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亥年十月初七日,成都果也獨立了。這一天,是公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後於武昌起義一個月又十九天。
你們要知道這一天的成都獨立,是一種什麼性質嗎?你們想知道搞這件大事的人,他們具的是一種什麼頭腦和什麼想法嗎?那我介紹兩個文件給你們,請你們自己去領會好了。
第一個文件:大漢四川獨立軍政府宣言:
吾漢族苦壓制久矣!今一旦脫專制之羈絆,爲政治之改革,豈非吾川人日夜所禱求而引以自任者耶?夫川人以爭路與政府相抵抗,猛厲進行,萬死不顧,不二三月間,天下土崩;各省次第宣告獨立;吾川燦爛光華之大漢獨立軍政府,而於今日告其成;此非吾同胞同心協力,軍人之一致進行,而吾入團得以食其果歟?此後,增進人民之幸福,發揚大漢之威靈,當與吾川七千萬人共謀之!唯有一言以正告於吾川七千萬人者:則大漢四川獨立軍政府之宗旨,基於世界之公理,人道之主義,組織共和憲法,以鞏固我大漢聯邦之帝國,而與世罔極,所當與吾川七千萬人子子孫孫共守之!
黃帝紀元四千六百九年十月初七日,軍政府告。
第二個文件: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蒲、副都督朱,佈告全省各道、府、廳、州、縣,陸、防營各軍,各局、所官紳商學各界文:
現在四川僻省,同時實行獨立。省城設立政府,均須取決公議;事事務持和平,力求寧人息事。外國人及教堂,我省行政官吏,滿洲駐防人民,一律照常待遇。省外同志民團,已達圓滿目的,急宜釋兵歸農,大家力圖新治;從前損失喪亡,優予撫卹賑濟。舊日敝政苛捐,急籌減除廢棄。至於社會秩序,務求安靜如昔。凡我士農工商,一切各安生業。所頒條件禁令,大衆均須注意!從此共享太平,同盡國民天職!
黃帝紀元四千六百九年十月初七日,實貼勿損!
而且這兩個文件,除後一個六言韻示形式的文告,系軍政府祕書局人員的傑作外,頭一個文件,因爲太重要了,由一些人草創,由一些人潤色,由一些人修飾,用後世的詞句說,叫作集體創作是也。這集體中,沒有人想得到竟有周善培、楊嘉紳這兩個號稱大手筆的清朝官吏。(趙爾豐那篇宣佈四川自治的,使許多人幾乎念不斷句,更使許多人不瞭解說些什麼的妙文,據說也是他兩個搞的。)
周善培、楊嘉紳、王棪、路廣鍾這四個人,差不多早點剛罷,便穿戴整齊,周善培一人是長袍短褂,官靴小帽,楊嘉紳、王棪、路廣鍾三人是沒有徽章的軍裝,不過四個人仍都在腦後拖着一條梳得溜光的髮辮,比任何人都早趕到皇城裏來。爲的是要向正副都督和行將發表的九個部長(因爲鹽政部部長,已經商定,仍由楊嘉紳繼任。這是在磋商條件與組織時候,他就拍了胸膛,聲稱四川鹽政,引案複雜,兼有濟楚、濟黔的糾紛,非他留任不可。大家想了想,確也想不出一個比他更行的人。所以他儘管是舊官吏、安徽人,還是答應了他)道賀道喜。
時候儘管這麼早,都督的會客室裏,已經人衆濟濟,議論紛紛。
楊嘉紳頭一個掀開門簾進去。幾個認識他的人都叫喊起來:“呔!這下好囉!智多星來了,可以請他判定一下。”
判定什麼?原來關於正副都督就職行禮時候,應該穿着什麼衣冠?
有的說,在服制沒有頒發前,還是現在通行的便衣小帽就好。
有的說,那怎麼成!首先,馬褂、瓜皮帽便是清朝的制度。況乎這種伊古未有的大典禮上,穿一身尋常便服,也不慎重。既然兩位都督都剪了髮辮,不如就穿洋服的好,因爲獨立自治,本是採自東西洋,精神是舶來品,外表也應當是舶來品。
有的說,倒也可以。不過中國是積弱之邦,自從戊戌變政,舉國上下就在倡論振軍經武。今日之事,無異革故鼎新,吾人更應該提倡尚武精神。所以兩位都督在就職時,最好以身作則,都穿軍服佩刀,也使人民耳目一新。
因此有人喊着:“彥如!彥如!你來裁判一下,三種辦法,何者爲是?”
楊嘉紳先與衆人打了招呼,有的鞠躬,有的點頭,有的甚至拉手,只是免去了作揖。還笑着謙遜了兩句:“兄弟識見卑下,何敢決此大計!”及至衆人再三要求,他方沉吟了一下道:“請教諸公,副都督穿什麼服裝?”
“當然是軍服。”
“那麼,正都督爲何又不穿軍服?”
“正都督專管文事,不問軍旅,怎好穿軍服?”
主張尚武精神的先生連忙插嘴說:“這又不然啦!正副都督雖說地位相同,然而正都督到底比副都督大一些,副都督到底要聽從正都督的提調,猶之從前總督之能管理巡撫一樣。可見正都督還是能夠過問軍旅之事。僅只是間接過問,而非直接過問罷了。所以鄙見,兩位都督都該穿軍服。”
楊嘉紳把大拇指豎起向那說話的人一比,並且極爲認真地道:“有理之至!我還要加一層意思,那就是兩位都督行禮時,站在一起,一位穿的是金碧輝煌的軍服,佩着金把子指揮刀,挺然而立,既威風,又莊肅。而另一位哩,不管穿什麼衣裳,即令是西裝吧,相形之下,總要差些。所以就觀瞻而論,兄弟以爲要穿軍服,兩位都穿軍服,要穿便服,或是西服,兩位也該一樣。平常可以不如此,然而在今天這場禮節上,實在應該再加研究……”
王棪正在同別兩個比較熟悉的人周旋。聽見了,特別走過來插嘴說道:“楊彥翁之言,確有見地,我們應該多加研究。聽說今天行禮時候,英、法、德、日四國領事,平安橋天主教堂大主教和司鐸,四聖祠、一洞橋、陝西街各個耶穌教堂的牧師,還有女洋人,還有幾個醫院裏的洋醫生和南臺寺五會學堂的洋教習,還有高等學堂、陸軍小學堂的日本男教習和淑行女子學堂裏的那個日本女教習,都要來參觀,都要來致賀。大家想想,有那麼多東西各國貴賓賁臨,這關係多大!若果稍有差池,不但貽笑外人,說不定將來有什麼交涉時候,還會出一些岔子哩!”
路廣鍾一進門來,見人就稱“賀喜”;見人就道歉說,來遲了,沒有幫上忙,“兄弟我歷來就贊成維新,贊成自治。並且歷來就衷心欽佩諸位先生的改良手續。想當年,兄弟我在梓潼宮當署員時候……”
不提到梓潼宮倒還罷了,好幾位學界名宿一聽見梓潼宮,猛然想起他路廣鍾便是從梓潼宮當警察署署員起,專與學界爲仇,藉以巴結上司,升官晉級,從一個捐班縣丞,保升到即補知縣;宣統元年南校場運動會上,他支使巡警教練所警士,用刺刀戳傷學生,鬧成流血慘案,他便被委署邛州直隸州知州;保路事起,他更紅了,資格已是候補知府,充任着巡警教練所總辦,趙爾豐十分信任他,加派他爲四城總稽查,手上有一千多訓練有素、器械犀利的警士,更是威風凜凜,幹了不少罪惡;七月十五日製臺衙門流血之際,他叫人到聯升巷放火,趙爾豐要蒲、羅等人謀反叛逆罪證,他就通過尹良,製造出“鐵道學堂井裏撈印信,梓潼宮殿樑上搜盟書”的喜劇。因此一提到梓潼宮,大家心頭活像燒起一把烈火。本來在同他應酬的人,都沉下臉,閉着口,有的轉過身去,有的走出房門。幸而都是性情和平、涵養有素的讀書君子,纔沒有當面給他下不去。僅僅一個什麼學堂監督,年齡不那麼大,是非之見尚難泯沒,因才冷冷地向他說道:“路太尊,這裏沒有你這等人插得下手的事。你實在閒不慣,不妨到祕書局去。那裏正待寫文告,還差幾個寫手。”
路廣鍾連忙鞠躬應諾道:“是極!是極!兄弟我立刻過去。”
今天軍政府裏任何人都變成了他的上司,他安得不使出通身解數來承奉維謹呢?
路廣鍾一溜走,王棪覺得氣氛不對,藉口說到別處去參觀,也跟着溜了。
就這時候,蒲殿俊手上拿着一張紙,急匆匆掀開門簾進來道:“聽說周孝懷先生來了。在哪裏?在哪裏?”
周善培因爲有些人對他招待得並不如其想象那麼熱情,心裏頗不高興。他自以爲今天四川能夠鬧到獨立,差不多從頭到尾全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比方說,找吳璧華去勸說趙季和的,是他;在電話上向趙季和剖析利害,使其明白讓端午橋聯絡紳士,宣佈獨立之害,與夫交出政權,進退自如之利的,是他;鼓舞邵明叔等敢於向趙季和要求政權的,是他;草擬條件,使趙季和放心退讓的,是他。他在趙季和心目中,還幾乎成爲四川獨立派的代表。前天夜裏,忽然有兩個人跑到制臺衙門,要面見趙季和。自稱是羅梓青派去索取總督關防,並立地要把已經封好,準備次日交去藩庫收存的銀質關防取去。趙季和莫名其妙,打電話問他如何應付?是他用電話質問蒲伯英、羅梓青。據說,並非羅梓青所派,但答應立即叫人到制臺衙門,把那兩個自稱奉命行事的莽漢抓回去懲辦。雖然一點小波折,然而趙季和如其不通知他,而竟自藉此翻臉,是可以釀成大故的。由此觀之,只這麼一丁點,他的功勞也就不小。但是這個時節,似乎大家並不感到他於四川獨立有如此大功,相遇之間,仍是那種淡煙暮靄樣子,反而不如應酬楊彥如周到親切,這已有點令人生氣了。接着,那一句“這裏沒有你這等人插得下手的事”,他更疑心說這話的人大有“取瑟而歌”之意,明說路子善,其實在責斥他周孝懷。若果不在今天這個地方,他早已把那個人揪過來,罵他一個狗血噴頭,像這樣負義忘恩之徒,尚能讓他廁身於縉紳之間?即在此地此時,他也斂起了笑容,默默然退坐在一個爲人所不注目的角落裏。
“聽說周孝懷先生來了。在哪裏?在哪裏?”
周善培不禁又喜笑顏開,連忙起身應道:“伯英有什麼大事,又要問道於區區了嗎?”
“嗬!孝懷在這裏!”蒲殿俊的油黃臉上含着笑意,但眉頭卻鎖在一處,走到他跟前,“就是這篇宣言的問題。大家起了幾篇稿,我看都不妥當。今天早晨,我自己來動筆。不曉得什麼原因,總寫不好。這已是第三道稿子了。務必請你斧正一下。”
周善培定睛看了看蒲殿俊,只見他目光散漫,臉色晦滯,神氣也不似平日那樣安詳,而是有些慌張,有些恍惚的情態。遂笑說:“伯英,是怎麼的?這點小事,也要你親自動手?你現在不同了,應該謀其大者遠者……”
蒲殿俊瞪起帶有倦意的眼睛,說道:“這宣言,能算小事嗎?要對人民講清我們大漢軍政府的政治,既與前朝不同,又與革命有異,而文章又要典雅厚重,不能像寫策論那樣縱橫馳騁!這是大漢軍政府第一篇文告,若或稍有毛病,會叫人說話的!”他跟着就把那張文稿遞給周善培,“我想來,還是得煩你斧正一下。你到底是大手筆,你給趙季和代筆的那篇東西,就很好!”
“並不是我一個人搞的,楊彥如也與有力焉。”周善培把站在旁邊的楊嘉紳瞅了一眼說。
“那好!就請你們兩位會同斟酌好了。不過,我的意思,這宣言和其他辯論文章不同,只把我們的政治表白清楚了就行。以往的是非不好措辭,那就不必提它……或者略帶一筆也可以……總之,以簡單平妥爲主。大家擬的幾篇,都掌握不住這分寸,所以我纔打算自己動筆的……現在託了你們二位,我就放心了……”
說話之間,已經有好幾個人來請他過去,說有要緊事商量。尤其重要的,是朱慶瀾已將佩有上將徽章的軍服取來,要請他去試穿。
周善培拿着那張寫滿了行書的文稿,把楊嘉紳的膀膊一拍,道:“走!我們找個清靜一些的房間去。”
兩個人走到天井中,看見四下無人,楊嘉紳湊到周善培耳邊,把聲音壓得只有他才聽到的程度,問道:“孝懷,你看新政府的情況怎麼樣?”
周孝懷止了步,向四周的房子環顧了一下(這裏是貢院時代正副主考垂簾閱卷地方;後來改辦留東預備學堂時,是監督辦公所在。是個四合院子,庭院雖小,卻還雅靜),然後轉過半身,特意將文稿舉在跟前,使得隨便從哪個房間的窗口望去,都會認爲他兩人是在磋商文字似的。這才輕聲說道:“似乎有點亂。你以爲如何?”
“不只有點亂,老實說,是毫無頭緒!我適才同那幾位先生談了談,除我之外,其他幾位部長都還沒有決定,個個都要出來擔任一席,以致伯英到此刻還沒安排發照會。我看伯英這個……”
“怎麼樣?”
楊嘉紳把頭擺了兩下:“名不符其實!”
“我也有此感覺。這位先生,平日多麼精明,不光是有口,而且也有手。沒想到黃袍尚未加身,他就有點昏了!你看這篇文章,哪裏像一個解元公的手筆!口頭說得那麼有條有理,何以一下筆就完全不同?從這上頭,也可看出他腦子的確有點不大對。這真出人意料之外,唉!”
楊嘉紳眼睛幾眨道:“還有一件事,不知你感覺到嗎?房間裏的人個個都在歡天喜地,唯獨羅梓青一個人冷眉冷眼。說起來,他與伯英的關係,直如四川人說的‘一把蘿蔔難分彼此’,縱然副都督一席,未能如願以償,而一個部長,總可到手。在今天這個日子裏,也不應當形諸顏色。但他……”
“你還不曉得前天夜裏,竟自有兩個渾蛋,去向趙季帥逼索總督關防,幾乎使季帥翻了臉。據說,那兩個渾蛋,就是此君暗地派去,伯英完全不曉得。”
楊嘉紳吃了一驚道:“居然有這樣事情發生!那麼,以後的問題就多啦!”
周善培仍然表示樂觀道:“也不見得。一羣書生……”
“嗯!不可小視之。爭路風潮,豈非一羣書生鼓動起來的?”
“然而若不是依賴同志軍、民團、袍哥、土匪的力量,又哪有今天?……”
二
差不多綿延了半個多月的陰沉沉的天氣,到今天早晨,算是結束了。早飯時候,薄霧散盡,難得見面的太陽照紅了全城,把街頭用長竹竿從屋檐口撐出的白布旗,都染成了很好看的粉紅色。
傅隆盛在肩頭上披了件已在翻紅的青羽紗馬褂。這是一件光領口、大袖管、對門襟、綻着黃銅圓紐的老式馬褂。這馬褂,和穿在身上那件又短又闊的醬色斜紋布面薄棉袍,都是前年爲了去一個親戚家吃喜酒,被老婆百般慫恿,才鼓起大勁,邀了一個內行,同到新街估衣鋪,和一班極會做生意的老陝,磨了幾小時的嘴皮,纔買到手的。這兩件只有四成新的、款式過時的衣服,穿在老頭身上,不但他自己感到很舒服,很合適,就在旁人眼裏,十有九個也彷彿覺得硬是他自己縫的,自己穿舊的。
傅隆盛叭着他那根已被煙油浸得通紅的葉子菸杆,踱到鋪門外;先仰頭把天空望了望,又伸長脖子把街的兩頭望了望。天空是碧澄澄的一片。不稀奇,但凡晴正時候,便這樣。街的兩頭,若只是看見人來人往,也不稀奇,哪一天不是這樣?但是今天到底有一些稀奇景緻:好多家鋪戶果都在檐口上挑出了一面比方桌大、也有比方桌小的白布旗。旗在微風中飄蕩,雖然素淨一些,可是多了,也好看!
一看見旗子,他便回身向鋪子內吼叫道:“快點嘛!你們來看,哪一家不是早把旗子掛出來啦?”
小四一面尖聲尖氣回答他師父:“就搞好了!”一面催他師孃,“幾針串起來就完啦,縫那麼結實做啥子!”
掌櫃娘抽着針道:“龜兒子,曉得啥?不做結實點,風一吹,就會脫線的。”
王師從後面天井裏拿了一根竹竿出來道:“只有這一根長點兒,就使這一根吧!”
掌櫃娘瞄了一眼,立即叫喊起來:“要不得!這是我曬過褲兒,晾過裹腳布的!”
小四笑說:“一正壓百邪。國旗不怕你這些東西它。”
傅隆盛與王師都支持小四的見解。其實不支持也不行,因爲的確找不到比這根再長一點的竹竿。
國旗樣式,是頭夜打二更前後,田街正纔到皇城領了出來。即刻叫打更匠傳鑼,在街公所開了個臨時緊急會議,把這事情交代給衆人說:“軍政府吩咐的,都督在明天正午行就職典禮,每街要舉代表兩人,去皇城道喜。從明天早晨起,各家都要把這旗子懸掛到屋檐口——用一根長竹竿挑到屋檐外頭。這叫國旗,不準一家不掛。不掛,就不算大漢人民。”
登時有人發出了聲音:“那咋搞得贏!明天一早!現刻是啥時候呀!”
田街正在不大亮的三芯油燈光下大聲說道:“搞得贏的!聽我說嘛,樣式很撇脫,不像黃龍旗那麼麻煩……慌個球呀!聽我說……只是一幅白布……啥子白布都行。軍政府說過,土布也使得,洋布也使得,竹布也使得,只要是白的……還有,還有,聽我說!……在白布當中,畫個大圓圈,圈子裏寫個漢字。對!漢字表示漢族,我們獨立,就是漢族光復,所以我們稱大漢軍政府……還有哩,聽我說!漢字要用紅寫。當然,當然,圓圈用墨畫。不過,還有呀……聽清楚!在中間那個大圓圈外頭,還要畫十八個……大家記住!是十八個小一點的圓圈!對,對……多半是代表十八行省,所以多一個不好,少一個也不好。大家記得不記得?記不得,我再說一遍!”
其實不止一遍。田街正至少說了三遍。說頭一遍時,他自己對於這新國旗的概念,並不十分清楚。說了幾遍之後,他幾乎覺得那國旗已具體飄拂在眼面前了:一幅白布當中,用墨畫個大圓圈,圈內用紅寫一個漢字,大圈周圍,又用墨畫十八個小圓圈。就這樣,也還發生了一些問題:大圓圈要好大?小圓圈該好小?十八個小圈,如何排列才合適?紅漢字,寫楷字,還是宋體字?最要緊的是,這幅白布旗該好長?好大?大衆一時沒想到問。就問,恐怕田街正也沒法交代。因爲軍政府根本便未向他講到這些。大家是那樣忙法,能夠及時把全城街正傳去,吩咐了派代表,做國旗,這已經是一件了不起的舉動!
因此,傅隆盛高高興興回到鋪子(他高興,並不是被街衆推舉出來,明天得以代表資格,同田街正去到皇城觀光道喜;也不是由於漢族光復。只是趙屠戶垮了臺,稍稍出了他心頭惡氣,至少也算代他徒弟小四報了七月十五日在督院上的一彈之仇),叫老婆把預備做油布傘的、尚未染色的白土布拿出一匹來,正待下剪,王師問:“你這國旗,要多長多寬嘛?”
老頭猛地把光額腦一拍道:“當真,要多長多寬?”
幾個人商量之下,本着“諳到做”的原則,用兩段窄土布拼成一幅三尺四寸見方旗子。但是畫墨圈、寫紅字這兩項工程,不但沒把柄搞得周正;而且一塊巴掌大的硯臺,小半錠九如墨,也磨不夠需要的那麼多濃墨汁,更找不到寫漢字的紅。怎麼辦呢?得虧掌櫃娘指點,纔拿到順城街一家旗幟傘扇鋪去請人書畫。
找旗幟傘扇鋪解決問題的,不只傅隆盛一家,抑且不只鹽市口一處,又是臨時發生的嶄新工作。掌櫃先不接手,說是不曉得怎麼做。有人把在軍政府模來的一張草圖交去,掌櫃才點了頭說:“那麼,等我們默計好了再動手,破住熬個夜,你們明早來取東西。各人打記號,搞錯了,我不管。”
次日清晨,小四前後跑了四趟,旗子倒取回來了,卻要自己做穿竿。當然,這是掌櫃孃的事,只好等她把早飯弄好,大家草草吃完,王師被派去洗碗刷鍋,掌櫃娘方慢條斯理來動針線。
國旗懸掛停妥,連掌櫃娘都走到鋪子外頭,仰起頭來看了看。不過她只是看了看,什麼表示都沒有,仍然走進鋪子的後進,做她二十幾年來永遠做不完、也永遠感生興趣的家務事去了。
田街正拄着一根又粗又長的葉子菸杆走了來。
“正好,傅掌櫃你還沒去耗子洞吃早茶!”尚未走上階沿,便這樣在打招呼。
“有話說嗎?好嘛,一起到耗子洞去。”
“不囉!就在你這裏商量一下算了。”
兩個年紀相差不遠的老漢,面對面地靠櫃檯坐下。小四拿紙捻來,把兩支生葉子菸卷都給點燃。
田街正叭着葉子菸,把傅隆盛周身端詳了遍,從頭上一頂雖不常戴,但已發亮的青洋緞棉瓜皮帽,直到紮腳套褲、白布琢襪和一雙老家公樣式的青絨棉鞋。於是咧開嘴皮,露出幾顆又黑又黃的牙齒,說道:“把你這身過新年、吃喜酒的鬼皮,都披掛起來了!”
傅隆盛也笑道:“叫化子買米——只有這一升(身)嘛!”
“說是正午纔去,你這麼早就打扮好了。”
“橫順今天不做活路,早點穿規一,免得走時再換。你曉得,我背心一受冷,齁病就會發作。”
兩支葉子菸,你噴一口,我噴一口,半間鋪子都充滿了刺鼻氣味。
“你說找我商量。到底是啥子事情?”
“有人說,大漢光復,就是反滿,頭一樁緊要事情,應該把帽根兒剪掉……”
“唔!我也聽見有人這麼說。說帽根兒是清朝入關才興起的制度,好多人就因爲不肯剃頭髮、梳帽根兒,遭斫了腦殼。那時節,剃頭匠都帶有聖旨在擔子上。違旨者斬!所以剃頭匠才叫待詔,剃頭擔子上也才豎一根帶斗的小旗杆。”
“……並且說,今天進皇城去的代表,都該把帽根兒剪掉。若其不然,就有這個東西,也不準進去。”說時,從懷裏取出兩條寬寬的白竹布帶子。一打開,便看出上面用濃墨寫着“鹽市口街道慶賀代表”九個大楷字。
傅隆盛連忙把布條取過手,問道:“是軍政府發的嗎?咋個用法?”
“軍政府只發了個樣子,我們自己做的。說是斜挎在左邊肩膀上,兩頭拉在右腰眼處拴個結子。”
傅隆盛點頭讚許道:“想得好!有這個東西,也纔有分別。不然,那麼多人曉得哪個是代表?哪個不是代表?”
“可是帽根兒呢?要剪不要剪?我找你商量的,便是這件事。”
傅隆盛叭着葉子菸,一面伸手到腦後,把一條細得與大指頭差不多的髮辮,從肩頭上拉到前面,眯起眼睛看了看:不很烏黑的髮辮當中,已經雜有不少銀絲!覺得在自己身上生長了六十幾年的東西,一下把它去掉,雖然不癢不痛,但心上總有點不大自在……
街上忽然嘈雜起來。正在行走的人,都不由佇了腳。就這時,從錦江橋頭擁過來一羣從八九歲到十二三歲的男娃娃,一路跑,一路跳,一路又在笑喊:“你們看啦!看斷尾巴狗……看假洋人……哈,哈,哈……呵,呵,呵!……”
對街鋪子上的人都跑到街邊看熱鬧。田街正也站起來要走。
跟在小孩子後面走來一羣學生模樣的人,全是剪了髮辮的。有兩個人的頭上,各戴一頂有遮陽的方格子呢帽,是洋人常戴的那種樣式;一個戴一頂平頂草帽,倒是學生哥的帽子。其餘幾個,都是光頭。走在頂後面的一個又瘦又高的學生,不但剪了髮辮,還穿了身淺藍色洋裝。腳上一雙又長又大的黃皮鞋,走起來似乎很吃力。衣裳褲子顯得又單薄又不合體。看樣子,太陽尚未將他曬暖和,使得他瑟瑟縮縮把一雙手插在褲袋裏,把兩個肩頭聳過了耳朵,好一種寒乞相!
這一羣學生從鹽市口一轉拐向東御街西頭走去。儘管被娃娃們在前頭惡意嘲笑,被街上行人和兩邊鋪家戶的掌櫃、夥計、徒弟們滿懷驚異地追着看,逼到身邊看,好像已習慣了,不但一個個面不改色,有一兩個還故意打着哈哈道:“有啥稀奇?等不到好久,大家都一樣的!”
田街正看見沒有什麼事故發生,又退回來坐下,把銅菸斗裏的菸蒂在階沿石上磕下,順便吐了一泡口水,說道:“剪了帽根兒,不大好看,我覺得不忙剪的好。”
傅隆盛嘆了聲道:“好看不好看,這話也難說。現在剪帽根兒的不多,看起來有點不順眼。剛纔那個學生講得對,等到大家都一樣了,你一個人拖了條長帽根兒在背上,人家又會笑你不合衆。我的意思,並不在好看不好看上,我想不通的是,獨立就獨立,卻爲啥子一定要學洋人,瓜皮帽不戴,要戴遮陽帽?暖暖和和、大大方方的中國衣裳不穿,要穿那繩捆索綁、薄飛飛的洋裝?這樣搞法,豈不是獨立之後,顛轉投降了洋人?”
“對!硬是這麼的!”田街正把煙桿在石條上一杵,好似加重他說話的力量,“不過我們的帽根兒,今天到底剪掉的好?不剪的好?”
“看光景,這條帽根兒一定保不住。我想等大家都剪掉了,再剪不遲。”
“若果進不去皇城呢?”
傅隆盛沉吟了一下道:“我看你的帽根兒,同我的一樣,都細得跟耗子尾巴差不多的。我們拿簪子把它撇在腦頂上,用帽子一扣,不是就遮過了別人的耳目?”
“嘿,嘿,你這個老頭兒,真會想法子!”
三
說是正午行禮,但從吃早飯時候,各街各巷的人衆已一羣一浪地向皇城擁來。
好多人都以爲這個皇城就是三國時候蜀漢先主劉備即位登基的地方。其實,它和劉備並無絲毫關係。它在唐朝時候,靠西一帶,是有名的摩訶池;靠東一小塊,是節度使府,大家耳熟能詳的詩人杜甫,曾在這裏陪嚴武泛過舟,還作過一首五言律詩。唐末五代,王建、王衍父子的前蜀國,孟知祥、孟昶父子的後蜀國,即就此地大修宮室苑囿,花蕊夫人作了宮詞一百首來描寫它的繁華盛景。但到南宋詩人陸游來遊覽時候,已說摩訶池的水門污爲平陸,大概經過元朝的破壞荒蕪,摩訶池更汙塞乾涸了許多。明太祖朱元璋封他第十一愛子朱椿爲蜀王,特意派人給修一座極爲雄偉的藩王府,據說,正殿所在恰就是從前摩訶池的一角。明朝末年,張獻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國,藩王府是大西國皇宮。張獻忠由於情勢不妙,退向川北時,實行焦土政策,藩王府在一夕之間化爲烏有;而且十八年之久,成爲虎豹巢穴。清朝康熙十幾年,四川省會由保寧遷還成都,才披荊斬棘,把這片荒場,劃出前面一部分,改爲三年一考試的貢院,將就藩王府正殿殿基修成了一座規模不小的至公堂(與藩王府正殿比起來,到底不如遠甚。因爲擺在旁邊未被利用的一些大石礎,比至公堂的柱頭不知大多少倍,而至公堂的柱頭並不小),又將就前殿殿基,修成一座頗爲崇宏的明遠樓。史書和古人詩詞所記載詠歎的摩訶池,更從明藩王府的西池,縮小到一泓之水,不過幾畝大的一個死水塘,然而大家仍稱之爲摩訶池。猶之這個地方儘管發生過這麼多的變遷,貢院也有了二百多年曆史,而人民還是念念不忘,始終呼之爲皇城,還牽強附會,硬說它是三國時候的遺址,都是一樣不易解說的事情!
光緒二十八年廢止科舉,開辦學堂,三年才熱鬧一回的貢院,也改作了絃歌之所。從前使秀才們做過多少噩夢,吃了多少辛苦的木板號子,拆除得乾乾淨淨,使明遠樓內,至公堂下,頓然開朗,成爲一片像樣的磚面廣場。部分房舍保留下來,其餘都改修爲講堂、自習室與宿舍。到辛亥年止,光是貢院的部分,就前後辦了這麼一些學堂:留東預備學堂,通省師範學堂,優級師範選科學堂,通省補習學堂,甲等工業學堂,紳班法政學堂,通省師範附屬高等小學堂,以致巍峨的皇城門洞外,長長短短掛滿了吊腳牌。而且就在皇城門洞兩邊,面臨兩個廣大水池,揹負城牆地方,還修建了兩列平頂房子——西邊的叫作教育研究館,東邊的叫作教育陳列館。
還沒有到正午,傅隆盛到底忍耐不住,拉起田街正,就隨着人羣向皇城走來。
一過東御街,向北去的那條貢院街上,人更多了。因爲由紅照壁、韋陀堂、三橋這一路上來的人,比由東、西御街來的人多得多。並且越走越擠,走到皇城壩“爲國求賢”石牌坊和橫跨御河的小三橋跟前,人擠得更像戲場似的。
皇城壩有三道石牌坊:正中向南一道,是三架頭形式,橫坊上刻着“爲國求賢”四個大字;東邊一道,正對着尚未成爲街道的東華門,這石坊小些,刻着“騰蛟”兩個大字;西邊一道,大小與東邊的一樣,刻着“起鳳”兩個大字。東邊的東華門雖未成爲街道,到底還零零星星有幾處人家,而且近年還開了一家教門站房,專住由甘肅、陝西而來的回教商旅。而西邊的西華門,簡直連街的影子都沒有,從一片垃圾泥土荒地望去,可以看得見回教的八寺紅牆。
皇城壩在沒有開辦學堂之前,是一個百戲雜陳,無奇不有的場所。有說評書的,有唱金錢板的,有說相聲的,有耍大把戲的,有唱小曲子的,有賣打藥和狗皮膏藥的,有招人看西湖景的,也有拉起布圍、招人看娃娃魚的,有掏牙蟲兼拔痛牙的,也有江湖醫生和草藥醫生。但是生意最好的,還是十幾處算命、測字、看相,取錢不多而招子上說是能夠定人休咎、解人疑難、與人以希望的攤子。不過也就由於這些先生說話不負責任,才使皇城壩得了個諢名,叫扯謊壩,和藩臺衙門外面那個壩子一樣。
自從開辦學堂,在三道牌坊外面加了一道漆成藍色的木柵欄。御河之內,又東西掘了兩方水池,修了兩列平房。空地無多,即使不由警察驅逐,這些臨時攤子也不能不遷地爲良。幾年以來,這裏已相當清靜了。
今天——辛亥年十月初七日,這皇城壩一帶,人又擠得像大戲場似的!
田街正雖也六十出頭的人,因爲有一把氣力,人也高一些,瘦一些,還累得不行;遂擠在前頭開路,叫傅隆盛緊緊跟在背後。今天皇城的三個門洞都是敞開的,擠進門洞裏面,壩子比較寬大;門洞旁邊有兩道很窄石梯,可以通上城門樓,許多人沒法進龍門(就是貢院的二門,門基比較高,從前考試時候,點名領卷在這裏,故稱爲龍門),便跑到門樓上去眺望。不過,向龍門擁去的人還是不少。
龍門的臺階上,站了一排穿青色服裝的警察,又一排穿黃色服裝的陸軍。陸軍拿的槍上,沒有上刺刀,警察連槍都沒拿,仍拿着一根黑漆棍子。攔住擁去人羣,不讓進去。幾個聲音喊說:“等行了禮後,同胞們再進去參觀,現在還沒行禮哩!有標記的代表,拿出標記來……可以進去!”
傅隆盛、田街正連忙從懷裏把白布條取出,在腦殼上揮着道:“我們有!我們有!”
從龍門到明遠樓,是一片橫比直大得多的壩子;從明遠樓到至公堂,是一片橫直俱大的四方大壩子。前後壩子下面是青磚面地,上面是紅彩天花,不僅堂皇,而且富麗。
到這裏的人已不很多。但是舉眼一看,把髮辮剪了的,十成中間便佔了七成。拖着辮子的也有,卻很少很少。其餘,腦後只管沒有髮辮,顯而易見,都是傅隆盛所發明的辦法,不是盤在頭上,便是撇在腦頂上。
說到穿戴,更花俏了:有穿短打的,有一件長袍上面套一件窄袖阿儂袋,或一件大袖鷹膀的,甚至還有套一件高領缺襟背心的;有戴瓜皮帽的,有戴遮陽帽的,有類似戲臺上家院帽而加一片搭搭的,也有洋人戴的那種有檐的燕氈帽,總而言之,好像開了一個帽子賽會。就中也還有穿洋裝而不戴帽子的人。
他們到此,也學着衆人,把寫了字的白布條拿來,斜系在左肩之上和右脅之下。
人們各自找着熟人,一堆一堆地在廣場中游動。傅隆盛在人叢中碰見了商會洋廣雜貨幫代表之一鄧乾元,也碰見了贈送過布傘的吳鳳梧。吳鳳梧穿一身軍裝,也佩了一柄指揮刀,頭髮剪到後腦勺上。他身上並未繫有標記,似乎不是代表。他從人叢中經過,步子跨得那麼急,以致傅隆盛喚了他兩聲,他纔回過頭來,啊了一聲,淡淡地點了點頭,便一直向至公堂東階上走去。
傅隆盛很想跟去,可是至公堂露臺上站了很多警察與陸軍,正在向一羣打算上去的代表吆喝:“同胞們,這裏是禮堂,不要上來了!”“可是剛纔我那個朋友又上來了呢?”
“他是軍政府的人,你沒看見別個右膀上纏得有出入證嗎?”
由明遠樓那畔來的人更多了。
至公堂高高的前軒檐口外,撐出兩面寫有紅漢字、畫有十八個墨圈的大旗,是白大綢縫製的,在太陽光下閃出縷縷射眼毫光。
至公堂憑中靠前、正對露臺上那座雕花的、刻有“旁求俊乂”四個大字的石牌坊處,擺了一張大得出奇的桌子,上面蒙着白布。至於桌上放了些什麼東西,便無法知道,因爲從桌子到露臺下面的石陛,既不算近,而又是從下面看上去的緣故。
由明遠樓進來的人,並不全是各街各巷、各行各業以及各界的代表,還有整隊而來的學生。學生都意氣揚揚地踏着正步,一直走到露臺下,排列在代表們的前頭,把頂好的地位全佔了去。
偌大的廣場,已是人衆濟濟。強烈的太陽透過染成粉紅布匹(即所謂的天花)射到人身上,使得個個都面帶喜色,個個都感到小陽春的暖氣。傅隆盛的棉瓜皮帽已經戴不住,但是不便揭下,他深悔早晨不該猶豫,“倒是一剪刀把帽根兒剪掉的好……”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三聲震耳欲聾的鐵銃,很像就在明遠樓那畔響了起來。接着至公堂內一派軍樂悠揚。廣場上人聲立刻嘈雜,不管是不是代表,都爭先恐後擁向前來,把列着隊的學生都擠亂了。只管有人大喊:“文明點!文明點……同胞們,大家維持秩序……”誰管這些?誰不想逼近露臺瞻仰一下都督的風采?頓時,至公堂下的廣場也變成了大戲場,甚至比大戲場還加倍的熱鬧!
軍樂聲中,至公堂背後的屏門洞然大啓。一個穿軍裝的大漢,雙手捧着一面三尺見方的紅漢字旗子,首先走出。跟在後面走到桌子跟前的,便是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慶瀾,兩人都穿着深藍呢軍服,戴的是繡有金絛軍帽,各人手提一柄挺長的金把子指揮刀。接踵走出的,是三十來個外國人,是上百數的有穿軍裝、有穿洋裝,有穿學生裝、也有穿長袍馬褂,有剪了髮辮、也有未剪髮辮,一時看不明白,不知道是一些什麼人。
“萬歲……萬歲!大漢中國萬歲!大漢萬歲!中國萬歲……”先從至公堂上喊起。一霎時,廣場中間也雷鳴般響應起來。並且此起彼落,喊了又喊。在吶喊聲中,還有拍巴掌的,有打唿哨的,有揭下帽子在空中揮舞的。傅隆盛、田街正以及鄧乾元一班人,卻戴着帽子又鞠躬,又作揖。秩序更加凌亂了!
傅隆盛已經擠到石陛腳下,清清楚楚看見兩個都督品排站在桌子跟前。朱慶瀾身材高大,軍裝穿得很巴適;蒲殿俊和他一比,不特瘦小委瑣,就是穿着也不合身,上裝長了些,衣袖更長,幾乎連手指頭都蓋過了。似乎有人在司儀,聽不清楚吆喝了一些什麼。只見朱慶瀾兩腿一併,向着國旗,不忙不慢地把手舉在帽檐邊。蒲殿俊也隨着舉起手來,可是兩隻腳仍然站的是八字形,而且五根指頭也修得老開,似乎還有點抖顫。
傅隆盛眯起水泡眼看了下,便湊在田街正耳邊說道:“你覺得嗎?正都督彷彿有點詫生的樣子。”
田街正也輕聲說道:“這不叫詫生,這叫怯場。”
“這麼大個人,啥子世面沒見過,還會怯場,也怪囉!嗯!兆頭不好……”
許多人都擁在兩個都督身邊。有向都督舉手的,有作揖打拱的。洋人便一個一個來跟都督拉手。朱慶瀾笑容可掬,蒲殿俊不惟不笑,反而一臉不自在。
軍樂悠揚。
“萬歲!萬歲!大漢萬歲!中國萬歲……”
傅隆盛大爲詫異地向田街正說道:“你看,那不是路小腳嗎?狗日的東西,又有他!”
“我早看見了。還有周禿子,還有王殼子。他們這夥人硬是會鑽!”
傅隆盛搖頭嘆道:“我看軍政府開張不利,要倒竈!”
田街正忙用手肘在他腰眼裏一捅道:“莫亂說!”
傅隆盛大不高興,拉着田街正回身便走。
“你不等到禮完再走?聽說正都督還要演說哩。”
兩個人從人叢中一直擠到明遠樓,回頭一看,至公堂前果有一個人在演說。卻不是穿軍裝的都督,而是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要是廣場裏不那麼亂哄哄地,也還可以聽得見他說些什麼。
傅隆盛氣呼呼地站在明遠樓高臺階上,向至公堂方面把拳頭揚了揚道:“老子從此不聽你們的球說書!”
田街正看見許多人在注視他們,遂把傅隆盛一推道:“走喲!你纔在球說書!”
越走越擁擠,擠到貢院街,幾乎寸步難移。因爲所有的人都朝皇城走,獨他兩個人走的是相反方向。
擠到卡子房跟前,馬回子的滷牛羊雜碎攤尚沒有擺出來。傅隆盛?上檐階,舒了口氣,把棉帽子揭下,也不怕人笑他還沒剪帽根兒。一面拿一張布袱子揩額腦上的汗,一面向跟着走上檐階的田街正嘆道:“這樣就叫改朝換代了,你信不信?”
田街正笑道:“你又要說怪話了。”
“不是怪話。光看樣子,就不像。”
“難道你看見過改朝換代?”
傅隆盛大張着口,回答不出。就這時,忽然聽見街上有人喚他:“傅掌櫃!”定睛一看,人叢中擠來兩個剪短了髮辮,沒戴帽子的年輕人,“啊!是楚先生!”
楚用身上穿了件嶄新的米色線棉袍,也被太陽曬出了汗。跨上檐階,指着傅隆盛斜掛在胸脯上的白布標記,笑道:“你是慶賀代表,怎麼不進軍政府去,卻站在這裏看熱鬧?”
傅隆盛連忙把標記取下,交還給田街正。一邊噘起嘴皮,向楚用道:“還說慶賀,硬是氣人!”不等楚用細問,他已把在至公堂下所看見的一切講了出來。街上的人流,仍是前呼後擁地在走動,儘管傅隆盛提起嗓子在說,也只站在卡子房檐階上的幾個人才聽得清楚。
楚用倒笑不笑地聽着他說。
站在楚用身邊的彭家騏卻開了口道:“如何?這些人的話該沒錯吧?哼,哼,啥子叫獨立,簡直是在演戲……”
傅隆盛頓然笑了起來:“着!着!是在演戲!你這位先生說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就說囉,若果不是演戲,像路小腳、周禿子、王殼子這夥人,爲啥不殺了來祭旗?怎還容他們嬉皮笑臉地擠在禮堂上?這夥害人精,說不定二天又官還原職,又來欺壓我們良民百姓!我們鬧了幾個月風潮,死了一鋪纜子人,卻爲何來?唉!唉!老話講得好:貓兒扳甑子,給狗趕了膳了!”他又擺頭,又嘆氣,“值不得!硬是值不得!”
彭家騏皺起濃眉道:“我說的演戲,不只是這一點,我是說趙爾豐……”
傅隆盛又搶着說道:“對的!說到趙屠戶,更叫人一肚皮不安逸!昨天下午,我看了他的告示,我就不懂得,四川着他害成這般模樣,爲啥不治他的罪,卻還讓他溜回打箭爐去?我們四川人都成了孱頭!蒲先生、羅先生這些人,搞些啥名堂喲!”
他的喉嚨太大,以致街上有些人竟自駐足而聽。
田街正到底老練些,把他連搡帶拖道:“走!走!走!前面吟嘯樓吃茶去!”
四
黃瀾生同着周宏道從龍家回來時候,孫雅堂在他書房的美人榻上睡了一大覺起來,正在洗臉。
黃太太也正抱着水菸袋,陪他講說什麼。振邦與婉姑伏在他們老子的書案上看“耕織圖”。
大家打過招呼,黃瀾生向孫雅堂道:“丈母體貼你,說你既然還要進軍政府去熬夜辦事,就不必耽擱時候,再去看她老人家了。”
周宏道今天的洋服穿得更周正,雪白的硬領上繫了條翠藍織白花領帶,半臂紐孔中除了平常扣的赤金錶鏈外,還特別別了朵小小的寶石花。他脫了呢大衣,把棱角筆挺的厚嗶嘰西裝褲,從膝頭上拈着提了提,方叉開兩腿,徐徐坐在一張藤心擱臂椅上。剛挺起胸脯,向孫雅堂問了句:“真個還要你老哥去熬夜不成?”
黃太太定睛看着他道:“宏道妹夫今天這樣打扮,好像要到哪家去吃喜酒?”
黃瀾生緊接着他太太的話尾說:“對!我正想聽聽這幾個人爲什麼在這個時候,要離開省城?”他又掉向他太太說,“宏道不是去吃喜酒,是去給人送行的。”
這時節,給人送行與接風,都不是尋常事情:被送行與被接風的人,理應衣冠齊楚;送行與接風的人,更該服飾得好一些,若在官場中間,還應戴上有品級的大帽,穿上有補子的大褂哩。
婉姑看見周姨爹半臂紐孔中別的那朵小寶石花,便撲到他懷裏來,摸那東西說:“多好看喲!”
周宏道遂取了下來:“你喜歡嗎?那就送給你。”
正待給她別在胸前衣襟上,黃太太一把將婉姑拉了過去,起兩眼瞪着婉姑道:“說不改的小家子氣!看見別人的好東西,就眼紅!周姨爹不能給她!”
“小玩藝,值不到幾個錢的。婉姑來拿去!”周宏道還想遞與她。
他二姐用手一攔道:“不能這樣慣着她!東西不在值錢不值錢,由一個娃娃看上了就給,卻要不得!”
黃瀾生也說:“你以後給她都可以。這時候卻不要使她有求必應。那不好。”
孫雅堂看見小姑娘垮起嘴角,像是要哭的樣子,遂放下洗臉毛巾,向振邦說道:“把妹妹領到外面去耍。將就喊菊花來收洗臉盆。”
兩個娃娃出去了,洗臉盆也出去了。
周宏道不好意思地把小玩藝放在半臂的口袋裏,並自行解嘲道:“這是我的不對,不該在她稱讚之後才送她。”
她二姐回過笑臉道:“你豈只這點不對……”
黃瀾生連忙斷住她的話頭,向她使了個眼色道:“太太,你……”
“莫對我擠眉眨眼。你默倒我會得罪宏道妹夫?他那沒緣沒故、動輒就給娃娃的東西,我早就要說他的了。硬是喲!宏道,你這樣做,實在不好。雖說你愛娃娃,見回面給點小零小碎。可是這一來,把娃娃的脾氣搞壞了,不惟見了你就想伸手要東西,見了別人也會這樣;久而久之,豈不把娃娃養成一種眼淺皮薄的脾氣?這還算好的哩……”
不等說完,孫雅堂已呵呵笑道:“好久以來,沒有聽見二姑奶奶的正言讜論了!宏道襟弟,應當把這些言語書之於紳……呃!我說錯了,你那洋裝上根本就沒有又寬又大的飄帶。只好銘之於心吧!”
黃瀾生笑道:“有那麼高的價值嗎?”
“當然囉!這是兒童教育裏一章。我覺得二姑奶奶講的,話雖不多,比那位日本兒童教育家張細小露女士卻踏實一些。我們宏道襟弟製造小國民的本事很大,大概再兩三個月,這個速成班的小國民便將出世。若果他不受點教育,將來慣壞了娃娃,還在其次,恐怕娃娃在十歲上,他當老子的只好賣了褲子去買小玩藝了!”
四個人都大笑起來,快要凝住的氣氛立即融和了。
黃瀾生用手巾揩着眼角道:“莫打岔了!宏道,你談一談那幾個人……”
然而還是着人打岔了。
羅升急急忙忙走到書房窗根下面,高聲呼喊老爺太太說:“楚表少爺轉來了,在小客廳裏。”
黃瀾生啊了聲,還未說出下文,他太太已止住他道:“聽我說,你們就在這裏擺着你們要緊的龍門陣,我先到小客廳去陪他一下。並且經佑底下人給他收拾客房間。”她從從容容站起來,眉頭微微一蹙,“真是喲!早一天晏一天轉來不好,偏偏在大家心裏都不安定的時候,他會趕了來!”掀門簾時候,她又自言自語地說:“也怪啦!一百多里路程,這麼早就走攏了,在飛嗎?”
掀門簾之前,她那麼文靜,連眼神都似清澈的止水。但一出堂屋門限,腳步一下就匆遽起來,絲毫不理會羅升在向她說什麼話。
黃瀾生慶幸他太太不再打岔他們,連忙向他襟弟說道:“快點講吧,趁這會兒清靜。”
“一定要說清楚他們爲了什麼,那也不容易。何以呢?因爲他們當中,我比較熟悉的,只有老柳;其餘的人中,也只有張輯五,曾經在東京見過面,說起來還算認識。但是他出獄後,我並未同他會過,今天去送老柳,纔不期而遇,當然談不到那麼深。僅僅曉得他們坐了四年監,出來後,急於想回家去看看罷了。”
孫雅堂問道:“是些啥樣的人,坐了四年監?”
黃瀾生抽了一袋水煙,回答道:“就是丁未年在省城鬧革命的六君子。”他又問周宏道,“我記得六個人中間,並沒有張輯五,只有一個叫張治祥的。”
“對!輯五是張治祥的號。”
“那麼,這個張治祥,應該回彭山縣纔對。我那時在承審局當差,我看過他們的供狀。我記得很清楚,張治祥是彭山縣人,黎慶餘是榮縣人,王樹槐是樂山縣人,江永成是陝西人,不是四川人,黃方、楊維兩人是敘永廳人。爲什麼張治祥、黎慶餘、黃方、王樹槐都說要下瀘州去?”
孫雅堂接着說道:“唔!我昨天在祕書局,聽見我們那位上司蔡麻子說,六君子釋放出來,就不安分,一見人就放肆訾議四川的獨立是假的,是趙爾豐搞出來敷衍場面的,是名不符實的。並且謾罵蒲伯英、羅梓青、周紫庭、邵明叔全是康有爲、梁啓超一路的保皇黨。蔡麻子說,蒲伯英、羅梓青本有意思要照會他們到軍政府來,給個小差事。一則,就因聽見他們還是那樣無法無天的暴亂性質,怕他們進來後不好駕馭;二則,一班紳士都反對說,革命黨只曉得丟炸彈,鬧暴動,並不懂得安邦定國之道。何況現在創業伊始,和平爲尚,無論如何,軍政府不能有一個搗亂分子。如其安插一個搗亂分子,無異一鍋湯裏丟入了一隻死耗子。就由於這些緣故,所以軍政府全是四川省有名望的正派紳士,沒有一個革命黨。”
黃瀾生把水菸袋放下,不住點頭磕腦地說道:“這樣說來,這幾個人之走,不用說,是爲了不滿意軍政府的!”
孫雅堂道:“決然如此!這樣倒好,大家放心些,免得在省城搗亂。”
周宏道搔着他的短髮道:“不能這樣說吧?我曉得革命黨人中間,並不完全是暴烈之徒,有學問的人便不少。比如在《民報》上寫文章和康梁打筆墨官司的章炳麟,人人都說他比康梁二人強多了。即以你們說到的張治祥、楊維這兩人而言,也便不錯,文也文得,武也武得……”
黃瀾生立即向孫雅堂說道:“宏道的話有道理。楊維這個人那麼年輕,筆下卻好。記得他押到承審局的第二天,給他愛妻寫了一篇絕命書,情文備至,高太尊看見,就嘆說是個人才。”
“……而且四川今日之得以獨立,不能不說受了各省獨立的影響。而各省獨立,又由於武昌之首義。武昌首義,雖說因爲兵變,但據董特生和老柳講起來,還是得力於革命黨人的運動。這樣看來,革命黨人對於推倒清朝,其功莫大。各處軍政府裏勢必都有一些革命黨人,獨於我們四川軍政府沒有一個革命黨人,別的不說,只就崇德報功而言,未免不合情理?今晨在牛市口華光寺餞別筵上,他們雖然含蓄,不講什麼,可是辭色之間,到底也還微微露出一些憤懣不平的情緒。可惜那時並不知道雅堂哥所聞於蔡麻子這些話,所以只以爲他們真個是回家去的。並且也未想到只老柳與黃方兩人才是敘永廳人,其餘幾人都在瀘州上游,何以都要下瀘州去?我看他們這一走,對於行將成立的軍政府,並不是好事。瀾生哥你以爲如何?”
黃瀾生沉思着道:“楊維沒有走……”
孫雅堂道:“嗨!你不記得我特別來告訴過你,我那同學高泳涵高典獄向我漏的消息嗎?”
“記得,王寅伯在燒楊維的冷竈!唔!或許……”
五
臨到羅升來打招呼說,午飯已擺好了,老爺他們在倒座廳裏等候。
黃太太才露出笑容,向楚用點點頭道:“隨你咋個分辯,總之,說話不作數的是你,不是我。我也體諒你,一個年紀輕輕的人,燕爾新婚裏頭,哪有不昏幾天的?不過日子還長遠,你這個人到底變不變,以後看吧!”
楚用也跟着她笑道:“當然,當然,日久見人心!”
他又把包袱打開,拿出幾件用紅紙包着的針黹。
“送你表叔的嗎?不忙拿去。連我的那份,都暫時放在你這裏……沒有別的意思。因爲孫大哥、周妹弟都在跟前,你不送一點,說不過去;送哩,你東西帶得不夠,倒不如都不送,大家免得見怪……並且這幾天,大家心頭想的,口裏說的,都是啥子獨立啊!革命啊!這些大事。只要你不提起,人家也不會想到這上頭……不過,振邦、婉姑兩個娃娃,你每人都該給一點拜錢。你們鄉壩頭不作興,我們這裏卻是要的,儘管沒給新娘子拜過……不要那麼多。多了,顛轉不像親戚。一個人一塊錢,儘夠了。若是沒有紅封筒,等會兒我找兩個給你。”
兩個人剛從門簾高掛的客房走到小客廳,菊花已經帶着振邦、婉姑奔來,催請吃飯。
兩個娃娃跳着笑着,問新媳婦長得好看不好看?問新媳婦是大腳、是小腳?問新媳婦胖嗎瘦?高嗎矮?所有底下人(尤其是何嫂這個壞婆娘)教他們的問話,他們便沒頭沒腦地向楚用投過來。
楚用通紅着臉,只是笑。好在兩個娃娃並不一定要他回答,被媽媽吆喝了兩聲,也就算了。
倒是他們的父親,一個四十幾歲、有修養、有地位、前後討過兩個老婆的人,反而比娃娃們好奇得多。在倒座廳裏同楚用對作過揖,道過喜,接着就不斷追問他這表侄,花燭之夕,是一種什麼滋味?口吻之間,還帶一些不應該是長輩們說的話。不但把楚用弄得很狼狽,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孫雅堂、周宏道兩人也都笑得幾乎伸不起腰。直到他的太太從圍房裏經佑何嫂撈了泡菜進來,才把這臺戲結束了。
其實她並沒有責備什麼人,也沒有對什麼人生氣,僅僅把她那素淨面孔上一雙幾乎能夠說話的眼睛,向她丈夫瞅了一下;同時,把微微有點上翹的嘴脣用力地癟了癟,輕言細語說道:“酒都涼了,爲啥還不端杯子呢?”
孫雅堂討好地笑道:“就是專候女主人哩!”
黃瀾生趕快舉起酒杯,特別向楚用讓了讓道:“一杯素酒,權當致賀!沒想到你今天會攏得這麼早。”
“若果不在簇橋去約彭家騏,老早就攏了。因爲昨天動身得晏,走到雙流,就擦黑了。本想趕一程的,聽見人說路上不大清靜,並且趕攏了也進不了城……”
周宏道表示驚異道:“怎麼說起的!這種時候,難道路上還有棒客不成?”
孫雅堂看了他一眼道:“你默倒現在就天下太平,現在就夜不閉戶,路無拾遺了?”
黃瀾生一面舉箸撿菜,一面點頭道:“的確沒有那麼容易!”他又掉頭問楚用,省城快要獨立的消息,他在新津可曾曉得?
楚用搖頭道:“一點也不曉得……”
黃太太抿嘴笑道:“你想,人家這一晌做的啥子事喲!哪還分得出心思來問這些不相干的獨立?”
“表嬸又說到這上頭來啦!你可以問人的,成都省的許多事情,不說我們新津在百里之外,完全不曉得;就是離省城才四十里的雙流縣,也要隔上幾天方傳得過去。”
周宏道問道:“那你不是今天進了城,方知道明天要獨立?”
“倒是今天方聽見說。可不是等到進了城,是在簇橋時候,彭家騏告訴的。不過說得不大清楚,只曉得趙爾豐垮臺,四川要獨立,諮議局執掌政權,卻不曉得就在明天。”
他們這一臺酒飯,便這樣談談講講、吃吃喝喝,一直到四點鐘左右,彭家騏從學堂來找楚用時候,大家方離了倒座廳,正安排再到書房裏去起坐。
楚用剛剛出去,便聽小客廳裏笑聲大震。振邦向上房飛跑來,一邊大聲喊道:“爹爹!大姨爹……你們快來看喲……”
黃太太首先趕到堂屋門限邊。婉姑也正跑上階沿,一路尖聲尖氣地叫喊道:“哥哥……哥哥,等我說……”
振邦到底搶先說了。說的是彭家騏腦殼上沒有了帽根兒。
黃太太把振邦呸了口,笑道:“我默倒出了啥子稀奇事,原來是剪帽根兒!周姨爹不是早就沒有帽根兒嗎?難道你們沒有看見過?這也值得大驚小怪!”
可是媽媽仍然挽着女兒的手,向小客廳走來。
小客廳裏不只是楚用與彭家騏,還有羅升,還有高金山,還有伙房老張;當然也有菊花與何嫂。底下人當中,就只沒有向來不敢擅離職守的看門老漢。
“原來都會了哨!難怪連隔牆菜園裏都聽得見小客廳裏的笑聲!”黃太太雖然笑容未斂,聲氣卻很嚴厲。
羅升等五人退了出去。但跟着黃太太與兩個娃娃後面進來的,卻有黃瀾生、孫雅堂、周宏道。以人數多寡論,進來的人比退去的人還多一個;以笑聲大小論,兩個娃娃也不亞於何嫂與菊花。因此,小客廳裏依然熱鬧非常。
黃瀾生笑着問彭家騏:“聽說你足下與舍親進城並不久,何以驟然就把髮辮剪了?”
彭家騏猶自站在小方桌前,指手畫腳地說道:“全學堂的人都剪了,我一個人能不剪嗎?我特別來告訴老楚,他若果今天不趕快剪了,明天進學堂去,準定要受方的。嘿,嘿,老楚,土端公已經受了一方,嚇得抱頭鼠竄而去。我們還用全體學生名義,巴了一張告示在監督室門上,明白告誡他:倘仍腦垂豚尾,便是甘爲滿奴,着即斥退出堂,不準再當監督!這是羅雞公、喬北溟幾個人搞的六言韻示。並且抄了一份,叫秦稽查親自跟他送去了。老楚,你說痛快不痛快?”
當然痛快,連黃太太都放聲笑了起來。
孫雅堂把腦殼兩擺道:“對於你們監督,似乎太不恭敬了一些吧?”
彭家騏一下就火了,睖起眼睛,把孫雅堂一瞥道:“你這位先生不曉得屠致平在我們學堂裏,簡直是一個專制魔王。他接事到現在,不到三學期,着他掛牌斥退,不許轉學插班的,有七個人。無故默退,不許繼續讀書的,有十個人。規則多如牛毛,動輒記過扣分,又不準學生質問。我們早已不安逸他了。現在四川獨立,推倒異族專制,大家平等自由。我們身受壓迫,不在這時候革他的命,打他的屎罐,已算仁至義盡了,怎麼的,還要叫我們恭敬他?呃!你這位先生……”
楚用連忙截住他的話頭道:“你不認得嗎?我跟你介紹,這位是……”
他剛把兩個人的姓名介紹完,黃瀾生接着說道:“我的這位周襟弟,是前幾月才從日本回來,在紳班法政學堂教書。這位是我的襟兄,目前正在軍政府祕書局裏辦事。”
黃瀾生的意思很明顯,想擡出兩個人的身份,把這個目中無人的年輕學生壓一壓。
但這個年輕人並不十分理睬那位洋服穿得筆挺,態度卻甚拘謹的東洋留學生。偏偏注意到在軍政府祕書局辦事的孫雅堂,尤其注意到他瓜皮帽底下那條烏黑的鬆三把髮辮。
“呃!孫先生,你們軍政府不作興剪帽根兒嗎?”他不禁衝口而出地這樣問了句。
楚用連忙叫道:“小彭!你……”
黃太太也臉色一沉,哼了句:“好不客氣!”
彭家騏滿臉通紅,幾乎紅過了耳根,窘得不知道怎樣來收回這句話。
孫雅堂反而哈哈笑道:“問得對。我們軍政府裏,到今天上午,確乎剪帽根兒的不見多。爲什麼呢?因爲明天獨立,大家都稱之爲大漢光復。我們軍政府也定名爲大漢軍政府。既曰大漢,那麼,這頭髮的處置,就得加以研究。帽根兒自然不能要。不過一剪刀剪得像你彭君這樣白鶴尾巴似的,好呢?還是把辮子拆開,像道士一樣,在腦頂上挽上髻子的好?到底那種好些?大家尚在研究。總要等到明天,軍政府正式成立,正副都督就了職,方能決定方針。如其決定方針要恢復漢代衣冠,叫大家挽髻子,我們在今天把頭髮一剪刀剪掉,請教你彭君,那時,卻怎麼辦呢?因此之故,我們就不能不觀望一下了。”
周宏道把兩手連拍了幾下,笑道:“理由充足,此案可予成立。不過,大勢所趨,復古未必可能!”
黃瀾生接着說道:“對,自從提倡維新以來,主張改變服制的人就沒有說過要復古。”
黃太太也說:“我雖不是男人家,我卻贊成你們把帽根兒剪了的好。你們看喲,好好一件新衣裳,過不多久,背心上便是一大塊又髒又油的膩垢,真不好!光只疼惜衣裳,就該剪!”
孫雅堂道:“挽成髻子,也不至於再把衣裳打髒。”
“唉喲!你咋個這樣說法?我們挽纂纂的就知道,像你們肯出油汗的人,頭髮本來就髒,挽成髻子,要是不經常篦着洗着,簡直會臭死人。與其這樣打麻煩,倒不如剪成短頭髮還好打整些。”
彭家騏這時恢復了常態。有意巴結地向黃太太把拇指一豎道:“黃伯母,你硬是開通!”
楚用乘勢說道:“好不好就勞表嬸的手,把我這條豚尾剪了,免我進學堂受方?”
周宏道道:“要剪,我主張老實剪短些,等四圍短髮長齊了,好梳拿破崙樣式。”
黃太太道:“老實剪短些更好,我可以拿去長長的扎幾綹假髮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