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七章 變

  一
  一條不到二尺寬的泥路,下雨時候,被笨重的水牛蹄子踩出許多又深又大的蹄印。隨後又被秋天太陽曬了幾天,泥巴乾透了,蹄印牢牢嵌在路面上,把一條泥路弄得坎坷不平。從成都到溫江縣的道路是這樣,從溫江縣到崇慶州的道路又何嘗不是這樣?
  
  說起來,在一坦平的川西壩子上,道路原本可以開得寬寬的,並像繩子一樣拉得筆伸。誰想得到道路既是那樣窄,這彎環曲折夾在壠畝中間,從高處看去,硬似盤了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說似蛇也有問題,蛇只管蜿蜒,畢竟有規則,向左是幾曲,向右也是幾曲,而且曲折度也不太大;哪像現在說到的這條路,本來朝西去的,但彎來彎去,有時向北一個大彎,可以彎回來一二百步,再朝西彎轉去?
  
  學過歷史的人說,古時候西蜀的道路,也是挺寬、挺平、挺直的,因爲要走兵車,要走驛站上的旅行車,不能不把道路修造得像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後可以行駛汽車的公路一樣。證據是,除了書本上的記載,成都北門外尚有一處古蹟就叫作駟馬橋哩。
  
  不管古蹟的真實性有多大,四川的道路到底還是在古時候就變得不好走了。因爲魏蜀吳三國分立,蜀漢丞相諸葛亮六次伐魏,都因軍糧運輸困難,不能不斂兵而退。軍糧運輸的困難,當然由於道路崎嶇,不能使用幾頭牛、幾頭馬拉的大車作爲運輸工具的緣故。只管諸葛亮發明木牛流馬,比起肩挑揹負進了一步,想來還是不很頂事的吧?我們川西壩的人到底感謝諸葛亮先生,他的遺制木牛至今尚在爲我們服務,不過改了一個名字叫嘰咕車。
  
  就在這條道路上,有五百多人拉成一條單行列的長線,在向西進行。
  
  這條單行列的線,一眼分明,是兩種人組成。第一種人數目最大,足有四百二三十人,全是穿草鞋,戴草帽,小腿上打着藍布裹纏,大腳藍布褲管拽在腿彎上面的挑夫。每個人的肩上,都壓着一根挑子。挑子一定不太重。其中幾十人,年紀都在五十上下,閃着扁擔,走得並不怎麼吃力。除了零頭挑子看得出是一些簡單行李與炊爨傢什外,整整四百挑,全是不很大的長方形白木匣。白木匣上都刷有黑字,烙有火印,標明四川機器局製造的九子槍用的子彈。每匣五百顆,每人挑兩匣,四百挑是八百匣,共計子彈四十萬顆,在這個時代說起來,真是一筆大數!
  
  第二種人是夾雜在挑夫中間走着的陸軍第十七鎮第三十四協第六十七標第一營第二隊全隊官兵,一共是一百三十五人。全穿着草黃色咔嘰布軍裝,九子槍扛在肩頭,甩手甩腳地走得很隨便。
  
  在這條線的末尾,是兩個騎馬的人。後面一個是本隊隊官周啓檢,前頭一個是六十八標督隊官、特別調來帶隊的大個子陳錦江。
  
  今年有閏六月,所以現在八月初,等於不閏年的九月初,天氣是涼定了。雖然上午的太陽時不時地從雲隙中射下來,那些扛着槍桿、踏着便步的全武裝官兵,卻一點熱意都不感覺。倒是那些挑夫,大概由於在溫江縣把早飯吃得過飽,熱茶也灌多了些,擔子並不太重,又才走了五里多路,好些小夥子還是出了汗。
  
  越接近崇慶州地界,冬水田越多。今年雨水充足,到處的冬水田都已灌得滿咚咚的。這一帶的冬水田也和灌縣地方相似,很多田埂上都種有樹。有一把多粗的四川特有的榿木,有飯碗粗再幾年便可成材的杉木。這兩種樹都不大長橫枝,葉子又稀又細,不大遮蔭,無傷於禾稼的成長;樹根盤結,可以使田埂加固。由於有樹木陪襯,水田不像水田,倒很像一些魚塘。事實上,水田裏確有不少的鯽魚、烏魚、竄鰷子和泥鰍。
  
  陳錦江跨在一匹並不高大,可是腳力頗強的青馬上。到底由於人大馬小,人壯馬瘦,看起來實在不如周啓檢人小馬小,人瘦馬瘦受看。不過陳錦江自從受命出發,一直是高高興興的,紅而潤的臉上隨時掛着笑容,騎在馬上左顧右盼,態度那麼悠閒,看起來,卻又比低垂腦袋、高聳肩頭、滿臉憂鬱樣子的周啓檢,受看得多。
  
  忽然,三隻白鷺從一處高坡背後飛出來。緩緩閃着兩翅,一條又長又細的頸脖筆端地伸在前面。本來沿着道路向東北方飛去的,或許看見路上走的隊伍太長,有點吃驚,飛不到多遠。不知是哪一隻白鷺呱呀呱呀叫了兩聲,一個急轉,直朝隊伍前頭飛回。其餘兩隻也跟着打個轉身,並皆低低地幾乎擦着兩個騎馬人的頭頂,一直飛向路右方相距不到十丈遠的水田當中。起初,它們尚把兩隻烏黑長腳緊貼在尾巴兩側,掠着水面飛了一程,似乎要飛開了,但兩腳猛地垂下,立即站在一塊淺水田中;還一齊昂着頭向四周瞅了會兒,才把一個靈巧的、帶有黑色長嘴的小腦袋朝田裏勾下去找小魚吃。
  
  這時,一片深灰色雲翳從天邊擠攏來,把原有的一些雲隙全糊住了,太陽光漏不下來,四周圍的景象頓時變得陰沉異常。映着天光的冬水田反而明晃晃地更像無數塊形式各殊的鏡子。
  
  鏡子當中點綴上三隻白鷺,倒也有趣。
  
  陳錦江不由回頭向周啓檢說道:“看見了嗎,周隊官?”
  
  “什麼,你問的?”
  
  “那畔找魚吃的鷺鷥。”
  
  “嗯!有什麼呢?”
  
  “你不注意嗎?”
  
  自從奉命押送子彈四十萬發到崇慶州接濟守城軍隊急需,周啓檢就感到是一樁頗不輕鬆的差事。由成都省到崇慶州雖然只有九十里的平路,一天可以趕到。但他已經知道西路同志軍統領孫澤沛正統着萬數的人在圍攻州城。守城的是陸軍十七鎮第三十三協第六十五標第三營全營,管帶林德軒支持了七天,據說已有死傷,聯翩向省城告急求援。因這緣故,纔派了周啓檢一隊押運子彈前去,同時就作爲增援隊伍,參加林德軒守城。
  
  周啓檢遲遲疑疑地對本營管帶胡光新訴說道:“可否要求標統再調撥一隊人同行?”
  
  “爲什麼還要一隊人?”
  
  “因爲崇慶州是孫澤沛的老窩子。他的人不見得全在州城外作戰。萬一在路上來腰劫,只我一百多人,如何抵敵?”
  
  胡光新把手一揮道:“笑話!一百多訓練有素的新軍,還會畏懼那些烏合之衆!你把我們新軍資格說得連他們巡防軍都不如了嗎?”
  
  周啓檢紅着臉皮爭辯道:“若是不押運四十萬發子彈,那又不同了。”
  
  “有啥不同,橫順只有九十里遠近。”
  
  “聽說崇慶州交界處的三渡水要過渡。若是渡船不多,一定有耽擱的。”
  
  “那麼,分作兩天走:頭一天走五十里,在溫江歇宿;第二天只有四十里,即使過渡有耽擱,也不過大半天路程。”
  
  周啓檢強勉同了意道:“只好這樣辦了。”
  
  臨到出發,上面又把六十八標一個督隊官調來幫同押運。到了崇慶州,連林德軒都得聽他的指揮。據說,陳錦江對這一帶情形,比什麼人都熟悉。而且陳錦江對於分成兩天走,也極表贊成,說是到底穩當一些,他對三渡水過渡情形是知道的。
  
  頭一天從成都出發,因爲在舊皇城裏的軍裝庫耽擱了許久,雖然只有五十里路,但是走到溫江時候,還是已經臨近黃昏。這一天,路上很清靜。到溫江一探聽,說是吳二大王的隊伍前好多天便拖往別處去了。
  
  第二天由溫江出發,周啓檢便緊張起來。他不要大家走得太早。並不主張渡過三渡水,在羊馬場吃早飯。他已經探聽清楚,由三渡水到羊馬場十二里,由羊馬場到崇慶州二十里。但是由羊馬場分路,到孫澤沛的老窩子廖場,也才二十里。算來,羊馬場恰處在溫江縣、崇慶州、廖場這三個地方的中心點。這是一個煩地方,不但不能在這裏耽擱下來吃早飯,就連歇一口氣,吃碗茶都是危險的;必須在三渡水過渡之後,一口氣跑完三十二里,才能太太平平地把這趟差事完成。他這意思,陳錦江也認爲對。因此,在起身之前,官兵與挑夫們既吃飽了飯,也灌夠了茶。
  
  但是出溫江才走得六七裏,道路顯得越窄,路線顯得越彎曲,冬水田越多,田埂上的樹木越密,景象顯得越清幽,周啓檢的疑心也越來越重。他向陳錦江提議,把全隊士兵分爲兩組,集中在一頭一尾;四百三十多根擔子排成雙行,縮短距離,加快速度,趕到河邊去。
  
  陳錦江幾次回答他的,都是一陣哈哈大笑。
  
  “你太小心了!”
  
  “不是太小心,像這些可疑地方,總不可不提防。”
  
  “提防什麼?”
  
  “督隊官,你真個不信會有同志軍匪徒攔路腰劫嗎?”
  
  “就在這個地方嗎?”
  
  “那怎麼知道不在這些地方?”
  
  “我說,即使同志軍要腰劫我們,也不會在這個地方的。”
  
  “怎麼不在這些地方?”
  
  “嘿,嘿,周隊官,你四面看看吧:既無山嶺,又無叢林,人家這麼稀少,連一個大點的院子都沒有;一派田疇,不是水田,便是旱地,一條狗都藏不住,還說人?”
  
  不過周啓檢依舊是狐疑不安的,一路上不住唉聲嘆氣。因此,陳錦江這時才用馬鞭把白鷺一指道:“還是得注意的,不要把它忽略了。”
  
  “莫非有埋伏嗎?”周啓檢已把馬鞭交給左手,用右手去摸着腰間東洋指揮刀的把子。
  
  “呵哈哈!周隊官,你又錯會了我的意思。我只是叫你注意那三隻鷺鷥,這是值錢東西。”
  
  “原來……唉……”
  
  “你以爲我說着耍的不是?那你只需到成都省東丁字街去看一看那個法國醫官的老婆,你就懂得我說話的意思所在了。”
  
  “督隊官你真是會唱十八扯。”周啓檢也不由開了句玩笑。
  
  “一點也不是十八扯。告訴你,我每回到小淖壩去,都要碰見那個洋婆子,妖妖嬈嬈地坐在一匹黃驃馬上——硬是坐,是兩條腿並在一起,側身坐在馬鞍子上。虧她有本事,馬跑得那麼快,皮鞍子又滑,不曉得她怎麼會坐得那樣穩法,我至今還想不通。——啊!我說到哪裏去啦!嘿嘿,真是有點十八扯囉!”他自己都忍不住嘲笑了一聲,“我是說,我每回碰見她,都見她帽子上插了匹鷺鷥毛,被風吹得一飄一飄地很好看。大約因爲洋婆子都喜歡鷺鷥毛,不惜高價收買,我們向來不注意的鷺鷥也才值了錢,聽說一隻毛片好的,可以賣上幾塊錢。……我也纔想到你,周隊官,聽說你的槍法很準,每次打靶,幾乎你把頭名包下了。嗨!不如顯一手,打只鷺鷥送我!”
  
  這一挑逗,使得周啓檢興奮了一下,真打算從跟隨在馬屁股後面的一個年輕勤務兵手上,把步槍拿過來試一試他的特技。他已經把距離目測了一下,滿有把握地相信,只需一顆子彈,縱然不打到兩隻鷺鷥,一隻是跑不了的。但他把四周的景色看了看,還是把頭一搖,嘆了口氣道:“不要亂動得好!”
  
  這時,道路又寬了些,水田逐漸少了,路線的彎度也沒有適才走過的大,而且地勢也有一點向西南傾斜。
  
  周啓檢把馬鞭一揮道:“這八里路,多半要走完了!”
  
  不錯,周啓檢估計得很準確,再一個彎,便看得見金馬河了。
  
  從灌縣並排流下的三道河,幾乎是到這裏便匯成了一條比較大的河水。它的主流叫金馬河,匯爲一水之後更沒有別的名稱。單是金馬河的水量已經不小,再會合上羊馬河與金水河,不特水量增加,河身也頓然擴大了好幾丈。浩浩蕩蕩的水,挾着泥沙鵝卵石一瀉而下。水是那麼渾濁,又那麼湍急,沒有渡船,是沒有方法過去的。
  
  河的這岸,一片相當廣闊的磧壩。上渡船的地方,用幾塊大石頭放在淺水裏,作成七八步跳蹬。但是上渡船的人寧可脫去鞋襪,踩幾步冷水,也不願去嘗試那些滑得要命的大石頭。
  
  這樣一條大河,想不到只有兩隻渡船。船都不大,估計兩船同渡,一次只能載五十到六十人。
  
  周啓檢已經下了馬,正在相度形勢。
  
  陳錦江從馬背上把河對岸一望,是一帶陡坡,坡上有三株老黃桷樹,濃蔭四布,足足有畝多寬窄。距黃桷樹不遠,有兩間草房,與這岸的兩間草房一樣,是爲待渡人躲避風雨而設的。以前,一定有人利用這地方做點小生意,看得出門前那塊石板鋪面的土櫃檯,和一些腰店子上的冷酒店搭賣一點小雜貨的形式一般無二。不曉得什麼緣故,這岸的草房已是寂無人影,土櫃檯腳下和草房裏面的土牆根都長了青苔。遙望對岸的草房,似也同樣荒涼。
  
  周啓檢急急忙忙走到陳錦江身邊說道:“督隊官,這簡直是我們沒有料到的。”
  
  陳錦江翻身從馬背上跳下,把馬繮順手交與跟在身邊的勤務兵,然後轉身問道:“你說的是……”
  
  “我說,沒有料到金馬河會這麼寬,渡船又這麼少,這麼小,大約一個來回,總要點把鐘的時候。”
  
  陳錦江瞅着河面說道:“嗯!對的。……”
  
  這時,兩隻渡船經河這邊的人聲吆喝,已一齊離開陡岸,船頭衝着流水,向這面划來。但是每隻船的尾梢上只有一個人,一手掌舵,一手划船。離岸不遠,划船力量已敵不住流水的衝擊,船頭不是平平地指向這邊,而是掉向下流流去。
  
  “……但是像這樣劃法,需要的時候還要多些哩。”
  
  “那麼,怎麼辦呢?我們這樣多的人和挑子,要渡完,不是要等到半夜去了?”
  
  “也不會。只要命令我們的人,上了船,大家一齊動手幫着劃。”
  
  “沒有划船的傢伙呢?”
  
  “扁擔不也可以用嗎?再不然,手也行的。”
  
  周啓檢大爲得意道:“再好也沒有了,督隊官,你真會想方法……像這樣,頂多三個鐘頭可以把我們渡完……現在,我帶着第一排弟兄押運二十根挑子過去。督隊官,請你帶着第三排最後過渡,你看可以不?”
  
  “當然可以。不過兩匹馬也該儘先渡過去。”
  
  二
  及至最後一船把陳錦江和第三排士兵渡到對岸崇慶州地界,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到底由於河面寬,水流湍急,渡船一開出去,總要被渾濁的激流衝下裏把路,然後才搭得上洄水,才能依賴洄水力量,斜斜地靠近對岸岸腳。到這裏,船上的人也才得以使用氣力,靠着竹篙、扁擔,把船一寸一寸地撐到渡口。這與在岸上估計的大有出入,所費的時間,當然超過得很遠很遠。
  
  崇慶州地帶果然不像溫江縣那樣平衍,剛一渡河,就顯得丘陵起伏;田疇也不及溫江縣治理得那麼好,長茅灌木彌望都是。
  
  陳錦江才登上陡坡,周啓檢已經滿臉焦急地走到跟前說道:“想不到時間耽擱這麼久。督隊官,我們只好不在羊馬場歇腳了。”
  
  “難道不叫大家吃飯嗎?”
  
  “還有三十二里路程。一頓飯又要耽擱一些時候。不如趕攏了,再說。”
  
  “好吧,就照你的話做。”
  
  士兵們倒沒有什麼,叫準備起身,大家便站了起來。只有那四百多名挑夫,因爲過了渡,不准他們亂走,只許散坐在黃桷樹周圍吃葉子菸,他們已經不自在了,聽說不叫吃飯,還要趕三十二里路程,於是好多人都打起嘰喳來了:
  
  “餓起肚皮,咋能跑路喲?人是鐵,飯是鋼嘛!”
  
  “光是跑路嗎?日他的媽,肩頭上還要壓他媽的一根重擔子哩!”
  
  “莫吵,莫吵,到前面羊馬場,大家放下來,硬要吃了飯才走。”
  
  “周隊官不準呢?”
  
  “管他準不準,到時候,倒由不得他!”
  
  士兵們正四面八方在催促挑夫趕快摸着自家的挑擔。就這時候,忽然一片驚人的過山號:嗚嘟!——嗚嘟!——嗚嘟嘟!從好幾處非常之近的地方吹響起來。緊接着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呼嘯聲:啊嗬!——啊嗬!緊接着是密密麻麻的、打着藍布包頭、穿着各色各樣短衣、有的登着草鞋、有的打着赤腳的人,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爭先恐後向他們撲過來。
  
  不等吃驚的人回過神,挑夫們已呼喊連天,向四下裏奔逃,把一多半的士兵衝得五零四散。
  
  周啓檢慌慌張張地把四圍掃了一眼,跟即拔出指揮刀,大聲吆喝道:“弟兄夥!快快集合!……”
  
  跟前恰好有兩隻子彈箱疊放在一處。他一腳踏了上去,揮着指揮刀向衝近前來的人羣吆喝道:“你們要搶劫嗎……”
  
  密密麻麻的同志軍,跑在前頭的,居然着他這一吆喝,遲疑了一下。但是砰砰——砰砰!連響了兩聲。周啓檢立刻高舉兩臂,打了個磨旋,連人連指揮刀一齊摔在地上,從此就沒見他再動彈過。原來一顆指頭大的前膛槍鉛子恰恰打進他的腦殼,打得腦漿四濺。
  
  士兵們也亂了。有的在跑,有的在上刺刀,就沒有一個想到把子彈推上紅槽去開槍。
  
  陳錦江這時也慌了,不過心裏還稍微有點主意。周啓檢剛倒下,他跟即跳到子彈箱上,揮着雙手,儘自己嗓子所能提高,儘自己肺部所能擴大,拼命地嘶叫道:“同胞們……我們和平交涉……和平交涉……我是督隊官陳錦江……我是陳錦江……我是革命黨……革命黨……”
  
  幾十根梭鏢已經逼近他的身體,上百張兇狠可怕、流着汗水的臉呆呆相着他。有些人大張着嘴巴在喘氣。
  
  陳錦江毫不氣餒,還是那麼大聲吆喝道:“哪個是你們的頭腦……”
  
  “是我!”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雖然也打着包頭,登着草鞋,可是氣概非凡;一手提了支左輪手槍,一手推攘着擁在跟前的同志軍,從最後面一直擠向前來。
  
  陳錦江把他端詳了一眼,不由心頭一震,聲音自然而然就低了許多,問道:“我們好像在哪裏見過的?”
  
  “大約起初在北校場,後來在鳳凰山吧?我姓李。”
  
  “哦!你是李樹勳?”
  
  李樹勳鐵板似的臉上彷彿閃過一絲笑意。但也只是兩隻朝下垮的大嘴角微微掣動了一下。他把左輪槍的保險關上,朝腰帶上一插,瞪着兩眼說道:“你說和平交涉,就依你和平交涉。不過有個條件,你的部下得把武器全部交出來,連你的指揮刀在內,一件不留!”
  
  陳錦江強勉做出一點笑容道:“這如何得行!你難道不曉得武器是軍人的第二生命嗎?”
  
  “這個我曉得。可是你也得明白,軍人投降時候,武器應該交出。”
  
  “噢!原來要我們投降!”
  
  這時,包圍在陸軍士兵和挑夫們三面的(靠河岸那面沒有包圍,可是兩隻渡船已撐往下流頭去了)上千數的同志軍,都已逼近到每個人的身邊。短兵已經相接,九子快槍的威力已經讓位給了梭鏢、馬刀。兵士們大都面帶土色,雖有少數槍尖上了刺刀,也擺着姿式把槍刺挺在跟前,但看得出,也只是一種姿式,只要同志軍認真一攻擊,什麼都會完的。陳錦江一瞥之下,原來所存的一點喊價還價妄想——即是說和平交涉,登時破滅得無影無蹤,“唉!都是沒有作戰經驗的新毛猴兒啊!”
  
  “如其你再猶豫不決,只要我一個口哨,你那幾百人就叫沒命!”
  
  “投降可以,生命總該保全。”
  
  “這我保險。”
  
  陳錦江心裏一動,接着說道:“如其投降之後,我們還願意同你們一道打趙爾豐呢?”
  
  李樹勳眉毛一閃,欣然笑道:“當然歡迎嘍!”
  
  “那麼,武器可以發還給我們了?”
  
  “發還不發還,我做不了主。”
  
  “哪個做主?”
  
  “孫哥孫統領。”
  
  “幫忙方圓幾句,也算你的人情嘍!”
  
  得到李樹勳的允諾後,陳錦江略微放了一點心。便回過身去,向着那些處在包圍圈中勇氣全失的夥伴高聲喊叫道:“弟兄們,我們投降了!把武器交出去!他們保全我們的生命!”跟着,他便把指揮刀從腰間解下。跳下子彈箱,三步走到李樹勳跟前,不知不覺兩腳一併,恭恭敬敬把指揮刀連鞘子舉了起來。
  
  李樹勳一手把指揮刀接去,呵呵笑道:“我接受你的投降!”
  
  他也跳上子彈箱,舉起指揮刀,向他的人大聲吼叫道:“他們的督隊官投降了!……兄弟夥,解除他們的武器!……把他們看好,不准他們自由行動!……”
  
  李樹勳說一句,他的人吆喝一聲,說到第三句,連大路上都有人吆喝起來。原來第二隊同志軍又開到了,也是一千多人,一條挺寬的河岸頓時就顯得窄了。
  
  這時,有三個人從人叢中擠過來。其中一個短小精悍的中年人,黑油油圓臉上生了一雙隨時帶着笑意的豆角眼。雖沒有蓄鬚,但絡腮鬍子碴兒卻像兩把硬毛刷子。他走到跟前,把陳錦江上下一看,兩手一拍道:“原來是你喲!”
  
  不等陳錦江說什麼,他已掉向李樹勳說道:“孫哥也來了。在毛家祠堂等你說話。你去吧,這裏的事交跟我。……自然囉,諸凡事情憑孫哥做主。……這位督隊官,我們也是熟人。放心,放心,我會招待他的。”跟着,他四面一望道:“這裏連個坐場都沒有。走!前頭我有個熟人家,到那裏去找條板凳坐下好說話。”
  
  陳錦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臨走時,再把周啓檢的屍首看了眼。已經有一大堆穿得很襤褸的同志軍圍着屍首蹲了一圈,大概一定在打他那身染了血斑的軍服的主意吧?他的指揮刀早已着人撿去了。
  
  他們循着向羊馬場去的道路,走了不到半里。一路上來來去去、着梭鏢、擡炮的同志軍數不清。大家看見陳錦江,都不禁有些詫異;幸而有那中年人同路,並且同他有說有笑,這就等於給他保了鏢。
  
  離開大路,跨過三塊芋子田,便來到一處有黃土圍牆,有成籠慈竹的農家。
  
  路上,陳錦江也才記起了這個中年人,原來叫馮時雨。據說是溫江縣一個沒佔碼頭的白棚大爺,在地方上也還有點勢力。曾經跟着蔣淳風到鳳凰山陸軍公園來找過兩次彭家珍,他們在真武宮吃過茶,講過革命。陳錦江記清了是他,心裏一下就開朗起來,覺得和平交涉的機會還是沒有完全損失,雖然他已經不夠資格的了。
  
  一進農家櫳門子,迎上來的是一條瘦得只見骨頭的草黃狗,看見人多,虛吠了幾聲,便顛轉屁股,夾起尾巴跑開了。
  
  馮時雨接着尚未說完的話,繼續說道:“你能棄暗投明,加入我們同志軍打趙爾豐,當然歡迎。只是你說這話,是真心呢,還是假意?”
  
  一個六十多歲還很健康的老太婆,已經走到檐階前,滿臉是笑地喊道:“啊喲!馮大爺來啦!堂屋裏坐。我叫張女跟你們燒開水去。”
  
  “不進來了。把你的板凳摔幾根出來,我們就在院壩裏坐。”
  
  陳錦江拉了他一把,說道:“你哥子怎麼會問起我是真心,是假意?難道不曉得我也是革命黨嗎?”
  
  馮時雨依舊是那樣倒笑不笑地說道:“革命黨又啷個,還不是要打我們同志軍的!”
  
  陳錦江很不好意思地通紅着臉,只好笑道:“哪個願意幹戈相見呢?還不是幹着了這一行!”
  
  “嘿嘿,莫這麼說!巡防軍裏的周鴻勳,不也是你們同行同道的人嗎?可人家一開頭就扯起了反旗!……”
  
  “馮哥,你不曉得,周鴻勳的機緣好。如其我早遇合你們,我也早就反正了。”
  
  “反正?這是啥子意思?”
  
  “就是扯起反旗,排滿革命囉!”
  
  馮時雨從懷裏摸出一個生牛皮做的小盒,打開盒蓋,拈出一支卷好的葉子菸。坐在他身邊的那個模樣長得很是渾噩,年紀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這是他的胞侄馮繼祖——連忙把一根尺多長的短煙桿遞了過去。他一面擦洋火咂煙,一面嘻開嘴皮笑道:“管你真心也罷,假意也罷,總之光桿一個,就放你回去,趙爾豐還不是要請你吃過刀面的?”
  
  “說得對。所以,你不該再疑心我了。”
  
  老太婆帶着一個蓬頭亂髮、頭髮焦黃得像玉麥須的中年婦人,各人手上端了兩隻青花土碗出來。
  
  老太婆說道:“大家喝碗開水,旋燒的。”
  
  中年婦人插嘴道:“馮大爺,說是你們今天撿了很大一筆財喜。”
  
  “哪是撿的?是人家送來的,就是這位陳督隊官親自送來的。”
  
  兩個婦人一齊啊了聲,四隻眼睛怔怔地把陳錦江盯着。
  
  陳錦江覺得這倒給了他一個和平交涉的機會,遂道:“我有兩句正經話跟你談。”
  
  馮時雨把嘴一支,兩個婦人轉身走了。他點點頭道:“有啥子見教的?”
  
  “我說,”陳錦江略微有點遲疑道,“我說,我既安心參加到你們這面,是不是還要我帶隊伍?”
  
  馮時雨叭着葉子菸,說道:“包管是的。”
  
  “我的那些兄弟夥,可不可以仍舊交給我帶?”
  
  “也可以吧?”
  
  “我們的那些武器呢?”
  
  “這卻要看孫哥的意思了,”他眯起眼睛想了想道,“我看多半不能歸還。我們正用得着。”
  
  “你們隊伍裏的槍支已經不少。”
  
  “倒有一些。不過雜得很,從明火槍到四瓣火,樣啥都有,同你那些九子硬火比起來,就差遠囉。”
  
  “沒有武器,豈不是要我們赤手空拳去打仗嗎?”
  
  “赤手空拳,也不至於。如其你們使不來梭鏢,我可以要求孫哥找一些明火槍給你們。”
  
  陳錦江很不滿意。當下不免帶着一種抱怨口氣說道:“其實我也不想你們完全發還給我們。比方說,一排人發還十來支也纔對得住人。既然你知道我送了你們那筆大財喜,你們一丁點損失沒有,天理人情,也不該吃整籠心肺呀!……”
  
  馮時雨雙眼一瞪,不過還是那麼帶着笑容地說道:“好說了!你這人真叫作下水思命,上坎思財。嘿嘿,我倒要說,你送的這財喜,我們並不跟你道謝。如其我們不早半天得到消息,趕到這裏來埋伏着打你個措手不及,你就心甘情願送給我們?我們不受損失,也不是你的人情。只怪你們平日操練得不好,弟兄夥的槍支摜上了子彈,卻沒把保險機關扳開。”
  
  “!有這回事?”
  
  “就是有這回事囉!所以說千說萬,我們並不道謝你。如其要我們道謝,我們倒應該道謝這位彭老弟。”他把坐在另一根板凳上,正捧着土碗喝開水的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指着道,“得虧他的腳步快,不過半天多一點,就跑了七十幾裏!”
  
  這一來,陳錦江才注意了這個年輕人。雖也打着藍布包頭,蹬着麻耳草鞋,腰帶上插了柄四指寬、磨得雪亮的殺豬刀,但樣子卻沒有袍哥的那種流氣。這時,也正撐起一雙黑多白少的眼孔,定定看着自己。一張四方海口半開半閉,像要打招呼的神氣。
  
  馮時雨已經在給他們介紹了:“這是彭家珍的老弟,叫彭家騏的,是位學生哥哩。”
  
  陳錦江瞅着彭家騏道:“原來是你送的消息!”
  
  彭家騏把開水碗放在板凳上,挺起他那結實胸脯,老老實實說道:“呃!是我。”
  
  “你怎麼打聽到的?噢!莫非兵備處有熟人嗎?”
  
  馮時雨插嘴道:“你以爲他從成都省來的嗎?那纔不是哩。他是打雙流跑來的,是向迪璋向大爺特別託他的。”
  
  “啊!是向迪璋向團總!他又怎麼知道的,他在雙流?”
  
  “咋會不知道?因爲你們押運的子彈,原說有一半是發給雙流巡防軍的,後來又不發了,說是崇慶州新軍全要。巡防軍老不高興,到處煮屎說兵備處存私心。告訴你,若不是田提臺壓住,他們已經開到溫江來短你們的了。”
  
  “所以向團總便打聽到了。”
  
  “也不是有意打聽到,是一個巡防軍管帶在私煙館裏,正大光明告訴他的。”
  
  馮時雨又插嘴道:“也是天緣湊巧。爭一點兒,你們就溜脫了,彭老弟幾乎枉自跑了一趟。”
  
  陳錦江啊了一聲問道:“是咋個的?”
  
  “咋個的?因我跑到溫江,你們已經落了棧房。我着急萬分,生怕你們趕到這裏來過渡。你們若是把渡船封了,我就沒法投奔到廖場,只好眼睜睜看着你們把那麼多的子彈運到崇慶州去。那時,我連一口水都來不及喝,就一個跑步跑了八里,要搶在你們前頭,渡過這條金馬河。河倒渡過了,但是跑到羊馬場,我又打起失悔來。失悔沒有和當地碼頭上的弟兄聯絡一下,把兩隻渡船放到下流頭去。心想這樣一來,你們就只好待在河那邊等到孫哥他們的隊伍開來,收拾你們。”
  
  馮時雨呵呵笑道:“幸而你沒有那麼搞!”
  
  “對!那樣一搞,又撿不着眼面前這種頭囉!”
  
  陳錦江不由長長嘆了一聲道:“總而言之,該我姓陳的走上這條路!……”
  
  一句話未了,只聽見一派兇惡的吼聲,像炸雷一樣從四下裏迸發出來。
  
  四個人都霍地站起,吃驚地問道:“啥子事?”
  
  馮繼祖把插在皮鞘裏的一柄風快短刀抽出,向櫳門外面跑去,一面說道:“我去看!”
  
  喊聲益發震耳,還夾雜着一陣陣淒厲的呼號。
  
  彭家騏從未經過這種陣仗,覺得心房一緊,全身汗毛好像都森立起來。
  
  陳錦江面色慘白,站在那裏像一尊石像,手裏的開水碗也忘記放下。
  
  馮時雨兩眼茫然地向外面瞪着,葉子菸杆捏在手上,嘴巴張得很大,鼻翅兩邊露出兩條紋路,又像笑,又像哭。
  
  三
  月還沒有十分圓,可是一派清光已把秋夜景色作弄得無匹淒冷。遠遠近近的籠竹叢林映畫在蒼藍天光下,很像一些有生命、有呼吸的巨人,當其習習涼風從竹梢樹杪間吹拂過去時候,你們以爲月明星稀,曠野間不免岑寂嗎?那你們所幻想的,絕非我們川西壩的夜景。在我們川西壩,月明秋夜,不但不岑寂,反而還很熱鬧。在白晝,誠然有鳥啼,有蟬噪,有牛鳴,有犬吠,甚至還有人歌哭笑語。但是一到夜,光是草根石隙的蟲聲,就可把你的兩耳鬧震,溝邊田邊還有那麼多的蛤蟆、青蛙,這裏咯咯咯,那裏哇哇哇,這豈止當得一部鼓吹?說它當得千部萬部,不爲過哩。
  
  彭家騏正在一條從溫江到雙流的小路上,高一腳,低一腳,走得像個夢遊人,又像一個洪醉未醒的醉漢。
  
  他的一雙眼睛矇矇矓矓地望着前面。這樣好的秋夜景色,他簡直視而不見。留在他眼簾上的,還是三渡水河岸邊那幅殘酷的景象;三株老黃桷樹的四周,幾乎遍地都是用馬刀,用腰刀,用各種刀,斫得血骨令當的死屍。絕大多數的死屍都被剝光衣服,有的尚穿着黃咔嘰布的軍褲,有的卻是把褲腳拽到腿彎上的大褲管藍布褲。而且都是用各種找得到的繩子——麻的、棕的、裹腿布一破兩開扭成的,把兩隻手臂結結實實反翦在背上。就這樣,也看得出臨死時的那種掙扎鬥爭痕跡。因爲每個死屍都不是一刀喪命的,從致命的腦殼、肚腹、兩脅、腰眼這些地方,無一具死屍不可數出十幾處刀傷,或者梭鏢戳的窟窿。因此,流的血也多,到處都看得出一窪一窪尚未凝結的鮮紅的人血。
  
  三渡水的河岸,簡直變成了一片慘絕人寰的屠宰場!
  
  彭家騏雖然也看見過簇橋場外、雙流城邊兩處戰場上一些被打死的團丁。但那是槍彈送的命,有的仰着,有的僕着,都不太難看;而且東一個,西一個,既不集中在一處,也不像三渡水這樣多法!
  
  本來,孫澤沛在毛家祠堂鴉片煙鋪上決定斫殺的,僅只陸軍官兵一百三十七人。但在混亂之際,卻多殺了五十多名挑子彈匣和挑行李的精壯小夥子。甚至一羣殺得眼紅的弟兄,提着敞刀,蜂擁朝農民家去殺陳錦江時,竟自把飛跑出去的馮繼祖,也不由分說,兩刀斫死在櫳門子邊。馮時雨揮起短煙桿(以爲是刀!)去格鬥,手膊上也着了一刀背,(幸而是刀背!)把一隻膀膊敲得嚲下來,幾天都不能拿筷子和裹葉子菸。事後解釋,不過說幾句:“你哥子莫多心!人在忙裏,眼睛是花的,失了手了!”
  
  陳錦江死得很豪爽,一點不拉稀。當他被幾個人挽住兩膀時,(可惜把一個土碗打得粉碎!)他毫不抵抗,只是鼓着兩隻大眼,惡狠狠地瞪着馮時雨叫道:“你們這樣對待朋友嗎?……”
  
  馮時雨一點摸不着頭腦,不曉得爲什麼要殺投降過來人。人是那樣亂法,抓不住一個人來問,也阻攔不住。及至捱了一刀背,跳起腳又吵又罵,他身邊的弟兄擁進院子來保護他(彭家騏記得清清楚楚,要不是這樣,他也幾乎不免),那夥行兇的兇手才提着染了血的兇器,呼嘯而去。李樹勳就在這時帶了一羣人趕來。一進櫳門,就高聲喊道:“刀下留人!”但是遲了,陳錦江的腦殼被劈成兩片,橫倒在院壩裏,也和半點鐘之前的周啓檢一樣,腦漿四濺。
  
  李樹勳橘青一張臉,連連踢腳道:“糟了!糟了!”
  
  馮時雨摸着膀膊呻喚道:“這是啷個搞起的?”
  
  李樹勳瞅着陳錦江的屍首嘆道:“唉!不過爲了那一百多支硬火罷咧!”
  
  “把槍提了也夠啦,爲啥要斬盡殺絕,拉這麼多命債?”
  
  “不曉得聽了哪個人的話,硬說,只要是官兵,管他是陸軍,是巡防,都是我們的仇人,既殺過我們一些兄弟夥,落到我們手上,不趁此報仇,豈不違背了同志軍的宗旨了?”
  
  馮時雨蹙起眉頭道:“這話本來也對,常言道得好,水火不相容嘛!”
  
  李樹勳更冒起火來叫道:“你說我個球!你就不想到人家投降時候,我是丟過海誓,跟人家保過險來的!”
  
  “那你該跟孫哥說清楚。”
  
  “還有不說的!幾乎拍桌打掌吵了起來。我說,你哥子顧不顧信用,不打緊,我們這些人卻不能說了話不作數呀!所以鬧到煞果,才答應我,只饒陳錦江一個人的性命。”
  
  “唉!到底還是拉了命債!”
  
  “我真沒想到會有這樣亂法!”
  
  “太亂了!我那侄兒死得才冤枉,叫我啷個去向家裏人說!”
  
  “死得冤枉的,豈止你侄兒一個?你到河岸邊去看看,多哩!”
  
  兩個人互相看着,好半天不說一句話。
  
  彭家騏記得他之決計要回雙流,也在這時節向他們兩人提出。兩個人都贊成說,倒是趕快離開的好。因爲他們也要在擦黑之前,拔隊回廖場去了。“幾十萬顆子彈,這是我們的本錢,須好好安頓哩!”
  
  李樹勳親自帶着幾個弟兄,把他送上渡船。因爲河岸上還亂得很,有些人把奪得的九子槍橫放在膝頭上,正叫懂得使槍的人教他怎樣拉機柄,怎樣摜子彈,怎樣端槍瞄準。他們全心全意都放在極爲難得而非常可貴的九子槍上,要是走了火隨便打死人,只能怪被打死的人該死,爲啥他要擋住彈道呢?
  
  他們繞過殺人地方,繞到下流頭上渡船時,李樹勳還慨然說道:“我們這回事,硬是沒有做對。不過老弟,你是見證,我同馮大爺都不應該背這過失,尤其馮大爺,還沒名沒堂貼出一條人命。當然,說起來要怪孫哥。可是設身處地想一想,孫哥要這樣下黃手,也有他的道理,那就是馮大爺說過的水火不相容。這事準定要張揚開去。你老弟碰着機會,必須代我們洗刷洗刷!”
  
  彭家騏這時被清冷的月光照着,感到頭腦還有點昏眩,舌根還有點澀苦,把李樹勳前前後後的話一思索,他不禁自言自語說道:“他們只曉得找理由來給自己洗刷,卻就沒有想到新軍那面,會發生什麼影響……”
  
  四
  彭家騏雖然還是一個沒有世故的學生,但他偶然想到的那句話,卻非常合乎事實。
  
  三渡水河岸邊屠殺情形,不到半夜,便由溫江傳到成都。由於西路同志軍匆匆開走,沒有想到把那將近二百具斫殺的死屍掩埋——殺死在農家院壩裏的陳錦江,也被那婆媳二人乘夜擡出丟在河岸邊黃桷樹下,恰巧就在周啓檢的旁邊。所以到第二天下午,溫江縣知縣奉到制臺和兵備處公事,叫具備棺材前來收殮屍首時,查點陸軍官兵,恰是一百三十七具,一具不多,一具不少。——因此,這種殘酷場景便毫無掩飾地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並且因了文字的渲染,還有聲有色地傳遍了陸軍和巡防軍。
  
  巡防軍只管與陸軍不侔,但因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緣故,聽到這消息,也非常悲憤。比如在中秋節前的一天,伍平因爲公事回省,與郝又三、王念玉兩人在一家茶鋪吃茶時候,談到這件事,伍平本來心平氣和地在重託王念玉代他照料一下他所租佃的那所獨院房子,登時就秋風黑臉,使得滿臉麻瘢愈爲難看,捏起一隻鉢大的拳頭在空中一揚道:“他媽喲!這哪裏有一點人理大道!兩百來人完全拿馬刀斫死,好傷慘喲!我們從前在大涼山打夷人,後來在關外打蠻子,儘管殺人,就沒有一回斫到兩百之多。叫我們弟兄夥來行兇,他們包定下不得這種手的!”他並且惡狠狠地盯着郝又三說道:“你口口聲聲誇獎同志軍舉動文明,罷市那麼久,從未鬧過一點事情。對的,沒有鬧過事情,文明,文明!開通,開通!可現在,像三渡水這種悽慘事情……嘿嘿!文明呢,還是野蠻?”
  
  像伍平這樣放肆的聲口,郝又三在朋友面前尚不曾受過。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裏說不出的冒火。若非顧慮到伍大嫂見面之後的種種,他很可以同伍平吵一架的。幸而懂事的王念玉插了進來。
  
  王念玉閃着兩隻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伍平一笑;跟着,又拿他那柔得好似沒有骨頭的白手,把伍平還在揮動的拳頭抓住,使勁按在桌上道:“你要做啥子,手不停,腳不住的?別個殺人帶過,有你姓伍的卵相干,要你生這麼大的氣!人家郝大少爺說的話,我記得是說同志會,並非說的同志軍。是你自己着乾飯把腦殼漲糊塗了,同志軍搞成同志會,卻把一泡屎朝人家臉上糊,是你的不對,還是人家的不對?說呀!”
  
  經王念玉這樣一攪,伍平定了定神,感到自己冒失。連忙賠着笑臉向郝又三說道:“我這一晌不曉得啥子毛病,肝經火旺,得罪了朋友,連自己都不感覺。”
  
  王念玉還是那樣打諢道:“你的毛病我曉得。包管爲了婆娘在新津,怕遭周鴻勳霸佔後,婆娘變了心。即使新津打下來,婆娘卻改了姓,所以你才肝經火旺的,可是不是?”
  
  伍平不由笑着伸手把他那有紅有白的臉蛋一揪道:“我把你這個?子娃娃……告訴你,我的老婆見多識廣,周鴻勳那個莽傢伙,未必打得動她的心……”
  
  郝又三怕這樣鬥口下去,會下不了臺,因即插嘴道:“這些空話,不說也罷。我只問你一句要緊話,伍管帶,你說,新津到底打得下來打不下來?”
  
  “有啥打不下來的?你默倒那地方當真像川邊的鄉城稻城那些銅牆鐵壁的喇嘛寺嗎?就是喇嘛寺,也經不住我們的攻打哩。”
  
  “但是我記得,從七月二十四日起,陸軍動手進攻,算到目前十七八天了,聽說纔打到花橋子,離新津舊縣河邊,還有十打十里,這是啥子緣故?”
  
  “沒有別的,只是他們不認真打,說同志軍是同胞弟兄,他們講文明,不肯打同胞弟兄。”
  
  “那麼,新津是打不下來的了!”
  
  “那又不然其說。三渡水的事情一發生,我聽說陸軍全都激動起來,好多營頭都告了奮勇。我昨天來省路上,就碰見有十幾只小船擡過了簇橋。你等着吧,只要船一擡到,新津就喊沒事。”
  
  “你不跟着到新津去嗎?”
  
  “去幹啥?”
  
  “接你的寶眷呀!”
  
  伍平瞟了王念玉一眼,呵呵笑道:“你當真默倒她會跟着周鴻勳去跑灘嗎?……”
  
  五
  伍平是老軍人,對於陸軍的心情和作戰態度估計得一點不錯。新津周圍的仗火,的而且確從三渡水屠殺消息傳播後,遂一變半月以來停滯不前的狀況,從軍官到士兵都挾着一種憤怒情緒,認認真真作起戰來。不但從花橋子到舊縣河邊這一帶正面戰場,打得異常激烈,致令周鴻勳的主力——四百多名使用九子槍的巡防兵,五百多名從各地蒐集攏來、使用劈耳子、單響毛瑟、前膛槍等的團丁與袍哥——屢有傷亡,節節敗退,一直退到寬廣河岸的那面,把上下游所有船隻都集合到新津城外,不使陸軍有渡河工具,以便死守縣城;侯保齋手下那些隊長,由吳鳳梧指揮着,分張兩翼,從雙流的彭家場一直拉到彭山的青龍場,作爲牽制之師的同志軍隊伍——這是一支極其龐大的隊伍,有兩萬人上下;也是一支極其複雜的隊伍,有新津、大邑、蒲江、邛州、雙流、成都、華陽、彭山等州縣的哥老和民團。但是實力卻不行,第一是使用的武器,百分之九十幾是梭鏢、刀、叉,此外就是明火槍與擡炮;第二是沒有組織,號令頗難統一——也被分道合圍的陸軍打得頭破血流,一路退,一路散。結果,吳鳳梧只摶了一千人不到,也退回到新津縣城,幫同周鴻勳死守。
  
  作戰形勢一轉,趙爾豐憑了田振邦、朱慶瀾分別在雙流縣城與黃水河的軍用電話上的報告後,不禁捻鬚微笑道:“是真所謂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了!日前三渡水之役,我甚恐陸軍士氣受挫之後,殆將一蹶不振矣。不圖出人意料,軍心反因之而奮,此激之之功也!”於是官報書局總辦餘大鴻遂進一步獻策道:“現在一般愚民往往把同志軍匪徒說成一種仁義之師,把官軍誣枉成無惡不作的匪徒,是非顛倒,至於此極,大抵由於同志軍劣跡,未能表暴於世之故。三渡水慘殺局面,既然能夠激起官軍同仇敵愾,設若公諸報章,豈不也可轉移庶民視聽?視聽一正,黑白自分。庶幾自今造謠之徒,無所施其伎倆,即軍旅所至,百姓亦將夾道以迎了。”
  
  趙爾豐喜得用手指敲着桌子道:“妙!妙!我想來,只在你那《成都日報》上登載,似乎還不普遍,我這面再刊佈幾張告示,那便衆所周知了!”
  
  得虧這樣一搞,三渡水的事情纔在九里三分的成都鬧開了。有一部分人對同志軍這種殘暴舉動,確乎起了戒心,生怕同志軍成了氣候之後,會變成張獻忠。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卻又非常同情,認爲對付官軍,理應這樣斬草除根地殺,要是放一個生,反而不是好事。鹽市口傘鋪掌櫃傅隆盛便是這種人。
  
  傅隆盛自從七月十五日在制臺衙門遭受那場驚嚇,雖未受傷,可是一場大病,比他那受了槍傷的徒弟小四還爲紮實。西順城街銅人堂的陶老師外科很行,不過七天,果然把小四醫得活潑潑地復了原。因爲不懂內科,只管經傅隆盛再三請求說:“你胡亂給我開個方子,就把我醫死了,我也不會找你要命。”但陶老師到底膽小,害怕拉命債,遂說:“我看你還撐得住,不如喊乘轎子,坐到皇華館街去找滿林春的王世仁王老師好些。”比及傅掌櫃頭上纏了一條白布腰帶,哼哼唧唧,由掌櫃娘與王師攙扶着,出到鋪子門前上轎時,陶老師又特特跑來叮嚀道:“記住我的話。無論王老師咋個忙法,你務必把病情多說幾道,一定要等他翹起鬍子快生氣了,他開的方子纔有效,包你吃一服藥就好。”
  
  “咋個要這樣搞呢?”
  
  “這是王老師的毛病。他不翹鬍子不生氣,就沒有把你的話聽到耳裏。開出的方子分量那麼重,醫不好病,還會出大拐哩!”
  
  王世仁的本事實在不錯,看準了傅隆盛的病情是七情不調,怒氣傷肝。只一服藥,果就把他從牀上醫了起來,可以坐在櫃檯外面一張矮竹椅上咂葉子菸了。田街正又來勸他:“你這樣一把年紀,那些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還是少管的好。年輕小夥子本錢足,吃點虧不算啥。你我都是埋了半截在土裏的人,本錢有限,是吃得補藥,吃不得瀉藥的。”
  
  頭幾天,傅隆盛倒也聽勸,遇事不聞不問,連城外打仗的事,他聽見了,好像也不曾動過感情。但是一聽見曾板鴨無緣無故被籌防局一個姓田的委員逮到營務處酷刑拷打,他又像發了瘋似的,一天幾次找着田街正出名字去保。田街正不肯,說道:“你曉不曉得逮曾板鴨的是啥子人?告訴你,是田徵葵田莽子的侄子,好大的勢力,我們咋個惹得起喲!”
  
  傅隆盛挺起一個溜圓肚子,簡直是一個漲滿了氣的癩格皰。提起嗓子吼叫道:“勢力大,就該目無王法地亂逮人!”
  
  “你咋曉得他是亂逮人呢?曾板鴨當真犯了啥子事,也說不定的。”
  
  “不會,不會,曾板鴨是我的老庚,我們常常在耗子洞同堆吃茶。跟我一樣,只是愛說一點空話。若說他犯了啥子別的事,我敢具斫頭甘結,擔保他沒有。”
  
  “嘿嘿,對囉!大約就因爲愛在茶鋪裏說空話,才着人逮走的。”
  
  “說空話都算犯法嗎?我們從未聽見說過!”
  
  “傅掌櫃,你又糊塗了,從前是啥子世道?眼面前又是啥子世道?從前,城裏出個刀案,一府兩縣都要出來驗屍。而今,隨便打死一鋪纜子人,不說官府不驗屍,連屍親領屍,還要找人擔保哩!眼面前是亂世道,遭冤枉的多嘍。比如前幾天龍鬚巷陸收荒失慎,自己東西燒光,還着路廣鍾逮到巡警道去,說他存心放火,要燒製臺衙門,這不就是一個好例子嗎?”
  
  傅隆盛一下跳了起來道:“好得很,我正要跟你講這樁事。你曉得不,陸收荒是咋個放出來的?”
  
  “我自然曉得是四街街民保出來的。可是你也該曉得那是巡警道衙門,這是營務處,地方就不同。”
  
  “管它同不同,總之都是官府,都是管百姓的地方,都該講道理。沒有那道衙門行得通的事,這道衙門會打杵。”
  
  “就說衙門一樣也要看人說話。巡警道衙門坐的是徐道臺,這人原本就是好官,比周禿子好多了,所以百姓們不怕他。眼面前坐在營務處的,可是田莽子呀!……”
  
  但是田街正說不服傅隆盛,沒辦法,只好憑傅隆盛邀約了二十來家街坊,請人做了一張公稟遞到營務處去,力保曾板鴨是無辜受累。“合無仰懇大人明鏡高懸,恩准小民等具結保釋,設若所言是虛,查出實據,小民等情甘同罪!”公稟頭一名,就是傅隆盛。
  
  六
  籌防局的田委員叫田輔國。官職不大,僅只一個候選同知。因爲是田徵葵的侄子,能在制臺衙門的宅門內闖進闖出,能陪伴九少大人打麻將,鬧小旦,因此,人就紅了,勢力就大了,對於同僚眼睛也長在額腦上去了。人人討厭他,遂取了《書經·禹貢》篇上一句“厥田惟下下”,譏諷他這塊田是一種最下等的田,就叫他爲下田。下田又是一個最愛討小便宜的人,無論在大商店小商店買東西,總於講定價錢之後,再打一個七折。因這緣故,曾板鴨這個不通世故的倔老頭子早已成爲他的仇人之一。恰巧成都謠言繁興,說同志軍與四鄉民團都派有不少奸細到城內來當內應。籌防局也負有防範奸宄責任,幾十個委員時常到街市上明察暗訪,也逮過一些形跡可疑的人。但是隻要分給院派承審官武鑣一審訊,每每提起硃筆判上“訊無實據,准予保釋”八個字,就放了。
  
  這天,下田親自把曾板鴨押來,當面託付武鑣:“這個人的確是個壞人,的確是同志軍匪徒的同黨,做生意是過場,其實是個很厲害的坐山虎。這一次,務必煩你老哥秉公嚴訊,縱不稟請帥令立地正法,也該判他一個永遠監禁,方足以寒匪膽而保地方安寧。”
  
  那個時候的制度:若要判處一個罪人的刑事,必須取得罪人口供,沒有口供,不管罪證如山,還是不能判刑。當其武鑣坐上公案,點名提到曾板鴨。剛剛照例問了姓名職業,曾板鴨就極口喊起冤枉來,說他是有身家有姓名的好人。
  
  提訊到第三次,武鑣確實相信是下田公報私仇。不由嘆道:“只因三隻板鴨,六十文錢的扣頭,就要借我的手殺人,天地間哪有這等便宜可圖!”於是飽蘸硃筆,就在口供單上判道:“所訊曾板鴨一名,委系安分良民,斷不能以匪類治罪;且年老體衰,不能久羈囹圄;應予當堂省釋,以爲慎刑之舉!”他還沒有寫完,忽然身邊鑽出一個麻臉人把他攔住道:“君揚寅翁,你怎能這樣輕率地就將人犯省釋了?豈不怕田老大人見怪嗎?”
  
  這麻子叫汪承第,也是一個候補知縣。因爲官運欠亨,從湖北老家來到四川,坐了幾年冷板凳,沒有得過一次像樣的優差,最近巴結上了下田,和下田拜了把,走通內線方得個制臺衙門幕僚差事,也被派到營務處來當承審官。他知道這是一個進身之階,設若老田下田再一垂青,當然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的。
  
  武鑣當下把硃筆一擱,頗不自在地瞅着他道:“照你的意思呢?”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覺得四川百姓都是刁狡非凡的,照你寅翁藹然仁者的訊問法,是萬萬問不出實情來的,此是一……”
  
  武鑣即刻短住他的話頭道:“別說了。總之,老哥是摸過印把的人,到底有閱歷,兄弟只好佩服。這案子就勞老哥去問吧!”
  
  這番話,對汪承第說來真比刀劍還利。他知道武鑣是刑幕出身,報捐知縣,在四川有十年的資格,署過幾次縣缺,最近實授了名山縣知縣,正因爲新津、邛州都被巡防叛軍和同志軍佔據,不能到任;而且他又是趙制臺最賞識的一個人,每逢五福堂有什麼大會議,知縣班子能夠說話的,除了徐琯就是他。得虧這些原因,汪承第才把他這番刻骨諷刺話強忍了下去。
  
  他把這一包子氣到底都發泄到曾板鴨這個倔老頭子身上。同時他更打算借曾板鴨的口供,向武鑣作一種報復,表示他對四川民情,的的確確比老資格武鑣高明。當然,借曾板鴨的老命來見好老田,報答下田,更不待言了。
  
  因此,他一坐上公案,不問青紅皁白,只是把塊驚堂木拍得山響,直起脖子叫道:“從實招來!從實招來!從實招來!”
  
  接着,不再聽曾板鴨訴冤,便滿臉煞氣,吩咐站堂差役動刑。足足把曾板鴨吊了兩個鐘頭的鴨兒洑水,痛得曾板鴨呼天喚地,死去活來。放下來時,不但躺在地上不能動彈,甚至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但是口供哩,依然沒有。
  
  這時節,傅隆盛的聯名公稟恰好呈來。
  
  這時節,岑春煊通電全省文武官員的文告恰好也由制臺衙門收發處發出,營務處也奉到了。
  
  武鑣笑眯了兩眼,把這兩件東西一直遞到汪承第的眼皮下,毫不客氣說:“汪麻子,你做的好事,恭喜你大禍臨頭!”
  
  汪承第起初很是茫然。先把傅隆盛聯名公稟接來看了遍,冷笑了聲道:“這算什麼,恐怕都是同夥當內應的莠民。……”但岑春煊的電文剛接過手,他那黑黲黲的容色猛地就變灰白了。電文還沒看完,武鐮已經注意到他臉上麻瘢顆顆發暗,而且滿額腦出汗,兩隻手發抖得好像在篩糠。
  
  “這……這是從哪裏說起的事!”
  
  武鐮哈哈笑道:“想來,斷不會是從三皇五帝時候說起,最早最早,也只是從大清朝宣統三年七月說起罷了。”
  
  汪承第額腦上重重疊疊起着無數皺痕道:“老哥真愛說笑話。”
  
  “並非笑話。岑宮保前在四川,後在廣西,委實揭參過不少大帽子,還殺過一些酷吏,爲百姓伸冤。所以他的電報一到,滿城百姓都歡喜若狂。像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怎麼會是笑話?”
  
  “唉!我只說我的事情呀!”
  
  “嘿嘿,你汪麻子的事情嘛,那太好辦了!你坐上公案,再一次非刑,把曾老頭兒弄死,等那具公稟的傅隆盛去糾合曾老頭兒家屬,告到岑宮保臺前,岑宮保自會同你算賬。”
  
  “老哥,你盡這樣幸災樂禍,卻不知道兄弟的苦處!”
  
  “你汪麻子也有苦處嗎?倒是奇聞。”
  
  汪承第抹着眼淚道:“要不是下田逼迫我,我如何會下此毒手?現在設計奈何,總求老哥念在同寅面上,替兄弟想個辦法,使兄弟得以自新,那便感戴不盡了!”說完,還作了三個長揖,請了兩個大安。
  
  武鑣摸着八字鬍鬚道:“你一定要我設法,我想來,只有煩你自己到拘留所去,向曾老頭兒賠個不是,使他稍得安慰,不致因傷致命。而後趕快把具公稟人傅隆盛等找來,你再委屈一下,給他們下個全禮,要求他們及時把曾老頭兒領回醫治。這湯藥費,似乎還是你出了的好。這樣,即令曾老頭兒醫治不好,成爲殘廢,他的家屬和街鄰大概也不告你了。”
  
  汪承第並沒有向具公稟人下禮。也沒有出湯藥費。只是於曾板鴨擡走後,趕緊借個故,把差事辭了。並且逢人就申說他斷然不是下田的同黨,他之與下田拜把,完全是下田仰攀他,而非出於他的巴結云云。
  
  七
  汪麻子紮實摔了一跤,傅隆盛在鹽市口一帶更爲人所稱道。大家稱讚他正派,又稱讚他急公好義。傅隆盛兩耳裝滿了諛詞。前兩天,口頭只管謙遜說,曾板鴨之得以死裏逃生,全是曾板鴨的福大命壯,並不完全是他的功勞。不過心裏還是很自負地認爲,若果不是他擔了斫頭干係,曾板鴨到底不會這麼快便釋放出來,看來他的功勞,確是值得衆人稱讚。
  
  及至岑春煊《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刊貼出來,衆人不說,傅隆盛畢竟明白了:曾板鴨之得以死裏逃生,原來是岑宮保的德政,他的公稟只算碰巧碰上了,實在說不上是他的功勞。
  
  他也好,並不因此就嫉妒岑春煊。不惟不嫉妒,反而證實岑春煊若來,四川一夥壓制良民的瘟官,大至趙爾豐、周善培,小至田輔國、汪承第,“一個二個都會遭整的!”只要把這夥人整了,還怕百姓不擡頭?還怕蒲先生、羅先生不出來?還怕盛宣懷、端方不垮杆?還怕天下不太平?
  
  一個時候,他硬像其他許多人一樣,從早到晚都在打聽岑春煊的消息。消息得不到,就四處問人,由上海坐輪船到宜昌,要幾天幾夜?由宜昌坐民船到重慶,又要多久?(雖然蜀通小火輪已在川江行駛了兩個年頭,但一般人尚未把它擺在腦子裏,只要說到川江交通,大家首先想到的,依然是靠纖繩牽挽着逆流而上的木船。)而後扳着指頭計算:“現在他該到了宜昌吧……現在他該到了萬縣吧……”
  
  有一天,全城幾乎轟動了,都說,有一排外省兵從東大路開來,駐在東門外河壩街錦官驛內,自稱是欽差大臣帶的衛隊的前站。“該不是岑宮保的前站吧!”“恐怕是的?”“當然是!”“硬是!硬是!”
  
  恰恰趙爾豐派遣委員到中興場培修岑公祠這件事又被衆人聽見,大家更確實相信岑春煊快要來了,駐紮在錦官驛的那排外省兵真是他的前站。
  
  但是不幾天,這傳說便破滅了。原來這一排人,纔是端方帶的湖北新軍的一個排,由重慶護衛端方所派的兩名隨員來省,同趙爾豐面商什麼公事;而且隨員公畢,依然護衛着隨員回到重慶去了。
  
  不但傳說破滅,甚至大家的希望也破滅了。因爲制臺衙門又已傳出一種消息,據說,岑春煊到了武昌之後,京城裏的一些當權親貴向他開口要四十萬兩銀子,他不肯報效這筆錢,所以內閣總理大臣奕便傳了一道聖旨,叫岑春煊暫住武昌,聽候後命。“啥子後命喲?就是不要他到四川來罷了!”
  
  希望破滅,大家並不甘心,因而謠言就四播起來。這時節的謠言只有兩種:一是同志軍要來撲城,一是官兵專打敗仗。
  
  同志軍撲城改了三回期。頭一回,也就是大家最爲相信的一回,確定在八月初八日。
  
  頭一天,傅隆盛就高興得不得了。下午,剛收了工,關上鋪板,他就把王師的肩膀一拍道:“走!我們到溫鴨子那裏照水碗去。”
  
  “好嘛,”王師卻又把眼睛一眨道,“打平夥嗎?還是你請?”
  
  “你才說得怪哩,打平夥!難道這些掌櫃們,連幾碗老酒都請不起了嗎?”
  
  “莫要亂繃蘇氣!我曉得,你這一個月才做了幾筆小生意。”
  
  “嘿嘿,你簡直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生意再不好,這幾個酒錢還出得起。”
  
  到初八日一起牀,叫小四到茶鋪買了一文錢的熱水,匆匆洗臉後,等不到掌櫃娘把飯起鍋,便拖起那根長葉子菸杆,直向北門走去。
  
  爲什麼向北門去?因爲謠言說,初八日,有精悍同志軍三萬人,要會同鳳凰山一部分新軍,由接官廳、迎恩樓、簸箕街一路堂堂正正殺入北門故也。
  
  傅隆盛氣喘吁吁走到青果街,心裏非常奇怪,街面上爲什麼這樣清靜,兩方的鋪面,來往的行人,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城門洞前面倒擁擠了上百數的人。走近一看,原來都是等候開城的。幾個武裝巡警正提着嗓子在罵:“狗日的,叫你們莫擠,偏要擠……日你媽喲!一夜都過了,偏這兩竿葉子菸工夫等不得……媽的!又不是老子們故意灣酸,天天都是吃過早飯纔開城,你龜兒見天在出城,難道還摸不夠嗎?”
  
  城門打開一扇,出城的人吵吵嚷嚷拼命朝外面擠,二十幾根擔河水的挑子擠得更兇。守城巡警還在罵,也沒人瞅睬。
  
  傅隆盛也混在人羣中,走出甕城,走過大橋,把長長一條簸箕街走了一多半,看不出半點要打仗的情景。挨近金繩寺,一家很大飯鋪,是北門外有名的賣十二象的地方,生意正好。臨街一個磚砌的連二竈上,安了兩隻大毛邊鐵鍋,翻煎倒滾煮着兩大鍋豬肉和豬的內臟。陣陣香氣,從那好像奶汁的湯內溢出,老遠就向行人鼻端撲來。掌瓢師傅面前擺了一塊尺許厚的木砧,足有鬥筐那麼大小。不停手地用鐵抓子從鍋內把一些肉啦、肺啦、肝啦、大小腸啦抓來,放在木砧上,幾刀切碎,用手抓在鬥碗裏,添上奶汁似的釅湯。堂倌便川流不息地從木砧邊端向各張桌子上,一面吆吆喝喝喊着堂:“中二一份靠上;東三續一份靠下;西一添湯,就來囉!”
  
  傅隆盛也和其他城內人一樣,好久沒有打過牙祭,看見毛邊鍋,就止不住口饞。幾乎要朝飯鋪舉步了,才猛地發覺沒有帶錢褡褳。這一下,連茶鋪都沒資格進去了,漫道吃飯吃肉。
  
  八月初八日畢竟清清靜靜地過去了。
  
  謠言說,初八日因爲同志軍沒有預備好,撲城日期已改在八月十二日。
  
  這一天,傅隆盛雖也朝城門洞跑了一趟,但已不像頭一次那樣匆忙。早飯之後,吃了一袋葉子菸,在錢褡褳裏放上幾個當十的、當二十的銅圓和幾十個黃銅製錢。不是往北門,而是往南門,並且不到城外,就在挨近城門洞一家茶鋪裏坐下。但是一碗很釅的毛茶足足衝成白開水,而且解了三回小溲,街面上、城門邊還是同幾點鐘以前的情景一樣,聽不見一點槍炮聲,喊殺聲。“唉!大概又靠不住啦!”
  
  謠言又說,中秋節這一天,準定要撲城的。因爲元朝末年,殺老韃子起義就在這一天。這是一個好日子,隨便你如何說法,同志軍都不會放過這一天。也就由於這緣故,制臺衙門還特別戒了嚴,全城很多人家都是驚驚惶惶地一直過到半夜。
  
  倒是傅隆盛反而不像初八和十二那兩天興奮了。是受過兩度刺激之後,不免有一些麻痹之感呢?抑或有了兩次蹈空經驗,到第三次就自然而然有了預見呢?總而言之,中秋節這一天,他是到了下午很晚,才拄着葉子菸杆,緩緩走到南門大街去。
  
  這一天,當然也和前兩次一樣,謠言終於是謠言,連一點同志軍的氣息都沒有聞見。不過對傅隆盛說來,卻有很大收穫,那便是他親眼看見有幾擡擔架和兩乘鴨篷轎子從城外進城。看得出,擔架上是七個帶了重傷的兵,鴨篷轎內,據說是兩名帶輕傷的軍官。茶鋪裏好些人都在嘆息說:“爲了四兩八錢月餉,便去替趙屠戶拼命,真值不得!”
  
  打聽之下,才曉得是從新津一帶戰場上擡回來的。幾天裏頭,都有傷兵進城,據說,新津仗火打得很兇,陸軍方面傷亡極大。到底每天傷亡人數有多少呢?別個說:“倒沒計算過。”但他傅隆盛同幾個專門在這裏吃茶的人卻估計爲:“總有好幾百,至少至少也有一百三十多人吧?”
  
  一百三十多人就是在三渡水被西路同志軍殺死的數目啊!
  
  “這就是真憑實據,連趙屠戶都不敢隱瞞的。同志軍好不厲害!只一仗火,就叫一隊新軍全軍覆沒,殺得他們一個不留。嗨!老己,你想嘛,這還是孫澤沛一個人的隊伍!新津這面,光是一個侯保齋就比孫澤沛兇得多。聽說,他手下的弟兄夥,一大半都是邛蒲大山裏的刀刀客,一把潑風刀耍圓了,幾十人近不了身,怕你新軍的快槍再快,他們只要就地一滾,便到了身邊,何況還有一個周鴻勳。周鴻勳手下練出的隊伍,那又不是刀刀客比得上的,他們能夠左右開弓地打槍,槍又打得準,裏把路遠百發百中。新軍哩,就是那個樣子。雖然比巡防軍好,可是打起仗來,未必比巡防軍行。三渡水他們都敗得那麼慘,那麼,同侯保齋、周鴻勳這樣的人對敵,怎麼會一天不傷亡到好幾百呢?”
  
  傅隆盛還扳着指頭算道:“一天傷亡一百三十來人,十天就是一千三百來人。嗨!趙屠戶的人馬再多,看他經得住好幾天這樣傷亡?”
  
  但是從八月十六日起,南門城門洞再也看不見有什麼傷兵進城。不好聽的消息,也不斷傳來。這個說,新軍已經打到河邊了;新軍已把修在舊縣的營房奪回來了;新軍的炮隊已經向着新津城開炮了。那個人又說,新軍已把好多隻船運到河下,一渡水已經搶渡過去,目前正在搶渡二渡水;新軍統制朱慶瀾也從雙流黃水河親自到新津花橋子督戰;河這岸已經看不見一個同志軍的影子。
  
  惡消息使得一茶鋪的人都垂頭喪氣。只有傅隆盛還不肯相信,堅持說道:“哪裏會有這些事情?明明是新軍支持不住了,故意造些謠言來搖惑人心。你們只管長起眼睛看吧,不出三天,侯保齋、周鴻勳的隊伍,便要進城來了。”
  
  傅隆盛的信念,到底被事實粉碎了。新津方面的戰爭,自從陸軍把舊縣河岸肅清,勝負之勢便成定局。比及炮隊督隊官方聲濤把幾門管退炮推進到二渡水的沙灘,決心爲陳錦江報仇,測準新津縣城四城門樓,和幾處聳立在民房之上的高大房屋,一連轟擊了一百多炮。炮聲一息,便見新津城內幾處沖天火光,同時人聲鼎沸,顯然那面已經有了變化。朱慶瀾恰恰由花橋子來到舊縣,便下令已經準備好了的一標步兵搶渡進攻。就在這天正午,陸軍進入了新津縣城,朱慶瀾立由軍用電話向趙爾豐報告克復。
  
  這一天,是辛亥年陰曆八月十九日,就是公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也正是武昌起義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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