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六章 舉棋不定

  一
  郝又三急遽地把右手一揚道:“還不只是鬆口哩!老實說吧,趙季和這回硬是來了個‘然而’大轉彎。”
  
  黃瀾生正在噓水煙,隨口問道:“是怎麼樣的一個‘然而’呢?”
  
  王文炳眯起眼睛笑道:“有語病。”
  
  “哎……哎!說錯了!我的意思是問……”
  
  “瀾生先生的意思,我懂。所謂大轉彎,是趙季和放出話來,蒲、羅、顏、鄧四位先生他都可以釋放……”郝又三連忙向黃瀾生做了個手勢,叫他莫動,“但是有條件。據說,條件不符合,他還是不放人的。”
  
  坐在對面的一主一客幾乎齊聲在問:“啥子條件?”
  
  “說起來倒簡單,除了總商會自己提的九家連環鋪保外,還要周紫庭、邵明叔兩位先生親筆寫一張保證書,保證四位先生出來後,不反對他……”
  
  “理所當然!”黃瀾生把頭直點。
  
  “還要保證現在同他打仗的人民,都得聽他招撫,或是由他收編成軍,或是各自散歸鄉里,賣刀買犢。一句話說完,要四川人民從今以後都須服從他,不能再與他爲難。”
  
  王文炳猛地從座椅上站起來,奮激地叫道:“好輕巧的事……”
  
  黃瀾生問道:“這番話是哪個傳出來的?該不又是某某人的擬議之詞吧?”
  
  “決非擬議之詞!是周孝懷特特把葛世伯招呼去,親口叫他出來同大家商量的。”
  
  “也可研究,”黃瀾生沉吟着說道,“衙門裏的人都在說,周大人自從把提法司辭了後,就沒有進過季帥的簽押房,季帥也沒有特別傳見過他。看來,周大人與季帥之間,似乎……”
  
  王文炳插嘴道:“可是省外一直傳說周善培始終是趙爾豐的謀臣策士哩。”
  
  “不,不,不。這完全是道路之言,不足爲憑的。你只看,被端大臣奏參的幾個人,除了我們科的參事饒觀察請了幾天病假,經季帥撫慰一番,依然到差辦事外,他如田夢卿、王寅伯二公,連這點過場都不做一下。獨有周大人,辭呈一上,立地批准。別的不說,光就這一點而言,便可以證明,周大人不但不算是趙季帥的什麼謀臣策士,甚至看得出兩人之間,似還不免有些難言之隱哩……”
  
  黃瀾生忽有所悟地用巴掌把自己額腦一拍道:“唉!我這個人喲!……把自己要說的話,不曉得岔到哪裏去了?”
  
  其他兩人都不由笑了起來。
  
  “對!我想起來了。我要說的是,趙季帥爲人,一向剛愎自用,但凡他認定作對頭的事——自然,我們旁觀者看來,並不對頭,可是他就不知道轉圜。比如蒲、羅幾位先生,既然端大臣業經奏準開釋,並且張貼出告示,連省城都已傳遍。能夠見機的人,早該因風轉舵了。誰也沒有想到,趙季帥才那樣咬住鐵釘不放口。現在說他忽然來了個大轉彎,已屬可疑,何況又三說,是周大人傳的話……”
  
  郝又三沒等他說完,忙道:“但是瀾生先生,你尚未聽見下文哩!”
  
  “有下文?”
  
  “當然!第一,你剛纔所致疑的這些,據葛世伯講來,周孝懷也曾說到。不過他說老趙這個人,表面看來好似剛愎自用,其實並非剛愎,而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誰的話說得好聽,他就聽誰的話。七月十五以前,專聽尹惺吾的話,十五以後,專聽楊彥如的話。至於趙老四、趙老九這兩個渾蛋,更是言聽計從。其所以演變到現在,事情越搞越僵,正因爲沒人肯向他進言。叫他上當的人,當然樂得看他去墜崖;平日不爲他信任的人,這時更無法說話。趙季和已成一個孤家寡人,光靠老四、老九兩個渾蛋,怎麼想得到因利乘便、見機而作呢?”
  
  郝又三剛住口,王文炳便大爲稱讚道:“周善培這番話,真可謂入木三分!我們一向也認爲趙爾豐爲人只是剛愎自用,現經他這樣一解剖,原來趙爾豐纔是一個笨東西!”
  
  黃瀾生搖頭說道:“未免把趙季帥太小視了!我以爲,他能從一個州縣班子爬到總督部堂,總還有他的長處的……不過,我們現在暫置勿論。我想知道的,他現在這個‘然而’大轉彎,既非出自某某人的擬議,到底從何而然?”
  
  “當然由於有人勸告。”
  
  “你不是說,周大人講過,沒人肯說話了嗎?”
  
  “可是,偏就有這種好心人。”
  
  “是哪個?”
  
  “據說是督練公所裏一位姓吳的……”
  
  “哦!可是參謀處總辦吳鍾鎔號璧華的?”
  
  “好像是這個人。”
  
  “那麼,這事便不虛假。”黃瀾生興奮地說道,“你們不曉得,全制臺衙門的幕僚,只有他這個人能夠跟趙季帥唱頂板,打拗卦;因爲他是京城軍諮府直接委派的差事,總督只能調遣他,不能進退他。他平日不大去簽押房,偶爾去一趟,季帥總要留吃一頓點心;並且還一定要禮送到檐階邊。如其真個是他勸告,季帥無有不聽的。”他忽又遲疑了一下,定睛瞅着郝又三道:“你還沒說清楚。周大人找葛寰中去講的這番話,到底是哪個人託他的?我想來,斷乎不是趙季帥本人。”
  
  “當然不是。據說就是這個吳璧華。”
  
  “也可研究。吳大人爲什麼不直接找顏老太爺的那個未館甥尹長子,卻要找周大人傳話?”
  
  王文炳又插嘴道:“用不着再研究了。想來,因爲周善培更與紳界接近些罷了。”
  
  黃瀾生道:“道理也對。那麼,蒲伯英等也算災難滿了!”
  
  “嗯!未必哩,”郝又三搖頭說道,“因爲周紫庭、邵明叔兩先生都不肯寫那張保證書。”
  
  “哦!”
  
  “莫怪兩位先生不寫。本來責任太重。光是擔保蒲先生他們出來後不反對他,據說,可以辦得到。但要他兩位擔保四川人民皈依佛法地聽其招撫,周紫庭先生先就把腦殼擺得像一面撥浪鼓……當然囉,周先生既未參加過同志會,與同志軍的人更無關係……”
  
  王文炳的近視眼在厚玻璃片後眨了幾下,微笑道:“即使與同志軍有關係的人,也不行!”
  
  “自然,還有革命黨,還有同盟會。目前情勢,已經不是光反對趙季和一個人,大家的目的是在排滿革命,是在反正獨立,這點,周紫庭先生也看到了。所以周先生說,趙季和提出這種條件,無異一個人在落水滅頂之時,隨手亂抓,縱然是一苗細草,只要被他抓住,他是至死不放的。我們說不上明哲保身。可是要我們無緣無故與之同溺,那又何必哩!”
  
  黃瀾生嘆了口氣說:“如此說來,伯英他們永無出獄之望了。季帥這個大轉彎,等於是口惠而實不至!”
  
  “那又不然。周先生說,這到底是個轉機,到底看得出趙季和業已搞到走投無路,所以才聽了吳璧華的勸。其所以指名要我們擔保,除了要拖我們下水外,也還有點敷衍面子的意思。事已至此,我們縱然不將就他,他遲早還是會放人的。”
  
  黃瀾生連連點頭道:“周先生做過京官,看道理畢竟比別人高深些。邵明叔如何說呢?這個人的世故也不淺。”
  
  “邵先生認爲放人不放人,現在已不能由趙季和做主。邵先生很是生氣說,以前那麼勸他,他不聽,現在自己出來轉圜——邵先生不相信是由吳璧華的勸告。可見他也明白了,要是現在不趕快做好人,等到端午橋到省,看他又怎麼辦。所以邵先生才用八個字來批評趙季和:其犟如牛,其蠢如豬!”
  
  連說話的人在內,三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聽得見轎廳上的耳門咯吱一響。接着高金山進來說:“王履和王老師來了。”
  
  “請到堂屋裏坐,我跟着就來。”
  
  郝又三起身道:“怎麼?你的少君還沒全愈嗎?”
  
  王文炳也跟着起身道:“我還不知道府上有病人……”
  
  “多承問候,小兒是出疹子,已經出齊,過了關了。明天你在家嗎?我來找你。”又轉向王文炳說道,“如其足下一時不走,希望隨時來舍談談。算來,子才也快回省了……”
  
  二
  婉姑尚不曾走到堂屋門外的屏風跟前,早就尖聲尖氣、活像吹口哨似的高叫起來:“媽媽!——爹爹!——哥哥好了嗎?”
  
  “小聲點!”趕走在她身後的龍幺姑娘——即是婉姑稱呼爲幺孃的周太太——連忙打招呼。其實她的聲音並不比婉姑的小,不過還秀氣。
  
  但是振邦已在左手正房裏喊了起來:“妹妹回來啦!快進來,我還在忌風!”
  
  接着是黃太太的聲音,一面嚴厲地申斥她的兒子:“襪子沒穿,光腳就跳下了牀。”一面在逗罵她的女兒:“慌得來,連安都請不好了……”
  
  龍竹君掀開門簾,朝裏問道:“振邦當真好了嗎?”
  
  黃太太道:“那邊書房裏坐,這裏亂糟糟的……”
  
  曉得她二姐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梳頭,不施脂粉,絕不見生人;房間不收拾得一光二淨,也絕不許人進去。龍竹君只好遠遠地把振邦望了望,問了兩句應該問的話,便同着黃太太,走到對面那間書房來。
  
  黃太太一面叫剛剛提着婉姑小衣包進來、尚未喘過大氣的菊花,拿煙泡茶;一面向她三妹致歉說:“無緣無故把你打攪了幾天。早曉得邦娃子出的是疹子,不惹人,我也不急着把婉姑兒送到你那裏去了。”
  
  “打攪啥子!連肉都割不到,幾天的粗茶淡飯,便把客待承了。”
  
  “嘿,嘿,你這個當姨媽的才客氣喲!錠子大個小女子,黃毛還沒褪盡,便說她是客!這幾天,想把你煩夠啦,宏道沒說閒話吧?”
  
  提到周宏道名字,龍竹君的眼睛裏倏地閃了一下很不尋常的光輝,胭脂抹得特別濃豔的兩頰,也堆上了不可遏制的笑意。很顯然,這個已經結婚了一個月又二十幾天的新娘子,依然在溫馨的生活中,只要一接觸“那個人”的名字,心坎上就會發生一種樂勁的。
  
  黃太太瞟了她一眼,不由抿嘴笑道:“我想到你們只有一張新牀。牀儘管寬大,夾一個小女娃娃在中間,到底不大方便。何況……”
  
  “噯喲!二姐也是喲!”龍幺姑娘啓顏笑着說,“有啥子不方便的地方?”她又拿手巾把嘴一捂,“人家同他早就各睡一頭,各蓋各的鋪蓋了。你不信,你問婉姑兒嘛。”
  
  “對!你們兩個都是正經人,一個是男柳下惠,一個是女柳下惠!”黃太太忽然用指頭輕輕把她幺妹的肚子一點道:“我早就要拷問你這個正經人……從實供來!肚子裏的貨,已經有幾個月了?”
  
  龍竹君坐在藤心紫檀框的美人榻上,兩手捧着臉只是笑。而且有意地把腰肢蜎着,不讓她二姐再看見那微微凸起的肚腹。
  
  “你這個鬼東西,既有膽子做怪事,爲啥又要瞞誑人?既要瞞誑人,爲啥又只瞞我這個當冰媒的?並且開張鴻發這麼久了,還不跟我說實話,你這鬼東西,真膽大!要做怪事,也該事前跟這些有經驗的老姐子討討教呀!萬一周宏道是個壞人,撿了你的頭之後,不要你這個人呢?看你咋個得了……”
  
  黃太太越是聲勢洶洶地罵得紮實,龍竹君越是笑得伸不起腰。
  
  “……還笑哩,真是個傻女子!”
  
  接着,她便挨着她幺妹坐下,一手摟着她那渾圓的腰肢,一手摸着她那發燒的臉蛋,把嘴湊在她耳邊,嘁嘁喳喳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龍幺姑娘有時笑,有時點頭,有時掉頭把她二姐瞅兩眼,也嘁嘁喳喳回答了些不知是什麼話。
  
  何嫂頓着她那雙黃瓜腳,像舂糠似的(這是她的女主人常常罵她的話)走進書房,問黃太太鰒魚罐頭放在什麼地方,說是伙房老張要。當然,在給女主人說話前,按照規矩,向龍家幺姑奶奶先請一個安。黃太太起身道:“罐頭在我後房間立櫃裏頭。等我拿鑰匙去開鎖。不過告訴老張,不忙開,等老爺他們回來後,再開……宏道妹夫能不能先一步來?”
  
  龍竹君把衣裳的高領提了提,笑道:“不曉得。他同黃大哥一道走時,只是叫我帶着婉姑兒坐轎子先來。”
  
  “你就在這裏坐一下。我過去,順便經佑邦娃子吃一道藥。”
  
  “既是好了,還吃藥?”
  
  “嗯!要吃。雖說疹子沒有麻子那樣紮實,善後藥卻不可少。本來,王履和只叫吃兩服,是我主張多吃一服的好。”
  
  黃太太帶着何嫂出去後,龍竹君起身去端茶碗,順眼看見書案上放了一封信,是土紙信封,中間粘的紅紙籤。
  
  龍竹君雖未進過女子學堂,但在哥哥、姐姐教導下,不但能夠念得完《天雨花》《再生緣》《安邦志》《定國志》《鳳凰山》這些大傳子書,甚至後來連二姐夫借給的《新小說》《小說林》《海上繁華夢》都能看,並且還感得到書中趣味。因此,拿起信封,毫不費力地便唸了出來:內要言,郵遞成都省垣皇城壩側西御街第二十七號黃公館,確交黃大老爺臺甫瀾生升啓。本省新津縣楚寄。“哦!是那個楚家小夥子寫的信!”
  
  本來已經把信封放下了。無意間發現封口已拆開,裏面的信箋微微露出一點頭。因就順手把信箋抽出,一共兩張,是普普通通的印有紅格子的八行信箋。信箋上的胡豆大的字,寫得比信封上的字更工楷,簡直像哥哥從前練習寫卷格紙似的,一筆不苟。起頭是開雙行寫道:“表叔表嬸兩位大人尊前賜覽。敬稟者……”
  
  原來並不似大姐夫他們所寫的那種只講對仗不知說些什麼,老是前四字後六字的尺牘體裁的信,而是像哥哥時常寫回來的家書一樣,用的完全是口頭話,就是當前所謂的白話——比傳子書還容易瞭解的白話。因此把兩張信箋看完,她已懂得信上說的什麼。
  
  其實信上並沒說什麼,只是告訴表叔表嬸,他已經在某一天送嫁了姐姐之後,娶了親了。接着就說父母都叫他特別給表叔表嬸道謝,多謝兩位尊長的厚賜。接着就說他心心念念都想奔回成都省來,趕習功課,以便完成畢業考試。他的宗旨是,學業爲重,室家爲輕。所以他只管在新津娶親,其實他的一顆心,仍然留在省城,並沒有帶回家去。若不是父母嚴命,他本打算娶親的第二天,便趕回省城來的。就由於父母的嚴命和親戚家門等的糾纏,他已無行動自由,似乎非滿假之後,他很難於回省。因此,他才這樣說:“不知者,以爲侄新婚之中,是何等歡喜。知之者,必定明白侄自離省,便愁上眉梢,娶親之後,反而增加了侄之苦痛。”這幾句話的字寫得格外大,非常觸眼。
  
  龍幺姑娘一面摺疊信箋,一面微笑擺頭。
  
  黃太太從後間落地幛外走進來,看見她正將信箋插回到信封內,便笑道:“那是楚子才寫的信,上午才接到的。你看過了?寫得還清楚,並沒拋文架武的,是不是?”
  
  “他是回家去結婚的?”
  
  “嗯!”
  
  “咋會說離開省城,就愁上眉梢?又說,結了婚後,還更苦痛起來?”
  
  “唉!你不曉得!子才這門親事,是他孃老子主張的,他本人並不願意。要不是我苦口相勸,他定會同他老子鬧翻哩!”
  
  龍竹君仍然擺頭微笑說:“已經結了婚,還說不喜歡,還說苦痛,我纔不信。”
  
  “你自然不信。因爲你同宏道是美滿姻緣。況且結婚之前,便見了面,便有往來,”黃太太更把嘴角一翹,做出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接着說,“便先行交易了,哈哈!”
  
  龍竹君眉骨一撐道:“又來了,硬是喲……老實告訴你說吧,二姐,我同他做那件事時,我心裏並不願意,一多半是他勾引,一小半是他逼迫。硬是在結婚之後,我才定了心。要說我們婚姻怎樣美滿,也不見得。不過覺得結婚是樁大事,從此以後,我是他的人,我有了依靠罷了。所以雖找不到像傳子書、小說書上講說的那種快活味道,但也想不出像楚家小夥子說的那種煩惱情形。憑我看來,結婚總之是喜事。楚家小夥子說的,絕不是啥子真心話。你看,他把後來那幾句的字還寫得格外大,我覺得是故意做作,居心要騙你的!”
  
  黃太太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沉吟了一下,但又打了個哈哈道:“你個鬼女子,才嫁了人,就學得這樣壞!楚子才爲了啥子要騙我?我同他討老婆這件事有啥子相干?……呃!你看清楚,他這封信並非跟我一個人寫的,還有我家老爺。說他居心騙人那受騙的是黃瀾生,並非我龍家二姑奶奶……”
  
  三
  桌上一瓷盤由客人周宏道建議,用洋芥末、芝麻醬拌和的鰒魚片,主人(當然指的是男主人)不但不停筷子地撿,還不住口地旋吃旋稱讚說:“好極了!好極了!比起吃清湯鰒魚,算是‘更上一層樓’!吃了許久的日本罐頭鰒魚,以爲在原湯里加點小白菜,就別緻了。不圖還有這種更好做法!嘿,嘿,想不到我們宏道襟弟,也是一個講究口腹之徒啊!”
  
  坐在對面的周太太不由捂着口(爲了掩飾笑起來嘴脣奓得過大的毛病,由於媽媽的指教,自幼便學會了這種用小手巾捂嘴的動作)笑道:“多承二姐夫誇獎!人家就只不曉得啥子叫辣子雞丁?啥子叫宮保雞丁?”
  
  全桌人都大笑起來。
  
  周宏道紅着臉皮笑道:“幺妹子真可惡,隨處都在抽我的底火!”
  
  黃瀾生搖着筷子,大大喝了一口允豐正仿紹酒,咳嗽了兩聲道:“不能分辨這兩種菜的,多哩!倒不怪宏道老弟一人。我說,有許多人還不知道宮保雞丁的出處哩。”
  
  他太太立即說道:“我們就不曉得!可是對不住!我們不特分辨得出這兩樣菜,我們還會做哩!”
  
  “像你們龍家姊妹的,能有幾人呢?”黃瀾生不敢與他太太交鋒,等衆人住了笑,連忙換個話頭說道,“宏道,今天這個岔子,真是出得稀奇。恐怕諸葛亮的神機妙算,也斷乎算不到此啊!”
  
  周宏道正把最後一片鰒魚撿在嘴裏。遂咀嚼着說道:“本來在情理之中的一件小事,說清楚了,儘可釋疑的。我卻不解趙季和何以何此膽怯,竟把螞蟻看成了大象?”
  
  “也可以說,遭蛇咬一口,見繩子都害怕了。”
  
  “這叫作神經過敏!”
  
  黃瀾生又喝了一口酒,把嘴皮抹了抹道:“然而不是季帥的本意。蒲祖庚不是說過是老四、老九兩個糊塗蟲強迫老頭子乾的?”
  
  周宏道把他那帶醉的單眼皮眼睛眨着說道:“唔!即令如此,然而從法律的場合來說,責任還是在趙爾豐!”
  
  黃太太問道:“你們說些啥?沒頭沒腦的!”
  
  “就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難道我沒告訴你嗎?”
  
  “你還有時間跟我說話!一進門就是兒啦女囉,鬧不熨帖。尤其是女,活像別離了一年半載似的,把個鬧山鵲喊得連真的鬧山鵲都會嚇飛……”
  
  “我沒嚇飛!”是婉姑的哨子般的聲音,“就只爹爹的短鬍子,把人家的臉墩兒錐得飛疼!”
  
  衆人循聲望去,兩個娃娃都站在倒座廳通臥房後半間的門邊,婉姑半邊身在湘妃色夾布門簾之外,振邦只露出頭髮蓬亂的腦殼。兩個娃娃都笑嘻了。
  
  黃太太一聲斷喝:“邦娃子在造死呀,站在過道風頭上!”
  
  兩個娃娃好似受驚的耗子,一下便飛跑回臥房,只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和滴滴橐橐的跑步聲。
  
  大家笑了一陣。黃太太才接着打斷的話緒,向她老爺說道:“講嘛!是咋個的?”
  
  原來由總督衙門督練公所參謀處總辦吳鍾鎔和周善培二人的牽線,官紳雙方商量妥當,不再要商會的連環鋪保,只需高等學堂總理周鳳翔、川漢鐵路總公司總理曾培作爲紳商學各界代表,親到五福堂,當面保證:從七月十五日被拘在來喜軒中的四川諮議局正議長蒲殿俊、諮議局副議長四川保路同志會會長羅綸、川漢鐵路四川股東臨時大會會長顏楷、諮議局《蜀報》編輯鄧孝可等,恩釋出外後,絕對與官方合作,敉平川亂,以靖地方而安黎庶。
  
  紳班法政學堂監督邵從恩雖然一度拒絕不肯寫保證書,但也答應陪同周鳳翔、曾培到五福堂去做個旁證。聽說,願意去做旁證的,還有四川總商會總理廖治,前任協理、現在只充任商董的樊起洪。聽說,前前後後釋放出來不許出省的幾個首要,比如諮議局議員川漢鐵路四川股東臨時大會副會長張瀾、前任電報局總辦胡嶸、鐵道學堂監督王銘新、諮議局議員江敘倫、葉茂林、成都府學教授蒙裁成、川漢鐵路總公司董事局正主任彭棻等,也表示願到五福堂去一趟。只有那個挺身自首硬說《川人自保商榷書》是他做的,想減輕羅綸等人罪過卻被林小胖子醜詆爲抓屎糊臉的閻一士,雖也從巡警道衙門釋出,雖也可以算在首要之列,到底由於只是一個未畢業的高等學堂學生,沒資格同這些大官大紳周旋於几席之間,所以去五福堂的一夥人中沒聽說有他。
  
  雖然去五福堂的人無文獻可證,是否這些人都去了?或者除這些人外,還有沒有別一些有名紳士?如被稱爲“天下翰林皆後輩,蜀中名士半門生”的伍崧生老學士,他這個人自從反對鐵路國有,頭一批到制臺衙門向護理總督印信的王人文請願起,每次大會他都出過席,每次請願他都帶過頭,每次通電乃至與趙爾豐文戰時候,他都領過銜的。但這次去五福堂的名單中,便沒把他列上。什麼緣故無從考察,只好闕疑了。
  
  一言蔽之,五福堂的會開得熱鬧,紳方有若干人,官方也有若干人;也有了結果,紳方代表極其恭敬而又極其得體地說了一番好聽的話,趙爾豐也一改舊日的那種懍然不可親近的面目,擺出一種極其和藹、極其誠愨的模樣,允許在明天決然禮請蒲先生、羅先生、鄧先生和他的世侄顏翰林出署。而且爲了表明決心,還立刻吩咐衛隊長諢名草上飛的張麻子,把駐紮在來喜軒四周、以資保護的衛兵撤去;煩周鳳翔、曾培二位代表親去來喜軒察看察看,諸位先生是否在受優待。
  
  消息一傳出,各家家屬、各家親友,其歡喜情形,簡直描寫不盡。這裏只舉顏楷一家作個代表好了。
  
  顏緝祜號伯勤,是一個老宦,在河南做知縣時,便與曾經做到四川總督的錫良和現在這個趙爾豐,稱爲同寅;自從由廣西告老回川,只管不問世事,論資歷卻夠老了。何況兒子是少年翰林,女婿是少年軍官。人家恭維他福氣好,他謙遜說:“是祖宗的陰騭所致!”論人情世故,他也夠深了。沒有熟讀過《宋元學案》,自以爲身心性命之學不讓古人;尤其講到動心忍性這些名堂,他的確有一手。譬如當他兒子顏楷,於七月十五日被總督的武巡捕,用強力禮請去制臺衙門,一去不返;接着殺人消息傳來,一家人都嚇哭了。他偏能夠瞑目獨坐,默唸《太上感應篇》,不錯一字。直到黃昏以後,制臺衙門派員來取被褥衣服,報道翰林無恙,僅僅優待在來喜軒中,暫時不得歸省。一家人轉悲爲喜。而他乃能夠瞑目獨坐,不聞不問,只是不再默唸《太上感應篇》罷了。這樣一個人,誰也想不到,有人來報說,他那拘留了兩個月又九天的翰林兒子,在明天下午,可以被釋回家了。他竟不能夠再去瞑目獨坐,而是樂得張開大口,闔不攏來。還不住地抹着眼淚道:“唉!也有今天……唉!也有今天……”並且不再去默唸《太上感應篇》,而是叫媳婦張氏,紅通通地點上幾對大蜡燭。他穿上品級袍褂靴帽,全家男女也都按品級穿上禮服。由他率領着,向天神、地祗、歷代祖宗位前,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首,以答謝天神、地祗、歷代祖宗的暗中保佑!
  
  這把戲剛做完,道喜的親戚朋友已經接踵而至。兩進房屋的一所大公館,到處都見笑臉,到處都聞歡聲。
  
  張親家從女兒手上接過玉石嘴的長葉子菸杆,一面噴着刺鼻青煙,一面向顏老太爺說道:“親家,雍耆明天出來,你安排怎樣去接他?”
  
  顏老太爺拈着花白鬚尖說道:“沒有什麼安排。只是叫家人把空轎押去,把袍褂帶去,好讓他衣冠齊楚回來,跟天地祖宗叩頭,向北闕遙謝皇恩。”
  
  “還要謝恩?”
  
  “要的。因爲不是皇上施恩降諭,趙季和何所據而放人?”
  
  “外間不是盛傳攝政王已帶起宣統皇帝逃回東三省老家去了?”
  
  “或許是謠言。目前到處鬧獨立,人心惶惶,什麼謠言都有!”
  
  “這個且不管它。我說,雍耆這兩個多月,雖說坐的不是牢獄,但制臺衙門的來喜軒,到底也算是一所班房。住了那麼多天,縱然不遇惡煞,卻也難免晦氣。他出來時候,還是應該依照歷來的風俗,跟他衝一下喜的爲是。親家,你說對不對?”
  
  “如何沖喜呢?這個風俗,我倒不知道。嘿,嘿,親家,莫要見怪!因爲舍下歷代清德,從未同人打過官司,也從沒有子弟遭過橫逆;當然囉!我在省外做了這些年的官,也只是坐堂問案,給百姓們理訴訟,自己沒進過牢獄,坐過班房,更沒有這種閱歷。到底如何沖喜法?委實要請親家見教!”
  
  張親家咂着葉子菸,沉思了一下,方道:“這樣罷,我們多去一些人接他。你府上人手少,等我出頭,多多邀約幾家親朋好友,街坊地鄰都該邀齊。一則把事情打響,二則也關府上的體面。雍耆的藍呢四人轎上,應該掛兩道紅彩……紅彩和火爆……對!火爆一定要。一則報喜,二則驅邪,本應拿到制臺衙門大堂上去放纔對……自然,自然,那是不方便的,恐防趙制臺也不準。我們只好等他轎子出到轅門時,再放……自然,自然,火爆也不多放,在轅門外,兩串千子響是必要的。然後,出街口再放兩串,等到轎子走進你們這條街口,再放兩串。最好,就從街口一直放到府上大廳……紅彩和火爆,都應該由我們親友、街坊、地鄰打夥送……不行,不行,不能要你親家花一個錢。設若你親家一定要回情,那便待到雍耆賢婿敬祖謝恩之後,跟大家作個揖,道勞道謝,再留衆人吃盞清茶,吃些甜點心,也就夠之極矣!”
  
  顏老太爺表示完全同意。張親家立即着手安排。所以到次日下午三點鐘前後,光是顏府的親朋好友、街坊地鄰、人夫轎馬,擁擠在制臺衙門頭門外,便有一大堆,數一數,足在百人以上。加上其他三家的人夫轎馬、親朋好友,以及一班聞風而至,只是爲了湊熱鬧、看稀奇的閒人,這人堆便越來越大。人一多了,不免就有嘈雜。而且這時守在衙門內外的巡防兵,也比七月十五那天馴善多了,任憑嘈雜聲氣多大,多高,他們老是笑嘻嘻地看着,並不打算干涉。
  
  誰也沒料到,就由於頭門外聚集了這麼多人,遠遠看去,頗有點像七月十五人衆剛來請願時候光景。張麻子親自跑到大堂上瞧了眼,回頭就去稟報給九少大人。九少大人趕緊找到哥哥四少大人商量。然後,一齊來到老頭子跟前,張牙舞爪地說:“聚集那麼多人,怎能查考得清都是各首要(只管趙爾豐本人已經改了口,只管在頭一兩天已飭令兼署巡警道於宗潼派出許多警察,把滿街張貼的那些有刺人字句的告示全撕了、洗了,但是兩個少大人卻一直未變宗旨,大有“天不變,道亦不變”之勢)的家屬?萬一把首要放了,這班匪徒無所顧忌,竟自撲進衙門來,咱們衙門裏只有這兩營人,如何抵擋得住?我們看,這四名首要,還是不要放的好。”
  
  趙爾豐頹然坐在太師椅上,默不作聲,只是舉着一雙憂深愁重的眼睛,把兩個寶貝望着。
  
  趙老九叫道:“爸!我說,吳鍾鎔的話恐怕有些不對頭!在目前來放人,豈不有意叫咱們認輸嗎?”
  
  他的爸搖着頭——頭髮更其花白的頭,長嘆了一聲道:“已經輸到底了,不認輸又如何呢?”看見兩個寶貝嘴巴一動,他忙舉手揮了揮道:“聽我說!目前形勢咄咄逼人,即使吳璧華不來勸我,這四個人還是要放的。我現在倒要多謝吳璧華提醒了我。今天放人已經嫌晚了點,你們還要阻我。不是要我一誤再誤,誤到噬臍莫及而後已嗎?”
  
  老四馬起臉道:“萬不想你老人家反而抱怨起我們來了……”
  
  老九搶過話頭道:“爸!你莫灰心,有我哥兒倆在你身邊,又有田夢卿和王寅伯,總會把這局面扭轉過來。只須設法把端四爺頂住,不讓他來省——我想,餘大鴻已啓程去川東,過資州時,定可把話傳到的,省城保管無虞。現在,話回過來說,這四名首要縱使非放不可,但今天下午也斷不可放!爸!你老人家應當再聽我們一回勸啊!”
  
  “何以今天斷不可放?倒要聽聽你的理由。”
  
  “因爲衙門外聚集那麼多人——據說不下好幾百人,就不說別有圖謀,也情同要挾,和七月十五日相似了。若在這時放人,咱們不惟示弱,也太丟面子。過了今天放,一則壓一壓這班東西的氣焰,再則也表示一下,放不放人,仍然要由你老人家做主,你老人家的權柄並沒有下移呀!”
  
  因此,來喜軒中的羈囚,本來把鋪蓋卷都打好了,忽然張麻子來說:“衙門外閒雜人等聚集了不少。大帥深恐大人老爺們出去受驚,只好懇留大人老爺們多住一天。待外面秩序完全安定了,再禮送大人老爺們回府。”
  
  但是內宅門外的人並不詳知這些根由,只說是趙爾豐無端變了卦,懷疑其中定又發生了什麼文章。
  
  四
  黃太太問她的老爺:“你們咋個曉得這麼清楚?莫非你們跑進內宅門去過不成?”
  
  黃瀾生一面泡湯扒飯,一面用筷子比畫着笑道:“噢!進制臺的內宅門去,談何容易!現在連那位寶貝太尊路廣鍾都得不到這種優待,像我區區一個州縣班子的小幕僚,哪裏會有這種資格?”
  
  龍竹君插嘴說道:“啊喲!黃大哥說得那麼深沉!一個制臺嘛,他總沒有皇帝大。現在皇帝還着人吆跑了。皇宮內院想必變得跟你們隔牆的菜園子門一樣,啥子人都可以隨便進出的了。一道制臺的內宅門,那算啥子喲!”
  
  周宏道眯眼瞧着他的這位新娘子,還不住地點頭。
  
  黃瀾生哈哈大笑道:“幺妹以前是最沉靜的一個人,想不到經我們這位宏道襟弟個多月的磋磨,一下便伶牙俐齒起來。宏道襟弟真不愧是個教育大家……”
  
  不等他的話說完,他的太太已經哼哼地冷笑了兩聲道:“倒是喲!我們龍家女子,出嫁前,都是笨嘴笨舌的,只會啖飯。出嫁後,得虧你們先生老爺們的教誨,才學會了說話。不過我們還是說得不好,往往一開口就得罪了人。有些時候,把人得罪了還不覺得。說起來,自然由於我們生得蠢,可是一半也怪先生老爺們太瘟,常言說得好:師高弟子強嘛……”
  
  她幺妹連忙接口道:“我們周先生就說過,中國女子教育沒有日本好,日本女子程度硬要高些。”
  
  “……那還消說!我們親眼看見的。你們結婚那天,那個日本婆子張細小露多能幹!多會說!所以葛大哥才指名要她出來代表我們中國女界致詞。可惜人家才行結婚禮,曉得人家有沒有生育?她就咋個經佑幼兒呀,咋個教育幼兒呀,說了一長篇打屁不粘大胯的話……啊呀呀,這程度才高哩……”
  
  周宏道窘得連耳根都紅了,只是尷尬地念着:“幺妹子!幺妹子!”
  
  黃瀾生泰然笑道:“久矣夫,不曾聽見太太的高論了!”
  
  已經擦黑了。高金山突然出現在通往堂屋的門限邊,假咳了一聲。
  
  “什麼事?”黃瀾生立即正顏厲色地問。
  
  “督院上的蒲老爺來了。”
  
  “有什麼要緊事嗎?”
  
  “沒有。說是順路過來拜會一下,歇一歇腳。”
  
  “是生客,請到大花廳升炕!把洋燈點燃拿去!泡茶!”
  
  倒座廳裏飯已吃完,主客相讓着仍舊到書房裏起居。書房裏的菜油燈盞已點亮了。
  
  周宏道用自己帶的竹牙籤一面剔牙縫,一面說道:“就是這位武巡捕蒲祖庚向我們講的。他說:‘今天不放人了,沒有熱鬧可看,二位請回府吧。’當時,全幕僚處恐只有我們先曉得……呸!呸!呸!我們從督練公所出來……呸!……看見轅門內還聚集着一堆人沒散……咳!人夫轎馬的確不少,還有兩擡盒的火爆……咳呸!大約大堂裏頭的話尚沒有傳出。”
  
  黃太太從菊花捧來的滷漆茶盤裏,把末一杯熱茶取到手上,問道:“這個武巡捕,咋又曉得那麼詳細?”
  
  “據說,四少大人吩咐他打電話給周孝懷,他又在內宅門進出,當然清楚。”
  
  龍竹君道:“黃大哥剛纔說得內宅門那麼森嚴,咋個一個武巡捕又能夠進出?”
  
  她二姐道:“你不曉得,武巡捕雖說是個武官,可是身份並不高,跟在制臺身邊傳話跑腿,和跟班差不多的。”
  
  接着,話頭又搭在顏楷的岳父張親家搞的這種沖喜的故事上。三個人都批評他實在做得過分了一些,無怪趙老九等人不高興。
  
  黃太太總結一句說:“這叫作歡喜老鴰打破蛋!”
  
  半小時後,黃瀾生送走了蒲祖庚進來。
  
  黃太太迎着問道:“這個人打哪裏來?平日並無來往,怎說要進來歇腳?”
  
  黃瀾生笑道:“歇腳是藉口話,真意是在誇耀他今天一樁很不尋常的遭遇。當然聯絡情感,燒燒冷竈,也是有之的。”
  
  “他從制臺衙門來的嗎?”
  
  “不!他是進滿城給將軍送信去的。據說,是趙季和一封親筆信,很重要,特別派到他。現在回督院去,順路拜會一下。不過從他口中聽來,天下大事委實有些不妙……”
  
  原來蒲祖庚當送信專使,這次已是第三次。前兩次,都是在差官房裏吃一杯便茶,等差官把批了字的回片交下,便算差事辦竣。獨今天不同了。差官捧信上去後,不久就滿面是笑地跑下來說,將軍在花園船房裏要面見他。他非常驚異地跟差官走進花園。嚯!真是名符其實的一所好花園:有假山,有池塘,有高臺,有圓亭;樹木又多又古老。他記得一株古老玉蘭樹,從三堂旁邊伸來,越過兩重屋脊,彎曲盤結在船房檐口。根幹有好粗?不知道。光看樹梢頭的丫枝,就比他膀膊還大。他早聽說將軍衙門裏的古木很多,有一些是清朝初年的,有一些更古,不知古到什麼年代,眼面前這株玉蘭,想來便有好幾百年!
  
  船房很陳舊,不惟金漆業已剝落,欄杆和嵌了玻璃的雕花窗櫺,都有了殘缺。不過從四周看來,卻頗雅緻,比起藩臺衙門花園裏的船房,不知好到哪裏去了!(制臺衙門的花園原也不錯,因爲開辦新政,就割出來修建了許多房舍,幕僚處就是其中之一。到蒲祖庚當差時候,已經有名無實了,所以他才未拿制臺衙門的花園來作比擬。)
  
  將軍玉昆年齡並不大,看來不到五十歲。可是又黃又瘦,兩撇八字須垂在下巴兩邊,和閏六月到制臺衙門來回拜大帥時那種肥頭胖耳、白淨無須的模樣,簡直是兩個人。不過神氣還安詳,舉止還從容,不像大帥有時是火神菩薩,有時是喪門弔客,總之使人望而生畏,那就有所不同了。
  
  當他跪一隻腿打千子時,將軍居然站起來,打拱笑道:“免了吧!免了吧!”並且要他坐在對面那張鋪有紅嗶嘰墊子的交椅上,說:“坐了好說話。”
  
  一個比芝麻差不多遠的小官,居然同頭品大官平起平坐起來。何況這位頭品大官,還是最爲講究尊卑禮節的旗下人,在平常日子,錯了一步,都得挨訓、撤差,甚至摘去翎頂,在轅門罰跪。然而今天竟自拉平了,彷彿這顆芝麻頓然變得跟西瓜一樣。“這是啷個搞起的?”這個大邑縣人、武舉出身、官階爬到守備的蒲祖庚,幾乎糊塗得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了。
  
  當然,開始蒲祖庚還是不敢就座。嚲着兩隻袖管,連連稱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經不住將軍再三邀請,似乎不就座,大有對不住人之勢。而後他纔再打一個千謝座,而後他才挺起腰板,只拿屁股尖挨着那交椅的邊。(這坐法,是他在制臺花廳上,伺候大帥傳見那些府廳州縣班子人員時,看熟了,學會了的。)
  
  不僅讓了座,而且還送了茶(硬是旋泡的蓋碗茶,並非便茶);而且還一定不讓他再稱呼大人、小的,說:“朝廷早有諭旨,在官廳中,只可以官職相稱;在私下裏,爾汝相稱。什麼大人、小的這些陳腐稱謂,理應廢止勿用。何況目前又將步入平等時代,官職有高低,人則無大小。”說到這裏,將軍更詼諧地笑道:“以漢仗言,像你這樣的大個兒,才配稱大人,我比你瘦小,我才應該稱小人哩,你說對不對?哈哈……哈哈……”
  
  將軍儘管這樣灑脫,這樣親熱,幾乎像對待一個換了庚帖的老朋友似的在同他周旋。但蒲祖庚仍然不敢放肆。半個鐘頭之久,那種危坐的姿態絲毫沒有懈意;還一直眼觀鼻,鼻觀心,任憑將軍說什麼,他總是“喳!……喳!……”地答應着。由於他矜持過了頭,反而沒把將軍說的話聽清楚。及至告辭出到差官房,那個差官頭兒絞了一把熱水葛巾遞給他揩臉上的汗,同時笑着說:“玉帥託你老哥的事情,可別忘了呀!”他才恍恍惚惚覺得玉昆將軍確曾講過一些什麼滿人漢人原本都是黃帝子孫,完全是一家弟兄,爲什麼要你踢我一腳,我揍你一拳呢?又說什麼外面那些傳說,都是匪人捏造的謠言,居心挑撥;他已經三令五申,不准他部下的旗兵擅出營門一步;甚至連二五八的操期都取消了。將軍似乎叫他把這些話多多講跟人聽。後來說到來喜軒裏那幾位先生快出來時,將軍確曾慨嘆了一番說,早應該禮請人家回家的。因而囑咐蒲祖庚代他問候蒲先生、羅先生、鄧先生,尤其是顏翰林。並且說:“我本來要親去給他們道喜的。因爲有些不便,也不好專派我這裏人去,恰巧有你這個人來了……”
  
  黃瀾生接着向大家說道:“照玉將軍這種紓尊降貴、極力拉攏的舉動看來,革命黨打到京城,攝政王逃回老家,並不全是謠言。說不定清朝江山,硬是要被革命黨奪去。革命黨頭子孫文,難道真要位登九五,戴幾天平天冠嗎?”
  
  周宏道搖頭道:“孫逸仙不會做皇帝的……”
  
  他太太一口接過說:“我也是這個意思。起先我就跟二姐擺談過。二姐,該是哈?”
  
  黃太太點頭道:“是的,幺妹說過。”
  
  黃瀾生、周宏道都詫異地問是怎麼說的。
  
  “幺妹她說,這個孫什麼人,因爲他不姓朱嘛!”
  
  周宏道呵呵笑道:“幺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她以爲清朝江山,得自明朝崇禎皇帝,明朝皇帝姓朱。現在清朝垮了臺,它的江山該由明朝後人來坐,別的人就不行。可是這樣的?是這樣,我就要說……幺妹子不要生氣呀!……我要說,我給你買的那本《中國歷史教科書》,畢竟應該翻一翻。雖然不及什麼彈詞、不及什麼小說好看,但是卻可增長一些學識,免得……”
  
  龍竹君早已噘起厚嘴脣說道:“你挖苦我沒有學識嗎?告訴你,我並不曉得明朝皇帝到底姓豬哩姓狗,我只是聽見孫大哥同媽媽說過……這話早囉,是宣統即位那個時候吧,孫大哥向媽媽說:‘丈母,你老人家該記得?清朝才得天下時候,是一個攝政王、一個皇太后帶一個娃娃皇帝,現在又是一個攝政王、一個皇太后帶一個娃娃皇帝。照循環道理講來,清朝氣數恐怕要走完啦!’媽媽拍起巴掌說:‘巴不得它的氣數快點完。可憐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好慘喲!你留心打聽一下,看看造反的人裏頭有沒有姓朱的,若是姓朱的出來了,那就好囉!’這番話大家都忘記了。今天同二姐擺到這上頭,我才忽然想起。孫大哥的話既已十驗八九,那麼,到金鑾寶殿上去登基的人,咋個不是姓朱的人呢?我的話該沒錯吧?紅不說白不說就教訓人……”
  
  周宏道連忙說道:“原來如此!的確是我的不對,沒有先請教幺妹子何所據而云然……”
  
  黃瀾生只顧點頭磕腦嘆說:“我也和孫雅堂議論過這種巧合。當時只覺奇怪。誰也沒料到,不過三年光景,江山果然易主!可見改朝換代,天意是早定了的。”他頓了頓,又向周宏道問道:“你老弟說孫文不做皇帝,卻是什麼意思?難道真如丈母所說,要找個姓朱的來恢復明朝的統緒不成?”
  
  “非也!非也!我說孫逸仙不做皇帝,因爲他要廢除專制政體,實行共和政體。孫逸仙曾經宣言過,革命之後,要建立一個民國,實行像法蘭西那樣的共和,立法、行政、司法三權鼎立,成立上下議院,由議院選舉一個人出來當伯理璽天德……”
  
  黃太太搶着問道:“當啥子?百里奚?……怎會搞出一個古人名字來了!”
  
  她老爺笑道:“你聽差了,是伯理璽天德五個字音。我記得幾種新書上都提到過這名字,翻成中國字的意思是大統領。”
  
  周宏道說道:“是大總統,不是大統領。”
  
  龍竹君把一隻新的金殼懷錶摸出來看了看,說道:“時候晏了,改天再來講這些改朝換代的事,好不好?”
  
  黃太太遂也高聲問道:“轎子喊來了沒有?”
  
  高金山、何嫂都在窗外應聲說,早已喊到,連燈籠裏的蠟燭都點好了。
  
  臨到要走時候,周宏道重又拜託黃瀾生,一定代他找兩聽日本鰒魚。
  
  “我明天就去託鄧乾元。我也還要買幾聽。這種珍品,一定到得不多,不趁早買幾聽,以後便難買到了。”
  
  黃太太道:“怪囉說是路途不通,連柴炭都運不來,咋個這種海味,又能運來呢?”
  
  周宏道說:“從上海到宜昌,是外國輪船。從宜昌到重慶,現在也有輪船。從重慶來省城,有大幫麻鄉約。當然,只要能夠在上海買到的東西,都能運來!”
  
  黃太太道:“輪船,我曉得沒人敢擋。但是這個麻鄉約呢?一個麻子鄉約,便有恁大本事,連同志大王都不擋他?”
  
  “二姐,不是麻子鄉約,是多少年前,一個姓麻的鄉約。他起初幫人順帶點東西。後來就組織起號頭,專門代人運這運那。因而便成爲全省信幫,又叫作大幫。從此以後,它有自己的運力,又有通袍哥大爺的夫頭,隨你再煩地方,它都保險通得過。我回來的時候,有幾箱子洋書,自己不愛帶,我就找到麻鄉約。只是打了個招呼說,我到省城便要用的,請他們早點發放。果然,我到省的第四天,麻鄉約便把我的書箱挑到。我後來一打聽,才曉得麻鄉約神通廣大,只要是他號上的挑槓,就是火焰山也過得去。像這種海味罐頭,何消說;再貴重的東西,他也會平平安安跟你運到的!”
  
  黃太太不由長嘆一聲道:“我看,等不到幾天,我們的柴米油鹽,都要請麻鄉約來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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