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十章 第一個浪頭

  一
  就在七月初一日這天下午,顧天成恰又進城來了。
  
  剛到北門草市街,就聽見兩邊鋪子上鋪板關鋪門的聲音,噼裏啪啦,響成一片。一班師哥喜笑顏開地在比賽。
  
  “還沒斷黑,就不做生意了,這是咋個搞的?唉!現在世道真不同啦,隔不幾天又要出個新花樣。”
  
  再留心一看,不對。硬不是平日關鋪子過夜的模樣。很多人都站在鋪子外面,和左鄰右舍在大說小講,臉上神氣也不大安定,不是平日空了找人擺龍門陣、談家常的模樣。在街面上的來往行人也那樣驚驚張張。
  
  一乘對班小轎從對面擡來。上下轎簾和兩側窗帷遮得嚴嚴密密。正走得有勁,忽被站在鋪子外面看街景的幾個師哥,也還有幾個當夥計的人在內,齊聲吆喝道:“媽喲!別個生意都關了,你們還在擡轎子!……不準走!跟老子們放下來!”
  
  轎伕也倔強,一面走,一面也大聲回答:“怎麼的?別個擡的女轎子嘛!”
  
  竟自有三四個小夥子趕到街心,把前後轎竿抓住,吼道:“硬不準走!老子們說過的!……媽喲!真是旱騾子變的,聽不懂人話嗎?”
  
  轎子放在街心,一大羣人圍上去。轎子裏鑽出個年輕女人,好像是哪家門道內的奶奶,不是下等人,當然也不是上等人,滿臉脂粉掩不住那種又惶恐、又憤怒的神色,手上牽了個大約四歲不到的男娃娃。
  
  抓轎竿的人在吵,轎伕在吵,坐轎子的女客也在吵,吵作一團。看熱鬧的人沒吵,但那片又在笑又在發議論的聲氣,卻比吵還高,比吵還兇。
  
  北門上出名的高個兒警察陳長子來了,老遠就看見他那頂遮陽帽。
  
  陳長子也有一把氣力,一面把看熱鬧的人朝兩邊推攘,一面氣勢洶洶地吼叫:“讓我看!讓我看!又出了啥子岔子了?……轎子爲啥不擡走,放在街心,妨害交通?……啊!這不對,同志會並沒說過不準擡轎嘛!簡直是胡鬧!……再胡鬧,我要抓人到局上去啦!……嗨!趕快擡去,看哪個敢阻攔!……太不成名堂了!難道叫坤道人家牽起娃兒走路嗎?……”
  
  轎子擡走了。陳長子卻被圍困垓心,着大家指着鼻子罵得分辯不清。
  
  “咦!到底爲了啥,這麼亂?連警察都耍不起威風來了?”
  
  顧天成尋思着走有半條街,又是一堆人在吵鬧。大約又爲了交通吧?他不再停留,加緊腳步繞過人堆。但偶然清楚傳來的,卻是這樣的話:“你掌櫃也是喲!一不拗衆嘛!大家都關了門,你一家不關也不好囉!”“有啥不好?關不關鋪子是我的自由。官府不干涉,哪個敢幹涉!”“衆人就敢幹涉你!你不關鋪子,是不是安心想當亡國奴?”“龜兒的橫不依理!不怕有警察局跟他撐住,抓出來,捶球他一頓,看他龜兒關不關?”“關了算囉!……難道安心犯衆怒嗎?……斷黑時,你橫順要關的……算囉!……”
  
  他想找一個人問一問。留心一看,走路的人慌慌張張在趕路;不走路的人有的在說話,有的擺出一臉不自在的樣子。
  
  走到街角一家茶鋪跟前。茶鋪當然關了,一個裝水煙的老漢恰巧站在鋪門外。
  
  顧天成站下來吃水煙。一面噓,一面問道:“今天爲啥連茶鋪都關了?”
  
  “罷市嘛!”
  
  “罷市?”顧天成吃了一驚,“怎麼一下鬧到罷起市來!”
  
  “同志會打的傳單,說官逼民反,大家活不出來了!……”
  
  “啥時候罷市的?”
  
  “大約有一頓飯的時候。”
  
  “全城都罷了嗎?”
  
  “你看嘛,大家好齊心囉,說關門,就關門。”
  
  “警察副爺不是在干涉嗎?”
  
  “龜兒們,頂可惡了!街上事情,他們管完了!連屙屎屙尿,都要遭他們干涉。自然囉,他們是不安逸大家罷市的。今天,他龜兒們也背時囉,等他龜兒們跑來跑去幹叫喚,大家齊了心,不理睬,他龜兒們還不是沒有抓拿了!他龜兒們……”
  
  一個年輕警察正從街邊走過。
  
  “硬是踩倒趴!……”裝水煙的老漢把這句話說得格外響亮。
  
  那警察迴轉頭來把老漢瞅了眼,仍舊東張西望着走了。
  
  顧天成哈哈笑了幾聲,從裹肚兜裏摸了一個當十銅圓遞去,老漢找補了七個小制錢。
  
  這一下,邁開大步。街上也還有轎子,但和平日比起來少得多了。不久,他便來到大牆后街。
  
  原本不是一條熱鬧街,除十多家門道外,都是一些單間鋪子,有做鳥籠賣的,有做神主牌位和神龕賣的,有做各式各樣花瓶座子賣的。鋪子也就是作坊。每家鋪子沒有空人,掌櫃帶着匠人、徒弟,一樣的從早做到晚,活路忙時,也一樣的要做到三更。掌櫃因爲要做買賣,有時得放下活路去跑市場。匠人在活路鬆動時候,有資格到茶鋪去找朋友,擺談下子龍門陣。徒弟卻不行,除了正經手藝外,什麼事情都得做。要幫師孃燒火煮飯,要帶領師弟和跑街買油鹽醬醋,買姜蔥蒜,要給師傅裝葉子菸;買主上門,還要學着做生意,學着漫天叫價,學着欺騙老實一點的買主,學着打小九九算盤;要做要學的事情多得很,過年過節也沒有空閒機會。
  
  今天,街上熱鬧起來了。鋪子全關了,鋪子裏面又黑又悶熱,連徒弟都空着手跑到街上來了,連向來不大拋頭露面的掌櫃娘也帶着娃娃走出鋪子了。滿街是人,也就滿街是人聲。
  
  鋪子裏的人全走出鋪子,門道內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全走出門道。
  
  顧天成還沒走到幺伯家,老遠就看見二兄弟顧天相的續絃老婆範淑嫺,帶着男女小孩、丫頭、僕婦一大羣人,站在大門外面和鄰居們指手畫腳地講論什麼。走攏一看,更奇怪了,連好多年不曾出過房門,生怕和生人見面的幺伯顧輝堂,也銜着一根猴兒頭長葉子菸杆,光腳靸一雙破緞鞋,坐在高門檻上。
  
  他還沒有打招呼,就被大人小孩圍着了,都在告訴他城裏罷市事情,又都在問他北門那頭是什麼光景。
  
  幺伯拍着門檻,叫他並排坐下道:“你們鄉下還平靜嗎?現在城裏真是住不得了,二天,我還是要搬回郫縣老大那裏去住……”
  
  他二媳婦範淑嫺,比顧天相大三歲,因爲接連生娩了三個兒女,臉上顯得越發枯黃,眼角邊還牽了幾條魚尾紋。她生怕別人說她老了,又爲了要遮蓋鼻子兩邊越來越多的雀斑,每天梳洗之後,總要像出門做客似的,脂濃粉膩打扮起來。同時又防備別人會譏笑她女學生出身的人,也這樣妖嬈。因此,和人見面,總是起一雙單眼皮眼睛,凶神惡煞般死盯着別人的臉,一直要審視清楚了別人確無惡意,縱有,也不敢披露,而後她的眼神才能復原,雖不怎麼像她妹妹範淑娟那樣嬌媚宜人,到底也不怎麼像她公公說的那樣駭人。
  
  這時她眼光又是那樣駭人地短住她公公的話頭說道:“又來了,總愛說這些話!城裏有啥住不得?當真是兵荒馬亂時候?”
  
  她眼睛一下又柔和了,並且還帶着笑容,掉向顧天成說道:“三哥,你還不曉得,阿爸他老人家硬是有點老糊塗了。自從爭路事情一發生,他就老是在說,不得了!要出事!也不管人家鬧的啥子,是啥子事情,一天到晚,飯塞飽了,把這東西……”同時把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屈着,把拇指和小指翹起,在嘴邊一比,“把這東西抽夠了,就在人耳朵邊吵呀吵呀,啥子藍大順、李短褡褡囉,啥子餘蠻子、紅燈教囉,好像人家鬧同志會,就是招兵買馬,就要造反;好像趙制臺一來,就要開紅山屠城。……說起來,又氣人,又笑人。你二兄弟嘴巴又笨,勸不轉他。我說哩,一開口,他就罵人年輕不懂事。他老了,他才見多識廣!人家全城二三十萬人都不怕死,就他一個老東西怕得很!三天以來,天天鬧着要到郫縣大哥那裏去。不聽人勸,那麼,就走嘛!我破住背一個惡名聲,喊乘轎子送你走就完啦!我也不怕呀,憑郫縣大哥罵去!……以前就罵過了,罵我不孝順,罵我把老人婆逼死,今後總又罵我把老人公逼走好囉!……”
  
  顧輝堂把葉子菸杆在土地上頓着道:“不吵了吧!街上又不是自家屋頭。我不過一句淡話,又沒毀你半個字。……老三,我們進去坐,好擺龍門陣。”
  
  顧天成才待說什麼,範淑嫺又說了起來:“三哥莫忙進去。阿爸、他老人家,好不容易纔着我像說春樣,把他勸到大門前來親眼看看,到底罷市是個啥樣子。免省得聽見一說罷市,又駭得要命。……現在,你總親眼看見了,罷市也就這樣,大家關上鋪子不做生意,該不會把人駭死吧!……”
  
  範淑嫺習慣了說起話來旁若無人。想不到話還沒落腳,左右幾家做神主牌位同車車鋪的匠人們便慢慢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麻子,把髮辮向頭上一盤,衝着範淑嫺叫道:“顧二少娘,你在罵哪個?我們今天罷市,是同志會打的傳單,是爲了保路愛國,我們並不想駭死哪個舅子!你在罵哪個?”
  
  登時又是好些聲音:“叫她拿話來說!”“叫她口頭放乾淨些,莫再嘰嘰歪歪的!曉得她是母老虎,媽喲!也只在她顧家屋裏撒豪罷咧!”“說清楚,我們要駭死哪一個?”“我們不該罷市嗎?她是不是要干涉我們!”
  
  雖然只有十多張口,都在喊叫,好像早有商量,安心要惹事的樣子,陣容倒也整齊,聲勢居然浩大。孩子們首先駭着了,都睜大眼睛,躲在大人身後,死命撩着大人的衣襟腰帶不放鬆。範淑嫺回身對着衆人,起初好像要發氣,接着只是把嘴角一癟,稍爲有點驚惶的神氣,說道:“這纔怪囉!我又沒說你們……”
  
  顧輝堂倒很是沉着,連忙站起來,對大家先是一個長揖,而後嘻開一張缺牙少齒的嘴巴,笑道:“高鄰們,千萬不要多心!我這媳婦的脾氣大家相處這麼幾年,難道還不明白嗎?她是有口無心的直爽人!……她咋敢說高鄰們?她只在抱怨我,抱怨我這個死老頭兒……自然,說話不小心,無意得罪了高鄰們。……範女,趕快過來跟大家認個錯吧……”
  
  可是範淑嫺早已抱起最小一個兒子,衝進二門去了。
  
  “!你們看她還發氣哩!……出來!出來!……拉稀的,不算好角色!……”
  
  顧輝堂更其低聲下氣,攔住衆人道:“莫同她婦女家一樣見識,凡事看在我的老臉上。高鄰們,只怪我這個老不死的把下一輩慣壞了。……大家讓一手,等小兒回來,代她賠罪就是囉!……小兒也在辦同志會,是他們學堂的同志會。大家都曉得,我們一家向來安分守己的過日子,從不敢得罪人的。我這媳婦……唉!高鄰們……”
  
  要是當年脾氣,顧天成哪能不挺身而出,爲幺伯家爭一口氣?他現在卻不這樣了,反而趁着大家爭吵得熱鬧,從人叢中擠出,向太平街這頭一溜。
  
  天氣已經斷黑,街上警察燈已經點燃。街上的人越發多了。纔到太平街口,就聽見許多人都在說:“走嘛,鐵路公司要開會了。”“沒有你我的份,不犯着去洗汗澡,還是轉街去的好。”“莫這樣說,罷市是大家的事,聽聽他們各街同志會是咋個議的。”“有啥議頭!罷市就罷市,不還我們的路,老子們硬不做生意。”
  
  二
  顧天成運氣很好,居然在黑壓壓的人堆中碰見了鄧乾元,並且憑了鄧乾元手上一張通告,兩個人都擠進了二門。
  
  會場上已經有不少的人。但鄧乾元把銀殼子懷錶摸出一看道:“早哩,還有半點鐘。走!我們先去找王文炳先生問一問今夜開會的宗旨。”
  
  “我不去。”
  
  “爲啥不去?”
  
  “好容易才擠進來,又要擠出去;跑到鐵道學堂,屁股沒坐穩,又要跑回來。”
  
  “哪個舅子要你擠,要你跑路!就在這後邊院子裏,他搬進來好久了。”
  
  當他們揭開竹簾,跨進王文炳的住房,卻見王文炳盤起髮辮,俯在簽押桌上,和另外一個年輕人正商量着在寫一張什麼東西。鹽市口開傘鋪的傅隆盛老頭子嘴裏叼着一根葉子菸杆,坐在另一張骨牌凳上,搖頭擺腦地說道:“對囉!這樣一來,才顯得出我們罷市是有來頭的,雜種們總不能栽誣我們要造反嘛!”
  
  “你們好忙!”鄧乾元打了個招呼。
  
  傅隆盛用手把映到臉上的洋油燈光一遮,朝着顧天成叫道:“喲!顧團總也來了!你們鄉壩裏頭也接到了通告嗎?好快呀!”
  
  王文炳只向他們點了點頭,仍對那寫字的年輕人說道:“羅先生說,今天晚上一定要印完。算一算,好幾萬份,探源公司一家恐怕來不及?”
  
  那年輕人也站了起來道:“當然來不及。還是老辦法,探源公司和昌福公司各家印一半。”
  
  “但是探源公司是義務。”
  
  那年輕人道:“昌福公司更應該盡點義務了。我先去找樊孔周辦交涉。”
  
  等那年輕人拿着一張紙走後,鄧乾元才問:“傅掌櫃剛纔稱讚的對囉對囉,是啥子事?”
  
  王文炳把桌上一張信箋遞過去道:“看嘛,就是這東西。”
  
  顧天成也湊過頭去。
  
  一張信箋,當中一行大字,半真半草寫着“德宗景皇帝牌位”。兩邊各一行小字,也半真半草“庶政公諸輿論”“鐵路準歸商辦”。
  
  顧天成道:“這拿來作啥子用?”
  
  傅隆盛搶着說道:“用處大囉!你明天只要把這張印好的東西朝門枋上一巴,隨便他啥子歪人,都不敢估逼你開門做生意了。所以我說,羅先生他們讀過書的人,硬想得好。”
  
  鄧乾元故意做出一種驚詫樣子道:“嚯!有這樣兇嗎?那不是比王道靈的符還兇了!”
  
  王文炳正正經經地說道:“倒不是說着玩的,因爲它是先皇牌位,哪個還敢反對?另一方面,也表明我們爭路罷市好像是奉過聖旨一樣。”
  
  傅隆盛把抽剩的葉子菸蒂,從菸斗中挖出,向窗外一丟,一面向王文炳說:“我好像沒聽見你交代過用黃紙印?”
  
  王文炳笑道:“已把你的意思批寫在底子上了。”
  
  “那就好啦!本來,皇帝家的事情,設若使上一種別的顏色紙,便不恭敬了。我還想了些好辦法……”
  
  一陣巴掌聲音傳了過來。
  
  “開會了,快走!”
  
  “我還沒問清楚,今天晚上的會爲了啥?”
  
  “何必問呢?到會場上自然就會明白。”
  
  他們來到會場,全城行政官員也穿戴得齊齊整整,從西花廳出來進了會場。
  
  羅梓青站在演說臺上,正報告到他們幾個代表在下午到制臺衙門稟見趙爾豐,趙爾豐對於罷市罷課發表過些什麼意見。
  
  “趙大帥說得好,他說我們這次爭路,幸而舉動文明,三個多月沒有一點軌外行爲,王護院幾次出奏,他幾次出奏,都特別提到這一層。只管屢奉朝旨,叫他嚴重對付,他說,大家既然沒有鬧亂子,他又爲啥要取壓制手段呢?……”
  
  羅梓青等待官員們坐好了,看看會場很是沉靜,便接着說道:“趙大帥說,如其我們長遠都能這個樣子,沒有軌外行爲,大家商商量量,一切文明,趙大帥說,我們官民一定可以合作到底,不管將來事情結果怎樣,我們總可落一個憲政國家文明大國民的好名譽。但是……但是,今天我們議決罷市罷課,這就不文明瞭。王護院和他向朝廷擔過保的話,豈不形同矇蔽?因此,趙大帥的意思……咳!……還是期望我們把股東會和同志會的議決自行取消!……”
  
  會場中間登時就不寧靜起來。不過此刻的會是有限制的會,是巡警道出首召集的會,首先是人數不多,全會場僅有三百多人,在熱呼呼的一派保險洋燈光下,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是認得清楚的面孔;其次是坐在會場裏的,幾乎十人中間,就有八個是中年以上的人,性情不像青年人那麼暴躁,而且不是街正,便是各街、各業的同志協會會長,全是有名有姓,上了檯盤的君子,即使有一肚皮的話也不好衝口而出!何況還有那麼多官,從藩臺一直到成都、華陽兩縣知縣,都鄭重其事地坐在那裏?大家雖是不甚寧靜,可也只能看見有些人在交頭接耳,有些人的嘴脣在動彈罷了。
  
  羅梓青遂把話頭一轉道:“我們的罷市罷課,是我們抵制盛宣懷,抵制端方,抵制李稷勳這一班出賣國家、出賣四川的權奸們最有效的利器,我們使用這利器,委實是被逼到無地容身了。……當然,我們的利器纔拿出來,不到一天光景,哪能沒名沒堂就自行取消的道理?當時,我們就回明趙大帥說,我們雖然罷了市,但我們還是能夠維持秩序,絕對不失我們文明大國民的資格的。……所以臨時召集各位開會,就是要各位回去,趕快向各行、各業、各街、各巷的同胞,把這中間的利害講清楚,罷市只管罷市,舉動仍然要文明,出不得事情!……趙大帥說過,只要我們擔保不出事、不暴動,他絕對不來干涉。並且說,一定照從前一樣的官民合作到底。”
  
  他反反覆覆講了好一會,最後說:“各位注意,周大人還要演說。”
  
  大家一聽周大人要演說,不消特別介紹,果都凝精聚神起來。
  
  周孝懷也和一衆官員一樣,只在開袍上繫了一條扣帶。因爲還在免珠免褂期間,表示品級高低,僅憑緯帽頂上的頂子的顏色。當他走上演說臺時,顧天成不由拿手肘把鄧乾元一拐,低低問道:“就是他嗎?並不見得怎麼威武嘛!……”
  
  果然,以他那五短身材,又黃又瘦一張臉,又翹又尖一張嘴,真配不上他那赫赫的聲名。
  
  他今夜演說的態度比起半個月以前在股東大會上,更爲雍容,更爲瀟灑一些。
  
  他一開口,就順着羅梓青剛纔說話的口氣道:“不是我故意要替四川人吹噓,四川人這回爭路,真是文明已極!就拿東西洋許多立憲國家來說,哪裏有三四個月之久,官民都能這樣協合無間的?並且三四個月,大家只管在會場上吵吵鬧鬧,可是市面上並未騷然;戲園子裏還不是鑼鼓喧天地在唱戲?茶坊酒肆的生意還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大家吵鬧之後,一出會場,還不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地親親熱熱?三四個月沒一點暴動痕跡,三四個月秩序井然,如其不因我們四川人都受過良好的自治教育,恐怕未必有此!……”
  
  他的話真個使人受聽,就連傅隆盛那個對他素有成見的老頭子,也笑嘻嘻地不住點頭,表示贊成。
  
  他接着就單刀直入說到罷市:“一罷市,情形就不同啦!我們都把鋪子關上,不做生意,不做手藝。鋪子裏坐不住,只好到街上來走動。你出來,我出來,動輒一大堆。人心又是浮動的,不曉得做些啥事纔好。這時節,大家最要留心了,因爲這時節最容易發生口角打架的情弊。平日口角打架還不要緊,這時節都是閒人,有一點芝麻大的事,立刻可以圍上一大堆人,人多嘴雜,難免不會生出是非。而且在平日,遇見這些事,警察還可干涉;現在罷了市,大家都在氣頭上,警察干涉,一定會引起誤會,甚至還可以發生意外哩!……”
  
  顧天成立刻又向鄧乾元低低說道:“說得對,我一進城,就碰上了幾起。”
  
  鄧乾元也低低迴說:“我們街上還不是一樣?有個警察兵幾乎捱了一頓哩。”
  
  周孝懷已經提出了他的維持治安辦法來了:“所以我說,眼面前最好的辦法,應該由各街都公舉一個在本街有聲望而又明白事理的人出來,幫助街正,隨時勸告本街住戶人家,諸凡小心,不但不要動輒口角打架,就是擺談龍門陣,也不要大聲武氣,驚動四鄰。萬一發生了口角打架,先由這兩個街正出面勸解,警察哩,不忙干涉,只宜在旁邊遣散看熱鬧的閒人。除非兩個街正弄到無法勸解時候,警察才能持正干涉。你們想一想,我這辦法可對嗎?”
  
  接着一陣熱烈巴掌聲音,算是把這夜的會結束了。
  
  鄧乾元走出會場,才問他妹夫,還是到他幺伯顧輝堂家去過夜嗎?
  
  “不,就在你鋪子上睡一夜炕牀吧!”
  
  傅隆盛走過來,把一張印有黑字的白紙,遞給鄧乾元道:“剛散發的,我替你接了一張。”
  
  顧天成道:“先皇牌位嗎?印得好快!”
  
  “不是的。你們看嘛,我的老光眼鏡不在身上,到那邊有燈光地方,念一遍我聽。”
  
  鄧乾元就着燈光,把紙展開,是四號字排印的,油墨還未十分乾。他逐字逐字地念道:“今天,我們省城父老子弟,因爲宜昌來電,報告盛宣懷蒙奏皇上,用李稷勳爲欽派總理,硬奪川款修路,義憤所激,不幸至於罷市。但我川衆,人人負有維持秩序之義務,今千萬禱祝數事:(一)勿在街上聚羣!(二)勿暴動!(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鹽柴米一切飲食照常發賣!能守秩序,便是國民;無理暴動,便是野蠻;父勉其子,兄勉其弟,緊記這幾句話!”
  
  三
  鐵路公司散會時候,也是楚用急急忙忙奔回黃家,喊看門老頭給他開大門時候。
  
  看門老頭隔着門扉問了好一會,確實聽清楚是楚用的聲音,才答應了聲,也才聽得見他笨手笨腳地慢慢透開牛尾鎖,慢慢取下鐵鏈,慢慢抽脫門閂,最後慢慢把一扇門扉打開了尺把寬一道口子。
  
  楚用從他拿着的一隻菜油燈壺的光亮中,看着他問道:“今天晚上爲啥這麼早就上閂上鎖了。”
  
  “老爺吩咐的,說是罷了市,怕歹人亂闖,沒打二更就上了鎖了。”
  
  “難道沒想着我要回來嗎?”
  
  真是沒有,黃瀾生親自秉着有風罩的洋蠟臺,站在上房屏風邊,看見他走近時,也這樣說:“原來是子才!我就說囉,這時候怎麼還有客來?……恰好,正在消夜,快來,快來。”
  
  到底是秋夜了,已不像伏天那麼熱,跑了一段路,竟自沒有出汗。走進燈光雪亮的倒座廳,也用不着再脫長衫。手上的蒲扇還放不下,不是爲了扇涼,只是爲了吆蚊子。
  
  黃太太身體豐腴,怕熱,這時還是一件白洋紗汗衣,僅只把高領釦上了。正端着一碗掛麪在吃。向楚用笑道:“今天消夜,只好吃掛麪,說是罷了市,連切面都不賣了。你們學堂還在上課嗎?”
  
  “下午上了一堂課。我們連一堂都沒上,郝又三先生就帶信來說罷課了。”
  
  黃瀾生問:“街上秩序還好嗎?”
  
  黃太太問:“爲啥不早點回來?”
  
  楚用先把學堂情形略略說了一番,才說到被衆人推舉爲代表。
  
  黃太太仍是笑吟吟地說道:“那不是天天都要跑同志會啦?可見你命中註定還是躲不脫的!”
  
  楚用也笑了笑道:“當代表到底不同一點。我們一共三個代表,今天林同九就耍了狡猾,臨場規避。大衆不答應,把我們排了班,一天只輪一個人去。明天就該林同九,後天該喬北溟,初四才輪到我。所以……”
  
  黃瀾生問:“整個下午你都在街上,街上情形到底如何?”
  
  黃太太問:“那麼,你可以不忙着搬進學堂去了?”
  
  黃瀾生幾乎有點生氣樣子,拿手把他太太肩頭輕輕一拍道:“唉!偏要打岔!讓他回答我兩句,使得不?”
  
  “你這纔怪呀!”黃太太把碗筷向桌上一放,眼睛一泛,嘴巴一嘟,聲音還沒有變,但也稍爲響亮了一些,說道,“你這纔怪呀!爲啥不親自上街去看一看?啥都清楚了!我倒有膽子,又不要我出大門,總是向別人打聽。其實,我敢打包本說,街上並沒有出啥子事情,也不過像過年樣,家家戶戶把鋪板關上完囉!就只一樣,我覺得不對。飲食行道小賣小買,也把鋪子關了不做生意,這到底害哪個?這不是害自己!比如今天晚上,我們買不到切面,那我就吃掛麪。但是他就少做三斤切面的生意,少賺三斤切面的錢。如其老是這樣,我們拼着幾年不吃切面,他這生意也就完啦!看來,罷市真沒有好處,憑他們說得天花亂墜,我不贊成!”
  
  黃瀾生又是點頭,又是拍掌說:“太太的見解透闢極了!只是起初當着孫雅堂,爲啥又要贊成罷市?”
  
  黃太太抿着嘴皮一笑,同時那雙烏黑眼珠朝兩個男人臉上一溜,說道:“你還沒摸着我的脾氣呀!真是的,說起來上十年的夫婦,兒女都有了!……子才,看你表叔,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太老實了?怎麼連我這個專在熟人跟前打拗卦的脾氣,他竟自沒有摸清楚!”
  
  黃瀾生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太太倒莫見怪,我這個人素來脫略,豈只你那打拗卦的脾氣我未摸清楚,其實沒有摸清楚的地方,還很多很多。”
  
  “真的嗎?”
  
  “既然是夫婦,也可以說是老夫婦了,還何必去費心思,彼此摸底實?不摸,是這樣過日子,摸清楚了,也是這樣過日子。”
  
  黃太太的烏珠眼睛又溜滾起來:“還有一層,摸清楚了,說不定要慪氣,倒不如糊塗一點的好。”
  
  她和楚用的眼光不期而遇碰了一下,兩個人都隱隱地笑了笑。
  
  何嫂把老爺太太的水菸袋都遞了來,說兩個孩子睡得很好。
  
  楚用問道:“怎麼不見羅二爺呢?”
  
  “就因爲羅升也病了,三個大班病倒了兩個,所以瀾生今天才請了假,一直沒有出過門。”
  
  “哦!難怪表叔急於要問街上情形。其實沒有啥子了不起的地方,鋪子關了,街上的閒人多一些罷咧!倒是我這時候跑回來,覺得還有點駭人……”
  
  黃瀾生驚了一下,黃太太把紙捻吹燃,也忘記湊到菸袋上去,都一齊問:“咋個駭人?”
  
  “咋個不駭人?街上清清靜靜,沒一點人影,也沒一點人聲。警察燈好像清油快點幹了,倒明不暗。我從半邊橋走過時,少城公園的樹影子真像一些蓬頭散發的鬼怪,從矮牆頭上撲下來。池塘裏的癩蛤蟆,啥子怪聲都叫出來了。把我駭得一身汗毛倒豎。我只好放開腿一趟,跑到大門外,心還在跳。”
  
  黃太太噴了一口青煙道:“這麼大個小夥兒,還怕鬼!”
  
  黃瀾生道:“如此說來,罷市也並不可怕啊!”
  
  “我看,沒有啥子可怕處,也和往年學堂罷課一樣。”
  
  “那麼,官場中間,何以一說到罷市罷課,就談虎色變呢?太太,你可記得孫雅堂初進門時,嘴脣都是白的?”
  
  “那也只有孫大哥才這樣。我曉得他歷來就膽小如鼠。”
  
  “這不怪他,他從藩臺衙門來的。我想官場裏這樣害怕,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只可恨兩個大班都病倒了,轎鋪裏又喊不到摔手,不然的話,我到院上去走一趟,什麼都明白了。……哦!還有哩,明天上午一定得出門。王採臣明早啓行,我們就不到牛市口叩送,也得到他公館裏去遞個手本,葛寰中昨天就寫了信來了。”
  
  黃太太說:“兩個大班都說是發痧,王世仁開的藥方分量很重,明天一定爬得起來的。倒是羅升那個癆病框框,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依我說,不如把他開銷了,另自找個精壯點的。”
  
  “只要大班能擡轎就行了。羅升哩,讓他多躺幾天,用了十多年的人,暫時莫忙說開銷的話。”
  
  “你才仁慈哩!”
  
  “不是仁慈,太太,你不曉得,現在世道一天不同一天,人心越來越澆薄,像羅升那樣底下人,還是不大好找哩。”
  
  就這時候,又聽見隱隱約約有人叫開門。
  
  黃瀾生道:“當真還有人來嗎?”
  
  原來是院上交巡捕的私函。告訴他督憲手諭:全院幕僚明日上午齊集五福堂,有要公商討,不準不到。
  
  黃瀾生把通知一揮道:“真糟糕!又要送行,又要會商要公,到底搞哪樁的好?”
  
  楚用插嘴道:“院上會商,恐怕更要緊些。”
  
  “會商當然要緊。不過就我的身份說起來,又不然啦。我們那一科,有饒大人蔘加就夠了,我們這些跟着饒大人屁股轉的,陪場而已,有時遠遠站着,連話都聽不清楚,難道還有什麼意見可以陳訴?倒是去給王大人送行有意思些。不管他進京朝見後下文如何,以目前情形說,總是卸任人員。葛寰中說得好,我們當下屬的人,不要光是捧紅,應該多多燒點冷竈。從前太平世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日子很長,得罪一兩個大人物,沒多大關係。現在世變日亟,大人物升降沉浮快得很,要做官,一定得多燒冷竈。葛寰中昨天特特寫信叫我去送行,就是爲了這緣故,我怎麼好丟了不去哩?”
  
  他太太說道:“那麼,就決計去燒冷竈好了。”
  
  但他又把頭擺了兩擺,抱着水菸袋沉吟道:“不行,還決計不了哩!你想,今天罷市是一件多大的事。成都是四川的省會,成都罷了市,風聲一播,一百多州縣,哪一處不受影響?孫雅堂所以明天要趕回彭縣,就是由尹藩臺當面囑咐,叫他回去協助他的東家加緊防範。剛纔我們只就成都這一個地方着眼,覺得關了鋪子不做生意,是商民們自己找虧吃,似乎沒有關係,可是想到一百多州縣都響應起來,各地的生意完全停頓,這關係就大囉!官場裏之所以談虎色變,大概看到了這一點。趙大人定明天上午舉行會商,當然就是爲了罷市,也當然要在會商上商出一個解決方法。我們這些官卑職小、敬陪末座的人員,固然不配大人物的垂青。不過全督院大小幕僚,能夠跨進五福堂門坎的人數並不很多。大家隨時見面,彼此都喊得出姓名。要是不到,用不着點名,只一眼,便可清查出來。趙大人作興不注意,同寅們一定要說閒話。一定要說,某某人爲啥不來替憲臺分分憂?爲啥不把一得之愚貢獻出來,聽憑憲臺的採擇?如其再一打聽到我之不去,原來爲了燒冷竈,那麼,恭喜恭喜,撤了我的差使,還要落一個腳踩兩隻船、不安本分的罪名,雖不丟官,這條冷板凳卻夠我坐了!”
  
  黃太太笑了起來道:“虧你想得周到!那麼,又不必去燒冷竈了。真是喲!天地間哪有兩全其美的事呀?我看你這樣猶豫,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好生睡覺了……”
  
  那一夜黃斕生的確沒有睡好。但是次日絕早,葛寰中信來,才知道王人文行期已改。信上並且告訴他,王採臣正因爲保路同志會要在七月初二這一天,來一個歡送大會,據聞預備的萬民傘就有幾十把,還組織了上萬人的香花隊,上百人的音樂隊,安心要向他表示一下好感。王採臣早已感到同志會的用意,只是想借他作爲一個榜樣來激刺趙季和。可是憑他二十幾年的官場經驗,他揣想得到,這樣做,對他的前程只能發生壞影響,而無好結果。因爲趙季和刻下對四川紳民的作風,並不像他那樣千依百順,而趙季和的二哥趙次珊雖然遠任東三省總督,但對他老弟在四川的行爲,是非常關心,是能夠左右的。趙次珊對王採臣感情本已不好,本已懷疑四川爭路風潮是他有意造來使他老弟爲難,而今臨行之時,再被四川紳士這樣一打扮,那麼,好得很,趙氏弟兄當然更會坐實他和四川紳士是同一鼻孔出氣。萬一四川將來出了什麼事故,他這支使的罪名,無論如何不會洗清。趙次珊只要向朝廷吹一口氣,他的前程便會除脫。所以在閏六月底,他已在百般推辭,不要四川紳士害他。恰好,昨天罷了市,他更有所藉口,說是得到京信,叫他緩期去京,他現在不走了。
  
  黃瀾生這才專心專意吃了早點,叫菊花把水菸袋、洗臉盆等,一一交與大班;照常把兩個孩子喊到身邊,說了一些渾話;等太太睡起,到後間梳頭洗臉時候,方穿戴整齊,坐上三人大轎上院去了。
  
  四
  黃太太的頭髮梳好了,臉也洗好了,正對着鏡子輕敷南粉。淡勻胭脂時候,聽見一陣腳步聲,輕輕地從堂屋走進臥房,停了一下,便從那張滿鋪滿架、比大架子牀小不了好多的合歡牀的檔頭,直向後房走來。但是走到隔門跟前,腳步聲又停住了。
  
  她用不着猜,已經明白那是什麼人的腳步,並且明白那腳步爲什麼要放得這樣輕的用意。
  
  “過來嘛!”
  
  登時從千秋鏡的玻璃面上,看見湖色鵝蛋絨的門簾一啓,楚用走了進來。
  
  “你一個人嗎?”
  
  她向鏡裏笑道:“何嫂立刻就要來的。纔起來嗎?現在也學着睡懶覺了。”
  
  楚用站在她的身後,一面摸紙菸,一面很是喪氣地蹙起眉頭嘆道:“你哪裏曉得?昨夜幾乎一夜沒睡!”
  
  “爲啥呢?年輕小夥兒正是睡不夠的時候。”
  
  “咳!你真會裝瘋!昨天清早是怎麼說的?”
  
  她又抿嘴笑道:“但是昨天罷了市,誰料得到呢?”
  
  楚用使勁把紙菸咂了兩口,滿臉不自在地說道:“你真是會扯!”
  
  “不是扯,是真話。你表叔說過,罷市是多麼大的一樁事,人心惶惶的,連吃飯都吃不好,還有心腸想到別的事情上?”
  
  “那麼,你又爲啥有心有腸來梳妝打扮?”
  
  “怪話!”她不由把臉一沉,迴轉身,定定地望着他那青春煥發只是還未十分健康的臉道,“告訴你,要我不打扮、不愛好嘛,除非到了兵荒馬亂的時候!”
  
  她又車過身去,拈起一段軟心鉛筆,對着鏡子,用心用意描畫着她那兩條很像初三四夜新月一樣的眉毛。一面嘮嘮叨叨地說道:“真是沒有見過世面,也少讀詩書的人!咋個會當着一個女人的面,叫人家莫打扮,莫愛好!也不想想,一個女人弄到不想打扮,那女人還是一個什麼女人?那一定老得不堪,醜得像鬼。其實哩,女人老了,更要打扮,從前慈禧太后六十多歲的人,每天擦脂抹粉不算,還要戴大朵鮮花哩。只有鄉壩頭那些撈柴老婆子纔不愛打扮。也莫怪,那種人就想打扮,也無從打扮起。本底子就是醜怪,不打扮還本色,遇合着古董客,還能出一筆買價。若是打扮起來,我的媽,不把人駭死,纔是怪事。難道我沒有看見過嗎?趕青羊宮時候,那些抹一張加官殼臉、塗兩塊死紅膏藥、一片帽條子紮在一攥玉麥須上、拿一根紅甘蔗當柺棍的鄉壩婆娘,我看得太多。像那樣的女人,倒應該勸勸她莫打扮……”
  
  楚用當然懂得她這些有刺的言語,都不是白說的,都是有所指的。他很想頂她幾句,他不敢,想笑一笑把她的話混開,又不能。非常不好過地站在那裏,仰着頭去數自己嘴裏吐出的菸圈。
  
  何嫂進來取洗臉盆,振邦跟着跑了進來。一眼看見楚用,便過去拉着他的汗衣襟道:“昨天你說請媽媽同我們看戲,轉勸業場,吃錦江春,今天就去嘛!二天你搬進學堂去了,又去不成。”
  
  “唉!你還不曉得罷了市了?”
  
  “莫撩你表哥,人家正在不安逸哩!”
  
  她收拾停妥,已經站起來要到臥房去換衣服了,才又瞅着楚用一笑道:“你的記性還不錯,立刻就使用起我的話來。這句話,恐怕你永世都忘記不了!”
  
  楚用連忙分辯說:“你又多心了,我說的是真話。昨天在鐵路公司,親耳聽見王文炳說,罷市要罷得徹底,連戲園都要停演,你不信,叫人去打聽一下看。”
  
  差不多整一個上午,兩個人就這樣時而好說,說得嘻哈打笑,情投意合;時而爲了一句話,女的又翻了臉,男的又賭起氣來,鬧得兩個孩子都躲到石山洞裏,由菊花帶着辦姑姑筵去了。
  
  到下午,楚用實在受不住那種忽晴忽雨、又甜又辣的滋味,心想,與其這樣被人家拘在身邊尋開心,弄得自己滿心不舒服,不如老實丟冷她一下,到學堂裏去住幾天的好。他在小客廳裏徘徊了很久,最後才下了決心道:“破住不理睬我好了!這樣沒下梢、光吃苦的愛情,我不幹了!”
  
  他把換洗衣服、洗臉東西打成一個小包,偷偷摸摸躲開大家眼睛,閃出大門,低着頭走了好長一段路,還不住在心裏嘆說:“我真背時,爲啥會遇合着這樣一個古怪婆娘,那麼標緻,又那麼武辣!早曉得同婆娘家打交道這樣苦頭多,甜頭少,倒不如光是看看小說,胡亂空想一陣兒,還有趣!……”
  
  “嗨!楚襄王哪兒去?”
  
  原來是林同九,穿着一身漂白洋布操衣褲,腳下是一雙擦得又黑又亮的下路皮鞋,是去年就見他上了腳的,頭上一頂平頂硬邊草帽,戴得端端正正。
  
  “我進學堂去。你呢?”
  
  “學堂裏就只陸學紳、喬北溟、譚志和幾個人在那裏搞東西。都走了,空空洞洞的,去做啥?走,陪大爺到鐵路公司去。順便在三倒拐王包子處吃點心,算我的。”
  
  “你個成都兒,專愛做空頭人情!我不去。”
  
  “你龜兒不是好人,今天安心請你吃點心,會說我是空頭人情。”
  
  “罷了市才請人吃點心,不是空頭人情,是啥?”
  
  “啊!原來如此。但是,你看哪處的茶鋪和吃食店沒開張呢?”
  
  楚用才注了意:街口上那家茶鋪的鋪板雖還上着,卻不像昨天下午上得那樣嚴密,應該上五塊板子的地方,只上了三塊,或者只上兩塊。鋪門是開一扇,關一扇。鋪子裏面坐滿了吃茶的人,而且比平常還坐得滿。茶鋪隔壁一家素面館,也一樣。楚用再注意一看,兩家的鋪門上都貼了一張尺把高、三寸來寬的黃紙條,當中一行指頭大的黑字:德宗景皇帝牌位。兩邊的字小一點,好像是印的。
  
  “這是咋個搞起的?”楚用驚詫地問。
  
  林同九一張又圓又胖的臉笑起來硬像泥塑的彌勒佛,把他左膀一拍道:“走吧!路上告訴你。”
  
  “我這包東西呢?”
  
  “回到你親戚家去放下不好嗎?我們橫順要從那裏過的。”
  
  “不,我們走陝西街、梨花街繞出去。”
  
  “爲啥要捨近求遠呢?”
  
  楚用走了幾步,快走到半邊橋時,才紅着臉說:“我們黃表叔家有客,鬧得很,我才躲了出來的。”
  
  林同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啥樣的客,要躲他?”
  
  “以後告訴你吧。你怎麼昨天藉故溜走了?喬北溟罵了你好久,你可曉得?”
  
  “你也說我溜走?”林同九把眼睛幾眨,倒笑不笑地道,“真是豈有此理!我問你,昨夜你和喬北溟向大家報告時,曉不曉得同志會的特別通告?……不曉得嗎?那你們的報告有啥子價值!無怪我今天一去補報,大家的巴掌拍腫了不算,還恭維我比你們兩個行多了。爲啥子?就因爲我得到了同志會的特別通告。”
  
  “是啥子特別通告?可是王文炳交給你的?”
  
  “是王文炳交的,又沒有價值了。告訴你,是我親自在鐵路公司取得的。”
  
  “莫亂衝殼子,你昨天就沒到鐵路公司去過。”
  
  “沒去過?”林同九一面從衣袋裏摸出一張疊成方形的紙,向楚用眼前一揚道,“這是啥?”
  
  原來就是昨夜趕印出來顧天成業已看見過的那張通告。
  
  “哦!難怪吃食店和茶鋪都半開門了。爲啥昨天下午我們在王文炳那裏,還沒聽見說呢?”
  
  街上還是像昨天那樣,人來人往。有一點不大同的,是人們臉上的表情,已沒有昨天下午剛鬧着罷市時那麼激動;來往的轎子,也比昨天多了些,但是吵嘴罵架的事還是有。當他們走到西順城街時,正碰見傅隆盛拄着一根又粗又長的葉子菸杆,後跟一羣街坊上的熱心人,吵着說着從一家懸有大夫第匾額的黑漆公館中走出。
  
  楚用同傅隆盛對了面。看見他眉毛倒豎,水泡眼睜得圓彪彪的,鼻孔裏呼着粗氣,很像那天在南校場送別會上和吳鳳梧爭吵的架勢一樣。遂向他問道:“傅掌櫃一定又和人家吵了嘴來的?”
  
  他把葉子菸杆的銅菸斗向石板地上一敲道:“楚先生,你是知書識理的學生。你說,像這樣的官宦人家,怎不叫人生氣?唉!依得老子的脾氣……”
  
  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也像做小生意的中年人短住他的話道:“算囉,算囉,別個已經認了錯也就罷了。別個到底是做官的,哪能同我們生意人拉平呢?”
  
  老頭子翻身衝着那人吼道:“就是你們拉了稀咧!依得老子的脾氣,硬要叫他磕個頭,賠個禮。平日他們勢要大,惹不起他們,好雜種!今天把柄落在老子們手上,就這樣輕易放鬆了他們,真是想不過!”
  
  楚用道:“鬧了半天,到底爲了啥?可是別人又踩了你的痛腳?”
  
  老頭子好像也想及南校場的事情,不由咧開大嘴笑道:“踩腳倒是小事,你看這個……”
  
  他伸手把左右幾家鋪門一指,又回過身去,指着那兩扇業已在他走出後即便緊緊闔上,並且兩扇門扉上都彩畫有比生人還高還大的秦軍胡帥的黑漆大門道:“看見了嗎?難道是小事嗎?”
  
  原來才爲了供奉先皇牌位的事!
  
  據傅隆盛細講起來,這家大夫第公館是西順城街靠南這頭有名的賈公館。老太爺做過好幾任實缺州縣,地皮颳得不少。老太爺在病死之前,就搬出大捧的銀子,給四個兒子都捐了官。三個指分在外省,只一個幺老爺指分在四川,現做着自流井鹽大使。成都公館裏雖只住着老太太,可是孫兒孫女一大堆。大孫兒聽說也捐了一個什麼官,留在家裏管家務,進進出出是藍呢四轎,後面還要帶上兩個大跟班。公館很大,有花園、有菜園、有學堂。裏面的人好像住在另外一個國度中,不但所謂上人們,不管是成年人,不管是娃娃,從來沒有跨出過三門和街坊上的鄰舍見過面;所謂下人們,不管是跟班二爺,不管是老婆子、奶姆,也從來沒有跨出過二門,和左近的掌櫃娘、婆婆、奶奶打過招呼。看門大爺是一個倒死不活的瘟老頭,有七十多歲,是賈老太爺的長隨,一輩子在衙門裏生活,把平民百姓全看成犯人,在老爺跟前他是小的,在犯人跟前他可是大的了;他是賈公館和街坊中間的長城,賈公館的內情不能外達,街坊的外情不能內達,也得虧他這座長城。街上一些公益事,例如每年三月間的清明醮,七月間的盂蘭會,以及頂頂重要的瘟火二醮,街上頂窮的住戶也得在首事拿來的捐簿上,寫上制錢十文二十文,每每捐簿一遞到賈公館,總越不過長城,賈公館當然一毛不拔。自從警察開辦,各街設議事公所,本街一些應興應革的事,比如淘修官溝,換補街面上破爛石板等等,但憑打更匠一傳鑼,大家都得按時前去商量出錢,鑼聲和打更匠也越不過長城,賈公館當然不予理會。若干年來,街坊們已把賈公館看成一頭癩狗,又討厭它,又害怕它。傅隆盛還更憎恨它。
  
  這天絕早,街正接到同志會發去的先皇牌位,並有一封通告說,必須每家把它供奉在門首顯著地方。大家不約而同都必恭且敬地粘貼在鋪板上。有的在下面安一張高茶几,几上擺着香爐蠟臺,有的釘上一隻生鐵打的香燭架。都說,早晚焚香禮拜,初一十五再點蠟叩頭。
  
  傅隆盛最贊成這主意,在鐵路公司已經表示過。他說:“這纔像個罷市樣子。光是關了門不做生意,哪個怕你?只要大家齊心,把先皇牌位供上十天半月,還怕沒人理睬?”
  
  同時,他心裏還在打另一個好主意。
  
  因此,到他在半開門的耗子洞茶鋪把例茶喝夠,走到街上,本想到鐵路公司去一趟。舉眼看見各家各戶都將先皇牌位供起了,心頭很是高興,逢人便說:“對囉!大家一齊心,啥事幹不出來!……”
  
  一個街坊恰從西順城街走來,立刻把嘴角往下一咧道:“莫那樣說,賈家公館就沒有供先皇牌位。媽的,他們一家就不齊心!”
  
  “當真嗎?該不是田街正沒送去吧?”
  
  “送是送去了,那個死老漢也接受了,就是不供!媽的,他家特別,你把他們恨得住嗎?”
  
  傅隆盛的怒火登時把軟綿綿的項脖燒得通紅,什麼都不計較了,一路走,一路吼道:“那好!我們去質問他!他敢破壞我們的公議嗎?咦也!山高遮不住太陽嘛,他家再有勢要,難道連先皇都不供了嗎?這不比平常事情,去質問他,叫他拿話來說!”
  
  走到賈公館門口,他的身後已跟來有二十多個街坊。大家捏着拳頭,瞪着眼睛,個個人的髮辮都已盤在頭上,就不叫喊,那威風已足把長城轟垮。何況長城此刻恰未在大門內,一張用得通紅的高腳竹椅孤單單地擺在那裏。大門敞着,傅隆盛帶頭,大喊一聲,就衝了進去。衝進二門,衝進三門,一直衝到兩邊密密麻麻在紅漆木架上擺滿了高腳官銜木牌的轎廳上,才被一大羣滿臉驚惶的男女下人,拼死命地攔住。
  
  七嘴八舌問道:“你們無緣無故跑進來做啥?這是公館嘛,也不先打一個招呼!”
  
  “不跟你們說,把你們的正經主人家喊出來!”
  
  一個小管事和一個教讀先生也慌慌張張跑出來,問街坊有什麼事,要找賈家的人。
  
  “不跟你們說,把你們的正經主人家喊出來,我們問他!”
  
  傅隆盛揮着葉子菸,橫跳一尺,豎跳八寸地吼道:“我們都是街坊!我們都是同志會!我們來問你們的主人家,他們做官爲宦,是做哪個皇帝的官宦?算不算皇帝駕下的臣子?他們眼睛裏沒有皇帝,他們還能管平民百姓嗎?……”
  
  “呃!……呃!你大爺話說重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教讀先生不住打着拱問。
  
  “裝糊塗嗎?跟你們送來的先皇牌位,你們爲啥不供在門口?……”
  
  “啊!纔是爲的這個!”三十幾歲、業已蓄着兩撇黑八字須、穿着一件實地紗衫子的大孫少爺,從屏門後面走了出來,不自然的笑容底下露出一種又嗔怒又厭煩的神氣,故意昂起脖子,撐起一雙老鼠眼睛,望着衆人的腦頂,還把聲音壓得沉沉地道,“我默倒是什麼謀反叛逆不得了的事哩!……呃!你們也應該先弄清楚了再鬧啊!……呃!爲的是德宗景皇帝的靈位嗎?……來!帶他們到中堂裏去看一看!……”
  
  幾個跟班好像得了勢了,都衝着街坊們喊叫:“走嘛!”
  
  街坊們也好像泄了氣的皮人都勾着項脖,沒一個人開腔,也沒一個人真想到中堂去察看。
  
  還是傅隆盛老練些,能夠隨機應變。他登即邁前一步,緊逼着孫少爺的那張蒼白寡骨臉吼道:“你搞清楚,我們都是街坊!我們都是同志會!我們都是當公事的!制臺衙門都去過,大官大府都見過,你這臭派頭看得多,轟不倒的!……”
  
  孫少爺雖還巍然不動,但已看得出小眼睛幾眨,眼神不像剛纔那麼穩定,顴骨上也微微顯出一點紅暈。
  
  “……你不把先皇牌位供在門口,我們就問得着!同志會沒叫你供在堂屋裏!你爲啥不遵從公議?仗恃你家是做官的,就不算是街坊上的百姓嗎?就不服從公議嗎?你們平日就太特別了!……”
  
  孫少爺昂在半天雲裏的頭漸漸低垂下來,嘴脣顫動了幾下,像要說什麼又忍住了。
  
  傅隆盛越發氣盛。乘勢把賈公館平日許多不對地方,全都搬了出來。並且一面說,還一面問街坊們:“對不對?”
  
  “對的,一點不假!”街坊們又重新振作起來。
  
  “既是這樣,我們難逢難遇見了你孫少爺的金面,盡在你公館裏吵鬧,是我們不對。走!我們到街公所講去!若是我們輸了理,甘願給你孫少爺掛紅賠禮!”
  
  教讀先生又趕快出頭來排難解紛,一面向衆人說好話,一面把這種種都歸罪於看門老頭一人身上。
  
  孫少爺順着教讀先生的話頭,也向衆人表明,許多事委實是誤於看門老頭之手。“比方說嘛,他今天晨早把德宗景皇帝的靈位送進來時,真的,並沒稟明應該供在大門口。我們想着是德宗景皇帝託靈之位,怎不應該恭恭敬敬供奉在祖先神案上呢?告訴各位,我們豈但供奉起來,我們全家大小,連我們七十八歲的祖母,還都趕着沐浴更衣,禮拜了三次。早曉得供在門口,我們還不至於這樣寅畏哩!真的,我們用了這樣一個沒中對的老頭子,誤事不小。不過他是我家一個有過功勞的老家人,又沒法不養活他,別事不能做,自然只好叫他看門了。”
  
  還沒有等到孫少爺引過自責,僅只聽他把看門老頭罵了幾句,街坊們似乎便認爲滿意了,又七嘴八舌說道:“好囉!好囉!話明氣散,倒把你們吵鬧了!”
  
  所以傅隆盛隨衆走到街上,還滿肚皮不自在,罵衆人拉稀。
  
  楚用道:“這種討厭的人家,輕輕放過了,不紮實整他一下,確實可惜。”
  
  傅隆盛狡猾地轉着昏花的眼睛一笑道:“要整他,也有方法。你看,不是明天,就是後天,起碼叫他雜種坐不成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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