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十一章 激盪

  一
  彭家騏把筆向桌上一擲,氣憤憤地站起來叫道:“這樣的東西,我抄不下去了!”
  
  楚用嘴裏含着紙菸,從窗臺邊回過身來,很詫異地問道:“怎麼的,文字不通嗎?”
  
  “真是狗屁!”
  
  “不會吧?老王剛纔不是還很恭維說,文章作得好,面面俱到,又不失自己的腳步,又提出了轉圜方法?”
  
  “滾他媽的,啥子好方法,只不過是退堂鼓罷咧!”
  
  “我還沒看,你就接着抄去了,等我看了,再下批評。你的眼力向來不高,我不信他們那些高手搞出的東西會是狗屁,會使你抄不下去的。”
  
  楚用把紙菸蒂丟在地板上,拿腳踩熄。走去坐在簽押桌前,把那散亂放在桌上的十行稿紙一看道:“!抄得不少囉!你的筆跡幾乎同老王寫得差不多了。”
  
  “是我有意摹仿他的。……把紙菸給我一支。”
  
  楚用一面摸紙菸,一面瞅着稿紙道:“應該從哪一頁看起?這麼多!”
  
  “前頭的我也沒看過,我是從這一頁這地方接着抄起的,大概就是正文了,你就從這裏看起吧。”
  
  楚用遂從他指的那一行念道:“竊查省城罷市以來,各街嚴守秩序,比戶泣奉景皇帝靈主,只有哀號,而無暴動。外像極爲肅穆,然而悲憤愁慘,鬱結甚深,再延時日,變且莫測。股東等固無安輯地方之責,而川路股本由散碎集綴而來,七千萬人皆在股東之數,此種觖望之舉,萬心齊決,必至不可收拾,非少數人所能勸譬,默唸前途,實堪股慄!股東等爲大局危慮,無暇煩瀆。總之,據商律之規定,當立憲之時代,無論此次借款修路,其利害當否如何,商民只能嚴守法律,服從資政院諮議局之決議,不能服從郵傳部違法之命令。……”
  
  楚用放下稿紙說道:“對的嘛,文章並沒做錯。前幾天報上登載股東會記事錄,好多人不是都已說過,鐵路事件須從法律解決?”
  
  “你看下去再說啊!我並沒批評法律解決不對!”
  
  楚用於是又接着念道:“唯願皇上俯念民依,仰承先朝欽頒法律,將四川川漢鐵路照常暫歸商辦,一切議事用人,勿任郵傳部妄加干涉;並一面將借款修路事件,分別飭交資政院諮議局詳議。……”
  
  “依我看,也只暫歸商辦那個‘暫’字不大妥,這和前一向高喊入雲的收回國有成命,鐵路準歸商辦的意思比較起來,確實軟得多。不過也說不到怎麼不對。”
  
  彭家騏正學楚用吐着菸圈,一面說道:“好說!爲啥要說軟話呢?那就表示我們不堅決,那就表示我們四川人不行!你看後面幾句話,還更放屁哩!”
  
  後面的文章是:“果使策非過舉,院局皆表同情,則議策悉據法律,非唯郵傳部私擅專斷可比,股東雖被損失,固應俯帖順受。”
  
  彭家騏把拳頭向桌子上一敲道:“如何?是不是打的退堂鼓?是不是放的狗屁?既然啥子損失都願俯首帖耳地順受了,那麼,又何必要罷市?要罷課?就連保路同志會也鬧得無聊!一句話,這樣求憐告哀的做法,我反對!”
  
  “莫忙吵鬧,下面一定還有轉語的。……你怎麼不接着抄下去?”
  
  “等老王回來自己去抄,我沒心情再寫這些狗屁東西。”
  
  楚用已經從另一頁紙上念道:“‘否則院局章程,可由部臣任意破壞,即國家一切法律,不能責人民以獨從!……’這兩句就轉得好!簡直……等我念完了再說。‘……罷市已成,無方開解,曠日持久,禍福難料。股東等實不能爲衆人負責,即刀鋸鼎鑊盡加於股東等,亦必無效於全局之糜爛!……’這也說得對,本來,股東是不該負責的。‘……今省城罷市,已逾三日……’看來,這呈文是今天才做好遞去的。‘……外邑風聲,亦復不知所屆,情危勢迫,死所未……’”
  
  彭家騏又從所坐的骨牌凳上一躍而起道:“這一句也不通!‘未卜’的是哪個人的‘死所’呢?是股東,是人民?”
  
  “小彭今天公然當起國文教習來了。”楚用不由一笑道,“莫要打岔,快唸完了。‘……唯有懇予據情代奏,請將四川川漢鐵路此時仍由商辦,候旨飭交資政院諮議局議決,再定接收辦法,以服衆心而維憲政。爲此,具呈。伏乞督部堂覈准電奏施行。須至呈者!’”
  
  王文炳高高興興手上揮着幾張也是公文稿紙,掀簾進來。
  
  “彭家騏抄完了嗎?老趙代奏出去的稿子,剛由一個戈什哈飛馬送來,正好接着抄下去,今天就要拿去付印。”
  
  楚用從簽押桌邊擠出來,把位子讓與王文炳,一面說:“小彭不抄了。他今天的國文程度比鄭旋翁還高。他說,他不屑於再抄這些狗屁東西,還是你自己來抄吧。”
  
  “當面造謠,楚用不是好人!我並非批評呈文的文章,我只是不高興爲啥要說那些話!”
  
  他又把他的意思重說一遍,還是那樣氣地。
  
  王文炳隱隱含笑的眼睛,從近視眼鏡的玻璃片後瞟了他兩眼,頗有意思地問道:“據你的高見,股東會這篇呈文應該如何作呢?”
  
  “何必要做?根本就不理睬!”
  
  “但政府幹涉起來了,也不理睬嗎?”
  
  王文炳纔要去摸筆桿,又停了下來,仍向彭家騏說道:“小彭,你沒有辦過事,所以還沒有辦事的經驗。告訴你,自從罷市罷課那一個時候起,趙爾豐他們和我們這面好不繁忙。別的不說,光是會議,就不曉得開過好多場。你站在事外,只圖一條槍殺到底,痛快倒痛快,但你就沒有想到,我們罷市罷課只不過是一種手段。最初還只打算在口頭說說而已,沒有料到大家一下就當了真。既當了真,難道不趕快想個結束辦法嗎?怎麼結束呢?那隻好找個轉圜的路子,又要卸得了責任,又要不失腳步,而且還要揣度一下地方官吏能夠同情,拿到北京去,那一面能夠下臺,面面都要顧全,談何容易!告訴你,莫看這篇呈文寫得不好,其實磨過好多人的腦筋。憑我曉得,我們這面就經過五六次手,拿到院上去,又斟酌了兩次而後才定了稿。你從字面上看,自然覺得有些話了點,可是你從字裏行間去着眼,你就曉得這篇呈文實在作得高明。只要朝廷一批准,我們爭路的事就算大功告成。這一下,股東會可以散會,同志會可以結束,罷市罷課當然也就不必長拖下去了!……”
  
  王文炳又從簽押桌上把剛纔帶進來的公文稿紙抓起來,揮了兩揮道:“你再看了老趙的這篇奏稿,你更會明瞭,現在官紳兩方的意見又已一致。爲啥又能從分歧搞到一致呢?這卻得虧罷市罷課,官紳兩方利害相同,連天大會、小會、公會、私會,彼此披肝瀝膽,無話不說,因而才把畛域化去。所以今天曾篤齋引了一句古話說,‘禍兮福所倚’,大家都覺得他引對了。”
  
  彭家騏昂頭坐在骨牌凳上,仍然無動於衷的樣子。
  
  楚用伸手把稿紙接來道:“呈文稿是我念的,這篇東西還是等我來念。‘……北京、內閣、王爺中堂鈞鑒,頃據鐵路股東會會長顏楷、副會長張瀾、暨全體股東等,爲郵傳部違法借款修路,危變不測,非依法交議,無以服衆心而維憲政,懇予據情電奏事。……’”
  
  王文炳道:“這裏完全裝的我們的呈文,不用再念了,從後面‘等情據此’念起好了。”
  
  “我念的呈文是從後半起的,前面這一段,還沒念過。”
  
  “那麼,彭家騏也沒看過前一段了。無怪他批評話說啦。好囉!把前一段念一念,等他聽聽。”
  
  “‘竊維四川川漢鐵路,經郵傳部定策,收歸國有,股東等特別開集總會,痛矢天良,反覆研究,實系萬不可行!一則募借外債,未經資政院議決,廢止本省權利,未經本省諮議局議決,有違先朝庶政公諸輿論之意;二則合同失敗,舉全路用人購料理財之權,悉受制於外人;三則駐宜總理李稷勳,不商股東,竟以商款交部,顯悖歷上諭。綜此諸多不合,礙難承認。乃正在研究,忽聞郵傳部戾拂輿情,竟以專擅害公、爲股東總會所請撤銷更換之李稷勳,奏請欽命總理宜昌路事,故意蔑法欺天,置全川出資辦路之人於無可容足之地。本月初一日電文宣佈,遂激成罷市之舉。雖經各行政官吏及股東等竭誠開導,而執理甚堅,義不苟讓。股東等既須熟籌路事,又懼四川大局危險,神智瞀亡,莫知所措!竊查省城罷市以來……’從這裏起,都念過了。”
  
  王文炳笑嘻嘻地說道:“小彭,聽清楚沒有?這一段斥責盛宣懷,該不算話吧!”
  
  “也有毛病。爲啥不把盛宣懷的名字拿出來?比起以前那幾次王人文代奏出去的,口氣也就多了!還有,行政官吏竭誠開導那兩句,也是假話。”
  
  楚用道:“這卻是閉着眼睛說瞎話了!初二那天,我同林同九到這裏來時,打從勸業場經過,親眼看見成都府知府於宗潼和成都、華陽兩縣知縣都在那裏,挨家挨戶勸人開門。府官縣官,莫非不算是行政官吏嗎?”
  
  王文炳接着也說:“文章也有體裁呀,專門對付郵傳部的,當然要指名盛宣懷,並且還要痛罵他。以前請求代奏的東西,主要在揭參他,在抵制他,今天這呈文並不是的,主要在爭取依法解決。前一段不過追敘一下事因罷咧,又何必仍然來那一手呢?如其照你所說,這還算是高手嗎?”
  
  若在平日,王文炳還要譏誚他兩句哩。因爲他們都知道彭家騏的短處,作國文只管快,就是不能辨題;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鈔》,他讀得最熟的,只是韓愈的《送李願歸盤谷序》一篇,無論什麼題,他做出來總之是那一套。
  
  楚用已經翻到“等情據此”,便道:“我念啦!‘……伏查川路自奉改歸國有之命,歷經前護督王人文及爾豐反覆開解,輿情終對借款合同各懷疑慮。此次因請代奏撤換宜昌總理李稷勳,郵部復奏改欽派,羣情於是大激,致有初一日罷市罷課之事。爾豐日集紳民,竭力開導,而羣疑已結,終非空言所能解釋;紳商學界、大小婦孺,均來轅迭次要求。現已罷市四日,雖尚保守秩序,未見暴動,而萬衆哀憤,禍機四伏。近日復有不納賦稅雜捐,扣抵股息之說……’”
  
  彭家騏猛然叫了起來道:“着呀!這才叫話!我早就想到這一層,西洋歷史不是說過,不出代議士,不納賦稅?在外國行之有效的利器,我們何以不用?”
  
  楚用也說:“果然是個殺着。不過這一說,會上好像還沒聽過。是哪個人說起的?”
  
  “這一來,那就會鬧成革命了,因此大家都不敢出頭提倡。是哪個人先說出來,卻也不清楚。現在暫時不談,你再念下去。”
  
  楚用把桌上瓷茶壺抓起,對着壺嘴咕嚕了幾口,方接着念道:“近日復有不納賦稅雜捐,扣抵股息之說,若不速籌解決,是以一路事發其難,而全局蒙其害!川省伏莽本多,財政素窘,影響所及,尤難收拾!該會股東此次所陳,係爲法律上之請求。現在民氣甚固,事機危迫萬狀,應懇請聖明俯鑑民隱,曲顧大局,准予暫歸商辦,將借款修路一事,俟資政院開會時,提交議決;九月爲期至近……”
  
  彭家騏把手一揮道:“莫忙!這句話我還不大明白,怎麼說‘九月爲期至近’?”
  
  王文炳道:“資政院開會時期定在九月間,現在是七月,相距不過兩個多月,怎不‘爲期至近’呢?這有啥不明白的?”
  
  “哦!那就是了。我疑心還有九個月哩。”
  
  “對囉!所以下面才說‘與其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似可待交院議,從容數月,未妨路政’。”
  
  彭家騏又要說什麼話的樣子。
  
  楚用忙說:“莫打岔了,只有一頁光景,唸完了再說吧。‘……人心一失,不可復收,玉昆等……’啊!怎麼又扯到玉昆的名字上來?”
  
  楚用自己打岔了。趕快翻過稿紙一看,末尾落名,纔是四川將軍玉昆、總督趙爾豐、副都統奎煥、提督田振邦、署布政使尹良、提學使劉嘉琛、署提法使周善培、署鹽運使楊嘉紳、巡警道徐樾、署勸業道胡嗣芬一溜串。
  
  “怎麼會叫玉昆來領銜呢?他和奎煥都是隻管駐防旗人的武官嘛,地方上的事,和他們啥相干?”
  
  王文炳道:“既是全省文武聯名出奏,他的地位最高,怎不推他領銜?我倒沒想到這次出奏,居然動了全部人馬。可見這事情在他們眼睛裏並不輕巧。”
  
  彭家騏道:“我懂得。玉昆領銜,還有一種原因,他是旗人。”
  
  王文炳道:“趙爾豐還不是旗人?”
  
  楚用詫異地問道:“他也是旗人?還沒聽說旗人有姓趙的,趙是漢人的姓。”
  
  “是漢軍旗人。本來是漢人,在明末時候投降了滿洲,編入八旗的。”
  
  彭家騏把嘴一癟道:“奴才的奴才!”
  
  王文炳向楚用說道:“不多幾行了吧?快點念,唸完了我好抄。”
  
  “‘玉昆等共負地方之責,同處艱危之局,勸解無效,防制無從。竊維停收租股,已廣皇仁,忍以勘定之勞,重傷元氣?事勢至今,不敢不冒死瀆奏。伏望宸斷,迅將此次電奏,發交內閣國務各大臣從速會議,宣示辦法,不勝迫切待命之至。謹請代奏……’唸完了,拿去抄!老王,依你看,這奏摺所提的辦法,會不會得到批准?”
  
  王文炳一面清理稿紙,一面點頭說道:“當然會批准!你看,老趙的話,說得多明白‘從容數月,未妨路政’。意思就是拖兩個多月,把案子提交到資政院和諮議局,眼前的風潮,自然就平息了。股東會的呈文,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沒有如此明顯。”
  
  楚用道:“資政院和諮議局如其不同情、不議決呢?”
  
  “那是法律問題,也只是郵傳部和議會的問題,與我們股東會無關了。鬧得好,鬧得不好,我們通無責任。”
  
  彭家騏問道:“同志會呢,還要不要?”
  
  “我已經說過,股東會散了會,爭路事件靜候法律解決,還要啥子保路同志會!”
  
  “如其人民不答應,硬要把保路同志會維持下去呢?”
  
  “哪個來維持?又怎樣維持?羅梓青先生他們不再出頭負責,董事局不再撥款,幾家報館一關門,沒有人鼓吹,鐵路公司不借會場,連會都開不起來……”
  
  “你們硬是這樣乾的嗎?”
  
  王文炳毫不經意地笑道:“幾個月來,鬧得天烏地暗。事情越鬧越大,但也越鬧越糟。從前大家還一心一德,負責人在上面一號召,大家便羣起響應,真有點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的架勢。但是到近來卻不然了。不僅人多嘴雜,意見還很多。若果能通商量,都朝一條路上走,也罷了。然而又不是這樣,會場上爭得互不相下,私下裏也說不攏一塊。因此,負責人一天到晚,弄得頭昏腦漲。前幾天,更老火!老趙剛剛接事,着張老表在會場上一頓教訓,老趙對紳士們便積怨在心,遇事總責備羅先生他們和他私人爲難,要羅先生他們負責把風潮壓平。而下面哩,一天一天地離心離德,不聽招呼,看看缺口要捏得合龍了,偏就有人出來把缺口開得更大。這樣上下交謫,誰還不想早點抽身?我沒有負責任,說不上吃苦。可是我旁觀者清,實在代他們不值!不說別的,你們看郝又三父子,先就見機而作,很少到公司來了。形勢日非,大家心情越搞越冷,這樣的集會有啥用處,早點垮杆,免得發生意外!”
  
  彭家騏很不平地說道:“對你們有好處,就叫大家來爲你們撐腰,沒好處,就叫大家滾開,沒那麼容易!我首先不贊成!連你們今天得意之作的呈文,我都反對!”
  
  他氣沖沖地站起來對楚用道:“走!我們到精記吃飯去!偏不要王文炳這個壞傢伙!”
  
  王文炳笑道:“我有包飯吃,也不稀罕你請我。只是老楚,三點鐘的會很要緊,說不定要決議開市開課,你不要遲到啊!”
  
  二
  下午三點鐘的會,主要參加會議的是各街街正,是各街同志協會負責人,是各行業、各學校、各界的同志協會會長和代表,也有股東和代理股東,甚至有志願參加的人。會的聲勢很大,出入會場的人很多。天氣還是那麼熱,是秋老虎咬人時候,人的心也還是那麼熱,卻說不出是什麼老虎在咬人了。
  
  光看會場情形,即證實了王文炳所說是要緊的會。同時再看從大門直到二門院子內那麼多人夫轎馬,也知道官員們都來了。因爲沒有鸚綠呢帶錫寶頂的八人大轎和挎腰刀、穿行裝的戈什哈,知道制臺沒有來。
  
  會議的要緊,王文炳固然料到了,但會議結果,卻大大出乎王文炳所預言的是決議開市開課,顛轉來說,倒是加強了罷市罷課。
  
  其實會議當中並沒人支使,也沒有一個人像彭家騏那樣赤裸裸地挺身而出,喊不贊成,喊反對。
  
  楚用記得很清楚,大家進會場時,都紅着臉皮,揮着扇子,說的講的都是街上罷市、學堂罷課情形。你說一番,我講一番,大家顯得很滿意,並不斷地互相鼓勵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這樣齊心下去,怕他狗日盛宣懷、端方不投降?”
  
  他也記得很清楚,官員們入了座,鄧孝可就起來主持開會。他先講了一番罷市罷課以來,大家能夠保守秩序的公德,誇獎大家不愧是立憲文明國的大國民。雖是一些陳言濫語,聽的人倒也沒有表示不願聽的模樣。接着,他就說到罷市罷課的目的。他的話已和從前所說的不大同,他不再提說收回國有成命,廢除借款合同,他只說是爲了爭取合法手續。他說:“我們的目光要放大些,要看遠些,我們要爲國家富強前途設想。只要於國有益,我們爲啥不可以犧牲小己的利益?假使我們只顧小己的目前的利益,即使於國無損,外省人說起來,還是要譏諷我們是鼠目寸光。我們四川人不是早就有了川耗子的壞名聲了嗎?”聽的人似乎也還能夠容納。接着,他便說到國家富強,其道多端,但是頂重要的還在樹立法軌。他原是在日本學法政的,他的話更花哨了,用的詞彙更豐富了。聽話的人只有時間去招架那些新名詞,自然沒有時間來尋繹它們的涵義。最後,他才陡轉直下,說明地方官吏和四川人民一致,他們已經聯合出奏。“他們都是愛民如子的好官,今後我們一定要聽他們的招呼,這纔是官民合作的要義!”等到尹良拿着電奏稿子走上演說臺時,大家的頭腦還在麻木狀態中。因此,會場倒出奇地安靜起來,連咳嗽聲音都沒有。
  
  尹良是個向來不說正經話的人,又矮又胖的身材,又圓又紅的臉龐,兩撇剪得很短的黑八字須時常在嘴上顫動,一看,就使人要笑。他這時雙手捧着公文稿紙,臉上戴着老光眼鏡,先朝下面看了一會,咳了兩聲,並不作什麼交代,就打起他的京腔,逐字逐句把那通聯名奏稿唸了起來,不唯聲調鏗鏘,還有板有眼。
  
  楚用當下尋思:“真念得好!”一面拿眼去看會場,有些人聽得入神,有些人卻垂着頭好像沒有聽,還有些人在交頭接耳說個不停,大約也沒有注意聽。
  
  楚用身邊坐的一個五十上下年紀、很像街正身份的人,也正昂着頭在東張西望。
  
  楚用挨着他的耳朵悄悄問道:“大爺,你聽得懂,聽不懂?”
  
  “懂個球!”他側過頭來,接着說道:“老爺們都愛拋文。說起話來就像念文章。剛纔鄧先生的話,就把我們考倒了,幸而還聽懂了些。這位尹藩臺唸的,簡直把我們關在門外了。你像是學堂裏唸書的,你該聽得懂吧?他念的那文章,到底衝了些啥子殼子?”
  
  楚用本想炫耀一下他不但懂,而且還很懂。但一轉念,在這等人面前炫耀,有什麼價值?遂也笑了笑道:“還不是同你一樣,只覺念得好聽,到底說的啥,還是要等報上印出來了,慢慢看下去,才十分懂得。”
  
  那位大爺不由輕微嘆了聲道:“到底比我們行,還看得懂嘛!”
  
  這時,尹良已經搖頭擺尾唸到等情據此以下。
  
  那位大爺忽有所感地向楚用說道:“參加過大大小小几十場會,我現在纔有些明白,這中間還是有種道理的。我說出來,你看對不對。……我說,老爺先生們要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出來替他們打啊夥的時候,他們向我們說的話真好聽。說得淺顯,說得清楚,不拋文,不咬字眼,還要打多少比方,叫人一聽就懂。像我們這些少讀詩書的手藝人,大道理我們並不是不曉得,老實說,白米吃了幾囤子,光憑耳朵眼睛,也見識得不少。常言道得好,王法不離人情。王法就深沉了,說到底,還不是爲了孝悌忠信,穿衣吃飯?只要不去鬧文雅,講字眼,一出口,我們全懂。我們一懂得,話就好說啦!要我們咋個,我們就咋個。所以同志會搞起來不久,我們在三義廟聽了羅先生幾場演說,我們心就熱了,也辦起了同志會,也愛起國來,也才曉得鐵路是我們的,死也不能白讓盛宣懷出賣給洋人。這是說前一向的話。後來,不曉得咋個搞的,老爺先生們好像不要我們打啊夥了,向我們說的話,就變啦!……我說變,不是說他們咋個變,就只道理講得太深,使人聽不明白的字眼太多。要問哩,不好意思問,要看哩,程度太低,也講不得。比如剛纔鄧先生說了那半天,好像還是叫我們要齊心,罷市就罷到底,如今官民都一條心了,還怕個球!可是聽起來總叫人氣悶。也不敢打包本說鄧先生是不是這個意思。……尹藩臺唸的文章,更不要講了。他們做官人,原本就不要我們聽懂他們說的啥,除了向我們要錢。……我疑心老爺們爲啥前後說話不同,一定有個啥道理吧?我是隨便亂說的,倒作不得準!……”
  
  尹良已把文稿唸完。大概爲了是第一次登上這演說臺,不能不說點自己的話,因才滿面笑容地說:“你們看喲!我們今天可不算是做了一臺滿漢全席了嗎?而且還是文武全才哩!……”
  
  會場裏當然發出了一些笑聲。
  
  “同胞們,我們這臺滿漢全席也是花了本錢才做出來的。你們若是贊成,那我就得向你們討個賞,你們肯嗎?”
  
  會場裏卻沉靜了,好幾百對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都有點莫名其妙。
  
  “我並不要你們掏腰包,我只求你們賞個臉……”
  
  他故意擠眉眨眼,做了逼逗人笑的面孔說:“別再罷市罷課了!”
  
  會場裏一下就叫嚷起來:“!要我們開市麼!”“嗯!好鬆活的話!”“沒名沒堂的就叫我們開市!”“剛纔說過官民一致嘛,怎麼就說到開市開課了?”
  
  尹良那副存心逗人發笑的醜臉,也一下就緊繃起來,還原他又怯懦、又狡猾的面目。他抹着額腦上的汗珠,很想再說幾句有趣的話,把氣氛調和一下。可是呆呆站在那裏,老半天找不着話頭。
  
  周善培趕快走到他身邊嘰咕了兩句。他點點頭,才狼狽地退了下去。
  
  周善培把手一揮,會場重又安定下來。
  
  “剛纔尹大人向各位唸的那篇聯名奏稿,就是根據股東會呈文,我們特別向朝廷建議的。鄧先生說的官民一致,就是說的股東會和各位股東願意把這件鐵路案子,請先交到代表民意的機關去研究議決;如其認爲可以了,大家沒話說,一定接收,就吃點虧也不妨。要是不可以的話,哪怕就是當今皇帝親筆頒發的上諭,人民也是未便奉詔的。鄧先生所闡發的法軌、法制的道理,也在這裏。趙大帥和我們把股東會呈文反覆研究之後,都覺得各位股東這種從法律着眼的建議,實在堅強有力,也符合目前預備立憲政體的精神。所以我們同情了股東會的意見,代奏出去,還格外加了些話,請求朝廷務必批准這樣辦。我們還恐只是我們行政官的建議,難免不爲少數不明目前四川情形的主政大員懷疑我們畏難,懷疑我們討好四川人民,懷疑我們危言聳聽,因才由我先到將軍、都統那裏去徵求他們的意見,不想話才說完,將軍就慨然簽了名字,允許領銜,這就叫作官民一致。……”
  
  這種深入而淺出的話,大家當然都懂了。於是一陣巴掌拍得噼噼啪啪,四下裏還發出了一些滿意的笑聲。甚至有人悄悄地說:“他到底會說話,比那個尹三花臉行多了。”
  
  “我還可以告訴大家一個消息,大概尹大人也打算說,卻忘記說了。就是趙大帥在發奏電時,曾慨然說:‘川人爲了這條鐵路,也太吃苦了,我們爲了川人的權利,也盡了心了,若是這種合情合理的辦法,朝廷猶然不準的話,我們只好全體掛冠了!’各位當然懂得,掛冠就是把官職交還朝廷,我們決心全體辭職以報川人!……”
  
  這又博得了全場歡呼。
  
  “我們這樣做法,可說對得住川人,對得住各位了吧?各位總可相信我們斷沒有爲自己打算而叫各位上當的意思吧?那麼,你們儘可以心安理得,靜候朝廷批准。固然在朝廷批准之前,還是應該爭;不爭,說不定不會批准,你們要爭,我們也要爭。就在批准之後,不免還是要爭;不爭,就表示不出民意,代表民意的機關就沒有力量,要想把借款合同修改一下,也會有顧慮的,那時你們要爭,我們也要爭。但是各位,爭也有爭的方法,像以前你們那樣開會演說,奔走號呼的爭,就很好!若像現在罷了市,大家連生意都不做了,抄起手來爭,就不見得好。這樣的爭法,只有自己吃虧的。所以我要奉勸各位,爭哩,只管爭,不如開了市來爭的好!……”
  
  也像對付尹藩臺樣,一聽到說開市,聲浪登時就洶涌起來,不容許他再說下去。
  
  但他卻比尹良堅強,也仗恃他幾年來從開辦警察時起,和人民建立起來的關係,並且相信他在四川開創過一些新政實業,人民歌頌過他,多多少少也會聽他幾句話。他竟自面不改色地,不管吵鬧得多兇,仍然大聲喊說:“各位何必任性哩!凡事總要三思!……就不三思,也該學孔夫子的再思!……你們罷了市爭,有啥好處?說穿了,只有自己吃虧,卻害不倒人!……開了市爭,對你們的好處就大囉!……”
  
  鬧的聲音更大了。
  
  鄧孝可又走上演說臺,連連搖着兩手叫道:“秩序!秩序!大家有話,請一個一個到臺上來說,何必吵鬧呢?”
  
  “我們就要這樣說,我們搞不來你們那一套!”
  
  “大家也該聽聽周大人的勸呀!他的話說得多好!罷了市爭,只有我們自己吃虧的……”
  
  幾個像是學生代表的人便一齊站起來,大聲說道:“你起先教我們爲了國家,不惜犧牲小己利益。又說,光顧眼前利益,就叫鼠目寸光。怎麼這時節,倒又勸起我們不要自己吃虧?你的話,到底哪一句對?你說!你說!”
  
  會場裏更是一片聲:“不達到爭路目的,誓不開市!誓不開課!”“這時要逼迫我們開市開課的,是盛宣懷、端方的奴才!走狗!”“不管你們說得天花亂墜,老子們的市罷定了!”
  
  這樣的會,是沒法再開下去了。
  
  官員們先溜,主持會議的先生們後溜。
  
  不等搖鈴宣佈散會,會場幾乎空了。
  
  三
  楚用滿身大汗跑回學堂,剛進大門,傳事室一個老傳事就喚住他道:“楚用,有信!”
  
  他接信到手,才待問是哪兒送來的?一看,信封的左下方寫了三個草字:黃宅緘。黃宅是黃表叔家,草體字又那麼熟練,當然是黃表叔寫的了。
  
  黃表叔忙得那樣,在家裏是不大親筆硯的,公然寫了信來,用不着猜,一定是被太太所逼迫而後爲之的。黃表叔的信,豈不就等於是她的信?楚用的心跳動了。不曉得信裏說的什麼,是兇?是吉?又有點害怕。
  
  趕快拆開信封,只一張花箋紙,而且是不多幾行字。雖然寫得不像《十七貼》那樣草法,但也費了很大的勁才辨認清楚,是這麼樣的:“子才賢阮如面,內人今日歸寧,爲與岳母商榷舍姨妹聘定事,約有一二日耽擱,子女丫頭皆隨去。秋夜庭院,不勝靜寂,擬囑老張備時蔬數色,溫陳釀一尊,與賢阮促膝一敘,用滌塵囂,如何?”“瀾頓首”之下是“即刻”二字。
  
  “啊!又要我去陪他混時光!”
  
  不曉得怎麼就生了大氣,牙巴一咬,一張很精緻的進化紙廠花箋,一把就捏成了團。
  
  老傳事瞅了他一眼道:“送信的人說,要回信哩。”
  
  “!要回信?”把信封翻來一看,左上角果然批有四個字:立候回雲。還打了四個濃圈。
  
  “信是啥時候送來的?”
  
  “早囉!大約三點過鍾,一個轎伕送來。本要等你寫回信的,我說你走了。他問啥時候回來?我說現在學生自由得很,出學堂門又不交假條,又不打招呼,我怎曉得他啥時候才高興回來?他說,那麼等他回來,叫他務必趕快寫封回信去。又說,老爺等着在。不過,我要告訴你,你的回信,今天傳事室沒人送。兩個小工,都被你們同志會差遣走了。你們同志會的事真多!我看兩個小工哪裏夠你們使用,不如稟明監督,再添兩個。”
  
  老傳事和秦稽查一樣,都是學堂的開國元勳,都是已經亡故的高等學堂總理胡雨嵐的親戚。學堂監督換了四任,好多職員都更換了;只有老傳事、秦稽查,還有一個專管油印講義的小職員,穩如泰山。管油印講義這人之未被更換,倒不是倚賴背後勢力,而的確由於他蠟紙寫得好,油墨調得好,他自己誇口說,學務公所便找過他,若非屠致平苦苦挽留,並添了兩塊錢月薪,他早朝高枝兒上飛了。仗恃他有專門手藝,他的脾氣也和老傳事、秦稽查他們一樣的大,只在監督跟前還講點規矩,對於學生,就不一定有禮貌了。
  
  楚用對於老傳事的嘮叨,根本就未作理會,他向自習室走時,心裏只是想到怎樣回黃瀾生的信。本來,藉此轉回黃家,趁表嬸不在,免得追究前天之不告而行,少撒一些謊話,少惹一些閒氣,固然是個機會。可是也就由於她不在,覺得光爲了陪伴表叔一個人說空話,又有什麼意思?
  
  “如其這信是她藉故叫表叔寫來喊我去,那纔好哩!”
  
  自習室清清靜靜,只羅啓先一個人伏在後窗側一張書桌上,拿着筆在寫什麼。
  
  “古字通,只你一個人嗎?他們呢?”
  
  羅啓先擡頭瞅了他一眼,仍然伏在桌上寫他的東西。
  
  “嗨!啞了嗎?”楚用一直走過去道,“寫些啥?寫得這麼專心!”
  
  羅啓先兩手一齊掩在紙上,瞪着眼睛道:“不準亂看!各人有各人的祕密。”
  
  “算囉!你的祕密,不說我也曉得,總是又給老婆寫些麻筋麻肉的話罷了!”他已看出鋪在桌上的是一張信紙。
  
  “家書抵萬金,曉得不?怎麼說是麻筋麻肉的話,你才豈有呀豈有!”
  
  楚用心裏一動,便向書桌側一張凳上坐下,笑着說道:“羅啓先,我們正正經經來研究一下,並非開玩笑的話,先交代明白。我問你,你對你的老婆,爲啥這麼親熱,隔不幾天,又是厚厚一封信?”
  
  “問得稀奇。就因爲她是我的老婆,所以親熱。”
  
  “如其你這表妹不嫁給你做老婆,你對她還會不會這麼親熱?”
  
  古字通咧開嘴剛要笑,看見楚用滿臉認真樣子,遂收斂笑意想了想道:“或許不會吧?”
  
  “怎麼不會?”
  
  “這用不着研究。一來是,平日就難得在一塊;二來是,偶爾碰頭,也沒像成爲夫婦樣,談過啥子體己話,要親熱也無從親熱起。”
  
  “假使你的表妹不是你老婆,而被你偷偷摸摸搞上了手,你對她,是不是像現在一樣親熱?”
  
  “更問得稀奇!你爲啥會想到這上頭?難道你有啥子打算嗎?”
  
  “本來說清楚了,作爲研究,你又討過老婆的,在男女事情上有了經驗,所以才問你……”
  
  他不由又紅起面孔笑道:“也可說是有打算。研究一下,還是像你一樣討老婆好呢?還是像陸學紳一樣,專在外面亂搞的好?”
  
  “這樣嗎?依我設想起來,偷上手的野老婆,未必有明媒正娶的家老婆好。”
  
  “爲啥子?”
  
  “這還待細講麼,自家的老婆,就是自家的人了,就可以由隨自家的心意,要咋個便咋個。高興時親熱親熱,她可以歡喜到心花怒放,不高興的時候,她也會體貼人,不但不敢惹你,還兢兢業業隨時留心你的臉色。若果有個一病二痛,更不要說了,除了自己家的老婆,任何人也不會那樣成日成夜地服侍你。而且隨你發脾氣,隨你虐待,即令她把眼睛哭腫了,也只有忍受……”
  
  “莫再說了,這是家常情況,幾乎每家的夫婦都是這樣,用不着研究。”
  
  “那麼,你想研究的是……”
  
  “我想研究的,只是男女間的感情。……感情這個名詞,或者不大對,我們直截了當地說它愛情吧。……男女間的愛情,到底成爲夫婦的好呢?還是在夫婦以外的好?”
  
  羅雞公尖聲地大笑起來道:“噯!原來你是這個主意!莫再同我研究了,我現在還只曉得正經夫婦間的愛情,等我以後偷了野老婆,有了經驗,再告訴你……”
  
  陸學紳匆匆奔進自習室來,一見楚用便叫道:“啊!你纔在這裏衝殼子!也不來報告一下今天下午開會的情形。”
  
  “今天夜裏不開會了嗎?”
  
  “怎麼不開!昨天夜裏沒開成,若再不開,我看我們這個同志會簡直要垮杆,大家都是五分鐘熱度,真正急死人啦!”
  
  “既然決定要開,那麼,等我寫封回信再來找你。”
  
  陸學紳拉開自己書桌抽屜,找什麼東西。楚用也到自己書桌上,打開銅墨盒,隨便抽了張白紙,就寫了起來。
  
  譚志和手上拿了幾封信跑來,向陸學紳說道:“這幾封信,又叫哪個送呢?”
  
  “叫傳事室小工送。”
  
  楚用道:“我曉得,兩個小工都着你們叫走了,老頭正在抱怨哩。”
  
  陸學紳把找到的鑰匙在手上搖着道:“就叫那老頭跑一趟,皇城裏並不算遠。”
  
  譚志和道:“你有本事,你去叫他……”
  
  楚用站了起來,旋蓋墨盒旋說:“何必去惹麻煩!我正安排叫高金山送這封信到黃家去,就叫他一道去吧。”
  
  “那是要額外給酒錢的。”
  
  “幾十個錢不算什麼,我一總給了就是。”
  
  羅啓先道:“沾個光!叫他順路把我這封信送到南門大街郵政局去。”
  
  給一點酒錢,叫寢室小工高金山送信、買東西,是經常有的事,大家也喜歡這樣做。因爲高金山年輕、麻利,又認識字,又不大賺錢。往常到寢室小工房把事情一交代,高金山總是起身就走,不和人說第二句話。但是今天,高金山卻搖着頭道:“我不去!”幾個人都詫異起來。
  
  高金山接着說道:“你們還不曉得嗎?監督親自吩咐過的,寢室小工,只准在寢室聽使喚,不準無故走出學堂大門,尤其不準給你們買東西、送信。說是越俎代庖。犯了,一定開銷,毫不容情。”
  
  陸學紳首先就罵了起來:“放他媽的狗屁!現在壓不住我們,卻來壓制小工!不要睬他端公的,他敢開銷你,我們給你肘住!”
  
  譚志和也氣憤憤地道:“對!我們給你肘住!”
  
  高金山仍然搖着頭道:“不好。你們不能一年到頭都住在學堂裏。屠監督整你們不容易,整我這樣一個小工,倒不費吹灰之力的。屠監督這個人,又是記死仇的,你們莫把他看輕了。”
  
  楚用一下想起羅升的病來,遂道:“高金山,我給你打個主意,根本就不要再當小工,另外找個地方去幫工,活路也輕巧些,工錢也要多些。”
  
  高金山遲遲疑疑地看着他,一雙聰明清朗的眼睛裏蘊蓄着疑問。
  
  “我有個很熟悉的地方,眼前正想請個當跟班的。……你當過跟班二爺沒有?……當過,那就好囉,應該做些啥子事情,你當然曉得。工錢我不知道,大約總不會比小工少。”
  
  “是哪個地方?”高金山好像有點活動了。
  
  “就是此刻請你送信去的西御街黃家。你認得字的,看這信封上寫的。”
  
  “啊!黃瀾生黃大老爺家!”
  
  “你認得嗎?那更好了。他的羅升病倒了,正打算另外請人哩。”
  
  “是他那裏,我就不打算去。”
  
  陸學紳插口道:“你們幫人的,還有啥選擇嗎?”
  
  “不該選擇嗎?我又不是餓着肚子,非立刻幫人不可的。你們當學生的人曉得啥?請人的要選擇人,不合適的人不會要,幫人的人還不是一樣,不合適的不幫!”
  
  譚志和連連點頭道:“對極了!良禽擇木而棲,忠臣非主不事,古人……”
  
  陸學紳呵呵笑道:“老譚又要拋文了。我看高金山的國文程度就比你高。……這樣好了,高金山,現在還莫忙研究幫哪一家好。只請你這時候抽空幫我們跑一跑。若是端公不開銷你,就不必辭工,真個開銷了,我們完全負責,給你另外找事情做。成都省這麼大,要幫人,難道只有那個黃家?不幫人,難道就不好做別的事……”
  
  這樣一說,高金山才大着膽子承應去冒一次險。這次得的酒錢比任何一次也多。
  
  四
  罷市幾天,街面上的情形又在變了。大家在一陣驚惶、憤激之後,已漸漸感到了一些不便。
  
  頭一種不便,是飲食方面。
  
  成都那時將近有三十萬人口,在城牆圈子內的,約佔六分之五。這麼多人用的水,幾乎全由井裏的水供給。成都平原,地下水非常豐盛,一般掘井到八市尺便見水了。掘得深的,不過一丈到一丈四尺。百把人,只要一口淺井,隨你如何使用,如何浪費,它總不會枯竭。但它也只能供你作爲洗濯使用,因爲它含的滷質和其他有害健康的雜質很多,強勉用來煮飯烹菜,已經不大衛生,若用來泡茶或當白開水喝,更不行。所以當時每條街上兼賣熱水和開水的茶鋪,都要在紗燈上用紅黑相間的宋體字標明是河水香茶。河水,就是圍繞成都城的那條錦江的水。每天有幾百上千數的挑水夫,用一條扁擔兩隻木桶,從城門洞出來,下到河邊,全憑肩頭把河水運進城,運到各官署、各公館、尤其是各家茶鋪去,供全城人的飲用。設若一天這幾百上千數的挑水夫不工作的話,那情形當然不妙。
  
  罷市的第二天,茶鋪和一些小飲食鋪雖然都逐漸開了半邊門來做生意,到底吃的是井水,大家都感到不對頭。有些人首先提出異議說:“罷市只是不開鋪子做生意,河水可是要喝的。若是把水火都斷絕了,豈不先害了自己!”如此有理由的話,就是主張罷市要徹底的傅隆盛也點了頭,還幫着鼓勵一班挑水夫到錦江邊去挑水,他說:“罷市是我們商界的事情,你們靠賣氣力吃飯的人,莫夥着同我們一塊兒鬧!”
  
  河水進了城,因而糞便也纔出了城。過幾天,街頭巷尾有了小菜擔子,也有了賣雞鴨魚蛋的擔子。不久,一班賣涼粉,賣蒸蒸糕、馬蹄糕,賣莜麪、合脂,賣麥芽糖的這些打着竹梆,打着鐵片,敞開喉嚨以廣招徠的小販,也照常出現。甚至有些做手藝的行道也逐漸恢復了各人各行的工作,僅只下掉幾塊鋪板,可以通光通氣,鋪門還是沒有開。
  
  傅隆盛起初頗不以這樣作法爲然,連天在本街公所會議時,還訾議人家不熱心,不顧公益。後來,是夥計王師閒不慣,並不和掌櫃商量,竟自帶着徒弟小四,也把鋪板下掉兩塊,在鋪子裏面做起活路來。
  
  傅老頭回來看見,很覺不安地說道:“我正在說人家不對,你們反倒抽起我的底火來了,這咋個使得!”
  
  王師把他了兩眼,仍然做着自己活路。
  
  “王師,放下吧!多耍幾天,我又不扣你工錢的。”
  
  “莫同我說聖諭,我耍不來!”
  
  “唉!一條犟牛!人家要罵我破壞罷市的!”
  
  “人家罵你,沒罵我。老綿州的一批定貨,難道不交嗎?”
  
  是呀!定錢都用了,怎能失信呢?再一看,隔壁和對門幾家傘鋪,都一樣躲在鋪板後面做得正起勁,夥計做,徒弟做,連當掌櫃的都盤起髮辮在做。傅隆盛一轉念:“好吧!只要我自己不動手,也就行了!”
  
  這一來,街面閒人少了一大半,生活沒有多大改變,只是不開鋪子罷了。大家能夠忍耐,罷市的形勢倒穩固了。設若沒有第二種不便事情發生,官場不會恐慌,羅梓青他們說不定也不會採用更積極的方法來勸大家開市的。
  
  第二種不便,是行的方面。老實說,只是給了坐轎子的人一種不方便,對於步行階層的人,倒沒有什麼。
  
  這種專門給予坐轎人的不方便處,在別條街是怎麼作興起來,無從查考。但是就西順城街而言,卻是傅隆盛的傑作。
  
  傅隆盛在罷市那天,初初看見王文炳他們在商量印刷德宗景皇帝神位時候,心裏就動了一下,尋思:“供奉皇帝的神主牌,可不能隨便啦!”但要怎麼辦纔不隨便?才能表示崇敬?他尚沒有想到。
  
  及至干涉了賈公館,因爲街坊們拉了稀,沒有眼見賈孫少爺磕頭,心血一潮,登時就聯想到供奉皇帝神主牌的事上。夜裏,特特叫打更匠傳鑼,把街坊上一些熱心人聚集街公所裏。他首先站在當地說道:“我今天滿街看了一下,先皇神主牌大家倒都巴在門口了,有的很好,還設了香案。本來嘛,皇帝的聖諱,只管說是印在黃表紙上,不是用泥金寫的,到底是皇帝的聖諱嘛,我們咋個不該看重些?若是把它褻瀆了,我們就算犯了罪,以後鐵路爭不回來,我們的罪更大!我看,若要家家戶戶都在牌位下面設香案,就做不到。檐階深的,鋪面寬展一點的,已經不好了,攔着路,阻礙交通。我看,不如簡直公衆出點錢……不多,不多!一家幾個錢便夠了!找個像樣地方,成成器器搭一個小臺子,我們恭恭敬敬寫一張大些的牌位供在臺上,再設一張大些的香案,掛上耳帳、桌圍,每天一早一晚,輪派一個人去燒香、磕頭。這一來,我們就不必家家戶戶設香案,豈不是又成了敬意,又省了大事?我的這個主張,你們可贊成?”
  
  當然贊成。不過議論到臺子搭在哪裏,也稍稍起了一點爭執。
  
  田街正是老好人,摸着鬍子說道:“何必費事去搭臺子?不如就把神主牌供在這公所裏好了!”
  
  傅隆盛搖搖頭說:“不對!在屋子裏顯不出來。”
  
  “那麼,搭個臺子在街口上。”好些人都這樣說。
  
  傅隆盛好像想起了什麼,把粗葉子菸杆在土地上拄着說道:“我說,與其把臺子搭在街口上,不如就搭在往年辦清醮會搭燈影戲臺的那地方,又堂皇,又不阻礙交通。”
  
  原來那就是賈公館的大門口。因爲大半條街的鋪房和門道,在若干年中,把屋檐和檐階一步一步向街心侵佔以來,街面越變越窄,賈公館的大門由於沒有隨着左鄰右舍推進,遂格外形成了好幾平方丈的一塊小壩子;街上每有什麼舉動,除了打醮時候酬神的燈影戲臺要搭在這兒,再如前十幾年間,一次紅喜事的皇會,一次白喜事的國喪,所搭的彩臺和喪臺也在這兒。既有成例,當然一提到賈公館的大門口,大家怎不大喊贊成?
  
  地點議定了,新的問題便是臺子怎麼搭?照衆人的意思,當然還是側在大門口,把出入路給人家讓出。傅隆盛又瞪起水泡眼,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說:“不對,這回事不比往回,臺上供着先皇神主牌,就比如先皇駕到。若是把臺子側着搭,那不是叫先皇給他駕下臣子去看門嗎?先皇變成看門頭,莫說我們心裏不安,就他賈家也會把衣祿折盡,這樣搭法,不對!”
  
  “怎樣搭,纔對呢?”
  
  “應該橫着他們的大門搭。還可將就他們那片長伸出來的門樓子作頂蓋,我們少花點工料,大家也少出幾個錢。”
  
  就是那天說過拉稀話的那個街坊,立即搶着說道:“依我說,連搭臺子的錢也應該叫他賈家一家人出,爲啥呢?……”
  
  衆人不等他解釋,便都歡然贊成:“對!這不比清醮會。他們做了皇帝的官,難道不該報效幾個錢嗎?”
  
  田街正又把鬍子摸了摸道:“你們想得倒好。我先交代,我可不好去說。”
  
  “不要你,我們公舉傅掌櫃去說。”
  
  “大家一齊去,也顯得出是全街的公意。”
  
  老頭還特別囑咐了句:“莫再拉稀了!”
  
  這一次,賈大孫少爺更圓融了,滿口承應,而且還表示,連臺上的陳設,比如神案、神座、桌圍、椅披、香爐、蠟臺、吉磬、花瓶等等,全由賈家供應。只要求街坊輪流派一個人在臺上看守,免得賊娃子偷東西,尤其在夜間關了大門之後。
  
  先皇臺子一搭起,賈家人的進出首先受了限制。即是說,不管男女老幼,要出門只能把轎子提到街邊來上轎,回來時候也得在街邊下轎,男的屈了尊,女的也得拋頭露面;主人如此,來拜會主人的客人也如此。街坊們看見,心頭好不舒暢,很佩服傅隆盛老頭兒會想方法。
  
  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緣故,西順城街的先皇臺子搭立時候,全城好多街道都同樣搭起了一些先皇臺。大多數都是攔街搭下,有一些比較高,對班小轎只要轎伕一下腰,尚可勉強通過。有一些似乎有意搭得極低,不管什麼類型轎子,只好到臺下肩,過臺之後再上肩。因爲供的是皇帝神主牌,又是百姓公意,警察不敢幹涉,管你是官是紳,也只好不動聲色地忍耐下去。一天兩天還可以,日子一久,臺子越搭越多,官紳們來往更其頻繁,使得他們隨時隨地都在下轎上轎,感到非常地不方便。
  
  就因爲這種不便,甚至影響到周宏道的婚姻大事。
  
  五
  楚用才跨進過廳的耳門,才走到有字欄杆的短廊上,就聽見小客廳的套間內男男女女的聲音鬧成一片。他的腳步一下就放慢了。
  
  菊花手上提着一把賽銀錫酒壺從山花過道上出來,立刻就高聲叫道:“楚表少爺回來啦!”
  
  楚用向她招了招手,正待問她是不是在請客。
  
  黃太太已經掀開竹絲簾,滿面是笑地向他說道:“快請進來,我們才動筷子哩!”
  
  “有客嗎?我就不進來啦!”
  
  “沒有客,又不寫信請你回來囉!”
  
  她又把烏珠似的眼睛一溜,很有意思地點了點頭道:“到學堂去了幾天,就生疏起來了,真笑人!”
  
  黃瀾生也隔着窗子在打招呼說:“位子給你留下的,快來!快來!”
  
  客人都站了起來。他只認得周宏道,仍整整齊齊穿了身洋裝。黃瀾生身邊是振邦、婉姑。他的座位恰在表嬸和周宏道之間,落座之前,由表叔作了番介紹: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是孫雅堂,一個瘦瘦的中年女人是孫師奶奶龍梅君,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便是周宏道的聘妻龍幺姑娘竹君了。
  
  周宏道舉起斟滿的酒杯向楚用說道:“楚君後來,先飲三杯。”
  
  楚用端起酒杯,紅着臉,才待向黃瀾生道謝。
  
  “錯了!今天是我這位周襟弟請客,主人是他,不是我。”
  
  黃太太也笑道:“桌上都是親戚,宏道就不能見外叫他做楚君。他號子才。理起來,還是你表侄哩。子才,你也該改口了,以後不能再稱周先生。……”
  
  周宏道搖着頭道:“二姐莫這樣說,先生是通稱,就是親戚,也稱呼得的。”
  
  孫雅堂道:“我同子才老侄還是初面,不過從我們這位二妹口中,倒早曉得你是一位品行端正、志趣高遠的青年,拿時下新名詞來說,正是中國的主人翁,我先敬一杯,幹!”
  
  酒就這樣喝開了。
  
  楚用也自居於小輩,凡是長親名下,他都敬了酒。孫師奶奶說是量淺,喝了一口。龍幺姑娘到底有點害羞,起初只是笑着搖搖頭,不肯端酒杯,經黃太太支使楚用捧着酒杯,走到她身邊立候,這才同楚用對飲了。
  
  酒好,是黃瀾生親自開了條子叫大班到允豐正去買的陳年仿紹缸面酒。菜也好,是黃太太親自把小王叫來當面吩咐的菜單。吃喝中間,周宏道忽然看着龍幺姑娘說道:“今天真應該把媽媽她老人家請來的。如其你那會兒多說兩句,她老人家一定會答應的。”
  
  龍幺姑娘只是拿着一張小手巾捂在嘴上笑。
  
  她的大姐說道:“就是幺妹來,媽媽已經不高興了。前天,我同雅堂拿着周妹夫的請帖,去向她道喜時候,她一開口就罵了個滿堂紅。說我們簡直目中無人,連老祖老宗傳下來的規矩,一點都不顧了。罵周妹夫新得出奇,罵黃妹夫和二妹子夥着洋人造反。把我罵急了,我才頂繃了她幾句說:你罵人,也該有個邊款呀!我同雅堂才從彭縣回來兩天,我怎麼曉得你們在省城搞的啥子事情?你要守老規矩,爲啥要接收人家的聘定?爲啥又讓人家周妹夫第二天就上門走動?爲啥又答應人家周妹夫免掉報期過禮這些要求?你既然事前都答應了一切從新從簡,現在又想不通了罵人。那你不如老打老實把聘定退還給人家,一口氣把這樁婚事吹了就是!……”
  
  孫雅堂接着笑道:“果然,丈母確乎沒有料到大姐會那樣頂撞她。要不是我從中轉圜,丈母真會着她頂撞得哭了。”
  
  “是你?”他的師奶奶瞅着他把嘴一癟道,“你只曉得估着我不要再開腔!口口聲聲說,丈母是老人,讓她罵幾句。你,我曉得刑名師爺的派頭:救大不救小,救生不救死,救富不救貧……”
  
  大家鬨笑起來,連兩個小孩都張嘴大笑。
  
  黃瀾生道:“丈母跟前的話,也只有她們姊妹們才說得通。比如宏道這次提出的種種革新辦法,若非內人去做說客,半軟半硬代爲做了些主,哼!我看,就今天這次破格的宴會,三姑娘也未必能夠參加?”
  
  黃太太笑道:“也未必是我一個人的力量。”
  
  孫雅堂瞥了三姑娘一眼道:“我明白。只是丈母前天已對我們說過,今天一定同三妹來的,爲啥又變了卦?”
  
  龍竹君第一次開了口:“媽媽衣裳都換好了,因爲聽說街上的先皇臺搭得更密,轎子隨時都要提下來,媽媽嫌麻煩;又害怕回家時候,天黑了,街上不清靜……”她停了停,又低垂眼睛,抿着嘴皮一笑道:“媽媽歷來膽小,人家偏生說得街面上是怎樣不安定,先皇臺今天又添了多少,轎子怎樣不好走;人家還主張媽媽同我走路來。你們想嘛,媽媽那雙小腳,哪能走上三四條街?所以,憑我再說,媽媽還是決計不來了。”
  
  黃太太哈哈笑道:“啊!原來宏道纔是一個戳鍋漏哩!這就怪不得媽媽和幺妹了!”
  
  周宏道滿臉緋紅地只好跟着大家笑起來。
  
  黃瀾生慨然說道:“說到這先皇臺子當真要不得。頂混賬的,是越挨近幾道大衙門的街道上,越多。我們每天進出幾次督院,總要上下好幾回轎子。坐轎的人固然受窘,擡轎的人又何嘗不老火呢?我不知道這是怎麼興起來的?”
  
  孫雅堂也道:“確乎要不得。前天我到藩臺衙門,正碰見尹藩臺在花廳上發氣,也是爲了這先皇臺子。後來我問那個朋友,‘既然藩臺都生了氣,爲啥不加以干涉?’你們猜那朋友如何說?他說:‘當今之世,連制臺都做不了主,遑論藩臺!’自然囉,自從爭路風潮發生以來,官權是一天比一天弱了,民權是一天比一天伸張了,依我看,循此以往,非要鬧出絕大亂子不可。彭縣這回的亂子,不就由於民權伸張而起的嗎?”
  
  孫師奶奶一聽見丈夫說到七月初七日那天彭縣事情,立刻接過話去,又第二次向她妹妹妹夫敘說起那天情形:“你們看呀!真嚇死人!只聽見縣衙門口人聲吆喝得就像山洪暴發了一樣。我正在房間裏做活路,起初疑心蕭曹廟裏的戲唱到劉十四打叉,戲場出了事。接着就聽見洋槍聲音響了一陣兒。槍聲不很大,可那槍子在天空中飛起來,尖得刺耳。前幾年我跟着雅堂在赤水縣衙門聽見過打土匪的槍聲,當時我還疑心定是棒客撲進了城。因爲前一向就聽說海窩子那一帶不清靜,銅礦局的委員都躲進了城。我連忙跨出我們的院子門,跑到安大老爺的上房,就碰見唐局長慌里慌張也朝上房跑,口裏不住喊,‘快關側門!百姓殺進來了!’又喊,‘復堂仁兄救命呀!趕快把堂勇調出來抵住!百姓造反,把我的局子都打了,我的太太也着他們搶走了!’”
  
  大家雖然聽過了一回,但聽到彭縣經徵局局長唐豫桐喊稱太太着人搶走,仍然感到無窮的興趣,男的女的又都笑了起來。只有婉姑把筷子一丟,倒在她媽懷裏道:“我害怕!”振邦不害怕,但也不笑,睜起一雙大眼,定定瞅着他大姨媽的嘴巴。同時一張上脣略翹的嘴動彈着,好像在說:“說嘛!說嘛!”
  
  楚用跟着大家笑了一陣後,遂側過頭去,悄聲問她表嬸,是怎麼一回事?
  
  黃瀾生聽見了,便說:“你還不知道嗎?是這樣的,讓我告訴你。彭縣有個風俗,每年七月初七這天,要在蕭曹廟辦一次土地會,照例要唱幾天大戲。今年的戲班,是由省城搬去的。又因爲目前省城罷市,戲園停止唱戲,很多角色都跑到彭縣去了。因此,彭縣今年的土地會辦得更熱鬧……”
  
  擠在會場裏看戲的人多極了,不光是縣城裏的人,距縣城百十里地方的人都來了,流品複雜,本來容易出事的。不想彭縣經徵局局長唐豫桐的太太,就是成都出了名、有兩個乾媽、有兩個乾哥哥、還不安分、把一個制臺衙門攪成一塘混水的田小姐,偏要在中間去賣弄風流。初七那天,她打扮得格外花俏,坐到戲場看臺上去看戲。看戲也罷了,還故意在看臺上扭來扭去,做出許多怪模樣。大概她注意的,也只是戲臺上某一個唱小旦的角色。但戲場裏一些不懂事的小夥子卻一下鬧開了,說看臺上那個賣風流的女人,是成都新來的監視戶。二三十個小夥子都朝着臺上撲去,口口聲聲要拉她去陪酒燒鴉片煙。向不怕事的田小姐也駭着了,連忙帶着丫頭、老婆子、小跟班,跑回經徵局。戲場也亂了,上千數的人也跟着那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夥子,向經徵局涌去。還一面吼叫:“把那個監視戶抓出來!”唐豫桐帶起幾個局丁,拿着九子槍堵住局門彈壓。彈壓不住,唐豫桐猛然記起他岳父田徵葵時常說的話:“四川人是蠻子,服硬不服軟的。”於是他就叫局丁開槍。八支槍都只開了一火,打傷了一些百姓,卻着擠在前頭的人把槍抓住了。百姓們都激怒起來,一聲喊,衝進經徵局。當然,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搶,搶不走的打得稀爛。唐豫桐便從後門向安知縣的上房跑去搬救兵,說百姓造了反,把他太太搶走了。
  
  楚用問道:“這位唐太太,真個被百姓搶走了嗎?”
  
  孫師奶奶把嘴一癟道:“這個不要臉的妖精,若果真着搶走了,我同雅堂還能太太平平地回到省城來嗎?田莽子不立刻把知縣衙門裏的人全抓來關起嗎?即使田莽子沒這大權柄,他也能夠慫恿趙制臺乾的。”
  
  黃太太道:“大姐這話不對。作興田莽子要見怪,也不會怪到全縣衙門內的人呀。”
  
  孫雅堂接着說道:“二妹,你不曉得經徵局今年設立時,找不到合適房子,把縣衙門大堂西邊的一院借去作了局所。它的前頭是蕭曹廟,後頭就是知縣的三堂和簽押房。那天,百姓們打了經徵局,卻有分寸,並未波及知縣這邊一草一木。不說事後田大人疑心這中間有文章,就在當時,因爲安復堂謹慎,不曾聽唐豫桐的胡說八道,只叫把側門關上,沒有調集堂勇去彈壓,還被唐豫桐紅口白牙齒誣枉說他勾結同志會,反對新政,藉故生風哩。”
  
  周宏道嘆息了一聲道:“像這樣的官場,確實如董特生所說,簡直是一個糞坑,要清除起來,太費事了!”
  
  酒菜吃到差不多的時候,楚用一直沒有看見羅升出來,在小客廳伺候的,只有何嫂、菊花,連廚子老張都幫着在上菜。他遂向黃太太說道:“羅二爺病還沒好嗎?我倒替表叔找着一個合適的跟班。起初他不肯來,後來答應了,卻又害怕表叔不願意請他,又害怕在這裏碰見郝家的人有些不便。”
  
  黃太太、黃瀾生都問是什麼人。
  
  “是我們學堂裏的一個小工,叫高金山。人很精靈,又認得字,只有二十多歲。他自己說,多年前幫過郝家,不曉得爲了啥子事,着郝家開銷了。他說表叔一定認得他。”
  
  “幫過郝家,姓高的?……郝家現用的那個老底下人就姓高,叫高貴。”
  
  “是囉,他說高貴是他的叔叔。”
  
  “那麼,一定是高升了。……不錯,我認得這個人,記得幾年前,他還是個半大娃娃,聰聰俊俊的。哼!真個是他,我倒不好用得。即使用了,郝達三也要怪我,說不定還會惹一些是非出來。”
  
  他太太莫名其妙地問他爲什麼?
  
  “你當然不曉得。高升幾歲上就在郝家當書童,後來作了郝達三的小跟班。郝家待他很好。但他長大了,卻把郝家一個丫頭拐逃了。這種沒良心的底下人,能夠使嗎?”
  
  周宏道說道:“拐逃人口,還是犯法的事情。照法律說起來,應該追究前由,查明所拐人口下落如何,要是賣了的話,二罪歸一,那……”
  
  楚用連忙說道:“我聽他說過,他有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娃娃。或者這女人就是拐逃的郝家丫頭。唉!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表叔不說,我還不曉得高金山這麼壞法!等我回到學堂,還要追問他哩。”
  
  黃太太正在撫摸婉姑頭髮,便順手在膀膊上拍了他一下道:“莫那樣炮毛,聽着風,就是雨!若說多年前拐了人家一個丫頭,就要不得,就犯了法,那麼,眼面前彭縣這件事情,又咋個說哩?依我的看法,我便要說高升這個人還算有良心的,不能說他怎麼壞,爲啥子?因爲他還害怕碰見郝家的人。你們剛纔說的那個唐豫桐,纔不是個好東西,自己老婆惹出風波,自己又胡亂開槍打人,別個衛護了他,並且派人把他老婆找回送到省城,又抓了那麼多人丟班房,又勒逼彭縣人賠償他的東西,你們說他還紅口白牙齒地咬人一口,把一盆火朝別人頭上端去。嗨!宏道,你動輒講法律,講一下像唐豫桐這東西,算不算犯法?”
  
  周宏道滿臉通紅,大概自從合行社受過尤鐵民當面駁斥以後,這還是第一回吧!他的聘妻龍幺姑娘只是抿着嘴笑。孫師奶奶瞟了她二妹一眼,不說什麼。孫雅堂不住地點頭道:“好久不聞二妹高論,還是當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氣!”
  
  黃瀾生臉上很尷尬地說:“內人就是這個火爆性。”
  
  只有楚用非常高興,覺得表嬸畢竟不是一個尋常人。不由暗暗伸手到她大腿上捏了一把。
  
  黃太太還是平常態度,端起酒杯,向周宏道笑道:“宏道妹夫,你今天是主人啊,怎倒自己做起客來!幺妹,爲啥也不豪爽了?來,來,我們乾一杯!”
  
  她一腳踢在楚用孤拐上。楚用也才定了神,連忙把酒杯高高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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