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十二章 軒然大波

  一
  在黃瀾生家把彭縣百姓怒打經徵局一件事情,當作龍門陣在擺。但是在制臺衙門二堂以內,卻正因爲這事,醞釀着一種極大的變化。
  
  唐豫桐的太太田小姐從彭縣一回省,就撩着她老子、營務處總辦田徵葵,生死要她老子立刻調動大軍,到彭縣去殺一些人給她雪恥報仇。依照田徵葵一個人的脾氣,這事本可辦到。但他還算想了一想:“目前保路風潮這等嚴重,省城又罷了市,紳權民氣正在囂張時候,若是不借個大題目,老頭子不見得會答應?若要老頭子答應,光靠他一個人去說,似乎不行吧?”於是就支使女兒到制臺衙門來找乾媽和兩個乾哥哥,添鹽搭醋,硬把打經徵局說成是彭縣百姓有意識的造反。
  
  田小姐這樣哭訴,唐豫桐飛稟報省,還把彭縣知縣安復堂栽誣了一筆,說百姓無端打劫經徵局,知縣安令坐視不理,致令全局被毀,丁役且有傷亡,看來,顯系安令心懷不滿,勾結劣紳地痞出此下策。
  
  趙爾豐太太李夫人當然吵着說要嚴辦一些人。四少大人因爲和安復堂友好,又受了藩臺尹良的託付;同時得到彭縣密稟和安復堂的私函,對於事情原委,大體清楚;明知是乾妹妹的不對,但也主張要嚴辦一些人。四少大人於是遂同田徵葵、王樓幾個人商量了一條移屍磕詐的妙計,簡直就認定打毀彭縣經徵局的行爲,完全出於彭縣保路同志協會幹的,而從中支使的,不消說,就是省城的保路同志總會和鐵路公司裏一班主持鬧風潮的人了。這樣,既可開脫安知縣,又可藉此把同志會、股東會等人的氣焰壓一壓。若果能夠出手拿辦幾個人,說不定保路風潮還可因而平息,罷市罷課的問題,也就連帶解決了。
  
  趙爾豐召集一班心腹謀士來研討了一下。楊嘉紳贊成用嚴重手段來對付,認爲督辦大臣端方拍來的指示方策的密電,確有奉行的必要。四川紳民這種不可理喻的要挾,若不即刻採用嚴重手段,一定會演成危難局面,到那時,就更不容易收拾。但他不贊成拿彭縣事情作爲發端:“彭縣到底只是一個縣治,與省城相距在百里之外。若說同志會有什麼不軌行動,爲何不在省會發端呢?何況經徵局在縣衙門內,經徵局被搗毀了,縣衙門卻安然無恙,同志會既要作亂,爲何反而保全了行政衙門?其次,是事情業已敉平了幾天,出手的人已經捉獲,安令已有通稟遞省,如令舊案重翻,似乎也不妥當。”
  
  趙爾豐也因佈置尚未就緒,頂重要的就是還有八營巡防兵沒有調齊,因此,他便點了點頭。
  
  田徵葵這人綽號莽子,是不大會用思想的。當下就悻悻然地說道:“照你說,那不是一定要等到他們真個動起手來,我們才能下手嗎?”
  
  楊嘉紳狡猾地微微一笑道:“按道理,應該如此。”
  
  “怎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動手?要是拖上一年半載,我們也得等嗎?”
  
  “要不到那麼久吧?”
  
  果然,罷市到十二天上,形勢就陡然加劇起來。
  
  罷了十二天市,紳士們——尤其是鐵路公司、股東會一班負責任的紳士們反而着起急來,天天打聽北京方面有沒有迴文。電報局總辦也是一個半官半紳的四川人胡嶸,他因爲參加了爭路運動,在五月下旬就被郵傳部撤了職。卻因局裏職員一致拒絕新局長接事,所以他和局務仍然藕斷絲連。據報務員向他密稟說,近來由北京、由武昌、甚至由奉天拍致趙制臺的,完全是密碼電,內閣的官電卻沒有。沒有內閣官電,即是說北京對於成都的罷市,是不在意下的。對於全城文武滿漢官員代奏出去的那篇自行轉圜以求從速了結的呈文,也無意採納的。那麼,這怎麼辦?許多人憂愁得睡不好覺。但是當着人還必須說一些硬話,若其不然,就平日的至好朋友也會聲色俱厲地責備你不應該到中途來泄氣。
  
  七月十二日下午,又是開代表會的日期。官員們到齊了,都在西花廳裏休息。一班負責紳士在陪着閒談。羅綸滿面愁容地向着提法使周善培說道:“孝懷先生,我們以朋友私交來談一談當前事情,好嗎?”
  
  “好的。我也曉得你們現在是騎虎難下了。不過總要想個方子,先把市開了纔好呀。”
  
  羅綸搓着兩手道:“我們就是想不出方子囉!”
  
  周善培向四下一看,官員中除巡警道徐樾、勸業道胡嗣芬不多幾人外,布政使尹良、鹽運使楊嘉紳都沒來。遂沉吟了一下,把眼珠一轉道:“你們以前不是擬議過,如其罷了市,尚不足以聳動朝廷,彷彿還要提倡一件什麼?”
  
  四川商會前任總理,現在當着一個大規模的印刷公司——昌福公司經理的樊孔周到底年輕一些,便從旁接口道:“我記得,似乎是鄧慕魯先生提出的,把常年捐輸拿來扣抵股息,不再繳庫。”
  
  商會總理廖用之雖然是個矮子,畢竟不像一般人所說有心計,也接着說道:“不只這一件,還說過,連地丁錢糧、雜捐厘金一概不上。各縣收了的,暫由各縣保管,不必再運省庫。非等路事圓滿解決,人民不再繳納分文。據說,西洋立憲文明國爭民權時,就是這樣幹過。”
  
  周善培很有意思地笑了笑道:“在官言官,我當然不贊成你們使出這個撒手鐗。但是虛晃一下,作爲一個花招,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別一方面,只求能夠開市,不要當了真,倒未嘗不可來一下的。梓青,你們斟酌吧。”
  
  一間相當寬闊的花廳,一下便寂靜起來。好多人都在沉思,有些人雖在說話,卻也是嘁嘁嚓嚓的耳語。
  
  樊孔周向羅梓青搖了搖頭道:“罷捐罷稅,關係太大了點吧?”
  
  “當然囉,要不是有絕大關係,也轉移不了衆人的目光。現在的人心,已經像一頭沒籠頭的野馬,你沒有繮繩在手上,你就沒有本事去駕馭它。”
  
  “這能算繮繩嗎?”樊孔周臉上很是黯淡。
  
  “不算繮繩,也算一把草料。只求它不要拖着我們跑下懸崖陡坎,只求它因了草料能夠回頭走入平川,我們再想方子。”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嗎?”
  
  周孝懷已經在向他們詢問:“商量好了不曾?”
  
  羅梓青皺着眉頭道:“只好這樣了!不過總得有人來提個頭。我看,孝懷先生,今天的會,得請你先演說。”
  
  “這怎麼可以!”
  
  “今天的會目的原在勸他們開市開課,你們官員不先演說,我們怎好開口?”
  
  徐樾、胡嗣芬、提學使劉嘉琛、成都府知府於宗潼也都說,百姓都欽佩他,肯聽他的話,上次衆人要到院上去請願,要不是他出來說話,誰擋得了?今天叫衆人開市,當然他得演說。何況轉移目的的話,只要他提到口邊,並不要他主張,這還有什麼顧慮?並且是大家公推他的。
  
  他一高興,也就忘記了趙爾豐、尹良、楊嘉紳這班人對他的懷疑和不滿,遂道:“那麼,我來提個頭,等我演說之後,梓青,你就來談以田賦扣抵年息。你是股東代表,又是諮議局副議長,你來說這一層最爲妥當。至於說罷捐罷稅,我們以爲叫孔周來談。他是商界中的人,捐稅和他們有切身利害,他一定談得鞭辟入裏,你們看怎樣?”
  
  他認爲羅梓青是他朋友,樊孔周是他學生,此刻又是他們來求他,他這樣支配了,難道還不對?並且看見大家都點了頭,他遂滿有把握地偕同衆人,等時間一到,走入會場。
  
  今天的會場氣氛也和往次一樣,只是代表要多些,天氣悶熱,扇子也要多些。
  
  周孝懷走上講臺,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各位,算到現在,罷市已經十二天啦!這十二天的日子真不好過喲!我說不好過,並不光指的是天氣不好,大家心頭煩惱。我是說這十二天,大家把鋪門關着不做生意,進項沒有,但是飯總要吃。既然吃不到利,只好吃本了,今天吃一點,明天吃一點,你們都是做生意的商界朋友,難道沒有一張算盤在心上?你們一定算得出,這十二天吃掉了多少本錢。做生意的人鬧到坐吃本錢,這日子自然是不好過的……”
  
  會場的人有一多半垂下了頭。顯然,他這開場白已觸到大家的心病。
  
  “明曉得罷市是不好過的事,是痛苦的事,大家爲啥還堅持了十二天,至今還沒有鬆勁的樣子?自然,大家的目的,只爲了抵制郵傳部,只爲了要藉以感動朝廷、感動政府,希望政府能夠採納大家的意思,把爭執了幾個月的借款合同先交給資政院和諮議局去審議。但是政府遠在北京,離成都幾千裏,它沒有親眼看見這種痛苦的情形,它彷彿就不大感動;我們文武官員電奏出去,已一個星期多了,到今天還未接到答覆;政府這樣從容不迫,這樣不明瞭四川人的迫切希望,可以證明,罷市似乎並不是一件可以感動政府的武器。大家以前的想法,依我看來,是錯了!……”
  
  會場裏雖沒有巴掌響聲,但看得出大家的臉色是承認他的說話說對了。
  
  “大家忍受了十二天還能維持秩序,這真了不起,連外國人都在湊合。……”
  
  他這句話是有根據的。
  
  罷市到第八天上,駐在成都的英國總領事曾特意去拜會周善培。開頭談到罷市情形,英國總領事很是恭維成都秩序良好,他說:“我們英國也常有罷市的事。但不過三天,秩序就難維持了。”接着便假作不知地問到爲什麼要罷市?周善培把爭路事件大略告訴他一番,着重說到借款合同訂得太苛太刻,四川人民堅決反對。英國總領事說,果因借款合同訂得不好,那是可以由英國公使出頭,調停修改。因爲中國政府只是向銀行借款,並非通過四國政府,外交官員是可以從中設法的。他請周善培通知鐵路公司,把哪一些不能同意的地方提出來,交他打電到北京英國公使。周善培認爲英國總領事既自願幫忙,事情定有轉機了。登時通知鐵路公司,連夜連晚就簽出了十條應該修改的地方,並譯成英文,在七月初十日,周善培就用公函把這份譯件送去英國總領事館。第二天,接到回信說:“接準來函,立將鐵路公司籤駁各條,摘要電知本國駐京公使,請爲轉告鐵路公司同人,一禮拜內當有答覆。希望公司同人轉告成都人民,安心暫待,勿過憂慮。”周善培在七月十一日特爲到制臺衙門,把這事經過,當面告訴了趙爾豐;還建議再一次同將軍、都統、提督聯函打一通電報到內閣,把英總領事徵求民意、致電公使一事、特別提出,希望內閣早作決定。趙爾豐和衆人本來希望早一天開市的,當然都允許了再打一次聯名電報。
  
  不過他這時在會上僅只把英國總領事對罷市以來,秩序還能維持的一番話,重複了一遍後,接着說:“大家忍受了十二天,到底是不容易的。設若再罷下去,大家本錢吃光,不好過的日子那就長囉!到那時候,哪個還能擔保市面上的秩序不亂呢?請大家仔細想一想,罷市這種武器既然使了無效,爲了感動政府,是不是應當改換一種武器呢?”
  
  他住了口。會場上也異常沉靜起來,似乎連扇子揮動的聲音都沒有了。
  
  他兩眼望着羅梓青和樊孔周,兩個人還在你推我,我推你,好像誰也不願意先開口。
  
  像今天會場裏這樣一種安靜氣氛,幾乎是從五月二十一日以來,還是第一次。一班官員都愉快地換上了一番笑容,幾個人在悄悄說:“周法憲真有口才!看光景,衆人已被他說服了,只要羅梓青加一把勁兒,大概明天可以希望開市了。”
  
  巡警道徐樾才正這樣心裏估計,忽然看見一個身體不高,削骨臉上帶着一層鴉片煙容色的中年人,由會場走上講臺,從周善培的身後,繞到他的身旁,像影子似的,彈着一雙掩過手背的長袖,規規矩矩同他站在一排。這人一下就開了口,聲音不大,可是每一個字都傳遍了會場。
  
  他說:“各位同胞,鐵路沒有了,四川也沒有了!鐵路爭不回來,我們不開市!”
  
  登時全會場響應起來:
  
  “對!鐵路爭不回來,我們不開市!……”“對!我們罷市爲了啥?好頭的事,就開市了!……”
  
  那個削骨臉剛上臺時,楚用怔了一下,及至他溜下臺後,纔想了起來道:“啊!這煙鬼,同志會成立那天,簽名搗亂的就是他!”
  
  正待起身去找那個削骨臉,樊孔周已登上了演說臺。
  
  “同胞們……”
  
  會場裏已沒有以前沉靜了。
  
  “剛纔周大人說的調一種武器。這武器……就是股東會曾經議決過的辦法!……”
  
  他有點發慌,忘記在花廳里約好的:他只應該說罷捐罷稅。他卻把派給羅梓青去說的拿田賦來抵扣股息一層,首先提了出來,還很用力地講了好幾分鐘。周孝懷、羅梓青都很着急,但也只好呆瞪着他。
  
  “……第二,那種從嘉慶年間,因爲打白蓮教匪就興起來的常年捐輸,已經一百年有多,別的省份是教匪打平就豁免的了,唯獨我們四川人還年年在出錢;並且那額子年年增加,已經加到比正經田賦還大。像這種額外捐輸,我們就不應該再繳納!……”
  
  他說得那麼強硬,當然全會場都喊起贊成來。第三,是通告各縣,叫大家即日起,不要再買賣田地房屋,斷絕各縣經徵來源。第四,是從今年起,無論政府向外借多少債,我們四川人決不負擔一文、半文。
  
  “……各位同胞,只要我們把這四種辦法一實行,你們想,憑政府有多大力量,他們還能壓制我們嗎?這武器豈不比罷市更厲害嗎?同胞們……”
  
  會場裏已經是一片人聲。
  
  羅綸走上演說臺,才說了幾句:“各位同胞,既是贊成調換一種武器,來抵制盛宣懷,來感動政府,那我們就很可以放下頭一種武器不要再用啦!……”
  
  一片怒吼的聲音:“難道要我們開市嗎?……不!我們死也不開市!……兩種武器爲啥不可以同時都用呢?我們決議:如其鐵路爭不回來,我們不做生意!不讀書!不納錢糧!不交捐稅!就這樣,不多說了!叫我們開市的,便是漢奸,老子們打死他!……”
  
  官員們紳士們臉都白了。有些人頓着腳地嘆息說:“更搞糟了!”
  
  二
  更搞糟的事還有哩!那就是在第二天的股東會上,忽然發現了一種用四號鉛字印在連史紙上的《川人自保商榷書》。
  
  《川人自保商榷書》的開頭是這樣的:“中國現在時局,只得亡羊補牢,死中求生,萬無僥倖挽救之理。凡扼要之軍港、商埠、礦產、關稅、邊地、輪船、鐵道、郵便與製造軍械、用人行政、一切國本民命所關之大本,早爲政府立約擅讓給與外人。並將各行省暗認割分,已定界劃:如江蘇、江西、安徽、湖北、湖南、四川六省,與英國立約,不得讓與他國;福建、浙江兩省,與日本立約,不得讓與他國;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省,與法國立約,不得讓與他國;山東一省,與德國立約,不得讓與他國,自日俄戰爭和議以來,又與英國立約,不得讓與他國。西藏、滿洲三省,則爲日俄暗分;俄又侵略蒙古、新疆,將由新疆侵入甘肅、陝西;德又將侵山西、河南,以衛山東。其餘直隸,雖爲京城所在,日本將由奉天入關,以行侵據。尤可怖者,日於旅順口,俄於西伯利亞,德於膠州灣,英於威海衛及香港,法於廣州灣及安南,早已作爲戰爭中國之根據地:立炮臺,造營房,泊兵船,製造槍炮彈丸,駐紮將校兵卒,危機四伏,一觸即發。政府至此,應如何奮發淬厲,亟圖挽救;反多賄賂公行,日以賣國爲事,而對於人民,猶不許國民軍成立,及製造軍械聽其自保。推其原因,政府深恐人民一強,即爲彼附骨之蛆,似非與中國人民同歸於盡不止!外人既握中國之死命,而不實行瓜分者,非其仁愛,亦非力有不能;一則歐美各國內勢未均,一則中國土地廣漠、人民衆多,非得深入內地,侵據鐵路、財政各權,扼我咽喉,吸我精髓,則猶有煩兵折矢之勞,而或瓜分未均,反啓歐美各國自相爭戰。以政府之疑慮難解,致外人之侵略無窮,遂將五千年古國,沉淪於九淵之下!然四川東連兩湖,西連衛、藏,南連雲、貴,北連陝、甘,夔門、劍閣,古稱天險,鐵路輪船,尚未大通,以比各行省,外人插足尚淺,勢力亦薄。且土地五十萬六千方里,人口有七千萬,氣候溫和,物產無所不有,即比之日本,猶不及四川遠甚。今因政府奪路劫款,轉送外人,激動我七千萬同胞翻然醒悟,兩月以來,團結力、堅忍力、秩序力,中外鮮見,殊覺人心未死,尚有可爲。及是時間,急就天然之利,輔以人事,一心一力,共圖自保,竭盡赤忱,協助政府,政府當必曲諒,悉去疑慮,與人民共挽時局之危,措皇基於萬世之安!謹將自保條件,分列於後,願我七千萬同胞,及仁人志士,付諸議會,討論一是,指定方針,或得萬一之幸!”
  
  在這篇文理頗有問題的說明後面,平列了甲乙丙丁四項具體辦法:
  
  (甲)現在自保條件:
  
  (一)保護官長。由各廳州縣城議事會通告鎮鄉議事會,集議:選定精壯子弟,多至百名,少至六十名,作爲舊時團丁,分季輪操,常川駐守官署官局,以便保護。
  
  (二)維持治安。現在全川罷市。萬一不幸,亂民趁機肆擾,應由保路同志會會同諮議局協議,既經議決認爲亂民,必先曉以大義,如其不從,乃興大兵彈壓,迫令解散,但須不行殺戮,殘害同胞。
  
  (三)一律開市、開課、開工。罷市、罷課、罷工,不過表明川人同志,其實損害甚大。故須斟酌時勢,約同一律開市、開課、開工,斷不可前後參差,使秩序不能始終一致。
  
  (四)經收租稅。由各廳州縣城議事會通告鎮鄉議事會,集議:即由城董事會代收錢糧津捐與各項釐稅,妥爲存儲,以備支撥。
  
  (乙)將來自保條件:
  
  (一)應請購屯鋼鐵,及炮兵工廠與機器廠(仍改造槍炮),晝夜加工,製造槍炮。說明:現今國於世界,莫不以鐵血圖存。即如日本,既戰勝強俄,又恐惹起日、美及中、日戰爭,其東西兩京炮兵工廠,遂日夜加工,如臨戰爭。中國時局危迫萬狀,而炮兵工廠力至薄弱,必須日夜加工,以備外患。
  
  (二)鍊鐵廠。
  
  (三)硫酸工廠。
  
  (四)機械鐵工廠。
  
  (五)製材工廠。
  
  (六)酒精工廠。
  
  (七)水電。說明:鍊鐵廠與機械鐵工廠、製材工廠爲製造槍炮之本,而百種機械工業賴之。硫酸與酒精工廠爲製造彈丸之本,而百種化學工業賴之。機械與化學工業均賴電以造其精絕,且尤利用於戰爭。電之大源,出於傾斜澎湃之水力,四川則無地不宜,東西列強所謂富國強兵之大本,要不外是。
  
  (八)練國民軍。
  
  (九)設國民軍炮兵工廠(附設炮兵講習及試驗所)。說明:國以民爲本,現今世界各國,非民盡爲兵,莫不置國與民於危亡。而民兵之本,尤在炮兵工廠與炮兵制造額之應足支配國民軍一倍以上。而炮兵之改良進步,尤在國民之自爲講習及試驗。且外患日迫,雖有舊辦之炮兵工廠,亦必有所不及。故應由國民補助之。(各外國臨戰之時,凡國民之鐵工廠皆製造槍炮,以爲補助。)
  
  (十)鐵路。說明:鐵路務在先修成渝,輔以川輪,使四川交通略便,以免開門揖盜之虞。宜夔一段,則宜量勢漸圖。至於鐵路所需材料,爲四川富有,取之無窮,如鐵軌、木枕、石炭等,既辦鍊鐵製材兩廠,即可漸次不購於外,而人工尤以四川爲最廉,甚則或可以工代賑。
  
  (十一)輪船。
  
  (十二)邊險地方建築炮臺。說明:四川雖是天險,非得人力輔之,大築炮臺,終不可恃。
  
  (十三)實業及教育。說明:實業及教育,尤爲自保根本,應集各業同志協議,速定改良進行方針,使人民一致趨向。但農工商礦各業,門類繁多,應擇急要,曉示大綱及淺近辦法,使人人知其利之所在。至各種教科書,應設局自行編纂,不待政府頒發。
  
  (十四)優給軍人餉需。說明:軍人捨身家性命以保其身家性命,並保國民之身家性命,其餉需太薄,非所以處現今時局,應由國民籌出餉需,增給軍人。
  
  (十五)優待軍警兩界同胞之家屬。說明:軍警兩界同胞所以保衛國民,凡其家庭人口,應由各廳州縣城鎮鄉議事會按季查編,存於議事會。至其家庭有喪葬及困難之事,應由團鄰知照議事會,特別緻吊,及籌議輔助扶持。如軍警兩界同胞對於國民萬一有摧殘之舉,即由議事會議決究詰其家庭。
  
  (丙)籌備自保經費:
  
  (一)停辦捐輸。
  
  (二)停止協餉。(對於西藏則宜酌撥)
  
  (三)議撥稅契入款。
  
  (四)節減辦事人員薪水。
  
  (五)視自保應用之經費,覈計人口地權,分別貧富負擔,或有五千元之選民酌量負擔,按照增加。說明:以四川土地之廣,人口之衆,物產之饒,倘人人知危亡在即,身家不保,則財政雖窘,而每年停止不應用之款項,並詳查財政上一切陋規,然後責人民以擔負。一面振興實業,一面協約不買外來不甚急要之貨物材料,則籌措二千萬之常年經費,舉辦以上自保諸務必不太難。(四川共計七千萬人,若以四千萬人計之,每年每人擔負銀五錢,即可籌出每年之常年經費銀二千萬兩。由此推之,持之十年,豈唯川漢,即修川藏,亦或有餘矣。)
  
  (丁)除去自保障礙。說明:自保所以御外侮而衛身家性命起見,實出於萬不得已。凡自保條件中,即經川人多數議決認可,如有賣國官紳從中阻撓,即應以義俠赴之,誓不兩立於天地之間!
  
  以上各種條件,時勢有遷,人事有異,未必恰適。然國之所以存,民之所以保,皇家之所以萬世,其大端要不外此,願爲川人先事商榷,而勵行之!
  
  這篇印刷品一散佈到股東會會場,大家便說開了。有的人贊成它的說法:“硬對!中國刻下真個像要被列強瓜分了。朝廷哩,只曉得壓制我們百姓,天天向我們要錢,卻天天把中國零敲碎打地拍賣給外國人。長此下去,不多久大家都成了亡國奴,連高麗都不如了!爲今之計,真的,我們除了自保,還有啥子生路好走!”
  
  但也有反對的人說:“照它所說的那種自保辦法,豈不要四川獨立爲國嗎?這咋個使得!”
  
  大家雖然議論紛紛,但並不重視它。
  
  王文炳拿了一張去請教郝又三的見解。郝又三淡淡地笑了笑道:“近來言論自由,可說發達極了!像這類的印刷品,哪天不接到幾種,還有更激烈的手抄東西,你可看見過?”
  
  很多人都和郝又三的見解一樣,即是說,對這種叫四川人起來自保的建議,並不感生興趣。好一些自以爲是文章高手的先生們還逐句逐字地譏笑它文字寫得不通,他們指出那兩句“即比之日本,猶不及四川遠甚”說:“這樣不通的句子,要是我的學生寫出來,我簡直要打他四十個手板。”
  
  其中,只有羅綸一個人卻大爲吃驚說:“在這個時候,正是人心浮動到極點,來散發這種東西,不能把它視爲尋常的印刷品。寫這個東西的人,定然別有用意的,我們怎能專從文字上去研究?我們只要看它甲項第一條,表面上說是保護官長。但不用親兵、堂勇、正經軍隊,而指定要用各鄉團丁,那不是說,要把親民的官長完全監視起來?其餘如像總攬兵權、財政,製造軍火,發達交通,自己編纂教科書,更其顯而易見是要獨立自主的樣子。若果照它所擬條款實行,我們何必還要向政府爭路?何必還要要求政府循法守信?我們不如直截了當拉起反旗好了!”
  
  他當時遂叫全公司的人趕緊查問這份商榷書是誰拿來散發的?
  
  查遍了,也查不出名堂。大家都說是一個普通人的樣子,在大門外散發的。
  
  郝又三咂着紙菸,悠悠然說道:“算了吧!據我看,並沒多大關係。我已留心考察了一遍,許多人看過也就丟了。作興就明瞭其間的用意,也沒有人去理睬。不管它,自然就煙消雲散的了。”
  
  羅綸想了一想,道理不錯,遂不再追究。
  
  股東會的人誰也沒有料到這篇商榷書印得彷彿不少,散發它的人真也似乎別有用意,他拿了上千份表散在鐵路公司、鐵道學堂、各個法團、各個學堂之外,還每道衙門也都散了幾份去。在鐵路公司雖然只如一池春水,微動漣漪,但當天下午七點鐘、已近黃昏時候,藩臺衙門的花廳內卻熱烘烘地吵鬧起來。
  
  這是第二天,孫雅堂在黃瀾生家吃午飯時,當作一種談資,轉述出來的。
  
  三
  陰曆七月十四日是黃瀾生家的中元祀祖燒袱子的一天。
  
  中元祀祖,在當時的四川習俗中,是一件家庭大事,它的意義好像比清明、冬至的掃墓、送寒衣還重要。因爲這緣故,楚用已經三天未去學堂,一直留在黃家幫着撕錢紙,寫袱子。
  
  成都的錢紙,由於鐵戳子打得很認真,不但錢印緊密,每一疊上的錢印還是打穿了的。要燒它,使得細心而耐煩地撕開。撕破了還不好,據說,燒化了是破錢,鬼不要。每每十斤一捆的錢紙,必須用相當多的人,撕相當多的時候。從前忌諱女人撕錢紙,說女人是陰人,與鬼同類,經手的錢紙,燒化仍是錢紙,變不成錢,騙不了鬼;甚至說女人身上不乾淨,經手的錢紙有穢氣,即使燒化了成錢,鬼也嫌髒。
  
  自從維新之後,越到近年,破除迷信、提倡女權的學說越得勢。黃瀾生對於燒錢紙騙鬼,已經有了懷疑,但他又說:“不信鬼神可也,祭祀自己祖宗,是儒家慎終追遠的道理,說不上迷信。今天燒錢紙,即是古人化帛,只能說是一種禮節。”既然只算一種禮節,他就不像從前那等考究:首先,在每次祭祀祖宗時候,便不一定要買上幾捆錢紙來,使大家撕得頭昏腦漲;其次,黃太太、婉姑、菊花、何嫂等人要來插手幫忙,他也能夠尊重女權,再不像從前那樣有所忌諱。
  
  中元祭祀祖宗還另有一種禮節。那便是焚化的紙錢,不能用撕開來就燒的散錢紙,必須把錢紙撕開,又數出同等數目,疊成若干疊,每一疊還必須用紙鋪裏專賣的一種印有花紋格式的紙張包好,用糨糊粘好,這樣,才叫一封袱子;而後還必須端肅容儀,用小楷字在袱紙封面上按格式填寫清楚:敬獻清故奉政大夫祖考□□公冥收,裔孫黃迥沐手具。還有祖妣名下的,還有考與妣名下的,都要一封一封地寫。比如敬獻祖考名下袱子一百封,祖妣名下一百封,考與妣名下各八十封,那就得恭書三百六十封。再加上幾個旁支親屬的男女,每年的袱子,總在四百封以上,小楷字數在一萬字以上,這對不經常寫字的人說來,真是一項不輕巧的工作。往年當然只有黃瀾生一個人來做了,今年偏偏公事很緊,一天假也不能請。到七月十二日,楚用在學堂做了報告回來消夜,黃太太提議請楚用代筆。黃瀾生很是高興,爲了敬事起見,還給他作了三個長揖。並且點上洋燈,流着汗,坐在書房內的書案前,先寫了幾張範紙,再三囑咐不要寫破筆字,不要寫行草,怕的是祖宗有靈,要怪後代兒孫心不誠,意不敬。
  
  祭祖宗在下午三點鐘,燒袱子在擦黑時候,這也是成都的習俗。今年雖然罷了市,但是從七月十一日起,每條街,仍然有不少人家祭祖宗、燒袱子。各處寺廟裏的和尚也仍然在做盂蘭會。僅只沒有唱戲。
  
  黃家爲了主人的方便,祭祖移到下午五點鐘。上供的八盤菜餚,照例由女主人親自下廚烹製。直到六點鐘,三獻三奠,男女主人盛妝黼黻,連振邦、婉姑都打扮齊整,叩頭送神之後,大家換了便衣,方把菜餚撤到倒座廳內,共享福餘。
  
  家祭本不請客。但楚用是常客,而又幫過大忙,上供時還磕過頭,當然例外。孫雅堂哩,因爲不知道黃家在今天祭祖,更未料到今天這麼晏才吃午飯,他無意碰上了,當然也是例外。
  
  孫雅堂剛一端酒杯,便問黃瀾生:“制臺衙門可有啥子特別消息?”
  
  “今天倒沒有。只是最近兩天,我們科的饒大人被調到內裏辦事,很難到科裏來。我幾次進去稟公事、送稿,都見他忙着在寫東西。隔不遠是季帥的簽押房。只見尹惺吾、田夢卿、楊彥如、王寅伯,還有別一兩位大人,進進出出也和平日有點不同。哦!想起來了,在簽押房進出,並且聽說近兩天更和四少大人親密得出奇的,還有路子善這位寶貝太尊。我曉得的就是這些了,你天天都在跑藩臺衙門,你的貴友又是幕中人,或者你有啥子特別消息吧?”
  
  “正因爲得了些特別消息,所以纔想和你印證一下,不道你的耳目才這樣短!”
  
  黃瀾生咧開嘴皮一笑道:“莫這樣誇口!如其你不爲了你東家的事情鑽到藩臺衙門的簽押房,你的耳目也未必長。”
  
  黃太太不知爲了什麼,這次卻站在她丈夫這面來了,說道:“真的,把你們兩個調換一下,恐怕孫大哥還趕不上瀾生哩。不過,就這樣,我已經覺得太麻煩。最近五六天客來得才稀疏了些,前一向,你沒看見,瀾生剛一回家,客就來了,幾乎連晌午飯都沒有暢暢神神吃一頓。耳目若果再長一點,那隻好不睡覺了。”
  
  黃瀾生接着說道:“卻也怪,連郝家父子也好幾天沒來了。夜裏有空,我倒想去看看他們。……話又打岔了,且說說你的特別消息。是不是尹惺吾又在抽王採帥的底火?不然,就是在罵蒲伯英、羅梓青這班人!”
  
  “王採臣既然微服而行,拿日子算來,恐已走過廣元,要到陝西境內了,尹惺吾爲啥還要抽他的底火?對同志會那班人,這回倒不只是罵,還幾乎要動他們的手了。”
  
  “咦!真是特別消息啦!快說,快說。”
  
  “且不要忙,我先問你,有一種《川人自保商榷書》,可看見過?”
  
  黃瀾生正自沉吟,他又掉頭去問楚用:“你總看見的?聽說學堂裏也散了去。”
  
  “他幾天都在我們這裏幫忙,一直沒有回學堂,他咋個看得見?”黃太太搶着代楚用回答了,並說,“瀾生一定沒看見。不然的話,他昨天夜裏就告訴我們了。到底是怎樣的,你一直說下去不好嗎?何必這樣一吞一吐呢?”
  
  “哈,哈,二妹就是這樣性急。那麼,我告訴你們。……”
  
  據說:在昨天下午七點鐘的時候,尹藩臺用電話邀約的重要官員到齊之後,他來不及寒暄如誼,便從手邊拿起那份接到不久的《川人自保商榷書》,向着大家揚了揚,瞪起眼睛,翹起兩撇不算長的烏黑八字須,說道:“這個傳單,想來大家都看過了。好傢伙!簡直元神畢露了!他們一開始鬧爭路,我就曾說過,四川人是壞透了頂的東西,鬧爭路是藉口話,暗地裏定藏有別的文章。那時,大家不信我的話。今天,有了證據,總該明白了!……你們看,他們要抓財政,抓兵權,要自己辦實業,自己開兵工廠,自己辦教育。一句話說完,就是要造反!要割地自雄!……這且不說。他們還要派團丁把我們連衙門連人都看管起來!……我們都是朝廷欽命官吏,難道我們就不想個法子,聽這班狂徒把我們看管起來嗎?”
  
  大家都瞠目相視,也有垂着頭沉吟的。
  
  還是他的氣憤話:“怎麼樣?這樣束手待斃,總不對呀!大家別再認爲他們是虛聲恫喝了,這些無法無天的東西,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又沉默了一會,提學使劉嘉琛才輕言細語說了兩句:“這自保商榷書,還不確知是什麼人散發的,先得調查一下的好。”
  
  尹良一下就叫喚起來道:“何須調查!除了那班鼓動爭路風潮,鼓動罷市罷課的人,還有何人膽敢有此異圖?大凡謀反叛逆的歹徒,起初都還膽怯,縱有奸謀,也還不敢當衆昌言;及至官吏姑息縱容,羽翼已成,自然就無所顧忌。大家應該記得從前長毛賊在廣西金田起事,不就是這樣嗎?我看,鬧同志會那班人現在已經得意忘形了。及此不圖,我們的身家性命都不能保了。他們要練兵練團來整治我們,我們也就應該先下手爲強!”
  
  他遂掉頭向着陸軍第十七鎮統制官朱慶瀾問道:“今後全要你這個掌兵權的人來負責,來保護我們文官!你的兵,到底怎樣?能不能打仗?憑你一句話,我們再來定辦法。”
  
  朱慶瀾雖然生就那麼一大堆,畢竟宦海沉浮已久而又是文職出身,對於事情的利害,不管怎麼說,也比尹良高明。當下便皺緊眉頭,揹着雙手,在花廳裏踱起方步。
  
  全花廳的官員都沉默而緊張地等着他的答話。並且一大部分人都知道,尹良召集有陸軍統制官並有參謀處總辦吳璧華這兩個手握兵權的人來參加的會議,當然早打好了主意,只要朱慶瀾說是全鎮陸軍一萬多人都可靠,看起來,便要用兵無疑。用官兵來打純良百姓,四川是有過前例的。光緒元年東鄉縣百姓因爲抗繳苛捐雜稅,被官兵洗剿的大案,雖然已是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但在四川人的記憶中,還新得像昨天一樣。那時,統兵大員是在湘軍裏立過汗馬功勞、升到四川提督的李有恆,就因服從了當時護理總督、也是一個滿洲八旗出身的人、叫文格的調遣,大打出手,冤枉殺了好幾千人,後來事情鬧大了,鬧到北京,不可收拾,清朝的太后、皇帝纔派出兩次欽差來查辦。結果,把提督李有恆斫了頭,才把民憤稍稍平復。但是主張用兵的文格,僅只得了個革職留任。朱慶瀾這時的頭腦當中,是不是想到了李有恆與文格之同罪異罰?是不是害怕鑽進尹良的圈套?是不是看清了現在是宣統三年,不比光緒元年的時代?他在事後自己沒有說過,或許他來四川的年歲不久,還不曉得有這個前例。總之,事情的利害,他是深思熟慮到了。所以在躊躇了好一會後,他才站在當地,一字一句、結結實實地說道:“今天的新軍不比綠營。我聽他們的議論,似都贊成爭路。看樣子,叫他們去打土匪,他們一定服從,如果叫他們去打同志會,恐怕指揮不動。”
  
  “唉!這不完了嗎?”尹良好像吹漲的皮人一下泄了氣,把兩隻手一攤。
  
  花廳裏又鴉雀無聲了。
  
  一會之後,巡警道徐樾才說道:“確實應該想個辦法,把這風潮平息了纔好。若再這樣罷市下去,要不了幾天,城內城外的秩序一定維持不了。聽說彭縣業已出了亂子,新繁、溫江都有不穩情形,光靠省城這點巡警力量,是不行的。”
  
  尹良也顯得有些焦灼起來,搓着兩手道:“怎麼辦?大家多想幾個方法嘛!”
  
  周善培遲遲疑疑地說道:“我有個主意,看使得不?”
  
  “有主意就好,大家商量嘛!”
  
  “我想,事到而今,只有請政府讓步,事情纔有轉機,如其不然,誰也沒法挽回。”
  
  “如何讓步?”
  
  “大家想想,這次風潮怎麼鬧到罷市?還不是爲了郵傳部奏請欽命李稷勳爲宜昌路工總理,四川人不服,認爲他們越是請願,朝廷倒越是和他們作對。如今只是再由我們地方官吏聯名出奏,說明原委,老老實實請朝廷把欽派李稷勳爲宜昌路工總理的成命收回,順一順人民的請求,大家就可開市了。”
  
  一部分人不說話,但從神色上看得出來是贊成的。
  
  尹良道:“除此之外,還有更好一點的主意沒有?”
  
  大家講了起來。朱慶瀾、吳璧華兩個都沒資格出名字的人,倒樂得幫助周善培。都說:“原來罷市才爲了欽派李稷勳當總理一件事,這和反對國有鐵路政策就大相徑庭了。奏請收回成命,並不有損朝廷威信。我們看,倒是可以辦的。”
  
  尹良只好點頭說:“既然如此,那就煩孝懷把稿擬出來,我們一齊上院去面稟季帥好了。”
  
  據說,稿子不長,只有三幾百字,最重要是末後幾句話:“事機已到萬分危急,務望三日內覆電俞允。三日不復,只好矯旨爲之。但求大局得以義安,臣等不辭死罪!”
  
  大家沒有話說,只有尹良搖着頭道:“真不成話!真不成話!”
  
  但也只得先打了一個電話到督院去說:“司道們有重要事情面稟,即刻上院來,務望大帥賜見。”
  
  這時是十點半鐘,趙爾豐已經睡了。到底天氣還熱,容易起來,也容易穿戴。
  
  尹良趕在前頭,一見面就氣急敗壞地說:“大帥看見《川人自保商榷書》沒有?”
  
  衆人從燈光中間看見他很爲安詳地摸着花白鬍子笑道:“看見了。也不過在罷市之外,又添一樁搗亂方法罷咧!全是一些渾話,不必管他的。”
  
  這一來倒把大家說怔了。
  
  還是尹良首先表示了驚詫的神態,大睜着兩眼道:“怎麼?大人的意思是……”
  
  趙爾豐點了點頭道:“嗯!我的意思,就是目前讓他們暫時鬧去。”
  
  他又向衆人問道:“聽說你們會商了許久,有什麼結果嗎?”
  
  大家依次把會議情形談了一番,並把周善培所擬的電奏稿子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據說,他就着燈光仔仔細細地把這三百多字的稿子看了好一會,又指着“矯旨辦理”幾個字說道:“這句話是不可以隨便說的,你們斟酌過了沒有?”
  
  周善培趕緊引古證今把這“矯旨”的利害說了一番。
  
  趙爾豐只隨隨便便地點頭說道:“好吧!現在夜深了,等明早拍發出去。”
  
  孫雅堂接着說道:“尹惺吾昨夜回到衙門,已經十一點半過鍾。今天吃過早飯,據我那個朋友說,他就到院上去了。臨行時,叫我那朋友四處打電話,通知各位官紳說,今天沒有事情,每天的例會不開了。我那朋友問他,昨天商定的聯銜電奏,是不是今天拍發了?他喜笑顏開地說,季帥已有絕妙辦法,可以把鬧了幾個月的風潮徹頭徹尾地平息下去。他這時上院,就是去商量這件事。我本打算明天回彭縣去的,敝東連天來信催我回去,說應辦公事已經積壓得不少了。但我那朋友偏要留我再耽擱幾天,說,不如等到爭路風潮平息了再走。依他估計,今天制臺衙門裏一定有什麼重要消息。因爲尹惺吾對於最近幾天挨近各大憲衙門的先皇臺子越搭越多,越搭越矮,害得他出行一回,不知要上下轎子好多次,他每天出衙門前,總要發一頓脾氣,罵一通王八羔子。今天也不同啦!門稿大爺進來稟稱,挨近藩臺衙門的福興街口,今天一早又新搭了一座先皇臺。他卻哈哈笑說,讓他們搭吧!儘管搭!看他們搭得上幾天!這樣看來,這風潮似乎真可平息。所以我特別跑來問你一聲。”
  
  黃太太首先說道:“阿彌陀佛!也平息得了!這麼多天來,鬧得人心惶惶,別的不說,把幺妹的姻親大事都幾乎耽誤了。”
  
  黃瀾生也覺欣然道:“衙門裏只管聽不到消息,我相信雅堂的那個朋友所說斷非虛語。大概那通聯銜電奏打出去後,定有好結果的。”
  
  楚用插嘴道:“這倒虧了那張《川人自保商榷書》。可惜我沒有看見,明天等我到鐵路公司去打聽一下,到底是哪個人搞的?內容說些啥?”
  
  四
  秋老虎過完了,還是威風凜凜,咬得人在竹蓆上老是流汗,睡不着覺。
  
  天才矇矇亮,傅隆盛老頭就翻身起了牀,去摸他那生牛皮做的裝葉子菸的盒子。
  
  他那二十年來白首相依的老婆閉着眼睛咕噥道:“早嘛!就起來了?”
  
  “熱得睡不得,不如起來吃竿煙。……你說今年的年成該怪嘛!今天七月十五日,加上閏月,足抵平常年成的中秋節啦,還通夜地熱!”
  
  一陣紙殼扇子嘩啦嘩啦地響。
  
  “媽喲!秋蚊子嘴有骨頭,叮得人生痛!”
  
  接着窸窸窣窣一根紅頭洋火劃燃。一股刺鼻的硫磺氣味從綠黃色火頭上進出,透進印花藍麻布的蚊帳。
  
  傅掌櫃娘連打兩個噴嚏,也只好睜大眼睛,翻身坐起。因爲晴了好多天,到處乾燥,房間裏又放了許多引火東西:紙啦,竹籤啦,光油啦,老頭子笨手笨腳的,若是把沒有熄滅的洋火隨便一丟,那還了得!她從不反對老頭子吃葉子菸,卻從來反對老頭子在房間裏擦洋火。
  
  “爲啥不到外頭鋪面上去吃?”
  
  “出去吵人嗎?”
  
  “難道我不是人,就該受你的吵?”
  
  “今天十五,又是中元日子,莫要大清早晨就找着我鬼吵!”
  
  “!鬼?……曉得是個大日子,下牀就擡快!……老糊塗了!若是今天出了啥子事,你擔當?我擔當?”
  
  老頭子被問着了,連忙噘起嘴巴,來不及把鞋後跟拔上,便幾步走進鋪面。夥計王師已經起來,正在卷草蓆和棉被。
  
  掌櫃問道:“昨夜開了幾回鋪門,是你嗎?”
  
  “唔!”王師照例點了點頭。
  
  掌櫃因爲剛纔擡了快,心裏有個疙瘩,遂故意開了個玩笑說:“莫非昨天吃供飯,多撿了兩筷子回鍋肉?嘿嘿!明天的牙祭不打了吧!本來,這一向買肉也艱難,省一頓,算一頓。”
  
  王師毫不理會掌櫃的玩笑。把草蓆和棉被抱到角落裏安頓妥當後,方搔着頭皮道:“我開門出去,並不是上茅房,我是去看過隊伍。”
  
  “過隊伍?”葉子菸杆一下就離開了傅隆盛的略略有些鬍子碴兒的嘴。
  
  “硬是過隊伍。過了一夥,又是一夥。”
  
  “啥子隊伍?該不是換班的警察兵?”
  
  “那纔不是哩!頭上打的包頭,腳下草鞋,肩頭還扛着洋槍,好多喲!”
  
  徒弟小四從地鋪上翹起一顆亂髮蓬蓬的腦袋搭話說:“我問了田街正,說是巡防兵。”
  
  “你也去看了?爲啥我就沒聽見一點響動?”
  
  傅隆盛想了想,遂趁着王師開門出去——這一回當真去上茅房,他也走到街上來。
  
  街上很清靜,只有一些擔尿水和大糞的挑子急忙走着。每擔糞桶雖都加了木蓋,——也是幾年以前周善培興辦警察時候才興起的善政之一,可也只能把洋溢的臭氣遏制得不那麼厲害罷了。
  
  田街正也叼着一根長葉子菸杆,打從空蕩蕩的街上走來。
  
  “傅掌櫃早囉!走!耗子洞吃茶去。”
  
  “正打算問你一件事。說是昨夜街上過了很多巡防兵……”
  
  傅隆盛的話沒落腳,田街正已接過口去說道:“你才曉得麼!我從我的老表那裏——他在南門一巷子開機房,聽說前天夜裏就特別開了兩次城門,開進了好幾百人,也是巡防兵。”
  
  他向街的兩頭一看,還是除了一些挑糞尿出城的擔子,便是一些挑河水進城的擔子,連賣小菜的尚沒有上街。他好像解除了顧慮,把聲音略爲放低一點,繼續說道:“那些巡防兵,再也不像警察兵和新軍那樣馴善。光看樣子,就野得很。一個個橫眉劣眼,彷彿連親生孃老子都認不得的光景。傅掌櫃,你說,趙制臺把這些莽傢伙從川邊調到成都省來,是啥意思?”
  
  傅隆盛不假思索地把葉子菸杆向石板上一敲道:“還有啥別的意思?不過想估逼我們開門做生意罷咧!”
  
  “若果只是叫我們開市,那也罷了。”
  
  “怎麼叫罷了?莫非你就餓不得了嗎?餓不得,去吃天主教嘛!”
  
  “我倒餓得。你就沒想到好多手藝人戶,掙一天吃一天,本錢哩,只有那麼一撮,吃光了咋辦?”
  
  傅隆盛不說什麼。默了一下,遂問:“昨天夜裏你看見巡防兵是向哪一頭開走的?”
  
  “是向皮房街那頭開走。”
  
  “是不是纔開進城來的?”
  
  “這就不曉得啦!聽說好多熱鬧街口都駐紮了一些,你要看,試着到街口上轉一轉。”
  
  傅隆盛果然聽話,連早茶都犧牲了,拄着葉子菸杆,便向皮房街那頭走去。
  
  皮房街口和平常一樣,只有一個警察在站崗。他遂按照平日到鐵路公司去的那條走慣了的路線,向東一拐,走入提督街,剮到大什字,果然看見暑襪街北口隨隨便便站有一二十個巡防兵。一色青布包頭,身上是不很整齊的黃土布軍裝,兩隻腳肚打的是灰布裹纏,光腳板登着麻耳草鞋。光這裝束,就顯得和新軍與警察不同。新軍與警察全是遮陽帽、細斜紋布制服、黃皮鞋、黃皮腰帶、有肩章、有領章,雖也雄赳赳的,可是看起來總覺得文質彬彬。而且平日看見的新軍,不過腰帶上懸一柄插在鞘子裏的短刺刀。只有最近才時常看見的憲兵,拖着一柄長刀,說是指揮刀,又叫東洋刀,配着長勒馬靴和靴跟上釘的刺馬錐,的確威武。但是也不像這些巡防兵,手上提一支沉甸甸的、使用舊了的九子洋槍,腰間繫的不是皮帶,是布做的子彈帶,小指粗的黃銅藥筒和半寸長的灰黑鉛彈頭,排得密密地插在子彈帶裏。一個身材又橫又矮的巡防兵,不知是爲了練習還是爲了駭人。斜靠在一家鋪板上,把九子槍橫挺着,右手握住機柄的圓球,嘩啦一聲把機柄拉開,從子彈帶裏迅速取出一枚子彈,使勁按入槍膛,又嗒的一聲推上機柄;並且把槍平舉起來,槍托抵在右肩胛上,偏着頭,眯着一隻眼睛,做了個瞄準姿勢。那槍尖先還向着行人不多的暑襪北街那頭,漸漸就移到幾個站着看熱鬧的閒人的頭上,並且移到傅隆盛的眼睛跟前——因爲老頭子站得太近了。
  
  眼光一接觸到那個小小的、冷冰冰的烏黑圓管,老頭子滿身汗毛都森立起來。他不害怕那個巡防兵安心打死他,他只擔心那個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渾小子開玩笑地把手指一搐。——他早就聽說過,九子槍的子彈打中人,是進口小,不過小指大個眼,出口卻比飯碗還大。那麼,要是從額頭上打進去,啊也!還了得!恰好別幾個巡防兵一面叫住那個端槍瞄準的渾小子:“快把子彈退出來,莫太使佯了!”一面揮手叫閒人走開,說是“當真走火了,只有你們背時的”。
  
  傅隆盛趕快向南頭一溜,走過大清銀行,門外也站有幾個巡防兵,同樣野裏野氣的。
  
  老頭子這大半天都不自在,心裏總不能平靜。一會兒想到巡防兵,一會兒想到田街正問他的話。他暗自思量,如其巡防兵端着九子槍來叫開市,到底開不開呢?不開嘛,那些莽東西能夠像警察兵那樣聽你的話嗎?能夠像知府知縣那樣由你不理睬就算了嗎?能夠像對付周大人那樣拿些歪話把他頂回去嗎?那個冷冰冰的烏黑小鐵管在眼睛跟前晃來晃去,好不使人難受!即使他蒙着膽子不怕,他那連看見蛇和老鼠都會駭得打抖的老婆,能不主張開市嗎?那麼,開市就開市,這又怎麼使得!不經衆人商議停妥,不經同志會通知,一旦開了市,要是對於爭路有損,自然不好;就不,只是少數人開了市,被人問起來,顏面上又如何下得去?
  
  “唉!媽喲!真把老子難住了!”
  
  想要到鐵路公司去探探消息,鼓不起勁;想要到茶鋪去聽聽輿論,“大家若還逼着我拿主張,我又咋個說呢?”
  
  因此,直到下午三點過鍾,老婆已將午飯端出,正待坐上方桌去摸筷子,他還躲在沒有把鋪板上嚴的櫃房裏,哼聲嘆氣地做着活路。
  
  就這時!——硬就是這時!後來據傅隆盛說,他至死也記得,他放下活路,才待去洗次手,猛然聽見街上一陣人聲,和腳板、鞋底打在石板街面上的噼噼叭叭的跑動響聲;一擡頭,從鋪板空隙中間,看見成羣的人——差不多都是一些光穿一件布汗衣,甚至一件布背心和半截布褲的年輕小夥子,髮辮盤在頭上,手裏拿着黃紙條——想也不用想,瞥上一眼,就明白那是先皇牌位。
  
  “出了啥子禍事嗎?”雖然人聲嘈雜,聽不清楚吵些什麼,也是想都不用想,登即感到準定是出了什麼禍事。一撒手,也只披着那件又舊又髒的汗衣,連那根向不離手的葉子菸杆也不及拿,就向鋪子外頭跑走了。掌櫃娘放下飯鉢,跟蹤追出來看時,傅隆盛大約已向過路人衆問清了到底出了什麼禍事,正氣急敗壞地向鋪板上撕取那張早晚燒香、今天還特別點了一對紅油蠟燭、磕頭敬奉的先皇牌位。
  
  他這時還來得及對他老婆說道:“哦!我才明白了,趙屠戶調來這麼多巡防兵,原是爲的逮蒲先生、羅先生他們!我要去救他們!”
  
  他老婆正待問他一個仔細,他已羼入人羣,兩手高高捧着先皇牌位走了。
  
  傅掌櫃娘原就沒有去推測她丈夫此去的後果如何。只因親眼看見從跟前奔走過去的人衆,都紅漲着臉,頭上青筋暴起,眼裏噙着一股凶氣,口裏一遞一聲在喊:“兄弟夥……上院去!……蒲先生、羅先生着趙屠戶關起了!……大家上院去救他們……趕快囉!……趕快囉!……”她本能地害怕起來。掉頭向那個呆站在身邊的徒弟吼道:“小四,快跟着師傅去!人這麼多法,擠不動,就拉他回來!”
  
  她踮起腳尖,還看見她的丈夫到底由於歲數大了,身軀胖了,不能像別一般年輕人跑得快,一顆頭髮花白的腦袋猶然在八九丈遠的地方蠕動。小四卻像兔子似的,一射便不見人影了。
  
  要不是她生氣地抱怨說:“掌櫃已經變成沒籠頭的馬了,你也要跑!都跑了,我看這批定貨哪天才交得出去!”夥計王師還不曾回身走上檐階,跨進鋪門,嘟起嘴去摸碗筷。
  
  傅隆盛氣呼呼地夾在人衆中,急急忙忙把西東大街跑完。由暑襪南街奔來的一夥人,對直向青石橋北街衝去。他原本要由城守東大街、走馬街那路線走的,不知怎麼一下也被卷着向南轉了彎。走過青石橋北街,再轉東,是學臺衙門所在的學道街。這條街,一大半是書鋪,比起青石橋北街的書鋪還多。自從維新以來,有了一些賣新書的,比如二酉山房、點石齋等。但勢力最大、聲名最著的,還是那些古書鋪。這些書鋪,除了水客販來的南北著籍外,自己還能刻版,並且刻得很精,比如志古堂,就是其中的表表者。除了書鋪,就是賣筆墨硯臺,賣碑帖紙張的鋪子,一言蔽之,斯文一脈。
  
  街道是斯文街道,行業是斯文行業,其中的人當然也是斯文人。斯文人不會做粗事,不屑做笨事,也不敢做冒險的事。因此,拿着先皇牌位、不顧一切、跑得汗流浹背去救蒲先生、羅先生那些粗人,只管潮水般從青石橋北街、學道街一陣一陣地涌過,而這兩條街的人只管也有了一點興奮,但都站在街側看熱鬧,卻不見有好多人投到這人潮中來。
  
  一出學道街的東口,是和臬臺衙門正對的走馬街。這時,正見一隊人數不多的新軍橫着新式五子快槍,好像拿的抵門槓,擋住很多人衆,不要他們前去。人衆拼着氣力向前涌,一面揮着先皇牌位,一面齊聲大喊:“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
  
  新軍到底人少力弱,看樣子似乎也不安心來阻攔人衆,等到學道街這股潮水衝來時,新軍已一步一步退到督院街的西口;再一退,就是西轅門;再一退,就是總督衙門的頭門;再一退便是儀門了。
  
  傅隆盛才被人衆捲進西轅門,覺得有人拉了他一把。掉頭一看,是小四。
  
  “你跑來做啥?”
  
  “師孃叫我跟你來,擠不動時,把你拉回去。”
  
  “放你媽的狗臭屁!你管得了我?”
  
  這時,天色忽然陰暗下來,薄薄的烏雲漸漸佈滿天空,天氣在變了。
  
  傅隆盛隨着人衆擠進西轅門。一片大壩子,已經站滿了人。兩邊鼓吹臺和石獅子的左近,成列的兵都挺着上了刺刀的洋槍,好像有新軍,也有巡防兵。但是人衆還是朝內面在涌,一面齊聲大喊:“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啊!……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
  
  傅隆盛在吶喊,小四也跟着在吶喊。
  
  儀門口彷彿有幾個軍官在向人衆說什麼。人衆只顧着齊聲大喊,沒有人聽。就聽,也聽不清楚。
  
  人衆一面喊,一面朝裏頭涌,一下,就衝過軍官和成列的隊伍,幾百人涌進了儀門。有傅隆盛,當然也有小四。
  
  儀門以內,寬敞多了。兩邊兩溜房子,是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書辦執管檔卷的所在,檐階上全站着巡防兵,人數比轅門、頭門、儀門那幾處都多。迎面大堂,堂上堂下也都是兵。人衆涌到這裏,似乎都感覺地方不同了,一切不顧的勇氣似乎也受到一種限制,大家腳步只管還在向前移動,可是已沒有在儀門外那樣輕快;彼此之間,都有點讓道而行的情形。這樣一來,傅隆盛和小四反倒從頂後列擠到前面去了。
  
  “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
  
  人衆已經走到距離大堂只有幾丈遠的地方。大堂上除了隊伍外,還看得清楚有很多穿靴頂帽、花衣補褂的官員,說不定就有趙爾豐在內。
  
  有幾個官員站在堂口上高聲在說:“不準走進來!……你們有什麼話,推舉幾個代表上來申訴!……”
  
  前頭一些人聽見了。但是誰也不認得誰,代表當然無法推。而且幾百人中,像傅隆盛這樣時常參加過什麼會議,懂得什麼叫代表,大概也沒有第二個人。平日都是靠做手藝吃飯,或者是靠賣氣力吃飯,當代表使用口舌,他們從沒有想到過。他們呆住了。在後面的人莫名其妙,依然把黃紙印的先皇牌位高高舉在頭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喊着:“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小四甚至連吶喊都忘了,他也和許多人一樣,兩隻眼睛只忙着四下瀏覽,心裏想的是:“做大官的人真闊氣!房子就有這麼高!這麼大!”
  
  後來,據傅隆盛的記憶:大約就在他擠到大堂臺階下面半袋葉子菸的時候,適才發呆的一班小夥子忽然又鼓起勇氣,不約而同地把先皇牌位高高捧着,一涌就上了臺階。就這時,大堂上也嘈雜起來,彷彿許多聲音惡狠狠地在吼叫:“趕快滾下去!不準上前半步!”
  
  其中最使傅隆盛聽得清楚,記得牢固的,是:“田大人吩咐,再不退去,就開槍打!”後來才弄清楚了,田大人就是田徵葵。
  
  這一吼聲之後,傅隆盛親眼看見無數的冷冰冰的烏黑小圓管,立即平伸起來,筆直地對着高捧先皇牌位、口裏還在吶喊放人的那班小夥子。
  
  傅隆盛滿身汗毛森立,來不及向大家打招呼,自然而然就彎下腰去。
  
  “砰!”“砰!”“嗤兒!”歷歷落落從大堂上響起。
  
  “砰!”“砰!”“嗤兒!”宜門外、頭門外也開了槍。
  
  小夥子們最初是呆住了,動也不動,很像沒有聞過火藥氣息的一羣跳麻雀。及至看見倒下了兩個人,才直覺地感到那人是被洋槍打死了,才直覺地感到怕死,才直覺地感到逃生。於是退潮似的,全都撲撲跌跌地回頭便跑。
  
  死是那樣地可怕!死把人們的喉嚨都扼緊了,撲撲跌跌朝外頭跑的人,幾乎都是撐起一雙失神落智的眼睛,面無血華,張着嘴喊不出一點聲音。一霎時,大堂下面的壩子就空了。除了二十多具還在流血、半死半活的屍首外,到處都是破鞋、草鞋,和黃紙印的先皇牌位。
  
  儀門外、頭門外的槍聲放得更密、更震耳。噤不出聲的人羣,有一部分打算朝東轅門和南打金街奔跑。猛擡頭,一股夾着濃黑煙子的火焰恰就在南打金街騰空而起。同時,那一帶也砰呀砰地打了起來。
  
  傅隆盛記得,他挽着小四奔出儀門時候,只覺子彈不住在腦頂上,在耳朵邊飛。正在跟前跑跳的三個小夥子當中,一個穿藍麻布背心的,猛然朝前一栽,不動了。他從那人身上跨過,親眼看見那人兩肋都在出血,他的腿一軟。後面的人撞將上來,撞了他一個狗吃屎。小四搶着來攙他,恰一顆子彈從小四肩頭上擦過,打進那人背心去了。
  
  傅隆盛本能地咕噥了兩句:“替死鬼!替死鬼!”反而不很怕了,反而鎮靜下來,緊緊挽住小四,彎着腰,隨同人羣,從從容容涌出西轅門。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精壯小夥子。
  
  他像夢遊似的,挽着小四,走到走馬街時,聽見北頭臬臺衙門那帶,也有槍聲。他恍恍惚惚避到新半邊街,才聽見有人說話。
  
  還是一堆一堆的人,還是打着半邊赤膊的年輕小夥子們,手裏拿着先皇牌位,擠了半條街。有幾個人在吶喊:“救蒲先生!救羅先生!”但都不敢衝出街口,那裏,正凶神惡煞似的站了幾個巡防兵。
  
  傅隆盛走到人堆中,聽見人說:“是哪裏起了火?該不是制臺衙門裏吧?好近喲!”
  
  他無意識地掉頭一望,火好像不很大,但把黑雲四布的天幕烘托得格外陰沉,格外使人害怕。
  
  有人忽然驚叫一聲:“咦!這娃兒肩頭上有血!”
  
  又一個人也驚叫道:“帶了傷了!虧他還走得動!”
  
  傅隆盛一怔,纔回過神來。小四被人一說,才痛得哭叫起來。
  
  不曉得傷有多重?血還在流。小四便蹲下去哭,就是“火燒火辣地痛”。傅隆盛慌了,忘記自己老邁,連忙把小四拉來馱在背上。急急走過老半邊街,走過青石橋,走過臥龍橋,走過錦江橋,向鹽市口奔來。沿途是那樣地亂:有拿着先皇牌位,向他來處跑的,一路喊着:“快去救蒲先生、羅先生呀!”有失魂落魄向他去處跑的,也一路喊着:“制臺衙門開了紅山啦!打死了一壩子的人!”
  
  還沒有到鹽市口,王師已驚驚惶惶地迎了上來,叫道:“唉!你回來啦!……小四咋個的?”
  
  他喘着氣,一直把小四背到鋪門前。他的掌櫃娘已汪地哭了起來道:“我的天公呀!”
  
  “哭啥子!小四帶了傷,趕快到銅人堂請陶老師來收水,先把血止住要緊!”
  
  銅人堂就在西順城街上,陶老師是有名的外科醫生。不過陶老師也有些怪脾氣,上門找他,即使半夜三更,他總是有求必應;若是請他出診,那他縱然空閒,也要讓病家像油鍋上的螞蟻,苦熬三頓飯的時間。因此,掌櫃娘只好噙着一泡眼淚,親自去請他。她已安了心,要是陶老師不立刻發駕,她便要放潑撒蠆,鬧他個五神不安,六神不寧。
  
  今天像是什麼都反了常,半袋葉子菸沒咂完,陶老師居然趕在傅掌櫃孃的前頭跑來。戴上老光眼鏡,把小四傷處一審察,立刻斷定是擦傷。“傷皮沒傷肉,傷肉沒傷骨;即使傷骨,也不在要緊地方。”當下要了一品碗清水,戟着右手的中指食指,半閉着眼睛,口裏喃喃念着咒語,一面用指頭在水面上畫了一道只他一個人才明白的符篆。然後,含水一口,向小四的傷口噴去;從香爐中抓了把香灰,按在傷口上;跟着拿起掌櫃的洗乾淨了而難得使用的青布裹纏,密密層層給他包紮好了。說要忌風,臨時在櫃房裏安了張門板鋪,幾個人小小心心扶他睡下,還給他蓋上一牀棉被。問他現在痛得如何?他誠誠懇懇地回說:“不大痛了,覺得有些麻。”
  
  這時候,掌櫃娘纔有條有理地訴說起她在鋪子裏,先只聽見遠遠地響了一陣砰呀砰的怪聲音,問王師是什麼響聲?他也說不出。正自猜疑,就看見滿街人跑,還一面吼叫說:“制臺衙門開了槍了!把跑去救蒲先生、羅先生的百姓,打死了一大壩!巡防兵追來了!快關鋪子呀!”一些半開門的鋪子,登時上鋪板,關鋪門,大家駭得不得了。她和王師把鋪子關嚴之後,坐下來想一想,纔想起他們師徒兩人。“那真急死人啦!生怕你們也遭了劫,我就哭了起來。王師又不敢上街。過了一會兒,不見巡防兵殺來。我們開了鋪門,還有拿着先皇牌位跑的。正要叫王師來找你們,好些地方又有槍聲,我們只好躲進鋪子。直到街上跑的人多了,王師才蒙着膽子來找你們。……阿彌陀佛!得虧菩薩保佑,你們回來了!小四到底帶了傷!……咋個的,你這裏也有血?”
  
  “!也有血?”傅隆盛渾身寒顫起來。
  
  陶老師又忙把老光眼鏡戴上,就着他背上一審察,拿溼帕子把血痕一抹道:“是染的,不是傷。如其這裏傷了,還了得!傅掌櫃,我倒要奉勸你兩句,六十多歲的人了,有些地方,實在不犯着跑去。這回爭路風潮,說真話,你未免太熱心了。其實與你啥相干?我剛纔聽說,今天逮進制臺衙門去的人不少,連顏翰林都逮了,倒不止蒲先生、羅先生兩個人。我看今年是個大劫年,不曉得要死多少人!不然的話,今天是中元節,鬼門關打開了,偏就開了殺戒!……”
  
  傅隆盛頹然向立背高椅上一坐,嘆了聲道:“我總算死裏逃生了!”
  
  左鄰右舍同田街正都擠進鋪子來,問他在制臺衙門的經過。他慘白着臉,只是搖頭。
  
  陶老師說:“他累了,讓他養足了神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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