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五章 城鄉之間

  一
  新繁縣城的消息剛一傳播,各個鄉鎮也便動搖起來。平日潛伏着的袍哥全出了頭,這裏設了公口,那裏建立碼頭。大一點的地方,還組織起了義軍——別於同志軍,又不與同志軍取聯絡的一種純粹袍哥武力——大至二三百人,小至四五十人,舵把子一律自封隊長。隊長一登臺,但凡地方上當公事的人就背了時,事權剝奪了,還被某大爺某隊長喚去要米糧,要銀子,說是爲了公益,不出不行。大爺同隊長勢力所及地方,也立刻變了樣:賭博,不消說是公開了;看看快要禁絕的鴉片煙,也把紅燈煙館恢復起來;本已隱藏了的私娼,也公然打扮得妖妖嬈嬈招搖過市。連帶而及的茶坊、酒店、飯館、生意都好。
  
  年輕小夥子們,尤其家裏有錢有田、平日吃慣喝慣的子弟們,差不多都跑出了家,追隨在某大爺某隊長的屁股後頭,不問晝夜地在場街上耍得昏天黑地。有時高興起來,還要執刀弄杖打羣架,不是打傷了人,叫孃老子出錢給人敷湯藥,便是自己被人打傷,擡回家來,叫老子娘給自己找醫生。至於估吃霸賒,逞強壓善,那更不在話下。因此,不過幾天工夫,便把好多平平靜靜的鄉鎮變成一種又熱鬧、又恐怖的世界。
  
  這股風當然也吹到顧天成辦團的那個鄉鎮。
  
  這一天,楚用更好了些。儘管臉上瘦得只見骨頭,兩隻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裏,鼻子顯得更高更尖,兩隻耳朵薄得像張紙,可是左膀創傷已不像前幾天那樣痛得火燒火辣。把左臂用帶子絡在胸前,右手拄一條棍子,居然不要人攙,可以慢慢走到堂屋門外,半躺半坐在一張用過多年、業已泛紅的竹睡椅上。
  
  顧家院壩也與許多糧戶人家的院壩一樣,用處不少。其中最大用處,便是收了麥、收了稻以後做曬場。最近顧天成自僱長年做的三十畝稻田的稻,一共打了二百多挑溼漉漉的穀子,就在這裏曬乾收的倉。所以院壩裏沒一根樹,面地的紅沙石板的縫隙中也不容長一莖草。
  
  這一天依然是個陰天。但是強烈的太陽影子從薄薄的灰色雲層上逼下來,由於沒有廕庇,由於紅沙石板的反射,就在堂屋門外的階沿上,還是感到熱烘烘的。
  
  顧三奶奶也比前一晌經佑收割時候清閒多了。坐在一張矮木椅上做活路——是她兒子金生的一雙漂白竹布襪子——一面同楚用擺談着成都學堂情形。
  
  “我也曉得省裏學堂比鄉壩裏辦得好,我哥哥早就跟我說過。我也想到把金娃子送到省裏去讀書,到底要好些。”
  
  “爲啥又不送去呢?”
  
  “就是他那老子嘛,總不放心叫娃兒離開。”
  
  “金生今年十幾歲了?”
  
  “再五個月就滿十四歲。”
  
  “並不小嘍,還有啥不放心的?”
  
  顧三奶奶放下活路,擡頭把問話的人望了一眼道:“有原因的。他前房有一個女兒,他帶到省裏走人戶,不曉得咋個會走掉了,這麼多年,都沒有找到。他嚇傷了心,所以連娃兒都害怕送去。我每回進省去看哥哥,或是到幺伯家去走走,有他一路,才把娃兒帶在身邊,沒他一路,隨你咋個說,咋個吵,他硬扣住娃兒不放,好像金娃子硬就是他親生兒子……”
  
  話未落腳,顧三奶奶的兩頰突然紅了起來,一直紅到耳根。她還忙着拿手背把嘴脣捂了捂。大約也明白那句話是捂不回去的了,才埋下頭去,笑了起來。
  
  這樣一來,倒引起了楚用的注意。把她那句沒有說完的話一尋思,果然有點怪。不由眯着眼睛問道:“難道金生是你們抱來的娃娃嗎?”
  
  “哪是抱來的?硬是我十月懷胎的親生子!……不過,不是他顧家的骨血罷了。……”
  
  這話更怪了。楚用心裏想道:“莫非她年輕時候也偷過人,養過漢不成?”再留心把這個中年婦人一相度,雖然被鄉壩裏的風霜侵蝕,肌膚不似城裏太太奶奶們那等細膩嫩靦,可也不像一般鄉壩婦女那樣又黑、又黃、又粗、又糙。除了兩隻手由於天天做着吃重活路,不但變得骨節粗大、手掌寬闊,而且手上還有很多老繭。但是眉梢眼角風韻猶存,長脖細腰苗條如故,“唔!多半沒猜錯。黃家表嬸不是說過:女人生標緻了,都不大安分的?”
  
  還是顧三奶奶自己把這疑團打破了,她說:“楚先生莫見笑。我是二婚嫂,我頭一嫁姓蔡,金娃子是他蔡家老子生的。”
  
  “啊!原來如此。”楚用不得不正正經經地加以解釋道,“婦女們死了丈夫再醮,男人們死了老婆再娶,原本平常已極,何況現在風氣又已開通。你不曉得,省城裏頭好多講新學的人正在提倡男女平等。啥子叫男女平等?就是說,男女都是一樣的人,爲啥男人就應該高一點,女人就應該低一點,男人死了老婆不守鰥,女人死了丈夫就該守寡?現在只有一些老腐敗還在反對,他們還在講男尊女卑的舊道學,還在主張女子守貞,寡婦守節。他們還硬說現在世道不好,都是由於講新學的人把風俗敗壞了的緣故。不過這些老腐敗到底是不合潮流的人,風氣到底開通了,別的不說,比方寡婦再醮這件事,就沒有人覺得稀奇了。”
  
  “噢!省城裏頭竟這樣風氣開通起來?”
  
  “不是嗎?女子已經能夠進學堂讀書了。”
  
  “這個,我早曉得。”
  
  “女子已經能夠進戲園看戲了。”
  
  “這個我也曉得。”
  
  “女子還能開會演說。這回爭路風潮,就出現過女界保路同志會。”
  
  “有這樣的事?”
  
  “女界同志會還不止一個哩。”
  
  “看來,我們婦女真個要出頭了!……”
  
  一句話未完,顧天成帶着他兒子金生,忽然推開櫳門進來。一條又高又大、樣子非常威猛的看家狗小花和那頭養了十多年眼睛已經半瞎、皮毛已經擀氈的老母狗黑寶,都跟在後面,一邊搖頭擺尾,一邊嗚嗚咽咽地向主人身上撲跳。
  
  顧天成今天脾氣似乎很不好,不特不像往日一樣,伸手去摸撫小花的耳朵鼻子,反而一腳頭把它踢了一個滾。兩條狗都汪汪吠着,夾起尾巴朝門外跑了。
  
  顧三奶奶喚着金生問道:“這麼早就放了學嗎?”
  
  顧天成高聲大嗓說道:“是我叫他回來的!”
  
  他跨上臺階看見堂屋門外兩個人都莫名其妙地把他望着。他摘下草帽說道:“縣城裏頭出了事了!”
  
  顧三奶奶尖起嘴脣笑道:“縣城裏出事,出它的事,你把娃兒喊回來做啥?”
  
  “唉!你這個人才老火喲!全場上鬧得文王不安,武王不寧。老師蹲在茶鋪裏球說書,學生娃兒滿街跑也沒人喊一聲;我不帶他回來,等他夥着那些渾娃娃去造反嗎?”
  
  楚用等他拉了條板凳坐下,才問道:“縣城裏出了啥子事?”
  
  顧天成扇着他那柄尺二長的黑紙摺扇,一面夾七夾八地把在場上聽來的城內消息,說了一個大概。
  
  他老婆不等他說完,便已喊了起來道:“真是不成世道了,做官人就該這麼毒辣嗎?十一二歲的小娃娃,懂得啥子厲害,虧他狠得下心。這樣的人真該打!我在城裏,我都要揍他兩錠子的。”
  
  “對!你能幹,你有本事,”顧天成瞟了他老婆一眼,“只可惜你今天沒在場上……”
  
  “正要問你。說的是縣城裏出了事,本場上咋又鬧到文王不安、武王不寧呢?”
  
  金生把書包拿進房裏去後,沒等他老子吩咐,就順手把一根黃銅水菸袋給他帶出,並且把紙捻也點燃了,一齊遞到他老子的手上。
  
  顧天成登時就笑逐顏開。對楚用說道:“你看這娃兒多懂事!多伶俐!他媽總抱怨我溺愛他。像這樣懂事娃兒,怎怪當老子的不喜歡呢?”
  
  顧三奶奶口裏打着嘖嘖道:“夠啦!夠啦!要是當真喜歡娃兒的話,就該早點送他到省裏去讀書。老是留在鄉壩裏頭,不是顛轉把他耽誤了?我說你溺愛,就是說你愛得不在正道上。剛纔還同楚先生擺到這上頭。”
  
  “是嗎?”
  
  楚用點頭說道:“話是說過的,以後再研究好了。”他把右手伸了出來:“託你買的紙菸呢?”
  
  “啊!紙菸。場上已經賣斷莊了。我叫阿三到崇義橋給你找去。如果崇義橋也沒有,那便沒地方買啦。”
  
  金生插嘴說道:“啷個沒地方買?沈掌櫃不是說省裏就有嗎?”
  
  “我怕不曉得省裏有!可是哪個敢去販來呢?不說路上不清靜,就本場上那麼亂法,哪個有心腸再做買賣?”
  
  顧三奶奶道:“實在沒有紙菸,楚先生將就吃你的水煙。再不然,就吃阿三他們的葉子菸也一樣。現在你把場上的事情講一講,好嗎?”
  
  “場上事情嘛,沒別的,就只一個亂。他媽的,啥子人都出了頭,啥子人都在出主意。……有些人打算把黃蠟丁找回來,在場上設立一個公口,好同縣城裏段矮哥段舵把子聯絡。有些人贊成黃蠟丁回來,卻不主張設立公口。主張成立一支義軍,就推黃蠟丁當隊長。他媽的,簡直是九頭蟲當家了,鬧來鬧去,就沒有我的事。”
  
  顧三奶奶連忙問道:“莫非不要你當團總了?”
  
  “口頭沒說出來,意思很明顯。你想嘛,成立公口,我不是袍哥,我自然擠不進去。成立義軍哩,團防本是就口饃饃,又有錢,又有人,我是現堂堂的團總,不提說推舉我當隊長,卻另自推人,推的又是一個袍哥。不消說了,有義軍,就不要團防,義軍一成立,我這團總就喊垮杆歇臺!”
  
  “許你不贊成就完啦!”
  
  “你倒說得好!贊成不贊成,總得有人來同你商量,你纔好點頭說贊成,也好搖頭說不贊成。平日在公所裏議事,我是懂得這些過場的。今天他們一直就不同我商量。他們只是熱熱鬧鬧講他們的話,我憨癡癡坐在旁邊,他們不理睬我,我也插不下嘴去。他媽的,看樣子,硬像要把我擺幹。我一肚皮的氣,所以就走他媽的,等他們兒爺子去鬼鬧!”
  
  “唉!你不該走。”
  
  “爲啥不該走?莫非要等到人家彰明較著喊了出來:‘呔!顧某人,我們今後不再要你辦團了。’我才走嗎?”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顧天成泛起眼睛把她望着道:“那我又不懂了。你平日總說我這個人不知趣,今天我不走,才真是不知趣哩!”
  
  “簡直說得不成話!”顧三奶奶不由眉骨一撐,“我平日說你不知趣,是說你不曉得事情的輕重。今天,人家並沒有彰明較著說是不要你,你沖走了,只算糊塗,好意思說是知趣!”
  
  楚用看見顧天成勾着頭只顧吃煙,樣子很是尷尬,遂插嘴說道:“依我說,顧哥子這一沖走,或者也有一點好處。”
  
  “倒要聽聽你說的好處。”顧三奶奶又把手上活路放下。
  
  “是的,是有好處的。因爲那些人既然沒有彰明較著說出來不要顧哥子當團總,顧哥子自己也未提說要把團防改成義軍,這件事情就算根本沒有成議。顧哥子再一沖走,他們說不定也就不好意思再朝這方面講了。”
  
  “不見得,”顧三奶奶搖了搖頭說,“你不曉得我們場上那些人,十有九個都是踩倒趴的。你若果軟一點,你就吃不完他們的虧。比方說今天的事情,他不沖走的話,他們硬就不敢說出不要顧某人當團總。但是他現在走了,阿彌陀佛,人家還有啥子顧忌呢?恐怕他前腳一走,人家後腳就要光明正大提說了。總之,一句話,這一走,別的不說,團總一定是出脫了。”
  
  顧天成的頭低得越發厲害。
  
  楚用對於顧三奶奶只管感激、佩服,但是看見顧天成在老婆跟前那樣懦弱,那樣像打敗了的牯牛似的,心裏又是笑他,又有點爲之不平,因即說道:“顧哥子真個把團總出脫,或者還是你們的幸事,我說,顧嫂子倒要看開一些。”
  
  他這一說,連顧天成都感到稀奇,不由擡頭問道:“是咋個的呢?”
  
  “咋個的?我只問你,你們場上今天鬧着要找啥子黃蠟丁出來設立公口,要找他出來成立義軍,是不是因爲新繁縣城出了事,他們纔想乘機響應呢?”
  
  “自然是這樣的,我不是已經說過了?”
  
  “那麼,如其新繁縣城一旦平靜了呢?”
  
  顧天成略微有點愕然。他的老婆又把活路放下,瞅着楚用問道:“怎麼就說到平靜?”
  
  “難道你們真就沒有想到趙爾豐會派隊伍來嗎?”
  
  “場上的人都說,趙爾豐的兵已經調完了。光是調去打你們新津的就上萬數,到今天,尚沒撈到周鴻勳一兵一卒,哪還抽得出兵來打我們新繁?即使抽得出兵來,他也未必把新繁打得下,你們新津的仗火就是例子。”
  
  “我們新津,根本就與你們新繁不一樣。光說那三渡水,就險得很!凡是走過南路的人,哪個不說:‘走盡天下路,難過新津渡!’何況你說過,周鴻勳帶的又是巡防軍裏頭頂精悍的一標人馬,用的也是快槍快炮。此外,還有我外公侯保齋的同志軍。你還不曉得我外公的聲望哩!他既然出了山,去給他湊擺的,光拿邛、蒲、大那兒州縣的哥弟夥來說,就不曉得有好多。像這樣又得地利,又有人和,趙爾豐那一點陸軍,當然沒有多大用處。但是說他就抽不出兵來打你們新繁,我看卻未必然。依照我的想法,無論如何,新繁,他準定要打下來的。因爲你們新繁離省城這麼近,又無險可據,在縣城裏的那個舵把子,不說沒有周鴻勳同我外公那種力量,恐怕連西路的張尊、張捷先、孫澤沛、吳慶熙這班人都未必趕得上。張尊他們尚守不住一座郫縣縣城,你們縣的這個舵把子便能守住新繁縣城,這不是衝殼子嗎?哪個能相信?”
  
  一時之間大家都沒有話說。
  
  末了,還是楚用打破岑寂,他用右手撐住,把身體在躺椅上擺得更舒服了點,然後說道:“還有哩,縣城打下之後,說不定軍隊就會分頭下鄉來的。到那時,各鄉場上的袍哥大爺,你們想,還有不趕快收刀撿卦、腳底擦油的嗎?袍哥大爺一跑,鄉場的情況當然就不再像眼前這樣亂了。”
  
  “一點不差。”顧天成不住地點頭。
  
  “那時,袍哥大爺倒跑了,你們這些當團總的卻怎麼搞呢?軍隊下來沒抓拿,難免不把你們當帽根兒抓的。”
  
  顧天成把水菸袋向土地上一頓道:“是呀!我們都是有身家、有性命的糧戶們,卻怎麼搞呢?又不比那些沒腳蟹,要跑,也沒處投奔。”
  
  顧三奶奶想了想道:“團防不比袍哥大爺的公口,也不像別地方的同志軍,開辦時候,還立過案,報過縣,得過縣大老爺的札子。團總哩,向來就是地方上一個當公事的人。我看,軍隊就下了鄉,也沒啥來頭。”
  
  她的丈夫白了她一眼,咕噥道:“倒不要這麼說。自從十六以來,哪一縣的團防沒同軍隊打過仗?他們早已把我們團防當成同志軍看待了。除非不遇合,若果遇合上了,總是說不脫的。”
  
  楚用道:“所以我才說,你們場上的人若是真個不要你再當團總,對於你並不算啥子壞事,你們又何必慪氣呢?”
  
  又是一陣沉靜。
  
  顧三奶奶把手上的活路放在一隻竹絲編的針黹籃內,一面捋取手指上的黃銅頂針,一面點頭磕腦地說:“是咧倒是,團總出脫了,不當地方上公事,免得人家當帽根兒抓。可是另外一層,我們當家人若是把團總丟了,也有許多不便處,你楚先生就沒有想到。”
  
  “是不是說,叫化子丟了打狗棍,便會着狗咬嗎?”
  
  顧天成搶着說道:“倒不爲這個。她的意思只是說,我奉了洋教以來,親朋地鄰都很討厭我,如不戴上一頂公事人的帽子,地方上設或有啥子事情,第一個炸雷就會打到我的頭上的。其實這是她多餘的操心。我奉我的洋教,我又不曾仗教欺負過人。地方上的公益捐,只要攤到我的頭上,從沒有說過我是教民,不出。真的,我奉我的洋教,有人家屁相干!”
  
  “咋個不相干?人人家裏都在敬祖宗,敬菩薩,偏你一家堂屋裏供的啥?”顧三奶奶一根指頭指着堂屋後壁,原先懸掛天地君親師神榜和顧三小房三代神主牌位地方,而現在只空蕩蕩地掛着尺把長一隻黑色木質的十字架,上面嵌了一具好像是銅鑄的耶穌受難像,“這東西看着就不順眼!不說逢年過節,就在平時,到你家來走動的人,一進堂屋門,哪個不搖頭?哪個背後不罵你忘本?若不是這些人引着客人到廂房去,看你顧家祖宗牌位還好好供在神案上,觀音菩薩、文武財神、本宅土地神龕前,還是香蠟錢馬一樣不缺,怕人家不早把你這二毛子的窩巢打個稀爛?”
  
  把丈夫排揎一頓之後,顧三奶奶又回頭向楚用說道:“我想,場上今天,大家不瞅睬他顧三貢爺,倒不因爲他沒有把團防辦好。大原因,就由於他是奉洋教的。你楚先生總該曉得嘛,袍哥大爺同奉洋教的,根本就合不來。”
  
  二
  過不了兩天,楚用所猜測的事情果然實現。
  
  新繁縣,確實因爲處在平原大壩上,既無山川險阻,而與省城相距又那麼近。所以趙爾豐一接到稟報,登時就面諭王,把正在新都唐家寺剿匪的陸軍六十五標統帶周駿調去,收復縣城,肅清匪類。
  
  周駿是一個效忠清廷的年輕軍官,又是金堂縣人,對於川西壩的情形很熟悉。奉命之下,遂抽出步兵兩隊,騎兵一隊,親自率領,一口氣殺到新繁城下。經過三個鐘頭密擊,把據守在城頭上的、只有少數前膛槍的同志軍打死打傷了幾十人,便把縣城奪回,還幾乎把段矮哥生擒活捉到手。
  
  消息一傳播,一些鄉場上袍哥大爺都大吃一驚,雖未全部腳底擦油,可也做到了“得縮頭時且縮頭”;什麼公口,什麼義軍,也都煙消火滅;原先一班當公事的人又陰悄悄地從各個角落裏爬了出來。
  
  顧天成的團總位置得以保全,當然高興,但是高興得並不久。接着是知縣官餘慎的公事下來,要把幾個鄉鎮上有力團防調進城去。理由是會同軍隊,增強城守。
  
  顧天成從場上一回來,先到竈房找着顧三奶奶談了一番。兩口子跟即一前一後進房間裏來找楚用。
  
  顧天成首先搔着新剃了短髮的頭皮道:“嘿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回,真要勞你的神代我看看火色了。”
  
  楚用從竹蓆上撐起半截身子,靠在牀欄杆上。顧三奶奶連忙走去,把一牀薄棉褥子——其實就是她兒子金生早年用過的被蓋——拉來,給他墊在背後,一面說:“就這麼躺着不好嗎?何必要坐起來哩!”
  
  顧天成面對楚用坐在牀邊上說道:“餘大老爺在公事上限我三天,定要把冊子上有名字的團丁全部帶進城去,不準缺少一人,不準違限半天。少了人,違了限,都要以我是問……”
  
  顧三奶奶沒等她丈夫說完,就接過嘴去道:“我說這是餘慎的鬼八卦,你信不信?明明是不放心我們團防,所以要把我們調進城去,免得我們在四鄉跟他出事……”
  
  “我們在公所裏研究過,”她丈夫也是不等她說完,便把話頭搶了過去。“爲啥要把團丁一個不留地都調進城呢?包管是要把團丁編成軍隊,開到新都或者漢州那些地方去幫趙屠戶打同志軍……”
  
  “這更可惡了!……”
  
  顧天成連忙短住她的話頭道:“唉!等我說完了,你再說,好不好?就這麼打岔,也叫楚先生聽不出一個頭緒,人家咋好打主意呢?”
  
  楚用道:“大概的情形已曉得了。……你要我打個啥主意?”
  
  “就是說,我該不該聽從餘大老爺的調遣,把二百多名團丁全部帶進城去?”
  
  楚用一面伸出右手,向牀前櫃桌上去拿紙菸——是阿三從崇義橋給他買回來的孔雀牌紙菸——一面遲遲疑疑地說道:“這確是一樁使人爲難的事。……照道理講,知縣調團防,你這個團總怎好不受調遣?……但是從大勢上看來,聽從了調遣也不好。……就不說照你們所研究的,要把你們編成軍隊去打別地方的同志軍……這點,或者不至於。……顧嫂子說得有道理,他未必放心你們。……但是把你們夾在軍隊中間,就用你們在本縣清鄉,倒是有之。……不過,我們不是那個姓餘的肚子裏的蛔蟲,這些揣測,也同押紅黑寶一樣,還是沒準則的。”
  
  顧天成道:“這些空話不講也罷。你只說應該去不應該去?”
  
  “已經把那些毛病都研究出來了,你難道還不懂得?”
  
  “就是不懂得嘍!”
  
  顧三奶奶接着說道:“我懂得。楚先生的意思,叫你莫去。我也是這麼想的,與其去了自投羅網,不如不去的好。”
  
  “那麼,不去就完了,橫順大家都不願去的。”
  
  楚用吹了兩口煙子,想了想道:“光說不去也不對。你總該有個藉口話,等他催你時,纔好拿去搪塞。不然,他可以辦你的罪,打發差人來拿問你的。”
  
  “打發差狗來拿我嗎?”顧天成笑了起來道,“那倒休想動得我一根頭髮。那些差狗,哪個不曉得我顧三貢爺是教民?嘿,嘿,三奶奶儘管討厭堂屋裏的十字架,可是用處還是很大很大的!”
  
  “但是他把軍隊請來呢?”
  
  顧天成不開口了,並且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所以我說,還是該準備幾句藉口話的好。”
  
  顧三奶奶也點頭說道:“應該有兩句藉口話。不過拿啥子來藉口呢?”
  
  “就說我得了急病。”
  
  “不對。你病了,難道二百多名團丁也病了?是不是隻你不去,團丁們另自找人帶去呢?”
  
  顧天成擺了擺頭道:“做不到的。我不去,團丁哪個想去?並且餘大老爺公事上,已經說明,以我是問的。”
  
  好久時間都沒有人說話。只是很濃的煙子一股一股從楚用口裏吹出。
  
  幾個花腳蚊子沒聲沒響地從麻布帳角間飛出。顧三奶奶拿手去撲打,一個也沒打着。
  
  楚用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顧天成道:“你們縣大老爺既然調了幾個地方的團防,你可曾打發人到那幾處去探問過,看看人家的意思怎麼樣,都不去嗎,還是有人去?”
  
  顧三奶奶把巴掌一拍道:“是呀!這倒應該去探聽探聽……不光是去探聽,恐怕頂好還是約一下,不去,就大家都不要去。”
  
  “對!顧嫂子想得對。如其約好了大家都不奉命,你們縣大老爺也就不能單怪你一個人了。”
  
  顧天成點頭說道:“同他們約一下,確是一個辦法。不過我們這個縣大老爺詭計多端,一計不行,二計又來。若不想個長治久安方法,老像這樣癩疙疤躲端午,躲得過初五,躲不過十五的,總不好。”
  
  楚用道:“現在這個世道,一天不知要變多少回數,哪裏去找長治久安方法!依我想,不如到省裏去找人問談問談,研究一下這個世道到底要變成一個啥樣子,再想方子對付,倒比眼前這樣瞎摸好得多。”顧天成道:“硬是這樣。他媽的,半個月沒進省去跑一趟,好像啥子事都有點不清楚了。”
  
  顧三奶奶道:“進省去跑一趟倒好。只是去找哪個呢?”
  
  “怕沒有人!就找你哥哥也行的。”
  
  “不行,”顧三奶奶把頭兩擺道,“他是做生意的,不懂得這些事。”
  
  “你莫從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哥哥自從加入同志會,簡直不像以前了。演說起來,滿口新名詞,好多人還說不贏他哩。”
  
  楚用微微一笑道:“倒不要那麼說。滿口新名詞的人,不見得就懂天下大事。比方說,我們同學裏頭,能說會道的就不少。但是說到懂得一點天下大事的,我看,也只有一個王文炳……”
  
  顧天成一下就從牀邊上站了起來道:“你這個同學,我隨時在鐵路公司碰見他,不錯,是個能幹傢伙。找他問談問談,就行。”他又伸手把額腦一拍:“我想起來,鐵路公司裏還有一個郝又三,我更熟,我還到他公館裏去親候過,也同郝大老爺會過一面。……嘿嘿,對囉!一理起來,就有這麼幾個人,都是可以問談的。”
  
  “要照這麼理法,我那黃瀾生表叔不也可以問談嗎?儘管他是一個做官的人,可他就不贊成趙爾豐。並且他正在制臺衙門當差事,他的消息比啥子人都靈通。你認得的那個郝又三,便經常到他那裏打聽消息。……”
  
  一提到黃瀾生,不由楚用不想到黃太太。自從左膀創傷不很疼以來,這個女人的聲音笑貌又時不時地鑽進他的腦裏。每逢閉上眼皮,只要沒有睡着,總覺得這個俏麗影子,好像就在身邊似的。他有時想到,怎麼能夠躺在她的家裏,讓她像顧三奶奶這樣經佑一下自己,別的不說,只要她那十指尖尖的手給他摸撫摸撫,說不定他還會少些苦楚哩!他就從沒有想到家,更沒有設想到他母親、他姐姐,要是這兩人服侍起他來,會如何地憐惜他,心疼他!
  
  因此,他便把進城找人一樁事,說得分外要緊,活像要是不進城一趟,顧天成就不可能在鄉間一朝居的光景。他的意思,只是想借此曉得一點從十五以來,黃家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也讓表嬸曉得他這個人是怎樣地像英雄一樣流過血。
  
  進城跑一趟,決定了。可是誰去呢?聽說北門倒打開了,也準人進去。可又聽說,從城外老遠起,便設有卡子房,沿途盤查,凡是打空手的鄉下人,盤查得更嚴。若是稍有形跡可疑,便認爲是同志軍、團防、義軍派去的奸細,不是抓住斫腦殼示衆,就是丟到監牢裏受罪。像顧天成這樣一個打眼的人,而十六那天,又帶了一二百人到城外去過,如其被人認出來,那還了得!顧天成當然不能去了,那麼,誰去呢?
  
  打發長年去跑一趟,對不對?本來像阿三那麼老練,阿龍那麼樸實,是可以打發去的。還有幾個常到省城跑路的團丁,也都和自家僱用的長年一樣可靠。但這又不是帶個口信可以弄得清楚的事情,信哩,那是不敢寫的,萬一搜了出來,沒一個逃得脫。
  
  三個人面面相覷,沉默了好一會兒。
  
  顧三奶奶突然嘆了一聲道:“只好我去了!”
  
  三
  “阿龍,路上還是清清靜靜的嘛,咋個大家都說得那麼不好走?”
  
  顧三奶奶坐在一架毫無聲響的嘰咕車上,——因爲木軸心上特別塗抹了一些菜油腳子;也因爲顧三奶奶一直是那樣苗條秀氣,年年夏至稱人時,她總未超過天平稱九十斤。因此,嘰咕車才變成了啞巴車——儘管很不放心地東張西望,但沿途並未看見有什麼着刀刀槍槍、據說逢人便要動粗的軍隊。並且繞過崇義橋以後,甚至連普通的行人也沒有遇見一個。四下裏全是靜悄悄的,只有一派懶蟬噪聲從樹蔭中間傳出。
  
  今天也是一個難逢難遇的大好晴天。早晨起過一陣濛濛薄霧,霧未散盡,一個小鬥筐大的太陽便紅通通地跳了出來。不多一刻,天邊雖也生了雲,而且朵朵雲花雖也像平常一樣,總想擠攏來結成一道灰色天幔,把太陽包起來。但今天到底不行,天空中有風。雲幔剛一展開,風便把它撕出許多破孔,太陽的發光金箭立即從破孔中射出。早飯之後,到行人上路時,那片千瘡百孔的雲幔已被微風吹裂成一片片,一縷縷,像棉花,像輕綃的東西。太陽得了勢,不惜把半月以來蘊藏在雲層上面的熱,盡情儘量向川西平原放下來。
  
  阿龍被太陽烤得通身發躁,連身上披的一件土布大襟汗褂都感到有點多餘。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草帽底下的鬢角邊一直掛到下巴。嘰咕車並不比平日載糞桶的高架車吃力,就因爲熱,就因爲走得太快,竟自有點氣息咻咻起來。
  
  “嗯!因爲我們走的是小路。”
  
  阿龍也才擡起眼皮向四周望了望。平原上還是那個樣子:東一處西一處的莊稼人戶,有的是大瓦房院子,還帶着一大片青鬱郁的林盤;有的土牆草頂,連籬柵都沒有,只屋前屋後種上幾籠竹、幾株樹。黃金色的稻田裏倒有幾頂草帽的影子在中間蠕動,但那曲曲折折、像一條隨便拋在田畝間的小路上,果然就只他一架嘰咕車在走。
  
  “你這話不對,”顧三奶奶不同意地說道,“真個不好走的話,大路小路又有啥子分別?”
  
  “啷個沒分別。你不曉得,軍隊開差是光揀大路走的。”
  
  “爲啥要這樣?”
  
  “因其小路太窄,隊伍擺不開。還有的是岔路多,走得不對,要吃虧。”
  
  “你想的呢,還是有憑有據?”
  
  “沒憑沒據的事,能想得出嗎?”
  
  砰砰——砰——砰砰。一陣稻稈打在拌桶上的響聲,從遠處田間應過來。
  
  顧三奶奶才注意到田裏的莊稼:一大片熟得透頂的稻穀,都倒伏在爛泥裏,掉在泥裏的穀粒,已經在發芽了。
  
  “可惜了!這麼好的莊稼,不趕快收,幾天陰雨,這一壩的收成就喊完了!”
  
  “趕快收,也要人手來得及嘛!你默倒都像我們那裏,活路忙時,喊一聲,佃客夥都來啦。”
  
  “是咧倒是。沒有短工,田裏頭活路是搶不起來的。”
  
  “今年就是短工不好請,聽說資陽的短工都沒過山。”
  
  “一定因爲東大路也不清靜。”
  
  “可不是麼!”
  
  “真是喲!偏偏今年風調雨順,偏偏今年世道不清平。”顧三奶奶不由嘆了一聲,“怪只怪趙屠戶不該到我們四川來做制臺!”
  
  “他龜兒明年來都不要緊,偏偏今年跑來,活該我們四川背時。”
  
  “咋個這麼說?”
  
  “你莫聽見場上胡鐵嘴說嗎?今年辛亥,亥屬豬,豬碰着屠戶,啷個不背時?”
  
  “我就不信這些迷信話。……哎喲!你這背時鬼,是咋個搞的?……”
  
  攔路一道過水溝,不寬,只有幾寸。嘰咕車要過去,應該把車輪比得端端正正,推上一塊非常之窄的木條。阿龍只顧說話去了,不當心車輪歪了一絲,一下就從木條上滑進了水溝,把顧三奶奶從車拱背上顛有幾寸高。車拱背的木頭光滑得彷彿上過推光漆,顧三奶奶一落下來,屁股沒擺牢,向旁邊一歪,勢不由己地把一隻右腳放下來,恰好踩在溝邊,糊了半鞋幫的稀泥。
  
  “喲!你這背時鬼,頓了我這一下!”顧三奶奶站穩後,把掌在頭上遮太陽的紙殼扇,順手向阿龍汗淋淋的粗膀膊上就是一敲。當然敲不出半點痛癢,只算是一種表示懲罰的象徵,“爭一點兒把腸子都跟我頓斷了。你這背時鬼,老是這麼恍兮惚兮的嗎?還好一點嘛!”
  
  “莫吵,莫吵,你又不是懷身大肚的少娘,頓一下算個啥。”阿龍嘻開他那大得出奇的嘴,賠着笑臉,把空車子朝上一提,輕輕地提過水溝,“坐上來好走。”
  
  “還坐咧,你看我這隻腳啊!”她已發現糊了半幫子稀泥的鞋。那是一雙扎五彩花的雪青摹本緞文明鞋。說起來倒也尋常,在目前成都社會上,大約已不大時興的了。不過總是自己一針一線做出來,又是今天才上腳的東西,顧三奶奶當然感到非常痛惜。不由眉頭一揚,嘴脣一噘,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長睫毛當中,像流星一樣滾動起來,“糊成這個鬼樣子,叫我咋個進城去嘛!你這挨刀的背時鬼,真氣人!”
  
  十多年來同一屋頂底下相處的經驗,阿龍已把顧三奶奶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要是出了大拐,那倒沒甚要緊。比如有一次,在竈房裏幫着做菜。一失手,鍋鏟碰在鍋底上,“奇怪,油會鑽到竈肚裏去了!”登時滿竈頭都是火,幾乎把竈門前一堆柴草引燃。阿龍嚇得只差沒有哭爹喊娘。三奶奶又利索,又沉着,把竈肚裏火打熄,一頭一身的灰全不在意,反而輕言細語向阿龍說:“打都打破了,再着急也沒用。趁三貢爺沒回來,快比個尺寸,到場上買口新鍋。我這裏拿錢去。”還有一次,他在屋後大林盤裏斫柴。三貢爺、三奶奶、金生和一個煮飯洗衣的葛老孃都幫着在打柴捆。金生指着一株大皁角樹上的一隻喜鵲窩,悄悄向阿龍說:“阿龍哥,窩裏有幾個小喜鵲,多愛人的。”“想要嗎?”“要。”“爬上去掏下來嘛。”“媽會罵我。”“我上去給你掏。”“好嘛。”等到顧天成夫婦剛剛擡起一大捆柴走開,阿龍向金生做了個鬼眼,把腰帶一緊,果就很溜刷地爬上樹去。看看攀到離喜鵲窩很近的那根橫杈枝上了,不料腳下踏的是一段半朽樹幹,使勁一蹬,嘩啦!折斷下來,連枝帶葉把後披屋瓦掃掉一大片不算,還打斷幾條瓦桷,屋內東西當然遭了一些損失。阿龍橫擔在杈枝上,幸而沒有墜下。顧天成跑到樹子跟前,暴跳如雷,一面日媽搗娘地渾罵,一面抄起根硬頭黃竹竿,便要來揮打阿龍的下半截。金生嚇得號啕大哭。葛老孃連忙躲進竈房。三奶奶趕來,把顧天成手臂拖住,吆喝道:“你要行兇麼!”“我……要打死他……莫擋我!……你看……我的房子……我的傢什,全着他婊子養的打爛了。”“這能怪阿龍嗎?不是金娃子要他掏喜鵲窩,咋會有這些事……”結果,是金生捱了一頓臭罵。顧天成拿梯子把他接下來,到底揮了他兩拳頭了事。出了大拐,每每是這樣下臺,連重話都不會說一句;但是小拐卻出不得,越是小地方,她反而越認真,一個釘子一個眼,非給她賠了不是,非等她吵鬧夠了,事情不會了結的。
  
  阿龍這時站在路旁,把草帽揭下當扇子扇着。她咒罵時候,他只是傻笑。直到看見她變成倒八字的兩條細眉慢慢還原到彎幽幽樣子,紅得像搽了胭脂的兩頰也慢慢回覆到本來米黃顏色,——她老早就沒有搽過胭脂水粉了。只在過年過節打扮一下。今天連頭都沒梳,漆黑頭髮一齊攏在腦後,挽了個牛屎纂。耳朵上也只戴了對白銀的韭菜葉耳環。其他首飾一件沒戴。頭上頂了幅白絲線挑花、白絲線鎖狗牙的藍布帕子,用一根長銀針別在牛屎纂上,既可以遮太陽,又可以遮灰塵。——他暗暗舒了口氣,明白三奶奶的氣性已在平息。
  
  “還是坐上車來,”阿龍把一條車絆向脖子上一搭,兩手挽住車把,說道,“你把腳蹬在前頭橫槓子上,包你不到馬家橋,鞋上的泥巴就幹了。指甲一摳,啥都會摳脫的。”
  
  “碰你媽的鬼!你當真想把我送過萬福橋去嗎?”
  
  “啷個不呢?”
  
  “你硬是膽大啦!”
  
  “我纔不信那頭就是鬼門關!”
  
  “不要亂繃好漢。《增廣》上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喊聲遭着了,還不是就遭着了!”
  
  四
  顧三奶奶一手掌着紙殼扇,一手提了一隻有蓋子的竹籃,頂着紅火大太陽,足足走了挨邊十里,累倒不累,只是熱得通身是汗;一件半新舊、滾有寬駝肩、窄腰袖的二藍竹布衫的背心上,幾乎浸透了巴掌大一片汗漬。
  
  從城壕與府河岸邊的一派高高矮矮的竹木之外,已可望得見城牆上面、排列得非常整齊的雉堞。有人說那樣子像鋸子齒。遠遠望去,的確像一張碩大無匹的鋸子,這時,正靜靜地鋸着碧藍的天空。三三五五的茅草房,雖然散處在田野上,但已有一點街道的雛形。萬福橋是一道跨在府河上面、不算長、卻相當寬的木橋。兩邊有高欄杆,上面是扳鰲抓角的橋亭,已經多年沒有修理,金碧彩畫全着塵土糊得沒眉沒眼。過橋到南岸,房屋更多更密,空地還是不少。河邊水也長有一叢叢的蘆竹。蘆竹近旁,是渣滓堆,是露天糞坑,經太陽烘烤後,什麼臭氣都蒸發出來,城內講衛生的人們走過,難免不皺起眉毛呸一口,連忙掏出手巾來掩鼻子。所謂街道,還是跟橋北岸的大路一樣,是“晴天一爐香,雨天一缸漿”的泥巴路,尚不似正經街道面有紅沙石板。
  
  顧三奶奶在馬家橋那頭很遠便下了嘰咕車,佇腳看着阿龍推起空車回頭走得不見影子了,方理着路向城邊走來。一路留着神,看有沒有大家所說的卡子房?沒有;看有沒有大家所說的把守在路口上盤查過往行人的隊伍?還是沒有。一直走過萬福橋,甚至連一個行人都未碰見。只有一羣穿得破破爛爛、打着光腳的小娃娃,鬧鬧嚷嚷在陰涼地裏玩蜘蛛抱蛋。還有幾條長毛瘦狗,都半閉着眼睛臥伏在各家屋角邊,長伸着舌頭喘氣。還有兩頭不很大的黑豬兒,一邊哼着鼻子,一邊搖頭擺尾在渣滓堆上,和一羣公雞母雞找什麼吃的。
  
  幾家住家的小鋪子,有的鋪門虛掩着,有的鋪門不但緊緊關閉,還在門扣子上落了一把牛尾鐵鎖。就中只有兩家開了門,並下了一半多的鋪板。一家是賣草鞋、麻繩、草紙、葉子菸、洋火以及紙糊的氣不悶燈籠等等東西的雜貨鋪,一家是以做豬肉豆腐出了名的陳麻婆飯鋪。
  
  顧三奶奶看見這樣清靜荒涼,倒狐疑起來:“這是咋個的?該不會出啥子事情吧!”想打探一下,同時也要歇歇腳。因就走到飯鋪跟前一張傍街安放的大方桌邊,順手拉了條高腳板凳坐下,並向鋪子裏一個將近三十年紀的女人打了個招呼:“掌櫃娘,沾個光坐一會兒,要得不?”
  
  “沒來頭的,儘管坐。”掌櫃娘坐在一把矮竹椅上納鞋底,身畔一隻竹搖籃中,仰枝爬杈睡了個又白又胖的男娃娃,看樣子,還不到一週歲。
  
  顧三奶奶把頭上帕子揭下,抖落好多幹灰。一邊扇着扇子道:“秋分都快來了,曬上半天太陽,還熱得像三伏天。”
  
  掌櫃娘擡頭把她看了眼,脣角動了動,卻沒說什麼。
  
  “掌櫃娘,你們這條街上沒有卡子房嗎?”
  
  “啥子卡子房?”
  
  “比方就像街公所,盤查過往行人的。”
  
  掌櫃娘把頭兩搖道:“那就沒有。”
  
  “城外沒有駐紮軍隊嗎?”
  
  “咋個沒有?鳳凰山有新兵,接官廳有巡警。”
  
  “你們這一帶呢?”
  
  “聽說沒有。”
  
  “那麼,還清靜囉。”
  
  “清靜就說不上。講比前幾天夜裏,就鬧過一場虛驚,真嚇人。”
  
  原來鳳凰山一隊新兵奉命出來巡查。打從雙林盤經過,月黑頭裏,恍恍惚惚見有好幾個人影在樹叢中間閃來閃去,問了兩聲,沒人答應,巡查隊向林盤裏開了一排槍。不想驚動了青龍場的民團,當下嘡嘡嘡鑼聲一響,四面八方都打起啊嗬來了,四面八方都是土槍擡炮的轟鳴。駐在接官廳的一營武裝巡警疑心同志軍按攏了,趕快迎上去開火。三方面便在黑夜裏頭混打了半夜,大概沒有死亡,只是把城內城外百姓嚇得心驚膽戰,一夜沒有閉眼。
  
  “……第二天,連城門都又關了半天才開。”
  
  “有人說,進城出城都要盤查,可是真的?”
  
  “大家都在說,恐怕不會假。我的掌櫃隨時進出,倒沒遭過盤查。大約也是看人說話的。”
  
  顧三奶奶因才完全放了心。停了一停,換個話頭問道:“掌櫃娘,你們的生意還好嗎?”
  
  掌櫃娘把嘴一癟道:“好啥子,冷秋泊淡的。”
  
  “咋個會呢?你們這地方又在氣口上,你們做的豆腐又遠近馳名的。”
  
  “你這大嫂倒說得好,就只不曉得那是去年的皇曆,過了時的。”
  
  據掌櫃娘說起來,這條通崇義橋,又通郫縣的要道,好多天來都路斷人稀了。過去成天不斷線的推油、推米、推豬的高架車,從關城第二天起,就絕了跡。最近幾天纔有油米車子經過,但是少得出奇,並且還多半有做生意的人押着,走過時,總是急急忙忙地,哪像從前太平世道,腳子大哥們打從這裏經過,總要歇下來喝陣茶,吃頓飯。
  
  掌櫃娘一說到從前的好光景,話就像涌泉一樣,沛然而出了:“你大嫂還不曉得我們鋪子上的肉焯豆腐,就是那時節做出名。那時節,我媽在掌櫃。她老人家是個好脾氣人,那些推油車的腳子大哥來鋪子吃飯,總喜歡帶起肉來打牙祭。車上有的現成清油,我們鋪子有的現成豆腐。我媽懂得那些大哥是出氣力的人,吃得辣,吃得麻,吃得鹹,也吃得燙。因此,做出豆腐來,總是紅通通幾大碗,又燙,又麻,又辣,味道又大。我媽並不在菜上賺錢,你有好多材料,就給你做好多東西。她只圖多賣幾升米的飯。這一來,我們的肉焯豆腐便做出了名。我媽臉上有幾顆麻子,大家喊不出我們的招牌——我們本叫陳興盛飯鋪。——卻口口聲聲叫陳麻婆豆腐,活像我們光賣豆腐,就不賣飯。直到眼前,我媽骨頭都打得鼓響了,還有好多人——頂多是城裏的一些斯文人——割起肉來,硬要找陳麻婆給他做肉焯豆腐,真是又笑人,又氣人。”
  
  顧三奶奶不禁笑得咯咯咯地道:“得虧你講清楚了,起先,我真疑心陳麻婆就是你掌櫃娘。記得去年,同我當家人照顧你肉焯豆腐時候,我當家人就奇怪你臉上沒有麻子,悄悄問我說:‘我們該不會把地方找錯了?’我說:‘不會的。陳麻婆是歪號,倒不一定當真就有麻子。’嘿嘿,原來纔不是你喲!”
  
  掌櫃娘也笑道:“你們就不想想,陳麻婆會這樣年輕,那她不是沒出世,就在賣肉焯豆腐了?”
  
  “是呀,就是沒想到這一層。記得我還是十四五歲當小姑娘的時候,就在文家場聽說北門萬福橋陳麻婆豆腐的名聲了,如今算來,至少也有二十年啦!”
  
  “你這大嫂是從文家場來的嗎?”
  
  “不是。從文家場進城,該走南門。我是從斑竹園那條路上來的。”
  
  “斑竹園歸哪縣管?”
  
  “新繁縣。”
  
  “啊喲!好煩的地方喲!聽說一路到頭都在打仗,又是同志軍,又是棒客。同志軍還好一點,棒客頂歪了,有錢搶錢,沒錢殺人。虧你膽子大,一個人就走了來。”
  
  “哪裏有這些事情!還不是跟你們這裏一樣,清清靜靜的。”
  
  掌櫃娘睜起一雙金魚似的眼睛,詫異地問道:“難道沒有同志軍嗎?”
  
  “同志軍是有的,可不是遍地都有。前幾天新繁縣城裏就有,還同軍隊打過仗。不過仗一打完,同志軍就開走了,現在新繁地方就沒聽說有同志軍。”
  
  “那麼,棒客呢?”
  
  “我不曉得你說的是哪一種棒客。”
  
  “棒客還有好多種嗎?”
  
  “咋個不是呢?有開花臉,點起火把搶人的;也有躲在溝邊河邊,攔路要劫的。”
  
  “不管哪一種棒客,你們新繁總該有。”
  
  “嘿嘿,掌櫃娘,有沒有我不敢說。不過我們住家那一帶,並未聽見哪家遭過搶。我今天走來,還是走的小路,就沒有碰見一個人。我倒很稀奇,說是亂世道嘛,爲啥比以前承平時候還清靜?那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流氓痞子,都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你說怪不怪?”
  
  兩個人再將各人聽來的話一對證,都不禁笑了起來道:“噢!真是遠信難憑!”
  
  顧三奶奶接着說道:“這麼看起來,有人說城裏餓死人,也是沒有的事。那我又不犯着帶這一籃子米同豆子來了。”
  
  “你大嫂是去走人戶的?”
  
  “不是走人戶,是回孃家。聽說城裏人沒飯吃,沒菜吃,進城的人都得捎點米糧,守城門的兵才放你進去。”
  
  “沒飯吃,餓死人,沒聽見說。開倉發米,倒是真的。其實哩,打倉米吃的,都是那些買升升米,買把把柴,掙一天吃一天的窮苦人。這些人,就不關城,早已是有上頓沒下頓的了。大戶人家餓不到,哪一家不是幾大缸米吃對年?你大嫂的孃家,總不是那些窮苦人吧?米不見得稀奇,他們稀奇的,是我們住在城外的人頂不稀奇的東西:小菜,河水。我的掌櫃,近幾天來,因爲生意清淡,就改行賣小菜。硬是賣得,見天壘尖尖擔一挑進城,不等吃晌午飯就賣完了。唉!就只累得很,天不見亮便得摸黑奔到石灰街去短菜販子,稍爲晏一點,就搶不到手。”
  
  “石灰街在哪裏,要那麼早去?”
  
  “在西門外,遠囉!”
  
  “那麼,來回兩趟也夠啦,還要進城轉街?”
  
  “光是去,並不回來。在那裏把菜稱好了,挑到飲馬河,把泥巴洗掉,打去邊葉,灑上水,就進西門,從滿城轉到大城,省多少路喲!”
  
  “滿城裏走得嗎?滿巴兒不把我們漢人欺負死啦!”
  
  “過去硬是這樣,賣蔥賣蒜的人哪個敢進滿城去?走不上兩三條衚衕,東西跟你拿完,不給錢,還要吐你口水,打你耳巴子。大人歪,娃娃更歪;男人歪,女人也歪;個個出來都是領爺、太太、少爺、小姐。只管窮得拖一片掛一片,架子總要繃夠,動輒就誇口是皇帝家的人,是皇親貴戚,我們惹不起。可是不曉得是咋個的,從今年起,都變了。滿巴兒都不像過去那樣歪了,大城裏的漢人竟自有進去做生意的了。我掌櫃說,近來還有好些人搬到滿城去住家的。說玉將軍這個人很開通,很文明,同志會的人個個都說他好。本來也好,光說西城門,就開得早,關得晏,隨你進進出出,再沒人管你……”
  
  睡在搖籃中的胖娃娃大概着蚊子叮痛了,忽然呱呀呱呀地哭叫起來,小手在打,小腳在蹬。掌櫃娘連忙丟下鞋底,把胖娃娃抱起來餵奶,拍着哐着,龍門陣當然就擺不下去。
  
  五
  顧三奶奶跟着幾個擔河水的挑夫走進北門。雖然甕城門洞和大城門洞都有幾個巡防兵同警察站在那裏,也只因爲她是個女人,看了她幾眼,並沒有盤問什麼,就讓她過去。
  
  城裏街道看來還是同平常一樣。就只行人寥寥,一眼望去看不到幾個人。
  
  本來北門這一帶,原就不如東南門熱鬧。好多街道,不但公館多,大院多,——有些公館、院子的圍牆一扯便是十幾二十丈。——縱然有些鋪面,也是住家的多,做生意的少。生意也都是小生意。
  
  熱天搭的過街涼棚,今年拆得早一些。像今天這樣大的太陽,從早曬到晌午,面街的紅沙石板已經熱得燙腳。街道都不寬,又沒有一株樹,顧三奶奶感到比城外熱多了。
  
  大約簾官公所這條街已走過了。街面上做生意和做手藝的鋪子多了起來。來往行人已不那樣稀疏,三丁拐轎子、對班轎子也漸漸出現。顧三奶奶又熱、又渴、又累,很想找家茶鋪吃碗茶,歇歇腳。
  
  還沒有走到街口,只見一垛風火磚牆的跟前,圍了一大羣人,幾乎擠滿了半邊街;並且人聲嘈雜,好像在議論什麼。
  
  “啥子事?”她一面加緊腳步,一面尋思,“難道在開演說會?”因爲聽顧天成說過,罷市以來,街上煩得很,到處都在開演說會。
  
  但是不像。幾十個人都站在一個方向,幾十張臉都對着那垛磚牆,並且都昂着頭,仰着面,在看什麼。
  
  “哦!原來在看告示。……一定是的……還有些人在念哩。”
  
  只管圍在告示跟前的盡是男子們,有穿長衫的,也有隻穿一件汗褂、把髮辮盤在額腦上的生意人、手藝人,但顧三奶奶還是走了過去,站在人堆後面把磚牆一看:嗨!硬是告示。一定剛剛貼出,糨糊還是溼的。一大張白紙上面印着酒杯大的黑字,老遠都看得清楚,就只不認得。
  
  好幾個人都在念。尖起耳朵一聽,唸的是文章,卻不明白說了些啥。
  
  “多半是趙屠戶的鬼話!”
  
  她正待走開,忽然一片聲從人叢中涌起:“前頭那幾位仁兄,你們光是念,也講一講嘛!”“對!我贊成講一講。”“有些話硬是深奧,比《聊齋》還難懂!”
  
  顧三奶奶沒有開口,心裏非常同意。她不走了,並朝前擠了一步,躲在風火牆的陰影裏等着。
  
  前面一個蒼老聲音說:“這麼長的東西,咋個講得完?”
  
  幾個聲音一齊說:“懂得的你就莫講。”
  
  “哪些你們懂,哪些你們不懂,又咋個曉得呢?”
  
  “你只管念,懂得的我們不打岔你;不懂得的,我們說出來,再勞煩你講一下。”
  
  又是幾個聲音一齊喊了起來:“就這樣!就這樣!……”
  
  “那麼,念,算我的。哪位來講?”
  
  “請你一腳帶了不好?”
  
  “不行!……”
  
  另一個年輕聲音說道:“我來獻醜吧!你老兄就念下去。”
  
  蒼老聲音剛唸了一句:“苟不爲耳目之所聞見……”
  
  顧三奶奶忍不住喊了聲:“咋個不從頭念起呢?”
  
  因爲是女人聲音,大家都回過頭來,爭着看她。
  
  “是個鄉下大嫂!”幾個人似乎有點詫異。
  
  “管人家是鄉下大嫂,是城裏大嫂,這樣好的告示,多聽一遍也安逸!”旁邊一個老頭在支持她。
  
  那個年輕聲音接着說道:“莫吵!莫吵!從頭再念一遍也要得。我來念吧。……‘春煊與吾蜀父老子弟別九年矣……’”
  
  顧三奶奶心想:“春煊?……是哪個?”
  
  旁邊那個老頭好像懂得她的心意似的,湊着她耳朵,低低咕噥道:“岑宮保是好官!你聽他的告示,簡直不是告示,簡直就是一封家信!”
  
  “‘……未知吾蜀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與否?春煊則固未嘗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這幾句很淺顯,不要講吧?”
  
  “這幾句我們都懂。你自己不要打岔好啦。”
  
  “那麼,我就一直念下去了。‘……乃者,於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與吾父老子弟相見,頻年契闊之情,竟不勝其握手唏噓之苦,引領西望,不知涕之何從!吾父老子弟試一思之,春煊此時方寸中,當作何狀耳!……’”
  
  “不忙,不忙,這一段請講一講。”有人這樣說。
  
  但也有人說:“懂得,不要講。”
  
  在顧三奶奶旁邊的那個老頭高聲說道:“說不懂,又像懂;說懂,又不像很懂。大致講一下,倒好!”
  
  顧三奶奶看着他,連連點頭。
  
  是那個蒼老聲音說:“只能大致講一下。當然不能像講書那樣講法。老兄請講嘛!”
  
  “我講?不是一腳帶了嗎?”
  
  大家都說:“隨便哪個講,都使得。莫再耽擱時候。我們要聽他後頭說些啥子要緊話。”
  
  還是那個年輕聲音說:“前頭這一段,並沒啥子意思。只是說,他想不到爲了現在這件事,同我們見面,他心裏難過得要哭。下面一段說,他本不打算來的,因爲想着我們正在受苦,他所以奉了上諭,便動身來了……”
  
  “他告示上說過上諭叫他來做啥?”
  
  “沒說明白。你們聽嘛,他只是說,‘……春煊衰病侵尋,久無用世之志。然念及蜀事麋沸,吾父老子弟正在顛連困苦之中,不能不投袂而起。是以一朝奉命,不暇再計,刻日治行,匍匐奔赴。……’”
  
  登時就有人議論起來:“只是說奉命,到底奉的啥子命,也不說清楚。”
  
  在顧三奶奶旁邊的老頭又發話道:“你着啥子急啊!前面沒說,後面他總會說的。……莫打岔了!那位先生請念下去好囉!”
  
  於是那個人又搖聲擺氣,打起調子念道:“‘第滬蜀相距六千里而遙,斷非旦夕可至;郵電梗塞,傳聞異辭;苟不爲耳目之所聞見,何能遽加斷決?則此旬日間,吾父老子弟所身受者,又當如何?此春煊所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者也!……’”
  
  唸的人剛一住聲,就有人喊道:“講一下。”
  
  是那個蒼老聲音說:“我說,這些都是空話,不大懂也不要緊。下面纔是正經文章,要講,倒是從下面講起的好。”
  
  “對,對,這一段不講也可以。”
  
  顧三奶奶不同意這樣做。她明白岑春煊這一來,關係很大。說不定就關係到她新繁鄉間,當然也關係到顧天成的前程。她今天運氣好,一進城就碰見這張告示,她怎麼不想把告示上的一字一句全弄清楚?至少,她回到鄉間去擺談起來,也才更有平仄。不過大家都急於要聽下面所說的要緊話,她也不好再出頭主張,只把旁邊那個老頭瞅了眼,便凝神靜氣地聽那念告示的人念道:
  
  “‘今與父老子弟約:自得此電之日始,士農工商各安其業,勿生疑慮。其一切未決之事,春煊一至,即當進吾父老子弟於庭,開誠佈公,共籌所以維持挽救之策。父老子弟苟有不能自白於朝廷之苦衷,但屬事理可行,無論若何艱鉅,皆當委曲上陳,必得當而後已。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復有所瞻徇……’”
  
  當下懂得文義的人都一齊歡呼起來道:“好呀!岑大人真是好官!……照這樣辦下去,大家還有啥子話說!……又找我們善言商量,又把我們苦衷表白出來,還能不顧情面,替我們伸冤,這還有啥子說的哩!……岑宮保硬是好官!”
  
  這樣一來,連顧三奶奶都懂得說的什麼了。大家不再要求講解,卻要求再念一遍。
  
  念告示的人也像高興了,唸的聲音越高,越有腔調,越能幫助大家對文義的瞭解。
  
  “‘父老子弟果幸聽吾言,春煊必當爲民請命,決不妄戮一人,朝廷愛民如子,斷斷無不得請。如其不然,禍變相尋,日以紛,是非黑白,何以辨別?春煊雖厚愛吾父老子弟,亦無術以處之。吾父老子弟其三思吾言,勿重取禍,以增益春煊之罪戾!……’”
  
  “岑大人的話,我們咋個不聽?不過‘朝廷愛民如子’這句話,卻沒有說對。”
  
  “岑宮保是做官的人,他咋能說朝廷的壞話呢?我們倒得原諒他。只看他來了後,是不是照他說過的話做。”
  
  “別的不管,光聽他父老子弟、父老子弟的,真喊得親熱。他媽的趙屠戶,就連這點假故事,都不肯做。你們說,可不可惡!”
  
  “你們還是擺龍門陣呢?還是要聽下去?要聽下去,就莫再講話了!‘……即有一二頑梗不化之徒,仍復造謠生事,不特王法所不容,當爲吾父老子弟所共棄,宜屏弗與通,使不得施其煽惑之技,而春煊亦將執法以隨其後矣!……’”
  
  念告示的聲音停了下來,因爲沒有人說話,大概對這種官腔,大家都沒有什麼興趣吧,於是那聲音又繼續念道:
  
  “‘至蜀中地方官吏,已電囑其極力勸導,勿許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
  
  又是一片喊好的歡呼聲。
  
  顧三奶奶特別把身旁那個老頭撈了一下,悄悄說道:“老大爺,岑大人是不是說,他已經打電給地方官,不准他們亂逮人,亂搞堂?但煞果一句話,又是啥子意思?”
  
  那老頭腰有點弓,背有點駝,右手無名指上戴了一枚黃銅頂針,汗褂胸襟上撇了兩根一大一小的洋針,都帶着線腳。不消說,是個能夠掛帳、能夠寫飛子的裁縫師傅。他着眼囊有點浮腫的眼睛,把顧三奶奶瞄了一下道:“你這大嫂猜得對。煞果一句嘛,大約是說,不要再害我們百姓了。……聽囉,莫打岔!”
  
  “‘春煊生性拙直,言必由衷,苟有欺飾,神明殛之!……’哈哈,岑官保賭起咒來了。‘……吾父老子弟幸聽吾言乎?企予望之!’”
  
  “完了嗎?”好多人都在問。
  
  “咒都賭了,還不完?”
  
  “告示倒作得好,就只沒說明白,他到底是放了四川總督而來,還是專門爲了查辦目前的事情?”
  
  “當然是查辦趙屠戶的。所以才說,一切事情都等他來了解決。要不是欽差查辦大臣,他有這大的權柄嗎?”
  
  “若果岑大人來了,趙屠戶包管要背時。”
  
  “背時的,恐怕不只一個姓趙的吧?”
  
  “說得對。還有周禿子、田莽子、王殼子這夥狗頭軍師哩。”
  
  “難道路小腳這個害人精,就跑得脫嗎?”
  
  太陽已經偏了西,熱氣覺得更逼人。前頭一夥看告示、聽告示的人還沒有散,兩頭街上又跑來了不少的人,都向着磚牆涌去。還一面吵吵嚷嚷地問道:“當真是岑宮保的告示嗎?”“岑宮保當真要回四川來了嗎?”“狗日的趙屠戶也歪夠了!岑宮保來了,看他狗日的還敢不敢歪?”
  
  就這時候,一乘小轎走來。轎伕幾乎喊破喉嚨,才喊開一條路,擠過了人叢。
  
  顧三奶奶一看,是轎門向後擡着的空轎,便抓住轎竿,要他們把她擡到中東大街她哥哥的鋪子上。
  
  轎伕起初不肯,說是不順路。經看告示的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因爲顧三奶奶是個不討厭的女人,大家才義憤起來,幫了這個大忙——又經那個老裁縫做好做歹,講成四十個制錢,連茶錢在內,顧三奶奶還先把轎錢付清楚了,是四枚紫銅的當十銅圓,並不是摻有毛錢的小錢。轎伕方把轎子打了個顛倒放下來,讓顧三奶奶坐進轎去。
  
  一路上,轎子還經過三處貼告示的地方,都很擠。
  
  轎伕抱怨說:“哪個人的鬼告示,會招了偌麼多人來看!”
  
  顧三奶奶在轎子內笑道:“是岑大人的告示呀!”
  
  “哪個岑大人?”
  
  “岑春煊岑制臺。現在是欽差大人,要來四川查辦趙屠戶的。”
  
  “這麼的!……夥計,快走幾步,把生意交了,我們也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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