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四章 茶話

  一
  黃瀾生最後立等着周宏道也坐上了從街口轎鋪裏僱來的對班小轎,待兩個相當有年紀的轎伕熟練地把轎竿挽到肩頭上時,照例向着轎子拱了拱手。周宏道忘記了自己穿的是西服,頭上戴的是東洋草帽,也慌慌張張在轎子裏高拱起兩手。還學着田老兄他們說過的應酬話道:“謝宴!謝宴!請回步!請回步!”
  
  黃公館請客不算稀奇事,至少逢年過節,給自己和太太做小生日,給死去的先人做冥壽,一次擺席到四五桌的時候,也有的。此外,春秋佳日,或是給至親好友餞行接風,叫小王或老藍精精緻致做一桌便飯或小席面,快樂個半天,那更常有了。但是像今天這樣的應酬,既不打牌,又不划拳鬧酒,自始至終光談國家大事,好像近年來還是頭一次。
  
  他轉身走進耳門,已經夠疲勞了,還興致勃勃地老遠就喚着他的婉姑兒:“我的噪山雀兒哩!快來給爹爹換鞋子!”
  
  噪山雀兒在上房裏高聲答應:“媽媽說,你進書房來嘛!……楚表哥在這兒囉!”
  
  書房就是堂屋西面的那間正房,和堂屋東面的臥房一樣大小。因爲把前後間的隔板換成楠木雕空花的落地幛,顯得比臥房更大。一律紫檀傢俱,都是老太爺手上從廣東買運來的,又寬又大,又笨又重,可是用起來還舒適。一家人除了吃飯睡覺,長時間都愛在這裏團聚。當然,靠裙板也有兩具裝着玻璃門的大書櫃。因爲不要人能夠一眼看出內容的貧乏,玻璃門裏面才深深垂着一幅湖色薄綢。
  
  黃瀾生坐在一張藤心美人榻上,一面伸腳讓他女兒給他拔脫青緞薄底靴,一面向坐在對面的楚用說:“早曉得你今天下午沒有上課,昨天真應該聽你表嬸的話,給你送封信來了。”
  
  楚用有意思地把坐在斜對面的黃太太看了眼,才說:“昨天也不曉得今天就要試驗。直到今天早晨,教務長掛牌通知,答應我們要求,提前試驗,提前放暑假。今天一天,就試驗了三門,上午是代數、三角,下午是英文,主要功課幾乎一下就試驗完了。那麼紮實,就得了表叔的信,也不能來替表叔陪客。”
  
  “爲啥子要要求提前放暑假?……哈!乖女兒,鞋子拿錯了!”
  
  菊花說:“該是哈?我說你拿錯了,還不信哩。”
  
  “沒有錯。”婉姑翹起上脣爭道,“爹爹脫了靴子,就要穿緞鞋的。”
  
  振邦回頭便向臥房跑了去道:“爹爹要穿皮拖鞋。我拿去!”
  
  “不要你拿!”婉姑也追了去。
  
  “菊花快點跟去,不準兩個又角逆。”黃太太一面抽水煙,一面吩咐。
  
  “有一些同學要回去搞同志會,有一些看見別的學堂都提前放了暑假……”
  
  果不其然,婉姑一下子就在臥房裏號啕大哭起來。同時,菊花在叫喊:“放手嘛,少爺!我要告你的!”振邦也在喊叫:“偏不放,是我先拿到的!”
  
  “太太去看看。”他接過水菸袋時,又笑嘻嘻地好像帶了點懇求的神氣望着他太太眼睛說道,“小娃兒家,唬嚇一下就是了,莫動手就打。”
  
  黃太太很不自在地回身就走,一面說:“已經着你慣失得啥子人都不怕了,還叫莫打!……”
  
  一直聽見太太的文明鞋底從堂屋的方磚地上響到臥房的接腳石邊時,他方掉向楚用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表嬸門門都好,就只母慈稍稍薄弱一點。”
  
  楚用居然不客氣地又像開玩笑又像批判他似的,說道:“這不能全怪表嬸。如其也像表叔那麼慈愛法,小人兒沒一點怕懼,那也不見得很好。”
  
  “那麼,你是贊成動輒就打小娃兒的了?”
  
  “不,我並不贊成動輒就打。我的意思,是父親應該管得嚴一點,母親才能慈愛一些。”
  
  “還不是父嚴母慈的腐敗調子啊!……”
  
  只聽見黃太太一聲吆喝。接着是振邦小腳在地板上奔跑,和菊花大腳跟着走向後院的聲音。
  
  他好像放下了心。等到太太牽着婉姑把皮拖鞋拿來換上,又拉過婉姑,用手巾給她揩乾了眼淚。一場小風波平息,才又談到今天請客的情形。
  
  太太接着就發表了意見說:“可惜了今天一桌好菜!小王倒是用了功夫的,就着郝大哥、葛二哥他們擺談國家大事去了,害得大家簡直顧不上吃菜吃酒。酒也糟蹋了,菜也糟蹋了。早曉得這樣,倒是叫老張隨便做一桌家常便飯,也應酬了。”
  
  “那又不然!你以爲他們吃得少,就不注意酒菜的好歹嗎?這夥人的脾氣,我清楚,如其拿出家常便飯去款待他們,不慪氣纔怪哩!除非是你親自下廚,那又不同了。”
  
  “怪話!難道我還趕得上小王嗎?”
  
  “不能這樣比。有些家常菜,小王就不及你。比如那樣口蘑燒老豆腐,不管他材料用得怎麼豐富,首先他就不會用文火,更不會用砂鍋。假若今天這樣菜是你做出來的話,你看,會讓田伯行一個人霸住吃嗎?”
  
  一句話就把黃太太說高興了。
  
  “你看錶叔這張嘴喲!……”
  
  楚用也嘻開大口笑道:“表叔並沒說錯呀?”
  
  於是又理起葛寰中、郝達三他們在席面上說的一些話。
  
  黃太太說:“葛二哥看來好像有一肚皮經綸,總在議論人家這不合適,那不逗榫,到底該怎麼做纔對呢?煞果還是沒說出一個所以然來。”
  
  “似乎說過吧?你退席之後,大家在小客廳裏講得更多,你沒有聽見。”
  
  “我聽見了的。你默倒我退了席,就連耳朵都帶走了嗎?”
  
  婉姑忽然從他懷抱里昂起頭來道:“我看見的,媽媽在那兒聽牆根兒!”
  
  “不準胡說!”爹爹一下子馬起臉來,其實誰也看得出是故意做的。
  
  “這纔好哩!連我也說起來了!”
  
  爹爹正在解釋:“記着,像何嫂、菊花、羅升、老張這些底下人,偷偷摸摸在房子外邊聽主人家說話才叫聽牆根兒,是要不得的。看見了,就該來告訴我和媽媽罵他們。如其我和媽媽在房子外聽人家說話,是應該的,那不叫聽牆根兒,那叫……”
  
  “叫啥子?”婉姑很認真地問。
  
  媽媽帶着笑罵道:“討厭!小娃兒聽大人說就是啦,偏愛插嘴,把大人要說的話都岔開了。”
  
  黃瀾生像是得了救兵似的,趕快抓住話頭說道:“正是囉,聽我問你楚表哥的話。……你們學堂放了暑假,你不是也要趕回去嗎?”
  
  楚用皺起眉頭,望着他表嬸說道:“就是爲這件事,所以纔來找表嬸商量的。”
  
  “又說找我商量!這些事,應該找你表叔纔對。你表叔,男子漢,開口天下閉口國家,多高明!就拿今天席面上來說吧,再三再四要我女主人出去陪客。我默倒有些啥子話要跟我談論呢,我倒準備了一肚皮的《千字文》《三字經》。哪曉得幾句虛應酬之後,別個一說到鐵路呀,同志呀,又是啥子內閣呀,郵傳呀,好像我一竅不通似的。大家說得好不熱鬧,把我一個人丟在旁邊裝傻子,從開頭到煞果,沒一個人理睬我。本來喲,我們女人家再說開通,再說文明,到底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人,一說到天下呀國家呀這些事情,女人家就是多餘的了。我今天倒很失悔,聽了你表叔的話,出去當了半天多餘的人。你還來找我商量,豈不故意爲難我嗎?”
  
  “牢騷真多!”黃瀾生笑了笑。
  
  “牢騷!這纔不是牢騷哩!你們男子漢真不是個好東西,口頭只管說男女平等,尊重女權,其實心裏問不得。只拿今天那個姓高的來說,你看,他一看見我,就好像看見一件啥子髒東西一樣,多看一眼生怕把眼睛打髒了。哼!我猜他心裏,何嘗把我看作一位太太,一定疑心是你們叫來陪酒的啥子婊子舍物……”
  
  “未免言重了!……”
  
  “……所以,才那麼樣的不屑!……你別光說我脾氣古怪,也得想想你們那時的模樣,多令人難受喲。說句天理良心話,得虧是我,才忍受到了終席。要是把葛二嫂掉來,或者把我幺妹叫來代替我,你們就曉得女人當中還是有厲害的,不見得都像我這樣又老實,又馴良,又受得住你們的歧視!”
  
  “啊喲!我還是頭一次聽見表嬸的高論哩!但是我從來就沒敢存過歧視表嬸的心。……表叔可以替我做證。……該是真的嘛,表叔?……我說的是真心話,所以今天才特別來向表嬸請教……”
  
  “年紀輕輕的人,學些油腔滑調,我纔不喜歡哩!”其實她已笑得合不攏口。
  
  “鬧了半天請教,到底是什麼大事?”
  
  黃太太道:“他說同志會有人找他去談了一回話,給了他幾十塊錢,要他回到新津爲同志會做點事。”
  
  “也尋常嘛。據郝又三說,多少學生都受了委託,回縣裏去宣講同志會。你大概也是爲的這事吧?”
  
  楚用焦眉愁眼地道:“光是宣傳同志會那又好辦了。我們縣裏那些法團紳糧,和爸爸都通氣。……他們還要我去說動外公出來辦民團,開碼頭,這就不容易啦!”
  
  黃瀾生沉吟了一下道:“果然不大容易。我知道你外公已經收手了好幾年,正在家裏享清福,你怎能說得動他?何況你還是一個小小輩。”
  
  “就是囉。我向程伯皋程先生說過了,他總叫我勉力爲之。我又找王文炳代我去推託,還遭王文炳罵我一頓是涼血動物。表叔,你看我該怎麼辦,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嗯!……太太,你看子才該不該答應?若照郝達三他們今天說的話研究起來,倒也應該勉力爲之的。爲啥呢?……”
  
  黃太太很直爽地說:“我已勸他不要答應,答應了辦不到,不是丟人嗎?……”
  
  “那麼,就老實別答應好了。”
  
  黃太太笑道:“這還待你說!人家想到的,是如果不答應,只好託個故暫時不要回新津去纔對。但是,子才學堂放了假,又不能住。我叫他就搬在我們家來。小客廳後面那間客房,橫豎是留給他的。就住個十天半月,等同志會另外找到了人,他再回去。你看,這主意對不對?”
  
  “很對!很對!太太想到的,全對!那麼,明天就搬來好了。”
  
  “你又着急昏了。人家還有三天才試驗完,怎好就搬來?現在費你的心給他想一想,託個啥子故呢?”
  
  二
  顧天成現在到城裏來了。一年當中他進城是有次數的,每次都要耽擱幾天才走。這一次,因爲地方公推他出來辦民團,他大爲高興,事先進城來耍幾天,他說:“以後當起公事來了,就沒得空啦!”進城碰着鬧同志會,他聽了一回演說,心熱了,找着老婆鄧幺姑的在一家洋廣雜貨鋪當二師的哥哥鄧乾元介紹,會見了同志會會長羅梓青,自告奮勇,也要在兩路口成立一個同志協會。羅梓青又問知他是個不常做禮拜的耶穌教徒,便狠狠地誇獎了他一番。並說,辦同志會要注意地方秩序,尤其要注意保護外國人,不許地方上壞人藉故生風。因而說到若要團防辦得有力量,必須要有軍火才行。他聽說只能找得出十幾支明火槍時,不覺搖着他那肥胖的大頭說:“不行啦!總得設法弄幾支硬火!”因此,他、顧天成,更有理由再耽擱兩天。
  
  這天,在幺伯顧輝堂家吃了早飯。無事可做,要打紙牌,續絃的顧二少娘偏不得空;幺伯呢,從老婆死後,越發沉浸在鴉片煙的雲霧裏去了,白晝不管寒暑,照例躲在一間極其隱祕的小房間裏過日子的。打算還是拉着顧天相再陪他看半天戲,顧天相偏又爲了在成都縣審判廳,控告土橋一家佃戶拖欠租谷三年未清一案,今天開庭,他是原告,不能不去。
  
  一個人看戲不起勁。雖然新出臺的幾個小旦,像油菜薹、白牡丹這些角色,都不下於鄧少懷,值得看。若在十年前,叫他去擠戲場,洗幹澡,絕對沒話說;何況還在戲園子裏,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旋吃旋看?到底年歲大了些,今非昔比了,總覺得有個伴兒的好。於是便跑到東大街來找他舅子鄧乾元。
  
  鄧乾元剛在本街公所議完事回來。正一隻手揮着一張連史紙印的保路同志會報告,向鋪子上的夥計徒弟們講說四街聯合成立保路同志會的情形。
  
  “羅先生硬是說得對。我們做生意的人,豈特是商界的一分子,也是國民一分子,大家都鬧着愛國,我們爲啥不愛?愛國,就該保川;保川,就該保路;保路,就該成立同志會。所以,我們今天……”
  
  一眼看見顧天成走來,忙打招呼,一面叫徒弟倒茶遞水煙,一面咧起嘴巴笑道:“還沒走嗎?……我們四街聯合同志會成立,大家公推我出來當副會長,帶搞宣傳幹事,我正在練習宣傳哩。”
  
  “好得很!我打算明後天回去,一下就把團防和同志會都辦起來。團防哩,歷來就有,再辦起來大家都懂。同志會哩,我也學會了一些,吆喝一聲,大家拍陣巴掌,在團防局門口貼他媽一張同志會條子就完啦。只有一樁討厭事,羅先生說,要宣傳。他媽喲!這就考倒了我!……你也搞宣傳,那就好得很,講點來聽,等我學個乖。”
  
  鄧乾元把手上那張報告當成扇子,扇着自己的臉說道:“你倒精靈,向我學乖,我又向哪個學呢?”
  
  “你守在城裏,天天和同志會打交道,不管啥道理你撿也撿夠了。”
  
  “唉!我的老哥,你說得輕鬆!其實哩,我們還不是隔行如隔山?你就沒想到,但凡這些大事,自古以來我們做生意的哪裏捱得上邊。這回,得虧是蒲先生、羅先生他們一夥讀書人出來,不分彼此,因纔有了我們的份。每回開會,都要下帖子招呼我們去,去了,平起平坐,你哥子我兄弟講得多親熱。人心是肉做的嘛,人家這樣對你好,你怎能不聽人家的話呢?好在搞同志會又不花本錢,大傢伙在一起,你說你的,我說我的,總而言之就是那一套。至於一定要說出一番道理,罵哪個裝舅子的才懂得!”
  
  幾個夥計徒弟都鬨笑起了。一個和鄧乾元同師的夥計笑說道:“難道你不是顧三貢爺的舅子嗎?何必再裝!”
  
  又一陣鬨笑。
  
  鄧乾元把手上那張報告一揚道:“若果只是爲了宣傳,那也容易。他們說,西顧報、通俗報、白話報,還有我們商會辦的商務日報,每天都登有不少文章,要啥有啥。我因爲不大看得懂,沒有買過。只這份報告——保路同志會報告,每天一張,只賣一個小錢。錢是小事,寫的文章很淺,讀過《三字經》的人都看得懂。登的東西真多,你看,還有楊素蘭捐田的新聞。”
  
  “不稀奇,我進城那天,就在茶鋪裏聽見說了。”
  
  “要稀奇的嗎?也有,這就是。……你看,一個啥子叫郭烈士的人跳井死了。”
  
  幾個夥計徒弟都應聲喊說:“真是稀奇事!”
  
  顧天成還是無動於衷地說:“有啥稀奇?現在世道,哪一天不有幾個抹喉跳井的人?”
  
  “光是跳井,自然不算稀奇。郭烈士卻是爲的愛國呀。你看,報告上不是登得明明白白說,他只是因爲氣不過盛宣懷這個賣國奸臣,才跳了井的。”
  
  顧天成把那張報告接過來,依着鄧乾元指着的地方看去,果然有這麼幾句:
  
  “郭君聞盛宣懷賣路事,憤極大病。二十八夜,出大廳哭且呼曰:吾輩今處亡國時代,幸我蜀同志諸君具熱忱,力爭破約保路!但恐龍頭蛇尾,吾當先死,以堅諸同志之志!”
  
  他把眼睛鼓着,正待說什麼。那幾個夥計徒弟因爲早經聽人念過,又曾細細研究過,都紛紛議論起來。有個長挑身材,一臉細白麻子的夥計,公然這樣說:“我原本不留心這些啥子愛國愛川的事情的。我們生意人嘛,只曉得做生意纔是本等。時下,看了郭烈士,我的想法就變了。別個連命都捨得,我們爲啥連句好聽的話也不肯說呢?所以時下我倒全體贊成鄧二師出頭來當副會長,並且軋實展個勁,把我們商界搞起來,大家都喊保路廢約,怕他龜兒盛宣懷不讓位嗎?”
  
  鄧乾元一本正經地說:“哎!又一個熱心分子!真的,我們四街聯合同志會今天能夠成立,真個得虧郭烈士跳了井。如其不然,光靠羅先生他們的嘴巴,那咋行!天成哥,你要搞宣傳,我勸你買一份同志會報告,頂你十張嘴巴還有多。”
  
  “媽喲!那就買他一份!……我們場上,沒郵政局,信都寄不到,同志會報告買了,怎麼捎去呢?”
  
  真不好辦,大家都替他想不出辦法來。
  
  後來,還是他想到了:“又是團防局,又是同志會,哪有不用幾名團丁跑公事?每天派個把人來買報告,來回幾十里路,也不算遠。記得我從前打早跑進城來看蔣春蘭的整本戲,哪天不是擦着關城門才一趟子,還不是等不到三更就攏了。”
  
  他於是談到今天無事可做,一個人孤單單的。要再去找姜牧師哩,又害怕被拉着說《聖經》,還要商量在鄉場上辦福音堂的事。想看戲哩,沒個伴。到第一樓去吃蒸餾水茶哩,也沒意思。
  
  鄧乾元道:“老實話,你這回進城來,我因忙着別的事,還沒陪你耍過。今天恰有空,我陪你轉樂羣公園去。——就在西門外草堂寺旁邊,把廟產劃出一百畝來,大家集股新修的。我們號上也認了一股,響鐺鐺五十塊龍洋。因爲我們大掌櫃也是贊成人。大家說,走馬街馬長興的馬麻子舉人很內行,就拜託他打樣監修。聽說挖了好大片池塘,比他雙孝祠的荷舫大十幾倍。也有茶館,也有酒館,還有賣點心的,辦得很熱鬧。遊人不少,就只我還沒去過。”
  
  顧天成猛把大腿一拍道:“嗨!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我這回進城,大戲、燈影戲倒看得安逸。勸業場天天都在跑,就只兩個地方沒去。一個是新化街,倒不是我假繃正經,實在由於鼓不起勁,他媽的,要是前十年嘛,哈,哈!……還有個地方,那便是少城公園。老早就聽人說,玉將軍花了上千數的銀子特爲修出那個大花園,亭臺樓閣,青枝綠葉,說起來硬像他媽的一幅西湖景。……大哥,與其頂着火辣辣太陽奔草堂寺,不如走近一點,進滿城去。”
  
  “也好。我們先在少城公園吃碗茶,然後到南門大橋旁邊枕江樓去喝一杯,權當給你餞個行。”
  
  從西御街西口,步入滿城小東門的那一道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城門洞時,顧天成不由大大驚異起來。首先是那座破破爛爛早就要傾倒的城樓,業已油漆彩畫得煥然一新;樓檐下還懸了一塊新做的藍底金字大匾,四個大字是“既麗且崇”。迎面長伸出去的那條喇嘛衚衕土道,不但在街牌上改寫着“祠堂街”這個名字,土道兩畔許多濃密挺拔的老樹大樹也全不見了。那地方,變成兩排只有在鄉場上纔看得見的、又矮又小的鋪房,有酒鋪,有燒臘鋪,有茶鋪,有雜貨鋪,還有一家茶食鋪子,雙開間門面,金字招牌是蘇州老稻香村。
  
  “咦!變囉!”顧天成不管身邊有人沒人,竟忘形地叫喊起來。
  
  再走過去。那不是關帝廟嗎?那不是荷花池塘嗎?那不是流水湯湯的金河嗎?雖然着一道矮矮的土牆圈了進去,形勢還在。何況對面文昌祠門外的那座聳起幾丈高的魁星閣,還依然如舊。原來今天的少城公園,就是庚子年鬧義和拳、紅燈照,殺大毛子、二毛子的時候,他顧天成爲了要報仇雪恨,正正糊里糊塗奉了耶穌教,每日心驚膽戰,莫計奈何,時常躲進滿城來睡野覺的地方!掐指一算:“啊也!十二年了!”難怪從前看不見腳跡的所在,眼前到處是人,從前只有喬木野草的地方,眼前竟出現了許多高高低低疏疏落落的屋宇了!
  
  在公園門外空地上,正修起一個戲園。還沒有開張唱戲,招牌已用石灰在門額上塑出了,是萬春茶園。
  
  “成都省又多了一個戲園子,連悅來茶園、可園一共算來,有三個園子啦,真熱鬧!”
  
  到公園門口,看見鄧乾元拿出四個當十銅圓買了兩張門票。顧天成又覺稀奇道:“怎麼,遊公園還要花錢嗎?”
  
  “正是要賣票哩。大人每張二十文,未成人的小娃兒十文。玉將軍說,這筆錢是拿來養活那些沒有口糧的窮苦旗人的。滿巴兒因此不再撒豪鬧事,大城的漢人也才放心大膽地來了。”
  
  “一天要好多人來買票,纔可以養活那些窮滿巴兒?”
  
  “到底有好多人,那只有賣門票的才明白。不過我每回來,總見有百把兩百人,好幾家茶鋪都坐滿了。平扯下來,一天怕不有三幾百人。”
  
  “那麼,通共算成二百五十個大人票。二二得四,二五得一十,一天五吊錢,十天五十吊,三五一百五十吊,一個月一百五十吊,十個月一千五百吊,外加三百吊,啊也!一年一千八百吊,合成銀圓,足足二千一百多元,拿在崇義橋買大市米,三十二斤老秤一斗的,正好買三百擔!……嗨!積少成多,硬是一筆數目!他媽的,才花了千把兩銀子的本錢,一年裏頭,連本帶利都撈了回去,這生意真幹得呀!”
  
  鄧乾元點着頭笑道:“要不看見利息來得大,哪個瘟舅子肯花錢去開辦樂羣公園。”
  
  兩個人已經繞過朱藤架,從一片茂盛的夾竹桃地裏來到靜觀樓前濃蔭四合的古柏叢中。稍外幾步,還有十幾株老榆樹,長得奇形怪狀,看樣子,百多年是有了的。
  
  顧天成當下把一件染過兩水、身分還很厚實的嘉定大綢長衫脫下來,搭在左手臂上,又把一柄足有尺二長的老式黑紙杭扇撒開扇着,道:“鄧大哥,這裏比大城涼爽多了。”
  
  鄧乾元也正扇着一把時興小摺扇,小得只有巴掌大。點頭說道:“何消說哩。大城裏就找不出一個地方有這麼多、這麼大的樹子。”
  
  “有的,我昨天還跑到文殊院的林盤裏去過,那裏的樹子比這裏就多,就大。”
  
  “哪有這些亭臺樓閣呢?又哪有這些河流池塘呢?”
  
  不錯,真沒有,雖然文殊院林盤比這個少城公園大。
  
  顧天成舉眼四面一看,在靜觀樓南面不遠,一個孤單單的過廳,叫滄浪亭。再南面,又一座樓,是夾泥壁假洋式樓,全部塗成磚灰顏色,連同樓上的欄杆也是的。兩座樓遙遙相望,都在賣茶,並且每張茶桌上都有人。北面靠金河岸邊蓋了一排瓦頂平房,又像水榭,又像長廊,額子偏偏是養心軒。金河之北隔一道堤,就是荷花池塘了,被一道土牆攔進來,顯得池塘也小了,也沒有什麼意思了。只管有滿池荷花,卻沒法走到池邊去。唯有關帝廟側面花園的真正水榭,臨着荷花池一排飛欄椅,倒是個好地方。但那裏做了滿城警察分署,和公園是隔開了的。在養心軒的下游,正對關帝廟花園的金河南岸邊,還當真有一座船房,樣子很不好看。此外,還有一座茅草蓋頂的亭,還有一座倒大不小的院落,一正兩廂,一道攏門,很像財神廟。
  
  鄧乾元道:“天成哥,你看這園子蓋造得怎麼樣?”
  
  “唔!還好!只是……我說不出來……他媽的總覺得有點不如從前在這裏睡野覺時有趣。”
  
  “那咋能比呢?而今到底有歇腳地方了,也有茶鋪,也有餐館。”
  
  “也有餐館?”
  
  “那不是聚豐園?有名的南館,還賣大餐哩,就在那院子裏。”
  
  顧天成擡頭把那財神廟一看,青磚門枋上,果然用硃紅石灰塑了三個不大不小的字:聚豐園。“啊!是餐館!那我們何必去枕江樓呢?”尋思着,又估量了一下,斷定他舅子不肯花太多的錢來當東道的。他很想嚐嚐大餐味道,他也願意花錢的。可是鄧乾元早已說過給他餞行,而今翻過來要他作客,就殺了他,也不甘心輸這個面子。“唉!到底是成都兒的脾氣呀!”
  
  他們在園裏緩緩兜了一個圈子,來到那真正船房跟前。鄧乾元指着那磚石砌的尖銳船頭和盤在石樁上的一條手腕粗細的生鐵鏈,慎重其事地道:“硬是一隻火輪船啦!去年中秋,我在宜昌看見我們川河頭一隻火輪船蜀通,並不比這大多少,樣式也差不多。……看!那樓頂還有桅杆,還有煙筒!……”
  
  豈只有桅杆,有煙筒,甚至樓房正面還懸了一塊小匾額,綠底粉字,題着“長風萬里”。
  
  船房的樓上樓下也在賣茶,並且看見有人在吃麪條,在吃包子,一定還兼帶着賣點心。
  
  兩個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就在這裏喝茶,忽然聽見背後不遠處有人說話。
  
  “好惡俗的東西,真煞風景!我每回看見,總不免要打幾個噁心。”
  
  “爲啥不模仿中國的樓船,偏要模仿洋船?又不像。我看見過洋船照片,樓頂是平的,還有鐵欄杆,怎麼會是兩披水的人字頂,而且蓋上了瓦!不曉得是哪個人的手筆?”
  
  “自然是那位胸無點墨的滿巴兒了。”
  
  “那便不要見怪了。聽說頤和園裏就造有一隻石頭輪船,主子做得,奴才正好學得。”
  
  鄧乾元覺得這些話越說越不中聽,故意側過身去拿眼睛一瞅,原來是幾個年輕學生。再一看,中間一個身材橫短、鼻樑上掛一副鎳邊近視眼鏡的人很是面熟。仔細想了想,記起了,原來最近幾天常在鐵路公司碰過頭的姓王的學生。
  
  姓王的學生也看見他兩人,便帶笑走來道:“是鄧管事嗎?”
  
  彼此招呼之後,那學生又向顧天成說道:“這位可是顧團總?……我在同志會總務部看見過你。……我叫王文炳,我也是股東代表。”
  
  又把同路來的三個人做了介紹。一個是他中學同班的彭家騏;一個年紀最大,差不多有二十六七歲的,是高等學堂學生程洪鈞;一個年紀輕一點,看來也有二十三四歲了,是通省師範學堂學生汪子宜,這人身材又高又瘦,也戴了副近視眼鏡,嘴角下掛,臉上不帶一點和氣樣子,大約說主子奴才那兩句話的便是他。
  
  四個學生正待回身走了,顧天成兩手一攔道:“既然幸遇,讓兄弟我開一次茶錢吧!兄弟我是鄉巴佬,字墨不深沉,羅先生吩咐兄弟我回去成立同志會,正不曉得咋個搞法哩!”
  
  鄧乾元也幫着代邀了兩句。六個人遂轉到養心軒,在靠裏面的竹欄杆側才找到了一張矮方桌,幾把矮竹椅。茶錢還是鄧乾元搶着先付了。
  
  三
  汪子宜端着茶碗,一面喝茶,一面向王文炳問道:“你或者清楚,後天大會要不要來賓演說?”
  
  “你又準備大聲疾呼,把革命種子再播一次嗎?”是程洪鈞在反問。
  
  王文炳搔着頭皮道:“我也不清楚,只聽說,是歡送劉聲元代表到北京請願。……”
  
  彭家騏搶着說:“不只是歡送他一個人,還有到廣東、到湖北的代表哩。”
  
  “現在歡送代表,必然要邀人演說了。”
  
  彭家騏也問他:“你當真還要演說革命流血嗎?不怕人家再幹涉你?”
  
  “現在言論自由!天賦人權!誰敢幹涉我!”汪子宜幾乎在喊叫。
  
  程洪鈞把四面看了看,才說:“顯你聲氣大嗎?別個聽見了。像啥?”
  
  彭家騏笑道:“讓他喊吧!叫喚的麻雀兒,沒有四兩肉的。我也看見過真正的革命黨,人家就不叫喊,只是埋着腦殼悶幹!”
  
  汪子宜曉得他說的是他族中的一個人,遂了他兩眼,把嘴嘟了起來。
  
  王文炳因爲喝了熱茶,摸出手巾揩着額上的汗珠道:“要演說也可以,只怕沒有那麼多空時候。聽說,還要追悼郭煥文……”
  
  鄧乾元忙說:“啊!可就是郭烈士?今天報上已登載出來了。”
  
  汪子宜大睜着眼睛問道:“郭煥文死了嗎?”汪子宜也是資陽縣人,認得郭煥文,因爲氣味不投合,近半月來又忙着溫習課本,要在暑假試驗中搶個最優等,連民立報、神州日報都少看,自然不曉得同鄉人的事情。
  
  程洪鈞道:“不死,不慘死,也不足稱爲烈士了!今天的報,你沒看過嗎?……可惜了,這倒是你正好使用的好材料。……願意聽嗎?叫王文炳告訴你。今天報上的消息和後天的追悼會,都是他奔走出來的。”
  
  原來郭煥文自從回到東御河街寓所,神經病越發厲害,不管白天黑夜,老是找着同住的同鄉人說話。說的也就是那一套:盛宣懷是賣國的奸臣囉,周善培是賣川的奸臣囉,兩個奸臣勾結起來,就只爲了害他、郭煥文一個人囉。甚至聯繫到他縣裏保送他來進法官養成所,都是周善培早已安排好了的計策,不然的話,爲什麼他剛來成都,周善培便突然升署了提法使,盛宣懷也突然出賣了川漢鐵路?再說碰巧,也不會巧到這樣!起初,同鄉人還在給他解釋,勸他不要亂起疑心,多做一點準備,到二十九日那天好一同去考試。甄別上了,當然好,不上呢,大家也一定替他想辦法,或者仍然回縣去教小學,或者就在成都住法政學堂。目前的私立法政學堂多得數不清,差不多和六七年前的公立小學一樣,只要肯去報名繳費,隨時隨刻都可進去,混一個畢業資格到手,將來還不是一樣可以做法官、當律師?至不濟,回到縣裏也可擠進一個什麼法團去當一個什麼董,什麼員的。但是憑同鄉們說破了嘴,他總是聽不入耳。幾天之後,大家也不耐煩再說再勸,讓他一個人去說了又哭,哭了又說;甚至由於大家專心一志準備各人的功名大事去了,更沒一個人想到找個醫生給他診治一下。星期天,王文炳、程洪鈞曾抽空來看過他一回,也商量不出一個什麼好辦法。
  
  到五月二十八日,郭煥文已經是兩三天沒吃過東西,兩三夜沒上牀睡過覺,兩隻鼓出眼眶外的眼球紅得像家兔的眼睛,並且神光散漫,只管在看人,好像已經把人認不清了。因爲第二天就是考試日子,周提法使的這次考試,據說得到諮議局議長蒲伯英的贊成,很爲認真,只要稍有差錯,一個法官前程便有除脫之虞。功名要緊,前程要緊,因此在這麼緊要關頭的前夕,大家自更要凝精聚神,磨礪以需的了。偏偏郭煥文在這一夜鬧得格外厲害,從黃昏起,差不多把每個同鄉的房間都跑遍了,口裏不斷吵着:“大禍已經臨頭了,你們還要活下去嗎?唉!可恨已極!朝廷上一個盛宣懷,四川省一個周善培,國也賣了,省也亡了,還說啥子鐵路!……沒一個人活得了,你們爲啥還不感覺?真是怪事!……唉!完了,完了,只有死!死了才快活!……哈,哈,到那時節,憑你周禿子再歪,你能把我吃得了?……吃不了的!好不快活,啊,哈哈!……”
  
  大家不理睬他。有幾個人還咒罵着把他推出去,將房門緊緊關上。郭煥文遂獨自一人在那間寬敞的大廳上鬧一會,哭一會,說一會,笑一會。一直鬧到三更以後,纔不再聽見他的聲音。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來忙着吃早飯,吃了飯又忙着到法官養成所去考試,都沒有看見郭煥文。認爲他鬧了幾天幾夜,定然疲倦睡熟了。沒有人敢去看他,生怕把他攪醒了,再鬧。
  
  下午,大家考罷回寓,依然沒見郭煥文的蹤影。有人也疑心出了什麼事故。但又認爲他或者出街去了,或者因爲他瘋瘋癲癲闖了什麼亂子,着警察擋到局裏去了。夜裏,大家還商量一會兒,要是明天再不回來,只好分頭出去尋找了。
  
  不料第二天,就是六月初一這天,絕早,給大家做飯的伙房老安到側院井裏去取水,竹竿挽着水桶放下去時,怎麼,桶底碰着的不是水,卻是一件東西。彎着腰,趴在井欄上向下一看,朦朦朧朧不大看得清楚,只見烏黑一團。再用長竹竿一拄,啊也!纔是一個人,拱在水面上的是人的背!
  
  老安一叫喊:“有人跳了井囉!”
  
  大家立刻警覺:“不是那個瘋子,纔怪哩!”
  
  王文炳在學堂裏得到消息,跑到東御河街,郭煥文的屍體已被打撈起來,擺在大廳內一張門板上。在水裏泡了一天兩夜,簡直不成形了。大廳上全是人,全是人聲,有左鄰右舍,有房主莊老爺,有街坊上的街正,有警察局的巡員,更有資陽縣的同鄉人。
  
  大衆研究、討論、查詢的結果,一致斷定郭煥文的跳井,委系出於自殺而非被人謀害。自殺根源,由於久病之後,神經失常所致。只要不是兇殺命案,巡員和街正自然脫了干係。巡員當場填發了死亡證,並慎重地說:“天氣太熱了,死人該早點棺殮。三天之內,若不運走,便該擡上官山埋葬,這是局裏訂的章程。”街正和房主並做了有力證明。
  
  有一兩個在甄別考試中自己覺得沒有把握的同鄉人,在大家忙着湊錢買衣衾棺材時,忽然有所主張地說:“郭煥文這條命債,準定是周禿子拉的。這倒不能含含糊糊地抹稀泥。爲啥這樣說呢?你們想嘛,若不是周禿子無中生有要鬧一個甄別考試,郭煥文何至於弄到昏頭昏腦誤了點名時刻。若不是周禿子在他翻爬牆缺時,說出那樣不成體統的刻薄話,郭煥文也不至於一下子就着急瘋了。如此看來,我們怎能讓郭煥文白死。我們最好成羣結隊去找周禿子算賬。”
  
  另幾個人考慮到這筆賬怎麼算呢?郭煥文自己並沒說過是周臬臺逼他去死,也沒寫過一篇含有這樣口氣的東西,找不出證據,光憑旁邊人的揣測在法律上站不住腳的。雖說無誣不成詞,要賴他也未嘗不可,但是結果如何呢?難道叫周臬臺給郭煥文當孝子嗎?抑或叫周臬臺自行檢舉,丟了紗帽不戴?何況周臬臺現正官運亨通,百凡如意時候,拿這種不容易動公憤的案子去攀他,不但攀不倒他,要是他動了怒,還出一手來,誰招架得住?
  
  “那麼,郭煥文硬是白死了!”
  
  王文炳靈機一動,又想了想,才說:“不會吧?我想這麼來一下,既要使郭煥文死得有價值,又可以把周善培捎上,就說他橫施壓制,郭煥文因爲不能伸志愛國,所以才齎志殉路。而今正當風潮洶涌時節,這件事一傳開去,哪個不憐惜郭煥文?哪個不憎恨周善培?一旦造成輿論,我們也算給郭煥文報了仇了,我們也不至於遭到啥子禍患。”
  
  大家一致贊成。王文炳不及親視含殮,便被衆人催着向鐵路公司跑去。
  
  但是王文炳劃的策,卻被幾位記事主任和編輯主任拿去同會長羅梓青磋商之下,僅只採用了一半。就是全稱肯定了郭煥文的神經失常,完全由於五月二十一那天,他來參加保路同志會成立時候,聽了演說,看見朱雲石的手指劃破流血,大受感動,加之體弱久病,自知愛國無力,所以才用自殺來鼓勵大家,力爭破約保路,不達目的不止。
  
  至於後半段之不被採納,解釋是:“周大人正在扶持我們,我們怎好得罪他呢?”
  
  王文炳曉得辦不到,自然不便堅持,結果還答應照編輯主任的意思,替郭煥文寫一篇遺囑;並答應找同鄉人多寫幾篇哀悼文章。
  
  羅先生說:“這事情比楊素蘭捐田產還能慫動人心。我們要好好地表揚一番。光是幾篇文章在報上登幾天,不夠,不夠,我們要熱烈地給他開個追悼大會,叫全川同胞都能聞風興起,郭烈士庶幾死而瞑目!”
  
  這時候,王文炳告訴汪子宜的話,當然不是這樣有底有面。有些渲染了一下,有些便爲死者諱了。他不是有意要欺誑同鄉,因爲還有鄧乾元、顧天成兩個生人在座,他是一片好心,生怕損害了他們對於同志會宣傳的信心啊!
  
  程洪鈞懂得王文炳的用意,等他說完,還從而爲之修飾充實了一番。把報上登出的那篇冠冕堂皇的遺囑,硬說成是棺殮了死人之後兩天,纔在他牀上的草荐底下找了出來。
  
  王文炳一面喝茶,一面向程洪鈞說:“你答應寫的郭煥文傳,明天可能交卷不?”
  
  “寫是寫起了,卻不怎麼好,也太短,看起來有點像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打算改長一點,但又沒有好多事蹟可敘。”
  
  “老汪也寫一篇,好不好?”
  
  “讚揚郭煥文嗎?讚揚他死得好,如你所說的死得有價值嗎?”汪子宜還咬着牙齒,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我纔不呢,莫找我!”
  
  程洪鈞瞅着他道:“難道不可以借這個題目寫一篇激烈文章嗎?”“題目就不是啥子好題目,無論如何說法,總之是自殺,是輕於鴻毛的死,這能引申出啥子好意義,我不寫!”
  
  彭家騏笑說:“你們真是老火呀!你們難道還不明白他的宗旨嗎?他根本就不贊成同志會的。”
  
  顧天成、鄧乾元吃了許久的悶茶,老早便想插嘴說幾句話了。這下子有了機會,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一齊說道:“!不贊成同志會?……”
  
  鄧乾元的腦筋畢竟靈活一些,還接着說了下去:“莫非同志會辦得不對頭?或者……”
  
  這倒出乎汪子宜的意外。因爲一走進養心軒,他已把這兩個人估量定了:一個是土糧戶,一個是生意人,都是無知識的愚民。愚民是不足與言天下事的,自然更不懂啥子叫革命真諦,若是同這般人講論道理,不唯拴住太陽講不清,還會犯孔夫子的戒律: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也。因此,他只用眼珠在眼鏡後面轉了轉,仍然面向彭家騏說話。
  
  “你瞭解我的宗旨,我不贊成同志會,是瞧不起他們這夥人光曉得喊大人饒命,光曉得痛哭流涕。現在除了取激烈手段,那班東西能好好生生地讓你嗎?”
  
  顧天成懵懵懂懂地問道:“啥子叫激烈手段?”
  
  “嘿,嘿,流血!”汪子宜頭也不掉一下地說了兩個字。
  
  又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又高又壯,一隻手拿了把廣東蒲葵扇遮着太陽影子,正從靜觀樓那面走來。彭家騏霍地站起來喊道:“楚用!楚用!到這裏來!”
  
  楚用滿臉是笑地旋走來旋說:“王文炳纔在這裏吃茶!……啊!還是你們一夥!”
  
  介紹之後,堂倌泡上茶來,又衝了一遍開水。
  
  楚用接着說:“把我好找!跑到鐵路公司,說你沒去。跑到東御河街,說你還在學堂沒搬去。跑到學堂,只剩一個小工高金山還在,說你和彭家騏一道出來,多半轉公園來了。”
  
  程洪鈞道:“算你運氣好。要不是我把老汪抓來,在半邊橋和他兩個碰見時,他兩個已到皇城去了。”
  
  王文炳道:“我以爲你回新津去了呢?原來還沒走?”
  
  彭家騏把鼻子一聳,笑道:“表叔家裏住安逸了,吃得好,喝得好,又可以睡懶覺,看騷書,還想回去?”
  
  “打胡亂說!”楚用紅着臉,扇着扇子說道:“設若不是接到家裏來信,叫給姐姐辦一些要緊妝奩,我前天就走了。你想嘛,天理人情,在省裏住了半年,還有不想家的?哪像你二十里遠近,隨時一伸腳就回去了。”
  
  “哦!原來要當舅老倌,坐上八位了!這義務該盡的。好在還沒討老婆。你看羅啓先便不同啦,試驗剛完,連半天都不留。”
  
  王文炳道:“這卻冤枉了雞公。是我催他走的。因爲總務部的二十塊錢路費一發下,文牘部就限了他的期,十天裏頭就得把同志會搞起來。你算一算,由省城到瀘州,光走路便要七天,不立刻走,行嗎?”
  
  楚用偏過頭去,湊着王文炳耳邊說道:“有件要緊事同你商量。我們出去談一談。”
  
  兩個人便起身告辭。
  
  彭家騏說:“我也要回簇橋去了。隔幾天再進城來找你們。”
  
  程洪鈞、汪子宜也說,要到資屬中學去找人。
  
  鄧乾元本想邀約大家都去枕江樓大吃一臺的,不知怎麼又忘記了。及至衆人都走了纔想起。
  
  四
  黃家距離少城公園不過一條長街,兩個年輕人的腳步都快,這時節街上行人正少,沒咂完一支紙菸,已來到大門外。
  
  王文炳靠在門枋外面的右邊一隻石獅子上,舒了一口氣道:“可以說了吧?到底是啥子要緊事,這麼祕密。”
  
  “已經到了,就進去坐下細談,不好嗎?”
  
  王文炳走在前頭。剛從大廳耳門進去,就迎面看見婉姑笑着鬧着,從庭院的小徑飛跑到大廳後面檐階上,一轉身,又跑到短廊邊,翻爬過尺許高的字欄杆,一下撲在楚用身上,喊道:“快抱我起來,哥哥拿刀殺我來了!”
  
  一眨眼的時間,振邦果然兩手揮舞着兩把尺許長、貼着錫箔的木刀——還是楚用今年在年假時,給他在城守科甲巷買的,也從石山旁邊循着花徑追了過來。口裏吆喝着:“死丫頭向哪裏逃跑!……本大王殺死你!……”
  
  王文炳跨出字欄杆,弓着腰,兩臂一伸攔住他,道:“看在我面上,饒了你妹妹吧!”
  
  楚用也笑說:“老邦太不對,光欺負小妹妹。”
  
  菊花從上房的山花過道上走來道:“邦少爺不聽話,太太說,拉進去打屁股。哦!客來了!”
  
  王文炳站了起來道:“來過幾回的了,還算客嗎?”
  
  “怎麼不是?連楚表少爺也是客哩!”
  
  振邦仰着臉,把兩隻大眼睛一擠道:“是客,是客,是棒客!”
  
  都笑了。
  
  菊花呸了一口道:“就這麼胡說!看我告不告訴太太!”
  
  婉姑從楚用手臂上掙下,一抹頭便朝上房跑去,還一路喊着:“我去告他!我去告他!”
  
  振邦鼓起眼睛,裝作不怕的樣子:“不怕你告。”
  
  順手一木刀,啪!打在菊花的大腿上。
  
  “哎喲!你還打人!”
  
  “哪個叫你說是要告我哩!”
  
  王文炳連忙把他兩隻手腕抓住道:“這就不文明瞭。現在小學生都要學大國民的舉動纔對。打人罵人,要不得的。”
  
  何嫂已從上房走來,手上一面滷漆茶盤,託着兩隻五彩瓷茶杯。一面遞茶給王文炳、楚用,一面馬起一張寬皮大臉向菊花說道:“太太問你,爲啥不把邦少爺弄進去,等他在客面前沒規沒矩的。”
  
  “弄進去?他還打人哩!”菊花嘟起嘴地抱怨。
  
  “我偏不進去,哪個敢拉我?”振邦剛掄起他的雙刀,已着何嫂、菊花一邊一個抓住兩臂,連刀帶人,半拖半攘地架了進去。
  
  兩個人都笑着走進小客廳。
  
  楚用把茶杯向中間小圓桌上一放道:“抓進去後,定有一頓好打的。男娃兒到底要煩些。”
  
  “他們的家庭教育很嚴嗎?”
  
  “跟普通人家差不多。不過有點異樣,當父親的太慈了,管娃兒的事全靠媽媽。”
  
  “你的這位表嬸娘,好像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人?”
  
  楚用擦燃洋火,一面咂紙菸,一面說:“倒還不止於精明強幹……”
  
  “一個女人,精明強幹也夠了。還不止,那麼……”
  
  楚用只是笑,兩邊臉皮慢慢紅暈起來,噓了兩口煙,才囁囁嚅嚅地說道:“不是那樣的。……我說,女人家值得湊合的地方,不止是精明強幹,還有……呃!……若僅只精明強幹的話,那又不像女人家了。……所以說……”
  
  “所以說女人家值得湊合的地方,還應當人才美貌、性情溫柔、言談有趣、體態風流。對不對?”
  
  王文炳看見楚用的窘態,更是大聲笑道:“你把我從公園找來,原來只是爲了研究女人啦!”
  
  “絕對不是的,”楚用急得搖着一雙大手道,“聽我說……”
  
  楚用有個堂外公,是南河一帶赫赫有名的袍哥大爺侯保齋。雖然歲數已大,收手退休,但是從新津直到邛州、蒲江、大邑、彭山、眉州的各處碼頭,只要一提到他,還無人不知,無人不蹺起大拇指來稱讚一聲:“侯大爺嗎?對的!”
  
  楚用在學堂裏常常談到他這位豪傑外公。有時還把他誇張得好似及時雨宋公明。同志會決定要向各府州縣去擴展聲光時,王文炳無意之間向幹事會和幾個負責人說到了南路的侯保齋,以及楚用和他的關係。有一天,王文炳受命找着楚用到同志會去談了一陣,當天下午,他便被正式委託回新津去發動同志協會,同時洽商侯保齋出山來領頭號召。除照例路費外,併發給聯絡手續費三十元。
  
  楚用向王文炳說的是,他原本安排放了暑假走的,想不到在那天便接到父親專人帶了封信並一筆款子來,叫他會同黃家表嬸給姐姐趕辦一批妝奩。姐姐原訂出閣的佳期大概提前了。因此,每天不能不勞煩表嬸,陪着他走勸業場,走暑襪街,走東大街,走半邊街,走大科甲巷。別的現成東西都好置辦,只需他和表嬸同意了就行。唯有照家裏開來尺寸定做的衣裳,那就頗打麻煩了。比如選料子,選顏色,選花樣,他就不懂;這上面還又有本省貨色,下路貨色,甚至東洋貨色,西洋貨色等等的區別,只好由表嬸一個人去費心思。表嬸是有家務的,雖然熱心幫忙,也得要她方便,幾天來,還有好多料子沒買;買好了,才請裁縫來做。目前高手裁縫也不好找,常在黃家來做活路的那兩個人又忙病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把這幾套嫁時衣做好,簡直沒把握。
  
  這麼樣的牽累着,他怎能走呢?
  
  “難道就不能先跑回去一趟,把你外公那裏的頭接洽好了,再回省來?新津並不算遠,一百二十里,起個早,這麼長的天氣,跑攏才下午哩。”
  
  楚用很是爲難地說:“要是能夠抽身,還待你講!眼前料子沒買齊,表嬸就不讓走。她說,我只管外行,到底是舍間的負責人,不在一路,她便做不了主。……唉!女人家的脾氣真難將就!……麻煩死了,真想丟下不管!”
  
  “空話少說,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我想請你代我轉達一下,好不好另外找個人去。委託書和錢也請你一總代繳了吧。”
  
  “你同程伯皋他們談過沒有?”
  
  “去了兩趟,沒找着人。碰見郝又三先生,他不贊成。”
  
  “我也不贊成。你只想想,目前是啥子時候?又是啥子情況?聯絡侯保齋這樁事,經幹事會通過的,豈能兒戲?你負的啥子責任?怎麼可以中途變卦?”
  
  楚用把第二支紙菸點燃,深深噓了兩口;仰着頭把口一張,一個菸圈便顫悠悠地揚到空中。吐到第五個圈。
  
  王文炳把眼鏡向鼻粱上聳了聳,很不自在地說:“莫光搞這些無聊舉動!說嘛!是不是可以抽空回去一趟?”
  
  “老實說吧,即使我回去,也不中用,我外公脾氣不好,差不多的人和他說話,不到三句就得挨訓。像我這下了兩代的小輩,更沒資格和他攀談……”
  
  他又抽起紙菸來。王文炳口已張開,但又忍住了,讓他說下去。
  
  “還有哩,外公老了,時常都在鬧病,就是家裏事情,他已不耐煩過問。像保路同志會和他毫不相干的事,責任又這麼大,要說動他出山,真得一個角色,我卻不行。”
  
  “那麼,羅先生、程先生、彭先生他們當面委託你時,爲啥又不把這些困難說清,等到事情定了局,大家等着你的好消息,你纔來這麼一手。你現在倒說得出口,我這介紹人卻沒法啓齒。唉!我真不明白你到底爲了啥?”
  
  楚用的臉又緋紅了,頭也越發勾了下去。但他仍然在分辯:“那時候,大家說得那麼展勁,似乎有點不容易推脫的樣子,自然只好答應下來。那時若果就走,事情未必辦得好,不過不會有現在這番話罷了。因爲一時走不動,纔有心思把前前後後一思量,因而才感覺到那時候答應得確是太冒失了些。……好在現在還不算遲……”
  
  猛然聽見耳門一響,一陣靴聲接着從短廊上走來。兩個人連忙半擡屁股,從玻璃窗上望去。原來黃瀾生從他當差事的地方下班回府。羅升汗流浹背地拿着護書、皮衣包、水菸袋、洗臉盆等物,跟在後面。
  
  黃瀾生走到小客廳門前,掀開湘妃竹簾朝裏一看,便一聲哈哈,走了進來。打了招呼後,接着說道:“好熱的天氣!”
  
  一面脫紗馬褂,一面向窗子外面吆喝:“洗臉水!茶!水菸袋,拿家裏那根乾淨的!便衣!便鞋!”
  
  及至把右手大指上套着的那隻碧綠透水的玉扳指取下,從而再揮起朝扇時,又慨然說道:“還是你們當學生的好。過年時有年假,天熱了有暑假。唯有我們做官人,沒一天空閒。天氣越熱,事情越多。就像我們局子,在平時本來是個冷衙門,而今爲了趙制軍快出來接印,總辦說不定有更動,照例的移交公事不能不準備。這一下,要告個假休息幾天,也不能了。”
  
  “噢!趙爾豐要出來了!大約在啥時候,就這六月內嗎?”王文炳很注意地問。
  
  “聽說本月內由打箭爐起馬。到底啥時候抵省,還不能定。”
  
  “從打箭爐到成都,有幾天路程?”
  
  “我沒走過。但我聽長差說,從打箭爐到雅州府,八天;雅州府到這裏,四天。這是按官站走的路程。不過制臺出來,便不同了。有急事,他可以六天跑攏,在軍情緊急時候,逐站換馬,快馬加鞭,四天儘夠了。如其每一處都要尋風問俗,考察考察吏治,那麼,一個月也不算慢。總之前站到了雙流,雖然只有四十里遠近,你還是不曉得他今天到,明天到,後天到。所以官場中有一句話:督撫巡邊,雞犬難安。督就是總督,撫是巡撫。幸而我們四川特別,只有總督,沒有巡撫。不然的話……”
  
  洗臉水、茶、乾淨水菸袋、便衣、便鞋出來;紗馬褂、紗瓜皮帽、紗袍子、絲板帶、青緞靴、眼鏡盒子、表褡褳、鼻菸壺、玉扳指進去。時間:一刻鐘。人員:何嫂、羅升、菊花,連同婉姑、振邦——他今天是例外,被抓進去,只捱了一頓罵。一個小小的候補知縣,由當差局所回到家庭的日常行動,就這麼費事。大官至於督撫,大事至於出巡,怎麼不雞犬難安呢?
  
  而後談到正經事上來。
  
  王文炳剛剛說到楚用推辭不能回家一趟,還沒有議論楚用的對與不對,黃瀾生又說了起來。
  
  “我的原意也贊成子才抽空走一趟的。本來嘛,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繼而,因爲內人說他令姐嫁妝也是一件重要事。女兒家終身大事啊,怎會不重要呢?又是他楚家的事,他能丟下不管嗎?抽空走一趟不要緊,怕的是並非兩三天就可了結。我同子才研究過,內人也是這個意思。就是同志會委託他的事,最好另外找一個得力的人去,免得他公私兩誤。”
  
  楚用臉色一舒,王文炳倒蹙起眉頭來了。
  
  “難就難在這裏,急切中哪裏去找這樣一個人呢?假使找得到一個稍爲合適的,或者比老楚差一點的未嘗不可。但是我就想不到能有這樣一個人。”
  
  黃瀾生微微一笑,又把楚用看了眼,方點着頭道:“我倒想起了一個很合適的人。這人,當過武官,又通皮,人是能幹的,歲數有三十好幾了。在江湖上跑過,想來和子才的外公侯保齋一定認識。若果辦交涉,在行得很。這人恰正賦着閒,只要把給子才的路費、聯絡費全交給他,叫他立時立刻走,滿做得到。哈,哈,子才,你就沒有想到這個人嗎?”
  
  楚用從坐着的藤心躺椅上一跳而起,並拿手掌把額腦一拍,道:“該死,該死,爲啥我就沒有想到這個人!……老王,這下可對啦,這個人比我行得多。要是他去的話,包管三言兩語就可把外公說動的。”
  
  “憑你同瀾生先生說得再好,我還是做不了主。最好等我先和他會一面,再介紹到幹事會,讓幹事會同羅先生他們去裁奪吧。……這人姓啥?叫啥名字?”
  
  兩個人幾乎同時在回答:“他姓吳,叫吳鳳梧。”
  
  五
  吳鳳梧之到黃家,就是今天早晨的事。
  
  黃家看門老頭子認識他的。這時他身上雖只穿了件洗得泛白的藍洋布長衫,腳上一雙青絨薄皮底鞋,不唯皮底張了口,並且鞋尖也開了花。頭上短髮約有七八分長,一條長辮像一條大毛蟲。額腦顯得很窄,一張粗糙臉形顯得又瘦又長。看門老頭反倒又親切又有禮貌地,連忙將他引到小客廳中矮炕牀前坐下。一面垂着兩手笑道:“老爺大概還沒起來,吳老爺,你寬坐一下,我叫羅二爺他們稟上去。……吳老爺,你是前年高升的吧?……嘿,嘿,吳老爺,你還是原來樣子,所以我一看就認得。……不,不,並不很瘦,只是風塵色重些。想來路上也很辛苦。”
  
  就由於他們高聲大氣一問一答,把楚用攪醒了。以爲是來找他的人,翻身爬起,靸着鞋奔出客房。纔是一個生人,是一個高一頭,窄一臂,黑黃膚色,骨骼挺壯的漢子;看年紀,約莫三十四五歲的光景。
  
  這漢子一見楚用走出,唰地由矮炕牀上站起來,挺着腰板,站得筆端,兩隻大腳天然擺成一個外八字。
  
  看門老頭笑嘻嘻地說道:“楚表少爺起來囉。這是吳老爺,請你陪一陪,我上去找菊花大姐去。”
  
  吳老爺衝着楚表少爺就是一長揖,兩隻衣袖幾乎觸着了地。
  
  “久仰,久仰。……兄弟賤姓吳,口天吳。草字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兄弟和黃瀾翁是多年知交。……現在嘛,算是在川滇邊務大臣趙大人那裏當差,昨天才由關外回省。老哥尊姓楚,是楚霸王的楚字嗎?那是大姓呀!敢問尊章是哪兩個字?……哦!子才!……是的,清楚了,孔夫子的子,三才者的才。……高雅!高雅!現在高就在哪裏?……什麼?讀中學堂?好極了!兄弟早前就說過,做官該做文官,讀書該讀文學堂。像老哥這盛年就讀到中學,畢了業,不是廩貢,也是秀才;若是敘官,不是知縣,也是縣丞。羨慕!羨慕!……”
  
  像這樣的應酬話,在楚用算是第一次入耳。他高興已極,趕忙轉身進去,把雙刀牌紙菸取出,連一盒很珍貴的黑頭安全洋火,一併遞了過去。
  
  這時,振邦和婉姑正一路笑着鬧着攆到小客廳。一下看見吳鳳梧,振邦還認得,立刻規規矩矩站住,喊了聲:“吳大叔!”還叉開褲襠請了個安。
  
  吳鳳梧也像對待成年朋友似的,趕快站起來還了個安。滿臉是笑地說:“不敢當呀!真是個好子弟,恭而有禮。……嘿!長高一頭了!……已經開蒙讀書了嗎?噢!已經發筆學字啦,了不起!了不起!……可憐吳大叔運氣不好,這次又是空手回省,沒給你捎點玩意兒回來,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隨即把夾在指頭上的紙菸狠狠吸了兩口,仔細地顛過來放在炕几上,然後撩起長衫,蹲在地上,一伸手將婉姑攪了過去,道:“婉姑兒更長得乖好了。……媽媽好嗎?……是不是跟着哥哥在讀書?現前的風氣,小姑娘還是作興讀書的。”
  
  振邦跳起腳地笑說:“媽媽教她讀唐詩,讀了一年,頭本都沒讀完。爹爹說,不要她讀書,明年打發她去撿狗屎。”
  
  婉姑在吳鳳梧手臂中不住地扭着頭上兩個丫角說:“嗯!他亂說,我前天就把頭本讀完了。……爹爹吃飯時候說的是你。兒娃子家,才撿狗屎嘛!媽媽說,就要教我寫字哩。……媽媽說的,邦娃子愛逃學,字又寫得不好,二天拿去當警察兵。”
  
  “哈,哈,當警察兵!……我當警察兵,就拿你去當監視戶。”
  
  吳鳳梧哈哈笑道:“不成話了!”
  
  楚用也笑叱道:“老邦不許胡說,這是說不得的怪話。”
  
  黃瀾生只穿了身條紋洋紗汗衣褲便走了出來。還未掀竹簾,就說:“邦娃子又在這裏胡鬧些啥?”
  
  吳鳳梧急忙站起,把衣襬抖伸,彼此一揖到地。一面說:“小娃兒的口,原來沒高沒低,倒也沒說啥。”
  
  婉姑已經撲去,抱住她父親的膝頭道:“哥哥說,要拿我去當……”
  
  振邦一抹頭就跑出小客廳去了。
  
  楚用連忙挽住婉姑的小手道:“來!我還有張洋畫兒,多好看!”一直把她挽進客房去了。
  
  羅升正好用茶盤端了兩碗剛泡好的龍井茶出來。
  
  “去跟老張說。早飯添兩樣菜。就擺在外面套間好了。”
  
  黃瀾生又掉頭向吳鳳梧說道:“來得這麼早,大概沒吃早飯吧?……那就不用客氣囉。……我簡直不曉得你回來了,是幾時到省的?”
  
  吳鳳梧仍然噓着那半枝支菸道:“昨夜纔到。說不得,運氣壞透啦!……丟了差事不說,還把執照追了去。……仗恃老朋友交情,纔敢空手來看你。……還要同你商量商量。”
  
  黃瀾生捧着水菸袋,很留神地看了他幾眼道:“大概行李都丟了吧?”
  
  “何消說哩!撤差的消息一傳下,我明白老趙的脾氣,若不趕快滾,下文就不大妙。因此,來不及收拾行李,只向一位同事伍管帶手上借了兩塊龍洋,一口氣就溜了。不瞞老朋友說,一過雅州府,包包就空囉。從百丈驛到邛州的一站,只吃了四塊玉麥饃饃。幸而在邛州碰見一個同學,告幫了一塊龍洋,纔算盤纏到了省。昨夜攏到舍下,身上還剩一百錢。”
  
  “到底爲了啥子事情,弄得這樣悽慘法?”
  
  “事情說起來並不要緊。因是我部下一個頭目,賭運不亨,輸慌了,跑去向一個陝西茶商借了十幾嘴藏洋。據那頭目說,本不認得那老陝的,但有人作中,也寫了紙的。這中間,作興有點估借情形,想來並不怎麼嚴重,橫順才十幾二十嘴藏洋,合成龍洋不過四五塊錢的交易。照理,那老陝應該先來找我,我雖說代理管帶不算久,到底是一營之長呀。那老陝仗恃和邊務大臣衙門有干係,竟自一聲不響遞了張密稟。不但指名告了頭目存心磕詐,還告了我一個平日不加約束,臨事知情故縱。唉!老朋友,你還不清楚邊上的規矩。如其對待蠻家嘛,倒不用顧慮,啥子犯法的事都可以幹。即使錯殺塊把人,不過打幾十軍棍,插一回耳箭,示衆三天下臺。但是對待漢商,尤其是老陝們,卻要小心,那是絲毫不容干犯的。我出關不久,自然還是個新毛猴,這種規矩可摸清了。所以近兩月來,經常告誡弟兄夥:小心點啦!眼見大人升了總督部堂,我們都辛苦過,都效過力,說不定要調我們入關,跟隨大人到花花世界去樂他幾天的了。……哪曉得這件背時事情偏就出在我的部下!日他蠻娘!原來那犯事頭目纔是他媽的一個兵油子。在關外搞久了,手搞滑了,輸得五心不做主,連青紅皁白都分辨不清了!……唉!老朋友,你說,這不是運氣是啥子呢?”
  
  婉姑喜喜歡歡從客房跳出來,手裏舉着兩張附在紙菸盒裏的洋畫,要她父親看。黃瀾生同她周旋了一會,把她打發走後,才向吳鳳梧問道:“後來呢?”
  
  楚用在漱口洗臉之前,又敬了他一支紙菸。
  
  “這是本月十七的事,”吳鳳梧咂着紙菸說,“吃午飯時,一支令箭把我紮了去。風聲很不好,都說大人正在生氣罵人。我一聽,壞事!這個吃飯的傢俱擔心保不牢!……幸而託老朋友的福庇,恰逢那天老趙公事忙,由傅師爺代審。先同老陝對質,又把犯事頭目一拷詢,才弄明白我並非同謀,也不知情。煞果,犯事頭目辦了個降一等槍斃。我哩,說是馭下無方,才力不勝,暫時追繳執照,撤去差事,靜候大人發落。……撤差我不怕,到底我隊官底缺還在。但是日他蠻娘,追了執照,別處求不到事,靜候發落,即是說下文有些不妙了。我一想,還是三十六計,溜他孃的爲妙。……及至跑過雅州府,才感覺得溜也不妙。不溜不輸,一溜倒拐了,老趙曉得,一定認定了我有毛病,所以才畏罪潛逃。……現在呢,關外回去不了,軍界事情找不到,成了個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真正要成一條光棍!莫計奈何,想了一夜,只好來找老朋友做個商量!”
  
  黃瀾生把水煙蒂吹了後,一面用銅夾挾菸絲,一面沉吟着說道:“也好,這兩年你也辛苦了。我聽人說,老趙那個人刻薄寡恩,長處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回來,趁此休息休息,何必忙着找事?”
  
  吳鳳梧一下就蹙眉愁眼得幾乎要哭了道:“黃哥,黃老爺,你咋個這麼樣說!你是便家,有田產,有房屋,有現金,收租吃飯,拿息穿衣,做事不做事倒不在乎。我們光棍一條,四張口向着你要飯吃,掙一天吃一天,有得掙有得吃。黃哥,多年的老朋友,你哥子還不曉得我的事情?……”
  
  結果,還是吃了早飯後,由黃瀾生贈送幾塊錢,才高高興興走了。
  
  黃瀾生從而又向王文炳把這個吳鳳梧誇獎了一番。說他在投考速成學堂之前,也曾下過小考,雖沒有入學,文章卻能作。說他去川邊之前,就曾在糧子上混過,在關外兩年,糧子上的情形當然更熟,並且說巡防營的風氣,還是舊綠營的風氣,從隊長到火夫,十之七八都是袍哥,不通皮,站不住腳,吳鳳梧當然通皮。像這樣全才,就打着燈籠也不容易找得啊!
  
  王文炳似信似疑地道:“今天能不能會他一面?最好是今天能會一面,談一番,我再去找人,就比較穩妥些。”
  
  “他住家倒不遠,就在陝西街三聖巷,進巷口左手第七家一間小鋪面內。前年我去找過他,今早沒聽他說搬家,當然還在那裏。不過他這人是個沒腳蟹,不見得成天在家;何況昨夜纔回來,一定會親戚、找朋友去了。”
  
  楚用道:“既曉得住處,我同老王去走一趟。會不着,就留個字條,約他明天早晨等我們。”
  
  “我聽內人說,你們今天下午不是還要到勸業場去買鹿蒿玻璃廠的啥子花瓶嗎?”黃瀾生把眼睛擠了擠。
  
  楚用會意地笑了笑道:“今天又不啦!表嬸說,改到明天去,將就到馬裕隆看下路料子。”
  
  於是兩人告辭出來,又向西頭走去。
  
  天上還是白濛濛地像遮了一張大幕。不過這幕很稀,不但陽光漏得下來,好像還加強了陽光的熱力,一到沒有廕庇的街上,使人覺得好似鑽進了烤鴨子的烤爐;薄皮底鞋踏在石板上,也有點踩在烙鍋塊的鏊子上的味道。因爲東西御街擺得正南正北,只要是晴天,從早到晚是由東曬到西的。
  
  王文炳嘆息道:“要是成都全城街道都像東大街、總府街、勸業場那樣,一到熱天全搭上過街涼篷,豈不文明!”
  
  楚用把自己的廣東蒲葵扇遞過去道:“熱嗎?拿去遮一遮腦頂。”
  
  “不濟事。”
  
  “總比淨曬好些。”
  
  “唉!不搭涼篷,就多栽些樹子也好。”
  
  “那豈不要學滿城了?”
  
  “你這人真無見識,何必一定拿滿城來做榜樣?以前教博物的須藤不是說過,他們日本的許多名城便無一處不是濃蔭夾道嗎?他還說,街市上炭氣很重,若是多栽些常綠樹,對人也衛生。須藤的學問確實要高明些,他能把教的東西說出實用,使人聽起來很生興會。如其也像現在這位郝又三,上了講堂只是翻開書本念下去的話,那我早就讓監學去打缺席了!”
  
  “郝先生對時務卻很熟。”
  
  “就因爲他還是個維新分子,筆下也好,纔沒轟他。”
  
  “前兩天聽黃表叔說起來,他在同志會裏面還很重要哩。”
  
  這時已經走到半邊橋。街面很窄,又是南北向,強烈的光影被西面的滿城城牆和一些零星房子遮着,到底熱得好些。
  
  王文炳在陰涼處停下來看着楚用道:“黃瀾生的話,可靠嗎?”
  
  “怎不可靠!他同郝家又是客籍同鄉,又是世交,郝先生又常到他家來往,當然知道底實的。”
  
  “難怪!我好幾次碰見他在鐵路公司。打聽了下,他並無職務,卻又見他常和蒲先生、羅先生在一處咬耳朵。原來纔是個幕中人啊!這倒不可輕視之了。”
  
  兩個人又走起來。
  
  陝西街的三聖巷是容易找的。第一,巷口外一座三聖廟,雖然不大,卻突出到街邊上,非常觸眼。第二,巷子不寬也不深,但住的人可不少,又矮又窄的木架泥壁房子,對面排列,密得像蜂房;十有八家都在拉子,深處還有兩家大車繅房,等不到走進巷口,就已聽得見木車軸的咯嚓咯嚓,和皮條拉着子長柄的呼嚕呼嚕;還有提着生絲把子的人匆匆走進去,挽着熟絲把子的人匆匆走出來;就是過路人行經巷口時,誰也要睃一兩眼的。
  
  走進巷口,嗨!真好看呀!窄窄一線天空,像哪家辦大喜事樣,全掛滿了各色各式的彩旗!——哦!並非彩旗,原來是幾十根竹竿上曬的衣裳褲子!一定是住戶們從外面領來洗的,不然,不會那麼多。而且幾家鋪面外的檐階上,還放有三四隻大木盆,一些大娘大嫂還正在一面擺龍門陣,一面嘩嘩地搓洗。彩旗下面,也不算寬的巷道,是兒童樂園。不可計數的娃兒,都赤着上身在那裏跑跳吵鬧。還不會走路的小娃兒,簡直就像裸蟲,在泥地上爬!
  
  楚用上下一看道:“想不到成都還有這樣的地方,今天倒開了眼了!”
  
  “真是少所見,多所怪,不如這裏的地方還多哩!你以爲成都住家人戶都像你黃表叔家那樣嗎?……留心數一數,好像就是這裏了。”
  
  一間同型的小鋪面,兩扇木板門關得沒一絲縫,在這熱鬧環境當中,顯得非常寂寞。
  
  楚用遲遲疑疑地說:“數目倒對,左手第七家,爲啥關着門?難道沒人在嗎?”
  
  兩個人把門拍了幾下,又同聲高喊着吳鳳梧!吳先生!
  
  門後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回說:“出去了,不在家。”
  
  果不出黃瀾生所料。再問:“到哪裏去了?”回說:“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不曉得。”“那麼,有筆墨沒有?留個條子給他吧!”“沒有。”
  
  再問時,連聲氣都沒有了。
  
  兩個人互看一眼,只好退出巷口,商量着回到黃家寫封信,叫羅升送來的好呢,還是就近找家雜貨鋪買張信紙寫了,給他塞進門縫去的好?
  
  楚用不經意朝東頭一看,忽然高興起來道:“那不就是他回來了?”
  
  吳鳳梧已是剃了頭髮,臉上雖還帶着風塵顏色,看起來已沒早晨那麼萎瑣。彼此介紹之後,他首先說:“我們到茶鋪裏去喝碗茶吧!”
  
  楚用到底老實些,忙說:“何必呢,轉身就到你府上,我們坐談一下就要走的。”
  
  王文炳大一歲多,比較有世故,知道那女人堅拒不肯開門,一定有許多不容外人看見的地方。不等吳鳳梧開口,便道:“吳先生說得對,吃碗茶慢慢擺談好些。汪家拐石花館是我們常去地方,又清靜,又涼快。”
  
  吃茶中間,王文炳只是說,聽見黃瀾生講到吳管帶才從關外回來,他很想打聽一下趙爾豐對保路同志會是什麼態度,以便他們同志會好定對付方針。王文炳說得非常懇切,吳鳳梧竟信以爲真了。
  
  他敞開衣領,抽着楚用遞去的雙刀牌紙菸,老老實實地說道:“關外閉塞得很,內地消息是不容易傳進去的。自然,邊務大臣的文報房有電報,有文書,他們又不同啦。我們呢,要是沒有川幫、陝幫的號信,那簡直就像坐在黑漆桶子裏了。比如說,啥子叫鐵路?鐵路中啥子用?北京的大員爲啥要賣給洋人?我們四川人又爲啥要爭它?大概各商號的號信上沒提到,我們在打箭爐就從沒聽見有人說。或者也有人偶爾說一下,到底事不幹己不留心,聽了也當成耳邊風。……我還是到了邛州,碰見押送軍裝回打箭爐去的老同學擺起來,才曉得成都在鬧保路同志會,鬧了一兩個月,鬧得轟轟烈烈。……自然,趙大人怎能拿我們來作比呢?他是海外天子,耳目長得很……”
  
  裝水煙的矮子老遠就拐了過來。曉得學生是不吃水煙的,把一根兩尺來長的黃銅菸嘴只朝吳鳳梧肩頭上敲着。
  
  “瞎了眼嗎?難道我有兩張嘴,一張吃紙菸,一張吃水煙不成?”
  
  矮子了他一眼道:“總爺,怎麼還是這麼毛法?”
  
  “你曉得我是吃糧子飯的?”吳鳳梧奇怪起來。
  
  “兩年前就認得你了。兩年前你就是這麼毛法,不開口罵人好像過不得日子似的!”
  
  恰逢靠街有人喊水煙,矮子才悻悻然拐了過去,口裏還嘰裏咕嚕地沒停歇。
  
  王文炳笑道:“莫管他,還是請你接着講下去好了。”
  
  吳鳳梧也笑了起來道:“記起來了。這矮子原來在皇城壩吟嘯樓茶鋪裝煙,難怪認得我。……好!我就說。……老趙耳目很長,有時不等文報房稟報,內裏的許多事他已曉得。……要問咋個曉得?那我可不清楚。一則,我從巴塘調出不久,轅門裏人緣不大熟,多少話還不便打探。二則,沒有公事也不願進轅門,因是有點害怕碰見他。……他嗎?鬍子花白了,老了些。可是身體還那麼敦篤,兩隻眼睛還那麼有殺氣,如其對直瞪着你,不怕你膽子再大,都會出冷汗。”
  
  楚用笑道:“說得比老虎還歪。”
  
  吳鳳梧把紙菸蒂一丟,端起茶碗咕嚕幾口:“硬是比老虎還歪!老虎,只要我手上有傢伙,我就敢整它。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屠戶,你敢整他嗎?只有你等着他整你!”
  
  王文炳敲着桌子道:“這些空話且不要理落。我只問你,他對我們保路事情,你當真不曉得他抱的什麼態度嗎?”
  
  “當真不曉得。你想嘛,我們離得他有多遠!一個小小的代理管帶,敢同他擺龍門陣,談講國家大事嗎?即使被傳去問話,行禮後,挺着胸脯立正。他說啥,就專心聽啥,他問到了,只能揀要緊的話高聲亮嗓答應一句兩句。像你們保路同志會莫說不曉得,就曉得了,他不說,你敢去問他嗎?除非是傅師爺。那又不同囉,是他的軍師。”
  
  “傅師爺又是誰呢?”楚用問。
  
  “敘永廳的副榜傅華封呀,赫赫有名的。”
  
  王文炳接着追問道:“你們既是曉得他升了總督,那麼,他啥時候出來接事,是怎樣的安排,你們總該曉得。”
  
  “也不完全曉得。只聽說本月內起馬。確實日子沒佈告。糧子在調動了,大約有五個營要先開拔。”
  
  “要帶五營人出來?”
  
  “不多嘛,才一千四五百人,恐怕還是頭隊哩。”
  
  王文炳把眼鏡取下,一面用手巾擦着,一面說道:“千多人的隊伍,還說不多!這是啥子用意?”
  
  楚用道:“也不過擺擺威風罷咧!他還敢違反民意嗎?”
  
  吳鳳梧把新剃的頭皮搔了搔,遲遲疑疑地說:“民意?我們在關外就沒聽見這句話。老趙懂不懂,不敢定。但是他這人,是靠打夷人打蠻家升官的,他只曉得殺人。”
  
  楚用問道:“你看見他殺過人沒有?”
  
  “豈止看見過一次兩次,多得記不清!……只有小戴挨刀那回,真悽慘,偏偏遇着一個沒學滿師的宰把手,一連八刀才把腦殼斫下來。日他蠻娘喲!至今一閉眼,那慘相還在眼面前。”
  
  他試着把眼一閉。果不其然,一個多玲瓏、多妖嬈的年輕小跟班,五花大綁綁出轅門,青寧綢鑲滾雲頭邊的軍衣下面還露出水紅裏衣;又白又嫩的小臉蛋,已慘變得更其白,白得像石灰;平時多逗人愛的一雙極其呼靈的眼睛也呆滯得像死魚眼睛;柔絲般的頭髮刷了膠清,在腦頂上挽了個大抓髻,露出羊脂玉似的一段項脖。雙膝一點地,那宰把手的鋼刀一揮,咔嚓!白嫩可愛的地方,猛然冒出一道鮮紅血口,刀鋒斫在頸骨上,痛得小跟班啊呀連天地呼娘喊老子。
  
  楚用又不懂了:“小戴?是個啥樣的人?擺來聽聽,倒有趣。”
  
  吳鳳梧把卷起的衣袖拉下來揩了揩眼睛,順便把臉上的油汗也抹了一轉,才道:“小戴嗎?那是老趙頂寵愛的一個從北京帶出來的小跟班。娃兒生得很標緻,在成都那班唱小旦、當相公的娃娃當中我還沒看見過。大家都曉得他是老趙的外寵,平日在老趙跟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因爲打稻城喇嘛寺……”
  
  王文炳插嘴問道:“可就是鄉城?”
  
  “不是的,鄉城大些,稻城就只一個喇嘛寺,小得多。不過打稻城的仗火,倒很紮實。這也由於仗火太打久了,弟兄夥不曾好生休息過,都拖疲了;蠻家哩,卻打滑了;喇嘛寺又修得堅固,真是他孃的一個大碉堡。打了兩個月,一直打不下來。若是別一個統兵大帥,一定要另想方法了。或是扯長圍斷它的糧道,或是派人勸降用下緩兵之計。可是老趙便有這樣狠,這樣犟。他偏要硬攻硬打。先前限期,不行,後來懸賞,也不行。隊伍開出去,不是放陣空槍就收隊便是在陣地上公然聚賭,燒鴉片煙。幸而蠻家疑心我們設的誘敵之計,纔沒衝出喇嘛寺來撿我們的頭。一句話說完,士氣頹喪已極,不趕快想方子,全營一定會崩的。果然,老趙的方法來了。一天,還沒出隊,營裏就鬧震了,說大人派了個督戰官來督隊攻城,限兩天把喇嘛寺攻下,不要活人,只要首級,但凡寺裏東西,一概作爲獎賞。並說,督戰官等於大人親臨,他的權柄大得很,連隊官他都可以臨陣斬首。弟兄夥聽見這消息,都不很相信督戰官就有這麼大的本事,都想看看督戰官到底是哪個。大家提起精神等到督戰官一露面……日他蠻娘!纔是小戴!纔是一個小跟班!弟兄夥一下都毛了。若不是官長們都在陣上彈壓,幾乎鬧了個卷堂大散。自然囉,軍令重如山,叫打總得打。不過那兩天打得更不成名堂,離喇嘛寺還有一兩裏遠,弟兄夥便蹲下了,任憑官長們喊破喉嚨,沒一個肯上前半步;官長們的馬刀、馬棒也失了效,不敢在弟兄夥眼面前晃一下。只等督戰官一來,便一個啊,跑得精光。有些還嘻哈打笑,唱起《小寡婦上墳》來,故意彩兒小戴,把個小戴搞得一張粉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兩天限滿,小戴實在沒法,只好跑回大營繳令。這下,正好碰上,小戴的命便如此送掉。當天下午,另派出兩名能征慣戰、全軍聞名的督戰官,仍然限期兩天,若不把稻城攻下,叫大家把腦殼提回來繳令。消息一傳來,連弟兄夥都駭壞了。曉得大人一橫心,便不認人的,小戴都忍心斫頭,還說別的人?不到半天,喇嘛寺果就拿下了。”
  
  故事不大好聽。說故事的人沉默下來,聽故事的人也覺得有點不大自在。
  
  楚用瞅了王文炳一眼道:“趙屠戶如此蠻橫專制,出來後,同志會的事情恐怕有點棘手。”
  
  “哼!蠻橫專制。那在川邊可以,外面是文明地方,鄧孝可的文章不是說過,立憲政體之下是不容專制的!我看他也不敢,何況時代不同,現在民智已經開明瞭!”
  
  吳鳳梧連忙附和道:“王先生的話一點不錯。川邊是個黑暗地方,怎能比得外面。我聽說,自從去年諮議局成立以來,制臺就小多了。諮議局開會,喊制臺去講話,制臺站着說,議員們坐着聽,制臺講得不對,議員們還可當面罵他。所以,前一些時候上諭下來,老趙升了總督,有人去給他叩喜,他曾說過,啥子喜喲!而今老人婆那麼多,這有名無實的總督有啥做頭!那時,沒有同志會,他說的老人婆大概就指的諮議局議員們。可見他還是懂得外面的天下,並不能由他獨霸爲王的。”
  
  王文炳又把桌子一敲道:“諮議局才一個,我們的同志會包括各法團,而且遍地都是。民氣已這樣蓬勃,民心已這樣一致,民意已這樣堅決,我們反對的是盛宣懷,不是趙爾豐;我們力爭的是鐵路,不是四川。依我揣測,趙爾豐到底是老官場,他已經明白今天的制臺不好做,他就不會來壓制我們人民的!”
  
  吳鳳梧也挺起胸脯,好像十分有把握地說道:“一定不會!老趙這個人,莫看他外面那樣又橫又犟,他還是會見風轉舵的。我聽見有人擺過,丁未年捉拿革命黨人時,他就沒有殺一個人。他只敢殺夷人,殺蠻家,遇着比他歪的,他一樣會軟。”
  
  王文炳哈哈笑道:“我們要曉得的,正是他這種態度。吳管帶,你真有見識,我準定介紹你。”
  
  “啥?你先生說的?”吳鳳梧直到這時候,還沒弄清楚這兩個年輕人找他談了許久,到底爲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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