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該三姨太太當班。
說起這個三姨太太,她並不比大姨太太、二姨太太生得妖嬈;身材又瘦又小,尚未充分發育。就因爲年輕——今年還沒有屆滿十六歲哩!——會撒嬌,會賣癡,倒非常博得路廣鐘的寵愛。每逢三姨太太當班這一夜,路廣鍾總是無比高興。一進房間,除了大呼小叫吩咐貼身服侍三姨太太的那個老鴇氣十足的張媽,趕快燙紹興酒,安排消夜外,還往往要從懷袖中取出一些小東西,比如剛剛流行到成都、只能從章洪源、正大裕、馬裕隆、慶協泰幾家大洋廣雜貨店纔買得到的水紅洋綢汗衣啦,東洋珠穿的鬢花啦,或是小女孩頂喜歡的西洋景啦,據說上海匠人都做不出來的眼睛能眨、嘴巴能張、會做哭聲、也會做笑聲的洋囡囡啦。這些東西,他絕不痛痛快快、老老實實拿給她。總是先拿出來,在她鼻子底下一晃,然後又藏起來,逗得她嘻哈打笑地來搶來奪;甚至當着丫頭、老媽、跟班一夥人的面,兩個男女竟自無顧忌地滾在一張豆木藤心榻上,鬧得鬼聲怪氣、披頭散髮而後已。
今夜,還在黃昏時候,三姨太太早由張媽服侍着梳好了一個高聳腦後的愛司頭,兩邊水鬢拖過了耳垂,頭髮被刨花水抿得光滑如鏡。前劉海像一個發麪大饅頭,高高拱在畫得有一指粗細、有棱有角的眉毛上,雖把一片生得太低太窄的額腦顯得高了二寸,寬了三寸,但是配上一雙單眼皮眼睛,一條塌得看不見鼻樑的鼻子,兩片像是被斧頭斫成的寡骨臉,一張連齙牙齒都掩不住的、上脣極短的口,到底不算美麗。本來是青春煥發、紅白自然的容顏,也着張媽給敷了很厚一層南粉,塗了很濃兩片胭脂。粉是一直搽到後頸窩,胭脂是一直抹到太陽穴,白的地方白得不能再白,紅的地方紅得不能再紅。三姨太太不會審美,自己從千秋鏡中看來都覺有點刺眼,但張媽偏偏讚不絕口,說,這纔是時興打扮哩。張媽幫過多少大公館,伺候過多少姨太太,見多識廣,能幹非凡,由她調擺出來,據說才討得路大人的歡喜。
可是路大人今夜進來,並不見得歡喜。拿眼角掛了她一眼,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三姨太太經張媽用嘴一支,連忙把一根銀白銅水菸袋從丫頭手上接過,裝着小腳走路樣子,——其實她那雙未經纏過裹腳布的天足,比她的路大人的腳還大;路廣鍾綽號路小腳,就因爲腳小,走起路來很像蹺工不好的小旦。——忸忸怩怩踹到路廣鍾跟前,把菸袋嘴向他脣邊一碰,膩聲膩氣說道:“我乖乖地跟你裝袋煙,好不好?”
“今天晚上別跟我煩,我心裏有事。”一把將水菸袋抓過去,險些把她那無名指和小指所蓄的長指甲碰斷。
三姨太太並未感到有什麼難過。反而是張媽嘟起嘴巴咕噥道:“也是喲!人家三姨太太低聲下氣想來巴結一下大人的,不想摔了一個倒栽蔥不算,還跌了一個狗搶屎。得虧三姨太太脾氣好,才受下了。掉成別一個嘛!哼!我看這根水菸袋多半要長翅膀!……”
路廣鍾眼皮一翻,沉着臉色說道:“張媽,莫在那裏討好賣乖,挑弄是非。我只是不要你們來煩我,我心裏有事。”
三姨太太嘻開那張短上脣、垮嘴角的口,把一排齙牙齒全露了出來笑道:“你這個人好沒佯①啊!開口心裏有事,閉口心裏有事,到底啥子事嘛!說出來給人家聽聽不好嗎?”
“我的心事,豈是你們聽的!”
“自然囉!”張媽把嘴一癟,接口就說,“大人的心事就說出來,我們這些人也不配懂呀!大人的心事,想來總是啥子憂國憂民啦,升官發財啦。”又狡猾地笑了笑,“哪裏會像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人。心裏不擺事情便罷,若是擺了事情,不是爲了要整人,便是爲了要害人。嘿嘿,憑你盤問,我們還不是不肯說的。”
①沒佯:就是沒意思,是四川人常用的語彙。
路廣鍾瞪起一雙小三角眼,定定地把張媽盯着。那神態,極像一頭正待向一隻抱雞婆撲去的黃鼠狼。
張媽略微有點吃驚。趕快擺出一副諂媚面孔,嘻笑道:“你是大人大量,千記不要因爲我把話說拐了,多我的心喲!”
“並非多心。我看你說話很在行,倒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
“同我商量事情?”張媽哈着腰、拍着手地笑道,“莫非你路大人又看上了哪家寡婦,哪家姑娘,要我拉皮條不成?”
“莫胡說,商量的是正經事。”
“正經事?”
“呃,是啦!因爲藩臺尹大人吩咐下來,說,趙制臺要我再找幾樁謀反叛逆的證據呈繳上去。我紮紮實實想了兩天,倒想得有幾樁可以作爲證據的東西;就只沒把握哪一樁才投合得上趙制臺的心眼。這種事,又不好同別一些沒相干的人去商量,所以心裏不大寧靜。”
“謀反叛逆的證據?……”
“咦?你難道不曉得十五那天逮到制臺衙門去關起的那些人嗎?”
“咋個不曉得鬧得天烏地暗的事情?不過大家都說蒲先生、羅先生是好人,都說趙制臺冤枉了好人。”
“好人,好人,好人又不會造反了!”
“蒲先生他們當真造過反嗎?”
“只要趙制臺認爲是造反,就算是真事不虛。”
“那麼,還要證據做啥?”
“因爲有些紳士吵得兇,一連遞了幾張呈文,逼着趙制臺把證據拿出來給大家看。攝政王也在要證據,趙制臺雖指出一些證據,總覺得不大夠。可惜聯升巷的火,又着消防隊撲滅得太快,沒有成災。”他不便說出被巡警道徐樾派人調查清楚之後,露出馬腳這一層,“所以趙制臺纔要我另外找幾樁得力證據去,他好出奏。”
“出奏以後呢?”
“嗨!連這都不懂。當然就要辦人啦!”
三姨太太插嘴問道:“咋個辦?”
“咋個辦?”路廣鐘不由打起唱戲腔調,還比着手勢道,“當堂五花大綁,推出轅門斬首示衆!”
三姨太太驚叫了一聲道:“哎喲!這是沒天良的事,不做也罷了!”
路廣鍾和張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發出一種會心的微笑。
路廣鍾伸手把三姨太太拉到自己坐的逍遙椅前,把她放在自己膝頭上,一隻手摟着她那窄窄的肩膊,撐起眉毛說道:“你也胡說八道起來了!什麼叫沒天良?什麼叫有天良?年紀輕輕的,諒你也不懂。等我告訴你:我們做官人的本事,就在巴結上司,能把上司巴結得好,就算有天良,有天良的人,就能升官晉級,並且比那些沒天良、不會巴結上司的人來得快。拿我來說吧,我從安徽省老家捐了小小一個縣丞功名,指分到四川來,原指望得幾次差事,混碗飯吃完事。誰知那時開辦警察學堂,我頭一個稟請入堂學習。畢業出來,不是及時巴結上週觀察周總辦,我怎能一下便當上南六區分署的巡官?可見我初入仕途,我就是有天良的。嗣後,在皇城壩破獲一樁俄國商人被竊案子,這中間曲曲折折的情節不必說了,可也因爲我有天良,才被賀觀察賞識,一下就保升到即用知縣,並得了巡警教練所提調差事。前年南校場學界運動會上,我炮毛了一下,險些出了大拐。誰知憑了我的天良,反轉巴結上了趙次帥,賞識我能替官場爭氣,是個能員,超次提升我署理邛州直隸州。任滿後,連保帶捐過班到候補知府,又立刻得了巡警道警務公所提調、總稽覈兼巡警教練所總辦差事。這且不算,現在趙制臺一接事,又立即委我兼任四門總巡查。權柄大得很!雖然巡警道徐觀察是我頂頭上司,可是趙制臺卻時不時地把我叫到簽押房問話,把東南北三門的保安責任完全交給我,吩咐我有什麼事情,直接稟到簽押房,不必再由巡警道轉。說句不客氣的話,巡警道徐觀察只管坐在道臺衙門裏,其實早已是一個管不了事的官兒。拿最近一件事情來看,——許多人還不曉得哩,我現在一併告訴你吧。上前天督院街照壁後面龍鬚巷失火,燒了一間房子。事情不大,但地方在制臺衙門門口,不能不說情節嚴重。是我把火頭——是一個窮苦老頭子,靠收荒爲活的——已經鎖拿到警務公所,安排追究一下,是不是被奸人買通故意縱火?不想督院街百姓竟自跑到巡警道衙門具保要求放人。並唬嚇說,若不放人,但凡挨近衙門住的百姓都要搬家,都要巡警道給他們找合適的房子。徐觀察原本就懦弱,這回又太疏忽了,沒有向趙制臺請示,便把人提去放了。放了,又不稟報經過。我爲了天良難安,一則也要洗清我的責任,只好到簽押房去把事情的前後面稟給趙制臺。趙制臺很生氣,立刻打電話把徐觀察叫去罵了一頓說:‘好,好,好!你們現在都要當好人,只我姓趙的一個人當孱頭!’並且當着徐觀察的面,吩咐我:‘以後有事,不得我的口諭,任何人不準干涉!’並叫我傳諭各分署一體照辦。這一來,徐觀察這個筋斗是栽定了。設若我不趁這時機多多巴結一下,豈不眼見伸手就得的這個道缺,飛到別人頭上去了嗎?那我的天良何存?所以我今天要想方設計找出謀反叛逆的證據,自然爲了天良驅遣,要替趙制臺解憂,答報他知遇之恩;其次,也想多立一次功,及時高升一下,也不辜負在宦海中翻騰了這幾年。哈哈!我這番話你該聽懂了?什麼有天良,什麼沒天良的道理,必須這樣講纔對頭!”
末了,他還掉頭向站在旁邊、聽得出神的張媽問道:“你是在行的人,評一評,我的話可對嗎?”
“你大人隨便放個屁都對,何況講的是有道理的話哩!”
三姨太太偎着他的瘦臉道:“那麼,你找到的又是一些啥子證據呢?”
“等我同張媽商量,你就會知道的。”
二
尹良從制臺衙門回來,剛剛由兩個大丫頭服侍着把緯帽揭去,袍褂脫下,還沒有換官靴,小跟班就拿着一幅梅紅紙手本進來。
“又是什麼人來了?”尹良很不舒服地問那小跟班。
“路大人稟見,說有要緊公事。”
“哦!是他。”尹良頓時就有了笑容。
大丫頭烏珍很懂事,立刻把疊折起來的袍褂又打開,提到手上。
尹良擺了擺頭,並向小跟班說道:“請路大人便衣到小花廳說話。”
小跟班剛轉身。
“站着!吩咐出去,不要茶房伺候,到裏邊來泡好茶。”並回頭向另一個大丫頭東珠說道,“去給小廚房打個招呼,一會兒端點心時,多端一份出來。”
尹良這樣安排,只以爲路廣鐘有什麼密事相商。不料步入小花廳,卻見路廣鍾依然頭戴緯帽、花翎,身穿團花藍寧綢開楔袍,腰間繫一條扣帶,僅只沒有穿補褂,戴朝珠。手上捧着兩個硃紅漆木匣,恭恭敬敬地站在當地。
“啊!這是……”
“大人吩咐的。”他把那兩個木匣輕輕地放在小木炕的炕几上,請了個安,才挺着腰板遵命坐下。
“老兄真有能耐,說五天交差,果然五天就交了差。哈哈!哈哈!”尹良笑得連漆黑的兩撇八字鬍鬚都隨着臉上肌肉的掣動而顫抖起來。又舉眼把路廣鍾看了看道:“我已說過便章相見,何以老兄還這樣冠帶齊楚呢?……來呀!”並嚮應聲而入的小跟班說道:“去叫路大人的家人把路大人的衣包拿進來!”
及至衣服換好,謝過大人優禮,路廣鍾才理着剛纔打斷的話頭說道:“並非卑職有能耐,實是大人開導有方。……不過還求大人過一下目,看這幾件東西可否呈繳上去?設有不合,卑職再作其他去處。”
他就着炕幾,先把一個四方木匣打開,從中取出一顆三寸見方、黃楊木刻的東西,雙手捧着,隔炕幾遞與尹良。
“是印!”尹良接去一看,還是篆文,念道,“大岷西顧受天之寶。”連連點頭,“妙,妙,大岷正指的是四川,西顧又是他們所辦的報紙名字,連起來成一個名稱,既新穎,又覈實,足見老兄高才。”
他反反覆覆把這黃楊木的印看了兩遍,又沉吟着說道:“可惜季帥限期太緊了。如其稍稍寬裕一點,把這東西用黃銅鑄出來,跟咱們用的印一樣,豈不更足取信了!”他又拿眼把另外一個長方木匣一瞥道:“這裏面又是什麼呢?”
“一件是盟單。”路廣鍾跟着從長方木匣內取出一幅織有龍紋的杏黃綾子,正待展開。
“盟單?”尹良帶着狐疑神色問道,“爲何又來件盟單?”
“卑職的愚見,覺得光有印信沒有盟單,似乎有點不像。因爲書上……”他已經把黃綾展開。
尹良伸着脖子一看,大約有幾十個字,用濃墨寫得黑大圓光,開頭是:“爲反清結盟事,緣清室無道,虐我下民……”
“是你的手筆嗎?”
“卑職做不出來,是找一位心腹朋友擬的。求大人指教!”
“當然可以。”
“出言似乎不遜了一點。”
“那倒沒什麼要緊。既是代反叛立言,越不遜才越像,遜了反而不妙。”
路廣鍾指着末一行說道:“年月日是這樣寫法的,大人看,還使得不?”
尹良眯眼一看,原來寫的是:大岷西顧開基之始,歲在辛亥,月建乙未,朔日丁酉,即訂於鐵道學堂。“當然使得,難道反叛還能寫宣統三年七月初一日?一定要這樣寫法,纔可證明他們是存心不奉咱們大清朝的正朔的。”
“還有一件,”路廣鍾又取出一幅黃緞子,說道,“是十路統領的名單。”
尹良不由拿手指把紫檀炕幾一拍道:“着!我正心裏尋思,如其沒有這件東西,印與盟單如何安得到那班人的頭上?原來老兄已經想到這上頭了!哈哈!”
十路統領的名次是:第一路統領王,第二路統領周,第三路統領蒲,第四路統領羅,第五路統領鄧,第六路統領閻,第七路統領張,第八路統領葉,第九路統領程,第十路統領王。
“爲什麼有姓無名?這又是什麼意思?”
路廣鍾只是擺出一副笑臉把尹良相着。
“從第三路起,倒用不着提名,一望而知就是那班首要。只是第一路統領,不免令人有點迷惑。這個王,是誰呢?難道是鐵道學堂監督王銘新嗎?”
“王銘新排在第十路。因爲王銘新雖是一個舉人,但聲望資格都不比蒲殿俊、羅綸高。”
“那麼,這個王?……”
“大人明鑑!”路廣鍾做出一種奇怪樣子,欲笑不笑地說,“卑職不便稟明,也不敢稟明。就因爲關係太大,所以名單上只能寫姓,不好把名字提出來。”
“哦!我知道了,敢莫是王採臣王大人?”尹良定睛把路廣鍾瞅着,不懂得他爲什麼有此膽量,竟敢把王人文拉上,而且還作爲逆首?
“不是卑職的意思。卑職縱然糊塗,也不敢如此妄爲。實因四少大人有口風……”
“是四少大人的意思嗎?”尹良思索了一下,遂慨然說道,“本來,我們設若追究起四川這次爭路風潮,王採帥確乎是個罪魁禍首。因爲在他護院期間,如不那樣姑息養奸,保路同志會怎麼能夠成立?臨時股東大會又怎麼能夠召開?明明是他不滿意朝廷派他去當川滇邊務大臣,而把趙季帥升署了四川總督,所以他才藉着反對鐵路國有政策縱容紳民出頭叫囂,安心把太太平平的四川攪成一塘渾水,使趙季帥知難而退,好叫四川紳民挽留他。殊不知朝廷早已洞察了他的奸謀,連下嚴諭令其進京陛見,一面催促趙季帥迅速到任,收拾殘局。然而禍根已經種下了,不管趙季帥有好大本事,這場禍事始終是要發作的。……”
他猛然覺得話說得多了些,也過於明顯了。路廣鍾到底是個下屬。以體制而言,在下屬面前,是不許議論上司的,即令上司已經遷了官。他連忙住了口,重新把名單看了遍道:“這個第二路統領周,當然不是叛弁周鴻勳?”
“不是。”
尹良把眼睛兩眨,笑道:“一定是周法司了。”
說到周善培,尹良又忍不住議論起來。一則因爲周善培雖也是四司之一,但以藩、臬的官階而言,臬臺比起藩臺,到底在品級上要低一些;二則尹良升署布政司在前,周善培升署提法司不過才兩個多月,尹良資格老些,按照體制,他是可以議論這個人;三則尹良對周善培的爲人,心裏早就不舒服,背後已經打過他的嘰喳,現在路廣鍾既是把他拉上了,他更樂得議論一番,不怕路廣鍾把話張揚出去。
他說:“周法司這人,本是康梁同黨,要不是岑雲階岑宮保在兩廣總督任上提拔了他,並保薦他以道員回川開辦新政,又得了錫清弼錫制軍重用,他怎麼能夠得到朝廷信任,從警察局總辦調商務局總辦,實授勸業道,現在又升署提法司?朝廷給他的恩典,不爲不大,但是你看周大人之報答朝廷,卻是如何的呢?平時就和紳士們打得火熱,聽說諮議局那班劣紳個個都同他拜過把子,往來甚密。這已經有玷我們官箴了。而這次王採帥之辜負聖恩,周法司還的的確確是個謀主。不特此也,當其初一罷市罷課之後,趙季帥累次叫他去勸告紳民,從速開市,不要走向極端。但周大人反而從中鼓動,要大家反對到底,朝廷一天不收回國有成命,就一天不開市;還慫恿那些糊塗東西,到院上請願;倡言趙季帥不順輿情,就抗糧抗稅;——這絕不是冤枉他的話,同志會、股東會那班東西公然提出以正經錢糧扣還股息,通電全省,不準百姓繳納捐稅,的而且確是周法司的主意。他爲什麼要這樣胡鬧,並且明目張膽地胡鬧呢?當然,借事生風,反對朝廷,是他的本意;其次,也因趙季帥曾經當面罵他:方方討好,是小人之尤。他受不了,才立意與趙季帥爲難。其實,趙季帥初接事時,還被他矇蔽過,後來逐漸看穿了他的伎倆,方提防了他的。所以十五那天,把那班首要拘捕之後,趙季帥指名叫他代擬奏稿,就是有意爲難他。……現在把他列入叛逆名單,並不虧負他。……是不是也是四少大人的意思?”
“倒不是,是卑職揣摩出來的。”路廣鍾一本正經地說,“也就是十五那天,卑職趕到院上,正見九少大人翻檢蒲羅諸人的護書,其中就有周大人的護書。卑職從這上頭一揣摩,才知道院上早已把周大人當作蒲羅諸人一夥了。至於周大人討好四川紳士,卑職從前年學界運動會上,周大人把幼孩工廠的幼孩撤出南校場一事,就窺見其微了。不過,周大人只管討好四川紳士,到底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即如這次爭路風潮,一直到目前爲止,大人可曾聽見外間的議論沒有?百姓們對周大人,還是罵得很厲害哩。”
尹良很感興趣地說:“這倒要聽聽了。”
接着,高聲呼喚小跟班把雜拌煙桿拿來。
路廣鍾看見藩司大人這樣好興致,遂也眉開眼笑地說道:“就在周大人到雅州府去迎接季帥大人時候,街道上便已發生了一種流言,說周禿子獻計去了……”
尹良連忙截住他的話頭問道:“那時到雅州府去迎接趙大人的官員多哩(因爲尹良本人就曾迎接到清溪縣,還在雅州府以南的兩站),省城流言,何以只注意到周法司?”
“什麼緣故,卑職也不知道。據卑職所知,街道上確實只注意了周大人一個人。”
“或許周法司太得民心了!”尹良叭着雜拌煙笑道,“本來周法司自從開辦警政以來,已經口碑載道,人人一提到周禿子,誰不恨之入骨?不久前,端大人來信詢問四川爭路風潮,我回信上,就紮紮實實列舉了他一些德政的了。……好!百姓們還恭維了他一些什麼?”
“多啦!據卑職記得的,一次同志會開會,一次股東會開會,周大人登臺演說,兩次都着一些暴烈分子轟下臺來,當面譏笑他是申公豹。……”
“這是什麼意思呢?申公豹,好像是小說書《封神榜》上的一個壞人,是不是?”
“《封神榜》,卑職沒看過。不過申公豹確實是個壞人,誠如大人所說。大概這個人專一說白道黑,搬是弄非,使人上了當,自己也沾不到什麼便宜。……這些都是十五以前的話了,說的人雖多,似乎還無多大妨礙。據卑職看來,最爲妨礙周大人的,莫過十五以後那些流言了。”他頓了頓,看見尹良凝神一志在聽,遂接着說道:“首先,說拘捕蒲羅等人,是周大人給季帥大人打的條;其次,說制臺衙門大堂上開槍,也是周大人給季帥大人打的條;再次,說停拍電報,停止郵遞,使成都消息傳不出去,省外消息傳不進來,以便季帥大人放手殺人,都是周大人給季帥大人打的條。所以現在百姓們已經不再叫周大人爲周禿子……”
“叫什麼呢?莫非官稱他爲周法司?或者直呼其名周善培嗎?”
“都不是。是另外給周大人取了個歪號,叫周條師。甚至說,《川人自保商榷書》同河下那些發動同志會的油牌,都是周大人故意做出來,陷害蒲羅諸人的哩。”
尹良不由哈哈大笑道:“如此看來,周大人倒是衆惡所歸了,我真要爲他大呼冤枉!……周大人本意也只想兩面討好而已,誰知其終也,兩面都討不到好,反而兩面捱罵!不過百姓們如此恨他罵他,倒是我始料所不及。……老兄把他拉上名單,並把他位置在王採帥之下,是不是也爲了順應輿情?”
“除此之外,卑職還有一點不得已的苦衷。”
“什麼苦衷?”
路廣鍾故意把眉頭一攢道:“難道大人不知道卑職受過周大人的提拔嗎?如其卑職不把周大人檢舉出來,大人可以想得到,政界中將會如何議論卑職?竊思卑職做的是朝廷的官,吃的是朝廷俸祿,卑職除了竭力報效朝廷,伺候各位上憲而外,卑職還能有別的什麼心思?正因如此,所以卑職就萬萬不能任人議論卑職是徇私忘公的小人。……”
不等他結結巴巴說完,尹良已經大聲贊好道:“老兄說得很好!本來,我們做官人吃皇上俸祿,受上憲栽培,就不應該再講私人恩情的。老兄這番舉動,在古人就叫作大義滅親,真值得表彰,兄弟一定要向趙季帥稟明。”他又微微一笑,“將來的保案上,老兄名字不在第一,總不會落在第三以後。”
路廣鍾急忙走下地來,衝着尹良又是一個膘勁十足的大安,一面逼着喉嚨說道:“總求大人栽培!”
及至點心之後,跟班絞上洗臉帕,尹良揩着臉,纔想起問道:“我莫問你,這幾件東西,是弄好了就拿到我這裏來的嗎?抑或還做過一些過場?”
“不是做過場,確是當着許多百姓的面,印在鐵道學堂一口水井中溼漉漉撈起來的,盟單和名單在文廟西街梓潼宮正殿樑上搭起長梯取下來的。”
“鐵道學堂做過股東招待地方,印在這裏搜出,還說得去。何以盟單和名單又放在梓潼宮?”
“因爲文廟西街差不多是學堂薈萃之區,梓潼宮既清靜又方便,老酸們把這些東西藏在這裏再好不過了。”
“搜查時候在場的百姓多嗎?”
“不少,兩處合計,總有百多人。”
尹良笑道:“沒有人疑心你在演戲嗎?”
路廣鍾也嘻開嘴脣笑道:“這很難說!……”
三
楚用左膀上的傷,由於九子槍彈把肌肉撕掉了一大塊,雖然不如陳樹森所斷言骨頭被打斷了,但流血過多,傷勢到底不輕。比及阿龍和幾個精壯園丁交替着把他背攏顧家院子時,他幾乎暈昏了幾頭,臉上白得像張紙。
不知是斑竹園那個外科醫生果然高明呢,還是得虧楚用本身生命力強?他僅僅喊娘喚爺地嗥叫了兩天兩夜,後來就慢慢忍受得住。只在醫生來換藥時候,不免還要咬着牙齒呻吟,甚至痛得通身汗溼,連頭髮都似水洗過的一般。但是不多幾天,由顧三奶奶同她的兒子金生攙着,卻漸漸能夠從牀上坐起,漸漸能夠下牀,漸漸能夠走得幾步,到屋角尿桶中去撒小便了。
顧三奶奶因爲自己遭過毒打,帶過重傷,——她那次在天回鎮受的傷,是遍體鱗傷,比楚用重得多!——所以服侍起楚用,不但體貼入微,還非常可憐他,說他也同樣是遭了兵的毒手。她給楚用洗臉,抹澡,還給他通頭髮,打發辮。幫他換衣裳,又給他洗衣裳。楚用要喝水時,不是她便是金生喂他的水。楚用吃得下飯時,她又特別爲他煨肉湯,燜飯。一句話說完,她與楚用盡管非親非戚,僅僅是她丈夫認識的一個學生,就因爲她同情他,才巴幸不得他幾天工夫脫離痛苦。
就當楚用在顧天成家養傷期間,正是陸軍三十四協進攻正西路同志軍的時候。
照一般人的傳說,郫縣城外當然經過幾場惡戰,陸軍也曾遭受很大損失。但後來汪子宜告訴人,事實並非如此。郫縣根本就沒有正正經經打過一次像學生軍在犀浦那樣的硬錚仗火。因爲還沒等到陸軍進攻,孫澤沛先就退回了崇慶州的元通場。學生軍沒人統率,把蔣淳風棺殮埋葬後,追悼會都沒開,學生就走了一大半,剩下不肯走的,遂分散編入第一、第二兩路同志軍。張尊、張捷先、張熙、劉蔭西幾個人都沒有打仗經驗,統着幾千人,不曉得如何調度。但也估定到陸軍來勢兇猛,力量又大,他們人數再多,決然不是敵手。學生軍在犀浦的那種慘敗,倒爲他們作了有益的殷鑑。四個統領會同一班隊長毛焦火辣地會商了一天兩夜,居然被他們找到一個縫隙。那便是趁陸軍地理不熟,耳目不周,同它來一個走馬燈戰法:若是拖得過,就拖;若是拖不過,就躲進彭縣、灌縣那些大山裏去。
商定之後,四個統領立即應允郫縣知縣李遠棨、郫縣紳士巫發祥、駱安泰、賀明欽、方蘭陔等人的要求,不在郫縣城關與陸軍交鋒,冠冕堂皇的話是:“以免地方糜爛。”略爲部署,張捷先、張熙、劉蔭西三路首先撤退出城,向崇寧縣、彭縣、灌縣開去。並且就在這三縣聯絡民團,發動各碼頭哥老,分頭涌進三縣縣城,成立起每一縣的同志軍;把經徵局、厘金局所收的地丁錢糧,捐稅厘金,全部提取了之外,還把這班民怨所歸的經徵局委員、厘金局委員,連同各分卡的師爺局丁,關的關,打的打,攆的攆。雖然沒有干涉到知縣官的行政和審斷,可是堂堂的知縣官也差不多降爲某一統領手下一個當公事的僚屬,有事傳帖召來,無事揮手令去;直把知縣官嚇得發燒打抖,莫計奈何。除了用雞毛文書向省城告變外,只好終日躲在衙門裏,聽候命運支配。
郫縣城內只剩下張尊一路了。但他並不願意不聲不響地就退走。他採納了手下幾個隊長的建議:把四城門樓上原有的幾尊號稱大將軍二將軍的舊鐵炮——都是太平天國時代,藍朝鼎、李永和攻到川西,清朝官吏鑄造來做城守之用的廢物——一起搬運到東北一角城牆上,把積年鐵鏽土花打磨乾淨,裝上火藥鐵渣。臨到三十四協統領官陳德麟親自帶領兩營陸軍士兵,懵裏懵懂走到距城還有裏把路遠近,幾尊大鐵炮便先後轟震起來。響聲大得嚇人,火藥煙子像雲陣一樣籠罩在郫縣城頭,頓飯之久還沒散盡。雖不似傳說得那樣厲害,一下就把陸軍士兵打死打傷上百數的人;可是走在頂前頭的一班尖兵,畢竟被打傷了幾人,委實也把陳德麟猛嚇一跳,把整兩營尚未經過戰陣的陸軍士兵驚退了幾裏,直到高店子才收住隊伍。這時候,張尊一路人才撤出西門,一口氣開到崇寧縣城。
接着,陳德麟就進攻崇寧縣,進攻彭縣,進攻灌縣,進攻被孫澤沛手下另一支隊伍佔領了的崇慶州。每一處,都幾乎是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甚至像郫縣城頭那種嚇人的大鐵炮,都沒有再遇到過。但是輪到他轉攻霸佔在溫江縣城的吳二大王吳慶熙時,不想剛被收復幾天的郫縣、崇寧縣、彭縣、灌縣、崇慶州,又被退走的同志軍佔去了,經徵局、厘金局委員又遭了殃,知州知縣又紛紛打稟帖告急告變。於是總督部堂的朱單、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的札子,又雨點似的灑到陳德麟頭上。申斥他用兵無方,辜負憲眷;命令他收復失地,敉平匪患。陳德麟尚未學會打這樣仗火,尤其所帶的幾營孤單單放在這一大片已經約束不住的人海當中,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疑的敵人,但又找不到一個可以用武力對付的真正敵人;要他在很短期內又戰又守,把這無形的敵人肅清,把這破壞的秩序恢復,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啊!最後,得虧督練公所參謀處總辦吳璧華給了他一個明確指示,叫他把幾營人集中在幾個城池內鎮守,哪裏告警,再向哪裏出兵,別再跟着同志軍的屁股去兜圈子了。這樣,陳德麟在跑得筋疲力盡之餘,纔算把郫縣、崇慶州、溫江縣三處城池,暫時守牢。
就是守牢的三處,也只是守牢了一個城牆圈子,城牆圈子外面的大小場鎮,依然是同志軍和一些不服調遣、倡言反對官府的團防的勢力。因此,每夜都聽得見過山號吹得嗚嘟嘟響徹四野的聲音,有時,土槍擡炮又像放火爆似的打成一片。是同志軍要來攻城嗎?是過路隊伍故意示威嗎?當然弄不明白。駐紮在城內的官兵只好枕戈待旦了。
陸軍士兵大都在推行新政時候招考來的,素質已比巡防軍高了,平日三操兩講又非常認真,更非巡防軍可比。當其趙爾豐一班人決計調陸軍來打同志軍與團防時候,隊伍中間就打起了一種嘰喳,大意是:“我們陸軍,據說本是爲保護國家疆土而練的。調我們到邊疆上同外國人打仗,是我們的本等,上了戰陣,我們當然要告奮勇,打死打傷,我們決不哼一聲。如今調我們來打同志軍,打團防,卻是爲了何來?漫道這些都是愛國同胞,並非什麼爲害國家的土匪,不應該拿武力去對付。即令是土匪,該打,這也是他們巡防軍的職責,與我們陸軍又有什麼相干?十一營巡防軍放在省城保護他姓趙的一家人,卻差遣我們來和百姓們拼死生。把百姓打死了,良心上過不去,把我們打死了,才叫報不出奏銷哩!”這已不是好現象,再加上陳錦江那樣一些下級軍官,有意無意散佈一些革命理論,大家哪裏還肯當真去和同志軍、團防打呢?因此,每逢下令要他們到某一處剿匪,一排人總是藉口人少了,不敢走,增調一排,甚至增調到整整一隊,才勉強奉命。要是當真與所謂的土匪碰上,總是老遠老遠打起槍來,子彈儘量地放,橫豎空氣是打不傷的。土匪退走了,子彈也放得差不多了,立即收隊回城。報告戰績是打死匪徒若干名,打傷匪徒若干名,“只以匪衆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愍不畏死,未便窮追,致遭損失”云云。縱然沒有碰上什麼匪徒——十有九回都碰不上——他們也要做夠過場,像打野操一樣,向着漠漠荒野放上一陣槍才收隊回城。報告戰績,依然是“只以匪衆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愍不畏死,未便窮追,致遭損失”云云。
陳德麟是外省人,又是不常和部隊接觸的高級軍官,他當然摸不清底實,下面怎樣稟報給他,他也便怎樣稟報給趙爾豐和王。同時,還要稟請補充一些軍火,還要照例把匪勢張大幾倍,明明知道省裏的陸軍所留無幾,偏又一再懇求增援,這是從前封建軍隊遺留下來的積習,叫作預爲之地,作用是勝固有功可居,敗亦有過可卸。
說起來,趙爾豐是打仗起家的一個有資格大官,而且頭髮鬍子都已斑白,業經活滿六十歲的老人,對於陳德麟這樣誑報的軍情,何以會信以爲真呢?當然是有理由的。理由是:
首先,把他自己處以監禁。用了十一營之衆的巡防軍把自己監禁在制臺衙門的簽押房與上房內面。——到後來,即使從簽押房回到上房,或由上房去到簽押房,都要張麻子率領一衆親信衛兵,拿着大刀手槍,在前後保鏢,生恐有刺客行刺。趙爾豐枉自歪號屠戶,他的膽子,已着造反的百姓嚇破了!——而所寄託的神經,是趙老四,是楊嘉紳;所寄託的心腹,是饒鳳藻,是餘大鴻;所寄託的股肱,是王,是田徵葵;所寄託的耳目,是尹良,是路廣鍾;這已非使他糊塗不可了。其次,誑報軍情,虛張匪勢的,又並非陳德麟一人,比如差遣到東南路去打團防的六十五標一個營,也因帶兵的教練官姜登選是一個革命黨,一天幾里路的行軍,好容易走到秦皇寺,竟自牢牢地駐紮下來。一次稟報,是匪衆我寡,不能冒進;二次稟報,是匪勢甚盛,前進堪虞。又如六十五標另一個營,差遣到德陽縣、羅江縣、綿州、安縣、綿竹縣、什邡縣一帶去剿辦這一路同志軍統領侯國治,因爲有一個排押送軍裝,路過漢州向陽場,兵丁們正架着槍吃飯時候,忽然被一百多個袍哥圍住,四十五名兵丁同一個姓易的排長立遭亂刀斫死;軍裝損失了,四十幾支快槍和每個兵身上所配發的子彈全被搶去。這一意外,不僅增加了市面上的謠言,增加了官場中的恐怖,也使開去剿匪的管帶、督隊官等不得不加倍小心。就因小心過分,一進入山區,僅只一點風吹草動,也覺得到處是匪,不敢深入了,當然要藉口。最方便的藉口,恰好又是匪衆我寡、匪勢甚盛這一類話。四面八方的稟報都像一個板子印出來似的。古人說過,一連三個人來告訴你說,市上有虎,不由你不相信市上當真有了一頭老虎;一連三個人去向曾母報告說,她的好德行兒子曾參殺了人,也不由曾母不相信她的兒子果然殺人犯罪。像自處監禁的趙爾豐已經糊塗得可以了——何況還嚇破了膽——再被這同樣的情報一蒙,要他不信以爲真,那簡直是說不過去的事!
也因這個緣故,開了三四千人去攻打周鴻勳三百多人,——若把侯保齋等的同志軍計入,在新津城內的還是有好幾千人啊!——而且負責指揮的尚是第十七鎮統制官朱慶瀾,逾限已久,還未打到新津城下,趙爾豐每次在專用電話上催問,總被朱慶瀾一陣“部署尚未周到,未便冒昧挺進”的話抵住,而他也只好嘆息兩聲,硬相信困難是很多的。
省外地方不安靖,新津急切攻打不下,倒也不完全虛假。新津的事姑且不說,地方不安靖一層,確乎又是事實。比如陸軍六十六標統帶周駿——這個四川籍軍官,就是王向趙爾豐力保其爲忠誠可靠的人。——親率一營之衆,趕到新繁縣城,打了半天硬錚仗火,把所謂劫奪縣城的匪徒完全打退,恢復了縣城秩序,使那個被匪徒攆走的知縣官餘慎,又得安然回任,再做民之父母,這就是並非虛假的一例!
四
新繁縣城在成都之北六十五里,也是川西大平原上一座富庶縣城。因它位置偏在北大路之西,雖屬疲難,還不算衝煩。知縣官餘慎,在官場中混了十多年,資格相當老。就是不諳民情,不識時務,現在已是辛亥年了,而且鬧過鐵路風潮,官民尚正衝突,但在餘慎心中,好像與他剛從吏部領照出京,到省稟到候缺時候,並無不同。因此,他不僅確認知縣官仍舊是民之父母,還誠心相信縣大老爺依然應該憑個人喜怒,來對百姓作威作福。
這一天,是新繁縣城趕場日子,四鄉進城的人很多,街上人來人往,生意很爲興隆。餘慎本來好端端地在他簽押房裏批閱公牘,不知由於什麼,忽然心血來潮,想到鄰封州縣都在剿匪鬧事,獨有他新繁縣還算清靜,爲什麼能清靜呢?當然是他防患於未然的勞績。他已有幾個場期未出去彈壓,聽說今天又是什麼神會日子,人來得更多,如不及時防範,萬一混些匪人進來,發生一點小事故,那麼,他今年的考成又沒有卓異希望了。他頭上一發燒,來不及像往常一樣先共刑名老夫子商量一下,遂青衣小帽,帶了幾名新招募的堂勇,幾名皁隸差人、兩名跟班隨從,拿着前膛槍、皮馬紮、打人的刑具、雜拌煙桿、鼻菸壺、朝扇等等物事,出來巡查彈壓。
餘慎一衆,剛威威風風步出衙門,還未走上街道,忽聞很近之處,砰砰——一聲震耳爆響。他猛吃一驚,心想:“不好,這準定是匪人的什麼暗號!”他的膽子果然不小。立地督着堂勇、差人,分頭向亂作一團的人叢中去清查。不一會兒,便從人叢中逮到一個約摸十二歲的、又髒又爛的調皮娃娃。
這娃娃是衙門口鐘刀兒匠的一個獨生子鍾小娃,自小就被父母慣失得頑劣異常,成日吃飽了肚子,便在城內城外夥着一班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出奇地想着方法來整人的冤枉。今天是他從火爆鋪裏偷了人家幾個紅紙大爆竹,告訴同伴說,在人堆中放起來,多嚇人!多好耍!已經在東湖外面放了兩個,把一些趕場的、擺攤子的大爺、大娘都驚嚇得來追打他。他與同伴們簡直說不出的高興,又笑又跑。跑到衙門門前,看見壩子裏擁擠的人更多,他們商量一下,在這裏放他幾個,更有意思。
爆竹一響,人們果然大亂。正在吵罵之際,堂勇、差人跑來清查。孩子們都跑了,鍾小娃還一心一意蹲在地上安放第二個爆竹,登時着堂勇發現,像老鷹抓小雞兒一樣,抓到餘知縣跟前跪下。手上的爆竹和一根點燃的神香,做了憑證。
餘大老爺坐在皮馬紮上,滿臉煞氣叱罵道:“你個小雜種,從實招供!是哪些匪人叫你進城來放號炮的?”
鍾小娃時常在衙門裏溜進溜出,大老爺坐二堂問案的樣子,他已看慣了。這時只管跪在地上,一點不曉得害怕,還是嘻哈打笑地把大老爺瞅着,也不大明白大老爺問的什麼。
一個有年紀的差人從旁代爲回明瞭鍾小娃姓甚名誰,家住哪裏,父母是幹什麼營生的。幾句平淡無奇的話,恰好說明了大老爺所懷疑的全非事實。充其量,鍾小娃是個沒教育的孩子罷了,那樣大的罪名,當然不好安得。
但這一來,反將餘慎的脾氣逗發了。他之懷疑鍾小娃,實實因爲鍾小娃自有可疑之處。他是民之父母,古人就說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現在當着這麼多看熱鬧的子民,要叫他把說出口的話吞回去,還要改口判定鍾小娃只是出於兒戲,並無大不是之處,這豈不是要父母官當衆認錯?認錯是丟面子的事呀!子民們倒是應該,父母官的面子可是丟得的?他猛然想起四川人的話:“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打了再說。”遂不管鍾小娃的年紀是否達到大清律例應予笞責的規定——新刑律根本就不在他的意下——只一味嗆着兩眼吆喝道:“現在正自人心浮動,謠言孔興之時,你個小雜種竟敢故意擾亂安寧,不打你個半死,你不知道本縣的王法厲害!——來呀!給我拉下去打!——結實打!”
執刑的差人都是鍾小娃平日喊慣了的伯伯叔叔,雖然橫拉順扯把鍾小娃按在地上,剝下褲子;雖然打在那兩片尚未發育的大腿股上的竹板儘管響得噼噼啪啪,鍾小娃也儘管學着那些捱打人的腔調,哼聲不絕地喊着:“哎喲喂!大老爺開恩呀!”但是打了四五十板,被打的肌膚並未露出一點紅腫的樣子。餘慎知道差人在賣人情,他更冒了火。大聲把執刑差人叱開,叫他前不久才從省城招來,與本地人尚不稔熟的堂勇來代替了差人。
堂勇一執刑,鍾小娃哪還有不吃大虧的道理?不到二十板,兩條瘦小的大腿股立即肉綻皮開,冒出鮮血。鍾小娃不再像唱歌般地哼着“大老爺開恩呀”,而是真正地痛得大哭大叫,喊起媽呀來了。
這時節,鍾刀兒匠夫婦已從人叢中慌慌張張奔了出來,一齊跪在大老爺跟前,爲兒子求饒。鍾刀兒匠的老婆心疼兒子,兒子哭叫一聲“媽呀!”她便衝着餘慎磕一個頭,淚流滿面地哀求道:“大老爺,我那娃兒還小,啷個受得了你的刑法?求你積點陰德,饒了他吧!”鍾刀兒匠也不住磕頭道:“娃兒家不懂厲害,犯了大老爺王法,求大老爺高擡貴手,饒他這一遭,大老爺實在要打人,就打我一頓好了!”
餘慎還是氣哼哼地一面咂着跟班遞來的雜拌煙,一面撇起官腔叱罵道:“混賬王八蛋,你可曉得養女不教如養豬,養子不教如養驢?……養些禽獸出來,擾亂社會安寧……自己說,該當何罪!……你還怕本縣不打你兩個嗎?……本縣歷來執法如山……犯了本縣王法……本縣斷不姑息養奸的,等把小雜種打夠了,自會打你兩個,你倒不要着慌!”
板子沉重地打到五六十下,餘慎還在叫喊“加勁打!”鍾小娃一邊的大腿股已經打爛有巴掌大一片,娃兒哭叫聲音已不像先前那樣有勁。
看熱鬧的人們打起嘰喳來了。一些憤然不平的言語傳到縣大老爺的耳裏,很清楚的是:
“媽的,太毒辣了!娃兒家惹煩,打個知道好囉,爲啥就朝死處整?”
“打娃兒是過場,不過藉此擺擺他的臭架子。”
“臭架子擺跟哪個看?媽喲,這些人就看不上眼!”
“借娃兒的屁股來擺臭架子,他媽算個啥東西!”
鍾刀兒匠的老婆好像也聽見了,便車過身去,衝着大衆旋磕頭,旋哭訴道:“是囉,這樣紮實打下去,還不把娃兒打死嗎?造孽喲!我半世年紀,就只養了這一個娃兒。求你們幫忙說說好話,大老爺不開天恩,死一個就是兩條命啊!……”
餘慎瞪着雙眼才待開口罵人,人叢中已經一片聲吆喝起來:
“不許再打了!”
“不許再打了!”
“打死人要你抵命!”
“對,對,硬要他抵命!——硬要他狗日的抵命!”
“?要本縣抵命?”餘慎把手一揮,雜拌煙桿撂有幾尺遠。兩隻穿着青緞粉底官靴的腳在土地上連連頓着道:“真是無法無天了!當着父母官的面,膽敢口出不遜之言!……誰在放這等狗屁?敢給本縣站出來嗎?”
他估定沒人敢站出來。他已準備要叫人去清查那些說話的人了。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只聽人叢中一陣嘈雜,一箇中年漢子居然朝前跨了一步,算是站出來了。
這人,個兒不高,肩膊相當寬,一張圓圓的、被太陽曬得紅中透黑的臉。酒糟鼻子底下有一些鬍子碴兒。身上穿的一件藕合色湖縐單衫,顯然是十年前的舊東西,周身尺碼大得出奇;袖口在手背上挽了個龍擡頭;胸前紐子沒有扣上,衣襟搭拉下來,露出黑黑的一段項脖;一條牛繩粗的髮辮,在脖子上纏了兩圈。一頂滿是灰塵的紗瓜皮帽,歪歪地戴在頭上。一雙青筋虯結的大手,握了根酒杯粗細、格楞包拱、不知什麼材料做的葉子菸杆。這人一站出來,就瞪起那一對滿布紅絲的眼珠,盯住餘慎,從牙齒縫裏進出了一種沙啞聲音吼道:“老子站出來了,肯信你把老子的卵包咬下來!”
這一來,真把餘慎氣昏了,使他來不及把這個人多多端詳一下,更沒有想到這個人如此大膽,是不是有所仗恃?他還是把他當成一般的子民在看待。立即把一根氣得打抖的手指指着這人道:“是你!是你!……來呀!給我拿進衙門去!……等本縣重辦他!……”
那個上年紀的差人趕快湊在餘慎耳邊,剛說了一句:“大老爺,使不得,這是……”
只聽見一片人聲,像炸雷一樣發作起來:“還了得!敢搒動我們的舵把子!……打死這狗日的!……打死他……打死他,莫讓他跑了!”
幾十個壯漢凶神惡煞般撲了過來。差人先跑,幾個擺樣子、嚇百姓的堂勇,除了那三個在地上按人打人的,早丟下鍾小娃,混着差人跑了外,其餘幾個,因在大老爺跟前站班,全被抓住,打得鬼哭神號。有兩個因爲保護餘慎,把撲過來的人推攘了幾下,立被牛耳尖刀捅了幾個鮮血淋漓的窟窿。十支沒有子彈的前膛槍也轉了手。街上的百姓們都跟着動手的袍哥們,從衙門外一直打到二堂,——到底有點顧忌,尚未打進內宅去。——見人打人,見東西打東西,就只沒有打着縣大老爺餘慎。因他眼明腳快,在堂勇捱打之際,已經溜了。
知縣一溜,其餘的官員都溜了。動手生事的那個袍哥大爺,樂得把字樣拿出來,將幾個尚未公開的公口上的龍頭大爺約齊,商量了一下,一不做,二不休,當天夜裏就把同志軍的招牌擡了出來,乘勢招兵買馬,霸佔了城池。
新繁縣的亂子,幾乎同好多州縣的亂子一樣,都是由於一二樁小事情鬧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