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彭家騏進城來,本是給他族兄彭家珍送行的。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到彭家珍要悄悄離開成都到一處遠地方去,這地方說不定就是廣州,更遠一點是日本,近一點是上海。去幹什麼?傳話的人沒告訴他,憑他平日從這位族兄的言談和他的行動聯想起來,猜出他這一次出去,絕不只是爲了躲避鳳凰山新軍營裏清查革命黨的風色,一定要幹一件什麼大的、使人震驚的事情的。因爲只是爲了躲避,根本用不着出省,聽說鳳凰山新軍營清查革命黨的事情已經平息。
不曉得是他果因誤了約會的時間?抑或是他託人帶的口信沒有帶到?等他走到騾馬市他族兄寓所,才見門是倒鎖着的。同一個大雜院的人家都是門戶各別,互不照管,就要問問左右鄰居,別人未必能清楚告訴他彭家珍在什麼時候出的門,什麼時候可以回來,甚至彭家珍是不是已經遠行了。他們的行止向無定準,也向不預先告訴人,左鄰右舍何從曉得?
彭家騏翻身走出大雜院的大門。被偏西的太陽曬得全身是汗。心想到哪裏去歇一下腳?一算,東御河街王文炳與他同鄉們夥佃的那寓所最近。
“管他在不在,找王文炳去!”
真是出乎彭家騏意料以外,王文炳不但在寓所裏,並且還打着赤膊在一張鋪有竹蓆的牀上睡得正好。彭家騏還未跨進房門,就聽見很響的呼嚕呼嚕的鼾聲。一看,三張窄窄的行架牀上,只一張是空的。蚊帳都未放下,認得在靠裏一張牀上睡的是他們資陽同鄉,法官養成所甄別考試幸而取中,仍然進了養成所的姜化龍。這人是胖子,打鼾聲的是他。王文炳睡在靠外一張牀上,也和姜化龍一樣,仰着臉,手腳張開,像擺了一個大字。
彭家騏故意把一雙大腳使勁在塵土積了幾分厚的地板上紮實蹬了幾下。蹬得全房間像遭了地震似的,三張牀連同中間擺的一張大方桌、一張筆桿立背高椅、兩條板凳都一齊動搖起來,同時聲音和灰塵也充滿空間。
王文炳一翻身坐在牀上。取了眼鏡的近視眼擠成一條縫,張張惶惶地把彭家騏瞅着道:“是誰?……有啥消息嗎?”
彭家騏笑着喊道:“好沒出息的人,白日清光睡大覺!還不起來?趙爾豐進城來了,要封閉你們的鐵路公司啦!”
王文炳伸手把搭在蚊帳裏面一根短竹竿上的溼毛巾拉下。一面揩他頭上臉上的汗,一面眯着眼睛說道:“是你跑進城來囉!說真話,趙爾豐的前站過了雙流沒有?”
白麻布長衫脫了。因爲這間房子有點掛西,被烈火般的太陽斜斜烘照着,確乎比院壩裏還熱,彭家騏把白洋布汗衣也脫下。把髮辮盤在頭上,揮着大蒲扇:“好熱!我說,與其脫光了睡覺,不如找個涼快點的茶鋪去吃茶!……”
王文炳已靸着鞋子走到方桌前,把眼鏡摸來戴上。指着桌上一疊寫滿了草字的通行紙道:“你看,要寫的東西這麼多,還有空去吃茶?”
“沒空吃茶,偏偏有空睡覺!……姜胖公,怎麼,難道睡死了?我才相信,這樣鬧法,還沒有醒!”
“哪個睡着了!”姜化龍依然滿身是汗地躺着,大腳褲管拉在胯子上,露出兩條柱頭般的肥腿。閉着兩眼,噘着嘴巴道,“坐久了,躺一躺舒服一點罷咧!”
王文炳把桌上一把大瓷壺提起來,嘴對嘴咕嘟咕啷喝了幾口冷茶,把嘴一抹道:“也該起來了!快點把那篇東西改完,我好一齊交到主任編輯那裏去。”又向彭家騏問道,“趙爾豐的前站,是不是已到了雙流?”
“雙流在簇橋那頭二十里,我從簇橋這頭來的,我咋曉得?你天天在跑鐵路公司,又在跑報館,還來問我!”
“你不曉得在省城就是得不到確實消息囉!這幾天更亂,一會兒說到了,甚至有人說親眼看見趙爾豐同着尹良、周善培一路進的城,一會兒又說還沒有過新津,到底不明白這傢伙弄的啥子玄虛,說是六月半以前定來接事,現在快到六月底,轉瞬便閏六月了。”
“你們爲啥要這麼盼望他來?我就不懂了。”
“你當然不懂!……”
姜化龍睜開眼睛,一面扇着扇子,一面痰呵呵地笑道:“我懂。他們只是打算等他一來,就給他一個下馬威,叫趙屠戶服服帖帖也像王人文樣,着他們提起帽根兒來要東就東,要西就西。”
彭家騏向王文炳道:“當真嗎?”
“倒不完全這樣。頂重要的是老趙這傢伙對我們爭路事件,到底持的啥子態度,是贊成,是反對?我們至今還不甚弄得清楚,就這點使人爲難。”
“我上回進城來,不是聽說鄧慕魯、葉秉誠兩人要到雅州府去接他?他兩個總和趙屠戶會過面,談過話,難道還摸不清他的態度?”
王文炳把眼鏡向鼻樑上一聳,搖了搖頭道:“就因爲沒有接着。兩個人只在新津住了幾天便回來了。說是打了幾次電報去,都沒有回電。不曉得老趙到底從打箭爐啓程了沒有,啓了程又在啥地方住下了,啥子時候才能到雅州府,簡直探聽不到一點消息,老待在新津不是辦法,只好回來。而且不但他們兩人打去的電報如同石沉大海,就連同路去的周善培打去的電報,也杳無迴音。因爲這樣,大家纔有點不安起來。”
姜化龍坐在牀邊上打着哈欠道:“我說,這中間就是周禿子在作怪。”
王文炳道:“又來了,你們這些固執成見的人。”
“我們固執成見?這是輿論呀!”
彭家騏道:“管它是成見,是輿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姜胖公姑妄言之,也是新聞囉。”
“大家都這麼在說,鄧、葉兩個人本來還要前進,本來要到雅州府去等候,就是周禿子不讓他們去,叫他們只住在新津聽候迴音。但是周禿子本人哩,卻朝前頭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一定先去接着老趙,當面討好,故意把鄧、葉兩人撇在後頭的。”
彭家騏道:“老王,你總聽見鄧、葉兩人說過,是不是這樣?”
“就是沒機會和他們兩人會見哩。但是從旁的幾位先生說話中聽來,他們兩人留在新津,倒不見得是周公的主意。並且周公是負責去當介紹人的,他爲啥要把他們兩人留下來,不叫和趙制臺會面?情理上也說不通。”
彭家騏笑道:“都說得對。依我的愚見,對這些沒把握的事少作議論。我的肚子餓了,想來你們的肚子未見得不餓。我們打個啥主意?這倒是眼面前的要緊事!”
王文炳道:“只好等老安回來,催他擺晚飯。”
“來者是客。難道連精記便飯都不請我吃一頓?”
“身邊只剩下百把文錢,怎敢請你?”
“那麼,我請。走!姜胖公快穿衣裳!”
“莫找我,我今天不能道謝你。”
彭家騏很覺詫異,自從與姜化龍認識以來,拒絕別人邀請,尤其是去精記飯鋪吃香糟肉、櫻桃肉、粉蒸肉、蜜風肉的這上頭,還是第一次。
王文炳穿衣裳時也說:“爲啥不去呢?”
“你這人真老火!難道吃午飯時,就沒見我寡吃炒蕹菜、燜南瓜,一碗炒肉片我連筷子都沒下過嗎?”
“我倒沒留心到這上頭。這是爲了啥?忌油嗎?你又沒害病。”
“唉!今天二十九,是我吃觀音齋的日子。”
彭家騏張口大笑起來,笑聲大得幾乎連街上都聽得見。一面指着姜化龍道:“還這樣腐敗!這樣迷信!……三六九吃素!……虧你……虧你……哈哈哈!……”
姜化龍很莊嚴地半睜起一雙胖得有點像浮腫的眼睛道:“有啥好笑!我只是吃素,又不燒香磕頭,也算不得迷信。”
“你還在講新學!”
“講新學是爲了功名,吃素是爲敬菩薩,這有啥妨礙?難道你們講了新學,連自己的祖宗都不敬了,那不成了吃洋教的教徒了嗎?”
王文炳笑道:“胖公是專門講彎彎道理的,莫惹他,我們走吧!”
一走入嶽府街街口,王文炳主張不妨到鐵路公司去看看有什麼新聞沒有。王文炳在路上已告訴過彭家騏,這幾天是公司最忙亂時候。一則是特別股東大會的股東代表已紛紛來省,大家一到,總要先來公司找公司裏的負責人,找董事局的負責人,找保路同志會的負責人,問問目前情形,也要談談外州縣的情形,這已經夠繁忙了。二則新任四川總督趙爾豐說不定一兩天內便要到省接事,就由於不明悉趙爾豐的態度,一班搞爭路運動的人,都不能不四面探聽,隨時商量應該採取一種什麼樣的對付手段;大家都有意見,大家都有主張,一天當中鐵路公司只見人進人出,這裏在大說小講,那裏在研究討論,把文牘部一些寫文章的人都攪得只好躲在自己家裏去用心思。
彭家騏道:“既這樣繁忙,不進去也罷。”
“哪裏有過門不入之理?”
“說不定又有啥子事情勾留住,不如吃了飯,把肚子裝飽後再去。”
正這時,吳鳳梧從二門上急匆匆地走出來。
“啊!是王先生嗎?幸遇,幸遇。我剛問清楚貴寓在東御河街,正要來會你。這位是?……”
介紹之後,又是一番久仰久仰,高雅高雅。
王文炳道:“吳先生纔回省嗎?我們裏面去談吧。”
“用不着進去。我找了一大轉,並沒找到一個人。”
王文炳詫異道:“沒找到一個人,莫非公司全空了嗎?”
吳鳳梧笑道:“不是的,人還是那麼多,只是羅先生、程先生、鄧先生他們,一個人都不在。”
“到哪裏去了?”
“都不曉得。有說到別處開會去了,有說有人請吃飯去了。”
“你有話要說嗎?”
“怎麼沒有?一是新津的事,那還不算頂要緊。一是老趙就在近幾天裏準定到省,他一路接見了哪些人,說了些啥子話,我都探得了一些影子,特爲回來向羅先生他們報告一下的。”
“既這樣,今天必得找着他們一個人才行啊!”
王文炳想了一想,向彭家騏問道:“董事局董事主任彭蘭村,你們可是一家?”
“也算同宗。他是雙流縣彭家場的,我是華陽縣的,大祠堂同,小祠堂就不同。你問這作啥?”
“我想同你把吳管帶帶到他家去走一趟。”
“那卻不行。我們從沒有過來往。我不認得他,他更不認得我。”
吳鳳梧道:“倒不用去找彭先生,公司里人說,他好幾天都沒有到過公司,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到他家也找不着。我的意思是,回家去把飯吃了,到諮議局找羅先生去,我和他熟一些,也好說話。”
彭家騏道:“我們正要到北新街精記飯鋪去吃飯,不如一塊去,何必回去吃呢?”
吳鳳梧滿臉是笑說:“不啊!這咋個使得,初次見面,除非是我來當東。”
王文炳伸手把他的膀膊一拉道:“莫作假!今天是小彭誠心請客,你不吃他,他反而會慪氣的。”
這時,正是精記飯鋪上客時候,雙開間的鋪子內,沒一張空桌。而且只能坐四個人的小圓桌上,都是五六個人,甚至有擠上八個人的。
彭家騏每回進城,不是在福興街竹林小餐吃早飯,便是在精記飯鋪吃午飯。他是糧戶,又是獨子,他的荷包比任何同學的荷包飽滿,他也比任何同學好吃。他是熟客,摸得着門徑,當下便引着二人從後面廚房的一道便門,轉到隔壁一家門道內的過廳上來。這個只有熟客才能找到的比較隱祕地方,擺了三張方桌,也只有一張桌子尚可擠下他們三個人。
吳鳳梧搖頭嘆道:“成都的飲食行道真做得!上次那個顧團總請在枕江樓喝酒,也是生意興隆得很,要不是碰着那個姓郝的先生只兩個人的話,幾乎分不出座頭給我們了。”
精記的菜,雞鴨肉只有十多樣,都是早已做好分零餾在大蒸籠裏,或整罐煨在桴炭爐子上,顧客要時,立刻折在點錫碗內端來。火候到家,供應又快。尤其出色的是掌櫃家鄉郫縣的泡菜和胡豆瓣。本來也可吃酒,但顧客們總不願意多佔時間,每每菜來飯到,舉筷就吃。堂口只管熱鬧,反而沒有別的酒飯店那麼煩囂。
彭家騏、王文炳兩個少年好像安心要和這個吃飯有名的吳管帶比賽一番似的,一坐下來,顧不上脫衣服,便按照讀私塾時老師所指授的讀書方法:眼到、口到、心到而外,還加了一個手到。結果,雖然佔了優勢,即是說兩個少年各吃了四碗半雪白的大米飯,比吳鳳梧多了半碗,可是三份菜、一份湯,連同三碟泡菜,卻都讓他一個人打掃得光光生生,同時頭上身上的汗也讓他出得多些。
及至放下碗筷,大家端着一杯涼水漱口時,王文炳方記了起來,問道:“你剛纔說在枕江樓碰見的郝先生,可是郝又三,那個三十來歲的教書先生?”
吳鳳梧正接過堂倌遞去的熱面巾,用力地揩着臉和脖子,只是點了點頭。
“你曉得他的住處嗎?”
“我去過,離這裏不很遠。”
“小彭,我想我們先去找一下郝又三。”
“爲啥去找他?”彭家騏莫名其妙地問。
“嗯!自然有道理的。我聽楚用說過,他的老子和蒲伯英、羅梓青是一夥人,他又代表着他老子在同志會開會,雖然不出頭露面,勢力可不小。你莫把他看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教老者。”
吳鳳梧聽見楚用名字,不由把大腿一拍道:“說到這位楚君,我還給他帶了一個口信。他父親再三託我,叫他不管怎樣,都得回家去一趟……”
彭家騏驚異道:“怎麼?楚用還沒回去過?爲啥今天誑我說,才從新津上省兩天?還說他外公侯保齋也出山了,是他的功勞!”
吳鳳梧笑道:“侯保齋真個是答應出山,那天成立同志協會,他還到會上演說了一場。但卻不是楚君的功勞。”
“楚用這傢伙真壞啦!”
王文炳道:“還說不上壞,只是太懶了。準定黃家的日子過得太安逸。我看,要他不懶,只有一法,給黃瀾生說清楚,把他攆出來,最好是攆回新津去。”
吳鳳梧笑道:“這話我倒可以給我們的瀾生兄說到。不過攆不攆,瀾生兄卻做不了主。他這個人別的都好,就只耳朵有點。如其太太要留客,瀾生兄連鼻子都不敢哼的。”
“黃家閫威有這麼兇嗎?”王文炳也笑了起來道,“他那太太,我沒有看見過,聽說又能幹又體面,你們是老朋友,一定知道。”
“他那太太嗎?豈但我知道,但凡在成都住久了的老家,很少有人不知道龍家二姑娘的。我的拙荊,理起來和龍家有點瓜葛親,只是多年沒有來往。還是瀾生兄續娶這位太太,因爲朋友交情去黃家吃喜酒時候,才見了面。我在那時,就一寶押定了,我們這位老兄的耳朵,非不可。爲啥?就因爲龍二姑娘名不虛傳,足可承繼母德。模樣兒不算怎麼十全十美,可是一生了氣,兩道眉毛一撐,兩隻眼睛一瞪,那可要人受!……”
彭家騏道:“這算啥,一個潑婦罷咧!”
“不能這樣說。潑婦是隻能叫人討厭,我們這位黃大嫂卻不然,她一生了氣,憑你啥子金剛天王都會低眉下拜的。”
王文炳道:“難道你也領過教嗎?”
“自然囉!頭一次就在她當新娘那天,大家邀約着去鬧新房……”
堂官報賬上來:三菜一湯,三百二十文;白飯三份,三十六文;泡菜三碟,六文;一共三百六十二文,洗臉水一盆隨給。彭家騏在肚兜裏摸出四十個當十銅圓,向桌上一放,只說了聲:“收錢去!”起身便走。
吳鳳梧看了他兩眼道:“爲啥多給出三十八文錢!”
“往回的小賬,還不止此!”彭家騏滿不在乎的樣子。
吳鳳梧走了幾步,還在搖頭嘆說:“你們這夥學生哥!……真是喲!從沒見過吃飯也要給小賬。……成都的規矩,着你們搞壞了!”
二
走到大什字口,彭家騏說他仍然要去找他的族兄彭家珍,不打算同他們到郝又三家去,遂向兩人告了別。
王文炳因爲街上轎子和行人往來不斷,沒法同吳鳳梧說話,心裏又急於要聽聽他帶來的消息,只好催着吳鳳梧快走。一面問道:“快到了嗎?……還有好遠?……”
當真不遠。大門口卻有一羣大班,有披着汗衣站在檐階邊看街景、談閒話的;有打着赤膊蹲踞在磚面地上打紙牌的;二門大大地開着,從外面看得見大廳上放有一排三人大轎,也還有些大班在那裏站的站,坐的坐。
吳鳳梧放緩了腳步道:“看樣子,好像在請客,不便進去打擾主人吧?”
王文炳道:“有啥不便?我們只是找郝又三談一談,談完就走的。”
但是看門張老漢卻按照老規矩,不肯給他們進去稟報。老是搖着鬚髮業已斑白的頭道:“老爺脾氣不好,席還沒散,怎能再會客喲?我不敢進去稟告。你二位還是明天來的合適。”
“我已說清了,並不要會你們老爺,是會郝又三的,是你家少爺吧?我們有話同他談。”王文炳很不舒服地大聲說。
幾個大班也圍了過來看他們說話。
張老漢越發輪動一雙瞧不起人的眼睛,氣吁吁地說道:“會少爺也不行,少爺在陪客,都是一些顯客們,不好抽空得罪的!”
“是些啥子顯客,便這麼重要,連抽一個空都不可以?”仍然是王文炳在問。
“是葛大人,新委機器局會辦葛大人!是諮議局蒲大人,羅大人!是顏翰林顏大人!還有諮議局張大老爺,還有……”
吳鳳梧不由向王文炳笑道:“原來都在這裏,那倒太巧啦!……這更要勞煩你進去通傳一聲了。倒不一定要會你家主人,你只說有個姓吳的——口天吳,才從新津回來,有要緊事要面稟,不管是蒲大人、羅大人,隨便請一位出來都可以。”
張老漢還是那個老脾氣,吃得軟吃不得硬的,當下也和藹了一些,但還拿着眼睛在估量這兩個人。
一個大班插嘴說道:“我說,你這位看門大爺就進去回一聲吧!我認得他們二位,都在同志會裏時常走動的人。”
吳鳳梧更滿臉是笑地說:“着啊!我就是爲了同志會的要緊事,纔來找羅大人他們的,想來還有鄧大人吧?”
張老漢也換了一副笑臉道:“兩位爲啥不早說是同志會?請到大廳上等一等,我立刻找高二爺去。”
吳鳳梧一面跟着張老漢在走,一面回頭悄悄向王文炳說道:“郝家是幹什麼的?排場很不小!”
“老頭子是諮議局議員,本來是個官。在我們四川做官的人家,都刮夠了地皮,當然樂得鬧這些臭派。你那位老朋友黃瀾生,不也一樣嗎?”
“那倒是的。一代做官爲宦,三代睡着吃飯。這算他們的命好,生來胎裏紅!”
“老兄怎這樣說?啥子命好不命好,假使鐵路爭不回來,國家被列強瓜分了去,彼此都是亡國奴,有啥分別?”
“我說有分別。同樣到世上變人,他們做了官,有了錢,到底高房大屋、呼奴使婢,享受夠了,當了亡國奴,吃點苦也值得。只我們這些人,從老祖宗推着嘰咕車來填四川,幾代人全沒過上一兩天伸抖日子,往後還要吃苦,那纔不值哩!”
“你也這麼抱怨?無論如何,你大小還不是個官?……”
郝又三急急忙忙從側門走出,很熟悉的樣子,向吳鳳梧說道:“纔回來嗎?好極啦!請進去!……王君不是外人,也一道進去好了。”
一掀開書房的湘妃竹簾,羅梓青已經站在當地,一件白麻布長衫像是才穿上的,右衩上的兩個紐子還未扣上。
“稟告會長,部下在新津已探得了些趙大帥的消息。”吳鳳梧好容易才摸着椅子,把屁股安下去,經羅梓青一問,又立刻站起來,挺着胸脯朗朗地喊出這樣一句。
羅梓青登時張大了眼睛,微微顯出了一點驚奇樣子說:“哦!老兄原來要談的是這樁事!那麼,稍等一下,我再去找幾位朋友過來。”
郝又三道:“我過去請。請哪幾位呢?”
“蒲伯英先生,張表方先生,彭蘭村先生,他們三位就可以。”
大概三個人也和羅梓青一樣的心情,只聽見郝又三的腳步才響到對面客廳,這裏羅梓青才和吳鳳梧、王文炳應酬了兩句,便聽見幾個人的步履聲音一直響了過來。
蒲伯英頭一個進來,一眼看見站在左邊的王文炳,便說:“這位我認得,好像在……”
羅梓青指着吳鳳梧道:“要面談重要消息的,是這位吳管帶。原從川邊出來,會上請他到新津去辦事,今天晌午才趕回省來的。……我來介紹,王文炳君是會上的編輯,又是幹事。……這位是……”
剛介紹完,等不得讓座,這個僅只穿了一身紡綢汗衣褲,手上捏一把摺扇,個子不高,臉色黑黃的蒲伯英,便開始問起吳鳳梧帶來的消息。
吳鳳梧曉得蒲伯英是諮議局議長,連四川制臺都能平起平坐,當然位分很高。又聽說羅梓青會長尚在他之下,因此,他報告時,更是站得筆直,聲音清亮,語言簡潔,比在趙大帥跟前答話時還有勁。
據他稟告:趙爾豐還沒有由打箭爐起身時,先就派了他的兒子趙老九和他的侄子趙老四到成都來了。比及起身,走到清溪縣,趕由成都去迎接他的尹藩臺尹良,就在這裏迎着了,談了一天,尹藩臺破站先回了省。到滎經縣,趕去迎接的是松潘鎮總兵、調充全省營務處總辦、候補道田徵葵,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候補道王梭,也是稟見之後,談了一天,先行回省。到雅州府迎着的是周臬臺周善培,也是稟見後先回了省。前天到邛州趕去迎接的,是趙四少大人、趙九少大人。現在趕到新津去的,還有不少的大官。估計趙大帥今天可到新津,若是按站起馬,明天定到。但是想來在新津說不定要留住一下,先頭隊伍巡防軍一營,昨天才過新津,今天可以到省。
吳鳳梧像背書樣,一句趕一句背完之後,矮而有點胖的彭蘭村接着問道:“就是這些嗎?”“稟告部長,就是這些!”蒲伯英把摺扇舉起,向大家一比,很像在諮議局議長臺子上禁止別人發言的樣子。大家果也聽他指揮,就不說話。
他沉思了有一分鐘的時間,才舉起他那光芒乍乍的眼睛,看着筆直站在跟前的吳鳳梧道:“難爲你給我們打聽到這麼多重要消息。我再問你,這些消息你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可不可靠?”
“稟告議長,消息是可靠的,就是率領先頭隊伍的那個伍管帶親口告訴我的。”
郝又三一震驚,不由衝口問道:“可就是伍平?”
“稟告大少爺,正是他!”
蒲伯英一下掉頭把郝又三看了眼道:“老侄臺,你認得巡防隊伍上的人嗎?”
郝又三緋紅着臉,點了點頭。蒲伯英並不注意,仍然問起吳鳳梧的話來。
“伍管帶大概隨同趙大帥一道出來的。既然曉得一路去迎接他的人,他多少總聽見一些話吧?”
“稟告議長,各位大人和趙大帥談些什麼,伍管帶不曉得。伍管帶從趙大帥身邊一位保鏢的張麻子口裏,倒聽見趙大帥和兩位少大人談了些話。好不好讓部下轉稟一番?”
身材高大,蓄有兩撇黑八字須,一張長方臉上很少笑容的張表方,接着說道:“那就好哇!這樣吧,吳管帶,我們都是愛……愛國同胞,請你莫這麼客氣,就是說莫這麼講官派。我……我說,我們坐下來慢……慢慢講,莫再……再鬧什麼稟告囉,部下囉。是同胞,就是朋……朋友啦!”
蒲伯英也才笑道:“當真的,我倒忘記了!請坐下,好說話。”
同時高貴把旋泡的兩碗茶送了進來。
吳鳳梧坐下後,再拿眼睛把幾個人細細一看,覺得同平時在大帥轅門內看見的那些戴大帽穿官靴的大人老爺,確乎有些異樣。首先,就使人不感到拘束,雖然剛剛見面,說起話來彷彿都像老朋友。他因此也才鬆了一股勁,把他從伍平那裏聽來的話,組織一下,說了起來。
據說,兩位少大人曾經說到省城會見王護院,交了帶去的信,王護院叫他們轉達說:“現在四川的紳士已經不像從前。自有諮議局以來,紳士們都擡了頭了,稍有不合,他們便要起來爭論的。季帥接事後,倒要好生對付。”當下,趙大帥只冷笑了一下說:“這就是王採臣懦弱的地方。四川也有正派紳士嗎?我從前也曾從藩司護理過制軍,也曾遭遇過逆黨造亂,就沒見有什麼正派紳士出來主張過正義。那時只有胡雨嵐這人還像一個紳士,但也算不得正派紳士。他只知道勸我不要殺人,不要聽王寅伯的話興大獄,他就不知道殺以止殺的道理。我不相信才離開四川三年,就平白地鑽出這麼些紳士。告訴你們,尹惺吾到清溪縣來,已經把省城的風潮對我稟明。惺吾的話很對,今天四川的風潮,都由一班諮議局年輕喜事的新進藉故生風,煽動起來,其中就沒有一個配稱正派紳士的人。設若不是王採臣沽名釣譽,曲予優容的話,目前的風潮怎會鬧到不能收拾?王寅伯後來也是這樣說法。只有周孝懷稍稍有點立異,聽他口氣,彷彿王採臣之附和那般新進,實是出於不得已的光景。我真不懂有什麼不得已。王採臣服官數十年,頗有閱歷,難道還不明瞭四川人的脾氣?四川人的脾氣是服硬不服軟的。從前諸葛亮治蜀以嚴,死後千多年,四川人至今還心服口服。劉璋治蜀寬大,但四川人哪一個不罵他昏庸誤事?我看王採臣今天討好這班新進,明天就會被這班新進罵得一錢不值。尹惺吾勸我不可再蹈王採臣的覆轍,勸我拿出辣手來,把那班輕浮躁進的好事之徒嚴重對付一下,這風潮自可平息。你們看他這辦法還可以不?……”
看得出連王文炳在內,六個聽衆都被這番話刺中了。蒲伯英、羅梓青、張表方三個人只是沉着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彭蘭村皺眉低頭,不知在想什麼。郝又三仰起臉,望着天花板。王文炳不住地用手去摸眼鏡,時而把它取下來擦一擦,時而又戴上,並且紅漲着脖子,好像有話要說,但是把蒲、羅他們一看,又嘟起嘴不開腔了。
吳鳳梧知道他這一趟回來功勞不小,心裏很是高興。想了想,又接着說了下去。當然,也和剛纔所說的一樣,只算是伍平草創,他加以潤色。後來他告訴別人時便曾說:“叫伍平親口說來,一定會使人聽不出頭緒來的。”他還誇口說,“兄弟別無他長,論到口才,在我們同事中間,不數第一,也數第二。”
他說,據伍平說起來,趙大帥還向兩位少大人議論過大家所說的民氣。大概也因爲九少大人轉達王護院的話時,說到四川民氣蓬勃,如果一味壓制,恐怕於事未便。趙大帥立刻就生了氣,站起來,衝着九少大人的白中帶青的瘦臉吼說:“民氣?什麼東西叫民氣?民氣值幾個錢一斤?如其真有什麼民氣的話,那也不在四川!丁未年逆黨造亂時候,就有人說過民氣,還說過民意啦,民心啦,以及一些民什麼。足見這些新名詞,都是逆黨們從日本那裏竊取來的。我說,像民氣這些東西,如果真有的話,也在日本。日本是東方富強國家,又是君主立憲政體,應該有所謂民氣。我們中國是老大帝國,積弱已極,正值上下一心,兢兢圖存時候,怎還鬧得民氣!比如這次鐵路收歸國有,本是聖朝良策,既可以謀交通便利,又減免了川人負擔,稍有天良的人,只應該感荷天恩優渥了。怎麼還敢出頭反對?捏造些路亡國亡的邪說來搖惑視聽?若把這種胡行妄爲叫作民氣,倒不如任其拉起反旗,還名正言順。說到底,伸張民氣,就是鼓動一些頑民起來造反。王採臣是將要去位的人,要好劣紳新進,可以說出這些糊塗話。我要替君上分憂,就不能這樣亂來了……”
又是一陣沉靜。
郝又三忍不住乾咳了兩聲道:“看起來……”
張表方猛地站起,把八字須一抹,瞪着眼,大聲說道:“這……這都在意料中。我適才不已講過嗎?趙制臺這……這個人,不比王……護院寬厚,何況還有……有那一些腐敗官吏在中間作祟。……我們也不用怕。我們有七千萬四川同胞作後盾。……他不承認民氣,待到民憤難平時候,他自然會承認,我們現在……”
蒲伯英也站起來說道:“我們還是過那邊去談吧!……梓青留下來,和吳君、王君去商量你們的正經會務。不過吳君要說的重要消息,可曾說完?”
吳鳳梧又筆直地站起來回答道:“沒有了!”
蒲伯英三個人再穿過院壩,跨進那間大客廳去時,便飯的席面已經收了。
郝達三迎着笑問道:“今天這頓便飯真沒有吃好,改日再專誠奉邀。”
彭蘭村道:“很不錯了。咄嗟之間能夠做得這樣可吃,也只有你府上才行。別人我不知道,我哩,倒吃得非常之飽。”
蒲伯英拿眼四下一看道:“雍耆呢?這位太史公哪裏去了?”
葛寰中叭着雪茄煙道:“走了一會兒。他老太爺打發人來說,有要緊事,叫他立刻回去。你們那面的客也走了嗎?”
郝達三看着三人問道:“說是有重要消息,到底是啥子消息,可不可以聽聽?”
張表方隨着衆人坐了下來道:“正是同葛太尊所研究的一樣。請伯英講吧。”
蒲伯英屈着一隻腿坐在炕牀的上手,一面抽着主人遞去的水煙,一面向葛寰中說道:“是的,這個姓吳的所報告的趙季和態度,正和你吃飯時所推測的大致相同。一則他在川邊幾年,不瞭解外面時局的變化;二則是受了尹惺吾等先入之盲,越發不明白我們這次反對盛宣懷,反對端方,並不是像革命黨樣是在反對朝廷,反對政府。我們其實還是愛戴朝廷的好臣子,我們只是不忍看見朝廷爲權奸矇蔽,把重要的路礦拱手讓與外人,使瓜分之禍接踵而至。即使不至亡國,然而照現在朝廷的施爲,亦足以引起革命黨的造亂口實,更足以引起四萬萬國民的離心離德。到那時候,大家必然同歸於盡。可惜這種道理,匹夫匹婦都曉得,而身居高位的疆吏偏不明白。我們好不容易纔把王採臣說通了,而今又來一個冥頑不靈的趙季和。這卻如何是好!寰翁,你是開明的一派,官場情形比我們通曉,你看今後我們該怎樣辦?”
葛寰中還正沉吟着沒有開口。
張表方又高聲說了起來:“依我的鄙見,就不管他趙季和對我們怎樣,我們還是照……照起先商量的那麼辦,就是說一方面由私人先去稟見他,借……借賀喜爲名,把道理先對他講……講清楚;一方面從速召開股東特別大會,請他親臨會場,看一看真正的民氣是不是四川也是有的。……而後,我們再根據法律,來說明白我們爭路原是奉行先朝德宗景皇帝的詔旨,並沒有違犯國家法律,倒是現在把鐵路收歸國有政策,不先交由資政院和諮議局議決,那……那纔是違背法律,破壞法律的行爲。這樣違背法律的詔旨,我們寧死也不能遵從的……”
接着他還說了一篇大道理,聽的人都非常贊同,認爲他的理由充足,很可以說服趙爾豐。
這時,羅梓青也別過吳鳳梧、王文炳,走過這面。蒲伯英把張表方的話大略告訴了一遍,問道:“你看如何?”
“當然,爲今之計,義無反顧,管它前途有多麼危險,只好埋着頭向前衝了。現在,我們就商定一下,趙季和來後,誰先去會他。真可惜,上個月鄧慕魯、葉秉誠兩人不曾一直迎接上去,那確是一個關鍵,設若趕在尹惺吾等之前,同他切實談一談,我看,他的態度斷不會像目前所聞的這樣頑固。起碼,他對我們真意所在,是知道的。寰翁,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鄧、葉兩人之留住新津,以及等不得就回來,該不是這位周孝懷搞的什麼詭計吧?”
“決然不是的!”葛寰中登時不僅容色端肅得就像面對着他的這位恩上司,同時還從所坐的太師椅上挺起腰板,儼如坐在臬臺衙門的官廳裏一樣,提起喉嚨朗朗說道,“決然不是的!周大人爲人磊落光明,表裏如一,這已爲諸公所知,不用說了。就以這回爭路事情說吧,能夠不顧自己前程,拿出全副力量來支拄諸公的,在目前官場中恐也難找第二個吧?周大人現在已經由勸業道升署陳臬,官不算小。如其他也像鄭孝胥那樣,稍稍附加一下朝廷上的權貴,他是很可以升到巡撫的。然而他不肯這樣做,他還不顧同寅的指責,不管上司的疑忌,甚至沒有想到將來得罪權貴,丟官罷職的那些後果,這是爲的什麼?難道周大人是傻子嗎?是糊塗蟲嗎?唉!不是的!周大人還是同諸公一樣,不光是一個朝廷的好命官,而且還是一個忠君愛國的維新人物。他曾經向我說過,朝廷既有圖存求治誠意,幾年來舉辦了多少新政,還準備把專制政體改爲君主立憲,那麼,我輩臣子便應該仰體聖意,多多做一些福國利民的事情,遠之取法歐美,近之取法日本,日新又新,唯精唯一,庶幾九年之後,憲政公佈,縱然做不到既富且強,但也一定可以屹立東亞,不再招致瓜分之禍了。因此,對於這次盛大臣向四國借款,把鐵路收歸國有,他不但不贊成,說起來還很痛心。他認爲像這樣搞下去,內則必會激起民憤,大失全國喁喁望治之心,外則列強正在環伺,這一來恰好授與覬覦之機,內外交攻,上下相逼,國家前途,還有什麼希望?所以他對於諸公仗義執言,奮起力爭,因爲合乎他的忠君愛國宗旨,他因此一開頭就不計利害地替諸公行了多少方便。那時候我還沒有回省,自然舉不出例子,但諸公一定比我清楚。總之。周大人並不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小人,也不是隻顧自己升官、不計國家興亡的官蠹,更不是兩面討好、敷衍應付的巧宦。羅先生所疑,兄弟我敢代周大人申辯說,決非事實!”
羅梓青揮着扇子笑道:“我只是一句笑話,寰翁倒認真了。”
“是非所在,是不能含糊的。”
張表方道:“葛太尊倒也應該爲周大人申辯。不過只向我們說,卻不中……中用,我們根本就相信周大人並非普……普……普通官吏,但……但是外間謠言不少,甚至還……還說,到清溪縣去歡迎趙大帥的,就是周臬臺……”
蒲伯英將水菸袋放下,從炕牀上一躍而起道:“這些道路之言,不說它也罷。我們還是書歸正傳,商量一下這次臨時股東大會會長、副會長,到底誰來擔任合適些。商定後,將來好在籌備會上提出,免得到那時願意擔任的不適宜,適宜的又要東推西推……”
郝又三把吳鳳梧、王文炳送走後,剛好進來,一直走到羅梓青跟前低低說道:“吳管帶說,設若伍管帶來省,羅先生要不要會他一面?”
“到那時再看吧。我想,你既是認得伍管帶,不妨先去問問他,看吳管帶所說的話確不確實;再則,除此之外,看還有別的什麼消息沒有。”
“……我再說一句,這次股東會會長、副會長不比尋常,既是要和朝廷抗爭,就一定要物色一個有聲望的人,至低限度,北京方面認爲是正派的人出來擔任。副會長哩,也要一個有才能、有名聲的人。他除了爲會衆心服外,還要能夠和地方大吏短兵相接。大家想想看,眼面前哪幾個人合適?”
郝達三道:“這何待說,會長,你就合適。”
“不行!我已是議長,不能再兼會長。”
彭蘭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如其伯英兼任了,誰又代表民意?你們想,諮議局兩位副議長,現在蕭秋恕在北京,梓青又兼了同志會會長。伯英怎麼再兼得?我的意思,先把股東會的副會長商定,正會長再想人吧。”
蒲伯英說:“副會長,請表方擔任了吧,他最合適了!”
“莫找我!莫……莫找我!……你們難道不知道我……我向來口吃,說起話來結結巴巴……那怎麼好!”
羅梓青道:“毫不要緊。你雖然口吃,但說話有斤兩。”
彭蘭村也說:“我贊成表方來擔任。這回這個副會長責任重大,差不多的人是不能勝任的。又要有才能,又要有氣魄,頂要緊的在乎不畏難,說話還在其次。”
郝達三道:“說話也重要。表方不是不會講演,也長於爭論,口吃並不相干。我看不要再研究了。寰中意思怎樣?”
“我沒有資格參加意見。”
郝達三搶着說道:“怎說沒有資格?漢州、新都你還是有田有地的。”
“那也只算一個租股股東,普普通通的,又不是什麼代表。”
彭蘭村插嘴道:“不然!只要是股東,就有資格。若從現在提倡的官紳聯合會說來,你又是官,又是紳,資格還有多哩!”
蒲伯英道:“不能這樣說。只要是四川人,便有資格。葛寰翁雖然用浙江原籍在四川做官,但是生長在四川,祖若父的墳墓在四川,只這一點,已夠資格。何況還有田舍,而又贊成我們的宗旨,又襄助我們的所爲。周法使是我輩一流人,因爲是行政官,不能不略劃界限。葛寰翁也是我輩一流人,恰好不是行政官,那又何分彼此?僅只爲了嫌疑,不便把尊名拿出來罷了。因此,我說,葛寰翁倘有高見,是很可以發表的。要不然,那就見外了,還能說是我輩一流人嗎?”
葛寰中把剩餘的雪茄煙蒂向瓷痰盂裏一擲,端起茶碗喝了兩口,又從衣袋中撈出一張日本洋紗手巾,把新近又蓄起的很像日本中將湯廣告上那員中將嘴上的八字須抹了抹,而後笑道:“蒲先生真正妙語若環,無怪周大人每一提說到蒲先生,簡直欽佩得五體投地。蒲先生既要兄弟發表一點意見,那麼,兄弟就說,以張表方先生來擔任股東會副會長,那是再好沒有。正會長哩,照蒲先生的說法,兄弟提出兩個人來,看大家意思怎樣。一個是伍崧生,一個是才離開此處不久的顏雍耆。兩個人都是翰林院編修,都是侍講學士,在北京都有清望。尤其是伍翰林,夙德耆年,幾乎繼踵吾川李西漚李老夫子,可算川中大紳。兄弟此次回川,一路上聽人說起伍翰林兩次領銜通電反對盛大臣,大家爲之振奮,都有長厚者亦爲之之感。不過聽說伍翰林並非股東代表,這一點倒要斟酌了。顏翰林也不錯,不特職任清華,而且究心經術,何況又是世家。聽說他的太翁伯勤先生從前在河南做官時,和趙季帥誼屬同寅,並且有過來往。兩個人資格都高,而顏翰林恰又是股東代表,又和趙季帥世誼,似乎更爲合適。兄弟另外還有點意見,就是這次爭路事情,固然有報章在登載,諸公又時時在演說,知道這事情的人雖多,然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仍然不少。就拿兄弟來說吧,我從北京起身,就微聞國有政策,川中有人反對。其後到漢口,到宜昌,聽說羣情憤激,已經成立了保路會了。及到重慶,知道得更多更詳。但是大家的宗旨如何?目的如何?事情的關係如何?不反對可不可以?若是贊成,又有怎樣的後果?尤其是這事情的由來。說真話,我初初回到成都,很有點莫名其妙。連我都不知諸公所爲應不應該。直到稟見過周大人,又同許多朋友研究談論,慢慢才把這件事的全貌弄清楚了。兄弟我且如此,其他的人可想而知,所以兄弟意見,好不好由諸公及時寫篇淺近通俗的文字,廣泛散佈出來,趁着要開股東會,趁着趙季帥來省之時,叫大家知道事情全貌,或者對於諸公所爲有所裨益吧。”
蒲伯英首先就拍了兩下巴掌道:“好極了!葛寰翁後半段的話,我絕端贊成。那麼,梓青來寫一寫。”
“我正忙,哪有時候來寫。鄧慕魯、葉秉誠、王又新都是能手,再不然就找高從龍寫,也可以。”
彭蘭村道:“我不贊成找高從龍寫。此公寫公事倒內行,這種東西卻不行。”
郝達三道:“我也不贊成找鄧慕魯寫。他那倒新不舊,新名詞用得太多的文章,真不好懂。”
張表方道:“我說,與其找別人寫,不……不如就找眼前的郝又三寫,他……他……”
“怎麼提出我來?我又怎麼寫得出?”郝又三確乎有點不敢承當。
羅梓青點了點頭道:“對的,表方提出他來,不爲無見,他最近寫的幾篇東西很精闢。我想,這樣好了,又三,你不要推辭,我們來合作。今夜,我先同鄧慕魯談一談,他的文章雖黑,思想卻敏銳。等我們談出一個條理之後,你明天來,我口述,你只動筆,這樣可好?”
這事說好之後,又才說到正會長。大家意思,伍崧生到底年紀太大,不好勞煩他,還是決定了找顏雍耆來擔任。
三
大家走時,已經掌燈時候。這天雖說是咄嗟之間的一頓便飯,卻也把郝公館鬧了個人仰馬翻。客走之後,郝達三從轎廳走回上房,氣喘吁吁,兩隻腿覺到有千斤之重,好容易跨進臥房門,滿頭沁着豆大的汗,來不及脫去那件舊綢衫,便往鋪有香牛皮的涼榻上一躺,連連呻喚道:“快點拿出來!……快點!……真要命!……”
十八歲的丫頭春英正好在房間裏的保險洋燈光下折二小姐香荃的衣裙。曉得老爺的急需,來不及去找專管這件事的李嫂,便趕快去開連三櫃的抽屜。
老爺呻喚的聲音越發微弱。但還提得起勁來罵人:“死東西,當真糊塗了!哪裏還放在抽屜裏?……快點,快點……在……在大衣櫃的櫃倉裏……唉!蠢極了!還去關櫃門做啥喲!……洋火!洋火!”
鴉片煙盤擺在老爺身邊,煙燈也迅速點燃。但是老爺手顫,一根鋼簽在一隻嵌花銀盒內攪了好一陣,始終把那烏黑的、稠得像膠清的鴉片煙膏,裹不上籤子。
老爺嘆息了一聲。拿眼睛把春英瞅着,同時把嘴一努道:“燒!”
“我不會燒。”春英定睛盯着老爺,臉上擺出一種可憐他的樣子,忽然念頭一轉道,“我試試看。”
接過鋼籤,挑了一點菸膏,在煙燈火尾上一烤,這煙膏立刻就發泡了;從那發泡的地方猛然射出一股香氣。她高興了,又拿這東西在銀盒內一蘸,這下可就蘸得很多,三番兩次,烤成了一個指拇大的泡。而後拿起一塊小小的長方玉石,就着煙燈,把鋼籤尖上挑着的那個泡,在玉石上兩搓、兩揉、兩卷,一枚不成名堂的煙泡居然燒成。
“燒倒燒好了,我上不來菸斗。”春英正自爲難。
“春英!你跑到哪兒去了?我的算學本子呢?”是香荃的呼聲,一面從後間房裏喊着走來。
“快來,二小姐!老爺煙癮發躉了!……”
香荃雖也十八歲,可是比起春英來幾乎高出一個腦頂。因爲腰身又長又細,雖然比春英壯一些,卻還顯得苗條。頭上烏金似的頭髮,打了長長一條辮子,像男子樣拖在頸脖上,所不同的是,男子髮際周遭都要剃光,而女學生是滿頭頭髮。當年的女學生的資格限定了要未出嫁的女子,出嫁必須退學,所以女學生都不打拱劉海,而蓄着長鬢角;並且臉頰上、項脖上的汗毛也必須到出嫁那天,上頭時候才剪光,因此,那時的女學生也不作興搽鉛粉、抹胭脂。
香荃開始進女學堂,比她姐姐香芸早,時間比她姐姐香芸長,也知道愛好,也知道打扮,卻不像香芸在學堂時只管素淨簡樸,一回家就濃妝豔抹。不,香荃回家,僅只偶爾穿一兩身有顏色的衣裳罷了。
這時,才洗了澡,髮辮挽成一個大髻,用大媽遺留下來的一支包金貼翠鳳頭釵綰在腦頂上。光腳靸了雙皮拖鞋,原是郝又三穿得半舊了,她要來的。一條青綢褲子、褲管又大又短,露出兩股小腿,比光腳還白。上身是一件新縫的對門襟、羅漢領、短袖口的花洋紗汗衣。就這樣,從後間跑來。手上還拿着她姐姐曾經用過的一塊石板。
“該死,你敢燒煙!我要告訴娘母!”
自從劉姨太太扶了正後,媳婦和女兒應該改稱呼,應該喊媽。但是都不好意思改口。劉姨太太很不高興,老頭子更不答應,首先逼着女兒要她改口,說:“你是親生女,連你都不改口,你哥哥嫂嫂還能改嗎?若不改口,就不算是我的孝順女兒了!”而後,香荃才自己創了一個新名稱:在喊慣了的娘字之下,再加一個母字。她剛剛學到《詩經》,老師講過母字古音讀彌,今天廣東嘉應州客家叫母親作阿奶,阿奶即阿母,母音一轉入六麻韻,遂變成今天大家所叫的媽字。她根據老師所講,向她父親申明:“叫娘母,比光叫一聲媽還親熱,還尊重。因爲娘也是媽,母也是媽,叫一聲等於叫兩聲。”哥哥嫂嫂當然立刻響應。劉姨太太只求改了口,也喜歡了。
“我願意燒嗎?你看老爺成了啥子模樣!快來,把這個煙泡幫我按上斗子去!”
郝家在幾年前爲了填補春蘭、春秀(前者提拔做了三老爺郝尊三的姨太太,後者同高升逃走了)的缺額,而新買的三個小丫頭現在都長大了。十八歲的春桃撥給大小姐香芸作了陪奩使女,跟隨大小姐去了北京。小一歲的春喜仍在少奶奶跟前聽使喚,其實是作了六歲大的心官的小保姆,而把帶領心官的何奶媽挪來領帶纔出世八個月的孫小姐小婉。陳奶媽還是帶領着四歲大的華官。吳嫂更老了些,還硬朗,專洗幾個上人們的衣服,兼帶服侍少奶奶。李嫂利落些,除了服侍太太外,帶着照顧老爺的煙傢俱。就中只春英最幸運,專門照管香荃一個人。自從去年香荃改讀通學以來,她更成爲陪小姐攻書的侶伴,除了到學堂不能跟隨以外,兩個同年女子幾乎是寸步不離。春英也學會了讀書寫字,也學會了手工編織,甚至香荃的好些算學題,還要她代做;就在家裏,香荃也沒有把她當作丫頭,春英也習慣了,覺得她和香荃好像生來就平等,僅只在太太跟前,稍稍保存了一點分際。
因此,香荃才趕快跑去蹲下,一面幫着春英拿煙槍,上斗子,一面看她父親不但汗出不止,並且呵欠連天,鼻涕眼淚滿臉縱橫,的確是煙癮發躉了的樣子。及至把一枚不成名堂的煙泡對付着噓完之後,臉上顏色似乎稍好一點,但仍閉着眼睛比了個手式,叫趕快再燒。
春英說:“二小姐,趕快去請你娘母來才搞得好。靠我們兩個,老爺過不了癮的。”
“娘母在哪兒呢?”
“在廚房裏經佑駱師洗細瓷碗盞,這陣兒恐已收拾好了。”
門簾鉤一響,接着是太太的聲音:“哪個人在找我?”
“啊!娘母來了!”兩個人如釋重負地站起來,不等太太坐下,春英便拿着摺好的衣裳,同香荃溜開了。
太太對老爺什麼都好,唯有吃鴉片煙一層,一直是厭惡的。不過到老爺煙癮發躉時,她又心軟了,仍然拿出十分體貼的情意來給老爺燒燈盞窩過癮。
郝達三煙癮將次過足,一看太太的眼色,曉得照例的嘮叨又要像陣雨似的迸發。他趕快搶先說道:“想不到今天這頓便飯,居然做得很不錯,只是把你累了,也虧你搞得快。幾個人臨時說起到我家來吃頓便飯,好借我這裏清清靜靜商量一些重要事,是伯英提出來的。你想,我怎好推辭呢?”
太太果然眉花眼笑地說道:“你們倒是臨時動一下嘴,沒來頭,卻不想少奶奶回孃家去了,廚房裏差一把手,你們都是吃刁巧的老爺,駱師只能買,只能切,燉的煨的來不及,盡是炒哩,又會挖苦人是紅鍋飯館……”
“誰說過這樣的挖苦話?家常菜,本來就是炒炒熬熬的。”
“誰說過?有一次,大少爺的幾個朋友來了,擺得高興,留着吃飯,也是臨時說起。少奶奶找我商量做啥子菜?那天,家裏連罐頭都沒一筒,只好做了幾樣炒菜,也有一樣油炸鍋巴底的堂響滑肉片,少奶奶還很高興說,娘母肚裏記的菜真不少。哪曉得那個田伯行,拿筷子把桌上的菜碗一點,便笑了起來說,我們今天倒像進了紅鍋飯館。當時把少奶奶氣得啥樣,幾乎同大少爺吵了起來。”
郝達三坐了起來道:“田伯行向來不說正經話,何況是我們的常客,自然要遇事開開玩笑。這也值得生氣?少奶奶的脾氣未免太大了點!”
“哼!你才曉得你這位少奶奶的脾氣大嗎?……”
郝達三明白這一理下去,不好聽的話更多了,連忙打岔道:“你說到又三,客走後怎不見他進來?喊人去把他叫來,我有話問他。”
郝又三也走了。高貴說:“客走後,不到一袋葉子菸的時候,大少爺便穿上長衫走了。”
“是不是到葉姑太太家去了?”
“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