制臺衙門去走動一下,哼!你等着吧!……看你那個做官親戚能不能維護得了你?……”
當陸學紳、喬北溟一夥把楚用拉到後院寢室時候,林同九又驚驚張張奔了進來道:“土端公氣哼哼地走了。我很擔心是去整我們的……尤其對於老楚。”
楚用還沒有平下氣去,瞅着林同九問道:“你怎麼曉得?”
“我在稽查室親眼看見他走的。”
“大門開了嗎?”衆人爭着這樣問。
“問得古怪,不開大門,難道叫土端公翻牆不成?不過大門只管打開了,還是不准我們出去。我親耳聽見他囑咐秦稽查,不準放一個人走。並且說,有人來找他,就說他到學務公所去了。”
羅啓先道:“他媽的,土端公這時節到學務公所去,一定不懷好意。”
陸學紳道:“看來,我們非走不可了。”他又向楚用問道:“你身邊有沒有多餘的錢?”
楚用搖搖頭道:“只有一塊半錢和幾個銅圓。”
“糟糕!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咋個走呢?”
喬北溟說:“和我一道走吧!”
譚志和眉毛皺成一團,滿臉愁苦樣子,望着大家道:“你們當真都要走嗎?”
“不走,難道等着土端公下我們的毒手?”
“土端公下毒手,也只整楚用一個人罷咧。”
林同九一下就生了氣,叫道:“你龜兒真是自私自利到頂了!”
陸學紳掐着臉上的紅疙瘩道:“小胖子也是囉!你完全不明白譚志和的好意。他擔心我們都走了,土端公回來查究起同志會的時候,誰出頭頂缸呢?沒人出頭頂缸,土端公不是氣死,便是氣瘋,那不成了天大禍事了嗎?”
大家都不由笑了起來,只管心裏正不舒服。
汪子宜忽然跨進房門說道:“害得我在大門口老等你們,想不到你們還在擺龍門陣、散談子。”
羅啓先道:“你等我們做啥?”
“城裏情形越來越亂,你們不打算走嗎?”
林同九道:“他們正商量着卷堂大散,各自回家哩。”
“爲啥都要回家?何不跟我一路走?”
林同九道:“跟你回資陽縣嗎?”
“沒那麼遠,只在郫縣境內,出西門幾十裏。”
“是你親戚家?還是朋友家?”
“都不是,是一個鼎鼎有名的袍哥大爺家。”
陸學紳看着汪子宜說道:“原來你燒過袍哥。是第幾排?”
汪子宜笑道:“將來總有這一天,現在而今還不曾哩。因爲蔣淳風住在這袍哥大爺家裏,我只是去找蔣淳風。……”接着,他把蔣淳風這個人講了幾句,“他走時,曾向我說過,說新場張尊那地方,倒是很好一個逋逃藪,大家去了,說不定還可搞些事情。我今天本只打算約王文炳去的,現在而今,如其你們都願去的話,我包管蔣淳風歡迎你們的。”
羅啓先搖着頭道:“與其跟着你去當跑灘匠,不如回家守老婆的好。”
陸學紳、喬北溟也表示要回家。並且表示:回家之後,一定投身到同志會中,“設若爭路事情失敗,便不再上省讀書了。”
楚用這時心亂如麻。他非常懊悔剛纔爲什麼要和屠致平衝突。他到這時漸漸明白了屠致平今天這樣橫暴,原因就在於本學堂同志協會成立那天,他受了學生們的氣,今天機會到來,他當然要連本帶利地撈回去。這場禍,應該讓陸學紳、喬北溟他們去承擔的,哪裏想到會落在他的頭上!……憑屠致平怎樣整他,他並不害怕,他現在最顧慮的就是牽涉到黃家這一層。……當然他絕對沒有留在成都等候屠致平下手的道理,但也不像陸學紳他們有回新津老家的願欲。那麼,他到底何去何從?
恰好汪子宜說道:“都要回家!老楚,你呢?”
“同你一道!”
五
麻雀纔在檐角間嘰嘰喳喳開朝會,一院子人也都起來了。
楚用醒了,腦子有點糊塗,驟然間弄不清楚自己睡在哪裏。眼睛酸澀得彷彿點了醋。眼皮幾眨,定了定神,才恍然自己睡在一通地鋪上。厚厚的稻草上面鋪的新曬簟,在疲軟的身軀下,不但感到比學堂的木板牀舒服,就比黃家客房裏那張藤繃子牀也更有彈性。
上面是沒有望板,也沒有頂棚的瓦屋頂,天光從瓦隙間漏下,望去很像一些溜圓的小眼睛。
秋蚊子真饞嘴!吸了半夜的人血,似乎還沒有飽,大天四亮還在人耳邊嗡呀嗡的。
楚用按照平日習慣,很想腰板一挺,一個鯉魚翻身便翻將起來。今天卻不行了,腰板挺不動,稍微使一下勁兒,便有一種酸楚感覺從腳脛到腿肚,到大腿,簡直使人禁受不住。
“這是咋個的?”
想起來啦,原來昨天把爛泥路走多了,半天半晚竟走了六十多裏。
昨天他們剛出西門,天就下起雨來。起初還好,久久乾渴的土地,雨一落下,立刻被吸得一乾二淨。但是走不上幾裏,即是說才走到五里墩,路上的浮泥便漸漸變成漿糊,一粘在新草鞋上,就非用竹片不能刮脫;而且泥漿越粘越厚,已經不大好走,大約走過土橋,一條大路遂已變成上面稀、下面硬、一步一溜的硬頭滑。擦黑以後,總算奔波了五十里,走到郫縣。
聽說距離新場還有十七裏,楚用主張在郫縣住一夜,汪子宜不肯,說:“不如走攏再休息的好。”
好在是七月十五夜,雖然還在下雨,可是夜色迷濛,依然像黃昏時候,彎彎曲曲時隱時現在稻田裏面的泥路,不用十分留意也還看得清楚。僅只走到有橫溝、有缺口、有坡坎地方,楚用才小小心心架着汪子宜的瘦膀膊,將他半拖半拉地攙過去。二更以後走到新場,兩個人不但稀泥糊上腳腕,甚至累得通身骨頭都像給抽了似的。及至強強勉勉在一家茶鋪裏舀熱水洗了腳,抹了汗,把成都發生的事情約略說了一遍,跟隨蔣淳風走進胡家大院一間小廂房的地鋪上,連借來的鋪蓋都沒展開,一倒下去便都呼呼地睡得人事不知。
楚用伸起兩條還算壯實的手膀,大大打了個呵欠,這才發現兩膀上好多紅點,是夜來蚊子叮了後的成績。用手把兩腿摟住,下巴放在膝蓋上,眯着眼睛一尋思,記起昨夜蔣淳風在茶鋪裏說的一句話:“啊!成都果然出了事嘍。這下,我們學生軍應該同正西路同志軍一齊宣佈成立了。”
“學生軍?原來他們在這裏搞學生軍喲!”
天是大亮了。打從一垛沒有糊紙的牛肋巴窗上看出去,天色陰沉得很。雨已住了,只瓦溝上還偶爾有幾滴檐溜。
不由自己問了一句:“學生軍搞起來做啥呢?”
這句話問得自己都好笑起來。昨天在路上,汪子宜不是已經向他說過了,說他們革命黨人從爭路風潮發生就同憲政派人的見解有所不同嗎?革命黨人一開始便認定出賣川漢鐵路,勾結英、法、德、美四國銀行團,雖然由盛宣懷出的頭,但是仔細研究起來,盛宣懷不過是滿清政府支使出來的一名奴才,光是反對奴才,有什麼用?設若不把清朝政府推翻,即令現在把盛宣懷攆下政治舞臺,誰能擔保沒有第二個、第三個像盛宣懷一樣的人不繼續被任用上臺?這樣,豈但川漢鐵路無法永久保全,即偌大一箇中國也只好眼睜睜地看着被那些毫無人心的親貴們零打碎敲出賣個一乾二淨。可是憲政派這班人,他們是不敢取激烈手段的,他們把革命排滿當作洪水猛獸,他們一心想着君主立憲,總以爲立了憲,親貴們就不敢胡作非爲,政治就上了軌道;他們自居於溫和派,口口聲聲說不爲已甚,所以這次爭路,鬧了幾個月,政府方面才毫無顧忌地越來越強硬。趙爾豐之逮人殺人,可以說自從趙爾豐走馬上任那天起,革命黨人早已料定;若不是革命黨人的股東會、同志會中間煽動人心,恐怕連七月初一日的罷市罷課也不能鬧起來,就鬧起來也不會堅持到半月之久的。革命黨人也因爲看透了憲政派的弱點,因此,在爭路期間,他們就不謀而合地實行了孫中山所手定的辦法,一面加入各地同志會,一面極力聯絡哥老會,暗暗地把光用口舌相爭的同志會改成一種有武力的同志軍,時機一到,就光明正大扯起革命旗幟來排滿。現在溫江、郫縣、崇寧、崇慶州、灌縣一帶的袍哥都聯絡好了,聽說各路的同志軍也成立起來。……
同志軍成立爲了革命。學生軍宣佈成立難道不也是爲了革命?
革命,這是多麼偉大的一種事情!……
但是汪子宜爲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清楚約他到這裏來就是爲了革命?
楚用習慣地從衣袋裏把綠顏色紙包的地球牌紙菸摸出。手指一掏,卻是空的。記得還有半包煙,怎會沒有了?
“哦!敬了人了!”光是張尊手下那位外堂管事鄺五哥,他前後就敬了兩支。
手一攥,紙菸包變成一個皺紙團,連上面那個滿身筋骨弩出、一腿蹲着、一腿跪着、把一個渾圓地球在肩頭上的老漢,也皺得不成人形。順手一撂,恰好紙團落在汪子宜的頭髮上。
汪子宜翻了一個身,張手張腳仰臥在地鋪上。好難看啊!一張又瘦、又長、又黃、又油汗的臉,高聳着兩個顴骨,長鼻子下面是一張上脣略有一些鬍子影的海口。腦後毛蟲似的髮辮彎彎曲曲盤在肩頭邊。
“嗨!天大亮了,還沒睡醒嗎?”
汪子宜仍然緊閉着兩眼,只把低低偃在眼眶上的很濃的眉毛蹙了起來。一邊在衣袋裏摸眼鏡盒,一邊咂着嘴脣說道:“你默倒我還在睡嗎?其實不然,我早已醒了。因爲全身骨節都有點痛,多躺一會兒,舒服些罷了。”
“老汪,告訴你,我打算走啦!”
汪子宜咬着牙翻身坐起,眼鏡已經戴上,很驚異地把楚用盯着,問道:“真的?還是說着玩的?”
“爲啥要說着玩?”
汪子宜搔着手膀和腿道:“這是啥子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同你們在這裏鬧革命罷了。”
“現在而今你打算回新津嗎?不錯,新津也快鬧起來啦,蔣淳風說,他們已接到侯保齋打來的字樣。”
楚用把頭兩擺道:“我爲啥非回新津不可?”
“那你到哪裏去?”
“回成都。”他怕汪子宜沒聽清楚,又加重口氣說道,“當然回成都去!”
“昨天,你不是因爲成都已難安身才走的?現在而今,莫非成都平安無事了?”
楚用也將眉頭蹙了起來:“沒辦法了,只好冒險啦!”
“那我又不懂囉!既肯回成都去冒險,爲啥不在此地同大家一起搞革命?”
“我沒加入過同盟會,我也不是革命黨,我爲啥要鬧革命?”
“那又不然。同志軍這麼多,有幾個人加入過同盟會?又有幾個人是革命黨?大家還不是聞風而起,說革命就革命。”
楚用勾着頭,雖不再說什麼,但看得出他還是猶豫未定。
汪子宜又進一步說道:“你這人喲!平日看起你來,倒還像條漢子,王文炳也常誇獎你志趣高尚,卻怎麼現在而今會說起不革命的話來?你這個在成都讀中學的學生,難道連那些在外州縣讀小學的人都不如嗎?我真替你不好意思!”
楚用果然感到臉上有些發燒。想了想,才說:“你莫這麼挖苦人!還不是由於你昨天不把話說明白。設若你昨天開門見山地說,到這裏來是爲了參加同志軍、學生軍,是爲了鬧革命,我又答應了來,我今天當然不好打退堂鼓了。因爲你先沒把話交代明白,只說到這裏來找人,我又沒答應過什麼,今天我當然有行動自由的。”
汪子宜眯起眼睛一笑道:“對!又怪我沒有把話說明白。那麼,蔣淳風卻向你說得明白,你也答應過,你總不能不先跟蔣淳風講清楚了,就自自由由地走囉!”
“蔣淳風向我講過?我也答應過?”
“哼!莫非睡一夜便啥也忘了不成?現在而今仔細想想看。”
楚用又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半閉起眼睛一尋思:嗯!不錯,當蔣淳風滿面熱情說了一番歡迎他們參加學生軍的話後,他確實回答過幾句,記得是這樣說的:“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要你哥子不見外,我來當一名馬前小卒好了!”
是不是這樣說的,到底不十分記得真實。說話時候,桌上坐了不少的人,四周圍也擠得水泄不通,都爭着在探聽成都逮人和打死人的情形。汪子宜在回答,他也在回答。人已非常睏乏,又這樣在分心,有些話是說了就忘。現在汪子宜既然特別提出來,足見這幾句本不應該他說的應酬話,一定是他說的了。
楚用不由展開巴掌把額腦一拍,心裏很是埋怨自己:“昨天準是碰了鬼,不然的話,我平日說話總要想一想的,爲啥昨天竟自兩回兩回地衝口而出?”又呸了自己一口,“是非只爲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真倒黴!”他又想了起來:昨天和土端公吵嘴後,爲什麼不出南門到簇橋彭家騏家裏去住一個時期?豈不比跟汪子宜跑到這裏來革命更妥當些?爲什麼那時就沒想到?再不然,就躲到林小胖子家住幾天也好。“糊塗!糊塗!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不由引用了黃太太說過的這樣兩句話。
一陣焦躁,感到有些煩熱,便將穿在身上的、向陸學紳借來的那件灰布夾衫脫下,向身邊一丟。因才察覺汪子宜業已開門出去,大概到後院洗臉去了。
這一天,蔣淳風還把他們介紹去和張尊見了面。雖然張尊那裏像趕場一樣熱鬧:內堂管事、外堂管事、本碼頭的哥弟、外碼頭的大爺大五哥,數不清的人進進出出;他那間公事房——就是他的臥室兼書齋——也無異於茶鋪,隨時隨地都擠滿了人,葉子菸的青煙和臭味薰得人發嘔。但張尊仍親親切切地讓他們坐在牀沿上,抽時候和他們談了半點多鐘,很仔細地問了昨天在成都發生的事情。蔣淳風除了招待從各地跑來投軍的學生,親自書寫名冊外,也陪他們到場街上去遛了一遭,買了紙菸,還同他們坐了很久茶鋪。
這一天,一直到夜裏睡覺時候,楚用沒再提說回成都的話。就是同汪子宜單獨在一處,也講的是溫江縣吳慶熙吳二大王、崇慶州孫澤沛這兩路同志軍在什麼時候開到郫縣來會師,殺奔成都;也講的是學生軍怎樣編制,怎樣在同志軍中獨樹一幟;也講的是張尊這個人和蔣淳風這個人。甚至也像別一些學生、別一些人一樣,講得甚爲熱情。
但是楚用心裏卻懷了一個很結實的疙瘩。他不相信,由哥老、團防組織起來的同志軍和中學生、小學生組織起來的學生軍,能夠革命成功。他認爲革命是非常事情,搞非常事情的,必待非常之人。什麼是非常之人呢?至低限度,也得像報紙所傳的孫文、黃興、吳樾、徐錫麟之流。再不然,也得是跑過江湖,到過日本、西洋那些豪傑。比如本年三月二十九在廣州起事的人,想來絕不會像他眼前所看見的張尊、張捷先、蔣淳風、汪子宜這些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人。至於那些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袍哥們、學生們,當然更不夠資格了。
他也細細問過蔣淳風學生軍成立之後,下一步如何搞法?蔣淳風回答是:“刻下,我們還是本着同志會的宗旨,以爭路權、保四川爲主;其次,就是反對趙爾豐,營救被他逮去的那些人。等到我們開抵成都,和鳳凰山的陸軍聯絡之後,就可達到我們的目的了。”蔣淳風很有把握地說他早與陸軍十七鎮三十四協六十八標督隊官陳錦江有過緊密接洽。陳錦江負責同陸軍當中的革命黨人做好安排,學生軍要是和他們一碰上,兩方面就攜手反正。他們有的是槍炮,我們有的是人,這一來,取成都,殺趙爾豐,成立軍政府,革命當然就成功了。蔣淳風還嘻開大嘴笑道:“革命成功,你我都是革命偉人。那時,把孫中山迎到四川,推他爲主,大家的前程大得很哩!”
儘管蔣淳風、汪子宜把革命大事說得那麼不費吹灰之力,到底解不開他心裏的疙瘩。他雖然寫了名字加入學生軍,但是在編隊時,卻生死不肯到第二分隊去當中隊長。藉口是:“我說過願當一名馬前小卒,我就絕不能食言!”他還說了很長一篇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其實他的打算是:少負一點責任,到了成都城外,纔好自由自在地開小差。
六
楚用說得對,幾百人的學生軍夾在這樣一個龐大隊伍、像一條人的洪流當中,別的隊伍雖然零亂嘈雜,不整齊,不嚴肅,——也有很整齊劃一的地方,那便是連發辮一併裹在裏面的布包頭,一律是白布,只有新舊之判,卻沒有第二種顏色,也沒有光着腦袋不打包頭的。——而且每隊前頭都有幾支五尺來長的黃銅過山號,一路上前頭也在嗚嘟嘟,後頭也在嗚嘟嘟,一兩裏外都能應過去,光聽聲音就使人心雄氣壯。獨有學生軍,排成四縱隊在行進,儘管走着便步,儘管腦殼上不那麼劃一——有的打着包頭,有的戴着操帽,有的什麼也沒戴,只把一條又黑又粗的髮辮盤在額腦上。——但是比起那些同志軍,實在精神得多。就由於在隊伍前頭既沒有洋鼓洋號,也沒有響徹四野的過山號,相形之下,反而不如同志軍威武,沿途成羣結隊跑到大路旁邊來看過隊伍的人,對學生軍好像不大重視似的。
和楚用並肩走着的那個身材也還高、也還壯、就隻眼眶太細、皮膚太糙的成都縣中學學生銀光明,伸起他那細長得真像吊頸鬼的脖子,向前前後後的人流望了望,嘆了口氣道:“莫說那些吹得響的傢伙嘍,就有兩面旗子擎在前頭,也氣派得多啦!”
楚用不由向汪子宜說道:“當真,爲何就沒有想到這上頭來?”
“好忙喲,怎會想到這上頭!”汪子宜把凸出的近視眼睛眯了眯,又搖了搖頭道,“就想到了,也枉然。因爲旗子上面應該搞點什麼名堂纔對啊。試問,誰有這樣腦筋去想,看沒看過,聽沒聽過的?”
另一個新都縣籍卻跑到敘屬中學讀書的學生陳樹森,秀聲秀氣接口說:“搞幾面現成旗子也可以的。”
“哪來的現成旗子呢?除非向戲班子上去借,現在而今,又哪來的戲班子呢?”
“不然!不然!”陳樹森斯斯文文地咳了一聲說,“團防局門口不就有兩面現成的嗎?”
“!團防局門口的旗子?那是啥樣的旗子喲!”
一個正誼學堂的學生閔祖仁叫道:“對啊!團防局的那兩面旗!……”
“又一個……”汪子宜很是生氣的樣子,“你們真就沒想到那是龍旗呀!”
有幾個學生都詫異起來。就中一個自稱在紅布街私立法政學堂住過一學期的紀道隆,悄悄地說:“爲啥龍旗便不好用呢?團防局都用了。……”
汪子宜掉頭找着紀道隆,大聲問道:“紀道隆,是你說的龍旗用得嗎?”
紀道隆紅着臉巴,仍然是輕言細語地說:“我並沒說過龍旗用得,我只是說團防局在用它。”
銀光明很不服氣,叫道:“我不懂得龍旗爲啥就不可以用?”他特別把頭伸向汪子宜,“我倒要問問你!”
楚用笑着用手肘把他一拐道:“這也不懂嗎?我告訴你好嘍!”
楚用盡量把他從日本教習須滕那裏聽來的,關於龍的說法講了一大篇:先說龍是一種古代爬蟲,大約在古代是最爲人類害怕的一種兇猛動物,後世因纔拿這東西來象徵帝王,表示帝王力量極大,不同於凡人;同時又把龍的形象採用爲帝王的標識圖志,比如把它雕刻在金鑾寶殿的柱頭上,就叫作龍庭;把它繡在衣服上,就叫作龍袍;把它畫在旗子上,那便是近來到處懸掛的龍旗了。
銀光明還是搖頭撥腦地說:“你的話也只有一些道理。打比說,龍庭、龍袍只有皇帝才配坐,才配穿,平民百姓是不準的。但龍旗並不是皇帝才能懸掛,而是任何人都可懸掛。請問你,這又是咋個的嗎?”
“嗯!是咋個的?……”楚用當真有點茫然了,便向汪子宜問道,“老汪,你該曉得吧?”
汪子宜把手上的梭鏢從肩頭上舉起,向天空中一掄,同時笑了笑道:“這有啥子不明白的?因爲在維新以後,拉那氏應了出使各國大臣之請,才把龍旗定爲大清帝國的國旗。既是國旗,所以自甘居於大清國的臣民的都能懸掛。現在而今話說明白了,我們學生軍並非清朝的順民,我們爲什麼還要用它的龍旗?”
這時隊伍當中忽然聽見有人放開嗓子唱起當時很流行的《八願軍歌》來。第一二句,還只一兩個人唱,嗓音非常清脆嘹亮,又很協調,一聽,就知道是兩個很會唱歌的人。
一願軍人志氣強,
人無志氣鐵無鋼。
汪子宜一下就蹙起眉心,向楚用嘰咕道:“討厭!討厭!是哪個帶頭唱起來的?”
“一定是第二分隊裏的人。”
堂堂七尺男兒壯,
要到軍前戰一場。
這時,任憑汪子宜再說討厭,就在第一分隊裏,已經有不少的年輕人跟着大家唱了起來。
榮父母,耀家鄉,
畏首畏尾最無光。
唱的人一多,嗓音都不那麼好,有些嗓音又粗、又嗄、又莽、又沙,有些卻也非常尖、非常細,很像女音。單從嗓音中間,就分辨得出學生軍的年齡真個非常懸殊,那些類似女音的嗓子,不消說,還是一些未變童聲的嗓子哩。
“一願軍歌”大家都很熟,有人一開始,自然而然許多人都跟上了。到“二願軍歌”,剛有人唱:
二願軍人要敬君,
皇恩浩蕩海樣深。
不等汪子宜開口嘰咕討厭,已經有好些人在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二願,唱三願四願好啦!”
“哪個記得三願四願的,起個頭嘛!”
但是三願四願就起了頭,也不像唱一願軍人那樣熟練有勁,而且也合不上走正步的拍子了。
蔣淳風氣喘吁吁,離開大路,在田埂上一縱一跳地跑着,一面揮手,一面吼叫:“全隊注意!……郫縣就在前頭!……各人的傢伙拿好,謹防衝突!……槍隊集合到前頭來!……快!快!……”
立刻全隊都緊張起來。十七個高矮不齊的明火槍手,便從各個小隊中分出,搶到隊伍的最前面。
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裏只有一個明火槍手,是石板灘廖克忠。雖然纔讀了兩年小學,年紀已經過了二十歲,而且討了老婆三年半,已給他的家庭添了兩個男丁,據說,目前老婆的肚子又大了。他讀書的天資不行,但是打獵的本事很大,小至麻雀,大至野獾,一遇到他,幾乎沒有半個能夠逃生。他對明火槍,不但百發百中,而且火藥子彈都裝得快,他的綽號就叫聯珠槍。
銀光明大聲問道:“牛兒炮呢?”
蔣淳風已把青鋒劍從挎在左腰上的劍鞘中拔出,笨拙而吃力地將劍尖在空氣中畫了個圓圈,喊道:“牛兒炮預備!”汪子宜接着喊道:“牛兒炮預備!”
四個人連忙從肩頭上把一條四腳朝天的又寬、又大、又結實的白木板凳放在路心。一尊大約二尺來長、生鐵鑄的大肚短頸牛兒炮恰就用了很多條棕繩,捆綁在凳腳中間;牛兒炮頭,剛好夾在前兩腳的橫槓中。本來爲服務屁股而設的一條板凳,想不到被廖克忠的堂弟廖克義一翻過來,就變成一個很合適的炮架子。
廖克義本來也只會用明火槍打獵,因爲全學生軍就只有明火槍十七支,五百多小夥子中起碼有二百多人想當槍手,考驗之下,打得上靶的便有八十多人,好容易才選拔了十七名正槍手,十七名副槍手。副槍手的職務,是必須等到正槍手放槍放得不愛放時,——因爲大家從未意識到打仗,更未意識到打起仗來會有傷亡!——再接過來放。這樣,不管廖克義如何如何誇口說他的槍法並不下於他的堂兄,並且亮出兩隻已經生有一些黑絨毛的膀膊,證實他的膂力還大過他的堂兄,大家爲了愛惜人才,商量之下,將他編到八個人的牛兒炮隊中,充當一名炮手。由於廖克忠綽號聯珠槍,遂也給他一個綽號叫聯珠炮,雖然他們八個人都還是生手。
當下,幾個炮手都忙亂着把火藥包、鐵砂、鐵珠、鐵釘什麼的向炮膛裏填塞,才把引線裝好,還沒把火繩點燃,廖克義還蹲在大路邊擦紅頭火柴,——大概受了潮,已經擦壞二十幾根了。就這時,忽然一陣噼裏啪啦聲音和人的喊聲、狗的吠聲,越過幾處竹木森森、很像小山似的大林盤,越過一片黃澄澄的、有些已經倒伏了的稻田,從前面城關地方傳了過來。
“咦也!當真衝突起來了!”廖克義越發慌忙了。
但是走在前頭的同志軍並沒停步,隊形還是以前那樣,雖不格外整齊,也未格外混亂;各人的梭鏢還是在肩頭上,仍像一順風的芭茅似的。
銀光明首先噓了一口氣道:“噢!放火爆喲!”
前面真實消息傳來,果然是郫縣城裏的紳士糧戶們上百數的人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具備了無數的花紅火爆,堵在城門洞來歡迎同志軍。據說,昨天就歡迎過兩回,今天上午也歡迎過一次。噼裏啪啦的火爆,是他們放的;喊聲,是城裏城外看熱鬧的百姓們衝着隊伍自然而然發出來的歡呼。
學生軍走到城門洞,也同樣受到歡迎。
蔣淳風身不由己地被一夥生有鬍鬚的紳糧們短住,問明他是大隊長之後,很有禮貌地將他拉在街中,於是一杯燒酒端在脣邊,一道幾尺長的紅綢從左肩斜披到右肋,一串百子鞭炮在城頭上燃放起來;第二杯燒酒才端來,第二道紅綢又從右肩披到左肋……“哈哈!倒像討老婆時候的花俏了!”蔣淳風幾乎喊了出來,要不是鄺管事從人叢中擠過來,湊在他耳畔說:“跟我走!張哥找你到城隍廟去開會。”
“等我把隊伍安頓了再去。”
“怕沒有人打招呼麼!……”
街面並不寬,普通行人和拿着傢伙的同志軍是那麼擁擠,而且都是生面孔,沒有擠上半條街,幾乎連同在一個隊伍的人,都有點難於辨識。沒有人來向學生軍打招呼,學生軍也想不到找打招呼的人。隊伍走到十字街口,自然而然就停了下來。
大家都亂嘈嘈在詢問:“我們開到哪裏去呢?”
“大隊長呢?”
“我看見他被鄺管事拉着走了。”
“那麼,中隊長呢?”
“找中隊長做啥?莫非要中隊長帶你去找茅房嗎?”
“不是爲了屙,倒是爲了喝。口渴嘍,咋個搞法?”
“委實的,也走累囉!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喝碗茶,抽袋煙,也纔像個名堂!”
四個中隊長會在一處,商量不出一個好辦法。
第一中隊長樑寶針搔着頭皮道:“等我找大隊長去。”
第三中隊長包汝爲道:“大家總不能老站在這裏喲!”
圍在四周的小夥子們吵鬧得更像麻雀鬧林。來往行人不能不從隊伍中擠過去。隊形更凌亂得不能維持了。
第四中隊長還不到十八歲,是崇慶州洪舉人的兒子洪善言,急得滿頭是汗道:“趕快想個辦法呀!”
旁邊香蠟錢紙鋪裏,一個鬚髮斑白的老頭子,叭着葉子菸,很是沉着地說道:“弟兄夥,你們爲啥不去找李大老爺?”
洪善言瞟了他一眼道:“李大老爺,他是啥子人?”
“就是我們郫縣知縣大老爺李遠棨啊!”
第二中隊長姚中翔回頭問道:“爲啥要找他?”
“爲啥不找他?你們是過路客,他是一縣之主,該接待你們的。”
樑寶針看見汪子宜走了過來,連忙喚住他道:“老汪,老汪,這個掌櫃說知縣大老爺該接待我們……”
銀光明從旁接過嘴去道:“那好,我們就找知縣去。……弟兄們,走啊!到縣衙門去找茶吃,找地方休息!”
姚中翔、包汝爲儘管很無意思去找知縣,可是看見學生軍都鬧鬧嚷嚷地向前涌去,他們也只好跟在後頭。
衙門的兩扇大門扉已經關閉得很嚴密。學生軍像螞蟻似的擁擠在衙門外一片相當大的空壩上,有的在譁笑,有的在喊開門:“我們來告狀,來打官司的,你媽喲!關上牢門,不做生意了嗎?”
“不開門歡迎老子們,莫非把老子們當成了棒客!”
“啥子贓官嘍!拿閉門羹招待我們。你不要我們進來,我們偏要進來!……開門!開門!是角色,就快快開門!”
“他不開門?好雜種!……擂爛它!擂爛它!”
越是鬧聲沸騰,門關得越緊。刀斫上去,梭鏢戳上去,只好把門扉上業已陳舊不堪、還依稀看得出一些彩繪痕跡的、兩個比活人高大得多的門神,刻劃得遍體鱗傷,對於那又厚、又重、又高、又大的門扉,卻奈何不得。
洪善言和一個崇義鋪小學學生綽號黑蠻牛的葛理順,不知在哪裏擡來一根大木樁,足足有四五把粗,丈許長。
葛理順一張黝黑方臉掙得又紅又漲。一面兇聲惡氣叫道:“讓開!讓開!大傢伙來囉!”
“好啦!拿這傢伙去撞,包管撞得開。”
登時就上來七八個人對面站着,各用雙手捧住木樁,還有一個人吼着哨子:“幺兒喲……朝後退!”一齊朝後退有五步光景,“幺兒嗨嗨喲!……使勁……撞喲!”便都飛步向前,並吆喝一聲,讓木樁乘勢向門扉上撞去,很大一聲——咚!
第二中隊長姚中翔,是溫江縣立中學學生,年紀較大,懂一些世故,膽子也便小些。當下慌慌張張擠到前頭,揮着兩手鹼道:“莫再撞了!莫再撞了!聽我一句話好不好?”
“你打算做啥?”葛理順起一雙單眼皮眼眶,一面揩額頭上的汗。
“我覺得這樣鬧法不大像話。”
陳樹森從旁說道:“你要衛護贓官嗎?”
“並非衛護。像這樣破門而入,到底爲了啥?”
“莫聽他的,弟兄們!”銀光明也吼了起來,“破門而入,不過要他狗日的曉得一點厲害,好招待我們!”他又把手臂一揚:“預備!……再來幾下。……幺兒嗬嗬嗨!……幺兒喲!……”
木樁一下一下朝門扉上撞,響聲洪大,老遠都聽得見。
就這樣有韻律地撞幾下,又停幾分鐘來換人。換到第五輪人,門扉已經在動搖,要不是裏面有人用木槓、用石條、用什麼東西把門扉抵死的話,它早該倒下了。
小夥子們笑着,跳着,正在吶喊助威,——早已沒有人感到口渴,也沒有人感到又熱又累!——毫不覺得忽由衙門旁邊一條窄窄的小巷裏面,衝出一夥同志軍來:塊頭都大,面孔都是黑糝糝的。前頭幾個還把一條青筋虯結的右膀亮了出來,個個手上都提了一柄敞刀。一出巷口,便吆吆喝喝把圍在衙門外的學生軍,像吆叫化兒似的,隨手推攘;來不及讓路的,肩膀手臂還不免着上幾刀背,痛得啊呀連聲。這羣莽漢一搶到門前,紅不說白不說,把木樁奪到手上,高高舉起,一聲大喊,往人叢中一撂。幸虧大家閃得快,沒有砸傷人。這一來,在小夥子和莽漢之間,卻空出了一段一兩丈寬的隙地,木樁恰好橫在當中,成爲此疆彼界的一個標記。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把這夥莽漢呆看着。
紀道隆頭一個跳了起來,紅漲着一張汗溼的大臉,吵道:“你們憑了何種權力,來干涉我們!”
莽漢們都殺氣騰騰地把手上雪亮的鋼刀挺着,樣子是,只要喊聲動手,那些雪亮鋼刀就會咔嚓咔嚓朝人頭上斫將下來的。
一個打着青縐紗包頭——其餘有打藍布包頭,有打白布包頭——粗眉大眼、滿臉橫肉、身材特別高大的漢子,把手上的刀向空中一劈,甕着聲音像狼一樣嗥叫道:“跟老子爬開些!……你們這些洋學堂的新調門兒老子不懂!……孫哥的言語是:……不准你們這夥娃娃撒豪、造反……如若不聽上服,明年今天是你們的死忌!”看他說話的派頭,當然是這羣人的頭兒了。
姚中翔、包汝爲、汪子宜,還同別的兩個中隊長,一面急急忙忙招呼着那些橫吵亂叫的小夥子,一面便爭着去向那頭兒理論。頭兒佯瞅不睬地,仍然威駭着叫:“娃娃些快給老子爬開!”
楚用把洪善言拉到一邊說道:“袍哥的脾氣是服惡不服善的,同他們善說,就把太陽拴住也未必說得伸抖。”
“那麼……”
“先把我們的陣勢擺好,再說下文。”
楚用不再同其他的中隊長、分隊長、小隊長商量,遂挺身而出,喊起口令來。
小夥子們果就依着口令,很迅速地擺了一個月牙形的密集陣勢:前面一排人半蹲半跪在地上,把梭鏢一齊挺向半人高處;後面一排梭鏢夾刀,梭鏢正從前排人的頭上挺出,刀則揚在各自的腦頂邊。
陣勢還未擺好,人叢背後又是鬧嚷嚷的聲音:“讓開!讓開!莫擋住我們!”
“啊哈哈!歡迎!歡迎!有了你們這傢伙,包得行!……”
原來廖克義八個人把填滿了火藥鐵渣的牛兒炮也擡了來。廖克義手上還拿着一根點燃的火繩,耀武揚威地吼道:“怕他們是銅鑄的金剛、鐵打的羅漢,只要我把藥線一引燃,哼!……好!就擺在這裏。媽喲!比一比嘛!看誰的威風大些!”
不用比,牛兒炮的威風果然要大些。小夥子們的陣勢才一擺起,那羣橫闖進來的漢子已經在估量彼此之間的力量了,及至牛兒炮一上陣,那個開口老子閉口老子的頭兒驀地嘻開嘴皮,和氣一團地向汪子宜問道:“弟兄,弟兄,這算啥子喲?”
汪子宜眯着眼睛說:“不算啥子,只是要請你說清楚,爲什麼要來干涉我們的行動?”
這時,頭兒連新名詞——即是他所稱爲的新調門兒——也懂了,連忙分辯:“你哥子言重了!我們只不過斗膽來奉勸你們走開一步罷咧,怎麼說得上‘干涉’二字?……”
恰這時,又從那條小巷中間飛奔出一夥人來;剛出巷口,就都擺着兩手喊道:“弟兄!弟兄!都是一家人,動不得手喲!”
其中一個是大家認得的鄺管事,跑過來一把抓住樑寶針笑道:“正要找你!……你們的大隊長蔣哥子有言語交代給你,叫你立刻把全隊拖出城去,開到八里橋去吃飯。……字樣早已派人拿去了。”
汪子宜、姚中翔、包汝爲、洪善言好幾人,都圍上前去說道:“鄺五爺,你來得好,我們正要找你來評一評……”
鄺管事嘻開嘴、滿臉是笑道:“事情首尾,我們都清楚了,完全誤會,兄弟敢說一百個完全誤會!”
圍攏過來的學生軍更多了,都七嘴八舌在說:“好野蠻的樣子喲!……叫他們把話說清楚了才準走!……”
鄺管事氣勢洶洶地道:“當然要說清楚呀!……豈有此理!舉動不文明也夠了,還經得住再搭上一個野蠻!……”
“溜啦!溜啦!夾起尾巴蔫嚲嚲地溜啦!”四下裏一片譁笑聲音。
大家回頭一看,只看得見幾個藍布包頭的影子在小巷子中間晃動。
鄺管事臉色一舒,接着說道:“輸了理,當然會蔫嚲嚲地溜囉!等我回去告訴他們孫統領。如其不紮實醫治他們一下,真對不住你們。……好囉!刻下話明氣散,請你們趕快開到八里橋去吃午飯。……道理只管要評,肚子餓了,還是該吃飯。”
樑寶針道:“到底因爲啥子事,才引起了這場誤會?”
“刻下用不着再講了,你們蔣大隊長會到八里橋來跟大家說的。”
七
郫縣城隍廟,照這一天的情形看來,可以說首先背了時的是兩廊十王殿上的鬼神,但凡有一點空隙地方,都給人佔去,即是說,着崇慶州一帶開來的同志軍佔去了。大殿上那麼尊嚴的城隍爺也背了時,除了過道而外,到處都是地鋪,到處都是蹲着、坐着、睡着、抽葉子菸、吸水煙、擺龍門陣、打紙牌的人。不過城隍爺的香案到底還原封原樣地保存着,香爐、蠟臺、鐵磬和香案前頭的棕蒲團、籤筒也原封原樣地陳設着。看樣子,要是有善男信女去燒香、禮拜、求籤、許願,同志軍弟兄夥並不干涉,因爲同志軍弟兄夥都是敬神、信神的善士啊!
大殿後面隔一個天井,是城隍爺的寢殿。寢殿比大殿小一些,但也比大殿精緻,窗櫺戶槅都雕了花、貼了金的。內容也和許多縣份的城隍廟寢殿一樣:當中坐着的是城隍爺的木雕行身。——每年三月二十八日,城隍爺出駕時候,就把它的這具行身擡放在四人大轎內。至於大殿上的坐身是泥塑的,又大又重,根本就移不動。——行身左右,還各坐着一具也是木雕的女像,據說是城隍爺的兩位不分大小的太太,大家稱之爲城隍娘娘。這時候,大約爲了不要褻瀆城隍爺和城隍娘娘,神龕前面懸了一張篾席,剛好把三尊神像遮得嚴嚴密密。香案業已移過一邊。放香案地方,放了一張二號雕花架子牀,雖然只有八成新,但打抹得很乾淨,看起來仍然金光燦爛。牀上懸了籠白麻布蚊帳,帳門上端懸了幅紅緞繡五彩花的帳檐,都是嶄新的東西。牀連同當地擺的一張黑漆雕花大八仙桌和一堂黑漆雕花高背椅,原來都是孫澤沛統領到後,才由一個紳糧家搬來使用的。孫統領並非不喜歡到一些紳糧家的大院子去駐紮,因爲來遲了一步,許多大院子和其他一些廟宇、柯堂、會館,都被別的隊伍住滿了,莫奈何,才擠到城隍廟來。
孫澤沛的聲光到底要大些。鴉片煙行頭剛剛擺好,但凡到了郫縣來的同志軍頭腦和一些帶團防的團總,都不約而同跑到城隍廟來。大家已經得到七月十七日,成都東門外牛市口、南門外紅牌樓兩處開火的實在消息,都急於要商量一下目前的行止,主要的是要聽聽這位崇慶州同志軍統領的高見;一個不成形式的軍事會議便是這樣不召而開起來。
孫澤沛很客氣地和來到的人打招呼。是哥老會中的大爺,在對識之後,他總親親熱熱拍着人家肩膀,好像是多年的老相知。有些不是袍哥大爺的人們,如像郫縣同志會會長同時又是郫縣商會會長巫發祥、郫縣議會會董同時又是郫縣勸學公所學董駱安泰、郫縣團防總局團總同時又是郫縣路股董事局局董賀明欽,以及從新繁趕來的顧天成、從溫江趕來的曾少卿這些人,在介紹之後,他也滿臉是笑地打着拱說:“久仰!久仰!”
他還讓大家躺到牀上去燒鴉片煙,張捷先遂攔住道:“莫周旋了,我們先來商量一下正經事情。”
孫澤沛拿眼睛四下一溜道:“吳慶熙吳哥還沒到嗎?”
溫江縣同志會會長兼團防總局團總曾少卿連忙應聲說:“吳統領大概不來了。”
張尊插嘴問道:“爲啥不來?我默倒他只是來遲一步罷咧!”
曾少卿搖着頭說:“原因不知道。”
孫澤沛一面讓大家圍着大八仙桌子坐下;高背椅不夠,臨時由手下的弟兄夥端來幾張大方凳;一面向顧天成說道:“顧哥也到紅牌樓去接過仗嗎?”
“沒有。”顧天成和這些有名大爺們平起平坐來開會,在他平生,算是第一次。他雖然爲了鬧同志會曾在省城鐵路公司進出過,也曾參加過鐵路公司的會議,也曾和郝又三等人吃過茶,喝過酒,一句話沒完,他顧天成只管見過世面,上過檯盤,但今天和這麼多袍哥大爺坐在一起,到底感到一些拘束。因此,他頓了一頓,才接說下去,“因其同志總會給我的緊急傳單是叫我到東門外去的。”
張捷先正長伸手臂用一根紙捻把葉子菸咂燃,便道:“好囉!你哥子既是到東門那頭,我們就先聽聽牛市口開火情形。聽說牛市口打得比紅牌樓還糟,你們團防丟的人不少呀!”
曾少卿搶着說道:“不,紅牌樓比牛市口糟。他們牛市口的團丁着官兵逮走的,才幾個人,到底還把官兵打退了……”
孫澤沛把點水煙的紙捻在自己眼面前擺了擺道:“曾哥子,等一下你再細談好啦。”他隨即用下巴向顧天成一指:“還是你先來吧。”
顧天成用手指把坐在上首的秦載賡一指道:“接仗的事,你們問秦會長。我因其要避開鳳凰山,繞了一點路,比及帶起團丁走到賴家店,聽說牛市口的仗已打過了,我便沒有前去,只算跑了一趟冤枉路。”
衆人的眼睛又轉到秦載賡身上。
秦載賡是華陽縣中興場的糧戶。這時還沒人曉得他是同盟會會員,只知道他在中興場辦團,同時也和顧天成一樣兼着中興場上保路同志協會會長。七月十五日省城逮人殺人的消息,在夜裏下大雨時候,他已經知道。那時,他還不曉得該如何辦。到十六日,忽然從河裏撈到曹篤放下去的木牌。再一打聽,上游的中和場、旁邊的石羊場兒處的團防局同志會,都接到緊急傳單,叫把團丁帶由東門進城去救援被逮去的蒲先生、羅先生。他想了想,藉此鬧起事來,未嘗不是一個機會。當夜便叫傳鑼齊團,天明前,就沿河而上。走到中和場,又會同中和場的團防,一直走到琉璃廠。聽說前面機器總局有兵駐守,他和中和場帶隊首人一商量,從小路繞到牛市口,不想大面鋪一帶正東路和西河場、賴家店一帶北東路的團防已同城內開去的官兵開了火,而且敗下陣來。
這時,他挺起胸脯,比畫着手勢說道:“我才走過關帝廟,就遠遠聽見牛市口那一頭鬧震了,土槍洋槍打成一片。我催着弟兄夥開小跑衝去。離牛市口還有半里光景,槍聲沒有了……”
賀明欽首先嗯了一聲。巫發祥把抹着小鬍子的手朝膝頭上一按,驚驚張張搶着問道:“槍聲咋會沒有了?”
劉蔭西不由笑了起來,黑糝糝的寬皮大臉上顯得滿是皺紋,說道:“有啥稀奇,仗火打煞果了嘛!”他又掉向秦載賡問道:“槍聲響有好久,你估計過沒有?”
“我估計過,大約不到半竿葉子菸。”
顧天成插嘴道:“噢!才這麼一點時候。那麼,賴家店的人咋個說是打了兩三頓飯?……”
孫澤沛正抽出水煙哨來吹菸蒂,遂把煙哨在桌邊上啵啵啵地磕了幾下,說道:“大家不要打岔他!……秦哥子,你講下去好了。”
秦載賡把瞪得圓圓的眼睛眯了眯,說道:“我那時也狐疑了一下,並不懂得是仗火打煞果的情形,我還是帶着弟兄夥朝前跑。大約才跑有十幾丈遠,就見牛市口那頭奔出無匹其多的人來,吵吵鬧鬧,活像散了戲的樣子。有的手上還拖着傢伙,有的人就只捏起兩個錠子。看見我們,又插手,又喊叫:‘去不得!糧子上的炮火紮實得很!我們林團總都帶了花了!’跑得像潮水一樣,抓不住一個人問話,衝也衝不過去,顛轉把我的弟兄夥衝散了不少。我只好把我的弟兄夥團在一塊乾田裏,等奔跑的人稀疏一點,我又才督着我的弟兄夥衝進場去。”
也是一張黑臉、並且眉毛很濃、眼角業已牽線、皮膚比任何人都粗糙的張熙,聽得很是出神,猛地把一隻拳頭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一下道:“好的!叫我來,我也要衝他孃的一陣的!”
顧天成道:“秦團總,那麼,你是接了仗的了。”
秦載賡笑了笑道:“接啥子仗喲!……等我走到上場口,上千數的人都差不多跑光了。他們街道很熟,四面八方地跑,一些羊角叉、梭鏢、杆子倒丟了一街。上場口的柵子也關上了,不見一個官兵。我問了問場上的人,說是官兵才走到大田坎,這邊就把明火槍啦,擡炮啦,不管打得着打不着,就一齊掀了出去。官兵那邊也還了幾陣槍,都是九子快槍,說是若不得虧房子牆壁擋一手,不曉得要打死好多人。就這樣,也打傷了幾個人,聽說官兵撲到場口上,還逮了幾個拿刀叉的團丁。……不過,我那時毫不撤火,撥開柵門就朝大田坎跑。仍舊沒見一個官兵,空落落的一片大田壩,只有一條石板路。牛王廟的街柵已經關閉。我只好對緊牛王廟那頭放了幾擡炮,又放了幾響明火槍。好久,那頭都沒動靜,想來官兵已經退過紫東樓。這時節,牛市口場上只剩下我的弟兄不到一百人,中和場的團丁早已跟着別地方的團丁跑走了!”他嘆了一聲:“唉!這樣的烏合之衆,咋能真正用來打仗呢?”他又掉向曾少卿說道:“你說紅牌樓打得比牛市口還糟,不見得吧?”
曾少卿摸着紅通通的油汗臉道:“唔!照你這樣講來,兩邊好像差不多啦。但是紅牌樓這面的損失,到底要重些,他們昨天告訴我,光是着巡防兵打死的便有二十多人,傷的三十幾,逮去的是十三個。你感嘆我們的團防是烏合之衆,打不得仗,我也是這樣想法。所以我一聽見孫大爺和幾位郫縣、灌縣的大爺們都約定今天在這裏聚會,等不得我們縣中的吳慶熙大爺,我便先趕了來,把我們的經歷跟他們談一談。一則,你們的弟兄夥都是練過武的,動過真刀真槍來的,有膽量,有氣力;二則,你們大爺們又都見過陣仗,懂得兵法調度;這回上省同趙制臺對敵,援救蒲、羅幾位先生,依我的愚見,只有依靠你們各位大爺的了。”他跟着又向郫縣幾個紳士,尤其面對着團防總局團總賀明欽說道:“各位看我這樣說法,對麼不對?”他又車過來對顧天成、秦載賡說:“你們二位的見解恐怕同我差不多吧?……嗯!一定差不多的!不然的話,爲啥也在這個時候奔到這裏來呢?”
孫澤沛擡起頭把大家看了看,正待說什麼,蔣淳風恰好跟着鄺管事跨門而入。
張尊將他向衆人介紹後,單獨對孫澤沛說道:“孫哥,剛纔曾會長那番話,你哥子有何高見?”
孫澤沛把一雙暴鼓鼓的金魚眼睛轉了幾轉道:“高見低見,刻下還不忙說。莫問曾哥,紅牌樓那一仗,你在不在場?”
“哪有不在場的!因爲雙流縣同志會會長向迪璋專人飛函來要我去,溫江各場團防幾乎全都開去了,我咋個不去呢?不去,豈不叫大家見笑?”
“那麼,紅牌樓的情形請你講一講。”
“對!我講。……”
七月十六夜裏,雙流縣半個縣的團防,和鄰近雙流幾縣如溫江、新津、華陽、郫縣、崇慶州的部分場鎮上的團防,差不多有兩三千人,都拿着刀、叉、梭鏢、明火槍、擡炮等武器,從四面八方、大路小路,集中到雙流縣城和簇橋。雙流縣知縣得到消息,自知沒法抑止,只好寫上告急稟帖,漏夜專差上省稟告給藩臺和制臺。四十里距離,不到三小時,尹良和趙爾豐已經曉得雙流境內聚集不逞之徒數萬人,將有撲向省垣之勢。
到十七日清晨,天才矇矇亮,夜來下的小雨還正霏霏微微沒有全停,在雙流縣城內外過夜的團防,已經成羣結隊,隨着帶隊的首人,——不管是鄉約、保正,不管是團總、團正以及隊長,一般都叫作首人。——向前移到簇橋;在簇橋過夜的,就向前移到紅牌樓。其中一隊簇橋本場的團防,更前進了七裏,作爲全隊的先行,一直撐到武侯祠。
這一小隊的隊長是雙流擦耳崖的袍哥曾黑騾子。這人在簇橋做了幾年蠶絲生意,不但在簇橋落了戶,並且暗暗地在簇橋立了碼頭。因他爲人豪爽,又有氣力,給人幫忙,除了口還有手,人緣很好,當簇橋開辦團防,他便被推爲隊長。
一到武侯祠,黑騾子把手下二百多人分成兩部:一部紮在大路上,一部紮在武侯祠的山門內外。另外派了兩個人,什麼傢伙都沒帶,裝成普通人樣子,揹包打傘,到前頭街上去做探子。
武侯祠的山門雖然照常開着,可是道士都躲在廟子裏頭,沒一個人影。廟子外面幾家賣茶、賣酒、賣糕餅的茅棚,也都靜靜悄悄沒人開門做生意。
黑騾子穿了件墨青布棉緊身,腰上繫了條茶色湖縐帶,挨近屁股處,撇了柄風快的牛耳尖刀。這是他十多年來,從未離過身的武器。以前在擦耳崖撒豪充霸時候,這刀曾見過幾次人血來的。腳上一雙麻耳草鞋,從腳脛到小腿是一條好幾尺長的藍布裹纏,把每一隻腿纏得圓圓地像一段柱頭。這是黑騾子的特色。據他自己說,裹纏越打得厚、越打得緊,他跑起路來才越有勁。
這時,他抄着兩隻手,一個人在大路中間盪來盪去。路上泥巴雖然不像昨天濘滑,但也很溼潤,還十分貼腳。
團丁們蹲着、站着在大路兩邊。有幾個人喊着黑騾子問道:“隊長,今天的早飯,有方向沒有?”
“媽喲!昨天夜裏每人還塞了三個黑麪鍋塊,難道就餓了不成?”
“這陣子還熬得住,再半天呢?”
黑騾子舉眼把天色一看,一片灰白色的雲層陰黯黯的。再向來路上望去,除了黃熟得可以開鐮的稻田外,只有一叢叢青蒼濃郁的林盤。他道:“哪裏還會等上半天!我估計,再兩竿葉子菸,大隊一定開到。大隊一到,我們就殺進城去了。”
“進城去吃晌午飯,倒差不多。”
另一個人笑着說道:“進城去,隊長請我們到飯館子裏,每人消繳他三個帽兒頭,外搭鹹菜二碟,那才安逸哩!”
黑騾子也笑道:“對!我還準備兩樣好菜來請你,一隻熊掌,一隻火腿,只要你婊子養的吃得落!”
就這時候,駐紮在武侯祠山門上的團丁,有幾個人一齊大聲喊道:“隊長!涼水井街口上有隊伍來了!”
黑騾子一下就跳了起來道:“是糧子上的隊伍嗎?我們的探子呢?他媽喲,跑到卵上去了!”
用不着跑到山門臺階上去,就在大路上已望得見有幾個騎馬的騎兵,在彎彎曲曲的大路上,——大路兩旁除了幾個土坡、幾處亂葬墳外,便是大糞塘子和水稻田。——一顛一頓地向這面跑來。
黑騾子一面從生牛皮鞘子裏抽出他那防身利器牛耳尖刀,一面大聲吼叫:“快來堵住!”於是二百來人就像一垛活動牆似的一個緊挨一個,堵在大路上,一頭接到武侯祠山門,一頭接到社稷壇大門。
黑騾子到底是刀刀客出身,膽量包天。這時他不但面不改色,非常鎮定,還思考着當前這一仗火要怎樣打法纔好。等到九個騎兵相距半里遠近,他已把陣勢擺好了,把兩杆土擡炮擺在大路當中,把四支明火槍擺到一處賣茶的茅棚跟前,一面吩咐大家不要慌張,待馬隊衝過來,只幾丈遠時,一齊吆喝放槍,驚他們的馬;抵攏了,才用刀斫,用梭鏢、杆子去扎。
可是沒有料到騎兵們還距有十丈遠近,就在一個大土坡側,把馬勒住了。只有一個騎兵,把繮繩一抖,緩緩走來。並且和顏悅色地高舉右手,一面搖動,一面高聲喊道:“同胞們!……同胞們!……我們是新軍!……我們……”
黑騾子不耐煩地咆哮道:“管你新軍舊軍,過來,老子們就殺死你!……”
他還沒有落聲,兩杆擡炮、四支明火槍便轟隆一下,打了過去。同時,二百來人也齊聲吶喊起來。
一大團擡炮的濃煙,恰恰由那騎兵身旁射過去。那馬驚得猛地朝上一跳,幾乎把背上的武士摔下來;武士來不及緊勒嚼鐵,那馬已抹頭便跑,並且把停留在土坡側的其餘八騎馬,也引得放開四蹄,直朝涼水井街上跑回去。
團丁們都呵呵大笑,並且亂哄哄地吵說:“他孃的,原來纔是不經嚇的膿包喲!”
放出去當探子的兩個人,忽然從亂葬墳壩跑出來,大喊大叫說:“巡防兵開來了,有好幾百人,都是九子硬火!”
黑騾子瞪起一對大眼睛,吼道:“是真?是假?”
兩個人都氣吁吁地爭着說道:“我們親眼看見,都在西巷子街上。”
“你們碰見馬隊沒有?”
“咋會沒碰見?我們才走出涼水井,他們就從後面跑來,我們只好從亂墳壩裏鑽。你們把他們打回去後,巡防兵包管要趕來的。”
團丁們都膽大起來,亂七八糟地喊叫道:“不怕他巡防兵!”
黑騾子沉吟了一下,揮着手臂道:“不怕!不過打巡防兵就不能像剛纔打馬隊那樣了。巡防兵的九子硬火越遠越兇。我們一定要埋伏起來,不露一點形跡,等到他們走到鄰近,才一涌而出。那時節,我們的梭鏢、杆子就比他們的硬火強了!……弟兄們,我們眼下就趕快埋伏起來!快點!快點!”
一下,二百來人就憑黑騾子指揮着,有的埋伏在武侯祠的山門裏面,有的埋伏在社稷壇圍牆底下,黑騾子帶了七八個膽子更大的,埋伏在幾家賣茶、賣酒的茅棚後側和幾叢七八尺高的芭茅林內。剛剛埋伏停妥,就聽見涼水井那面,嗚嘟嘟的過山號不住聲地吹響起來。
黑騾子蹲在地上,抓了把沙土把牛耳尖刀擦了一擦。同時,額角上的青筋已一條條地暴起。着眼睛從一張破席做的夾壁中朝路上緊覷着。
過山號停了吹,約摸一竿葉子菸工夫,在半里路外一處轉彎地方,就出現了黑壓壓一大羣人形。
黑騾子咬着牙齒向身邊蹲着的胡老幺說道:“果然是巡防兵!”
“咋個曉得?”胡老幺正害着火巴眼,不大看得清楚。
“都穿的青灰軍裝,頭上青布包頭……”
砰!——砰!——砰!
立刻,子彈便非常低地從頭上飛過。那種怪刺耳的尖利響聲,很像吹得快要破了的哨子似的。
埋伏的團丁全驚惶了。第二次槍聲過後,差不多一半的人都從各個埋伏的地方跳出。
胡老幺、張金山一齊喊道:“隊長,他們都跑出來了!”
“婊子養的東西!還隔半打半里遠,就慌了!”黑騾子很着急,以爲團丁們要跑去同巡防兵接仗。
他回頭一看,登時就怒吼起來:“婊子養的……逃啦!”提起牛耳尖刀,從後面就追,一面罵着:“婊子養的……給老子站住!……給老子站住!”
逃的跑得越快。還沒有逃跑的人看見隊長跑了,也都跟在後面飛跑。
事後,任憑黑騾子如何解釋,並引出胡老幺、張金山來做證,證明他之跑轉紅牌樓,實是由於想追回逃丁去抵擋頭陣的。但大家議論起來,卻總說黑騾子虛有刀刀客之名,原來纔是沒有見過陣仗的草包。甚至連轟走騎兵一件功勞,也幾乎予以否認了。
不過大家也還感激他跑轉得快,第一,他未曾丟一個人,沒累簇橋團防局出一文錢的燒埋費;第二,使正在紅牌樓吃早飯的隊伍得以早一刻做了準備,等到巡防兵開來,接仗以後少損失一些人。
曾少卿接着深爲感嘆地說道:“那時,真就亂極了,有些隊伍有得力的人統帶着,還好,巡防兵打到場口,到底還抵擋了一下,雖傷了幾人,總算把人弄走了。文家場的團防就這樣。可是很多地方的團防便不是這樣了,一上了陣,兵不顧將,將不顧兵,巡防兵還隔得老遠,他們便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亂竄起來;一個人帶傷,一百人跑個精光。枉自聚集了那麼多人,實在連一百人都抵不上用。如今,我可以當着各位大爺、各位仁兄說句漏底漏面的話,不管是哪種隊伍,團防也罷,不是團防也罷,如其不在平日好好地操練一番,不管你人數再多,總歸硬碰不得的。……”
顧天成插嘴說道:“還有使用的傢伙哩。我們團防頂吃虧的,就是沒有硬火。人家軍隊裏用的不是九子快,便是五子快,隔他媽的一帽子遠,噼裏啪啦就給你遞攏了,你沒有硬火抵住,咋不叫你心虛呢?”
張熙氣哼哼地了他一眼道:“光靠硬火跟人家拼,那還叫啥子本事喲!”
張尊也點頭說道:“是啦!九子快、五子快這些硬火,倒不完全靠得住。書本上就說過,馮子材當年在安南把法國人打敗時候,他的兵用的是藤牌短刀,並不是啥子毛瑟槍。前幾年,日本同俄國在我們東三省對敵,日本人取勝,也全靠他們的柔術和擊劍。總之,我贊成曾會長那句話,隊伍得用不得用,不在人多人少,只看平日訓練如何。如其平日訓練得好,不特能夠以少勝衆,甚至還能夠用刀劍抵擋槍炮。如其平日訓練不好,或者沒有經過訓練的,用起來當然要像紅牌樓、牛市口的團防那樣了。”
張捷先微微笑道:“古人說的不教而戰,就是這個道理。”
秦載賡又把胸脯一挺,意氣昂昂地站了起來道:“列位,我覺得你們都把話說得太遠了!我只請教一句,你們今天聚會在這裏,到底爲了啥?”他又睜起眼睛把衆人掃了一遍,“總不是隻爲了聽我們擺談那些使人喪氣的事情吧?說到操練,當然要緊,但也不是今天聚會的目的和宗旨。依我區區愚見想來,大家所要研究的,恐怕還是在怎樣把你們上萬的大隊伍開到省城,脅迫趙爾豐放人,第二步再說保路保川,救家救國的囉!……”
蔣淳風緊接着就是一陣巴掌。雖只他一個人在拍,倒也使得大家精神一振。他同時還興奮地提起嗓音喝道:“好極啦!我們現在除了即時即刻開到省城同趙爾豐拼個死活外,再沒有第二個目的了,我十二分贊成曾會長的意思!”
蔣淳風只覺得曾少卿的話很合他的心眼,他並不知道曾少卿也是加入過同盟會的。
孫澤沛眯着眼睛笑說道:“開上省去打趙爾豐,不消說是公意了。目前我要請大家研究一下,啥子時候開去,對我們纔算合適一些?”
張捷先和張尊兩人很有深意地互相看了一眼。張捷先把葉子菸杆向地上一敲,正待說什麼,忽然一個紳士模樣的人慌慌張張闖將進來,直着脖子喊道:“反了!反了!……”
八仙方桌四周的人都大吃一驚。
巫發祥、駱安泰、賀明欽幾個人連忙離開坐位,圍着那人說道:“蘭陔兄,啥子事?”
方蘭陔還是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叫着說:“嚴重得很!如其你們不立時立刻發救兵去的話,李大老爺全家人的性命都會保不住的!”
“李大老爺?可就是李遠棨?啥子事會鬧到這麼嚴重?”
“李大老爺親自翻牆跳到我舍下告急,說是有人攻打他的衙門,聲稱要打搶他家財,殺害他全家大小。他沒計奈何,才磕頭作揖求我趕到這裏來找孫統領做主。……哪位是孫統領?你們趕快給我介紹一下。”
每個同志軍統領當下都感到一種不安的心情,誰也不敢打包本說他手下的弟兄夥進到縣城,全是循規蹈矩的人。但是大家也非常詫異,即使有些弟兄行爲不好,普通也只是打堂倌、罵水煙,在買賣上撿點小便宜罷了,不會有那麼大的膽量,公然去找父母官生事的。
大家不敢說出心上的疙瘩,只是面面相覷,互相詢問:“是哪個人的隊伍,敢這樣無法無天?”
孫澤沛更是氣得臉色橘青,捶着桌子吵道:“不成世道了!不成世道了!”
巫發祥膽怯怯地說道:“好不好就派一夥弟兄去……”
張捷先道:“總得打聽一下,到底是哪一位哥子的隊伍?”
方蘭陔看見孫統領發了話,才定下了心,仍然站在當地說道:“我已問清楚了,說是啥子學生軍。”
張尊、張捷先都一下掉過頭來,把蔣淳風看着道:“是學生軍!”
蔣淳風起初也吃了一驚,繼後想了想,便站起來昂着頭說道:“我們學生不會做出這些事情的!”
張捷先也點頭說道:“或者不是學生軍。”
賀明欽問方蘭陔:“是哪個人說的?”
“街上人都這麼說,說學生軍要找李大老爺要茶吃,要飯吃。不曉得怎麼一下,就起了衝突。李大老爺不許學生軍進衙門,學生軍偏要進衙門……”
大家登時就譁然大笑起來。“噢!鬧了這一陣,原來纔是爲了這個!”
蔣淳風非常惱怒地走去,一把抓住方蘭陔的髮辮道:“好狗日的,紅口白牙地誣枉人!……”
賀明欽、駱安泰趕來勸解。張尊也用力把蔣淳風拉開。但是吵鬧的局面還一時平靜不了。方蘭陔高一聲、低一聲爭辯說,要搶人、要殺人的話,是李遠棨說的,並非他的捏造。蔣淳風哩,卻紅脖子赤面孔地要他賠償名譽,說名譽是人的第二生命。
其餘的人都在責備方蘭陔不對,不應該把一點不要緊的小事,就張揚到硬像有人造反似的。
乃至把方蘭陔轟走,孫澤沛才又招呼衆人重新坐下,說道:“那個姓方的固然不對,可是學生夥也太胡搞堂了,要吃茶,要吃飯,爲啥偏要去找父母官呢?”他並不徵求衆人意見,遂叫他的外堂管事先帶幾個人趕去,把學生吆走。
蔣淳風立刻反對道:“你這樣對待學生嗎?”
孫澤沛把臉色一沉道:“不這樣,要怎樣呢?莫非當真要父母官歡迎他們進衙門去嗎?”
秦載賡好像有點袒護蔣淳風似的,鼓着眼睛說道:“也該有個安頓的地方纔對!”
巫發祥趕快說道:“城內實在沒有地方了,連大街上的鋪子都住了人。”
張捷先、張尊都說學生軍有幾百人,沒有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吃茶吃飯,這如何行呢?
賀明欽道:“那隻好到八里橋去了。”
張熙道:“我的弟兄夥就在八里橋。”
“擠得下的,那裏有好幾個大院子。”
蔣淳風問道:“八里橋可是在朝上省路上的那一頭?”乃至聽說果是在那一頭,他遂同意了,“吃了飯就開拔,倒也便當。”
“開拔?朝哪裏開拔?”孫澤沛又把水菸袋抓到手上,“莫非朝省上開拔?”
“難道今天就不走了?”蔣淳風滿臉狐疑神情。
孫澤沛把幾個帶隊伍的人看了看道:“大家的意思怎樣?是即刻開上成都省去,同趙爾豐硬碰的好呢?還是等兩天,等吳慶熙吳哥、侯國治侯哥以及新津侯保齋侯大爺來齊了,大家從長商量之後,再定辦法的好?”
這一問題提出,會場上立即形成了三派。
蔣淳風是主張即刻向省城開去的一派。他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趁着現在人人憤恨趙爾豐,人人都要和趙爾豐拼命時候,衝進省城去,省城百姓一定會羣起響應。這樣一來,蒲先生、羅先生這班志士們保全了,萬惡屠戶趙爾豐要是不趕快逃跑,就逮來斫下腦袋以平民憤。他面紅筋漲地說得那樣容易,說得那樣有把握,以致張熙、劉蔭西都毫不遲疑,滿心贊成他的意見說:“對呀!就像蒸飯一樣,若果不趁上氣時候加一把火,便會成爲夾生飯的。”
孫澤沛咳嗽兩聲,泛起眼睛把蔣淳風瞟了一眼道:“好倒好,可惜成都省城並非趙爾豐一個人坐在裏頭。”他回頭問張捷先、張尊道:“你二位哥子的意思呢?”
張捷先、張尊顯然同孫澤沛是一派的。兩個人彼此對看了一下,才由張尊慢慢回答道:“孫哥的話很不錯。如其成都省城沒有官兵,恐怕十七那天,秦會長、曾團總、顧團總我們,已經帶着團丁打進制臺衙門,早把趙爾豐生擒活捉了。既然十七那天他們都吃了碰,可見要打進成都省城,就不那麼容易囉……”
張捷先插上來道:“十七那天,東南兩路的團防,合算起來不下兩萬人……說少,也有一萬三四千人,還碰得頭破血流。我們現在才這麼一點人……”
秦載賡打斷他的話道:“我們起先已研究過了,兵在精不在多……”
“是囉!”張捷先不讓他說下去,“我也說過不教而戰的話。但是你們不知道,我們從各碼頭糾合起來的弟兄夥,還不是同你們的團丁差不多。……固然,我們的弟兄夥要剽悍些,要膽大些,其中有一些人還耍過刀,殺過人。不過平日幾十百把人的陣仗,還來得,如其擺起陣勢同官兵硬碰硬,就不行啦!一句話說完,袍哥弟兄並未像軍隊那樣訓練過,算不得精。如今叫他們去硬碰,還是我說過的那句話:不教而戰,豈不和你們團丁一樣,一碰就垮嗎?”
蔣淳風看見大家神色不對,便氣憤憤地提高聲音說道:“張哥,你咋個這樣膽小、觀望起來了?”
孫澤沛察言觀色,知道張捷先已把大家的心打動,不但干係不深的幾個郫縣紳士和曾少卿、顧天成——這些人也即是不做主張,順風搖擺的第三派——都點頭磕腦表示贊同,就是原先好像站在蔣淳風一邊的秦載賡,也皺緊眉毛垂下了頭;甚至連剛纔說過話的劉蔭西、張熙兩人,也有點惶惑不定的樣子。他便趕快加了一把勁道:“並非張哥膽小,也莫怪他哥子觀望。打仗事情,不比別的,若不首先把對手和自己兩方弄清楚,便糊里糊塗找人廝殺,這就是十七那天團防吃大虧的根由。張哥也是讀書人,又多吃了幾十年的飯,這些利害,他哥子比我們看得明白。我是很拱服他的。”他的煙癮已經上來,一連兩個呵欠,鼻涕口水也收納不住。他便起身往牀上一躺道:“我們商量的時候也久了,大家講了不少的話,都累了。我哩,我是決計要等到吳哥他們來了再定。若是有人不贊成,各行其是也好。我不阻攔,我也不跟着去跳崖墜坎。……”
張尊站起來向蔣淳風道:“我已叫鄺管事去通知那班學生,叫他們開到八里橋吃飯。此刻,你到我的下處去,我再和你研究研究。”
蔣淳風搖搖頭,聲音不大,可是口氣很堅決,說道:“沒啥子研究的,我走啦!”
八
學生軍的前隊已經走過距離郫縣幾裏的一處僅有幾間瓦房和草房的腰店子,約摸一箭之遠,聽見後面人聲喧譁。
汪子宜叫大家立定。回頭望去,後面的人全沒跟來。有許多人還向他們招手,叫他們轉去。
“怎麼?莫非這個腰店子就是八里橋嗎?”
楚用點頭道:“或者是的。”
銀光明扭着細長脖子再一瞭望道:“一定是。你們看,站在高處演說的,不就是蔣哥嗎?”
果然,當第一小隊疾速轉回到腰店子前,蔣淳風已經站在一條借來的板凳上,左手撐在腰裏,右手比畫着,正向圍繞在四周的聽衆講開了。
“……衙門口的事情,比芝麻還小,已經過去,就值不得再理落。現在我要告訴大家的,是……”
他簡單扼要地把城隍廟會商情形大略講了講。十七那天團防和軍隊打仗情形,他沒有聽完全,也恐講了出來,影響大家銳氣,因此,他就把這一節隱瞞了。只是說,有些人顧慮重重,遲回觀望,“他們膽怯得很!他們生怕開到西門去會碰上趙爾豐的軍隊。他們就不曉得趙爾豐的軍隊並不多。第十七鎮陸軍,不但不受趙爾豐的提調,並且隊伍裏頭就有很多人加入過同志會,還有很多人是革命黨。這些人,只要與我們一碰上,立刻就會掉頭,立刻就會和我們一起共同反對趙爾豐的……”
聽衆已經在潮動了。
楚用輕輕湊着汪子宜的耳畔說道:“他對於新軍,似乎很熟悉的樣子。”
汪子宜眯着沒戴眼鏡的近視眼,點了點頭說:“何消說哩!”
“因此,我們就該快點開去打趙爾豐一個措手不及,不管前途多麼危險,不管我們人數多麼少,我們還是無所畏懼!從前岳飛只用五百名柺子馬就打敗了金兀朮十萬大兵,我們現在正好也是五百人,難道我們就怕了他趙爾豐!……”
四周圍一下就像怒濤似的齊聲吶喊起來:“不怕!不怕!”
“那麼,現在天氣還早,我們鼓個勁,趕它四十里……一口氣跑到成都去會合十七鎮的革命同胞去。”蔣淳風最後把聲帶提高到快要嘶啞的程度,“好不好?”
“好呀!……好呀!”幾百張口一齊咆哮,真有點山崩地裂之勢。
汪子宜不等蔣淳風跳下板凳,便把梭鏢舉起來在空中搖了搖,——他本要揮出一個花頭,卻沒有那麼大的氣力。——一面大聲吆喝道:“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的弟兄,隨定我來!我們還是頭隊,開步——走!”
“莫忙走!莫忙走!先生們,飯擡來啦,吃了飯走!”八里橋的鄉約連忙四面張羅。他又重言聲明說:“城裏打來的字樣,原說你們在這裏過夜,我們騰了三個大院子,比那些同志軍駐紮的院子還大。卻不曉得你們纔是過路的,只好趕忙把飯菜給你們送來。”
果然,莊稼佬擡來了好多隻盛滿白米飯的籮筐,以及放着小菜、飯碗、筷子的弲篼。還擔來了裝着米湯的水桶。
老頭子、老大娘、中年大娘、大嫂們,還有十一二歲的娃娃們,都跟了來盛飯散筷子;殷殷勤勤招呼大家在大路中間鋪着的曬簟上坐下吃。曬簟只有三張,不夠用,許多人便散開蹲踞在大路上、田埂上、水溝邊上。
無論男女老少都像待客似的,滿臉帶笑勸大家吃飽。“你們這些讀洋學堂的先生夥,也替我們去吆趙屠戶,我們啷個不感激你們!狗日的趙屠戶,自從他兩兄弟做了制臺以來,把我們四川百姓也算整夠了!如今又搭上一個啥子盛宣懷同端方,要把我們四川賣給洋鬼子去修鐵路,你們看,這天殺的趙屠戶多寡毒呀!不把他狗日的吆回老家,我們四川人啷個過日子喲!聽說到處都興起了同志軍,阿彌陀佛,這下就好囉!你們這些先生夥,敢是當先行,打前站的?”回頭看見那些年紀很輕的小學生,又不禁大驚小怪起來,“咳喂呀!這點年紀就跑出來打仗火!你家大人曉得不?你家孃老子放心嗎?”
親熱得真像一家人。幾個大嫂要給小學生梳髮辮,小學生們不肯,都紅着臉跑開了,很不好意思。
汪子宜端着碗喝米湯,旋喝旋向蔣淳風說道:“《孟子》說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怕就是這樣的吧?”
蔣淳風點頭嘆道:“有這樣的民心,還怕把趙爾豐攆不動嗎?”
楚用走到蔣淳風身邊悄悄問道:“你主張今天就開去成都,莫非成都那面有了啥子變化嗎?”
蔣淳風笑了笑道:“變化倒沒有,只是聽說,陸軍六十八標要開到西門一帶。我想早一點去和他們接起頭來,我們學生軍就有實在力量了。”
楚用還想問什麼,汪子宜又已揚動梭鏢,大聲武氣地吆喝起來:“吃了飯,就整隊走呀!快點!快點!現在而今已經正午過啦!”
五百人又各自拿起傢伙,結成隊伍,在一羣莊稼佬、老頭子、老太婆、中年大娘、大嫂和娃娃們的歡呼相送聲中,循着逶迤在稻海中間的泥路向東出發。
不冷不熱天氣,連日陰天,夜裏時不時地總有一陣小雨。所以就在正午之後不多久,泥路上仍然相當滋潤,幾百雙腳步蹴踏着,也看不見有塵土揚起。
隊伍就這樣清清爽爽,灑灑脫脫走了十五六裏,老遠看見竹木森森之處,有很大一片房屋,絕大多數都是瓦頂。
走在前面的人都不由歡然喊道:“啊!犀浦!”
陳樹森秀聲秀氣地說道:“快囉!再二十多裏就抵攏成都西門啦!”
全隊人也歡騰起來,都在叨唸這名字:“哈!犀浦!……哈!犀浦!”
這是成都縣與郫縣交界處一個大場。大家的腳步更其輕捷了,看看不到半里便要進入場口,說不定又有成羣結隊的百姓跑來歡迎。這裏是出鰱魚、鯉魚地方,場上飯館都會做魚,大家肚子是飽的,飯不能吃了,喝碗釅茶倒可以。
果然,活像變戲法一樣,場口間一下便涌出一羣人來。
大家都呆住了。閃出場口來的,並非想象中的百姓,卻是兵!
是兵!……是兵!每個兵的頭上都打着青布大包頭。每個兵都是一張黑黝黝、黃焦焦的臉,彷彿都是一個型的闊臉巴、高顴骨、低額腦、塌鼻樑、方牙腮、吊嘴角的模樣。而且每個兵的眼睛也都那麼眯縫着,使人看不出由眼珠所表達的神情。每個兵的手上還端着一支洋槍,——不消說,那是殺人利器九子快槍!
兵靜靜悄悄地連口令都聽不見,一出場口,立即向左右兩翼展開。黃熟了,還未收割的稻稈,打齊他們的腰。這下,也纔看清了,他們大約有兩哨人。每翼一個拿着東洋指揮刀的,一定是哨官、哨長之流。
蔣淳風臉色鐵青,牙巴骨咬得咕咕地響,掉頭問汪子宜道:“你看,是陸軍嗎?是巡防?”
楚用搶着嘴說道:“打包頭的,是巡防兵。”
“壞事!”
第一中隊長樑寶針一張臉慘白得沒一絲血華,眼睛朝四下溜着說:“咋個搞呢?我們回頭走吧!”
“來不及了!”蔣淳風慌慌張張地把青鋒寶劍拔出。他忘記了去調動明火槍、牛兒炮,卻嘶聲喊道,“拼了吧!弟兄們。隊形散開!……下腰!……衝!”
其實不等他發口令,全隊已經散得很開。頂年輕的小學生都把梭鏢挺向跟前,借半人高的稻稈略微遮掩,開着小跑地朝前在衝。沒一個人遲疑,也沒一個人出聲,只管大家都變臉變色,可是沒一個人想到害怕。
楚用這時什麼思想都沒有了,他的腦子彷彿硬化成了石頭。他本能地把全身力量都聚集在兩眼上,要在對面選擇一個結實的胸膛、肚子,以便他的梭鏢不偏不倚地戳進去。同時,把全身力量聚集在兩手上,——不!是聚集在十根粗指頭上,他幾乎把那條酒杯粗的青桐木柄捏出了水。同時,還把全身力量聚集在兩腿上。——也不!是聚集在兩隻又長又闊的腳板上,他每一腳伸出去,都踏得穩穩當當,由於腿長,還跑得十分快,在稻叢中,在還很稀稠的泥田裏,不過二三十步,他已經衝在壯得像小牯牛似的銀光明的前頭,幾乎是全隊的最前頭。
他弓着腰,目不旁瞬地越朝前奔跑,對面那片應該被他梭鏢戳進去的、蒙在青灰厚布底下的胸膛,從紛披着的稻稈稻穗隙間看去,越發清晰,也比剛纔看見的大了些。可惡的是具有胸膛的這傢伙,牢牢站在田裏,好像生了根。他爲啥不像自己那樣向前跑動?他非常希望這傢伙能夠跑動。那麼,他與他也好快一點——哪怕只是快那麼一點兒接近、挨攏。他本能地覺得若果他與他挨攏之後,便一定得勝,只需一梭鏢,——崇慶州鐵匠打的鋼火最好的梭鏢一戳去,準會從前胸透到後背,他是有那麼大的氣力的。快了!快了!大約只有幾十步遠了,蒙在那片橫闊胸膛上的布紋都數得出了。他的心突突地連連往胸口上跳,氣也喘得更緊。他偶然把鼓得發疼的眼睛稍微向上移了移,嗨!壞事!——就是剛纔蔣淳風所喊出的那一聲:“壞事!”一個烏黑的指頭大的圓孔,正正對着自己的腦殼。圓孔後面露出半邊臉,半隻眼睛,又冷酷、又兇惡地把自己死死盯着,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睛。他嚇了一跳,腳下一軟,本能地向旁邊躲了躲!就這時,身前身後忽地響起了一陣震耳的炸雷——轟隆!砰砰!左膀似乎有個東西撞了下,左膀登時就麻木了。砰砰!又是一陣震耳雷聲。他已經看不見面前那片橫闊胸膛,他跑攏了。——憑着全身力量,咬緊牙巴,閉住喘息的口,一梭鏢戳去!……
這一場文武交鋒——學生與大兵性命相搏的惡戰,便是這樣開的頭,差不多也是這樣收的尾。楚用後來回憶起來,真正接仗時間,大約不過幾分鐘,這幾分鐘,卻是人生經歷上感到無匹其長的一段時間。
可惡的巡防兵,他們在打箭爐以外同藏人作戰久了,他們的經驗是,如其殺傷不要太重,僅只把敵人嚇走,那就取遠距離射擊,即是說在一里半里之外,便放槍。子彈只管噓噓亂飛,可是碰到人身上的機會並不太多,甚至打上一兩個鐘頭,只有幾個人被打死打傷。如其安心多多殺傷敵人,那就取近距離射擊,即是說像今天犀浦這場戰爭,不等到對手撲到跟前幾十步遠近,瞄得很準,期必一槍打出必得一槍的效果,他們斷不開槍的。今天的射擊,說起來尚不符合他們的要求,要不是廖克義等人的牛兒炮先打了出去,公然把一個巡防兵打得丟了九子快槍在地上亂滾——放高了一點,一羣散子從人頭頂飛過,僅有幾顆鐵砂觸到那兵的臉上——他們還要堅持幾秒鐘哩。
還有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事。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和他們接仗的,並不是團防、同志會,卻是一羣毫無經驗的學生。這夥人被熱情激動起來,根本就不怕流血犧牲。他們看見巡防兵持槍不發,還認爲那是打不響的槍。同時,也藐視巡防兵的人數不多,幾個拼一個,也不會輸。所以到巡防兵第一次槍響後,看見前後左右有一些人把手一揚就摔了下去,不再起來。雖然意識到那是打死了,但也絲毫沒有想到害怕。還是照前弓着腰,呼着氣,像賽跑一樣,朝可以被殺死的前面衝去。並且在槍聲響了之後,大家還不約而同地吼叫起來:“殺!……衝!……”
巡防兵也驚慌起來。第三次槍已不能瞄準。等不到再扳機柄,等不到上刺刀,這夥面無人色、瞪着眼、咬着牙、兇猛得和帶傷了的虎豹差不多的學生已經撲攏。
頃刻間,學生和兵就攪作一團——不是一團,而是若干堆。
楚用的梭鏢本朝着一個橫闊胸膛戳去的。但由於氣喘吁吁,由於左手麻木得掌不住梭鏢,那七寸來長、鋒利無匹的尖刃,猛然垂下,卻戳進那傢伙的大腿。還沒把梭鏢拔出,不知怎麼一下,會本能地向旁邊一閃。一柄沉重槍柄恰從肩頭邊落下。他丟開梭鏢,用右手一撈,抓住槍托,使勁往懷裏拖。只有右手得力,不能一下把它拖過來。
這時,他也擡頭把那傢伙一看,是一個三十年紀的漢子,一雙血紅眼睛,雖然凶神惡煞樣子,卻又帶着恐怖神氣。臉上肌肉不住掣動,鼻子上、臉頰上、鬢角邊,掛着一粒粒豆大汗珠,想來大腿上那一傷並不輕。
“跟老子放開手,你這娃娃!”
這怎麼能放?他知道一放手,就沒命。但只憑一隻右手,無論如何是拖不贏那傢伙的兩條粗壯有力的兩手的。
楚用喘着氣,咬緊牙關吼道:“狗日的,你放手……”
陳樹森滿臉是血,從旁邊稻叢中踉踉蹌蹌跑過來,空着雙手要幫楚用拖。
“快拿梭鏢戳他狗日的!”
陳樹森剛從地上把梭鏢抓到手,那傢伙已把槍托從楚用右手上扭脫。
“趕快戳他狗日的!”
可那傢伙已經一瘸一瘸地朝旁邊跑了。
陳樹森挺起梭鏢要追,楚用猛然覺得情形有些不對,連忙拖住他道:“莫追!有變化!……”
原來鬧哄哄的一片戰場一下就靜了下來。巡防兵提着槍正向場口退走,學生軍只有很少幾個人在追——後來許久纔打聽到,跟着巡防兵追進場口的十八個學生,都着巡防兵逮去,從此下落不明。其中有一個,就是滿口新名詞、自稱在紅布街法政學堂住過一學期的紀道隆——大夥學生都向後轉了。
學生軍一退下來,簡直收不住隊,田壩裏、大路上到處都有人在走,也有跑的。樑寶針、汪子宜兩人很吃力地把全身是血、也全身是泥的蔣淳風,從稻田裏擡到大路上。一羣學生圍了上來,紛紛問道:“受了傷嗎?”
汪子宜癡呆呆地站着,只顧搖頭;睜得大大的近視眼中,汪滿了眼淚。
樑寶針哭喪着臉道:“死啦!”
很多聲音都詢問:“大隊長打死了,我們咋個搞呢?”
“現在而今,只好把大隊長屍首擡回郫縣去,再做商量了。”
“打死了好幾個人,那些屍首呢?”
“以後再來收殮吧!”樑寶針要鎮靜些,他又是第一中隊長,在這個時候,除了他拿主意,別的人是沒有資格的。他遂指定幾個人把蔣淳風屍首擡起,先走一步。接着便催促聚集在大路上和幾塊幹稻田中的一些又疲乏、又頹喪的學生趕快走,“若是巡防兵追了下來,我們還要吃大虧哩!”
“我們這些受了傷的呢?”
“跟得上來,就跟;跟不上來,各人自找門路,我們沒有紅十字隊。”
但是那些受了重傷的,已經由同隊熟人背的背,擡的擡,隨着蔣淳風屍首走了不少。
汪子宜模模糊糊看見溪溝邊幾株榿木底下有兩個人在那裏做什麼,其中一個很像是楚用。他連忙走過去,眯起雙眼一看,“噢!果然是老楚,你蹲在那裏做啥?”
楚用和陳樹森回頭走了幾步,才感到左膀火燒火辣,痛得出奇。低頭一看,血已把夾襖袖子浸透。他遂呻喚了一聲:“哎喲,原來受了傷了。”
陳樹森把額角摸着道:“我還不是?……一顆子彈打在這裏!準定把腦殼打破了。”
“腦殼打破了,你還能活?我這手膀才叫老火,痛得要命,多半把骨頭打斷了。”
兩個人遂相攙相扶,在踩得不成名堂的稻田爛泥裏,偏偏倒倒走了好一會兒,才隨着腳跡,走到一道流水潺潺的溪溝邊。楚用摸着草皮坐下來道:“痛得有點撐不住啦!”
陳樹森幫他把拴在肩頭上的小包袱卸下,解開夾襖和內面的汗褂,好容易把左袖褪了下來,只見左膀垂肉,連皮帶肉被子彈扯去一大塊,血還在涌。是不是傷到骨頭,卻看不出,用手指輕輕把骨頭捏了一下,楚用登時就叫喊起來,並且滿頭滿臉都痛出了大汗。
“準定把骨頭打破了。”陳樹森好像一個外科醫生似的,皺起兩道又短又淡的眉毛道,“找點啥子東西包一包,把血先止住了纔好。”
楚用呻吟着道:“包袱皮上不是有張洗臉帕?”
“不行,”陳樹森忽然指着包袱皮道,“把這撕開,我們兩個人都夠用啦。”
一張白布包袱皮撕了好多條,除了一條扭成繩子,把包袱裏的東西拴成一個小卷外,所有的布條,幾乎全叫陳樹森給楚用纏在左膀上。而且在纏布之前,陳樹森還憑了他幺舅爺治刀傷的經驗,把大路上的千腳泥抓了幾把,不管楚用怎樣呻吟撐拒,還是給他把傷處敷了一個遍。
這時,汪子宜跑了過來。
陳樹森正在包他自己的腦殼——不過一點擦傷,只管流了些血,痛得並不像楚用那麼厲害——遂站了起來說道:“楚用同我都帶了重傷了。”
“都帶了重傷?”汪子宜一直走到溝邊,蹲了下來。
“不是嗎?楚用的左膀打斷了,我的額頭打破了。”
汪子宜滿臉焦愁地說道:“現在而今,蔣淳風也打死了,我們學生軍能不能維持下去,絲毫沒把柄。帶傷的不少,又沒有紅十字隊,又沒有軍醫,到郫縣後,咋個搞嘛,樑寶針也說不出。”
楚用呻吟着道:“這下,該讓我回成都去了?”
“當然!當然!應該回成都去找外科醫生。不過,現在而今犀浦着巡防兵佔着,想來,一直到西門都不通了。這路……”
陳樹森道:“我要回新都木蘭寺養傷。我把他帶到崇義橋,再僱轎子送他進北門,就把西路避開了。”
“到崇義橋的路,你熟悉嗎?”
“走過來的,咋個不熟悉?不過,目前不能從犀浦走,只好打着方向,由小路抄去吧。”
汪子宜從裹肚兜裏摸了一塊龍洋遞給楚用道:“要走,就快點走。現在而今,天氣不早,你兩個又帶傷……”
從田埂,從溝邊,繞來繞去約摸走有兩裏上下,方抄到去崇義橋的那條土路。
剛剛走到一家腰店子上,楚用已經不能走了。現在不僅感到左膀疼痛,甚至感到頭腦都昏痛起來。而且胃上陣陣發嘔,很想吐。陳樹森沒有辦法,只好說些空話來安慰他。
腰店子有三家人戶,都關上門,沒個人影。陳樹森扶他坐在一家階沿邊。
楚用歪扭着脖子道:“找碗熱水喝喝也好,口乾得很!”
“哪裏找熱水?我的口還不是幹得出火?”
就這時,一小羣人從他們走過的路上快步走來。只看那雄赳赳的模樣,便曉得不是平常的行路人。這羣人走過他們跟前,都掉頭看了他們幾眼。走在頂前頭的一個打着青縐紗包頭,敞胸亮懷披着一件褐色摹本緞夾襖的漢子,忽然收住腳步,啊了一聲道:“好像是楚先生?……”
楚用凝神一看,也啊了一聲:“你是顧……”
“認對了,顧天成。……你怎麼這個樣子?這一位是……”
“我們學生軍同隊的朋友,陳樹森。”
“哦!你原來加入了學生軍,那就不用再說。受傷了嗎?……嗨!那還了得!這麼重的傷。唉!你們學生軍這一仗火,打倒打得好,吃虧也不小。刻下不談這些。你們二位打算到哪裏去?”
“他回新都木蘭寺老家,我回成都去就醫。”
“回成都?你倒休想!”
“咋個的?”
“八個的,䐹子面!告訴你,成都四城門從十六日起就關閉了,只有雁飛得過,人卻不能進出!”
楚用非常失望,感到原可忍耐的痛楚,好像一下便加劇到不堪忍耐。不住打着乾嘔說道:“這就完了,我這條命啊!”
陳樹森道:“沒相干。回不了成都,就到我家去。我幺舅爺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外科醫生,包把你醫好。”
顧天成忽然醒悟,把胸膛一拍,道:“好說!與其打攪陳先生,不如到我舍下去。陳先生若只是在學生軍裏才和你認識,那麼,我們不特交情在前,說起同志會來,我們還同過大門進出,更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囉!”
楚用擡起頭來,很有希望地看着顧天成道:“但是你府上卻沒有外科醫生。”
“哈!哈!你要找洋醫生,倒費事。若只是找外科醫生嘛,上面斑竹園,下面崇義橋,只要我打發阿龍去喊一聲,十個沒有,五個總會喊來。”他回頭去向着一個三十年紀、敦敦篤篤的漢子說:“阿龍,你說是不是?”
阿龍一張又肥又大的嘴巴嘻開得像只小飯碗,露出兩排黃牙齒,一面點頭磕腦說:“是嘛!是嘛!”
既這樣,楚用就放下心來,由幾個精壯團丁交換背起,一口氣就跑到崇義橋。當他與陳樹森分手時,遂把汪子宜的一塊龍洋,生死塞在陳樹森的衣袋裏說:“顧團總是便家,我要使錢,會找他借。你今天一定走不到家了,路上歇店吃飯,都要用錢……你一定要還,等仗火打平息了,你直接還給汪子宜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