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三章 又是一盤棋

  一
  七月十五日下午,制臺衙門流血之後,巡警道徐樾就奉到督院發下的一大卷四言八句韻示。來不及刻板,是用墨筆寫的碗口大的字,已經過了朱,用了胭脂關防。飭令“該道即發交四門警局張貼,以安人心”。
  
  告示很簡略,只說:“朝廷旨意:只拿數人,均系首要,不問平民。首要諸人,業已就擒,即速開市,守分營生。聚衆入署,格殺勿論!切切此諭,其各懍遵!”
  
  好端端的一個四川省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好端端的一個四川諮議局副議長、四川省保路同志會會長羅綸,怎麼會忽而突之變成首要?什麼首要?當然匪的首要。匪,那又是什麼樣的匪呢?不說明白,人民怎不驚惶?又怎能安寧?
  
  十六日起再把四城門一關閉。接着東門外牛市口一仗火,南門外紅牌樓一仗火。這一來,在周圍二十二里又八分的城牆以內,豈止二十幾萬平民百姓發生了天來大的恐慌,就是上千的官員紳士以及更多的服侍官員紳士的人們,也日夕彷徨,不曉得還要釀出什麼樣的大禍事。
  
  因此,幾天之後,趙爾豐才又貼出一通詳明告示來。
  
  欽命頭品頂戴、尚書銜、都察院都御史、會辦鹽政大臣、署理四川總督部堂、兼理糧餉、管巡撫事、武勇巴圖魯趙爲曉諭事:
  
  照得此次所拿的首要,並非爲爭路的事,實因他們借爭路的名目,陰謀不軌的事。若論爭路的事,乃是我們四川好百姓迫於一片愛國的愚忱,本督部堂是極贊成的。所以本督部堂下車的時候,即爲我們四川百姓代奏,又會同將軍各司道代奏,又聯絡官民一齊代奏。本督部堂至再至三,哪一回不是爲我們四川百姓爭路?爭路是極正當的事,並不犯罪,何至拿辦?更何至拿辦有官職的紳士?若論此次拿辦的事,是因他們這幾個人要想做犯上作亂的事,故意借爭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敢抗捐抗糧,明目張膽反抗朝廷;並分佈各州縣設辦事處,膽敢收地方糧稅,脅迫我們百姓,不準爲我們皇上納稅,偏要爲他們亂黨納稅;且於省外州縣解來的地丁錢糧,扣住不準上庫;更要造槍造炮,練兵練勇,自作自由;種種悖逆行爲,我們百姓皆於報告中共見共聞者,此尤悖逆之顯見者也!他們包藏禍心,偏要借那路事,說好聽的話。試問抗糧稅,造槍炮,練兵勇,這於鐵路什麼相干?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們百姓不肯,故借爭路爲名,哄弄大衆;說的是一片愛國愛川的熱忱,上等社會的人自然亦爲其所惑,隨聲附和起來;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騙了!他們並勾結外匪,定期十六日舉事,作謀反的舉動。十六日四處便來圍城了。若不是城關得早,城內進來這些亂人,早就亂殺搶劫起來,不知鬧成什麼樣子了!爾等鄉愚無知,受其愚弄,實堪矜憫!所以前日撲城抗拒官兵的人犯,雖是無知妄作,自犯死罪,本督部堂念其皆是朝廷赤子,受人煽惑,情實可憐!前日所拿數十人,親訊明白,從寬釋放;復與以飲食之資,則是本督部堂不忍之心所見端者也。況省中省外的百姓皆爲其脅迫,實不得已。但能各安本分,照常營業,皆是善良子民,豈有株連究辦之理?總之,此次所拿首要,非爲爭路的事,實系悖逆朝廷的事,本督部堂系奉密旨辦理的。我們百姓要聽明白,切勿誤會,不但不株連我們的百姓,並且不妨害我們爭路的事。就是誤入該會的人,只要能立刻改過自新,也便不追問了。本督部堂愛民如子,疾惡如仇,從前護院的時候,並未妄殺一個人,想爲爾四川百姓所共見。爲此,再行明白曉諭,凡爾士農工商人等,務須善體此意,不必妄生猜疑,切切特示!
  
  這告示,雖是費了文案師爺的心思,還經趙爾豐親自斟酌過兩遍,但它的效果,不特未如制臺簽押房所擬想的能夠安定人心,反之,它還引起了全城百姓的憤怒。
  
  告示貼出之後,圍着看的人確實多,來一夥,去一夥,大家除了冷笑,倒不說什麼。過了一夜,但凡通衢要道,有軍警逡巡地方,告示還像昨天那樣:白紙,黑字,胭脂關防。其他一些偏僻街道的告示,或者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或者告示上面遭上土紅桴炭什麼的批得一塌糊塗。有些是:“該趙屠戶造謠生事,白肉生疔,着打大板四十,充軍打箭爐外,永不放回!”有些是:“人說趙爾豐是員大官,我說趙爾豐是名訟棍。何以知其然歟?因他深知無誣不成詞之妙竅故也!”最多是一派謾罵:“放屁!放狗屁!放你趙屠戶孃的狗臭屁!”
  
  二
  葛寰中自從得了機器工廠差事,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東門外石牛堰下游的機器工廠——大家所稱的新機器局,去走一趟。縱然沒有好多公事待辦,他也要在那間爲他專設的提調室裏,坐上點把兩點鐘,同員司們講講閒話,喝上幾道河水香茶——有時遇合着總辦孟道臺來廠,還可喝上特別派工到望江樓去挑回來的薛濤井水哩。而後吩咐提轎子,帶着小跟班何喜,又匆匆打道回城。但是七月十五以後這幾天沒去了。從總辦大人到稽查師爺,都知道這並非葛提調大人躲懶,實是由於城門不時啓閉,若非武職人員,出入到底不便。何況自從東門外打了一次仗火之後,連日謠言繁興,把機器工廠同它緊鄰的進化紙廠這一帶說成是危險區域,不去,更有充分理由。
  
  葛寰中同蒲伯英、羅梓青、鄧慕魯、顏雍耆、張表方這班紳士雖是接近;對於爭路風潮,因爲他的老上司周孝懷贊成的緣故,也表示過願意幫忙;但從特別股東會開幕,眼見官紳之間已起衝突,情形一天一天不妙,摸着腦袋一想,他既無官守,又無言責,若再插身其間,難免不遭掛誤。遂藉口機器工廠公忙,不但遠遠撇開了這班人,甚至連老朋友郝達三也因而生疏了一些時候。
  
  今天他到總辦公館去談了要公出來,軟四擡的大轎正風馳電閃般走得起勁,忽然街上一個地皮風扯起,一些今天早晨纔開門的鋪子——得虧新成立的籌防處委員們挨家挨戶、誑哄嚇詐說了兩天,把一些生意人和做手藝的人說得無法躲閃,今天早晨纔開了門的鋪子,又叮叮咚咚把鋪板關上;正在街上走路的人,也發瘋似的奔跑起來。
  
  轎伕登時把轎子放下。
  
  葛寰中走出轎門問道:“什麼事?”
  
  何喜氣呼呼說道:“有人說,同志會按進東門來啦!”
  
  “胡說!哪有這回事!”
  
  但這時從東向西的人們跑得那樣兇猛,他的轎子要從西向東,必得在這股洪流中力闢一條通道。轎伕們看了看,都咕嚕着不願意去拼。
  
  葛寰中不好過於強勉轎伕們。左右一望,恰好離郝達三家不遠,遂道:“好吧,到郝大老爺家去吧。”
  
  一進客廳,他便迎着主人哈哈大笑道:“達三哥,想不到紅燈教撲城那年,我從半路到你府上來躲避。今天,又從半路上走來,你說怪不怪?”
  
  “莫非今天又是紅燈教撲城嗎?”
  
  “當然不是!好笑極了,說是同志會按進了東門。”
  
  “真的嗎?”
  
  “哪裏會是真的!我剛纔在孟觀察公館裏,還和機器工廠通過電話,據說,城外比前兩天還清靜些。”
  
  “這幾天你沒出城嗎?”
  
  “沒有。出入太不方便,不管什麼人都要盤問。藉此在家休息幾天,也好。”
  
  “城外當真還清靜嗎?不是說東南門外還在打仗嗎?”
  
  郝達三說這話,一點沒錯。只管牛市口、紅牌樓兩處的仗火就只打了那麼一下,而且打輸的是團防、同志會方面。但是城裏人在茶鋪酒館、街頭巷尾傳播的,恰恰相反。他們偏偏要說牛市口打勝仗的,是團防,是同志會。巡防兵抵不住,把新軍開出去,兩邊說好了,團防、同志會才退了兩裏。現在正等簡州、仁壽縣的人馬開來。人馬一齊,他們就要撲城的。說到南門外的仗火,更其有聲有色。他們誇獎黑騾子:“嚯!這個人嘛,有萬夫不擋之勇,一把單刀耍圓了,水都潑不進,怕他巡防兵再歪,一碰上黑騾子,便只有背時的!”誇獎團防的擡炮:“這是他們頂厲害的傢伙,比啥子快槍都厲害。你們想嘛!快槍是獨子兒,作興每槍都打中了,那也只能打倒一個人;打上一里,就沒有準頭。擡炮便不同啦。把火藥灌飽,足可打一里半遠,一打出來,火藥有簸筐大一團,它是羣子兒不是獨子兒,一擡炮,總要碰上好幾個人。”因此,他們一直相信武侯祠與紅牌樓之間,不知打死打傷了多少巡防兵。這一股人馬大約隨時都可按進城的。
  
  葛寰中卻搖頭說道:“也是謠言,同剛纔扯的地皮風一樣。”他又感嘆了一聲,“總之,人心浮動極了,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相驚伯有的!”
  
  “寰中,你評一評老趙這回的舉措對不對?”
  
  “你是說哪方面的舉措?最近幾天老把城門關着,不但弄得人心不安,甚至糞便出不去,河水、小菜進不來,這樣的舉措當然不對!”
  
  “關城門是小事。我問的是他十五那天的舉措。”
  
  葛寰中把雪茄煙取出,擦洋火咂燃,濃濃吐了幾口青煙,說道:“依我的見解嘛,嗯!我要批評他也對也不對。這話如何說的呢?講解起來,當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清楚,我現在只略略談一談。首先我說他做得對的一面。”他含着微笑把郝達三瞟了兩眼,“他是封疆大吏,負有地方安危全責,眼睜睜看着爭路風潮一天比一天洶涌;半個月裏,罷市罷課,抗糧抗稅,民氣囂張可以說達到極點。若再放任下去,則滔天大禍,將不知伊于胡底。他爲了收拾危局,不得不取壯士斷腕手段,把伯英他們拘捕,正是擒賊擒王,挽狂瀾於既倒的辦法。這樣做,我以爲一點也沒錯。”
  
  郝達三大爲駭然,弩起兩隻微微浮腫的眼睛道:“!你完全在替他說話嘛!”
  
  葛寰中把菸灰一彈,笑道:“我還沒說完哩。現在,我要說他不對的地方了。”
  
  郝達三臉色一舒,把吹燃的紙捻重又吹熄。凝神一志地望着他那神光閃爍、令人難於捉摸的三角眼睛。
  
  “季帥不對的地方,就在於把伯英他們逮去後,沒有狠一下,一刀斫下他們的腦袋!”
  
  “唉!太不成話了!”郝達三泛起眼睛像要生氣的樣子,“你和伯英他們,即使沒有很深交情,也不應該這樣說啊!”
  
  葛寰中一陣哈哈大笑道:“我的仁兄,你如何這樣老實,竟自把我說的反話信以爲真了!哈哈!哈哈!……本來你問得就沒道理。季帥這次的舉措,簡直瘟透頂了,誰不批評他不對,你還以對不對問我,莫非疑心我是趙黨,把我看成路子善一流人物了嗎?……講到這位寶貝太尊,我倒要告訴你一件祕聞……你可曉得十五那天,正當督院上開槍流血之際,北打金街聯升巷忽然起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想來是失慎所致。不過也巧合得很。……這與路廣鐘有啥關係?”
  
  “當然有囉!那時,就有很多謠言,說這火是同志會放的。”
  
  郝達三連忙分辯道:“絕無此事!”
  
  “但是不虧徐季桐把真相公開出來,其中的真假,誰又分辨得出呢?因爲火起之後,消防隊立即趕去,看見幾個巡警教練所的警士,慌慌張張從那起火地方跑出。起始,消防隊員還不注意,及至把火頭撲滅,才發現燒去的三間房子,不但是久無人住的空房,而且地上還留有一隻洋油桶,是新的,並有一些沒有燒完的柴草。顯而易見,這火是有人放的,並非居民失慎。消防隊員和警察分局責有攸歸,不能不加緊調查了。不到半天,就調查明白,確是巡警教練所的人把鎖扭開,進去放的火。他們趕快稟報給徐季桐。徐季桐第二天在司道官廳上,就把這真相公開了。說同志會放火的謠言,因而纔不攻自破。”
  
  “怎麼就與路廣鍾發生了干係?”
  
  “你也不想想,路子善現正當着巡警教練所總辦,新兼四門總巡查。土地不開口,老虎敢吃人?不是總辦支使,巡警教練所的警士焉敢出頭犯法?甚至徐季桐尚不敢倡言是巡警教練所的人所爲,也便可想而知了。”
  
  “這祕聞,是徐觀察告訴你的嗎?”
  
  “不!是警察分局委員,我舊日的僚屬,特特來向我說的。”
  
  郝達三點頭說道:“這確是有價值的祕聞,但是十五那天,老趙把伯英他們業已上了綁,爲何又未狠一下把他們殺了呢?你可知道這內中緣故嗎?”
  
  “據我所聞,是鹽運使楊彥如這位智多星獻的計,即是先臨之以威,而後示之以德。要伯英他們不再倔強,俯首就範而已。莫非這其間也有所謂祕聞嗎?”
  
  “不算祕聞,知道人已經不少了。大約還未傳到你的耳中。”
  
  “也許是的。我這一晌很少應酬,僅只到孟總辦公館走走。……請你談一談你這不算祕聞的祕聞。”
  
  “是這樣的。老趙那天已把全城文武大員邀到院上,伯英他們上綁後,便請衆人簽名認可。卻沒有料到將軍玉昆先開了口,他問老趙:‘這班人都是在籍紳士,並非尋常百姓,他們爭路,只是由於政見不合,與謀反叛逆迥異。季翁要殺他們,可曾請過聖旨?’老趙說:‘出奏過了,尚未奉到硃批。’將軍說:‘既然沒有批迴,可見朝廷是鄭重其事的,我們當臣子的人,那就不宜輕舉妄動,還是應該請旨定奪爲是。’老趙碰了釘子,只好說時機危迫,爲大臣的原可權宜從事。但將軍仍然不同意說:‘現在不是用兵之際,責任太大,安能孟浪殺人?’說完,竟與都統奎煥聯袂告辭而去。四司二道看見將軍如此,據說,提學使劉嘉琛、勸業道胡嗣芬、巡警道徐樾三人首先就表示玉將軍理由充分,他們完全贊成還是請旨定奪的好,因而不肯簽名認可。當場簽名認可的,是布政使尹良,鹽運使楊嘉紳……”他說到這裏,又把葛寰中看了一眼,稍爲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了下去:“畢竟反對的人多一些,又有將軍、都統兩個旗籍大員在內。因此,老趙才狠不下去,自行轉圜,把伯英他們全體鬆了綁的。”
  
  葛寰中扳着指頭道:“四司裏面,有了布政使、鹽運使、提學使,然何沒有提法使呢?”
  
  “周孝懷嗎?……嗯!是你的老上司,又提拔過你的,不提了吧!”
  
  “何妨提一下哩。西哲有言: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設若周法司有什麼不對地方,我斷不因爲我的老上司提拔過我就袒護他。不!絕對不!我這個人只論是非,不講恩怨的。你只管說,用不着顧慮。”
  
  郝達三遲疑了一下,才徐徐說道:“周孝懷原來是這樣一種人!據說,當場他倒和劉提學三人一樣,沒有簽名認可。但是梓青、慕魯、表方等人已經上了綁,他還承奉老趙之命,再三打電話把伯英邀到院上去。伯英本不至於身陷縲紲的,因爲相信他是好朋友,相信他擔保說沒有危險,才跑了去。一去,不但當了階下囚,還背上一個罪魁禍首的名色。所以無論如何說法,周孝懷這個人委實沒有以前正派了!”
  
  他又把坐在炕牀上手的老朋友,並且是平生最爲欽佩的老朋友,瞟了一眼。覺得老朋友僅只兩眉微蹙,臉上並無慍惱之色。因又繼續說了下去:“外間對他的輿論還更壞哩。甚至說誘捕梓青等人,全是他出的主意。大家說,他自從升署提法使以後,就變了一個人,油滑取巧,各方討好,你和他關係不同,最近可曾聽他說過些什麼?”
  
  “我先問你一句。剛纔所說的這個祕聞,到底從哪裏聽來的,可不可靠?”
  
  “是顏雍耆的太翁伯勤先生告訴我的。十分可靠不見得,七八分或者……”
  
  “周大人那裏,我許久沒去了,現在還不好證實顏伯勤的話到底有幾分可靠,或者完全不可靠,我只能把我在孟觀察處聽來的談一談。有一些同顏伯勤所說的倒能吻合,比方說,贊成季帥逮人,贊成季帥採取強硬手段來嚴重對付股東會與同志會諸人的,確乎有藩臺尹惺吾、鹽運使楊彥如兩位憲臺。但也有一些同顏伯勤所說,以及同外間所傳,就大相徑庭。首先,將軍玉昆拒絕簽名那回事,他就完全沒有提說。假若真有這事,官場中還有不傳遍之理?哪裏會只有你們知道,連與督院關係那樣親密的孟觀察,都毫無所聞?再說到周大人出主意,外間好多人還牽扯到王寅伯、饒介卿諸位觀察大人,好像說,季帥身邊的軍師,就只周善培、王、饒風藻,外搭一個田徵葵而已。其實,據孟觀察細剖起來,真正稱得趙季帥軍師的,內邊只有一位四少大人,外邊只有一位楊彥如憲臺,其餘諸人,隨聲附和,添鹽搭醋,則有之;要說能替他出主意,能左右他,倒未必有此本事。”
  
  “既然楊嘉紳在給他運籌帷幄,你怎麼又說他這回的舉措瘟透頂了呢?難道綽號活吳用的楊嘉紳,原來名不符實,纔是個活蔣幹嗎?”
  
  “不然!據我所聞,楊彥如給他劃的策,本叫他盤馬彎弓、持滿不發,等伯英、梓青聽命之後,便自行轉圜的。卻不料季帥偏偏三心二意,沒有定盤星,尹藩臺向他說什麼,他也聽,田徵葵向他說什麼,他也聽;甚至連路子善的鬼話,比如聯升巷放火這種毫無道理的事情,他也點了頭。當然,更沒有料到伯英他們才被拘捕,風聲就傳遍全城,百姓們就奔去要人;更沒料到衙門裏打死幾個人,城外的民團與同志會就公然動起武來。越鬧越糟,季帥越是手忙腳亂,下不了臺。比如說,城外衝突了一下,既把民團與同志會打跑了,爲何還把四城門緊緊關閉,弄得人心惶惶呢?”
  
  兩個人都沉默了,只各人抽各人的煙。
  
  好半晌,郝達三才捧着水菸袋,抖着二郎腿,問道:“寰中,你看老趙將怎樣來收拾眼前這個局面?總不能糊里糊塗,長此下去吧!”
  
  “他第二次的告示,你可看見過?”
  
  “街上張貼的沒去看,登載《成都日報》上的,倒看過了。”
  
  “那麼,你當然懂得季帥要怎樣來收拾這個局面的。”
  
  “我不懂。我只覺得他一味強詞奪理。黃瀾生已經說過,他並未奉過什麼上諭,他偏咬着牙巴說奉有密旨。你說氣不氣人?”
  
  “你不能這樣一筆抹殺。他那告示還是有些道理,也說出了他今後的辦法,你們紳士們若是要同他打官司,他這篇告示倒不可不仔細研究。”
  
  “噢!還這麼深刻嗎?”
  
  郝達三賡即大聲叫高貴到上房去,把昨天的《成都日報》找來。
  
  葛寰中道:“告訴你,季帥現在是把一樁事情分成兩橛,一橛是說爭路,他認爲正當;一橛是說造反,當然就不應該。正當的,他贊成;不應該的,他便要干涉。你說他強詞奪理嗎?但是有兩件事,偏偏又被他抓住了。說來也太巧,十五那天,伯英、梓青等才被邀請到院上,本沒有說是拘捕,爲什麼全城百姓登時就曉得了?一下就成千上萬涌進衙門去要人?要說完全沒有人佈置、支使,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這是一;還有,就在當天夜裏,河下便漂流出幾百塊木牌,叫同志會速起自保。……真的,真有這種木牌,不特水上警察撈獲了幾塊,就連我們機器工廠也撈到一塊,曾送到孟觀察公館,我親眼看見過。並且爲什麼第二天夜晚,百里內外的民團、同志會,就都拿起兵器,到成都來圍城?這中間,又是誰傳的消息,下的命令?總不能說是季帥自買自賣吧?這兩件意外事情,不管你們如何辯解,總之,是被季帥抓住了。好啦!《成都日報》來囉,你仔細看吧!”
  
  郝達三當下用心用意把《成都日報》上這篇告示重新看了一遍,揚起頭來說道:“對!老趙確是這樣在用意。……我昨天看了它後,真不明白,老趙既是翻了臉,人也逮去了,會所也封了,爲什麼還說爭路是正當的事?……嗯!他原來有意把一件事情分成了兩截!……不過,總不能服人。普天下誰不知道蒲殿俊、羅綸、張瀾是諮議局議長、副議長、議員?顏楷不但是堂堂正正的股東會會長,還是告假回籍的翰林學士。其餘,不是學界中知名之士,便是出仕有年的老宦。拿謀反叛逆來誣枉這班人,也不像得很呀!我說看了令人生氣的地方,就是這些。”
  
  葛寰中笑道:“管你生氣不生氣,爲季帥設想,不這麼說卻不行。他這麼一說,他纔有個下手辦法,不然的話,你叫他怎樣來轉這個硬拐呢?”
  
  “我又要請教你啦。你看,老趙既是安心強硬下去,我們這方該怎樣去對付纔好?”
  
  “我先要知道在十五出事以後,你們股東會同諮議局,可曾商量過對付的方法?”
  
  “少數人商量過。就因爲看不清楚老趙的方針,所以大家都拿不定主意。”
  
  “現在可以拿定主意了。一方面,在這裏撩住他,同他講道理。他既然未奉上諭……這一點,必須找黃瀾生打聽確實。如其真無上諭,那就逼迫他把所奉密旨宣佈。他若宣佈不出,他就輸了。但是一方面,也得派人出去到處宣揚他矇蔽聖聰,專權肆殺。最好到北京去找四川京官,同他打京控。總而言之,季帥雖把事情分爲兩橛,你們卻不能分,一分,就上了當。”
  
  郝達三連連點頭道:“自然!自然!本來是他耍的迷人把戲,我們怎能自迷其目呢?不過,伯英等人落在他手上,我們同他理落起來,他該不會加害他們吧?”
  
  “這點,你們倒可放心。我記得宣統二年憲政編審館奏定的死罪施行細則,曾規定:凡謀反叛逆犯大不道者,屬大理院特別權限。你們可以引出這條條文去同他理落。即令伯英他們造反是實,不經大理院判決,他也不能擅自處理。如其你們同他打起京控來,季帥就更無法加害伯英他們了。好在又關在他衙門裏,不能暗地謀死,捏造瘐斃的。”
  
  郝達三登時眉開眼笑地說道:“嘿,嘿,寰中,你真是雙料諸葛亮!經你這一指點,我們還害怕什麼?”
  
  高貴出來請示:是不是要叫廚房添菜。
  
  葛寰中把手一擺道:“我可要告辭了。”
  
  “便飯嘛,不要客氣。又三也快回來了,等他回來,你再切實同他談一談。我年來多病,腦力很不行,許多要緊話,說後總不大記得清楚。”
  
  “真的,我也忘了問,又三到哪裏去了?”
  
  “他到一個認識的巡防兵管帶處去了。”
  
  葛寰中笑道:“又三的交遊越寬啦!也好,當今之世,交遊寬點,未始沒有好處。不過,不要學傅樵村,過濫了,也不好。”
  
  三
  不錯,郝又三果然到督院街沂水廟伍平駐紮的地方去了。他去,主要是探聽伍大嫂到底什麼時候纔回省,同時順便和伍平談一談幫他置備傢俱的情形。
  
  郝又三自從知道伍平家眷由打箭爐起身之日起,幾乎天天扳着指頭在算,算來算去,至遲七月十九日該攏了。但是過了兩天,依然沒有音信。他每天都要到伍平那裏走一遭,每天都是愁眉苦臉走出沂水廟。因爲從七月十六日四城門緊閉,十七日團防、同志會麇集雙流縣,雖然紅牌樓一仗,巡防兵打勝,可是也只追到簇橋就退回成都,雙流縣上下道路,從此不通。但凡由南路運省的柴炭油米,以及其他東西,全被同志會和團防節節攔斷。聽說空手行人倒不攔,但盤問得很嚴,要是同官府軍隊有點關係的人,管你男女老少,立將腦殼斫下,掛在樹上示衆。
  
  他越打聽心裏越焦:“天囉!她該不會遇到啥子禍害吧?”
  
  倒是伍平本人反而不像郝又三那樣操心,他滿有把握地說:“得到確實消息,周鴻勳一營人已經開到了新津。我的老孃同屋里人既是和他一路,必定也在新津歇腳了。周鴻勳這人,是個仗義疏財的漢子,與我同事幾年,彼此都很投合。我把家眷託了他,是非常放心的。”說到雙流縣上下道路不通,伍平更不在乎,“同志會與團防嘛,這些烏合之衆,不管他們多少人,若是遇上週鴻勳,不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那纔怪哩!”
  
  伍平現在不操心。在半月以前,還是操過心的。他操心是家眷一旦到省,落腳在何處的問題。他已經反覆想過幾次:這次家眷回省,應該在省城長住下來,不管他本人將來行蹤如何,老孃是六十多歲的人,常常鬧病,萬難再像以往那樣跟着他東奔西走;兒子已經十五歲,倒大不小,本來應該送去學徒弟的,老婆偏偏堅決主張還是進學堂唸書。比及到成都同郝又三談起,郝先生滿口贊成,並認爲去考陸軍小學,他還可以幫忙。上一代下一代既該住在成都,老婆自然不能跟他走了。那麼,一家人回來,要是不先把房子佃妥,怎麼行呢?伍平是在成都生長的人,雖然離開成都有年,但對成都情形仍很熟悉。他知道,在成都買賣房子,儘可以找房販子,尤其要置備一所高房大廈,乃至帶有花園的大公館,極容易。倒是要租佃一間兩間適合中下人家身份的住宅,那隻好成天到街巷裏走動,看各家門道、各家院落的門枋上,有沒有吉房出租的帖子巴出來。自己一天到晚不能離開沂水廟,爲的是非常時期,隨時有軍令到來,要是耽誤了,前程與性命當不得耍的。手下人又都是初次來省的外州縣人,不但對成都情形不熟悉,甚至連街道都不認得。恰巧,郝先生有空,又是熱心人,只好作揖磕頭,把找房子的要事拜託給郝又三。
  
  爲伍大嫂找房子,在郝又三,當然樂於承當。不過自家從未辦過這種瑣事,承應了之後,卻不曉得怎樣措手。這時,他纔想到吳金廷這個人,“如其有他在這裏,可多麼方便!”
  
  他最初也不十分着急。他心裏已經盤算到他家大花園內那幾間空房子的頭上。
  
  他三叔郝尊三應了資州林家重聘,帶着姨太太春蘭與小妹子到資州爲林家看龍脈地去了。
  
  郝尊三這種無師自通的本事,只管爲侄兒侄女所譏笑,可是在遠親疏戚以及沒有見過面的朋友之間,他的聲名倒越來越大。他曾經爲紅薯坡廖七爺看過一塊陰地,在黃龍溪左近。山、水、沙、案當然沒有彈駁,還擔保若果照他所點穴道開土,其間定有一些名堂。果然,挖土不到三尺,就發現下面平鋪了一層五色細泥,手指拈起,嫩如粉;但是四周五尺以外,又沒有了。這已使廖七爺驚異得目瞪口呆。他還肯定說,就這子山午向的穴道葬下,六十年內,包廖七爺家出三個八擡八座,而且不出期年,便要添人進口。六十年的期票出得太遠,應驗與否,誰也沒平仄。但是不到九個月,廖七爺的二兒媳婦真個頭一胎便添了個雙生。頂使廖七爺歡喜得說不完的,還是兩個又肥又胖的男娃娃。廖七爺叫家裏人染紅蛋時,就連連嘆息說:“得虧郝三爺的風水好!得虧郝三爺的風水好!”自此,郝尊三便由廖七爺捧着擠進了成都名地師之列。
  
  資州林家是廖七爺的至親,也是康熙二十幾年由廣東嘉應州移川的客家。入川以來,人財兩旺,由他這一房分出去的親支,已經計數不清。大家歸功於他這一房的祖墳風水好,他這一房的子若孫也確實相信是由於祖墳風水好的緣故。最近幾年間鬧着要修鐵路,從宜昌起,果已鑿山通道了。有人向林家這一房的當家老頭說,將來鐵路修過資州,說不定要由他們祖墳上通過。起初林家人尚不把這番話擺在心上。其後,公然有當公事的人拿起丈尺儀器,在祖墳四周東量西量。問着他們,老不搭話。而且一個個秋風黑臉,很像借了他穀子還他糠的樣子。有人擔心說,看來,林家這一房的祖墳是在劫難逃了。縱然祖墳不被挖毀,龍脈總是要傷的。龍脈傷了,豈止祖宗在地下不安,林家這一房子孫還能像眼下這樣興旺嗎?還能年年置備田產房屋嗎?
  
  這番悠悠之論,把林家這房當家老頭子害得食不甘味、寢不安席者,足有幾個月。
  
  今年春天,林老頭上省趕花會,同廖七爺談到此事。廖七爺勸他,與其等着人家挖龍脈,不如另看一塊好地,先把祖墳遷走,免得坐受其殃,並且就舉薦了郝尊三這位地理名師。除了以本身添人進口爲例之外,還把郝尊三誇說得不數第一,也算第二。林老頭當下便偕同廖七爺先來郝家竭誠拜訪了郝尊三一次,送了不少土儀,還請到花會上吃了一次聚豐園。然後正式提說,要聘他到資州去看地。
  
  郝尊三倒沒有同時代那些名地師的臭架子,即是說,你不找到我,我是臭狗屎;你找到我,那我便是金不換。不,郝尊三並非靠藝養家的人,還說不上這種壞氣習。他不過忙一點,而且近年來上了歲數,——其實才四十五歲!——身體發了福,跑山攆地,不大累得;幹一天,得休息幾天。又想到爲人遷葬祖墳,那責任多大!設若潦潦草草看個地方,這不惟對不住活人,也同樣對不住死人。他也不說謝絕的話,因爲人情不同了,不便謝絕,僅只軟軟地回說:“等一下再定吧!”
  
  及至爭路風潮起來,林老頭再三寫信託廖七爺促駕,說明請把家眷帶去做數月勾留,慢慢看,免他過勞。實在託不過人情,只好接下聘金和盤費。郝尊三是在罷市前走的。說過只有幾個月耽擱,只帶了兩口大皮箱,一隻大網籃,其他用動東西全沒帶。僅僅一隻會說“客來了,請坐下,叫丫鬟裝煙倒茶”的紅嘴鸚哥,因爲留在家裏沒人照料,才連鐵架子一併帶走。臨走時,把房門鑰匙交與嫂嫂即是扶正了幾年的劉姨太太——以便李嫂、吳嫂等有空時,好開門打掃。
  
  空着幾間房子,傢俱什麼都齊全,若果伍大嫂一家回省,一時找不到房子,豈不可以利用一下?郝又三倒不怕三叔將來說閒話,也不怕父親和娘母不答應。他只顧慮到家裏的傭人一大堆,哪一個不是嘴尖舌長的傢伙?哪一個又不是各個主人的耳報神?伍家婆媳二人的言談舉止,大約不會有多大更改,萬一有點破綻地方被他少奶奶葉文婉知道了,恭喜發財,若不鬧個文王不安,武王不寧,那纔怪哩!因此,雖說不怎麼着急,還是放鬆了同志會的事情,每天總要挪出好幾個鐘頭,到大街小巷去閒步。並非閒步,是去找合適於伍大嫂一家人住的房子。
  
  到制臺衙門流血的頭一天,王念玉同他約在科甲巷香泉居茶館吃茶時候,無意間談到南打金街十三號外廂房那個獨院。最近佃住的一家糧戶,因家裏死了人,退佃搬回二江沱老家。房東孫家正託他家介紹穩妥的熟人去住。
  
  “啊!太巧了!”郝又三不由叫了起來,“就是你家對門那個獨院,兩年前伍大嫂……不,現在應該說伍管帶的家眷,住過的房子嗎?……空了半個多月嗎?……沒巴招租帖子,難怪我不曉得!走!小玉,同我到孫家去立刻租過來。”
  
  王念玉微覺詫異道:“你要到外面租房子?莫非幹了啥子怪事,着老太爺攆了出來不成?”
  
  “莫胡說!並非我要租來住,我不過幫別人租的。”
  
  郝又三臉上擺出一副尷尬神情,倒笑不笑地瞅着王念玉道:“你猜我幫哪個人租的?”
  
  王念玉大睜起那對呼靈得像滾盤黑珍珠似的眼睛,把郝又三逼視了半會兒。而後微露皓齒,從眉毛尖上笑了起來道:“這還用猜,吃屎狗斷不了那條路的!……若不是幫那個騷婊子、濫舍物租的話,你敢當天賭個血淋淋的咒!……哼!我倒要勸你當心一點兒。……別個的男人,不管是文是武,總之是個官,管一營人,也不爲小;並且就守在眼皮底下,你不要臉皮,別個卻要聲名。……再說,損陰德,還罷了;損陽德,只怕要出事。……即使不出事,大家都已半世年紀,兒大女成人的,再像從前那樣不顧羞恥地搞下去,自己想想,也難過嘛!”
  
  說到後來,王念玉彷彿認了真,不是鬧醋勁兒,簡直是在開教訓了。
  
  郝又三雖則感到不大好受,在王念玉跟前,又發作不起來。只好涎着臉皮,抓過他一隻很像姑娘小姐的纖手,捏在手掌中,笑着說道:“老弟說得很對!真的,我轉瞬就是三十年紀,已算中年人啦,還能像從前那樣荒唐不成!……說老實話,這一次找房子,硬是伍管帶重託了我,我纔給他幫忙的;一則也因伍安生要在省城讀書的緣故。你不信,將來都可質證的。……好在你同伍家是老鄰居。若果這次再住在一起,也算前世因緣。就這一點,你也該幫幫忙啊!”
  
  “噢!不諳郝大少爺還是這麼一個大公無私的君子喲!”王念玉側着頭瞟了他一眼,“說到因緣上頭,我只好幫忙了。其實,你不這樣說,我也要幫忙的。爲啥呢?因爲我們又對門對戶住下了,將來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我的監督。如其老馬不死、舊性仍在的話,別多心,你,郝大少爺,不給你一點厲害嚐嚐,我不姓王了!”
  
  房子租好了。這回,倒不要郝又三再借押金,再出月租。只是想到伍大嫂回省,總不可以住在光光幾間空房子裏。比如睡覺的牀,該不該要?做飯的鍋竈,該不該要?再說,使用的桌椅板凳,要得;撿衣物的立櫃屜籠,要得;吃飯盛菜的盆盤碗鉢,要得;喝茶飲酒的瓶壺杯盞,要得;還有說不完的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若干東西,哪一樣缺得?伍平說:“跑起灘來,倒不覺得,有時住棧房,有時住在百姓家裏,用動東西全有。如今安排回省長住,想不到一針一線,都要從頭置辦起來,好不麻煩!”
  
  伍平都在嫌麻煩,受了伍平重託的郝又三,更不待言了。好得有個王念玉幫大忙,有些東西借,有些東西租,有些東西買,有些東西只好將就了。鬧到七月二十三日,大致看來已是差不多。郝又三還特特慫恿王念玉把他媽媽請過來代爲看一下,是否還有必需補充的東西。
  
  王念玉笑道:“媽早已看過,並且還出過主意來的。……說真話,要不是媽的指點,我咋個想得到婆娘家那些過場:洗臉的盆子不洗手,洗手的盆子不洗腳呢?”
  
  “啊!你媽真熱心。大概也爲了舊鄰居的情分吧?”
  
  “那倒難說。”
  
  郝又三還要問時,王念玉笑嘻嘻地把他直向門外推走道:“莫耽擱了!再去沂水廟打聽一下,你的心上人到底哪天回來?別說你等得心焦,連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也望眼欲穿了!”
  
  四
  沂水廟是郝又三這許多天來走熟了的地方,雖然大門內外到處是巡防兵,他也毫不在意,一直向他所熟悉的伍管帶住的那間房子走去。
  
  往天,這間房子很熱鬧,老遠便聽得見人聲鼎沸,有說有笑。今天很奇怪,靜靜悄悄,連最常聽到的伍平那片又粗又嗄的嗓聲也沒有了。“莫非伍平不在嗎?”卻又看見伍平的幾個護兵蹲坐在房門外的階沿石上。還有一個未成年的小護兵叫皮猴的,歪着肩頭,提了把紅銅開水壺,打從房裏出來。“看來,又像沒有出門的樣子。”
  
  伍平果然沒出門,而且三個哨官、一個書記長還齊撲撲地坐在那裏。但是都閉着口,沉着臉,每個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管帶臉上,似乎有什麼非常重大事情要等伍平拿主意。
  
  伍平站起來,迎着郝又三說道:“來得好,正有一樁壞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壞消息?”郝又三已經心情緊張起來。
  
  書記長晁念祖是個最喜歡說話的人,當下就搶着說道:“新津出了事!……周管帶在新津加入了同志軍!……”
  
  伍平兩眼一道:“何嘗是他加入同志軍?就是他掉了頭,自稱起南路同志軍統領來的。”
  
  “周鴻勳掉了頭?”郝又三有點莫名其妙地問,“是不是叛變了?”
  
  第一哨哨官石敬武不由笑了一聲。覺得不適合眼前情況,急忙把笑容收起,做出一張很難看的面孔。啓了一下脣,卻又忍住了沒有開腔。
  
  “何消說得!”還是伍平回答了,“就是叛變,我們叫掉頭。……他媽的,真對不住朋友!……”
  
  “那麼,你的寶眷呢?”
  
  “自然也頓在新津回不來了!我說老周對不住朋友,就在這裏。你要掉頭,爲啥不把人家的家眷先送回省?就說你不便咧,帶個信,我派人去接,也早到了。”
  
  伍平越說越高聲,並且一對圓彪彪的眼睛越發鼓得像爆栗子,彷彿周鴻勳就站在他跟前一般。
  
  郝又三回頭問晁念祖道:“周管帶叛變的消息,從哪裏得來的?該不會是謠言吧?”
  
  書記長搖着他那短髮剃得老高、兩腮瘦得像猴臉的頭道:“營務處傳出來的話,怎會是謠言。而且還特別叫我們各營提防,怕他陰悄悄地派人來營裏煽惑。”
  
  第三哨哨官馬佔彪也和伍平一樣,行伍出身,不過還年輕,才三十來歲。紅着臉皮說道:“管帶,我剛纔提說的那個主意,並不錯嘛。”
  
  “你那啥子瘟主意喲!……”
  
  晁念祖對着第二哨哨官高佔魁道:“我也認爲不對。”
  
  郝又三爲了掩飾他的不安,連忙把一個玳瑁紙菸盒摸出,照往天老例,每人敬一支。自己銜一支在嘴脣上,正擦洋火,遂接着問道:“馬哨官提說的,是啥樣主意?”
  
  伍平噴出一口濃煙道:“叫他自己說吧。”
  
  原來馬佔彪建議,由他們這營直向趙爾豐遞個稟帖,自告奮勇去打新津。他估量周鴻勳本人雖很猛勇,但他營裏的三個哨官、三個哨長,以及幾個什長,彼此很熟,當了面,把言語交代明白,是很可以把他的人拉過來。只要把弟兄夥拉垮,周鴻勳光棍一條,若不夥着過來,就讓他去跑灘。那時,不但把伍管帶的家眷接了回省,並且立了這個大功,說不定還有好處。
  
  郝又三立刻眉飛色舞地說道:“好啊!這主意並不壞嘛!”
  
  “就是不好囉!”伍平把頭搖得同撥浪鼓一樣,“郝先生,你是學界中人,摸不夠我們這一行道的命脈。告訴你,我們趙大人的軍令嚴得很,隊伍調動,只有他一個人能拿主意,我們當部下的,除了服從,斷不准許有啥子主張的。……”
  
  來不及等他把話說完,郝又三便搶着說道:“上稟帖請求,準不準還在他呀!”
  
  “請求也是主張嘛!……”
  
  晁念祖插嘴道:“周管帶是趙大人最賞識的一個人,現在都掉了頭,還放心再調我們去嗎?所以我說,即令遞了稟帖,也不會批准;或者還會引起大人疑心,疑心伍管帶同周管帶有啥子勾扯。……”
  
  伍平連連點頭道:“着呀!趙大人一定會疑心的。爲啥呢?因爲現擺在省城的十一營人,別人都不請求,偏偏我們一營人着了急,這其間難免沒有弊竇。”
  
  矮個子高佔魁也開了口說:“就不說這些。老馬默倒我們隊伍一開攏,彼此都是熟人,交代交代,便把人家拉了過來。卻不曾想到,你能拉人家的弟兄,人家難道不會拉我們的弟兄?不要偷雞不着蝕把米,沒有把周管帶拉垮,自己倒搞成了光棍,那才報不出奏銷來哩!”
  
  說到這裏,連郝又三都點頭說道:“確有這種道理。”他又問到周鴻勳既是老糧子,爲什麼會叛變了呢?
  
  伍平蹙起濃眉說道:“什麼原因,還不曉得。我猜想,說不定是侯大爺的吹功。”
  
  “侯大爺是什麼人,能有這大的本事,把你們官兵都吹得動?”
  
  “侯保齋嘛!本來已經洗了手的,不曉得爲了啥,這回會重新出山當起同志會會長。我們巡防新軍裏好多人都是他太爺栽培過的,他這位恩拜兄的資格老咧!”
  
  郝又三猛然想起吳鳳梧就是爲了要使他說動侯保齋出山,才由同志會託付到新津縣去的那回事。他又想起吳鳳梧也在打箭爐外的川邊巡防新軍裏當過管帶,和伍平有交情,他自己說,曾向伍平借過盤費。遂不由衝口說道:“伍管帶,你可認得一個人叫吳鳳梧的?”
  
  “認得,”伍平略微有點愕然,“你咋個忽然提到他?”
  
  “因爲我曉得吳鳳梧目前正在新津幫助侯保齋辦同志會哩!”
  
  房間內的人都一齊哦了一聲:“他在那裏!”
  
  伍平向晁念祖幾個人點了點頭道:“不用說了,老周的掉頭,包管是他打的條。”又回過頭來向郝又三說道:“吳鳳梧這個人,狡猾是狡猾,可也有些鬼八卦;若他真個同老周搞到一塊,我看新津這事可就鬧大了,大人準定要發大兵的。”
  
  馬佔彪又插嘴道:“有我們就好囉!”
  
  伍平只是搖頭,其餘幾人都不開口。
  
  郝又三向伍平說道:“若果吳鳳梧真還在新津的話,只要託他照管照管,我看你的寶眷更可保險,他這個人或者是有良心的。”
  
  “難說啊!連周鴻勳這個講交情的朋友都不可靠。”伍平沉思了半晌,“託他一下也好,只怕是一場空事!說不定一兩天內這仗火便要打起來。老周即使厲害得像飛天蜈蚣,他手下也不過三百來人,比我這一營的名額寬一些。不管怎樣,大人的大兵一到,無異泰山壓卵,遲則三天,快則半日,老周就會垮的。我倒盼望真像馬佔彪所說,大人能夠調到我們這幾營,那便好囉,公私兩利!如其大人調動別一些營頭去,城破之後,大家逃奔,誰顧得了誰?……”
  
  因此,郝又三這一次從沂水廟出來,心裏簡直像擱了一塊石頭了。
  
  五
  伍平猜得很準,趙爾豐在他簽押房裏果正商量用兵大事。
  
  這一天,在簽押房裏的,依舊是往天那幾個重要人。即是說,除了鬍子頭髮俱已花白、身體仍然結實肥的趙爾豐本人外,還有那個形態與他相似,只是瘦一些、高一些,年紀已近四十歲的四少大人;也有年紀剛過三十,又瘦又矮,一雙眼皮隨時搭拉着頗難看出他的眼神,臉色永遠蒼白而少血華的九少大人。趙老四照常坐在簽押桌側,一面就桌上翻着一大疊說帖紙,一面向坐在旁邊的日行派辦處道員、督院民政科參事饒鳳藻問道:“真有這些人嗎?有沒有遺漏的?”
  
  饒鳳藻小小心心地答應道:“有案可據的,現在只有這一批,其他一些,尚在調查中。等幾天,恐怕還可拖得出一張長單子來的。”
  
  趙老九銜着一支三炮臺紙菸,在當地走了幾個來回,走到坐在一張靠背椅上的兵備處總辦、候補道王橫跟前站住道:“是你對我說的軍心不固嗎?”
  
  坐在王旁邊另一張靠背椅上的營務處總辦、候補道、掛名松潘鎮總兵,一臉橫肉又黑又紅,兩撇墨黑八字鬍鬚的田徵葵搶着說道:“豈止寅伯這樣說,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說的是陸軍。”
  
  趙老九像是不大相信的樣子,搖搖頭道:“陸軍,還不是朝廷餉銀養出來的。難道他們敢懷二意嗎?要是真個如此,那乾脆叫他們把槍械繳出來,給咱們滾開好啦!”
  
  趙爾豐瞪了趙老九一眼道:“莫胡說!”接着向田徵葵、王二人問道:“饒介卿拖的那些同志軍匪首的名單,你們可曾看見過?”
  
  趙老四不等他二人回答,立即把桌上那迭說帖紙拈起來一揚道:“就是這個。不必看,我念給你們聽吧。不過我很詫異,怎麼忽然就鑽出來這麼多的袍哥和革命黨。平日這些東西在哪兒呢?何以一個都未抓住?……真奇怪!……”
  
  單子上開着:在郫縣、灌縣、崇寧縣、彭縣的,有張尊、張捷先、張熙、姚寶山、劉蔭西、楊靖中;在崇慶州的,有孫澤沛、周樸齋;在溫江縣的,有吳慶熙即吳二大王、李樹勳、馮時雨;在綿竹縣的,有侯國治;在成都、華陽兩縣的,有卓笨、秦載賡;在雙流縣的,有向迪璋;在仁壽縣的,有王子哲、丘志雲;在彭山縣的,有方少卿、田華山;在眉州的,有趙子和;在榮縣、威遠縣的,有王天傑、王少南。
  
  趙老四唸到這裏,把名單向桌上一擱道:“這個王天傑,委實是個革命黨徒。我們早已接有地方詳文。我記得,還有一名叫李難,一名叫吳玉章,一名叫吳景熙的,公然借名爭路,率領一批亂黨,撲進榮縣,把徵收局委員都拘留了起來。……這股革命匪黨,可惡已極,聽說,他們還糾合不少匪徒,同犍、樂鹽場上一班不安分的學生、哥老,希圖乘機作亂。這帶地方,也是四川財富之區,你們要留心啊!……”
  
  不等他說完,趙爾豐已仰靠在太師椅背上,先把右手舉起,向他侄兒揮了揮;接着拿眼睛把衆人掃了一遍,才向坐在迎面不遠的鹽運使楊嘉紳說道:“我說,這些都是癬疥之疾,倒不要過於重視。彥如,你老兄意思如何?”
  
  楊嘉紳的長方形紅潤臉上,嵌了雙狡猾透頂的三角眼睛。當下把嘴一咧,兩撇小鬍子便隨着這一咧而活動起來。說道:“是極!大人的高見,半點不差。當前心腹之患,並不在榮、威、犍、樂那班革命黨人,也不在溫、郫、崇、灌這些哥老土匪,確確實實只在於新津一隅。一則,新津是省垣西南門戶,地當衝要,地形又甚險惡,所以次帥纔將陸軍營房建立在那裏;目前正值洪水季節,它三面環水,易守難攻。其次,新津有事,通川邊道路顯被遮斷,大人所調的西兵已難到達省垣,萬一持之既久,邛雅幾屬還會受其影響。而且最可注意的,更在於周營的叛變……”
  
  趙爾豐把手在桌邊上一拍,連連點頭道:“着!這一點,你老兄看清楚了。周鴻勳這東西,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所帶的,又是我訓練了幾年,身經數十次戰陣的精兵。他這一叛變,不惟傷了我的心,也丟盡了我的臉,叫我今後怎好再督責朱子橋啊!”
  
  他緊閉着嘴,兩眼嗆得很大,兩手不住理抹那越來越白的大鬍子。這是他要發氣的先兆。
  
  但他的兒子趙老九還是那樣瀟瀟灑灑地在鋪有猩猩紅的地毯上踱來踱去。最後踱到簽押桌前面,把紙菸蒂向旁邊瓷痰盂裏一擲,看着他父親說道:“爸,你老人家用不着生氣。周鴻勳既是忘恩負義,那就不要再顧惜他。我看,爲了整飭綱紀起見,開幾營防軍去把他逮來砍了,不就結了嗎?”
  
  趙爾豐平日對他這兒子,幾乎是言聽計從,有時還頗頗讚賞他聰明絕頂,認爲才氣雖然不及老四,而智計則過之。今天聽了他的獻計,卻把眉頭皺了起來,一言不發。
  
  趙老四微微咳了一聲,正準備把他想起的話說出,他叔父已經拿眼望着楊嘉紳,意思是要楊嘉紳說話。
  
  楊嘉紳先把走到房門口去的趙老九瞟了一眼,然後昂起腦袋,正視着趙爾豐說道:“適才九哥說的話,理由確乎充分。周鴻勳叛降匪黨,辜負大人天高地厚之恩,按照軍紀國法,確應大張撻伐,拘捕歸案,處以殛刑的。但是須得研究之處,該派何種軍隊前去,方爲合宜。依職司愚見,大人由川邊帶出來的防軍,千萬不可派去。……”
  
  他委委婉婉地說出了幾種理由。主要的是巡防軍人數不多,目前在省城的通共三千多人,這三千多人的任務,都很重大。因爲田徵葵早已把這些任務詳細告訴過他,他心裏明白,即令要調動,老頭子和田莽子都是不願意的。
  
  原來趙爾豐帶出來的巡防軍的重大任務,就在保護制臺衙門。比如從東西轅門直到大堂以內各級官廳和文武巡捕房的前後左右,幾乎無一處不有巡防兵。拘留蒲殿俊、羅綸等人的來喜軒,四周內外看守的兵更其多。宅門以內是穿號褂子的衛兵和不穿號褂子而手不離武器的家人們。大堂上還架了十幾挺新式機關槍和兩尊管退炮。督院東西街上,不管是居民,是官廨,全駐了巡防兵。東側的南打金街,西側的走馬街,因爲這兩條街都比鄰着制臺衙門,雖然不像東西督院街那樣挨家挨戶地扎兵,可是南北街口上駐紮的隊伍,總有好幾百人。而且從黃昏到天明,還有不斷線的巡邏隊在周圍十多條街巷間來往巡查。算來,光爲了保護大帥衙門的兵力,就佔了八營,合計官兵足有二千二百一十六人。但擺在將近三十萬心懷二意的百姓中間,這數目不但不多,在趙爾豐、田徵葵等人看來,還覺得太單薄了。
  
  剩下來的三個營,官兵一共才八百三十多人,任務也重。又要把守通衢大道的街柵,又要把守東南北三道城門,——西城門一向是由將軍、都統所統率的八旗兵把守,漢兵是絕對不準開進滿城去的。——新成立的籌防處和四城總巡查都感覺兵力太少,還把巡警教練所的幾百名訓練有素的武裝警士全部調來,做了補充。以前幾天,爲了出擊四城門外的同志會、團防和同志軍,三營巡防還零零星星調了幾哨人出去打仗。固然憑藉武器犀利,又有作戰經驗,把百姓們打退,還俘虜了一些人回城獻功,但是自己也有死傷。就中以在犀浦與學生軍的一次衝突,損失最大,着學生軍的牛兒炮、明火槍、梭鏢、單刀放翻的約有二十幾人,至今還有十多個帶傷的睡在軍醫局裏。因爲巡防兵不比百姓,百姓太多,死一批,有一批,甚至越是死傷,越是蜂屯蟻聚,這與川邊情形大不相同。而巡防兵則死一個,少一個。最近兩天,田徵葵已下了一道非常嚴厲的軍令:城內巡防軍,非奉到大帥手令和營務處公事,不管城外匪情如何,一律不準擅自出城迎戰和要擊,如違嚴懲!
  
  情形如此,楊嘉紳怎好主張抽調巡防兵去討伐周鴻勳?同時,他也想到川邊巡防新軍只管說是老頭子一手訓練出來,在川邊卓有戰功,到底都是鄉愚之輩,只知私情,不知公義的。周鴻勳都能叛變,其他那些開到新津去,難免不被周鴻勳裹脅,這一來,倒是爲虎添翼了!
  
  楊嘉紳不能這樣說,他只是說:“依職司愚見,這個克復新津的重任,大人最好是交給朱統制,並且給他一個限期,在限期之內克復,允許他的保案,違了限,就揭參他。朱統制既是次帥奏調到川,去年改協成鎮,又以道員奏準改任統制官。新軍的統制官,差不多便是舊制的提督軍門。朱統制受了次帥這樣不次提拔,正好爲大人效力,只要大人吃緊他,爲公爲私,想來朱統制都是不好推諉的。”
  
  “你說他不好推諉,他目前正在藉口推諉哩!”趙爾豐把鬍子抹了抹,帶着滿臉不舒服的神氣,問王道:“吳璧華說要把行李遷進參謀處來。到底是一句話,還真個遷了來?”
  
  王坐得筆直地說道:“吳大人前天就搬進來了。他的公事房就在職道的公事房對面。大人要傳見他嗎?”
  
  “現在還不。我只問你,陸軍調遣條例,他同你商量好了不曾?”
  
  “商量好了。現在步兵六十六標統帶葉荃,正在寧遠府改編防軍,大約還需幾個月才能成事。這一標除外,在成都的,有步兵三標、炮兵一標、工兵一營、輜重一營、憲兵一營。目前已經使用的,是六十五標兩個營,放在新都、新繁一帶,由統帶周駿親自率領。另一個營,正向東路進剿,昨天得到稟報,前鋒已由大面鋪推進到龍泉驛。六十八標全標負責清剿溫江縣、郫縣、崇寧縣、灌縣、崇慶州、彭縣的任務,由統帶王鑄人率領。還由騎兵標撥交了騎兵一隊,以資輔助。因此,陸軍目前可以調動使用的,只有步兵第六十七標、炮兵一標、騎兵兩隊……”
  
  趙爾豐截住王的話,面向衆人說道:“就這樣,陸軍的力量還是比巡防強多了!何以朱子橋老是說他的陸軍不甚可用,其理由安在?”
  
  田徵葵、王幾乎同時說道:“就是因爲軍士們的腦筋不純正……”
  
  趙老四插嘴道:“聽說有不少的維新分子。”
  
  “有沒有亂黨分子?”
  
  “朱子橋說,以前頗不少,清了一些出來正法了。現在清查得緊,還不曾發覺,就只維新分子無法肅清。所以才鬧到士氣不揚,公然贊成爭路風潮,公然聲言不打同志會。”
  
  “那還了得!”趙爾豐怒容滿面地喊叫起來,“這樣的壞軍隊,還可用嗎?”
  
  楊嘉紳看見衆人都不敢開口,他才緩緩說道:“這是一種流言,倒不見得十分可靠。大人帶兵多年,當然明悉軍隊情形,兵丁們見識有限,主要還是在帶兵的軍官。只要軍官可靠,不管兵丁再糟,還是一樣用得的。”
  
  “嗯!彥如的話不錯。”趙爾豐臉色一舒,回頭問王道,“考察過沒有,軍官這方面情形如何?四川人不多吧?”
  
  “四川人不算多,兩位協統、五個標的統帶以及鎮的正參謀,都是客籍。據吳大人考察後說,都還可靠。”
  
  “到底是哪些人,你可知道?”
  
  “知道的。”王登時從靴靿中摸出一隻小小手摺,打開念道,“陸軍第十七鎮統制官朱慶瀾……這不用說了。下面是:第三十三協統領施承志,浙江人。所轄六十五標統帶周駿……該員雖是四川人,但職道可以保其無他。這次特別調其負責北路剿壓,也因信得過該員忠誠無二的緣故。六十六標統帶葉荃,雲南人。……已經稟明過,這標尚未成立,該員正在寧遠府西昌縣,就巡防副右路、副左路改編。三十四協統領陳德麟,湖北人。所轄六十七標統帶孫紹基,浙江人;六十八標統帶王鑄人,湖北人。……調赴西路剿匪的,就是該員。騎兵標統帶蔣隆棻,湖南人;炮兵標統帶陳桄,浙江人;正參謀程潛,湖南人……”
  
  “哦!”趙爾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還好,客籍人不少。各營的管帶呢?”
  
  “四川人多一些。但是督練官、教練官,四川人便少了。督隊官,川客籍參半。”
  
  趙爾豐眼睛兩轉,好像忽然記起了什麼似的,問道:“聽說有個很是飛揚浮躁的四川軍官姓尹的,叫什麼名字?還在你兵備處當會辦嗎?”
  
  “是尹昌衡。現因陸軍小學堂總辦周道剛奉派到北洋蔘觀秋操,尹昌衡便派去陸軍小學堂暫行代理總辦職務。該員少年狂妄,與職道相處一段時間,還未看出有什麼別的劣跡。”
  
  “既這樣,克復新津這件事,準定交與陸軍。並且把留駐省中尚未調用過的隊伍,連憲兵一營在內,全部開出去。”
  
  王道:“叛弁周鴻勳才一營人呀!”
  
  趙爾豐嘆了一聲道:“你莫看輕這一營人。倘若不用獅子搏兔的氣力,你不會收拾得了他的!”
  
  田徵葵道:“既然調了將近三標人去,這指揮的人呢?”
  
  趙老四站了起來道:“當然派朱子橋去指揮了。……我打電話把他叫來。四叔,你老人家當面吩咐他吧。”
  
  “可以。不過先到參謀處把吳璧華叫來,我再同他商量一下。他是軍諮府直接派到我處來當差,不完全算是我的僚屬,不先同他說好,他可以同我調皮的。”
  
  田徵葵道:“剛纔楊運使講的限期,大人也得先斟酌一下。”
  
  趙爾豐眉頭一蹙,臉上皺紋全現出來,看來,似乎頓然老了十歲似的。沉吟着道:“十天該可以了?”
  
  田徵葵搖搖頭道:“大人未免限寬了一點。”
  
  “寬了?只怕朱子橋嫌窄了哩!……唉!這一回事情,每出意外,把我都弄糊塗了!……來喜軒裏那些人,這兩天可安靜了些?……誰去打電話問一問尹惺吾,他叫路廣鍾弄的證據呢?怎麼還不呈來?趁上諭沒有下,我這裏還可上兩個奏摺,把那些人的罪證更坐實一點,豈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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