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四章 在匯爲洪流的道路上

  一
  龍泉驛今天不是趕場日子,街上不很熱鬧。但是茶坊酒店並不冷淡,穿黃咔嘰衣褲的新軍仍然自由自在地一夥進去,一夥出來。
  
  新近由兵備處札委的東路衛戍部,是九月初一日才從成都開到龍泉驛場上駐紮。轄有步兵三排,騎兵一排,工兵一排,輜重兵一排,官兵一共雖只二百三十多人,但加上長夫、勤務、馬伕等一百多人,隊伍不算小;場上三個廟宇駐滿了,還分出一個步兵排駐在高升官站的外兩廂。司令魏楚藩和排長夏之時都駐在過廳內東官房。
  
  太陽偏西時候,魏楚藩房間裏的臨時軍官會議還在進行。
  
  說是會議,幾乎是魏楚藩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習慣於在上司跟前只聽不說,在下屬跟前只說不聽。他認爲人的見識本領,自古以來就是與官階大小成正比例,官越大,見識本領也越大。即令上司講的話有時聽起來好像不大對頭,但你只管服從;就錯了,你也沒有責任。他以此律己,也以此責人。因此,他每每召集下屬會議,總是要求別人少說話。比如這時節,步兵第三排排長芮克剛纔開頭報告駐紮在火神廟與瘟祖廟兩個地方的隊伍,也同樣有些像要鬧事的兆頭。他魏楚藩也同對待騎兵排長隋世傑一樣,很不耐煩地把一隻又厚又大同熊掌差不多的手,向空中一揮,又握成拳頭,重重地落在身旁的茶几上,還故意把一雙濃眉在印堂地方打個大結,還把兩隻夠大的眼眶撐得圓彪彪的,使得兩枚平日業已突出的眼珠子更加難看地將瞳仁四圍的白睛完全露在外面。噘起嘴脣,沙聲沙氣吼道:“莫再講啦!我完全曉得了!”
  
  魏楚藩身材高大,黃呢軍服穿得極爲熨帖。沒戴軍帽,一條梳得光光的烏黑髮辮從腦後拖到臀部,辮梢倒拉上來卡在牛皮腰帶裏。腳上是一雙齊膝蓋的熟牛皮製造、帶有馬刺的馬靴,有力地踏在地板上。模樣確實威武,確實像一個令出如山的司令!趙爾豐與王棪之賞識他,提拔他,除了他的耿耿忠心外,一半也由於他的儀表。
  
  他霍地從坐椅上站將起來,揹負着雙手,眯着眼,勾着頭,在這間不大、光擺了些坐具、作爲會客和辦公事的房間裏來回走了兩轉。滿是塵土與痰印的地板本就襯墊得不大結實,被他有力的馬靴一踏,全房間的坐具都動搖起來。
  
  “總而言之,軍人的第一要義就是服從命令。若不服從命令,就失掉了軍人資格。記得……”
  
  騎兵排長隋世傑拿眼瞟着坐在對面的夏之時,不禁口角一動,幾乎笑了出來。
  
  夏之時呆着臉絲毫沒有表現。只是用手肘把坐在身邊的工兵排長賈雄搒了下。
  
  其餘三個排長和幾個督隊官都各有一個會心的動作。
  
  他們完全明白,魏楚藩這一演說,非到太陽落坡不能結束,看來,今天這個緊急會議又是一場空!但是,弟兄夥的行動已經越來越自由,若不及時商量一個辦法,只怕隨時都會出事。
  
  約莫有一袋葉子菸時候,魏楚藩長篇演說的冒頭子剛好講完,步兵第二排排長宋振亞緋紅着麪皮,乘機站起,皮鞋後跟啪的一碰,揚聲叫道:“稟告司令!”
  
  這種太不尋常的打岔,使魏楚藩吃了一驚。眉毛頭又打了個結,眼珠再一度分外突出,巍然站在宋振亞跟前,雖然沒有泰山壓卵之勢,但在對比之下,這個年輕排長確確實實顯得十分猥瑣。
  
  “有話說嗎?”聽得出沙啞聲音之中,頗頗含有幾分不自在的意思,“是什麼要緊話,等不得我把話說完?”
  
  宋振亞想是安了心。眼睛裏毫無怯意,挺胸凹肚,居然有萬夫不當之勇。只是臉上越紅,上至鬢角,下迄項脖,全似塗了一層硃砂。“怎麼又不說了?”
  
  工兵排長賈雄接着站起說道:“我代表宋排長說……”
  
  又是一個不懂事的年輕小夥子!魏楚藩車過身去。
  
  “你能代表他?”
  
  “能!因是他那一排的兵士和我這一排的兵士一樣,到今天,已經不大招呼得住了……”
  
  魏楚藩幾乎是拉開嗓門在叫喊:“我完全曉得!”
  
  賈雄、宋振亞,搭上騎兵排長隋世傑,三個人差不多同時在說:“那麼,怎麼辦呢?”
  
  “好辦!把我的話告訴士兵們,叫他們保持軍人資格,嚴守秩序,絕對服從,不準聽謠言,不準妄動!”
  
  “這樣的話,我們早說過了,就是不生效。”
  
  “既是如此,你們下去清查。凡是居心不良的分子,一律關禁閉,毫不寬恕!”
  
  “人數很多,禁閉關不完。”
  
  “那麼,叫他們繳械,押回省城,交軍法局重辦!”魏楚藩又把他那隻熊掌似的手向空中一揮,做了個斷然姿態。
  
  隋世傑又向夏之時使了個眼色。夏之時慢慢站起來,向魏楚藩說道:“司令的話,若是直接跟兵士講一講,比起各位排長間接講的,恐怕有效得多。”
  
  幾個排長一齊附和說:“當然有效得多!”
  
  魏楚藩了夏之時幾眼。夏之時那張寡骨臉上,和平日一樣,沒有什麼異態,僅只比起平日更爲青白一些。一雙三角眼依然有神無氣,老似不曾睡夠樣子。被司令兇狠着,沉重的眼皮越發垂了下來。
  
  魏楚藩回頭望着那個一直未曾啓過齒的輜重兵排長丁揚武,說道:“你贊不贊成他們講的?”
  
  “贊成!”丁揚武比一衆排長年紀都大,約莫有三十二三歲,並且是魏司令的老同事,要不是魏司令提升得快,兩個人幾乎拜了把子。在東路衛戍部中,資格沒有夏之時高:夏之時是自費住過日本東斌學堂,而丁揚武,卻是速成武備學堂畢業;但是丁揚武年紀大,更事多,判斷點事情,比夏之時還踏實。魏司令幾乎把他當作了心腹。因此,他進一步建議說:“事不宜遲,遲恐生變,請司令即刻下令召集各排士兵,跟他們切實講一講。”
  
  “你忙什麼?也得等我想一想!”他又掉頭從撐開的方格窗子的窗口上,朝上官房望了望道,“這時,想林教練官已經洗漱好了。他今天才出省,必定見過趙大帥。同他談一談,可以得到一些確實消息。到時候,我就更好向士兵們演說了。”
  
  二
  吳鳳梧昨天傍晚來到龍泉驛,落腳在一個不管伙食的乾號站房裏。當夜就找着芮克剛。爲了避人耳目,芮克剛換上一身普通衣服,特別把他邀約到下場口一家比較冷落的小茶鋪,並且選了一個爲菜油瓦燈的微弱光線僅能照及的座落。
  
  兩個人交頭接耳,把聲音壓得比飛繞在身前身後的蚊子叫聲還低,談到更鑼響了以後,釅毛茶變成了白開水,吃茶的人都走光了,芮克剛方欠身而起道:“等我先走一步,隨後你再回站房。”
  
  “明天啥時候會面?”
  
  “沒平仄。”
  
  “我還是到瘟祖廟找你嗎?”
  
  “不!不!千萬不要再來!這兩天,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的時候,尤其弟兄夥,把我們盯得很緊。我勸你切不可找他們談說什麼,不惟沒好處,反而會惹出一些意外事情。頂好就在站房裏等着,有機會,我來找你也容易找得到。”
  
  因此,到第二天早晨,全站房旅客都已走光,通紅太陽從屋檐邊下降到永遠糊不嚴密的白紙窗格,幺師掀開房門進來收拾別兩張牀上的鋪蓋,吳鳳梧才伸了個懶腰,強勉下牀。他原本懂得流差站房的規矩,但他在扣夾衫鈕釦時,偏故意說道:“鋪蓋留一牀,今天晚上,我還要來歇哩。”
  
  幺師一面疊鋪蓋,一面說:“到歇的時候,你客夥在櫃上寫了號,再抱鋪蓋。”
  
  這就說明了,在白晝,客夥是不容許使用這地方。流差站房不同於官商站房,除了不管伙食茶水,這也是一種。
  
  吳鳳梧繫好腰帶,提起藍布大傘,仍然跑到昨夜吃茶的那家小茶鋪,借木盆洗了臉,吃了茶,並且就在左近一家專門招攬推車挑擔人們去打尖的豆花飯鋪,吃了一個半帽兒頭,一碗豆花,兩碟鹹菜,雖然不見油葷,總算吃飽了。
  
  盤算在晌午飯之前,芮克剛準定不會找他。既然不便到場街上去溜達,一個人又沒個落腳地方,怎麼來消磨這長晝呢?難道又去吃茶不成?“嘿,嘿,豈不灌成水葫蘆了!”
  
  遲疑了一下,遂決定:“不如上山去看看。幾年不走龍泉山,看它的樣子有變沒變!”
  
  一出場口,便是一條彎彎曲曲向山上伸去的石梯路。路面砌的石板有五尺來長,一腳多寬,每一級有的三寸多高,有的四寸多高,高度不大,從山上走下來不撐腳,從山下走上去一點不吃力。爬到頭一個山坡不遠,石梯剛要轉彎地方,閃出一片土坪,足有一二畝大小。靠山岩那畔,建有一座小廟,門額上三個塗金大字,是土地祠。傍路一株大黃桷樹,樹身盤屈臃腫,四個人都合抱不攏。樹根一部分露在地面,高高拱起,成爲天然條凳。樹幹不很高,從根到頂不過二丈多,可是它的橫枝槎丫,極似一把大傘,幾乎把整個土坪都遮住了。
  
  黃桷樹據說就是福建的榕樹,不知什麼時候移植到四川來的。移植之後,由於氣候土壤的不同,木質變得硬了,丫枝不再柔垂至地,不特有了另一個名字,而且也與榿樹一樣,成爲四川的一種特產。這樹的木質既鬆,木理又很亂,做不得一切材料,甚至不能當柴燒。不過也有它的特點:其一,枝幹橫生,葉大而密,栽在茶亭、渡口和一些腰店上,對於行旅是一把天然大傘,能夠避雨不用說了,特別是在炎天暑日,走得汗流浹背時候,一下走到黃桷樹下,登時令人感到清氣撲面,兩腋涼生;其二,它的樹根散佈很遠,而又非常之多,若是栽在沙石夾雜地方,它的根便像無數條大大小小的蛇,穿來穿去,在極大程度上造成一隻有生機的篼,把容易被雨水衝失的沙石泥土,全牢牢地攬在篼內,因而可以保護堤岸。由於它有這兩個特點,只管不成材料,而人們卻非常喜愛它。在川東、川南和川西部分天氣較暖的地方,無怪乎但凡道傍水際,隨處都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黃桷樹。
  
  石梯路沿着時大時小、流水淙淙的溪壑轉了幾轉,道路越朝上趨。丘壑越覺深邃。斫不完、鋤不盡的灌木雜草,還是很茂盛地一叢叢、一片片生長在山坡上。向陽一面的山坡,多年來就開闢成爲乾田。乾田,一般人叫作土,是完全靠天吃飯的一種山田,所以又叫望天田。天不下雨,它就頂着幹,幹得黃土開冰,眼看種下的雜糧莊稼幹得成了索索,長片葉子焦枯到點火便燃,只管幾丈或者十幾丈之下有溪水,但是沒法弄上來澆一澆;暴雨多幾場,莊稼又會被雨水沖刷得東倒西歪,有些過陡地方,更是連莊稼影子都全衝得看不見。人們不服輸,縱說這些地方十年九不收,但是總有一年風調雨順。莊稼不但年年種,甚至還把坡地越開越多,說的是多中撈摸。因此,整個龍泉山,縱深三十里,橫闊幾百裏,在昔到處是林木蔚然,若干年來,但凡向陽山坡都已變成望天田,只剩背陰山坡還稀稀落落有些樹木,而且都是隻能斫下當柴賣的青、馬尾松、麻慄、夜合之類的雜木。
  
  吳鳳梧爬到比較高的一處。回頭一看,土地祠被山嘴遮住,只看見那棵大黃桷樹渾圓的樹冠。因爲有裏把路距離,又是從上看下去,大黃桷樹已失去它那遮天蔽日的雄姿,變爲一個像用雜草搭就的不很大的窩棚。四周一看,山坡田裏的遲玉麥都已收割。安排種小麥和豆子的土,有的已挖出了,有的還遍地是玉麥樁。
  
  吳鳳梧想到要不是鴉片煙禁種的話,這裏一定要播種罌粟。龍泉山也是一個盛產鴉片煙的地方,兩年之前,每到壩上油菜花黃得像金子時候,龍泉山滿坡的罌粟花也正五彩繽紛,好看極了。
  
  天氣異常晴明。頭頂上一片藍天。紅火大太陽直曬下來。山很靜,只遠處山凹裏傳來一陣叮篤叮篤的響聲,都是打石場上在打石料。龍泉山的紅沙石,石質粗疏,比起灌縣的礎石、青神縣平羌峽的青石差遠了。但是龍泉山距成都省會太近,只有短短五十里,又是可以使用獨輪大車的平路,石工便宜,運腳便宜,成都省人算盤一打,與其到遠處去運比較優等的礎石、青石,不如用這裏的紅沙石划算。成都省城一年四季消耗不少的用來鋪街面、做溝蓋的大石板。龍泉山上的打石場越開越多,越打越興旺。不過都是小本營生,每個打石場很少有養活上二十個石工的,而石工們從幼打到老,也很少弄到豐衣足食,與那些用獨輪大車爲他們把石料推送到成都省的力夫一樣,他們應該得的血汗錢,一多半都被那夥拿出本錢來開鋪子的掌櫃和開石場的主家合法合理地奪去了。
  
  龍泉山禁種鴉片煙和石工們在打石場上遭受剝削,這兩種極其重大的事情,當然不是吳鳳梧要深思的。目前縈繞在他腦際的,僅只是在哪裏找個歇腳地方,避一避尚有炎威的秋陽,順便找袋煙抽,不管是水煙或者是葉子菸。
  
  左近幾個山坡看不見一處人家。極目向東面山巒層出外望去,在遙遠的一個埡口下面,似乎有個窩棚。並且叮咚叮咚的打石頭的聲音正好從那裏傳出。
  
  “唔!找那些黃泥巴腳杆去衝殼子,倒可混他半天!”
  
  但是從這面山坡繞到那面埡口,卻不是容易的事,不但中間隔了兩道澗溝,並且連撈茅草的羊腸小徑都尋找不出。仔細觀察一番,似乎只有兩條路走得過去:一條是泥路,比較捷些,須得從這個高坡筆直降到一道澗底,而後又筆直爬上另一個陡坡,再越過一道澗溝;雖然泥路被灌木叢掩蔽了,估計是可以通過去的。這樣的泥路,在慣走山路的人看來,實在算不了一回事,甚至還可背上一二百斤的東西,摔腳摔手地走。吳鳳梧在清溪縣、滎經縣那些地方看得多了,山還比這裏的陡,路還比這裏的險,背東西的還是一些大腳板婦女!不過要吳鳳梧自己去走,他心裏卻這樣在忖度:“又不打仗搶功勞,何犯着去練腿勁!若是一打滑跌着哪裏,那才黑天冤枉哩!”
  
  只好選取另一條路。
  
  另一條路要遠一些,還須循着石梯大道,回頭走過土地祠,再二三十丈,有一條岔道順溝邊繞去,雖然也是泥路,可是比那條捷徑平多了,也寬多了。顯然是開了打石場才特爲運石料而闢出的道路。
  
  “權當遊山玩水,多走裏把兩里路倒不在乎,只要找得到煙抽!”
  
  想不到剛剛轉下坡嘴,突然發現三個人從土地祠大門的高臺階上一步一步走下來。有一個戴眼鏡、身軀矮小的小夥子,手上拈着一支紙菸,一縷灰白煙子恰從嘴巴里噴出。
  
  吳鳳梧瞅着那股散人空中的煙子,心裏尋思道:“是幹啥子的?……”
  
  三
  三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向石梯路走下去。
  
  吳鳳梧吃了一驚。緊走幾步,趕到大黃桷樹下,再注意一看,毫不含糊地認清了那個抽紙菸、戴眼鏡的小夥子,原來就是曾經介紹他參加保路同志會,並介紹他同羅梓青會長見面的王文炳。走在兩個人前頭的那個穿軍服的人,也看清了,就是昨天黃昏時候在芮克剛房間裏見過一面的夏之時排長。
  
  纔打算呼喚王文炳,忽然聽見夏之時高聲說道:“我先走一步!……”
  
  完全與昨夜芮克剛在小茶鋪裏說的是一樣的話,一樣的調子!
  
  “哈!難道王文炳也是來找生意做的嗎?”轉念一想,“不對。苗從地發,樹向枝分,這些學生哥沒有嘗過穿衣吃飯的苦楚,如何會想到做生意找錢?何況幹這種買賣槍支子彈營生的,並不普通,除了我……”他又搖搖頭,“但是他卻認得夏之時……有話不在場上說,爲什麼也要這樣鬼鬼祟祟?當然,這其間是有文章的!”
  
  他深深懂得戳破別人祕密,是一樁討人嫌的事。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抑制好奇念頭,吳鳳梧倒還能夠;抑制抽菸的饞欲,他的本領就差了。
  
  他還是遊移了一會兒,幾乎等到看不清夏之時的背影,才下定決心,大步大步地攆向前去,下坡路又趁腳,轉一個小彎,立刻便來到王文炳的身後。
  
  “咦!前面走的那位仁兄,好像是王先生吧?”他假裝纔看見了王文炳,等到王文炳回過頭來,“果不其然,硬是你王先生嘍!嘿,嘿,萬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碰見你!我一回省就訪問先生你,居心要把新津的事情跟你擺談擺談……”
  
  王文炳非常熱情地握着他一隻汗手笑道:“新津事情,周鴻勳統領老早跟我講過了。他很誇獎你,說你吳管帶幫了他的大忙……”
  
  “老周現在在哪裏?”
  
  吳鳳梧並沒忘記他追上前來的目的。因此,不等王文炳回答,便笑着說道:“王先生,把你的紙菸送一支給我。唉!說起來真糟糕,山泉鋪場上,葉子菸、水煙都有賣的,就只找不到紙菸……多謝!多謝……”
  
  “你是從山泉鋪來的?”
  
  吳鳳梧把點燃的紙菸狠狠噓了一口,用兩根指頭拈着,才點頭說道:“是啦,去找一個親戚……你先生怎麼會在這裏?是從成都省來的嗎?”
  
  “非也!我是從東路來的。再說確切點,是從川南來的,從川南的自流井來的。”
  
  “自流井……”吳鳳梧似乎不便深問,把紙菸接連噓了兩口。
  
  “周鴻勳也在那裏。告訴你,我們正在同自流井的鹽務巡防軍打仗。我到這裏,是特爲搬兵求將來的。”
  
  同王文炳站在一處的那人,連忙用手肘把王文炳拐了一下。
  
  王文炳呵呵笑道:“不相干!這位吳管帶,雖不是革命黨,卻是趙爾豐的冤家對頭,並且在新津帶過同志軍,同趙爾豐的軍隊打過仗來。我還打算約他一同去自流井哩……來,來,我跟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褚嘯天褚先生,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他是打從重慶而來……”
  
  未經介紹之前,吳鳳梧早已把這個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看清楚了。(這是吳鳳梧比任何人都行的地方:他要觀察一個人,只須不經意地一瞬就夠了。更特別的是,從此,這個人在他腦子裏便生了根,縱隔三年五載,只要有人提到這人姓名,他立即說得出他的形相,或者提到形相,他立即說得出他的姓名。)身材比王文炳高大。黑黲黲一張長方臉型,高鼻子,暴眼睛,大顴骨,方牙腮,立眉毛,垮嘴角。氣象粗魯,只管身穿一件灰斜紋布夾衫,上面還罩了件撒開高領的青洋緞背心,但是模樣並不斯文,一望而知,是在武學堂磨練過來的。
  
  人生面不熟,自然不便去盤問人家的底細。因此,在幾句久仰久仰、幸會幸會的應酬話之後,吳鳳梧遂邀約兩人到場上去吃茶。
  
  王文炳尚在未置可否,又是那個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褚嘯天先開了口道:“老王,你忘了我們還要趕幾十里路哩!”
  
  “你二位要到哪裏去?”
  
  “到成都省。”
  
  “那麼,還早,吃碗茶耽擱不了多少時候。”
  
  王文炳搖了搖戴着青絨瓜皮帽的頭道:“不!我們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轎子也僱定了,不能再耽擱。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今天也回省?”
  
  “這裏也有我一家親戚,我要去找他耍兩天……”
  
  “那便約個日子,我到你府上去找你。”
  
  “還是我找你的好。”
  
  “可是我還沒有想到到了成都省在什麼地方落腳。”略一思索,王文炳又道,“這樣吧,西御街黃瀾生先生那裏,我準定要去的。你到他那裏找楚用一探聽,包管曉得我的住處。”
  
  “楚先生嘛,他回新津討親去了,你到黃府找不着他的。”
  
  王文炳的眼睛在玻璃片後兩轉,然後問道:“難道他不再回省了麼?”
  
  “這個,卻不知道。”
  
  “不管楚用回不回省,總之,我住定之後,勢必要到黃家走一趟。希望你一回省,就去他家問探,越快越好。因爲我並不安心在省裏久住,頂多住十天……嗯!恐怕十天都住不上。”
  
  吳鳳梧笑道:“這樣急嗎?”
  
  “怎能不急?軍情大事,一日數變,你是打過仗的,當然明白。”
  
  “你還沒有把自流井的軍情告訴我。”
  
  “當然要告訴你。不過現在來不及了,到省城再細講吧……”
  
  他們快要進場口了。
  
  “令親住在場上嗎?”
  
  “不!他家就在左近,大約有一二里路。”吳鳳梧猛然想到他撒的那句誑話。連忙收住腳步,隨便指着場口外一條向壩上通去的小路道,“我要從這裏走了。”並把大雨傘夾在腋下,挪出手來把拳手一抱,“恕愚下不再奉陪!就此短別,祝你二位早到早休息!”
  
  臨到要分手了,王文炳忽然用巴掌把他那特別突出的大額腦啪地拍了一下道:“你看我這腦子啊!爲什麼就忘記問你一聲……”
  
  “啥子事,要問我的?”倒使吳鳳梧驚詫起來。
  
  “你同場上駐紮的新軍熟不熟悉?換言之,有認識的人沒有?”
  
  “你問這個,有啥子打算嗎?”
  
  “呃……”
  
  場口上恰恰走出幾個徒手兵,牽着幾匹光背瘦馬到路旁澗溝裏去吃水。一方面,那個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褚嘯天又連連催促快走。王文炳不再說什麼,只把一隻還剩有幾支強盜牌紙菸的硬紙盒子,從衣袋裏搜出,遞與吳鳳梧道:“送跟你。”
  
  吳鳳梧趕忙接到手上,一面朝懷裏揣,一面笑逐顏開地說:“你不留兩支自己抽嗎?”
  
  四
  西下的太陽看看就要碰着壩上幾個院子周遭高聳入雲的楠木林的頂上了。推載石板石條石磉磴、在成都牛市口交了貨、打轉身回來的一些嘰咕嘰咕響徹四野的空車,也三三兩兩從塵土飛揚的大路上越走越近場口了。街上人家有的纔在安排晚炊,有的快要摸碗筷,滿場街逍遙閒蕩、毫無紀律的新兵暫時也稀少了些。
  
  洪發站的管賬先生從嘴上拿開葉子菸杆,理着長垂在頦下的花白鬍須,嘆了聲道:“生意好啥子喲!見天只有稀稀落落十幾個客號,進的賬,光敷繳纏都不大夠,再拖下去,我看只好關門大吉!”
  
  一箇中年幺師抄着手,斜靠在櫃檯邊,接着說:“見天十幾號客夥,還是中秋節過後才慢慢有了的事情。中秋節前那些天,才叫慘哩!別的不說,我們幾個當幺師的,慘得連剃頭髮的毛錢都沒得一個!”
  
  吳鳳梧蹺着二郎腿,坐在一張糊了不少泥甲的黑漆高椅上,把紙菸灰彈了彈,笑道:“說得那麼慘!”
  
  “罵哪個雜種才說白話!你客夥難道不曉得我們當幺師的只有飯吃,每月進賬,全靠客夥的酒錢嗎?”
  
  管賬先生頗爲支持幺師的話,一面叭葉子菸,一面點頭磕腦說:“硬是真的!那時節,從山頂上的山泉鋪一直到大面鋪那頭,不是同志軍按過去,便是巡防兵、新軍按過來,鬧得路斷人稀,幾個場期都是空場。我們開站房的,哪裏還會有生意?我在這家站房管了三十多年賬,就沒有遇合過那種淒涼日月。本來嘛,龍泉驛一個咽喉之地,每天來來去去有多少行人!從前年成,一年裏頭總有這麼幾天,場上的站房,不管是開鍋開竈、供茶供水的官商行臺,不管是像我們這樣的流差站房,哪一家不鬧到滿號?更其在鴉片煙沒有禁種,山上煙土出產最興旺那幾年,每逢新土上市,那種熱鬧簡直說不完。自然,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隨後這些年,再也休想有那繁盛日子!不過也沒遇合過像中秋以前,那種路斷人稀的淒涼景象!”
  
  管賬先生停了停,忽然生起氣來,大聲說道:“路斷人稀,生意不好做,倒在其次。鬧紅燈教的那兩年,也曾有過一個時候,生意很冷淡。可是那時候,卻沒有啥子店號捐,一天八十個錢,管你有沒有生意。總之,五天繳四百錢,一個也不能少,差一天,罰一百錢;差兩天,加倍處罰,這叫啥子名堂喲!”
  
  吳鳳梧問道:“你們場上也在收店號捐?是什麼人在收?”
  
  “警察局嘛!”老頭子氣哼哼地說,“這就是官府說的新政!你默倒他們光收店號捐麼?不……不……名堂還多哩!”老頭子順手把放在櫃檯上的一本又大又厚、蓋有紅戳記的號簿,重重拍了拍道:“還興了這個!投宿的客夥姓甚名誰,好大年紀,哪裏人民,做啥子事的,哪來哪去,同行幾人,都要一一寫明,只差把別個的祖宗三代寫上。關了店門,幾爺子跑來查號,把客夥從鋪蓋裏喊起來,像審犯人一樣,打別個麻煩,這且不說。事後,還故意挑剔號簿上哪些沒寫對。比方說,問到一個客夥姓名叫張大心,我當然就寫上張大心。查號後,說我寫錯了,客夥姓的不是弓長張,是立早章,也不叫大心,叫達興。本來音同字不同,只怪客夥自己沒有交代清楚。作興寫錯,也是小事嘛!但是他們橫生枝節,偏偏咬定是我有心舞弊,把我罵一頓不出奇,還動輒要罰。像這樣的事,硬是說不完。從前,龍泉驛巡檢老爺管事時候,哪裏有這些事情?自從巡檢裁撤,派了警察來,我們這裏就不成世道了!”
  
  吳鳳梧問道:“你把警察說得那麼兇,咋個昨夜他們沒來查號,今天街上又不見他們半個人影呢?”
  
  那個靠在櫃檯邊的幺師連忙插嘴道:“他們還敢來,當真不怕灌屎嗎?”
  
  “咋個又不敢了呢?”
  
  幺師噘起長嘴巴道:“新軍副爺在這裏,他們只好當縮頭烏龜。若敢伸出頭來,新軍副爺就要抓住灌屎。”
  
  管賬老頭子叭出幾口嗆人的濃煙,氣平了下去,接着解釋道:“這是前兩天的事。衛戍部的新軍,忽而突之地從吃了午飯,就沒有收隊。有的坐茶鋪,有的鑽到人家屋裏找人擺龍門陣。幾個軍官沿街吹哨子,打招呼,硬沒有人理睬。有人害怕起來,說新軍自由了,不受管束,擔心要出事。因爲我們這裏的警察,向來管得寬,連人家屙屎屙尿、吃飯睡覺的事,他們都要管。因就有人去向警察說,有兩個新軍鑽到賀寡母家裏去了,怕不是好事,請他們去幹涉一下。雜種東西!仗恃他們平日欺壓平民百姓的威風,也不想一想新軍是做啥子事的。何況這時節連他們的頂頭排長都招呼不住,你幾個警察無關得失地跑去幹涉,咋個不出事呢?起初還是口角,末後就打了起來。警察一共才十來個人,怎禁得七八十個錠子,再加上板凳腳、青槓柴?從賀寡母家,一直打到巡檢衙門。雜種東西!沒一個不遭打得嘴青面腫,趴在地上又磕頭,又喊老子求饒。並且賭了咒說,從此不再惹是生非,如其犯了,聽憑新軍抓去灌屎。場上人怕出人命案,婆婆大娘都跑去勸解,新軍才罷了手。雜種東西!捱了這一頓,當然是近來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了!”
  
  幺師滿臉是笑說:“好不安逸喲!看見那夥歪人趴在地下喊老子,哭流扒涕地告饒時,心裏硬像喝了一碗涼水似的安逸!”
  
  管賬先生卻搖頭嘆道:“安逸倒安逸。但是,《增廣》書上說的,爽口食多偏作病,快心事過恐生殃。只怕新軍散夥走了後,雜種們免不得要在我們平民百姓身上來撈本錢。那時,才叫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哩!”
  
  吳鳳梧連忙問:“你們曉得新軍要散夥嗎?”
  
  幺師說:“全場人都曉得,豈止我們!”
  
  管賬老頭子說:“更其是近兩天來,新軍越發沒人管了,成天在場街上闖。逢人便講,趙制臺把八省的巡防兵都調進四川來了。並非爲的打同志軍,只是要繳他們新軍的械。他們怎能睜起眼睛吃虧?與其等到受外省巡防兵的髒氣,不如各自先散了夥,還體面些。”
  
  “弟兄夥硬是這麼說的嗎?”
  
  老頭子繼續說道:“口頭說散夥,怕也不容易。聽說軍官們都不答應,更其是衛戍司令魏大人,前幾天就打了稟帖上省。有人說,趙制臺大發虎威,決定委人來清查。查出爲首倡議的,立地軍前正法,打和聲的,插耳箭遊街,一個也不寬貸。剛纔高升官站的夥計來說,有個兵備處的林大人,帶了幾名護兵,坐着大轎下來,落在他們站裏上官房。林大人還沒洗完臉,魏大人就去請安拜會。兩個人立即關上房門開會議。幺師進去請示晚飯開啥子菜,着護兵擋在門外,說兩位大人在商量機密大事,不管何人,連窗根邊都不準挨近。看來,這位林大人準定是被委來查事的……”
  
  吳鳳梧一躍而起,問道:“果有一個林大人來了嗎?”
  
  “是高升站夥計說的嘛。”
  
  吳鳳梧不再說什麼,把紙菸蒂一丟,拔腳往站房門外就走。
  
  幺師大聲問道:“客夥,你不寫號嗎?”
  
  “轉來再寫。”
  
  幺師掉頭向管賬老頭子說道:“這個人是哪一條路上的?你看。”
  
  “我看嘛,”老頭子摸着長鬚,沉吟半會道,“流裏流氣的樣子,多半是跑灘匠。”
  
  “我看,卻不大像。爲啥呢?衣裳穿得還周整,可是連磬棰包袱都沒一個,光拖了把雨傘……哦!好慌張,雨傘都忘記了,也不交代一聲……老大爺,還是給他收檢好。這種客夥,連一根針都捨不得丟的。”
  
  吳鳳梧奔出洪發站,一心要把一個什麼林大人已經來到龍泉驛的消息,趕快去告訴芮克剛。管賬先生所說弟兄夥不安穩的情形,既然和他聞於芮克剛的話相符,那麼,林大人與魏楚藩關上房門商量機密,定然不會是假。設若芮克剮他們不知道這事,還是那樣瞻前慮後地猶豫不決,待到魏楚藩計定,真個斫下幾顆腦袋,弟兄夥一害怕,誰還敢再鬧散夥?這樣一來,一條槍、一顆子彈都無法弄走。他這一趟,豈不白白地掏了腰包?白白地費了心計?莫非命中註定,硬要他到自流井,再跟周鴻勳他們去賣命纔算他的前程不成?自與王文炳分手,這半天,他腦子不止翻騰一百遍,即令命中註定,非走那條路不可,他也要同命拗一拗,實在拗不過了,到時候再說!
  
  到了街上,他不由一愣:“咋個的?一個弟兄夥的影子沒有,都到哪裏去了?”
  
  四面一望,太陽落入西邊天際的雲層,已是黃昏時候。場外暮靄四合。懶蟬子、紡織娘的晚唱會,開得很起勁。還流連不忍南去的燕子,穿梭般在澄碧得和秋水差不多的天空,在矮矮的已帶夜色的屋檐邊飛來飛去,幾隻老燕已經伏在檐下窩裏,啾啾嘰嘰,似乎叫那些小東西休息得了。街中間做老鷹叼雞兒的娃娃們,跳呀鬧呀,比那些混在小燕子叢中,閃着小肉翅,找飛蟲,找蚊子吃的夜蝙蝠還活潑。
  
  大人們大多聚在上了鋪板的門外談家常,擺龍門陣。幾頭長毛黃狗懶洋洋地在人腳邊溜達。
  
  “是隊伍吃晚飯的時候啦!”
  
  走到瘟祖廟,正待邁步前進。“咦!不對,布了崗位了!”豈止布了崗位,而且是雙崗。兩對面像石人似的站崗兵士,除了手上快槍,腰間刺刀、水壺之外,每個人的身上還斜掛十字地掮了兩帶子彈,背上並且揹着牛皮囊。照那時的規矩說,是行軍作戰的全副裝備。
  
  十幾二十個閒人站在對街屋檐下,好似看西湖景一般,倒憨不癡地朝廟裏呆望。
  
  吳鳳梧估計了一下。假裝是過路人,放慢腳步,擦着崗位走了過去。雖然已經看得分明:廟裏空壩上,正有一大羣全武裝隊伍整整齊齊、面朝內、背向外地站在那裏,大殿臺階上也正有一個高身材漢子,兩手比畫着在說什麼。但是到底有幾丈遠的距離,而暮色也越來越深,無法看清楚說話的人,也無法聽清楚說的什麼。
  
  走過廟門十多步,他狐疑起來,心想:“在開演說呢?還是在訓話?”不管是前者或後者,總之全武裝列隊,倒很特別!他猛然想到林大人身上,“該不是這個人在搞啥子鬼名堂?唔!多半是的。不然的話,就算魏楚藩要集合隊伍訓話,也不會有這樣嚴重的場面。”想到這上頭,他更要把廟裏情形弄個清楚。
  
  就這一瞬間,瘟祖廟裏突地迸發出一片呼嘯,是上百數人放開喉嚨的呼嘯,聲浪大得驚人,彷彿乍響的春雷,又有點像新津河岸上放出的開花炮;並且很清楚地聽得出呼喊的是:“贊成!贊成!全體贊成!”
  
  “贊成啥?難道事情變到這步田地,大家竟贊成把爲首倡議的人立地正法,隨聲附和的人插耳箭遊街不成?……”
  
  接着人聲嘈雜,好些角落都在吹口哨。
  
  吳鳳梧回身便走,自言自語說:“離遠點的好!”
  
  五
  面街石板被幾十雙有力的腳蹴踏得噔噔噔亂響。
  
  一小隊提槍在手的全武裝步兵從迷迷濛濛的夜色中衝了過去。
  
  每個人的臉色是那樣難看。
  
  在前頭閃避不及的行人,一掌,被攘得老遠。狗,一腳頭,汪汪汪朝人家屋裏竄。
  
  隊伍過後,人們也跟着跑。莫名其妙地互問着:“啥子事呀?出了啥子事呀……”
  
  高升官站門前擁擠了那麼多人,甚至有老太婆,有中年大娘,頂多的是十歲上下的小娃娃。站房大門沒有關閉,可是已經有全武裝兵把守,橫起眼睛看人,連檐階邊都不準挨攏。
  
  人堆裏頭有人在問:“那隊新軍副爺奔進去,搞些啥名堂?”
  
  也有人在答說:“想必是關餉銀。”
  
  “今天九月十五。作興半月關一回,也該明天呀。”
  
  “你在跟別個當賬房師爺嗎?難道早一天,遲一天,都不行?”
  
  “隨你咋說,硬不像是關餉銀。”
  
  “爲啥呢?”
  
  “你不記得初二那天發餉,只是排起隊子點名應聲,並沒有看見這樣刀刀槍槍活像打仗一般。”
  
  “那麼,你說他們到裏頭去,幹些啥事呢?”
  
  “我若是曉得,還跟你舅子一樣,在這裏猜燈謎嗎?”
  
  站在旁邊聽人說話的吳鳳梧,喉嚨癢得活像有螞蟻在爬,好幾次都想插嘴表白一下他的真知灼見:他認定裏面多半在清查那些爲首倡議和隨聲附和的人們;或者已經清查出來,正在審訊。他之所以有點遲疑,是還沒有把瘟祖廟的場面和這裏聯繫得起,因爲只有一位林大人,斷不能忽而在瘟祖廟訓話,又忽而在高升站審案。要說林大人才由瘟祖廟回來,可是那一小隊武裝兵氣勢洶洶地奔過之際,他曾看見,只管在夜影裏未能把所有人的面目服色看清,但像林大人那種與衆不同的大官,怎麼會混在普通步兵中間看不出來?
  
  就這時,一種震耳欲聾的槍聲:砰砰砰砰……從高升站裏面爆響起來。
  
  “啊喲!打起來啦!”擠在門外猜燈謎的人,先是呆了呆,接着噼裏啪啦像雪崩樣,大人娃娃跑了個乾淨。
  
  吳鳳梧沒有嚇跑。但他非常驚疑,猜不透這槍聲的原由。“莫非立地正法,就在高升站裏把犯人槍斃了?……怎麼會呢?再說軍法厲害,即令趙大帥親自問案,到行刑時,也應明訊口供,疊成文卷,而後才綁赴刑場……並且也不會打了這麼多槍?唔!我向來料事都有幾成,這回,該不會走了樣?……”
  
  好像答覆他這句話似的,好幾個地方都響起槍聲。而且騎兵的馬蹄也在石板地上跑震了。口哨之外,還有嘹亮的軍號,不知在什麼高處,滴答!滴滴答!吹出緊急集合號音。一剎那,人喊馬嘶,雞鳴犬吠,還陸續打了幾十槍。
  
  “變囉!”吳鳳梧非常驚喜地喊了聲。
  
  已經完全進入夜晚。碧油油的天空上,星光不怎麼繁。月亮被龍泉山擋住,僅僅照明瞭半個平原。場街上並不很暗,仍然像在黃昏時候。人家的門戶全關完了。龍泉驛場上的居民尚未經過這種事變,槍聲一響,大家都躲進屋裏。有些頂着鋪蓋睡在牀上,有些直接蹲在竈房的柴堆背後,只有膽大包天的人才敢扒着門縫張望。
  
  看來兵是譁變了,吳鳳梧的生意大有希望。但是若不趁機會找着芮克剛,這羣滿天飛的鴿子,卻如何逗得到手呢?
  
  “對!找芮克剛要緊!”
  
  又一小隊隊伍急急忙忙打從身邊走過。除了沉重的腳步和喘息外,還聽得見刺刀鞘和水壺碰擊的聲音。微光中看見走在小隊後面的一個人,很像芮克剛。
  
  吳鳳梧跳過去冒叫了聲:“芮排長!”
  
  果然是他。
  
  芮克剛停了一下,嘻起嘴巴說道:“你可曉得我們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鍾?”
  
  “咹!革命旗?……”
  
  “一點不錯,魏楚藩不肯革命,弟兄夥已經把他槍斃了。我們公推林紹泉林教練官當我們的總指揮。隊伍已經集合了,立刻就要開拔,你橫順沒事,跟我們一起走吧!”
  
  “走往哪裏去?”
  
  “刻下還不曉得。總之,稅捐局打了,警察局打了,死傷一大壩,不趕快走不行。今天夜裏,必須要趕到簡州。”
  
  因爲吳鳳梧還在猶豫。
  
  “你這傢伙太沒出息了!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還有啥子遲疑的!”芮克剛看見隊伍已進了高升站,連忙壓低聲氣,急急忙忙地說,“林紹泉腿上捱了一槍才答應當總指揮。有些人心裏也還是活甩甩的。有啥子話,路上商量,跟着走,有好處……”沒等說完。就朝高升站跑了。
  
  六
  在灰撲撲的倒明不暗的夜色中,百多條牽藤火把,加上無數只軍用摺疊亮紗燈籠,從土地祠大黃桷樹底,蜿蜒到龍泉山的高丘曲澗之間。剛從潛藏地方紛紛跑到場外來看夜行軍的人們,忘記了不久前所遭遇的恐怖,齊聲歎賞說:“好景緻!元宵夜的龍燈還沒有這麼好看哩!”
  
  從石板橋越過一道深谷。接着是一條約莫一里上下、相當險峻的石梯路。到這裏,燈籠火把更其參差起來。擔行李、擔軍需的長夫們,倒還首尾相接,走得很勻稱。兵士們卻看各人的腿勁,腿勁好的,一味向上衝;腿勁差的,緊三步,慢五步,越走越喘氣,越喘氣越掉後。
  
  芮克剛膽子小,眼睛又有點蒙,才走得十多級,便翻身下馬,把馬繮交給馬伕,叫把空馬牽到上面較平坦處去等。自己招呼着吳鳳梧,隨在長夫後面,一步一停地走。
  
  吳鳳梧爲了走路方便,把夾襖的前後擺都提起來卡在腰帶上。行走之際,看見前後的人隔得稍遠,因就悄悄問道:“既然是夏之時、隋世傑幾個人煽動起來,爲啥你們不就公推夏之時當總指揮,卻偏偏要推林紹泉?何況林紹泉又是過路客人,與你們毫不相干。我想了老半天,實實不懂你們耍的啥子把戲!”
  
  “不難懂啊!因爲林紹泉到底是協裏的教練官,又在督練公所聽差,資格比我們這一夥都高。”
  
  “嘿,嘿,鬧革命還講資格嗎?我聽人講過,鬧革命連皇帝的命都要革哩!”
  
  “我們並沒想到這些。只憑夏之時說,革了命,軍隊裏的秩序仍然照舊,不能破壞。我們原本商量好了,要叫魏楚藩當總指揮的。他孃的老頑固,不受擡舉!不等宋振亞把話講完,他就跳起腳罵開了。煞果,弟兄夥毛了,只好送他到閻王那裏當忠臣。林紹泉到這時還在向弟兄夥賣狗皮膏藥,勸弟兄夥不要聽信謠言,各自歸隊,他擔保到內江接到端大臣時候,一定爲大家說好話,不使隊裏一個人受責罰。直到弟兄夥開槍,把他大腿打了個對穿對過的大洞,他才住了口。隋世傑主張不管他,等他自去理落的,偏偏夏之時不肯,再三說,魏楚藩既然死了,林紹泉的資格更高,我們只好推他當總指揮。隋世傑、賈雄都沒話說,這事當然通過了。”
  
  “弟兄夥答應嗎?”
  
  “弟兄夥全是聽夏、隋兩個人的話,咋說咋好,豈有不答應之理?”
  
  “林紹泉難道也答應了?”
  
  “敢不答應!你默倒他當真不怕死嗎?”
  
  “我看你們這尊在尿缸裏泡過的菩薩,未必靈驗!”
  
  在梯路猛地向東一轉,冷清清一個溜圓月輪恰從埡口中爬上來。一派清光灑下,彷彿把四周山巒都浸在水裏。不過光度還不夠強,稍遠地方尚有些朦朧。
  
  吳鳳梧昂頭把月光一看道:“好天氣!今夜這九十里路程,算是天老爺幫了忙!到了簡州,還走不走?”
  
  “恐怕要走。離省並不遠,趙大帥得了信,豈有不發追兵急追的?”
  
  “朝哪裏走呢?”
  
  “看夏之時的主意。”
  
  “咋個不說看總指揮的主意呢?”
  
  芮克剛哼着鼻子笑了聲:“你想想看,總指揮會出主意不會?即使出了主意,你願不願服從?正如你說的,在尿缸裏泡過的菩薩,誰還肯向它磕頭禮拜?”
  
  “那麼,何必要這個有名無實的總指揮呢?”
  
  “我們這些人怎麼知道?你去問夏之時、隋世傑他們。”
  
  “正想問你,這兩個人是不是革命黨人?”
  
  “現在當然是囉,平日在隊伍裏卻看不出。就是一句激烈話也沒聽見他們說過,並且沒有看見同別的人來往……”
  
  “沒有看見同別的人來往?”吳鳳梧不由格格笑了起來。接着就把今天上午他在土地祠無意中碰見的那件事擺談出來道,“王文炳在同志會裏幹過事,並且是羅會長的紅人,自然是革命黨人無疑。那個褚嘯天,就不特別介紹,光看樣子便是一個革命黨人。夏之時和他們那麼親密,若說平日沒有來往,那才見鬼哩……哈!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了,王文炳、褚嘯天兩個人恰恰今天在這裏露面,你們的弟兄夥恰恰今夜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鍾,這其間,該不是……”
  
  不等吳鳳梧說完,芮克剛已把他的肩膊重重地捶了一下道:“吳哥,這下我才恍然了,爲什麼老夏他們到今天忽然膽大起來?原來有人在背後打氣啊!”
  
  吳鳳梧哈哈一笑,也學着他的口吻道:“芮哥,這下我也恍然了,你們急行軍的目的地,十分之九是在川南,準定要由資州轉富順縣,到自流井去的。”
  
  “你如何曉得?”
  
  “告訴你,因爲王文炳說過,他到這裏是爲了搬兵求將。當時聽了沒注意,現在想來,自然是求你們這些將,因爲那裏正在打仗呀!”
  
  還要打仗嗎?原說鬧革命就是爲了不再替人賣命打仗……哼,哼,還要打仗……”
  
  他們已經把這段陡坡上完。芮克剛的馬伕正牽着那匹小花馬在幾株老榆樹下等着。
  
  月亮升到半天,月色更其清明。遙望前前後後的燈籠火把,幾乎熄滅了一大半。
  
  七
  吳鳳梧接過一碗旋從銅瓢中傾出的滾熱的醪糟,拿調羹撈了下,糯米餈粑果然不少。嚐了一口,味道也甜。遂說:“對!照樣再來一碗。餈粑老實多加一些。”
  
  走了一個通宵,沒有歇過一口氣,累算不得太累,只是未曾提防到會夜行軍,吃晚飯時,沒有多吃一口;並且太陽剛偏西就吃了,以致黎明以前,距離簡州還有一長段路,他的肚子便餓得咕咕叫。看見有些兵士一路走,一路嘴裏在嚼東西。趁着照得如同白晝的月光,留心一偵察,有幾個好像啃的是白麪鍋塊,有的拿在手上的似乎是芝麻餅、雲片糕之類的點心。都吃得那麼香,活像故意在向他示威。他非常生氣,嚥着清口水,衝到芮克剛身邊,把他踏着馬鐙的腿杆拍了拍道:“有句話,要向你談。”
  
  “啥子要緊話喲!一會兒再講不好嗎?”
  
  比及芮克剛從馬背上俯下半截身子,腦殼幾乎挨着馬鬃,問他要說什麼話時,他又感到有些話實在不便出口。他能責怪革了命的弟兄夥不應該旋走路旋吃東西嗎?他腦子一動,畢竟找到另外幾句確是該說的話。
  
  “我想,到了簡州,我還是離開你們遠一點的好!現在商量一下,免得臨時來不及。”
  
  “非常贊成!我也想到這上頭,你這時候露面,很不方便。因爲到了簡州,還不曉得起不起衝突……”
  
  “咋會說到起衝突?”
  
  “我沒向你說過嗎?嗯!不錯,我忘記說了。簡州駐有一個支隊,是孫和浦孫隊官在指揮。有一個步兵排,一個炮兵排,如其孫和浦那面尚沒有得到龍泉驛消息,趁着拂曉,我們開進他的駐地,給他個防而不備,那便沒話說。孫和浦若不同我們一道,就繳他的械,把人押起走。怕的是消息漏了過去,或者趙大帥打了電報去,孫和浦有了準備,兩下的話說不好,當然要以兵戎相見啦。”
  
  “煞果,還是會叫他繳械的!”
  
  “這麼有把握嗎?”
  
  “咋個不哩!你們足足六個大排,他才兩個排嘛!”
  
  “他有一個炮兵排,炮彈也充足。”
  
  “幾門啥子炮?”
  
  “一門過山炮,兩尊小磅炮。”
  
  “那算啥,步兵一個衝鋒!”
  
  “可是,老哥,”芮克剛把馬一勒,湊着吳鳳梧耳朵,悄悄說道,“我們的軍心並不穩固,交不得鋒的!”
  
  “一碰便垮,那纔是你我的運氣哩!”
  
  因此,過了石橋井,明月看看要墜入西方雲層,東邊天際還沒有顯現魚肚白色。這時,吳鳳梧和芮克剛密談幾句,趁着四下昏黑,閃到道旁一所在雪白牆上寫着“東池”兩個大字的茅房裏,一半真尿,一半假尿,直溺到聽不見隊伍的行動聲,而四野的犬吠更其此起彼應,他方走出茅房。
  
  一出石橋井,右邊是矮矮山丘。竹、木、人家全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已經聽得見嘰嘰喳喳有人在說話。一定是隊伍經過,把人吵醒,習慣早起的人也就不再賴在牀上。左邊是靜靜的沱江,水流舒徐,江面寬到半里上下。陣陣曉風從江上吹來,身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吳鳳梧打了個寒噤,覺得肚子在解溲後更餓了,餓得幾乎癟了。他把腰帶收了一下,循着時上時下、忽寬忽窄的江邊山路,向前直奔,一心想快快趕到簡州,先找東西吃個飽。
  
  黎明時節走進城門。城門大啓,街道上看不見幾個行人。走了半條街,方碰見十來個揹包掮傘、腰纏褡褳、頭戴大草帽的上路旅客,一路說話,一路挨肩走過。西街快走完了,不見一家鋪子開門,也沒有一乘轎子、一根挑子向西門走的。
  
  肚子餓得難過,看光景,在這時候找東西吃,還太早了點!
  
  “嗨!謝天謝地,前頭不正有個賣東西的擔子嗎?”
  
  但是奔到跟前一看,纔是賣醪糟的。
  
  “這隻能暖肚皮,清湯寡水的……”
  
  一眼看見放碗與調羹的平盤上有三塊糯米餈粑重疊放在那裏。
  
  “好!有這頂事兒的東西,還差不多。”
  
  賣醪糟的老漢叭嗒叭嗒拉着風箱催火,給他煮第二碗加重餈粑的醪糟時,吳鳳梧把手上空碗放下,方有了心思問道:“纔不久有一大隊新軍走過,你可看見?”
  
  “咋沒有看見?真是饑荒喲,有好多副爺要照顧我一碗醪糟,都着同路的人拉走了!”
  
  “打哪條街走的?”
  
  “北街。他們打頭走的人盡都在問原先開到這裏的一隊人馬駐紮在哪裏?還是我告訴他們,在北街長髮站。嘿,嘿,不是誇口的話,要不碰見我,夠他們找哩!”
  
  “你又怎麼曉得的?”
  
  “我怎麼不曉得?我家就住在離長髮站不遠的一根巷子裏。我屋裏人同隔壁鄰居幾家大娘都在長髮站領衣裳洗。自從這隊新軍副爺開來,天天都有衣裳洗,我屋裏人天天都要跑幾趟……”
  
  火太旺,醪糟開滾得幾乎漫到銅瓢外面。
  
  吳鳳梧拿調羹舀着醪糟餈粑之際,心裏忽然起了個念頭。定睛把老頭子審度了一下:約莫五十歲光景,臉上很善靜,一雙隨時含笑、卻不算呼靈的眼睛。最稀奇的是嘴脣上的鬍子,並不像一般人的八字鬍垂在口輔兩邊,也不像社會上纔在流行的翹鬍子,把鬍子尖理來向上翹。而是一順風地歪在右邊。不久,他就看出了這是什麼道理。原來老頭子揩鼻涕也同小娃兒們一樣,老是用他那打了許多補丁的青布短襖袖子,順手在鼻子底下一揩,久而久之,鬍子自然要揩成一順風了。
  
  “你大爺貴姓?”他裝得不在意地問。
  
  “賤姓先……先後的先,不是針線的線。”
  
  “你這姓倒少有。”
  
  “是啊,我們眉州纔有。你老師走過眉州,便曉得有個地名叫線灘。其實就是賤姓先字。我們姓先的,那裏頂多了。”
  
  “你好像念過書的?”
  
  “就是沒吃過墨水囉,所以漂流浪蕩了半輩子,現時還是在這裏做小生意餬口……”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舊布補巴衣服上繫了一條髒圍腰,拐着一雙黃瓜腳,從南街上急急忙忙走來,把一隻編得很精緻的竹絲提盒,橐一聲放在平盤上,敞開喉嚨叫道:“我默倒今天又趕不上你哩!哎喲喂!把我跑了這一趟!兩個龜兒子旋興起的,一清早還在鋪蓋窩裏,就吵着要吃先大爺的醪糟蛋。嘿,嘿,我就不曉得你老先的醪糟蛋有啥吃頭?吃了要登仙嗎?”
  
  提盒蓋一揭開,兩個半大的細瓷碗,每個碗裏,一枚挺大的生雞蛋。
  
  先大爺一面舀醪糟,一面拉風箱催火,還一面格格地笑道:“硬是對的。我老先的醪糟,天下馳名。你們少少真個見天照顧我幾碗,雖不會登仙,可是,包管明目清心,讀起書來過目成誦,再也不會挨老師的界方……”
  
  兩個人說得熱鬧。接着來吃醪糟的人前後有了好幾個,和兩個人都熟悉,都加入了說笑圈子。
  
  這時節,已有開鋪門的,已有披着衣服出到門外尚在打呵欠的。
  
  聽不見北街那一頭的人聲,更不要說槍聲、炮聲,孫和浦支隊當然着了個防而不備,被吃掉了。
  
  八
  芮克剛隨着還不到四十歲的先大娘走進門時,吳鳳梧正坐在一個土坯砌的竈火門前矮凳上,一面把成束的樹丫、茅草朝竈肚裏塞,一面與在竈上忙碌着淘米的先大爺說什麼。
  
  芮克剛笑道:“吳哥,你這傢伙真有一手!怎麼纔到這裏,就找到這樣一個落腳地方?”他把正在下米到熱水鍋裏的先大爺看了眼道,“走!吃茶去,街上茶鋪已開了。”
  
  “你們今天……”
  
  “大概不走了吧。”
  
  吳鳳梧站了起來道:“與其吃茶,不如找家飯鋪吃飯去。兩碗醪糟實在不濟事兒。”
  
  先大爺插嘴道:“東街口的賴興順飯鋪就好,是簡州城天字第一號飯鋪。慢說蒸菜蒸得稀巴爛淡,炒點紅鍋菜嘛,硬是要得,味道又好,分量又旺幾!”
  
  餓肚子的人當然不能再忍着饞涎聽下去。吳鳳梧來不及給先家夫婦說一句道勞話,拉起芮克剛就出了這家矮得幾乎碰着頭頂的小房子。
  
  他們進的飯鋪,卻不是興順號黑漆金字招牌的大飯鋪。因爲吳鳳梧估計,這頓早飯決計不能讓芮克剛當東,從將來利益着想,無論如何,得請人家吃頓便飯纔對。要吳鳳梧挖腰包做主人,他當然得從錢上面加以考慮。但是這想法不能說出,他的藉口話,卻說興順號的排場,看來好似包席館子兼南堂,好倒很好,只是兩個人不合適。菜一定是大盤大碗端上來,叫多了,吃不完,糟蹋;叫少了,不成名堂。尤其不方便的,是時間耽擱必然太久,反而不若小一點的飯鋪,侍候周到,菜又做得快,同樣酒飯便宜,吃得還舒服一些。(他絕對未提到價錢也相應些的話!)
  
  因此,他們走進一家剛剛搭好爐竈、尚沒有顧客上門的中等飯鋪。吳鳳梧親自到竈頭上交代了兩樣炒菜,還要了一樣辣子魚,說是下了酒後,再燒湯泡飯。酒是資陽陳色,當然不比成都大麴酒醇,可是比小曲燒酒好。
  
  他們就這樣邊飲酒邊吃菜邊擺談起來。
  
  吳鳳梧首先問道:“爲啥今天不走了呢?是不是孫和浦的兩排人還有問題?”
  
  “不是。孫和浦本人就願意革命,弟兄夥更沒話說,夏之時才演說了幾句,一百八十多人全都舉手贊成。今天不走,一則是弟兄夥走了一個通宵,都累了;二則,昨天是事起倉猝,說走便走,好多地方都沒有預備,比如路上給養這一層,就沒想到;三則,林紹泉那一傷,說輕不輕,說重不重,昨夜拖了一夜,只管用轎子擡着走,可是今天也得找外科跟他醫治一下。根據這三種情形,最不濟,今天也得花費大半天工夫。並且還有極爲嚴重的一種情形,夏之時同隋世傑他們尚得好生商議一番才能決定,也是要費些時間的。他們本來約我吃了早飯參加會商,我表示不管他們如何決定,我總之舉手贊成。恰好那個大娘找着我,一說你在等我談話,我便託故溜走……其實,要我們參加會商,不過是個過場,他們既已決定了,哪個還好說不贊成?昨天就是這樣,丁揚武才說句事情很嚴重,好不好多商量次把,周到一些,免得後來打失悔。隋世傑立即鼓起一雙牛卵子眼睛,說丁揚武意見太多,存心反對他們多數。昨天那種大事,都是那麼樣不容人說話,今天,我們又何用自討沒趣?我決定不參加他們的會。安排把這頓早飯吃了,回去睡他孃的一覺,倒還要緊得多!”
  
  吳鳳梧喝了口酒,拿起筷子旋撿菜,旋笑說:“光發牢騷,中啥子用哩……不過,到底是一種什麼重大情形,要開會來商量?”
  
  “就是決定朝哪裏走。”
  
  “是不是決定朝自流井走?”
  
  “今早聽他們同孫和浦講起來,你猜得不錯,他們硬是要拖到自流井,幫助一個什麼革命黨人叫曹篤的打鹽務巡防。就是打了仗,就在川南獨立,光明正大組織起啥子革命政府來……”
  
  吳鳳梧滿臉得意樣子,不等芮克剛說完,把桌子一敲道:“如何?這些人的話,該是百發百中,同北打金街的彩票鋪一樣嗎?”
  
  芮克剛哈哈笑道:“你也只猜中了一半。拿百發中彩票鋪來比,你倒比它行多了!”
  
  “我不懂你說的猜中一半是啥子意思?”
  
  “因爲他們現在改變了,不再去自流井了。”
  
  “哦!”
  
  “據孫和浦昨天從一家賣內江蜜餞、資州芽菜的雜貨鋪掌櫃那裏,得到確實消息說,端大臣帶的鄂軍前隊,足有一營之衆,已經開到資州。端大臣親自帶領的一標大隊伍,隨後就到。鄂軍是全國有名的陸軍,端大臣帶的,又是其中最精銳的一標。不講這些,光拿人數來比,我們差得也太遠,龍泉驛衛戍部混合兵種六個排,僅僅二百三十幾人,加上孫和浦步炮兩排一百八十多人,總共不足四百二十人;只有騎兵一排,過山炮一門——兩尊磅炮太小,算不得什麼。這如何敵得過一標一營的湖北精兵?所以夏之時聽了,首先便說,過不了資州,我們便無法轉往自流井。這怎麼好呢?我們只好另外找路走。吃了早飯會商的,就是看走哪一條路。”
  
  吳鳳梧沉吟了一下道:“形勢不好,前有阻攔,後頭不免還有追兵。這倒是個機會,你爲啥不可以提倡散夥呢?”
  
  芮克剛端着酒杯,掉頭瞅着正在煎魚的竈頭,老半天不開口。
  
  吳鳳梧看了他兩眼,說道:“錯過此渡無好舟。趁着他們還沒決定走哪條路的時候,正好下藥……”
  
  “你默倒他們當真要等會商之後,才決定走哪條路嗎?”
  
  “噢!莫非他們已經決定了?”
  
  “可不是?所以我才說開會商量,不過是做一個過場!告訴你,他們決定了要到川北去。這倒是夏之時出的主意。他說川北有個什麼姓曾的革命黨人,也在川北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鍾,並且已經佔領了鄰水、大竹、渠縣、營山、嶽池、廣安州好多地方,正在招兵買馬,勢力很大……”
  
  頭上纏着一個白布大包頭的堂倌端魚上來。右手拇指深深摳在盤子裏頭,紅通通的熱油浸着半個指頭。吳鳳梧着他,本想教訓他幾句,恐怕打斷芮克剛的話,只是將就竹筷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敲了下。堂倌“嗬嗬”兩聲,連忙把指頭蹺起來。幾乎把一半紅油倒在桌上。堂倌慌了,把搭在肩頭上的一張黑垢油膩布巾扯到手上,要來揩桌子。吳鳳梧倏地把他手腕捉住,向後一攘,大聲吆喝道:“算了!難爲你莫再出拐了好不好?哼!用着你這樣的堂倌,難怪生意清淡!……”
  
  活像要證明他沒有說對,接連就進來十多個買主,分坐三張方桌,這邊在喊幺師,那邊在喊跑堂的,頓時堂口熱鬧起來,本來不大有精神的堂倌也頓時滿身是勁兒,答應“就來啦”的聲音,完全不像適才那樣懶洋洋、彷彿瞌睡還在喉嚨中間的一般。
  
  吳鳳梧拿筷子把魚的脊肉一撥,向芮克剛道:“好鮮嫩的魚!這麼大,這麼肥,成都省不容易吃得到。請!趁熱!”
  
  不多久,將近八寸長的那尾鯉魚便在盤子裏翻了身。
  
  而後,吳鳳梧方放下筷子,重摸酒杯,向芮克剛輕聲道:“說下去嘛!”
  
  芮克剛的臉上已經有了酒意,把酒杯蒙在巴掌底下,不讓吳鳳梧再斟,道:“不行!我歷來只有三杯的量,這陣又是空肚子,再半杯,就要醉。”等吳鳳梧將酒壺——是一隻上了釉的瓦壺收回,才把眉頭一皺道:“沒有啥子說的了,老夏既拿出主張,大家當然決計向川北走囉!何況那裏既沒有巡防,也沒有外省兵,去了不打仗,哪個不願意?”
  
  “這樣說來,鼓吹散夥,似乎還不是時候嘍!”
  
  “我剛纔想了想,硬不好措辭。”
  
  “可是如何取道呢?這條路我沒走過。”
  
  “我也沒走過。大約老夏他們有人走過。聽說,從這裏過河,由遂寧地方抄小路去。”
  
  吳鳳梧想了想,又問:“你自己的意思呢?一直跟他們走嗎?還是……”
  
  “我已經向你講過了。”
  
  “我想來,跑遠了再倒拐,越不好搞。頭一件,人地生疏;第二件,距離做生意地方遠了,難以找買主。依我說……”
  
  芮克剛接過堂倌遞來的帽兒頭,一面拿筷子把堆尖的飯朝下面壓,一面含含糊糊說道:“光是我一個人倒拐很容易。比方說,今天我就可以藏起來不跟他們跑……”
  
  吳鳳梧也拿起筷子扒飯,很快就去了小半碗。這時,緊挨着他們的兩張方桌都坐上了人。並且由於芮克剛穿的是軍服,大家老是把眼睛向這邊射,只要這邊說話,大家也尖起耳朵在聽。他們不便再說下去,等加了豆腐丁、加了佐料燒好的魚湯端上來時,便一心一意吃起飯來。
  
  差不多要放筷子時,芮克剛纔低聲向吳鳳梧說道:“我看這樣好了。你老老實實就在這裏住幾天等着我。我看三幾天內,總有法子可想。無論如何,我轉來找你。我橫順要回成都省的。”
  
  吳鳳梧起初光着眼睛把芮克剛盯着,隨後才點頭說道:“也好!同你一路躲躲閃閃地走着,實在不便。若是能夠同弟兄夥深談一番也還罷了,可是你又有那些顧慮,倒是少走些路,兩來有益。那麼,一言爲定啦,我一定在這裏聽候佳音!”
  
  九
  宋振亞還在睡得吹噗打鼾,覺得有人在肩頭上拍了下。頓時驚醒了,卻還有些迷糊,問道:“是哪個?”
  
  “天亮了,快起來收拾!”站在牀前叫他的,正是同一房間睡覺的夏之時。施家壩的站房都不大,一間客房,頂大的安三張牀。他們這間,只安了兩張牀。不但從頭到腳已經穿戴齊楚,而且一些隨帶在身邊的用動東西,也收拾得歸歸一一,只等勤務兵拿去上擔子。時刻不離身的指揮刀,也已掛在腰帶扣上。看樣子,立刻就要起馬登程,連早飯都顧不得吃的樣子。
  
  宋振亞翻身坐起,旋穿衣服,旋打着呵欠問道:“昨兩天跑了一百八十里,今天不休息一下嗎?”
  
  “休息不得!”夏之時說話時,已經跨到房門邊,從一條寬板凳上抓起一個粗瓷茶碗。揭起碗蓋,喝了口陳茶,咕嘟嘟漱了幾下,一口噴到地上,把跟前一片已經踩上了千腳泥的三合土地,吐得溼漉漉的。然後用巴掌把嘴皮一抹道:“固然弟兄夥確實跑累了,但是怎麼能在這裏住腳?提防由省城攆來的追兵,倒在其次,頂使人操心的還是……”
  
  宋振亞是一個還不滿二十四歲的年輕人。雖然生得濃眉暴眼,一張海口,但臉皮很薄,和人說起話來,兩眼總不敢盯住說話的人。性情卻很急躁,容易同人鬧意見,幾句話不合適,眉毛就紅了,脖子就粗了。在同事中間,最不投合的是芮克剛,批評他是笑面虎。頂佩服的是夏之時,說他像個老大哥。平日吃茶吃酒,有芮克剛一塊,到會鈔時,他不大熱心搜荷包,要是同着夏之時,就一手拿出兩塊龍洋,也不在乎。
  
  當龍泉驛東路衛戍部軍心不安時候,他首先鬧鬧嚷嚷,說是不能等着被人宰割。他贊成一鬨而散,把槍支繳還給魏楚藩司令,讓他一個人去保護趙爾豐。曾經遭魏楚藩嚴厲地申斥過,並沒封住他的口。繼後聽見夏之時漏出湖北革命黨在武昌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鐘的消息,他不等徵詢他的意見,便通紅着臉,眉飛色舞地吼叫道:“我們爲什麼不也革他媽的一場命?橫順弟兄們已經不聽招呼,領起他們鬧革命,倒還是一條路!”
  
  真的,若不得虧有宋振亞這個毫無顧慮的年輕人在內裏鼓吹、穿逗,光是靠王文炳、褚嘯天的遊說,夏之時未必鼓得起膽量,下得了決心,九月十五夜龍泉驛那場非凡舉動,恐怕不會來得那麼快,並且那麼順利吧?
  
  他也有不滿夏之時的地方。那便是幾個人祕密商量革命之後,推什麼人出來做頭腦?包括芮克剛在內,都說:“老夏,他哥子就好!”但是夏之時偏生不答應。再三再四推脫說,他只是一個排長,資格不夠,必須要找一個官階高的人來當總指揮,才能服衆。工兵排長賈雄問他打算找哪一個?夏之時說:“不如就找魏楚藩司令來擔任。”
  
  “對!我舉手贊成!”輜重兵排長丁揚武趕忙站起來說。
  
  “我反對!”宋振亞也站了起來,“魏楚藩哪裏有一丁點兒革命氣?他是王棪的奴才,哪個不曉得?”
  
  騎兵排長隋世傑也表示懷疑說:“他未必答應。”
  
  丁揚武依然堅持他的見解道:“給他好生說,他可以答應的。宋排長說他是王棪的奴才,我要替他辯白一句;說他沒有革命頭腦,倒是真的,說他是奴才,不免冤枉人了……”
  
  “我冤枉他嗎?”宋振亞臉紅得像關二爺,鼓起眼睛,正待理落下去。
  
  夏之時發氣道:“鬧個卵!還沒有革命,我們自夥裏頭就三心二意起來,革了命後,大家自由了,還能講什麼軍紀?我主張要找一個資格高的人來當革命軍的總指揮,就因爲革命之後,只管講自由,講平等,但是軍紀必須維持。你們若是不贊成我的話,你們就別鬧革命!”
  
  接着他還東拉西扯講了一番革命目的,革命手段。幾乎把在日本聽來的一些話頭,全搬了出來。衆人聽得雖不十分懂,到底佩服他見多識廣,對革命確有研究。大家沒有話說,同意他找個資格高的軍官來當總指揮。
  
  因此。待到魏楚藩被兵士開槍打死後,大家又才聽了夏之時的話,一致推戴林紹泉出來統率全軍。大家心裏誰也知道,林紹泉之答應與他們一道革命,實在出於勉強,只能把他當作一個草把人,利用他的資格,全軍的行動仍然要取決於夏之時。當其在簡州城內合併孫和浦一個支隊時候,站在弟兄們面前演說的便是夏之時;林紹泉哩,只是默無一言躺在牀上,由一個外科醫生給他在左腿上敷藥。
  
  就在這個時候,大家爲了兵士們情緒不好,抱怨說:“啥子叫革命喲!就只要我們跑路。一晝夜工夫,跑了一百八十里,腳都跑了,還要跑,安心把我們拖垮不成?”並且爲了一班當公事的人前來查問:他們到底是哪處的隊伍?是路過此地?還是要駐紮此地?怎樣安撫兵士,怎樣回答鄉約保正,遂也一齊擠到夏之時房間裏來,要他拿主意。
  
  宋振亞已經穿着齊整,首先說道:“夏哥,我看休息一天的好。我們有馬騎的人,都喊受不住,何況靠兩隻腳跑路的人。並且藉此開個演說會,把我們的宗旨再給大家講講,或者大家心裏更起勁些。”
  
  隋世傑也是這樣見解。夏之時眨眨眼睛道:“也好!我們到過廳上去,把人約齊了,再研究一下。”
  
  軍官們都到齊了。一點數,還差三個人。一個是步兵第二排排長芮克剛,一個是輜重兵排長丁揚武,還有一個是孫和浦支隊裏的炮兵見習排長姓王的。叫勤務兵分頭去找。找遍住宿站房,不見蹤影,找遍場裏場外,也不見蹤影。孫和浦首先起了疑心說:“該不是逃跑了?我那個王排長就是一個不大可靠的傢伙!”
  
  宋振亞一拳頭打在一張八仙桌面上,橫起眼睛叫道:“有芮克剛在內,包管逃跑了!沒說頭,我們立刻追!逮回來,就地正法!”
  
  但是被勤務兵扶出來坐在一張竹圈椅上的總指揮林紹泉,卻冷冷地說道:“逮回來就地正法!這叫什麼話?大家不是明明白白說過,參加不參加革命,全憑各人的自由,逮回來正法,豈不侵犯了別人的自由權嗎?”
  
  宋振亞只是急得說:“不是這樣講法!”但又說不出道理。不過衆人都在反對林紹泉。夏之時也冒了火,大聲吆喝道:“這是違犯軍紀的行爲,非重辦一下不可!不然的話,大家效尤起來,還了得!”
  
  隋世傑說:“倒是先派兩個人去接替芮克剛、丁揚武的缺額要緊。同時,把弟兄們集合起來,清查一下,看看光是他們三個人開了小差呢?還勾引得有弟兄們?”
  
  賈雄也說:“對的,夏哥也好藉此跟大家演說一番……”
  
  孫和浦說:“並且當衆宣佈這三個人的名譽死刑,以示懲戒!”
  
  “怎麼叫作名譽死刑?”宋振亞表示懷疑。
  
  夏之時接口說:“我懂得,就是說,在名譽上判處他三個人的死刑。”
  
  “光是名譽判處死刑,”宋振亞把嘴角深深一癟道,“干犯得到他們什麼?”
  
  孫和浦道:“不然!名譽者,第二生命也。名譽宣佈了死刑,就等於一個人死了一半了。”
  
  賈雄也道:“對的,人生在世,活的就是名譽啊!”
  
  集合號音已經嘹亮地吹了起來。在晴朗的清晨,在淺淺的丘陵地帶,這種從彎曲銅管中迸發出來的淒厲音調,使人聽了非常振奮。比及各排點名之後,發現逃走的除軍官三人外,尚帶走了五名步兵,兩名輜重兵。並帶走九子步槍七支,馬槍二支,子彈六百餘發。
  
  這樣一來,就連主張休息一天的宋振亞也變了計,對着滿臉憂鬱的夏之時說道:“你哥子說得對,硬是鬆不得勁。一鬆勁,還會發生一些想不到的蹊蹺事哩。我看,等你演說後,立刻收拾走路的好!”
  
  十
  童家壩不算大場。場街只有短短的一條。這天,是趕場日子,場上的小買小賣相當熱鬧。但是等到夏之時他們這支小小的革命隊伍開攏時候,場已散得差不多了。這裏距離樂至縣城還有三十里。太陽才偏西,走得非常疲勞的隊伍——尤其是那班肩頭上擔着七八十斤重擔子、又不準前後參差自由行走的長夫們,一歇下來,有的找着茶鋪酒店的板凳安下屁股,有的就蹲踞在人家的檐階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就是拿着竹疙篼做的水煙棒在抽菸的,也那樣有神無氣,硬似六月炎天裏被正午太陽曬蔫了的稻苗一樣。
  
  兵士們卻是另外一種神情。從頭到腳儘管蒙着一層塵土,眼光裏儘管帶着一些倦意,可是他們知道,由成都省趕來的幾隊追兵,已經過了簡州,只要耽延一天半日,難免不被追上;無論如何,必須一口氣再跑三十里,進入樂至縣城,有一道城牆保護,就是和追兵拼一下,也纔有工事可憑。他們都是各縣徵送的新兵,入伍不算很久,操場上的操練倒還可以,說到打仗,都沒有經歷過,軍官們這樣向他們說(其實軍官們也都沒有打過仗。聽說追兵是兩營人,一部分是騎兵,大家立刻感到,真個要打起來,樂至縣城比起毫無防禦的童家壩,對他們當然有利一些),他們豈有不相信的?因此,大家只喝了一些水略解口渴,就振作精神,吆喝長夫們:“把各人挑子摸着!”
  
  “還要走嗎?”長夫們懶洋洋地說,沒一個肯擡屁股。
  
  “不走,賴在這裏等人家來逮你們?”
  
  “肚子都餓癟了,哪來氣力走路喲!”
  
  “趕到樂至縣城吃飽飯,上頭說的,還要跟大家打頓牙祭哩!”
  
  長夫們的眼睛一下都睜開了。並且發出喜悅的亮光。互相打着招呼:“嗨!聽見沒有?司務長說的,到樂至縣打牙祭去。老己,把煙棒收拾起來!把各自的扁擔摸着!”
  
  但是鬧了一頓飯之久,隊伍不特沒有動身,反而聽說要改走小路,繞道到放生鋪去宿營。爲什麼要改道?爲什麼不去較大的縣城,而要去一個比童家壩還不如的小場鎮?長夫們不知道,兵士們乃至司務長們也不知道。
  
  提出改道計劃的是隋世傑,他的理由是,樂至縣駐紮的一個支隊,雖然只有兩隊人,但是沒有摸清他們的底細,要是彼此說岔了,衝突起來,人家是主,我們人生地不熟,儘管我們人數多一些,有一門過山炮,也未必一下就能把人家解決;萬一打到難解難分,後面大隊追兵又趕到了,遭一個內外夾攻,怎麼辦?
  
  怎麼辦?有名無實的總指揮林紹泉不聲不響地坐在一張唯一無二的雕花立背高椅上。(他腿上的槍傷好得多了,只是還不能走動。)大家不向他要主意,他也樂得冷眼旁觀。
  
  怎麼辦?名義還沒確定,而實際掌握全軍命運的夏之時,只是揹負着手,緊皺雙眉在那個小天井裏踱方步。
  
  岑寂了好半晌,還是夏之時先開了腔。他踱到當地擺的一張方桌跟前,從中間拿起一隻土飯碗,把半碗涼茶湊在口邊,咕嚕嚕一氣喝完。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頓道:“沒得別的好辦法,只有衝過去,我們有四百多人,也不瓤!”
  
  大家都不以爲然,但又不能反駁他。結果,隋世傑方擡起沉思的頭,提出改從小路繞過樂至縣城的辦法。
  
  孫和浦插嘴道:“這條路隋哥熟悉。不過得考慮一下,要是樂至縣的隊伍也從小路上來斷我們呢?”
  
  宋振亞尖聲尖氣叫道:“怎能想得那麼周到!他們人少,我們人多,我們不找他們衝突,諒他們也不敢來斷我們!”
  
  “斷也不怕!”夏之時把拳頭在斜陽光線中揮舞了幾下,表示出一種大無畏的精神,“他們沒有城牆的掩護,光靠火力,他們是不行的。”
  
  正這時候,一個穿着綠布背心、胸前胸後各綻一塊品碗大的圓形白洋布、布上用紅顏色寫了一個郵字的漢子,擔着一根輕輕巧巧的擔子,從飯鋪門外一直走到天井跟前;找到一張空桌子,把擔子架在板凳上,大剌剌地坐在桌子上方。一面取下頭上的白布包巾揩臉上油汗,一面向那個拿着竹筷朝他走去的幺師大聲說道:“前一場我交代的東西,該搞到了?”
  
  “搞到了,搞到了。”老年的幺師連鬍子尖上都掛着笑,“硬是白蓮藕;硬是從天池分來的。搞是搞到了,就只淘了不少的神。”幺師放下筷子,還用兩手撐着桌邊,繼續說道:“因是不是時節,養藕的都說要蓄種,不肯分。我說,人家尤大爺特爲找來做藥吃,啥子寶貝東西,就看得這麼珍貴!話說了一籮筐,才分到了兩斤。”
  
  “兩斤,太多了吧?”郵差尤大爺的寬皮大臉上全是笑。
  
  “不多,不多,打皮去節,就丟掉了半斤,連湯帶肉,頂多舀兩鬥碗沒氣出了。”
  
  “下了好多肉?”
  
  “照你交代的,老秤一斤。今場,許老二的肉也割得好。我說,是尤大爺燉藥的肉,瘦不得,也肥不得。許老二說,既這樣,二刀腿子就好。從齊場時候起,掌櫃娘就跟你用沙罐煨起了。默倒你來吃晌午飯的。不諳你今天偏晏到這時節纔來,是縣裏有耽擱嗎?”
  
  “就是囉!”尤大爺把白布包巾依然纏在頭上。解下兩隻小腿上的藍布裹纏,使勁地抖,抖得像黃煙的塵土朝天井裏撲,幾乎撲到四方桌上幾隻盛茶水的土碗裏。宋振亞、賈雄和另外幾個軍官佐,對於尤大爺大模大樣、旁若無人的態度,早不舒服。這一來,他們都冒了火。宋振亞跳起來要發作,隋世傑連忙向他做個手勢,叫別動。因爲尤大爺正敘說他在縣裏耽延的原因:“郵袋原來裝好了,正待打蠟印。想不到駐紮在總爺衙門裏的隊伍打發人來吩咐說,郵袋晏一步發放,他們有一封要緊公事要趁快班寄到省城去。哪曉得等了三四頓飯之久,局長親自跑去催了一趟,才把那封啥子要緊公事催來。”
  
  老年幺師笑道:“原說你們跟洋大人辦事,啥事都有一個格格,就是雷打在腦殼上,他不能走揝一絲一毫。怎麼今天又一下改變了呢?”尤大爺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道:“這隻怪樂至縣的郵政局長嘛!是我嗎……”
  
  宋振亞已和另一個見習排長走了過來,凶神惡煞地向他吆喝道:“你是樂至縣的郵差嗎?”
  
  “不是,”尤大爺略爲有點膽怯,“我是遂寧局的快班。”他一眼看見賈雄等人來拿架在板凳上的郵袋,“動不得!那是遂寧局打了蠟印的!”
  
  “那麼,你自己來動手,把樂至縣的信全給我們取出來!”
  
  “總爺,我是快班郵差,不是局員,我不敢搒動……”
  
  宋振亞手一揚,一個耳光很響亮地打在尤大爺的寬皮大臉上。一面叱罵道:“放屁的話!”
  
  “總爺,你打人……”
  
  “不聽吩咐,還要捶你的軍棍!”宋振亞幾乎連眼白都紅了。
  
  隋世傑攔住宋振亞,一面正正經經地向尤大爺說道:“告訴你,我們是省城下來的軍隊,奉有上頭的公事,叫我們沿途檢查郵信。簡州的郵信我們都檢查了,正要去樂至縣檢查。既然你擔子上有樂至縣的郵信,我們碰見了,怎麼不要檢查一番?這下,你該明白了?該不再同我們橫順跳了?”
  
  尤大爺摸着尚在隱隱作痛的左臉道:“早像你總爺這麼說一聲,我們當郵差的人敢不點到奉行?話不說清楚,伸手就打人……”
  
  “打拐了嗎……”
  
  隋世傑又忙打岔道:“莫鬥嘴了!一個耳巴子,算不了什麼。橫順有鮮藕燉肉,既清火,又補脾,多吃一碗,算愚下的!”接過郵差從郵袋裏清出的一疊信,隨向呆站在旁邊的幺師笑道:“還不去把藕燉肉跟尤大爺端來,難道要等掌櫃娘子把肉在沙罐裏煨化不成?”臨到車身到天井時候,隋世傑還把那位一臉尷尬的郵差瞄了眼:“慢慢吃吧,我們把信檢查完了,自會還你,你放心!”
  
  十幾個人都圍着方桌來做檢查工作。其實別的信他們全沒有動,光只抽出那件厚白洋紙做的、特別寬大的軍用信封。隋世傑用身上帶的小刀,把下面封口輕輕啓開,抽出一張用紅格子印就的格式洋紙(他們看慣了,是當時官辦的進化造紙廠東洋工程師造的機器公文紙),匆匆看了一眼,就遞給夏之時道:“你看,是向朱統制求援的公事。”
  
  果然,在寫得端正恭楷的一通軍情稟報中,除了前後一些廢話外,說的是川北地方匪情嚴重,並有革黨從中煽動,人心惶惶。遂寧駐有防軍一營,尚能截堵;唯有小川北地區遼闊,防軍獨少,僅只樂至縣一個支隊,士兵三百餘人,實不足防患未然。前已飛稟轅門,請再委派一個支隊,備足騎炮兵種,來樂支援。現在大川北匪情蔓延,人心不安已極,待援之情,無異飢者求食。倘所委隊伍已在途中,則望其速至。否則伏懇我帥暫將留駐簡州隊伍飛調來樂,另委省軍填駐簡州,亦是一法雲雲。
  
  夏之時用眼光把衆人一掃,徐徐說道:“看來,樂至的隊伍還不曉得我們的行蹤。我們繞道過去,是絕對不會驚動他們的了。”
  
  宋振亞興奮地說:“與其躲避他們,不如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把這個支隊解決了,免得有後顧之憂!”
  
  孫和浦搖頭道:“用武力解決,總不大好吧?”
  
  夏之時道:“依我說,還是莫惹事的好!”
  
  一班年紀比較輕一些的軍官卻都贊成宋振亞的主張,而不以夏之時的畏事爲然。
  
  夏之時有點生氣,噘起嘴脣道:“你們光曉得撿頭,也不想想,別個還是有三百多人,又有騎兵,並且又集中駐紮一處,只要他們把營門一關,我們就不容易攻進去,怎麼能說是措手不及?……”
  
  孫和浦插口道:“即使把人家打下來了,我們的損失也一定不小。我們眼前的情況是,軍心沒有固定,我們的去向還未分明,只要稍受損失,我們都是經受不住的。所以,我贊成夏哥的主意,別個還不曉得我們行蹤,我們就不必去惹別個。不過我的意思是,既是繞道,那就不應該在放生鋪宿營,不如來個夜行軍,簡直繞到前頭去,找個有險可據地方休息。只不曉得前頭哪個地方好?隋哥熟悉這一路情形,你想想,哪個地方比較好些?”
  
  隋世傑道:“當然是分水嶺比較好嘍……”
  
  夏之時立即毅然決然地在四方桌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就此議決,全體通過了,我們全軍繞道到分水嶺宿營……”
  
  他的話還未完全落在句點上,一個不太高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哼!你們的軍事學,好像都沒有畢業啊!……”
  
  衆人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難得開腔的總指揮林紹泉正自點頭磕腦地說道:“……明明擺着一個非常有利於奇襲的棋子,你們爲什麼不走?用古人的話說,便叫作天予不取……難保沒有後災的……”
  
  他不但臉上掛着令人看了不舒服的譏笑,就在聲音裏,也帶着令人聽了不高興的味道。衆人心裏都在暗罵:“天上有個九頭鳥,地上有個湖北佬!不曉得他又要搞什麼鬼把戲啦!”
  
  但是隋世傑附在夏之時耳邊嘰喳了兩句,夏之時連忙點了幾下頭,正正經經說道:“對!總指揮一定有高明計策,我們絕對服從!”
  
  兩個人當下走到林紹泉跟前,低聲密語了一會。
  
  夏之時伸起腰來,眉飛色舞道:“這一着,真是好棋……我們準定依計而行。不過,這個先鋒隊很重要,叫哪個擔任呢?”
  
  隋世傑胸膛一挺道:“我擔任!”
  
  林紹泉聲音略爲提高一點說:“最好把騎兵作爲先鋒隊帶去!”
  
  夏之時接着就叫書記官寫命令:命令工兵、輜重兵押着所有輜重長夫,隨後出發;命令孫和浦率領步兵、炮兵,在騎兵之後即行出發。三十里急行軍,限在黃昏時候,一定要進入樂至縣城。
  
  “啊!進入樂至縣城!好的,我們完全接受命令!”軍官們高興,兵士們高興,長夫們更高興。
  
  集合號吹響了。才換了鐵掌的馬蹄在場街上蹴踏起來了。
  
  夏之時親自把仍然用信膠粘好的軍用信封夾在其餘作爲檢查過的信內,用原有繩子紮好。並且親自走出天井,交還給那個郵差尤大爺道:“全部檢查過了。你點點數,該是沒有使你爲難吧!”
  
  尤大爺雖是捱了一記結實耳光,食量還是那麼好,兩鬥碗白蓮藕燉肉連湯喝乾淨,另外還銷繳了一個帽兒頭的火米飯和一碗素炒藤藤菜。當下心滿意足地向夏之時點了點頭道:“說哪裏話喲!像你總爺這麼通情達理,難道還會整我的冤枉不成?”
  
  十一
  夏之時他們用了林紹泉的計策,冒充省城援軍,不但不費吹灰之力走進樂至縣城,還出乎意料之外,也是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三百三十多名的一個混合編制的支隊吃掉,頓然之間,使這支拉起革命旗、敲響自由鐘的隊伍,由原來的二百三十多人,增加到將近八百人,差不多可以編足兩營;而且步馬炮工輜五個兵種齊全,看來,比從後追來的追兵力量還強大。夏之時不由笑逐顏開地向他的親密同事說道:“這下,我們不再害怕龍光追上來了!”
  
  “你的意思是……”孫和浦假裝不懂。
  
  宋振亞搶着說道:“夏哥的意思我明白,不過說是龍管帶所帶的追兵才四個隊,如果他追上了,我們就擺開陣勢同他打一仗。”
  
  孫和浦掉頭問夏之時:“你哥子可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說到打,我不贊成!”
  
  “你又不贊成!”
  
  隋世傑插了進來道:“我也不贊成。”
  
  “你也不贊成?”夏之時有點詫異。自從在龍泉驛密謀革命起,隋世傑還沒有這樣表示過他的態度。
  
  隋世傑道:“不過我不贊成的用意,與孫哥不同,他只顧慮在有損失……”
  
  “不完全是這點,”孫和浦連忙解釋說,“我還顧慮到樂至這支隊伍加入到我們這邊很勉強,真個同龍管帶的追兵碰上了,變不變過去,誰也沒把握。”
  
  一路之上難得說話的賈雄,這時也開了口了,他說:“我看,這倒不只是樂至隊伍有這種可慮,就是孫哥的部下,就是我們龍泉驛的弟兄,也有一些人還是活搖活動的哩。”
  
  夏之時一下變了臉色道:“硬還有這些人嗎?”
  
  宋振亞立即跳了起來道:“我去清查!”
  
  隋世傑把他一掌推回原座位上,生氣道:“別炮毛!”
  
  夏之時嘆了聲道:“這都由於大家不聽我的話!要是聽了我的話,在我一場演說之後,就叫弟兄夥全把帽根兒剪掉,個個剃成和尚頭,看他們還能不能再變回去?”
  
  隋世傑搖頭說道:“也還不是根本辦法!”
  
  “什麼纔是根本辦法?”大家都在問。
  
  “那就是要快點把我們的目的地決定下來。我們既然宣佈排滿革命了,我們總應該有個目的地。我們現在天天跑路,天天躲避追兵,吃不成頓,睡不成覺,又得不到休息,又不敢打仗,拖都拖垮了,革個卵的命!弟兄夥心裏不安定,光叫人家剪帽根兒,剃光頭,那咋行呢?”
  
  孫和浦拍着巴掌道:“是啦!是啦!隋哥的話,正是我想說的。還有哩,叫弟兄們多跑幾天路也行,依我看來,除了如隋哥所說把目的地確定之外,也得想方法籌發弟兄們幾串錢的餉銀纔對。”
  
  夏之時皺起眉頭把隋世傑瞅着道:“你說目的地嗎?這正是一樁絞腦汁的事囉!既然遂寧扎着大隊巡防軍,不容易衝過去,當然要走些彎路繞過去了。”
  
  “那麼,你還是要想到廣安州去?”
  
  “或者是順慶府。總之,必需要走到大川北,同那裏的革命黨隊伍會合起來,才能商量第二步辦法。”
  
  孫和浦道:“既是確定要去順慶府,那我們就該取道走東安縣、定遠縣,何以我們卻向安嶽縣走呢?豈不把方向走反了,無怪弟兄們抱怨說我們在當流寇!”
  
  夏之時泛起眼睛說道:“等他們去抱怨好了!都沒有進過外國學堂,知道什麼叫軍事學。我請教你們,前有守敵,後有追兵,若不採取紆迴行軍方策,我們能夠達到目的地嗎?”
  
  當然不能的。因此,他們從樂至縣走到分水嶺,第二天本應該向安居鎮行進,由於打聽到遂寧縣駐紮着兩營剛調集的巡防軍,估量是個勁敵;又打聽到從省城出發的追兵,有一營一隊之衆,由管帶龍光率領,跟蹤前進,已經到達樂至縣;若是按照預定路線行走,至多隻要一天工夫,準定會被夾擊在遂寧地面。夏之時來不及與衆人會議,只私下與林紹泉商量了一下(大約林紹泉也爲了本身安全的緣故吧),臨出發時,才忽然下令叫全軍改道向南,即說向沒有一個駐軍的安嶽縣走;並且又是一個急行軍,沿路不停,非趕出八十里,不準歇腳!
  
  及至在一個小場上停下,夏之時喝了勤務兵端來的開水,估計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因而才舒了口氣,面有喜色說:“這下,我們不再害怕龍光追上來了!”
  
  他們歇腳地方是一個由什麼廟改成的小學堂。已經下課了,空落落的監學室裏,只有一個穿藍布長衫的年輕人,伏在一張半新不舊的長條桌上寫什麼。他們一涌而進,各自找椅子板凳坐下,沒有招呼那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僅僅詫異地望了他們一眼,也不起身向他們打招呼。
  
  直到這個時候,那個年輕人忽然從條桌後方站出來,大聲說道:“喲!你們纔是革命黨呀!”
  
  大家吃了一驚,一齊朝他轉過頭去。
  
  “我的老師也是革命黨!”年輕人有點慌張,感到自己確實冒失了一點。
  
  夏之時定了定神,問道:“你的老師是誰?”
  
  “是王孟蘭,是我們安嶽縣的紳糧……”
  
  夏之時點了點頭道:“唔!我聽見說過。他也到過日本,大約也加入過同盟會吧?”
  
  “對,對,對!”年輕人高興得兩隻手不知道放在哪裏好,“他是同盟會員!……你們來得巧極啦!你們是王老師請來的……是不是?……不是,不是,我說錯了,你們是要到大川北去的……不過,你們卻來得巧極啦!”
  
  隋世傑朝椅背一靠,哈哈笑道:“什麼巧事情,把你高興得這般模樣?”
  
  夏之時也笑着站起來讓座道:“把凳子拖過來坐下說吧?”
  
  “不坐,不坐。我要趁天沒黑趕進城去報信給王老師,說你們大隊伍來了。這下,他可以反正了!”
  
  “你王老師要鬧反正?”
  
  “怎麼不呢?他已經鬧了好久,就是縣大老爺不肯。王老師手下雖有一些團丁,但沒有槍炮,縣大老爺不怕他,他也把縣大老爺沒計奈何……而今有了你們開去,縣大老爺敢不答應?再不答應,就斫他的腦殼!”
  
  年輕人哈哈笑着,正待舉步。
  
  “別忙,別忙,你先告訴我們,從這裏到縣城,還有好遠?”
  
  “不遠,翻過兩個埡口就到了,只三裏多一點。”
  
  孫和浦笑道:“算了吧!我懂得你們這一帶人說話的腔口的。三裏倒還有限,只那多一點卻夠走啦!難爲你莫騙我們,說句天理良心話,到底有好多裏?”
  
  年輕人好像爲難樣子,用手搔着亂雞窩似的長頭髮,默計了一會,才道:“確實裏數不知道,走快點,約莫要費三頓飯的工夫,當然不止三裏多一點!”
  
  年輕人話一說完,生怕再耽擱他的寶貴時間,連頭都不點一下,一轉身便飛奔出了這問空落落的房間。
  
  隋世傑瞅着他的背影笑道:“真是個恍傢伙!連我們的姓名都不問一聲,就跑了!”
  
  孫和浦也笑道:“莫光笑別個恍,我們又何嘗想到請問別個的姓甚名誰呢?”
  
  “哦!果然!”
  
  都不由大笑起來。
  
  十二
  一下山坡,就是安嶽縣城。雖然不是什麼大去處,可是從山坡頂上望去,還不是萬瓦鱗鱗,鋪了一大片?四下裏也還有些與樹梢齊高的崇樓傑閣。靠城南那面的黃琉璃瓦頂,當然是文廟無疑。北門這面的大廟宇,若非真武官,定是瘟祖廟。城中心那一片有大樹有旗杆的地方,不言而喻,是知縣衙門了。
  
  天色將近黃昏。四圍像起伏無定的大波大濤的淺山,已蒙上了一片灰濛濛的暮靄。城裏人家屋頂上飄出的,則是做晚飯的炊煙。
  
  等到夏之時策馬走上山坡,前頭隊伍尚沒有進城,騎兵步兵都擁在城門外乾涸的城壕邊。
  
  宋振亞打着他的短腳青馬跑到跟前吵道:“是怎麼搞的?城門關得死緊,喊破喉嚨也沒人理睬!”
  
  另一個見習排長也飛馬跑來報說,城門樓上有人答話,說是縣大老爺不准我們進城。
  
  夏之時把眼睛一瞪,很生氣地說:“真混蛋!再叫不開城門,我們就攻進去!”
  
  一班又飢、又渴、又疲憊的兵士都巴不得趕快找個方便地方解決問題。聽說要攻進城去,都興高采烈起來。有的即刻拉開槍栓,把子彈按上紅槽。可是舉眼一看,二丈來高的磚石砌的城牆,並不比皮包骨頭的肉人,一槍可以送命的快火,似乎還奈何不得這種冥頑不靈的東西。
  
  有些人已經喊開了:“叫工兵來架雲梯!”
  
  有些人喊說:“叫炮兵拿過山炮來轟它幾炮!”
  
  工兵即刻找林盤斫竹子,斫樹子。
  
  炮兵從牲口背上下炮筒,下炮座。
  
  長夫們把擔子放在山坡腳下,聚坐在草地上,抽着葉子菸,水煙棒看熱鬧。
  
  一派史無前例的戰爭氣氛,霎時間瀰漫在山城一角。別的不說,光是那人喊馬嘶的陣仗就不平常。看光景,等不到擦黑,那上千戶的安嶽縣城裏的人家——那些人家中的男女老少業已不知死所地驚嚇得在城裏等候着——都將受一次萬難描繪的炮火的洗禮了!若不得虧那個自稱王孟蘭的學生及時從城裏跑來,老遠就向站在一株黃桷樹蔭下的夏之時搖着雙手呼喊:“莫開火!莫開火!王老師叫我跟你們帶口信來了!”
  
  夏之時先就氣哼哼地喝問道:“你那王老師幹些什麼!卻讓縣大老爺把我們關在城外!”
  
  年輕人一面喘氣揩汗,一面分辯說:“那怎麼能怪王老師?只怪那個狗日的頑固派,硬不聽王老師的話!”
  
  “不聽話,難道就讓他不聽話?”
  
  宋振亞紅着脖子從旁插嘴道:“好嘛!等我們打幾炮進城去,看他聽不聽話?”
  
  年輕人更其急得跳腳道:“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我們全城人的性命啊!”
  
  夏之時不由笑了起來道:“你那王老師也太老好了!叫人把城門打開,等我們隊伍進了城,什麼事不好辦,何必一定要那個頑固派點頭呢?”
  
  “對啦!等我去跟他講!”年輕人回身便走。
  
  城門恰在這時候打開。打頭走出一個又高又瘦、戴一副金絲邊近視眼鏡、蓄一部絡腮大鬍子的中年人。一出城門,就使勁拍着巴掌,一面大聲叫道:“歡迎!歡迎……歡迎革命軍……”
  
  後面跟着五六個有穿馬褂、有穿背心的,樣子都像場面上的紳糧,也都模仿着打頭那人的舉動,笑容滿臉地旋拍巴掌,旋有節奏地吆喝:“歡迎!歡迎囉……歡迎革命軍……”
  
  年輕人指着那個打頭走的鬍子叫道:“哈!王老師來了……”
  
  夏之時同着幾個軍官急忙奔下山坡,迎了上去。
  
  “你就是王孟蘭王先生嗎?我……”
  
  兵士們早已興奮地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圍了個大栲栳圈。也學着他——王孟蘭和那幾個紳糧的樣子,拍得巴掌一片響,也亂嘈嘈地吆喝着:“歡迎囉……歡迎囉……”
  
  王孟蘭立刻迴轉身去,抱着拳頭朝四周拱了一圈。並且收斂起臉上笑容,非常嚴肅地把近視眼鏡端正了一端正,儘量放開喉嚨大喊了聲:“同胞們!”
  
  沒有等到人聲完全安靜,王孟蘭便一句緊接一句演說起來。他先恭維革命軍驅逐韃虜、光復漢室、滌盪腥穢、還我河山,這一些爲兵士們幾天以來早從夏之時口中聽熟了的話頭。幸而說得不多,接着便說:“敝縣刻下已經宣佈反正!鄙人爲縣中紳士推舉,義不容辭擔任了敝縣的司令!”周此,才特別親來歡迎同胞們進城駐紮。
  
  “好嘍!進城去嘍……走,走,進城啦……弟兄們,走囉!”
  
  沒有等到整隊,人、馬、輜重、行李擔子都向城門涌去。人叢中間還有一頂三人軟擡的大轎,擡的是左腿受了槍傷的總指揮林紹泉。
  
  這時,城頭上的千子響爆竹也噼裏啪啦一串接一串地放起來。
  
  十三
  “原來老兄也是同盟會會員!沒說頭,這幾千串錢的軍餉,包在我兄弟身上。即使經徵局款項湊不夠,其他地方可以想法子的。不過今天夜裏諸事還沒有頭緒,籌齊全數,恐怕要在明天去了。”王孟蘭說。
  
  夏之時道:“只要你王先生答應了,便好。我們放出話去明天發餉,弟兄們心裏就會安定的。”他忽然想起一樁事,立即掉向隋世傑說,“老隋,你看可不可以在按名發餉時候,就叫弟兄夥把帽根兒剪掉?一邊剪帽根兒,一邊給錢,這樣,大家總沒有話講了。”
  
  隋世傑笑了起來道:“很對!若不剪帽根兒,就不給錢,要錢,就得犧牲帽根兒,這確實是個好計策。”他又沉吟了一下,“我看,叫弟兄們剪帽根兒,倒還容易,只是我們總指揮頭上那條豚尾,難道能讓他特別保留嗎?”
  
  宋振亞叫道:“弟兄夥也不答應呀!非強迫他先剪掉不可!”
  
  “但是夏哥答應過他保留的呢?”隋世傑拿眼把夏之時瞟了一下,“難就難在這裏,爲了夏哥的信實,說話作數,我們就不好出以強迫手段。但是讓他把條帽根兒拖在背心上,漫道弟兄們要講空話,就叫別的人看起來,也不懂得我們是怎麼搞的——全軍都剪了帽根兒,唯獨在全軍之上的一位總指揮偏不同?”
  
  這時,在縣衙門隔牆的縣議事會裏,已經坐滿了紳商學各界和幾個法團的首事人。大家都心神不定地等着挺身出來擔任本縣司令的王孟蘭去向他們演說:什麼叫獨立?什麼叫反正?反正獨立之後,本縣的事如何辦?還納不納糧?還上不上稅?還做不做生意?還興不興打官司?還分不分上下等級?還辦不辦學,讀不讀書?最重要的是,從這個時候起,大家該怎樣過日子?
  
  那個年輕人已經朝這間陳設得極爲簡陋的花廳跑過兩次。每次,只喊了句:“先生,那邊人齊了……”就着王孟蘭把大鬚子一吹,不讓他說下去,並且吩咐他,叫茶房再來沏一次茶水,“我把話講完了就來。”
  
  這時,他本已站起來要走了,但轉一個身,又理着鬍子向夏之時正正經經說道:“你莫怪我管到你們的事情。假使我沒弄清楚你也加入過同盟會,我倒不便說得了。”
  
  “對的,都是革命黨人,還分什麼彼此?有見到地方,儘管賜教好嘍。”
  
  “既這樣,我就說,你們把一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推出來當總指揮,我實在不瞭解這對你們有什麼好處?據你們講起來,十足成爲你們一個累贅而已!不錯,以前你們以爲這個人資格高、官階大,推他出來,大家心服。如今不說別的,就以剪帽根兒這件事情來看,那便和你們的想法完全相反。那麼,怎樣來解決這個難題呢?照這位尊駕說的,出以強迫手段,強迫他也把豚尾割去,表示不再當滿族奴才。這當然可以。至於夏兄答應過他什麼,那隻要夏兄不出頭去強迫,便不算夏兄失信……不忙!我的意思,並不止於強迫他剪帽根兒而已,依我的愚見,倒不如因爲他不肯剪帽根兒,就宣佈他的罪狀,說他不願意排滿革命,重則斫他的腦殼,輕則撤掉他的總指揮。換言之,一刀斬斷這個贅疣,對於你們,豈不省卻多少顧慮?……”
  
  宋振亞先就跳起來拍着巴掌叫道:“贊成!贊成……”
  
  方桌上兩盞麻油燈的燈焰隨着他的手風,閃了好幾下。
  
  “……我還贊成把這傢伙除銷後,就推舉夏哥擔任總指揮……”
  
  “莫胡鬧!”夏之時很生氣地吆喝道,“你一個人贊成,就作得了準嗎?”
  
  王孟蘭很爲惶惑地站起來說道:“呃,呃,莫非我把話說差了?”
  
  夏之時連忙轉過臉色道:“王兄莫多心,我並沒生你的氣,我只怪宋排長太沒有閱歷,這種大事,怎能由我們三幾個人就決定了!並且我也絕對不贊成流血!”他又掉向隋世傑說,“要除銷林紹泉,除非先除銷我!”
  
  隋世傑微笑道:“我也不贊成宋排長那種激烈話。林紹泉到底是我們公推過的總指揮,撤他的職——當然要召集所有的軍官佐來把話說通才對——那是可以的。動輒就除銷一個總指揮,以後,哪個還敢來擔任這一角呢?……”
  
  “對呀!對呀!”夏之時不由眉宇之間全含笑意說,“不過,說到推我出來擔任總指揮,嘿,嘿,那卻要請大家好生磋商了。我覺得,我的資格畢竟不大夠。”
  
  王孟蘭瞭解到自己的話並未說差。遂把金絲眼鏡取下,用手巾將鏡片擦了擦,重新戴好道:“那麼,我又要發表意見了。第一,夏兄擔任革命軍的總指揮,最適宜了。你又是日本留學生,又是同盟會員,論資格,比那個姓林的就高。而且據你們講來,龍泉驛反正,你又是發起人;一路之上,指揮進退的是你,出面演說的是你,和人辦交涉的全是你;目前推舉你擔任總指揮,不過是實至而名歸之,假使你一再推辭,那就不免有失衆望……”
  
  宋振亞禁不住又大拍起巴掌道:“說得好!你們教書人真有口才!”
  
  隋世傑連忙用手掌遮住麻油燈盞笑道:“慢點!慢點!莫把燈弄熄了!”接着又問王孟蘭,“你的第二呢?”
  
  “那就是你們各位的官稱了。我聽見你們互相稱呼,這個叫排長,那個叫隊官,你們革命軍好像還是滿朝軍隊的樣子,並沒有什麼不同。依我的愚見,既革了命,一切都該維新,但凡專制朝廷流傳下來的名字,都該廢除,代以一種維新名字。比如管理一縣事情的官,從明朝以來就叫知縣。一稱知縣,人就想到是專制時代的官。反正之後,若是再用專制時代的名字叫知縣,那如何使得?我在重慶時,就同楊滄白、謝慧生、朱叔癡各位盟友研究過。只管各人說法不同,然而都覺得必須另取一個名稱,才能一新耳目。我最初想到不如叫作司命,有人說不好,竈神菩薩就叫東廚司命。因此,我纔將其改爲司令……”
  
  “哦!這下我才明白了,你老兄這個司令,原來不同於我們軍界的司令!”夏之時轉向隋世傑說道,“王先生的話有道理。我們的官稱確實應該改一改,不然,真個不大像革命軍了。”
  
  “對!我也想過。並且藉此把隊伍改編一下也好……”
  
  這是夏之時他們進入安嶽縣,吃飯之後,在知縣衙門花廳中,幾個親密朋友商定的兩樁大事。但是若果不因下面一件事情發生,使得他們不急於覓路開拔,縱然來得及更換總指揮,也來不及改編隊伍、變易軍官名稱的。
  
  夏之時他們還沒有進入安嶽縣城,龍光所率領的追兵已經趕到分水嶺宿營。
  
  追兵比革命軍跑得快,也比革命軍累得兇,趕到童家壩,已經怨聲載道說:“這樣追法,只怕沒把別個追上,先把自己拖垮歇臺!”到了樂至縣,兵士們簡直不打算再走,一個二個都說,腳板底擦破了,小腿也僵硬了。並且聽說樂至縣駐軍一個支隊三百多人完全加入革命軍,大家一計算,叛變的隊伍,幾乎多於他們追兵一倍。一般下級軍官遂也說起話來:“上頭的軍令,叫我們把叛軍追回去。若不聽命,就圍繳他們的槍械;弟兄們就地遣散,軍官們押解回省治罪。刻下,人家比我們多,真個衝突起來,被圍住繳械的,恐怕不是人家吧?”
  
  但是管帶龍光不管這些那些,仍然下令叫追!龍管帶向來治軍嚴厲,說出口的話從不更改,大家沒奈何,只好皮搭嘴歪地再拖一段不大好走的山坡路程。一到分水嶺,無論是兵士還是軍官,都堅決表示,若再強迫他們前進一里路,他們就非鬧事不可。這樣,龍光才考慮起另一種辦法。
  
  他登即叫號兵吹號,把隊伍集合起來,先安慰了大家幾句,然後正正經經說道:“現在叛軍與我軍的距離只有一站路了。如其遵奉上頭委派給我軍的差使,那我軍應當不顧疲勞,再鼓一把勁,賡即追上前去……”
  
  本來肅靜無嘩的隊伍一下就嘰嘰喳喳起來。
  
  龍光假裝沒有看見(雖然月亮升起來還早,到底也模模糊糊看得見的),只是提高嗓門繼續說道:“但是我軍追攏了,又怎麼辦呢?……叛軍沿途裹脅,實力已在千人以上,軍火彈藥也很充足。並且他們叛變,又是有宗旨的……即使我軍追上了,大家想想,比我軍人數多、實力強的叛軍,能不能毫無抵抗聽從我軍命令,改變宗旨,跟隨我軍回省呢?”
  
  “不能啊!”有多數聲音回答了。
  
  “既然不能,那我軍爲了遵奉上頭委派的差使,只好同叛軍開火……你們願不願意同叛軍開火?”
  
  “不願意!”幾乎是全隊伍在回答。
  
  “不願意同叛軍開火,就是違反上頭命令,是要受軍法裁判的,重則監禁,輕則扣餉,你們明白嗎?”
  
  又是一陣嘰嘰喳喳,卻沒有像剛纔兩次那樣明確回答。察覺得出因爲很多人還沒想到這上頭。
  
  龍光接着說道:“如其大家不甘心同叛軍拼個你死我活,把寶貴的熱血灑在這個地方,那就準備回去受軍法裁判!否則,今夜只能休息四點鐘,必須追向安嶽,明天正午以前,準定可以同叛軍見面了……”
  
  “我們要回去!”“我們不能自夥子打自夥子!”還有許多聽不清楚的吼聲。幾百人都在發表意見,簡直不像平日訓練有素的軍隊。
  
  龍管帶把聲音提高到快要嘶啞的程度,叫了聲:“立正!”
  
  全隊立即鴉雀無聲,又恢復了肅靜。
  
  “我命令,我軍今夜在分水嶺宿營!明天休息一天,後天起營回省……解散!”
  
  但是龍光在解散隊伍後,還是在自帶的牛油蠟燭光下,急匆匆寫了一封口氣強硬的私函,勸告夏之時從速自行遣散,不要誤認本軍未予窮追,是本軍贊成他的革命宗旨。這信,交由一衆軍官看後,便叫隨在身邊的勤務頭目,選騎一匹快馬,即刻登程,馳交與夏之時。
  
  勤務頭目把信揣好,剛要轉身,龍管帶又把他喚到身邊,和顏悅色地問道:“如其夏排長看了信,問到本隊爲什麼不追了,你打算如何回答?”
  
  “當然回他個不曉得……其實,也真正不曉得。”
  
  “我向隊伍演說時候,你不在我身邊嗎?”
  
  “在的,就在管帶的背後。”
  
  “那麼,你怎說不曉得?”
  
  “啊!”
  
  “儘管告訴夏排長!並且告訴他,省裏聽見他們在龍泉驛變動的消息,都吃驚得不得了。選派本隊來追趕他們之時,朱統制官特別把我招呼到公館裏,再三囑咐我,無論如何,我這四隊人必須帶回去,不能再有損失……至於本隊爲什麼要這樣一步不停地急追他們呢?你也可以老實告訴他吧,說我的意思,就是不容他們在中途停頓……現在哩,大約已出了危險境界……好囉!盡你曉得的都可以說……限你明天黃昏前後趕回分水嶺!我們後天決定開拔回省!去吧!”
  
  十四
  整整一個通夜,王孟蘭不但沒有閉過眼睛,甚至沒有閉過嘴巴。知縣官是個老頑固,不肯投降革命黨,要當宣統皇帝的忠臣。但他並不投井、上吊、服毒、抹喉,卻趁着王孟蘭和幾個維新紳士開城迎接革命軍時候,帶着太太、姨太太、少爺、小姐,以及幾個官親,把經徵局收存的一些現銀和知縣的銅印、局長的木戳記(當然還有他本人的細軟東西),由二十名堂勇保護着,浩浩蕩蕩從南門逃走,及至發覺,已無蹤跡可尋。司令要接管縣政,沒人出頭交代,只好把沒有逃走、但已嚇得手足無所措的幾個師爺找來。先是善言開導,講了一篇種族革命的大道理(當然是根據同盟會的《民報》上的文章)。看見師爺們什麼都不懂的樣子,他很是生氣,本想把這般像頑石一樣的東西罵一頓,趕走。但是一想,除了這般東西,卻叫誰來辦公事?比如目前應該出一張在反正後的安民告示,自己就搞不來;親密朋友中,有會做律詩和絕句的詩人,有會做策論和四六的文士,可是要叫他們來擬一張合乎公事體裁的安民韻示,那就不在行了。王孟蘭略爲沉思,只好改變聲口說道:“所謂反正,不過是一種新名詞,其實官還是官,幕友還是幕友,紳士還是紳士,平民百姓還是平民百姓。一切照舊,只不過把知縣改稱爲司令,不再由藩臺札委外省人來充當,而由本地方紳士出來擔任而已!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要煩老夫子擬一張安民韻示稿。”說着,便向一個弓腰駝背、蓄着兩撇八字長鬍的刑名師爺拱了拱手,“而且今夜就要寫好過印,以便明天一早張貼出去。”
  
  老夫子完全聽懂了司令的話,臉色一舒。但是忽又驚歎了一聲道:“東翁說是過印,然而印呢?”
  
  “啊!印?”王孟蘭憤憤然把大鬍子向兩邊一分道,“沒有印,就不過印!”
  
  “然而不然,”老夫子抖着膝頭道,“印者,信也。故謂之印信。告示上不蓋印,將何以取信於民耶?”
  
  “那麼,沒有印,難道就不能出告示了?……”
  
  在王孟蘭身邊一刻不離的王誠——即與夏之時他們初次接頭,口口聲聲稱王孟蘭爲王老師而不名的那個年輕人——也插嘴說道:“難道就不做官了?豈有此理!”
  
  刑名老夫子仍然眯起眼睛,搖頭擺腦道:“告示而不過印,似乎還無先例。”
  
  王孟蘭又忍不住了,大聲叫道:“現在正當革命時代,什麼都該維新,即使有先例,也是腐敗的先例……”
  
  王誠又接着說道:“何況王老師今天反正,就找不出先例!”
  
  一箇中年的錢穀師爺出頭轉圜說:“其實也有辦法。把別個衙門的印,比方說典獄官的印吧,借用一下,只須硃筆師爺在過朱時候,用硃筆標寫借印二字,也是可以的。”
  
  王誠又接口說道:“那不如找刻字匠另刻一個木印還方便些!”
  
  錢穀師爺連忙表示贊成說:“好絕了!總之,將來要另發新印的!”
  
  大家贊成了,接着就商討到印上的文字和字體。字體還是花篆好些,當然不能再加上半邊滿文。而文字哩,師爺們都說,既然是革命維新,那就必須把官稱與官的姓名都刻上,全文是:安嶽縣司令王休之印。
  
  王孟蘭本已點了頭。但想了想,覺得把他的大名刻上,很像私章。便說:“有官稱有姓就夠了,用不着再把名字刻出來。”提起筆,在議事會用的公函紙上,黑大圓光地寫了七個字:安嶽縣司令王印。轉手交與硃筆師爺拿去寫成花篆。
  
  光是爲了這兩件事——出告示和刊刻一個木頭印,就一直搞到半夜。接着,便是最爲重要的一樁大事,爲革命軍隊籌集幾千串錢的軍餉。
  
  這事與師爺們無關,師爺們告退了。
  
  在月色朦朧的院壩裏,四下無人,錢穀師爺附着刑名師爺的耳朵道:“敬翁,看這光景,我們明天還是捲鋪蓋逃走的好。”
  
  敬翁搖頭嘆道:“今天沒走成,明天走也遲了,一動不如一靜,且看一下再說吧。”
  
  “但是將來我們卻背了個從逆名聲。”
  
  “你我當幕友的,有奶便是娘,倒說不上從逆從順。只是這位東家,既沒有官場閱歷,又不好好向我們請教,不曉得以後還要鬧出好多笑話。”
  
  “光鬧笑話,倒在其次,眼面前這一關,看他黃腳黃手的怎麼闖?”
  
  “你說的是……”
  
  “就是要爲開進來的隊伍籌集幾千串錢的事呀!”
  
  敬翁站住腳想了想,笑道:“闖不過,一定又要找我們問計……那時,老兄,千萬要穩住,莫再像起先前那樣,他一吹鬍子,你的主意就出來了!”
  
  但是師爺們的期待卻落了空。王孟蘭知道經徵局上千兩現銀雖被知縣官卷走,但他知道鐵路股東會、商會和三費局幾個地方,還積有成數的紋銀和銀圓。當前問題不在款項的有無,而在把紋銀、銀圓全數變成銅圓與制錢。因爲軍需官說過,每一個弟兄只發三串錢,紋銀當然不好斫得太零碎,銀圓因爲各地行市有高低,也不便摺合。唯有銅圓與制錢,既逗硬,而三串錢放在一處一大堆,看起來打眼,使起來也經事。
  
  開始,王孟蘭和大家研究了一個更次,若是把紋銀與銀圓在街市上換成錢,至少非趕兩個場不可。但是革命軍能不能住上兩個場期呢?據夏之時說來,絕對不能,至多隻休息一天,說不定明天中午就要向南開拔。這筆錢必須在早飯前後送去才濟事,不然,他們寧可不要。商量又商量,末了,由商會會董出了個主意,纔算把這難題解決。他的主意是,城裏幾百家大大小小的鋪戶,哪一家沒有幾串錢做週轉?多的可能在百串以上。還有一般富裕紳糧,固然存老白錠的不少,其中也有專門積存制錢的。據他知道,呂財神家的地窖裏,所積存的制錢就數不清。因爲呂財神的爺爺經過兵荒馬亂,傳下一條經驗,說是:“搶走你十錠銀子並不費事,搶走你一百二十串散錢,不特要佔強盜好幾個人的氣力,光是把散錢用麻繩串起來,也要佔他們好多時候。”幾十年來,呂財神家從未遭過大盜照顧,大概就由於他家謹遵祖訓:田多房子少,錢多銀子少,值錢的金珠玉器當然沒有,便是不值錢的書籍字畫也沒有的緣故。不過要呂財神的錢出窖,光拿紋銀去調換還不行,必須答應他九七扣之外,每兩銀子再少換幾十個錢,使他每兩銀子賺得上一百錢的油水,或者他可以開窖。但是數錢和串錢,也很麻煩。哪裏有許多麻繩?哪裏有許多可靠的人?大家覺得,不如找做生意的商家和一些中等紳糧來做這筆交易,倒還爽快。同時別人收了銀子,便可把錢直接送給革命軍,這一來,少兩次週轉,時間上划算,也少僱用若干名力夫,開支上也划算。
  
  紅粉色日影快要照着院壩裏兩株大梧桐樹杪,人來回報銀子換錢的事辦妥當了。安民的六言韻示也核了稿,謄了正,過了印(當然是新刻的木印),標了朱,向四城門與十字街頭張貼去了。人散盡了。一間寬敞大房間裏,大餐桌上擺滿了茶壺、茶杯、筆墨、硯臺,還有幾隻大算盤和無數張寫壞了的印有紅格的紙。地板上佈滿了鞋底泥、痰痕和一攤一攤的茶腳子。空間則是瀰漫着和曉霧,幾乎相似的葉子菸。
  
  王孟蘭站起來,大大伸了個懶腰。回頭一看,王誠攤開四肢靠在一把木圈椅上,睡熟得雷都打不醒。
  
  “唉!到底是年輕人,經不得累!”
  
  但自己也止不住連打了兩個呵欠。
  
  十五
  王孟蘭在他住宿的小院裏(他的老家仍在永清場,雖然他當了本縣高等小學堂監督、議事會議長,還一直是一條光棍哩)洗過冷水澡,做過體操,一點倦意沒有了。雜役端上冷稀飯,稀里呼嚕吃了後,便急匆匆朝隔牆的縣衙門跑來。
  
  一進頭門,就看見駐紮在這裏的一個大隊的兵士分成了無數小堆,每一堆有兩三個會用剃頭刀的人,正在給那些尚未改裝的人剃髮辮。
  
  已經被剃成光頭的人,不一定都像他在事前所估計的那樣感到輕鬆愉快。其中就有一個滿臉雀斑的矮子,哭喪着臉抱怨道:“把帽根兒留着,有啥不得了!硬說不剃掉帽根兒,就不算漢人。我說。剃掉帽根兒,倒十足算個和尚。媽喲!二天回家去,只好找尼姑睡覺了!”
  
  旁邊一個人問他:“那你爲啥又肯把帽根兒剃掉呢?”
  
  “唉!你曉得個卵,這叫作一不拗衆嘛!”
  
  另一個身體很壯的漢子,把軍帽向光頭上一磕道:“說得好聽,一不拗衆,還不是同老子一樣,只爲了那三串錢!”
  
  甚至還有哭的。
  
  王孟蘭走上二堂,便見臺階邊一個兵,把一幅白布鋪在地上,正將一把溼漉漉的長頭髮理得週週正正,一邊用白布包裹,一邊傷心得滿眼流淚。
  
  別兩個兵抱着膀膊站在柱頭邊,很同情地把這流淚的人瞅着。還有一個兵蹲在他身邊勸道:“有啥哭頭!把它裹起來帶在身邊,不是一樣的?”因爲哭的人還在咽哽,“盡哭就沒意思了。當兵的人,連帽根兒都舍不了,不是落得人家笑話?”
  
  王孟蘭搖搖頭,心裏很不舒服,正打算向這些兵士演說一番髮辮與滿清的關係,以及講革命爲什麼便該割去豚尾的道理。但是沒等到他開口,一個勤務兵已經來到他身邊說道:“王司令已過來啦,我們總指揮正叫我去請你哩。”
  
  “你們總指揮?我同他沒有交情,爲什麼要請我去?”
  
  勤務兵呵呵笑道:“並不是那個林紹泉呀!林紹泉還是當他的教練官。從今天清早起,大衆脫另公舉了一位總指揮,就是……”
  
  “啊!我曉得,就是夏之時夏排長!”
  
  王孟蘭一腳跨進花廳門,衝向站在八仙方桌旁邊的、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的夏之時,一揖到地,一面笑道:“給你道喜呀!大家推舉你當了總指揮囉!”
  
  又伸出手去,要同他再來一個新式握手禮。這纔看清楚夏之時手上正拿着一張寫滿字的洋信箋。
  
  “當總指揮算不得什麼喜。你老兄看這篇信,嘿嘿,才真正可喜哩!”
  
  “誰的信?”王孟蘭接過信箋,先看落尾的名字,“龍光……莫非就是你昨夜說的,帶着四隊人馬跟蹤追趕你們的那個龍管帶?這個人的信,一定有關係……哦!勸你們自行遣散,不要妄想竄到川南投入四面包圍的羅網……有意思!有意思……他還叫你們莫誤會他停止不追,是贊成你們革命宗旨!”他不由掀着大鬍子放聲笑道:“這是此地無銀三十兩,隔牆阿二未曾偷的筆法!啊!哈哈!果然是一件可喜的事!”
  
  坐在高椅上的隋世傑插嘴道:“還有口信哩。”
  
  “口信?”
  
  夏之時點頭笑道:“就是那個送信人順便捎來的口信。”
  
  “怎麼說的?”
  
  夏之時一面讓他坐,一面將他與勤務頭目的問答,細細說了一遍。
  
  “好得很嘛!”王孟蘭拿巴掌把自己的大腿直拍道,“這等於說,現在沒有危險了,我回省去啦,你只管駐紮下來吧……我看龍管帶這人,恐怕也富有革命性的?”
  
  “有人說他也參加過同盟會。”
  
  “你們沒有聯絡嗎?”
  
  “在省城的盟友,全是一盤散沙,反而不如你們在外州縣的有聯絡。”
  
  “那你們現在決定留在這裏了!”
  
  夏之時眉頭一蹙道:“我們商量了一下,就是決定不下來,所以才請你來宰個子。你的人事寬,聯絡廣,消息也比我們靈通。我們在龍泉驛的時候,耳目已經閉塞。自從離開龍泉驛,八天以來,天天忙着跑路,天天心思都用在對付上,直到樂至縣會着許知縣,由於他的弟弟是盟友,他本人還開通,才老老實實告訴我一點消息。但也無非是武昌獨立,好多省響應,北伐軍打到河南,都是我在龍泉驛已經聽見過的。只有一點重要消息是,川北三營巡防軍調集在遂寧縣、潼川府一線;陝西省的大軍開到保寧府,正向順慶府殺來;川北的革命黨並無一兵一卒,只有幾百沒有新式武器的民團和同志軍,那個領頭的人又是一個老酸,已經搞得沒辦法;去了,不特難於施展,恐怕還站不住腳。因此,我們才改變方向,不北上而南下,原意是,想由這裏插內江縣,仍然轉到川南,找曹叔實、方潮珍,還有一個周鴻勳統領,去合夥的……”
  
  王孟蘭閃着佈滿紅絲的近視眼道:“當然不能再去了!”
  
  “就是囉!現在南不能南,北不能北,難道當真留駐在你們這裏不成?”
  
  “不行!我們這裏不適於你們留駐。一則,地方偏僻,不是通都大邑,你們的革命事業無從發達;二則,我們這裏稅收有限,人民不算富足,也供養不起你們的隊伍。”
  
  “我們也想到這上頭,”夏之時很爲難地搓着兩手道,“這真叫行住兩難了!所以纔要向你這位諸葛亮請教!”
  
  王孟蘭捻着鬍子笑道:“諸葛亮的本領我尚不曾操到。不過在你們彷徨無路之際,我以盟友之誼,倒不能不絞盡腦汁,爲你們想點辦法而已!”
  
  三國時代的軍師諸葛亮在絞腦汁之際,想來並不像王孟蘭這樣:一會兒勾着頭,揹負着兩手,在這間寬敞的花廳裏走過來,走過去;一會兒又坐到椅子上,定着兩眼,把右手指甲,依次地放在牙齒縫裏啃。
  
  他在絞腦汁,大家當然都沉默下來,未便打攪他。
  
  直到夏之時親自把勤務兵才送進來的蓋碗茶,端到他跟前,他方回過神來,用手在方桌邊上敲了敲,得意揚揚地叫道:“着!着!着!這樣纔對……你們當然是走的好!”
  
  “那還待你老兄絞腦汁!”夏之時笑了起來,“不過形勢顯然,南、北、西三方都不利……”
  
  “東方大吉大利!莫忙……應該說是東南方纔對。”
  
  “東南,什麼地方?”
  
  “重慶!點不差,重慶!重慶!我說,我們應該到重慶去!……”不等別人問詢,他滔滔不絕地就講起重慶的好處:重慶是四川水陸交通的樞紐,又是四川唯一無二的大商埠。它操縱着全川財貨的命脈,它的一呼一吸,影響很大。至低限度,長江上游的瀘州、敘府,下游的夔府,北面的合州,合州以上幾條河流,無一不是隨它的呼吸而呼吸。以形勝言,重慶實在比成都重要,儘管成都是省會,是政令之所出的地方。何況省會現已糜爛了,更不足道。
  
  “所以只要你把重慶佔據了,頭天宣佈獨立反正,第二天起碼就有小半個四川起來響應。而且一水之便,同湖北、湖南兩省的革命力量,也可以飛快聯絡起來。然後招兵買馬,屯糧積草,重慶地方有的是錢,有的是人,我敢斷言,要不了幾天,革命隊伍便可成立幾鎮;那時,分兵四出,四川是可以傳檄而定的。”
  
  夏之時反而淡淡地笑了笑道:“說得撇脫!好像重慶是一座空城,只須我們幾百人就把它佔據了,就成功了大事!”
  
  “不!你還不了然重慶情形,聽我告訴你。”王孟蘭非常嚴肅地說道,“重慶並非空城,我們的盟友,特別是下川東一帶的盟友,聚集在重慶的多極了。並且已經有了安排,我離開重慶時候,就知道新成立的城防營裏,我們的人便不少,有當兵的,也有當軍官的。就是重慶商會成立的商隊,也有我們的人,警察總隊也有我們的人,一言蔽之,我們的人真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甚至於連端方帶來的鄂軍,我們重慶機關部都派盟友同他們聯絡好了,只要重慶一宣佈反正,鄂軍立刻舉事,立刻歸到我們這面。鄂軍,你總該知道,那是天下無敵的新軍。端方帶來的,又是其中最精銳的一部分,將來我們北伐之時,他們都願當先行,打頭陣。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情形,都是張列五親口向我說的,我不騙你!”
  
  “既這樣,重慶機關部爲什麼不就獨立反正,卻待我們去呢?”夏之時越發懷疑了。就是坐在旁邊的隋世傑、孫和浦、賈雄、宋振亞一些人,也都疑心王孟蘭的話不免在衝殼子。
  
  王孟蘭從夏之時的態度上,也察覺到這些人對他所說的話不大相信。他心裏很不舒服,也感到有些委屈。他藉着喝茶的空隙,又絞了一下腦汁。靈機一轉,遂放下茶碗笑道:“我打個比喻,你們就會明白的。現在的重慶,比方是個火藥庫。但是沒有引線,它縱有千萬斤的破壞能力,到底自己不會爆發。你雖然只有幾百人,可是恰好充當這個引線作用,只要你這根引線一接上……”
  
  夏之時連忙接口道:“轟一聲,火藥庫便爆發了,是不是?”他賡即回頭向隋世傑幾個人點頭說道,“王先生之言有理!我們決定休息三天,向重慶方面開拔。不管是不是去充當引線,總之,擺在我們跟面前的,也只有這一條獨路了!”
  
  王孟蘭非常高興地站起來說道:“決定了!那我先發一封密信給重慶機關部,好使他們準備。”
  
  夏之時也站起來說道:“信卻不能交郵政……”
  
  “當然!這等重要的信,非專人送去不可。就打發我的學生王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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