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陰曆辛亥年七月十五日這一天,黃瀾生又因有一點小耽擱,他的三丁拐轎子在制臺衙門的儀門內空地上落平時,差不多已是上午十點半鐘光景。儀門以內四人擡的綠呢大轎、藍呢大轎、硬三丁拐轎、軟三丁拐轎,業已擺了一大壩,幾乎一直襬到大堂上。
毫不稀奇,平常就是這樣!
剛一轉過大堂,情形就有些不同。各處過道,各處官廳,各處轉彎抹角地方,都是人,都是執刀拿槍的巡防兵和衛隊,還夾雜着不少穿着便衣的隨從人員。大花廳那面檐階上下,人更多。
他下意識地覺得朝大花廳那面走有些不便,遂轉身從側面一條夾道上繞去。
夾道中也是兵,肩挨肩地站了一長列,一直拖到後院。
他詫異了。正想找個熟人問一問,恰好一個時常碰頭、彼此知道姓名的武巡捕從對面匆匆走來。
“蒲老爺!”他站在一處窗子跟前,先向這個武巡捕打了個招呼說,“大花廳上有客嗎?”
“有!好幾位。”蒲祖庚擺出滿臉笑容,一面用手巾揩着油汗,一面回答說,“黃大老爺纔來嗎?你看院上今天樣子,似乎有點不大對頭吧?”
“就是囉!爲啥擺了這麼多兵,又是衛隊,又是巡防?”
“我還是不大明白。只曉得營務處田大人昨夜就沒有回去,大約從半夜起,隊伍就調來了。”
“?……”
“嗯!……”
兩個人覿着面,都有點茫然。
黃瀾生不經意地問道:“花廳上的客,是些什麼人?”
“哈!說到這些客,真把我們幾個人跑夠了!”蒲祖庚很神氣地說道,“東南西北跑了個遍,煞果還是在兩個近處請到。稀奇的是,我們人困馬乏地把客請到,差不多半個多時辰,還讓別個坐在花廳裏,又不急切傳見。大概要等來齊了,才傳見?”
黃瀾生笑道:“雖是苦差,足見功勞不小!只不曉得是些何等樣的客,要這樣尋找?”
“並不是什麼稀客顯客,橫順是常到院上走動的那幾位大紳士:蒲殿俊、羅綸、鄧孝可、江三乘、王銘新、葉茂林、張瀾、彭蘭棻這班人。現在還沒有到的一位是顏翰林顏楷,一位是卸任電報局總辦胡嶸。”
“哦!”黃瀾生心裏一震,連忙問道,“昨夜調進衙門的隊伍,難道是爲了這些人嗎?”
蒲祖庚用右手指甲在頭髮裏搔了幾下,皺着眉頭說道:“這很難說啦!……”
“確乎難說!”黃瀾生不由也把眉頭皺了起來。
分手後,黃瀾生連忙走到東後院他們幕僚辦公地方。各科各室的人們雖未聚在一處交頭接耳,但是從各道門口所懸的門簾空隙間,看得見各房間的人全不像平時坐在各人的簽押桌前埋頭辦理公事,而是有的銜着葉子菸杆,有的捧着水菸袋,也有的在手指間挾着一支紙菸,一堆一堆地低聲談說些什麼。
他們的民政科也不例外。當他掀開門簾進去時候,那個即用同知、民政科助理、貴州人蹇小湖和一個民政科委員,安徽人韓同書,也是知縣班子候補人員,正對面站着,說得有勁。
蹇小湖見他進來,連忙轉身問道:“黃瀾翁纔來,你覺不覺得今天衙門裏有些異樣?”
“唔!怎麼不覺得?只不知道埋伏下這麼多隊伍到底要做什麼?”“誰知道呢?韓同翁認爲是用來壓制鐵路風潮的。”
韓同書點頭磕腦地說道:“當然囉!老頭子既然聽了趙次帥的話,要改變態度,要嚴重對付鐵路風潮,怎麼不要使用武力呢?何況老頭子又是打仗出身的人!”
黃瀾生莫名其妙地問道:“趙季帥聽了趙次帥的話,要改變態度?……”
蹇小湖道:“是的,這是我們科饒觀察昨天下來核稿時,對我們說的。……哦!你昨天供飯,告了假沒來,所以不曉得。……現在,我只能很簡單告訴你兩句。饒觀察說,次帥一連來過幾封密碼電報,都是趙老四交他代譯的。話都差不多,除了責備季帥優柔寡斷,中了王採臣的圈套,姑息養奸外,便叫他疾速省悟,不要再與盛杏蓀、端午橋立異,要與他們協力同心,將四川的鐵路風潮壓制下去,使國有政策得以貫徹。若四川人仍舊反抗,可即嚴重對付,朝廷定會嘉獎之的。……然而饒觀察卻未斷言季帥的態度就改變了。他只是說,季帥這幾天心情很是惡劣。外面的壓力那麼大,四川紳士還要和他爲難,罷市罷課之外,現在花樣越來越多,居然鬧到不納捐稅,不繳地丁錢糧,甚至商量起獨立自保,不知道這局面會糟到何種田地!我也問過饒觀察,難道就聽其如此糟下去嗎?季帥總有一點打算吧?饒觀察也只緊鎖眉頭,一聲不響。所以我對韓同翁的估量,實是不敢苟同。”
韓同書道:“理有必至,事有固然,你老兄苟同也罷,不苟同也罷,總之,我的估量也如孔夫子所說,雖不中,不遠矣!”
黃瀾生沉思着道:“韓同翁或者估量得不錯。只是有一點,我還要請教。季帥既是要用兵力來對付爭路風潮,那麼,不把隊伍開往鐵路公司,而調到衙門內來埋伏,卻是何故?”
蹇小湖走到他的簽押桌前坐下,拿指節敲着桌邊道:“着,着,着!黃瀾翁之言,實獲我心!”
黃瀾生搖搖頭道:“小湖兄且慢這樣說。同翁估量,好像確有道理。若其不然,武巡捕老蒲他們爲啥又會跑得人困馬乏地將蒲伯英、羅梓青、顏雍耆、張表方、鄧慕魯、葉秉誠這一班人邀請到大花廳上來呢?……”
韓同書本來也已坐到他的簽押桌前扶手椅上去了的,當下一躍而起,兩手按着桌子說道:“真有此事嗎?”
蹇小湖也像吃驚似的說道:“那你爲何不早說呢?”
“我以爲你們都曉得了。”
“我們如何曉得?”蹇小湖說,“我和韓同翁差不多同時來到,並未聽說有這件事。我們的底下人又有事情到外面去了,還沒有進來。我們只看見到處是巡防兵、衛兵。宅門上也不準人進出,說是四少大人的口諭。只有營務處田夢卿田大人、兵備處王寅伯王大人、藩臺尹惺吾尹大人,還有新委四城總巡查、那位寶貝太尊路子善幾位紅得燙手的大人是例外。就連我們科參事饒大人還不能夠自由進出哩!”
黃瀾生也吃了一驚道:“啊!還有這等嚴重的事情,你們爲何也不早說呢?”
“韓同翁,你再估量一下,季帥把蒲議長他們請來後,將如何對付?”
韓同書搔着頭皮道:“這……這可不容易估量啊!想來總是先禮而後兵的!……”
仍然是蹇小湖在問:“你的意思是……”
“難道還不明白麼!把這班人邀請來,就是要他們將這次爭路風潮設法了結。起碼也得開市開課,並且把抗糧抗稅的話收回去。先是好說好講,以禮相待。這班人如其懂得利害,俯首承諾了,自然好。如其不然,那麼……”
黃瀾生連連點頭道:“那麼,就要擺點威風給他們看了!……不錯,不錯,這倒是好辦法。”
韓同書反而把手一揮道:“辦法也不見得頂好。”
“爲什麼這樣說?”
“爲什麼?因爲老頭子舉棋不定,剛上任時硬一下,繼而又軟了。不幾天好像正由軟轉硬,但是臨到顏楷、張瀾代表股東會呈請暫時休會,靜候查辦,他又勸慰起人家說,該會長等既經任事於前,仍當確切研究,以善其後,表示得和王採帥一樣的軟。如其那時打定主意,趁他們呈請休會,便老實批答,先將股東會停會,跟着再把同志會解散,一味硬下去,我看,這爭路風潮定然趨於平息。何致現在又來這一手,反而叫人議論反覆不定,不像一位封疆大員的舉措。”
黃瀾生向蹇小湖說道:“韓同翁談得很精闢,不愧是官場老手,佩服!佩服!”
蹇小湖眯起眼睛一笑道:“我不相信季帥的見識就淺薄到連這點道理也看不清楚,何況他身邊還有那麼多軍師!”他跟着又將話頭一轉道,“說不定季帥硬就見不及此。這叫作當事者迷。可惜的是,韓同翁爲什麼不把你這番話寫成一個條陳遞上去?”
“遞條陳?你就不記得那天五福堂會議,樓藜然樓觀察才說幾句請老頭子周諮博訪,內斷於心的話,就碰了老頭子一個硬釘子的事嗎?現在衙門裏的情形還是少開口的爲妙!”
黃瀾生道:“但是你老兄這時便宣講得不少啊!”
“私下議論,怕什麼!”
就這時,院子外面不很遠處忽然發生了一陣嘈雜的人聲。
民政科頭一間公事房裏的三個人,依然熱情洋溢地講着他們自以爲高明的言論,沒有注意到院子外面的鬧聲。約摸咂完一竿葉子菸的時候,還是蹇小湖的耳朵尖些,聽見隔壁房間——是民政科第二間公事房,只有兩個錄事一個核對在那裏抄寫公事和整理卷宗。——有人朝房外跑走的腳步聲,他才擡頭一看:
“什麼事?……”
黃瀾生也接着向窗子外面望了望。果然,挺寬的一條明一柱檐階上站了好些人——各科的同僚們,都側着頭,凝精聚神在聽什麼。
他們住下嘴來一留神,用不着走出去,從敞開的窗口上已經隱隱約約聽得見那嘈雜聲音,一陣低,一陣高;並且聽見了這樣幾聲吶喊,好像許多喉嚨全吶喊着同一樣的字句,真嚇人!
“綁起來!綁起來!……”
黃瀾生全身一震,兩隻眼睛不由大大睜了開來。一看,蹇小湖似乎比他還吃驚,連鼻翅都翕動不止,並且連連說道:“綁什麼人?綁什麼人?”
嚇人的吶喊繼續傳來:“傳宰把手!……九名!九名……傳號令預備!……”
蹇小湖慘白着臉說道:“殺人啦!……殺誰?”
韓同書比較鎮定,但是說起話來,聲音還是不大自然。他說:“當然是殺大花廳上那些請來的人。”
“你該沒有估量到這一着?”
“委實估量不到!……不過也難說,或許由於蒲議長他們太硬了,把老頭子頂撞得轉不過彎,因而才決裂了,也是有之的。”
忽然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在門簾邊問道:“饒大人在嗎?”
韓同書說:“是徐保生。”隨即大聲喊道,“保翁先生,請進來談一談!”
徐保生名字叫徐琯,是陸軍科參事兼法科參事。以一個知縣班子人員,充當着兩個道臺差事,就足見他的資格。
他掀開門簾進來時尚在問:“饒大人今天下來過不曾?”
三個人都恭恭敬敬站起來向他打招呼。
雖說是浙江人,卻生得身材高大,只須不開口,誰不把他認爲北方漢子!其次面色紅潤,又沒有鬍子,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非常靈活,要不是眼角已牽了魚尾,額頭皮已生了皺紋,下眼膛又已泡了起來的話,誰也不會相信他比老頭子趙季和還大兩歲,即是說業已六十又二了!
此刻卻是兩眼茫昧,又粗又短的眉頭在眉心中間蹙成一個大結。不等人家問詢,先就像和人吵架似的叫道:“季帥這一着棋下得太差,簡直可以說是屎棋,又不知道是哪位狗頭軍師給出的主意!不管怎麼說法,他,季帥,總算幹過大事,見過大陣仗來的,爲什麼這一回偏如此其瘟?莫非當真老糊塗了嗎?唉!你們饒大人又不在,卻找誰進去勸一勸呢?”
韓同書道:“保翁先生訾議的,可是指目前的事情?”
“就是囉!你們看,這算哪一條律例,哪一項章程的辦法?把人禮請前來,說是有要事面商。一兩個辰光不傳見,也不派人代見。並不宣佈罪犯何條,忽而突之,只叫綁了!而且要砍頭!無怪張瀾破口大罵,口口聲聲叫把朱語寫出來看!哼!這朱語卻如何寫,你們說?……”
蹇小湖接着說道:“的而且確,季帥的槍法太亂了。保生先生好不好趕進宅門去稟見一下,把這不可亂殺的道理講一講?……”
“現在還有道理可講嗎?只能講利害了!比如說,這班人都是民望所歸的紳士,都有功名在身,而且有的是欽派人員,有的是請假回籍的侍讀學士,不先奏準,已經不可以非禮相加,即令諸人犯了十惡不赦之罪,就在專制黑暗時代,一省的總督也沒有擅行誅戮之權呀,何況而今預備立憲,新法剛剛頒佈,這怎麼亂來得!一亂來,自身先就犯了罪,而且這罪還不算小!你們可還記得本省東鄉縣的案子不?所殺不過一些平民百姓,而末了,錯下札子的總督部堂丟了官,奉行上命的提督軍門斫了頭!而今是在自己衙門內,殺的又非尋常人,所以我倒要問一問季帥,是否奉有聖旨?拿我所得的消息來說,就沒有這樣嚴重的上諭或內閣的廷寄發來。那麼,今天胡行亂爲之後,難免不爲人所控告。將來查究起來,你們想一想,比起東鄉縣的案子孰輕孰重?那時,季帥才叫悔之晚矣!”
黃瀾生頗爲着急地說:“是呀!徐老先生說得一點不錯!曾記丁未年,我在成都府發審局當差時候,季帥護院,王寅伯觀察正在華陽縣任上,破獲一批革命亂黨。按照王觀察的主張,不知要殺多少人,要逮多少人。幸而成都府高增爵高大人、成綿龍茂道賀綸夔賀大人力主從輕。季帥起初很聽信王觀察的話,幾乎弄成大案,後來改聽了賀、高兩位大人的言辭,沒殺一人結案,因而得了一個很好名聲。這就是季帥本身成例。徐老先生假若拿這個例去說他,他一定聽的。若再援引一下東鄉縣案子,那便更有力量。”
徐琯揹負着兩手,在房間裏踱了幾個圈子;一面低頭沉思,一面嘴脣不住動彈,好像在說話,卻又沒有聲音。蹇小湖正待說什麼,卻見韓同書在向他使眼色。他知道韓同書是徐琯的老朋友,當然懂得徐琯的脾氣,因就把打算說的話嚥了回去。徐琯恰像思考停當,舉眼瞪着黃瀾生說道:“好得很,你老兄的話正好說在筋節上!倘若有人能夠當面向季帥談一談,定有不可思議的效果的。”
“徐老先生就好去談,我知道季帥很敬重你的。”
“唉!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爲季帥敬重我,就能聽我的話嗎?若果如此,首先,他就不會有眼前這種荒唐事情;其次,我此刻也用不着特特來找你們科的饒大人了!……不過,承你們瞧得起我,鼓舞我有進無退,好!聖人說過,知其不可爲而爲之,我也何妨一試。同書兄,走!陪我走到宅門!”
三個人都非常激動,一齊邁步。剛掀門簾,韓同書的跟班,湖南人尤安突然出現在房門口。
尤安揩着腦上汗珠說道:“老爺們莫出去!夾道上走不通。好幾位老爺都着擋了回來,一分鐘也不準在那裏逗留!”
幾位老爺幾乎同聲在問:“爲什麼?”
黃瀾生還更添了一句:“莫非打整殺場,安排把人斫在那兒嗎?”
“不,不……因爲大帥在五福堂開會。大花廳裏着捆綁上的那幾位老爺都鬆了綁,請到五福堂來啦!”
徐琯大爲詫異道:“有這回事!是你親眼看見的,還是聽人說的?”
“怎麼會是聽人說的!”尤安擺出一臉不高興的神色,噘起嘴脣說道,“徐大老爺不肯相信的話,你就親自去瞧一瞧。”他又冷笑一聲說:“可是那些丘八副爺不見得就認識你徐大老爺,就能通融讓你徐大老爺撞過去!”
他的主人是摸得夠他這個管家二爺的戇脾氣的,當下便截住他的話頭說道:“這些話不用再談了。我們要知道的,只是大花廳裏那些老爺們,怎麼一下着捆綁起來,怎麼一下又鬆了綁,又着請到五福堂開會。說起來真叫人奇怪。個把鐘頭內,忽而從座上客變爲階下囚,忽而又從階下囚變爲座上客。你既然眼見,你就得說出個所以然來。”
尤安紅漲着脖子說道:“老爺安心考我!我又不是趙大帥簽押房的二爺,我怎麼曉得那些疙裏疙瘩的原委?我只能把我眼見的實情給老爺們回稟一番。……”
二
尤安爲他的主人到學道街二酉山房去取新到的《國粹學報》。出去時,正碰見羅綸、鄧孝可一班人由提法使周善培、巡警道徐樾、勸業道胡嗣芬、提學使劉嘉琛陪伴着,前前後後走入轅門。他在二酉山房沒有取到《國粹學報》,據說,還未寄到。但《神州國光集》卻到了幾本。他上過私塾,讀過經書,國文程度能夠看得懂《聊齋》,又能畫幾筆,臨過《芥子園畫譜》;和二酉山房的夥計徒弟又熟識。他們把《神州國光集》攤在櫃檯上請他觀賞,還送給他一杯香茶解渴,這下,就使尤安勾留了幾乎兩小時。
當他重新走進制臺衙門,情形就與前兩個鐘頭不同了。轅門和儀門內外已有好些巡防兵站了隊。大堂上除了巡防兵還有衛隊。轉到大花廳,情形完全大變。四周圍都是隊伍,花廳門前的臺階上下拉成了一個簸箕陣,外幾層是拿步槍的人,內兩層和臺階上是拿手槍和鬼頭大刀的人,尤其那鬼頭大刀都打磨得毫光閃閃,一望而知刀鋒是風快的,要是雙手舉起來劈頭一下……
“怎麼!這個地方會跑出宰把手來?難道……”
簸箕陣的當中,就在臺階石下面,好像當真捆綁了幾個犯人,因爲大家都朝那地方在看。尤安也習慣地要擠上前去。但是今天偏和往常不同,丘八副爺們一個個都那樣不客氣,不但把他攘了出來,還凶神惡煞地呼叱他。
尤安也毛了,起眼睛說道:“看不得嘛!”
他那湖南口音登時就引起衛隊中間幾個湖南人的注意,便轉變口吻和他打起鄉談。及至曉得他也是吃衙門飯的人,而後才告訴他:今天的事情真特別!一班紳士老爺由巡捕老爺們邀請到大花廳,等了個多時辰,那個帶衛隊的山東人張麻子就從內裏傳出口諭,叫綁了!叫傳宰把手伺候!說這班紳士都是謀反叛逆的頭子。等大帥親筆在標子上過了朱,就行刑。說不定就斫在轅門內。並且那幾個衛隊還格外要好,讓尤安擠到簸箕陣的邊沿去看一看那一些所謂謀反叛逆的頭子。
九個穿長衫的老爺,其中一個還穿了一件開紗袍子的,尤安認得是顏翰林。也一樣的兩隻膀膊被一根指頭粗的四八股麻繩背翦着。九個人都是光頭,在從密佈的雲幕隙中漏下的強烈陽光之下,很清楚地看見每個人臉上,不但沒有一點血色,甚至還灰撲撲地硬像敷了一層塵土。只有一兩個人還昂着頭,氣勢洶洶地在吵鬧。但也聽得出那聲音又嘶又啞,好像生了鏽的兩件鐵器互相磨擦出來的一種怪不好聽的響聲。有幾個人硬像在哭,臉頰上掛着淚痕,說不定也是汗。雖然天上已經起了陰雲,在露天底下到底沒有室內涼爽。
從大花廳到宅門的道上人來人往,看不清是誰,有穿開袍子的,也有身穿便服,頭上卻戴着有品級帽頂的涼帽的。就中只穿着軍裝的張麻子最爲觸眼:一則他身材格外高大,格外壯實——但是行動之間又極輕捷,不愧綽號叫草上飛!二則他總在喊叫:“準備好啦!大帥的電話快打完啦!”一會兒又是:“大帥已在傳見官廳上的各位大人了,只等端茶送客,咱們就好動手啦!”
形勢緊急得很。拿鬼頭大刀的人不住從腰帶上取下一塊粗白布,把光芒乍乍的刀鋒擦了又擦;並看得出他們膊子上的筋全努了起來。尤安吃了幾年衙門飯,許多慘無人理的私刑倒看見過,就只沒有看見宰人。聽說,要練膽量,必須多看幾次人頭落地。平時沒有機會,想看不得看。目前機會來了,偏偏又害怕起來。首先,還只覺得心緊;接着,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張麻子一吼叫,他看得出老爺們全身打抖,如其他不把牙關咬緊,他也掌不住要像老爺們了。
尤安嚥着唾液想道:“看殺人都這麼難受嗎?……倒是快點殺了吧!”
就這時,一夥人涌出來,有營務處田大人,有四少大人,有九少大人,有兵備處王大人,遠遠地呼喚着:“趕快把綁鬆了!把顏大人、蒲大人和各位大老爺的衣帽送上!請各位大人、各位大老爺到五福堂開會!大帥已到五福堂去了!”
尤安又把汗臉揩了一回道:“老爺說得好,一頃時間,座上客變爲階下囚,階下囚又變爲座上客。要不是我親眼所見,誰能相信是今天制臺衙門裏一樁實實在在的事情呢?這其間耍的什麼把戲。只有請老爺們自己去詳察,我委實說不上來。”
蹇小湖不由嘆息一聲道:“大人們的文章太深奧了,我輩淺學豈能窺其門徑!”
徐琯把頭兩擺道:“這也算深奧嗎?只能說章法太亂,理路不清。這等人不會做出好文章來的!”
黃瀾生道:“說不定這麼一恐嚇,伯英、梓青他們嚇破了膽,爭路風潮因而平息,也未可知。”
韓同書道:“如此說來,今天這種忽陰忽晴的辦法,或者是謀定後動的一種手段?保翁先生,你看如何?”
徐琯正在低頭沉吟,忽然又是一片呼號聲音從遠處傳來。
大家一怔。
徐琯仰起頭來,望着越來越陰黯的天空道:“是什麼聲響?很像海寧的秋潮!”
黃瀾生映着眼睛道:“莫非五福堂的會又發生了變卦,又把座上客當作階下囚捆綁了起來?”
徐琯道:“絕非,絕非。這聲響好像從遙遠的空中傳來,而且好像是成百成千的人在吼叫。”
蹇小湖接着唔了一聲說:“保生先生的話一點不差。你們聽,聲音多雄壯!多洪大!當然不在近處,也不是少數人的喉嚨所能湊成的。”
這一次大家都奔出房門來了。一條漫長的走廊全是人,是各科同寅。每個人都張張致致地你問我,我問你:“老哥,又出了什麼事啦?……不要緊吧?……這號叫聲音在衙門內?還是在衙門外?……”
起初的確像在衙門外。有人說:“這裏離衙門外有多遠,還隔了多少重房屋。如果人在衙門外叫喊,聲音傳在這裏,那可得多少人呀!”“就是人多囉!準定是成羣結隊的。”“成羣結隊的人聚在衙門外面叫喊,卻是爲何呢?”“誰知道?”
到後來那吼叫聲越高了,越近了,反而聽不出節奏,只是亂糟糟地一片,哪裏像海寧秋潮,簡直是洪水時候川江裏的灘聲!
黃瀾生湊着蹇小湖的耳邊說道:“小翁,你閱歷多些,可曉得這……這是什麼……”
“成羣結隊的人在叫喚嘛!”
“何用再說。人在叫喚……這,我早知道!我要請教的,只是他們爲什麼要……要這樣叫喚?”
“聽囉!這會兒很像鬧進衙門來了!”
可不是!硬是鬧進衙門來了!
“到底是什麼事啦?出去看看!”
“別出去,危險!叫底下人出去打聽一下好囉!”
連尤安在內,底下人早已不見人影。
幾位老爺實在忍耐不住,都蒙着膽子,捏緊兩隻空手——有的捏着一柄摺扇,便向夾道走去。
猛的一陣震撼心魄的聲音:砰——砰!好像就在前頭院子裏響了起來。緊接着是尖銳得非常刺耳的怪聲:嗤——兒!嗤——兒!遍空中亂飛。
黃瀾生從沒聽見過這種聲響,正自驚疑:既然是在放火爆,如何又拖上那種怪難聽的像把什麼東西撕破了的尾音?
蹇小湖不由一手蒙着腦頂,一手挽起黃瀾生,屈着腰腿回頭就朝房裏跑道:“快快躲進來,洋槍開火啦!”
幕僚當中曉得洋槍厲害的人都躲進房裏去了。僅只不多幾個在兵營裏當過文職差事的人,還嶷然留在走廊上,側着耳朵在留心那槍聲的方向。直到有幾顆亂飛的子彈,帶着呼嘯聲低低地打從檐口邊飛過,他們才抱着頭奔進房去。這裏面,就有那個陸軍科參事兼法科參事徐琯。
三
洋槍聲一響,人的吼叫登時就聽不見了。
洋槍聲繼續砰——砰、砰——砰了好一會兒,方沒有適才那樣繁密。但是歷歷落落地東響一下,西響一下,還延長很久。並且聽得出來,近處槍聲少些,遠處槍聲多些。
尤安又氣噓噓地出現在房門口。這一回和前一回完全不同。前一回是一臉揚揚得意的神態。這一回,不但面無人色,兩隻眼睛還大睜着沒一點光彩;上下嘴脣白得像兩片紙,沒有闔嚴,並且不住地抖顫。站在房門口,很像一個被炸雷震憨的人。
韓同書大爲驚詫道:“尤安怎麼了?”
“老……爺!”眼珠轉動了幾下,好像鼓足大勁,尤安方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看見……打死人!”
房間裏的三個人全像安有彈簧似的,一下都從各人的座位上驚跳起來道:“?……在哪兒?……是誰打死誰?”
蹇小湖看見尤安連連舔着嘴脣,還一時說不成話,遂把自己斟滿了沒有喝的一杯新毛茶遞與他道:“莫着急,定定神,把嘴潤一潤再說。……唉!我那蔣福呢?本來同你一道出去買東西的。你回來這麼久,他連人影都不見,真靠不住嘍!”
黃瀾生搖頭嘆道:“不管怎樣,蔣福到底還在服侍你。我那羅升,卻糟糕透啦!從罷市那天病倒,恰好到今天半個月還起不得牀,不惟不能服侍人,還要人去服侍他,這又如何說哩!”
不等尤安把茶喝完,他接着又說:“尤二爺,這下該可擺談了吧?到底是一回什麼事,會把你嚇成這樣?”
尤安把茶杯用開水涮了涮,然後恭恭敬敬捧去放在蹇小湖的簽押桌上。舒了口氣,臉頰已經泛上紅色,嘴脣也不再哆嗦了,說道:“怎麼不嚇人呢?黃大老爺你想嘛,好端端的一夥年輕小夥子,還正活活潑潑、有聲有氣的,突然一排槍子打去,哪裏還像人,簡直就是江邊上的蘆葦草!……也不像。蘆葦草雖然被波浪衝倒了,它還能豎立起來,只要波浪一過。……人,實在連蘆葦草都不如。這邊的槍聲一響,那邊……其實還不到五丈遠,黃大老爺,蹇大老爺,你們閉着眼睛想一想,對面的人,哪一個你沒看清楚?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張開口,連牙齒連舌頭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這樣的活人,一下就應聲倒下!……倒下就倒下,連跳動的影子都沒有!……就算作死啦!……哎喲!哎喲!我真想不通,看起來那麼結實的人,鐵棒都禁得住的,怎麼!一顆連小指頭還不夠大的槍子剛一鑽進身體去,便一聲不哼地倒啦!……死啦!血也不多,只那麼一小攤,不過一隻雞的血。”
蹇小湖道:“尤二爺,你到底在講故事呢,還是在講死生之理?”韓同書道:“尤安就是有這麼迂!老爺們着急要曉得的事,你偏不說,說了一長篇,全是大而無當的道理。其實誰要聽這些道理?誰又不明白這些道理?不要再說這些空話了,老老實實把你剛纔看見的,扼要講一講好嘍!”
尤安紅着臉皮應了幾聲“是”,說道:“是這樣的。我一聽見人聲吶喊,老爺們還在研究,我就跑了出去。因爲要躲開去五福堂的過道,便繞了一個大圈。等我走到大堂,嚯!一片那麼寬大的地方,幾乎擠得插不下腳。一看,全是丘八副爺,趕外面排隊的是巡防營,裏面是衛隊,四角四隅、邊頭邊腦纔是像我們這些閒雜人。公案的前後左右是穿靴頂帽的大人們,一大羣,趙大帥好像也在裏面。營務處田大人、兵備處王大人、參謀處吳大人、臬臺周大人、巡警道徐大人都站在兩邊。藩臺尹大人、陸軍統制朱大人、勸業道胡大人,還有衙門內的一些大人,都伴着四少大人站在公案前頭。光看那陣勢,就叫人感到眼前的事情不比尋常。……那時節,遠遠地看見儀門外面一大堆人要朝裏走。一隊丘八副爺,不曉得是巡防營,是陸軍營?——有陸軍,大堂下面兩廊和空壩裏便是兩列陸軍。總之,丘八副爺橫着槍桿不要那堆人進來。到底人多勢衆,稀稀落落的一排丘八副爺是阻攔不住的。……人涌了進來。一大羣,一大羣,密密麻麻,誰數得清!看看涌過了聖諭牌坊……大堂上好多聲音也在叫喚:‘大帥口諭,不準向前擁擠!你們有什麼要求,趕快推幾個代表出來代你們講!’大堂上的喊聲不管喊得多麼大,也壓不住那些平民百姓的吼叫。……怎會不曉得是平民百姓?我還敢打賭說,差不多還是做手藝的、賣氣力的下流社會的人哩!沒一個穿長衫子,沒一個穿鞋襪。就是短汗褂也敞胸亮懷,並沒把紐子扣周整。大腳褲管都高高掖在大腿邊。毛辮子全都盤在額腦上。就是這樣的平民百姓!但是每一個人都拿着一片黃紙。一定是各家巴貼在鋪門上的先皇牌位。因爲看起來,全是那麼長,那麼寬,又印有黑字,有些人還兩手捧着高高舉在頭上。……上百數的人,哼!一定不止,少哩,也有好幾百人,都敞開喉嚨在叫喚:‘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異口同聲就是這麼喊……”
三位老爺不約而同地打斷尤安的話頭道:“哦!原來叫喚的纔是這麼一樁事!”
蹇小湖向韓同書道:“看來季帥的錦囊妙計早已泄漏出來了。如其不然,百姓們焉能一下就鳩衆到成千的人?”
黃瀾生插口道:“卻也怪。連我們在衙門裏的人尚不曉得一點風聲,外邊又怎樣知道的?”
韓同書道:“正因爲我們未曾參預密勿,所以不知道這些機要。唉!豈但我們這般小幕僚不配與聞機要,就老資格如徐保翁,善於謀劃如樓觀察,大約也是備員幕內而其實遠在幕外的。目前誰能走內線,誰纔是謀臣。謀臣都是外邊人,自然機密該外邊先知道。道理原本如是,也說不上泄漏。”他又向尤安說道,“你的話,似乎還沒有說完吧?”
“是!還有一些。百姓們通過聖諭牌坊,喊叫得更其厲害。是些什麼樣人,也更看得清楚,原來十有七八都是年輕小夥子。也有幾個老頭兒和一些未成年的小娃兒,大家臉上都帶着笑容。我看得清楚,敢說沒一個人像是來生事的。大堂上有人在喊:‘傳話下去,叫這班東西趕快退出儀門,舉代表出來說話!若再向前一步,就開槍打!打死無論!’但是憑天理良心說,這喊聲漫道百姓們沒有聽見,——百姓們的呼聲那麼高,怎會聽見大堂上有人說話?就聽見也沒用,百姓是那樣散散漫漫地好像沒有人統率。看樣子,百姓們除了拿着先皇牌位,——這時看清楚了,確是先皇牌位。除了翻來覆去喊着那兩聲:‘把蒲先生放出來!’‘把羅先生放出來!’似乎也沒有別的打算。不過看樣子,要立刻擋住百姓們不准他們向前擁擠,那也是不容易的事情。百姓們涌到大堂的臺階下面了。大堂上也嘈雜起來。有人剛喊了一聲:‘再不聽吩咐,只好開槍啦!’啪!接着就很尖地響了一槍。我身邊一個人說是四少大人的手槍開了火,另一個人說是田大人的。那時又緊急,又亂,到底誰開的火,實在沒法弄清楚。手槍一響,登時大堂上的長槍全響了。我來不及防備,把耳朵幾乎震聾。舉眼一看,我的媽!……”
尤安的臉色又青了,只嘴脣沒有白,也沒有抖顫。緩了兩口氣,又才說道:“人就是那樣連蘆葦草都不如!幾百人都像變啞了,也變憨了。有一些,不聲不響撲倒在地上。突然,大家又像從睡夢中才驚醒似的,也不聲不響迴轉頭就跑。”
尤安住了口,三個老爺也沉默着沒一個人想說話。
隔壁房裏一個錄事在喊:“啊呀!火燒房子,好近嘍!”
一擡頭,從後面窗口望出去,果見北向天邊一派濃黑煙子直衝霄漢,已經變得陰沉的天色更覺黯然無光,顯現出一種令人恐怖的氣象。
斷不是一頃時之前才起的火。這時,黑煙當中已經閃出了赤褐色的火光,隔了無數重房子,——幸而都是不敢違制的不很高的平房,尚看得見幾尺高的火尾,像巨蟒的舌頭一伸一縮。
當然,大家更其驚惶起來。
黃瀾生首先就慨嘆一聲道:“這才叫災難重疊哩!又是兵災,又是火災,這日子太不好過了!”
韓同書向尤安說道:“這卻要你出去打聽一下了。……發火地方離衙門有好遠?離公館有好遠?……是如何起的火?是由於不慎嗎?或有別的緣故?快點回來!……這倒是不可輕視的一件事!”
蹇小湖的寓所就在南打金街的北頭。拿起火方向來估量,好像正在燃燒的便是他租佃的房子。即使不是,離他的公館也一定不遠。他的家裏,雖不似韓同書家有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有十九歲還不到的新姨太太,但他家恰就沒有多餘的人,一個多病的太太,一個十二歲的兒子,也只僱用了一個僕婦。——服侍他的,是一個不可靠的蔣福。衣物用具那麼多,書籍字畫也不少,萬一火燒起來,他和蔣福還有三個擡轎的大班都不在家,這卻怎麼辦?韓同書的公館遠在東門紅布街,尚那樣擔心,他蹇小湖安能不着急得貓兒抓心?
如其在平常日子裏,蹇小湖當然早帶着蔣福,坐上三丁拐轎子跑了。縱然不走,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起坐不寧:時而跑到後院,恨不得爬上假山去了解一下火頭到底在哪個地方;時而奔到房裏,搓着手問人:“你們看,這火該不會像那年燒青石橋、學道街一樣,蔓延到幾條街吧?”因爲在平常日子裏,警察局的消防很得力,只要火頭一上房頂,各處的水龍就出動了,救火的人又多又有經驗,不管白晝黑夜,火是不會成災的。但今天恰恰又出了事,制臺衙門在開槍打人,街上當然更亂得難以設想,起了火,誰還顧得去救?那麼,起火地方即使離他寓所尚遠,也還能夠延燒去的。
大約耐磨有一頓飯之久,蹇小湖下定決心,咬着牙齦說道:“不管是刀山劍林,我也要走了!”
黃瀾生道:“小翁何必忙在一時。等尤二爺打聽清楚了,再做計較不遲。”
“即令打聽清楚,總之是要走的。難道今天還要墨守成規,坐候時候到了才退公嗎?”
韓同書也站了起來道:“蹇兄的話說得對,我和你一道走。”
黃瀾生略微有點慌張道:“你們都走了,我呢?……也罷!我陪你們走出衙門去。”
他們也顧不得各人隨身所帶的東西。只把掛在衣鉤上的馬褂取來穿上。抓起各自的皮護書便向夾道走來。
才走到夾道口,好幾個已經走出去的同寅吵吵嚷嚷走了回來道:“走不通,但凡側門、過廳,都紮了兵,不準通行。”
“難道不准我們回家嗎?”
“看光景,我們全體幕僚也被拘留了,和五福堂上的紳士老爺們一樣。”
蹇小湖急得抓耳搔腮地道:“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
就是黃瀾生也心慌起來。他一下想到他的太太,他的兒女,乃至他家的每個人。要是他今天不能回去,這些人一定會着急死了。制臺衙門出了事,他家的人難免不知道,難免不恐怖,他不回去安慰一下,他還配當一家之主嗎?
正亂之際,徐琯匆匆走來大聲說道:“各位仁兄,各位大人,大家真個不想留在衙門內過夜,真個安心回府的話,我告訴各位一條捷路……我已和王寅伯說好了,他也點了頭。大家可以打從督練公所穿出去!……”
“是囉!那是可以走的!穿出去,便是督院東街了。”
徐琯繼續說道:“今天督練公所也紮了兵。王寅伯說,四點鐘以後要鎖門。各位要走,必須這時候就走!……”
“當然即刻就走,誰還想流連下來呢?”
徐琯繼續說:“還有。最好是三三五五地、從從容容地走,不要成羣結隊,不要吆吆喝喝!若是被隊伍攔阻盤問,大家必須服從,大人老爺的架子千萬別拿出來自討沒趣!……”
“這成什麼話!這兒並非營盤,怎麼行起軍法來了?”
徐琯繼續說:“走出督練公所大門,可就不要折身回來,因爲情勢不同,準出不準進!……還有,還有,今天衙門外面秩序很亂,不說官兵的隊伍龐雜,並且還有不少匪徒藉故生風。要是碰着衝突起來,槍彈是沒有眼睛的,帶了傷,或竟被打死了,這冤枉的責任只好各自去負!”
“啊!這倒是可慮了。看來,還是不要去冒險的好喲!”
不敢冒險的很有一些人,連民政科的兩個錄事一個核對在內。
蹇小湖、黃瀾生毫不遲疑,立即偕同三四個人轉過夾道,向督練公所的後門走去。韓同書猶豫了一下,不再等待尤安,也追隨着他們跨進督練公所後門。故意放緩腳步,做出一種若無事然的態度。
但是剛走到第三進的穿堂,——果然每進房屋都有一些戴制帽、穿制服、系皮帶、打裹腿、蹬皮鞋、負背囊、執洋槍的新式陸軍在那裏站哨起坐,卻沒有要阻攔和盤問他們的意思。——忽然看見尤安急急忙忙從外面走入。他身後還跟了一個人,正是蹇小湖盼了半天的蔣福。
“尤安!……怎麼會打從這裏進來?……”韓同書才問了這麼一句。
蹇小湖已經向着蔣福罵了起來:“混賬東西!簡直不能使用你了!只要一離開我,便看不見你的影子。你曉得今天是一個什麼日子?老半天找不着你,你奔到哪裏去了?”
“老爺,你還要罵咧。起先不是爲了送老朱去紅石柱軍醫學堂,我還不能走出儀門哩!”
“!送老朱去軍醫學堂?”
“嘿!老爺,你咋個曉得喲!大堂上一開槍,那槍子就朝着儀門這邊飛。我同着那一大夥拿先皇牌位到衙門來請願的人剛擠進儀門,看那陣仗實在走不過大堂,我只好閃到那夥大班堆裏去躲了下。得虧我是蹲在老爺們的轎子中間,大堂上開槍後,纔沒被大家拖走。好些大班擠在人叢中看熱鬧。有的被逃跑的人裹走了,有好幾個就着槍子打傷。老朱就在這時帶的傷。”
“打傷在哪裏?不重吧?”蹇小湖在問。
韓同書也同時問道:“蔣二爺,我的大班有沒有帶傷的?”
“這倒不清楚。傷的死的一大壩。大堂上、兩邊走道上,就連儀門內外,都在放槍。有的朝着天打,有的朝着人打……”
尤安插嘴說:“我們的大班沒有傷,沒有死,就只不能出來,連轎子都一齊扣留在儀門內。我剛走出儀門,就不準再進去。憑你怎麼說,全不中用。所以我纔打從督練公所走。好在陸軍副爺通商量,我只說了聲衙門裏的人……”
黃瀾生問道:“尤二爺,我們的轎子大班都不放出來,那我們怎麼搞呢?”
蹇小湖仍在問他的跟丁:“你又怎麼曉得走這一條路呢?”
“我把老朱攙扶到軍醫學堂——他龜兒,不過大腿上穿一個洞,比別一些人就輕多了,他卻哭得比啥子人都兇。所以陸軍副爺才叫我先把他弄走。他龜兒漢仗又大,背不動,只好攙着走。把他送到後,我就跑回公館去……”
他們已快走到頭門。
蹇小湖立即站住說道:“公館沒事吧?火沒燒着吧?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火!到底哪裏起的火?”
“哪裏起的火,還沒打聽準確。現在已經萎下去了,離公館大約還有條把街遠。太太倒不愁火,太太只愁的是老爺。我連氣都沒喘過,就立逼我來接老爺回去。剛走到這裏,恰巧碰見尤二爺。”
已經走出督練公所大門。蹇小湖來不及和大家告別,遂帶着蔣福趕先走了。
韓同書和其他兩三人都住在東門這一頭,而且很近,相距總不過兩條街,不坐轎子,僅只被人譏誚爲有失官體而已。在目前這種形勢下,即是說滿街是兵,沒有一個普通百姓,你便穿上袍褂官靴,戴上翎頂大帽,你走你的陽關大道,誰來管你,更沒有人會笑你,何況大家都穿的便服、薄底靴?因此,大家一走到督院東街,不由長吁了一口氣,不約而同地都向東頭的南打金街南口走去。
四
大家都走遠了,黃瀾生一個人還站在督練公所大門邊踟躕不定。手上一隻皮護書,由於沒有拿慣,不曉得如何拿才合式。
天上陰雲密佈,看來像個下雨天。要是步行回去,一定會遇雨。既無轎子,又沒有雨傘,難道光着頭皮去淋嗎?那麼,仍然回衙門去,——徐保生說不能退回去,當然是王寅伯恐嚇大家的話。尤安、蔣福不是聲明一聲,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嗎?——更不好。自己在公事房熬個夜倒不要緊,不走的人有那麼多,說不上寂寞。但是一想到家,一想到從未無緣無故與自己分別過一宵半夕的太太,再一想到繞膝索笑的小兒小女,恨不得一氣就跑回,即令白雨傾盆,也無所謂了。決定走!好在自己也常常步行,今天步行一趟也算不得紆尊降貴。
門口一個站哨的陸軍軍人見他像要向西轅門走去的模樣,便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你這位老爺爲啥不朝那頭走呢?”
“我住在西御街,是應該向西走的。”
“我勸你老爺多走幾步路,繞過去的好。”
“卻是爲了啥?”
“我曉得轅門內外都布了崗,不準通過。學道街、走馬街那一帶已有命令叫阻斷交通。除非你有特許狀才能走。”那軍人還在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說,“若是我們陸軍布的防哨,又好通融了,只要你說清楚,哪裏來,哪裏去。……”
一個軍帽上有一條金線標記的軍官走出來,站哨軍人連忙立正舉槍。
黃瀾生只好打定主意,也向東頭的南打金街走去。
果然滿街是兵,而且是青布包頭、麻耳草鞋,兩個肩頭上各沉甸甸地斜掛一條也和所穿衣褲一樣的灰布做的子彈帶、手上一支九子槍並不好生拿着的巡防兵,一個個立眉豎眼,好像滿臉都生的是橫肉。光看外表,已和陸軍不同。黃瀾生捧着皮護書,小心翼翼地從行列中穿出,一直走到丁字口上。
向北一條就是南打金街,通出去是東大街。照路線說,黃瀾生是應該打從這裏走的。他本也安排從這裏走。但是舉眼一望,也和督院東街情形一樣,在街上站成隊的全是兵,全是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沒一個普通人在走路。
向南一條是向來就不當道的絲綿街。這時,更顯得冷清清地,沒有兵,也沒有普通人。跨在金河上的古臥龍橋的重檐翹角的橋亭,更其巍然。雖是一條好像生氣很少的街,但在黃瀾生看來,反而感覺平安得多。他於是就取道絲綿街,過了古臥龍橋,走入更爲偏僻、只有不多幾家公館門道而無一間鋪面的光大巷,沿着湯湯流水的金河,靜悄悄地一直走到一洞橋街。
有兵的街道走起來固然有點使人膽怯。但是沒有人跡的街道走起來卻也有點令人心驚。看來,還是該選那些有人無兵的街道纔是辦法。黃瀾生站下來估量了一下,他目前走的是金河南岸的街道,過了一洞橋向西,便是金河北岸的街道。第一條是半邊街,差不多都是綢緞鋪和機房,街道不冷僻,並且有幾家綢緞鋪他還常有往來。像這樣的街當然入選,但是也不對。因爲半邊街向西出去,是青石橋,那個陸軍軍人不是說過青石橋就有巡防兵嗎?走去被阻攔住了,反而不美。他想了想,遂向街的南口走去,再向西是東丁字街。
這條街倒不算怎麼冷僻。街中還有一院大房屋,是湖北、湖南兩省在四川做官的人,因嫌湖廣會館陳舊了,而且首事們大都是已在四川落了業的小紳士、小商人,做起會來,一同起居時,和他們的身分不相稱,於是在湖廣會館之外,另自集資修建了一所堂皇富麗的兩湖公所,用作他們聚會遊燕地方。裏面佈置有一個“音樽候教”即是說請客坐席看戲的座落,黃瀾生曾經應他湖南同寅之請,來坐過席,看過戲。這時,兩湖公所也和這條街中其他一些公館、門道、院落一樣,兩扇黑漆門扉關得死緊。
走到西丁字街纔看見了人。黃瀾生放緩腳步,吁了口氣。不但感到頭上背上全是汗,並且兩隻腳脛也確乎覺得有些疲軟。尤其討厭的是那個皮護書。穿着馬褂靴子,而手上抱着一個皮護書,這成什麼名堂!再向上一望:天更陰沉,雨好像等不到一頓飯的時候便要下了。“唉!如其有乘轎子坐上,多好喲!”
留心一看,一家鋪面雖也闔上了鋪板,但也敞開着兩扇鋪門。門外也有兩個人,一個年輕些的站着,一個業已中年的銜了一根短葉子菸杆蹲在檐階邊。就人的模樣而言,很像轎伕。再看屋檐口一塊不很觸目的吊牌,標題着“易洪順花轎執事行”,豈不就是轎鋪啦?
“轎子,打一乘出來!西御街!”
兩個人都不開口。只那年輕一些的人泛起紅沙眼瞅了他一下。
黃瀾生再把吊牌看一遍,沒有錯;又進前兩步走到鋪門口,伸長脖子向裏面一望,不是轎鋪是什麼?三面靠壁的通鋪上還橫七豎八地睡了幾個人,架子高處,一排六乘小轎一乘不少,屋角上一個小行竈一個大爐子,兩個人正在那裏做菜,做飯。
“轎子,只要一乘,到西御街!”
毫無動靜。一會兒纔有一個蒼老聲音懶洋洋地答說:“沒人擡。”“開玩笑的話!鋪裏鋪外,睡着坐着的不都是人嗎?”
另一個聲音:“就是不擡!”
“路不遠,充其量五條街嘛,多給幾十個錢,好不好?”黃瀾生的話不是商量,已經近乎懇求了。平常日子,不會有這種聲口的!
“錢是小事,性命要緊囉!……”
就是那蒼老聲音接着說道:“硬對!人無貴賤,性命都只有一條。今天不掙錢,明天還可以掙,今天丟了命,明天就找不回啦!”
黃瀾生故意笑了笑道:“何至於就要命!”
“你沒有看見罷咧!文廟前街的口子上打死兩個在那裏擺着的,不就是雲臺司嗎?”
這時已有四五人,大概都是左右幾家做傢俱出賣的木匠師傅,也在街邊閒望,便圍攏來看。其中一個就搭起話來道:“今天真是個大日子,成都省從來沒有過的大日子!好端端地會開起紅山來。我才從北門上回來,他媽的,大什字那頭,聽說打死三個。東大街、走馬街、院門口,沒一處沒死人……”
另一個人搶着說道:“制臺衙門更多,死了一大壩,滿地是血!”
“開紅山?到底爲了啥?”一個人這樣問。
“他媽趙屠戶殺人,還和你講道理嗎?只能說今天大家背時,碰上了!”
一個老年人叭着葉子菸嘆道:“也是現在的世道喲!從前制臺衙門殺一個人,談何容易!寫公事的紙都要幾捆。人命關天的事,好不慎重。今天不講究這些了。管你啥子人,管你啥子事,紅不說白不說,噼裏啪啦一陣槍,成個啥名堂!說起來,總怪百姓不好,總怪百姓愛鬧事,他們做官人總有理。今天呢?百姓不曾造反,做官人倒胡行非爲起來,你們看,這是啥子世道!”
話一說開,聽的人越多,登時就是一堆。
黃瀾生曉得坐不成轎子,又怕下雨,遂耐住熱汗和疲乏,取了條比較短些的路線,急張忙忙向西御街走去。
五
離大門還有幾丈遠,兩個孩子便像飛鳥似的,從門旁石獅邊跳出,對直向他跑來,一路喊着:“爹爹!……爹爹!……”
黃瀾生顧不得在街上被人看見會議論他有失體統,他已蹲了下去,把皮護書放在衣襟兜裏,張開兩手,讓婉姑撲進懷來;一把抱起,在她紅得像花紅似的小臉蛋上連親幾下。只管做出笑臉在說:“鬧山雀兒!爹爹的鬧山雀兒!爹爹的小乖女!”可是眼睛已經又酸又澀。
又伸手去把振邦的肩膀拍兩拍道:“你們怎麼跑上街來了!……媽媽呢?”
兩個孩子爭着說道:“媽媽急得啥樣……盡等你不回來。……街上人亂跑……楚表哥也沒回來,他在學堂裏。……媽媽說,叫哪個人來找你呢?……全街鬧震了,又不曉得啥子事。……後來,聽說制臺衙門的兵開炮火打死多少人。……你咋個這時候纔回來?……媽媽在轎廳上等你。……”
皮護書交給振邦拿着,兩手挽着孩子,還沒走攏,看門老頭已經滿臉是笑地在大門外迎着道:“菩薩保佑,老爺回來啦!”
羅升也病體支離地扶着一根竹棍站在門房旁邊,帶着苦笑,呻吟道:“哎喲,老爺回來囉!……真莫把人急死!……”
黃瀾生今天不曉得爲啥緣故,一看見家裏人,不管是哪個,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他既懇懇切切回答了看門老頭的歡迎,還站下來問了羅升的病況,好像今天才知道羅升病倒了似的,要不是他的太太在轎廳上大聲呼喚他,大約再五分鐘他的慰問辭還說不完哩!
當然,一看見太太,情況又有所不同,即是說什麼都不顧了。站在旁邊並嘻開嘴巴向他打招呼的何嫂、菊花,全未擠進他的眼睛。他這時的眼睛裏只裝了他太太一個人和遏制不住的兩泡淚水。
他甚至還伸出兩手,要去捉握太太的手。
黃太太眼睛四下一溜,登時飛紅兩頰,裝作要生氣的樣子,把身子一側,說道:“你也學上週宏道的好模樣了,動不動就和人家拉手。……”
振邦抱着皮護書又跳又笑道:“看囉!爹爹要和媽媽行握手禮囉!”
婉姑一下抱住她爹爹的膝頭叫道:“先跟我握一個,爹!……先跟我握一個嘛!”
於是笑聲充滿了轎廳。
菊花伸手向振邦道:“把皮護書拿給我!……爲啥轎子還不打進來?老爺的煙口袋、銅臉盆呢?”
這一下老爺也纔想起了:原來自己是走回來的!
就這時,密密麻麻的秋雨恰像無數條細繩從天上直掛下來。“得虧我奔攏了,不然的話,真不免要淋得跟水雞兒一樣!”
黃瀾生一肚皮要傾吐的話便從這裏開始。一直到一頓飯吃完,——雖然來不及叫火房老張準備新鮮菜,爲了給老爺壓驚,也爲了安慰自己,黃太太還是把昨天吃供飯沒有喝完的允豐正仿紹酒叫何嫂燙了一壺,同老爺對飲了幾杯。——他才粗略地說了一遍。
正洗臉漱口時候,看門老頭進來報說:“郝大少爺來了,在小客廳裏。”
黃太太道:“一定來打聽今天消息的。”
“說不定也有些消息要告訴我。”
“那麼,我也要出去聽聽。”
“當然可以的。兩個娃娃卻不能出去。叫菊花帶去扮姑姑筵兒……哦!我書櫃裏還有幾本《點石齋畫報》,拿去看。”
果然,當主人夫婦一到小客廳,郝又三已像有點等不得的樣子,連女主人都忘記周旋,便衝着黃瀾生叫道:“想不到九里三分的成都公然鬧到了流血程度!瀾生先生,請你趕先告訴我一句,蒲先生他們幾個人可還無恙嗎?”
及至聽說幾個人都被捆綁起來幾乎弄到斫頭,他更臉色慘白地喊叫一聲:“啊也!竟有這樣的事嗎?那麼,不出家嚴所料,倒是躲避了還要好些!”
他更搓着兩手道:“這也怪伯英、梓青、雍耆、表方几位先生太仗恃自己的地位和聲望了,總認爲老趙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韙。也太把預備立憲一句話信真了,以爲新法一實行,我們立刻就是文明國家,以前那些專制黑暗,便不會再有。現在看來,伯英他們,誠如葛世伯所議論的——太書生了。唉!這一個筋斗栽得不輕啊!”
到此,他才從衣袋裏摸出他的孔雀牌紙菸,就主人遞過去的紙捻吸了兩口道:“瀾生先生,大約你昨天也就曉得了吧?”
“什麼事,我曉得?”
“就是今天擒拿蒲先生他們這件事。”
黃太太插嘴道:“昨天舍間供飯,燒袱子。他告了假,沒進衙門去。可是孫雅堂大哥來舍間吃飯時節,也沒有說啥……”
黃瀾生不等她說完,已向郝又三問道:“難道你昨天就已曉得了?”
“豈止曉得,我還同家嚴一道特特跑到蒲先生家裏,並把羅先生、張先生和顏世叔都請了去,把消息告訴了他們。家嚴還再三勸他們暫時迴避一下,免遭老趙毒手。道理講了一長篇,羅先生、張先生都答應了,我也準備去姜牧師那裏找夏洋人去了的,偏偏蒲先生幾句話又將局面翻了過來,大家竟決計不打躲避主意。聽說昨夜打更時候,一個奉教的鐵道學堂學生也因從洋人口中聽見消息,趕着去勸告大家,並且把長途轎子都給他們包好了。但是他們還是一笑置之,認爲是謠言。蒲先生甚至還認爲是老趙故意用的詭計……”
黃瀾生拿着點水煙的紙捻向他一搖道:“請你莫忙說下去。我先問一句,你這消息從何得來?是洋人告訴你的嗎?洋人又怎麼知道呢?”
“我倒不是直接從洋人那裏聽得。說起來,是得之無意,但也太巧了。我認識一個土糧戶,是新繁縣的一個團總叫顧天成,他是一個掛名的耶穌教徒,也是一個熱心的同志會員。他有時進城來,總要到鐵路公司找我談談這樣,說說那樣,和我很要好。昨天下午,我在東珠市巷李家吃了飯回家。剛走到新開寺,恰巧碰着這個顧天成,匆匆忙忙像開小跑似的,向北門城門洞飛走。我喚住他,還沒問他爲啥要這樣跑,他便把我拉到街邊,悄悄告訴我,是住在陝西街的那個姜牧師叫他趕快回去,說成都要出大事情,說不定城裏秩序要大亂。原因是上午洋務局用公事通知現在城裏的各國洋人,尤其是傳教士們,叫他們無論男女老幼,限定下午六點鐘以前,一律遷到四聖祠教堂裏去,以便趙制臺派兵保護。如不依限遷去,那麼,發生非常事故之時,趙制臺兵力有限,就無法盡他保護之責了。夏洋人向姜牧師說,拿目下中國文明進步的程度來看,中國百姓已經沒有仇教的心意,要說有什麼非常事故發生,一定是中國自己的事情。中國自己事情,在目前成都,自然就是爭路風潮。看來,罷市罷課鬧得太久,趙制臺沒法叫四川的紳士聽話,他就沒法管理四川百姓。趙制臺要管理好四川百姓,必然就要四川紳士服從他的意思。他現在一定要用武力來壓制這場風潮。首先,一定要拘捕主持爭路的紳士們。如其這樣一搞,你們四川又會陷入黑暗時代。我們是不贊成趙制臺這種專制壓迫的。姜牧師偶然說了句,既然你們不贊成趙制臺,如其有些紳士到教堂來躲避時,你們肯保護他們嗎?據顧天成說,姜牧師告訴他,夏洋人是點了頭的。因此,顧天成才託我趕快給羅先生報信,要梓青先生也搬到四聖祠教堂去,或者到陝西街教堂去躲幾天。我得了這消息,便先回家和家嚴一說。我還在將信將疑,他老人家倒全信了。他老人家這幾天本來不大舒服,輕易不出房門的,居然強撐起來,叫我跟着,一直步行到蒲先生家。不料伯英先生才那麼固執,一口咬定這是不可靠的謠言,顛轉來還取笑家嚴,說他老人家沒有主見。”
黃瀾生道:“你也應該從旁勸說勸說啊!”
“豈有不說之理!不然羅先生、張先生怎能動心呢?”
“伯英說了幾句啥子話?何以竟能使梓青、表方,不聽你們的勸告?”
“話不太長,但在昨天那個時候聽來,確有道理。所以把家嚴和我都說得啞口無言。伯英先生說:‘說不定也是老趙用的詭計。不然的話,我試問,他既是要以專制手段來壓迫我們,或者對我們有什麼大不利,他爲何要事前通知外國人,甚至說得那麼迫不及待?難道他不知道我們爭路事起,就再三再四告訴人民,這與外國人無干,幾個月來,人民毫無仇外舉動,而且還有外國人來向我們表示同情,甚至如周孝懷所說,連英國領事都願爲我們打電報到北京使館去說話?他爲何要故意使外國人曉得他要動我們的手?這中間就有文章啦。我揣想老趙的意思,就是要使我們知道他要變卦了,好叫我們讓步,自行取消抗捐、抗稅的議案,自行勸告商界開市、學界開課。……’伯英先生因而嘆息說:‘老趙何嘗知道現在是太阿倒持,我們還被人民牽着鼻子在走哩!’伯英接着說:‘其次,就是要使我們聞風潛逃。我們一躲開,自然,爭路事情立刻解體,他就好用武力來強迫商界開市、學界開課。但是你們沒有思考一下,我們在他未動手壓迫之前就自行躲開,人民豈不罵我們軟弱無能?豈不罵我們欺騙了人民?商學各界損害那麼重大,到頭來一無所得,他們能夠不責備我們害了他們?將來還能聽我們的話?還要我們代表他們嗎?不!不!從此以後,民意機關沒有我們!法政這方面當然也沒有我們!我們的名譽掃地!宇宙再大,將無我們立腳之點!你們想一想,可是這樣?’伯英先生的話確有道理,所以張表方先生首先就拍掌贊成。顏世叔還泰然自若地說:‘季和服官幾十年,利害是懂得的。現在國家正在預備立憲,民智大開,非復戊戌時候局面,季和也不敢把我們如何!假使季和存心橫決,則我們日前聯名申請暫停股東會議,靜待查辦,他正好批准,何必還親筆慰留,多此一舉呢?’因此,一班書生真相信老趙充其量只能虛聲恫喝,誰曉得老趙才當了真啊!”
黃太太不由眼珠兩轉道:“這叫作聰明反被聰明誤。可見人太聰明瞭,也不好。”
郝又三仍然在問黃瀾生道:“瀾生先生,依你看,蒲先生他們今後會有殺身的危險嗎?”
黃瀾生想了一想才說:“照常理言,今天不死,以後就不容易再死了。不過也難說。設若季帥真個奉有上諭的話,那麼,隨便哪一天他都可以殺人的。”
“他奉有上諭沒有?”
“依徐保生大令同我們研究來,似乎沒有。”
他太太問道:“總督殺人還要有上諭嗎?”
“自然囉!總督再大,也不過封疆大吏,這生死之權,皇上還不能輕易賜給他哩,除非在打仗時候。”
太太又問:“那麼,今天打死那麼多人,並未奉有上諭,又不在打仗時候,這咋個辦呢?”
郝又三這才注意到黃太太眼流眉動,頗帶一種憤憤不平樣子。心想:“看不出這女人倒還有些鋒芒!卻也問得對!”
黃瀾生蹙起眉頭道:“這就不能講道理了,只能說那些人死得冤枉而已!”他又掉向郝又三道,“我至今還想不通,那班百姓怎麼曉得那樣快?這消息是哪個傳播的?是不是鐵路公司的人搞出來的?”
“恐怕不是的。我已聽說,鐵路公司從早就被巡防軍和警察包圍了,不準一個人出入,現在還沒撤圍哩。”接着他把紙菸蒂向屏門外一丟,站了起來道:“瀾生先生,你今天受驚夠了,好生靜一靜。趁天色還沒有黑,我打算到鐵道學堂去看一看。”
“我在路上聽說,文廟前街不準通過。並且說,打死有幾個人。恐怕鐵道學堂也被兵圍了吧?”
“文廟前街也打死有人?……大什字大清銀行門前也打死有人!聽說還是一個街正。就因爲那裏的槍放得密,聲音很大,才把家嚴嚇了一跳,硬不准許一個人出大門。所以直到這時,我才冒雨出來打探一下消息。”
黃瀾生才注意到郝又三腳上是一雙舊皮鞋,已濺了好些泥漿。
“我以爲你坐轎子來的。正待問你下了雨後,街上還好走嗎?”
“雨不住點,街上行人當然不多。不過坐轎子太惹人注意了,不好,並且好幾處大街街口都扎有巡防兵,關着柵子不準通過。我是打着雨傘,專找那些偏街僻巷,沒有柵子,沒有兵的地方鑽來的。”
黃瀾生笑道:“我還不是這樣回來的?可謂英雄所見,大略相同!”
六
主客已經來到大門外,郝又三已經把雨傘撐開,已經在向主人告別,濺有泥漿的舊皮鞋已經步到石板鋪的臺階邊了,突然一個年輕人從密雨中一溜一滑地走來。他那樣會走爛泥路:高高挽起的毛藍布褲腳下面露出來的白白淨淨的小腿肚上雖也濺了一些泥巴點子,但是不多;甚至光腳上穿的那雙草鞋也未着泥漿糊得眉眼不清。也打了把雨傘,因爲頂着風雨,傘打得很低,幾乎把頭部完全遮住;一丈內外,還只看得見項脖以下披在身上的一件舊得快要化絲、變得不知本來是何顏色、大得更不合身的綢裏緞面夾小襖。
但是郝又三就從那件原來並非夾小襖而是他穿過好幾年的阿儂袋上面,認出了來人。
“這樣會走爛泥路!我默倒是哪個,原來纔是你——高升!”
高金山跨上臺階,旋收雨傘,旋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今天大少爺可受了驚啦……”
“你是高升嗎?”黃瀾生怔了一怔才問。
“是的,黃老爺。我已經替楚先生送過一次信……”
“你也是高金山!”
“現在名字是叫的這個。”他已從汗衣荷包裏取出一封信,交與黃瀾生道,“這信,也是楚先生特別叫送來的。”
黃瀾生一面接信,一面在問:“楚先生呢?”
“走了,在下雨之前,就同着五六個人揹包打傘走了。……”
黃瀾生來不及看信,便問郝又三道:“高金山就是高升,你一定老早就曉得了的?”
“不管老早,也是今年春天才在學堂裏碰見的。這件夾緊身便是那時送他的。”
“那麼。一件事同你私下談一談。”黃瀾生又掉向高金山說道:“你到門房裏去坐一下。說不定看了信後,我還有話要說。”而後他才放低聲音,湊在郝又三耳邊說道:“我今天從制臺衙門走回來,才懂得沒一個底下人跟隨着,不特諸凡不方便,甚而走到有些僻靜地方,像金河邊、一洞橋那一帶,鬼都不生蛋的,孤單單一人走着,實在有些膽寒。目下羅升的病還沒有好,就好了,我看他那個癆病框框,也只能留在家裏做點小活路。所以楚用曾經舉薦高金山來幫我,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用人不用人,是你的權利,怎麼問起我的意見來?”
“如其高金山不是高升,那我就用不着問你了。”
“你的意思,是否以爲高升曾經拐過我家丫頭,你現在使用了他,怕我說你收藏奸宄嗎?哈!哈!如果這樣,瀾生先生,那你還是一副腐敗腦筋,算不得維新人物啊!”
“我不曉得你早已知道了他,並賜過他衣服。但還有一點,你倒是維新人物,恐怕你府上的人未必人人如你。我擔心用了他後,將來帶到你府上來,該不會惹出啥子閒話吧?”
“決然不會的!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就可以大放其心了。……高升和春秀——你曉得的,就是他拐走的那個丫頭。在今年三月裏一天,還特別帶上他們的三個娃娃,買起點心,到舍間去過一次。……當然,事前由我疏通好了。他一家去,作爲歸門請罪,我們全家哩,一字不提,作爲既往不咎。兩夫婦倒也伶俐,不到半天工夫,居然把老爺、太太、少奶奶巴適得眉花眼笑。二小姐當然不用說了,臨到擦黑走時,二小姐給的東西格外多。我想,三叔和春蘭要是在家裏,也會送些衣物的。……”
黃瀾生不等說完,已嘻開嘴脣笑道:“早知如此,我今天也不致擔驚受怕。今天不是得虧兩個同寅的家人跑進跑出,就連衙門裏那些驚人消息還未必知道哩。你說身邊沒一個得力的家人,怎麼行啦!”
郝又三再一次把雨傘撐開道:“就爲了這一宗,我也贊成你把高升用上。只有一點:他現在有老婆、有娃娃的人,要供家養口,若果按照我們已往用人的工錢,只怕緊了點。”
“老弟,你放心!我雖然腦筋腐敗,這點兒人情世故,我還懂得!”
郝又三忽又把雨傘收上道:“高金山剛纔說,楚用走了。還說,同着一夥人揹包打傘走的。你看看他信上是咋個說的。我想,這些學生們之走,該不會和今天的事情有幹吧?”
“當真,我還忘記了看信!”
及至把信紙抽出,卻因寫的字太小,老光眼鏡又未在身邊,只好遞與郝又三道:“你代看吧,我這雙眼睛嘍!……”
“好潦草的字!……哦!是這樣的。楚用告訴你,前兩天在各處散發的那種《川人自保商榷書》原來是高等學堂一個學生叫閻一士這人搞的。他今天在正午時候,聽見蒲伯英、羅梓青諸人被邀入制臺衙門,便直接打了兩次電話給老趙自首。到下午,果被一名軍官帶人到學堂抓了去。於是學堂裏便傳遍了。說,但凡與爭路風潮有干係的學生,都要被逮。他們學堂裏的謠言更兇。說,屠致平把幾個參加同志會人的名單已開送到制臺衙門去了。並且聽說街上很亂,死的人不少,走的人也不少。他們幾個人只好出城暫時躲避。請你二老原諒他沒有趕回來和你們告辭。……真沒有想到,《川人自保商榷書》是閻一士搞的!我還是不敢相信,或者楚用聽見的仍不免是謠言。”
黃瀾生無意識地把手一揮道:“這個人好不膽小!爲啥不到我家來躲,卻跑出城去躲?”
郝又三猛然想起丁未年尤鐵民躲在他家,使他一家人提心吊膽的情形,便道:“以我家的經驗來說,你倒是不要存這希望的好些!”
“信上只說了這一樁嗎?”
“只這一樁。信末批了一筆是:‘高金山事,請表叔速決。聞屠監督已決心開除之矣。’我看,你此刻就和高升說明白,明天就叫他來上工,於你不是也方便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