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三點鐘已敲過了。從雲隙間時不時漏下來的太陽,已斜斜地射到小客廳對面的那座假山頂上。假山不高,也不大,也不厚,剛好把背後的風火牆遮着。遠遠看去,比如說站在小客廳的檐階上,或是從過廳耳門進來的那道短遊廊上看去,彷彿是一道天然的青鬱郁屏風。屏風腳下有一片彎彎曲曲、小得可憐的金魚池。但你循着小方磚鋪成的、從桂樹、紫薇樹和幾株怪柳的樹根下走到金魚池邊仔細一看,你方看得出:啊!原來在藤蘿苔蘚之中,那假山還那麼玲瓏呀!上下左右不僅有孔、有穴、有竅,而且還有洞。假使你身體不十分魁梧,儘可以從北洞口側身而入,稍稍轉一個彎,摸着窄得僅能容腳的石階級登上去,不過十步,你便到了山頂。向庭院這面沒什麼看頭。靠北是一排五開間、明一柱的上房;迎面是小客廳,是客房,是遊廊;院子中間綠蔭一片;靠南是過廳背後的花格子門窗。但你掉轉身,撫着風火牆的牆頭,朝外面一看,你的眼界可就寬啦!一大片菜園地,前面齊街,後面齊金河,盡向西邊纔有幾株老榆樹,幾間半草半瓦房子,一口水井,井上立了一個桔槔架。不言而喻,那幾間房子是種菜人住的,桔槔是用來灌園的,這面假山腳下金魚池的水,就是從菜畦間一條小溝穿牆根流入,又穿牆根流出。
黃瀾生對他公館裏這座假山,感到無比驕傲。他於每一個來拜候的生客,必要引到過廳以內的庭院,指着假山說:“這是我們江南大名士顧子遠的手筆呀!你別看它只是用灌縣石頭堆起的,如其胸中沒有丘壑的人,哪能堆得如此玲瓏剔透?有人說,大抵是從蘇州獅子林脫胎來的。”但對於曉得根柢的人如葛寰中,如郝達三,他便不這樣說了。他的話是:“匠人堆砌時,自然是馬長卿在指揮。不過若非憑了先嚴所藏的一幅顧子遠親手打的稿本,馬長卿是沒有這種能耐的。”
他的太太龍二小姐的意見卻不與他盡同。首先,就嫌風火牆不夠高,常說:“要是遇着飛賊從菜園那面一爬上牆頭,這假山正好做他的墊腳石,倒不如把假山拆了,成成器器地修一列廂房。一則可以防賊,二則四合頭院子也才成個格局。”
黃太太的意見過於講實際,就連他們家那個來自田間的表侄楚用也不能附和她。楚用說:“四合頭房子自然嚴密些。我們新津的房子不管城內的城外的,都是四合頭。不過也有一點不好,就是不通氣。若要修造一個像表嬸家這樣花園般的房子,莫說沒有人想得到,就想到了,也不敢修。爲啥呢?怕別人議論他不合老規矩。就說不怕,也因爲看得少、聽得少,心裏沒稿本,也修不好。像我外公侯保齋鬧了多年,要學成都公館派頭,在廂房側面修一個花園。地方有的是,比牆外那片菜園地還大得多。卻不曉得該怎麼修法。當中挖一個大坑,有丈把兩丈深,說是池塘。挖起來的土,東堆一堆、西堆一堆,說是假山。不特難看死了,現在大坑變成了臭水坑,水變綠了、上面蓋滿浮萍,水裏全是變蚊子的筋斗蟲。假山哩,很像埋死人的墳堆。外公自己也皺起眉頭說,爲啥別人修個花園,就像個花園;別的那些大花園,像小福建營龔家花園,東珠市巷的李家花園,不說了,就像黃家——說的就是表嬸表叔這裏,那點小景緻,只一座假山、一片小金魚池,就多麼雅緻!看起來,多好!爲啥我這個花園,便弄來不成名堂?外公說了多回,還要上省來耍幾天,專門來看看各家花園。我倒不曉得成都有好多花園,外公卻清楚,他說成都的大公館幾乎沒一家沒有花園。並說有大有小,各個不同。他頂喜歡的還是表嬸表叔這裏。他說,又是花園,又是住房,這比另一些花園只管好,住房乾巴巴的,又是一個好樣子。如其表嬸改修成四合頭廂房,卻叫外公來學啥呢?”
黃太太不由呵呵一笑,照習慣叫着他的表字說:“子才上省幾年,人變得不老實,嘴也學滑了。你默倒我當真那麼俗氣,連這點玩意都不懂嗎?從前我們龍家老房子裏的花園,並不算小,比南門三巷子劉家花園還大、還好,也有石假山,也有荷花池……還要告訴你,要是你表叔聽我的話,把牆外那片菜園地收回來,再找馬麻子佈置一下,倒真正像個花園。比起現在夜裏防盜賊,早晚聞糞臭,還更好哩!”
“爲啥表叔不聽表嬸的話呢?”他故意把眼睛幾眨道,“豈不是反了常嗎?”
“你這個年輕小夥兒,公然說起你表叔的俏皮話來了!……”
這天下午三點鐘剛敲過,黃瀾生又連忙把那件家常穿的湘雲紗馬褂從衣架上取下,一面向綢衫上套,一面走到穿衣鏡前整理衣領衣袖,這是第三次打扮。
羅升汗流滿臉地抱着皮護書進來。
“都催請過了嗎?”他沒有轉身,向着鏡子裏面照見的羅升在問。
“都催請了兩遍。只郝大老爺還在鐵路公司沒回家,只好過一會兒再去催請。”
“嗯!……其實不用再催了。我曉得郝大老爺有要緊事。有時間,他自會來的。你此刻就同何嫂先把桌椅擺好。……自然,就在這外面套間安席。是便飯,用不着去調動大花廳。……小圓桌也可以。那就不必擺椅子。如其扇面凳不夠,把書房裏的圓凳添兩張也要得的。”
又回頭向庭院裏掃了一眼。的確打掃得清爽。方磚引路上的些少一點青苔,早教看門老頭刮剝得無蹤無影。雲隙間時不時漏下的太陽,已斜斜地射到對面那座假山頂上。垂柳中的懶蟬,仍不住聲在叫。
他又急匆匆地從上房山花檔頭過道上,轉到後天井的廚房。
幾個下手蕭蕭閒閒地在擺龍門陣。有兩個人還各自叼着一根猴兒頭葉子菸杆。小王也提前蹲坐在一張小方桌上,用着一隻湯杯喝允豐正仿紹酒。
黃瀾生先走到他跟前一看。
“怎麼一盤泡菜就下起酒來了?爲什麼不揀自己喜歡吃的,弄一兩樣來吃呢?”
小王連忙站起來,一面把挽在手肘上的白布汗衣袖朝下拉,一面嘻開口說:“道謝黃老爺的好酒!說句作孽話,油葷實在吃厭了。太太賞的這盤泡菜,好得很,在別家真沒吃過!”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幾乎全廚房的人都在回答:“全好了!只等客來出菜!”
但黃瀾生仍然揹着手,弓着腰,把一張長案板上擺滿了的菜盤菜碗一樣一樣地檢視了一遍。中點是羊肉臊子燴撕耳面,雖是他特別點的,但他注意的還是那一個大筲箕盛着的河蝦,揭開蓋在上面一張打溼了的新白布巾,露出一筲箕頭角猙獰,鬚眉奮張,全身黑亮,差不多一樣大小的河蝦。拿指頭觸了下,就有十多隻蹦跳到案板上來。
“噢!果然還是鮮活的!”
小王笑道:“不是嘛!幸而沒有聽從黃老爺的吩咐。要是用水養着,早就巖了,泛白了。”
“呃!我又算增長了一番見識。”
“可是就這樣幹晾着也不經久,如其再一個鐘頭不擠出來,這樣菜總會減色的。”
“快了,請的是下午一點,現在三點鐘,照規矩該來了。這樣吧,把頭菜魚翅上後,接着就上火爆蝦仁。”
“那麼,三塌菇呢?這也是一樣時令菜呀!”
“那隻好挪一挪了。……嗨!還沒問你,今天的蝦仁,用點什麼佐料?——一味的清炒,也吃膩啦!”
“早已想到得變個樣兒囉。”小王的瘦削臉上已露出一種自負的得色,“我是這樣打算的:在蝦仁裏揉一點南糟豆腐乳水和胡椒末,別的啥都不用,熱油一爆就起鍋。黃老爺,你看怎麼樣?”
黃瀾生凝神一想,不由拿手在小王的膀膊上一拍道:“還有什麼說頭,自然鮮美絕倫呀!……呃!呃!想得妙!想得妙!像你這樣能夠用心思,若是做了官,還了得?”
惹得全廚房的人都笑了起來。中間一個年紀較大的說:“我們的小掌櫃不已是光祿寺大夫了?還做啥子官喲!”
小王已是中年人了,也感到臉上有些發燒。只好說:“黃老爺真會挖苦人!”
“一點不挖苦。”黃瀾生一本正經地說,“你們沒讀過經書,自然不知道。經書上說得有,古時有個大聖人叫伊尹,以割烹要湯。什麼叫割烹呢?割烹就是烹調,就是俗話說的會做菜,會弄飲食。湯是湯王,也是古時一個大聖人,是商朝頭一個開國皇帝。這句經書統起來講,是伊尹因爲會弄飲食,湯王才把他找了去。找去做什麼呢?並非叫他當光祿寺大夫,卻是請他去做宰相,治理國家大事。經書上載了,因而便成了典故,後世寫文章的人一說到宰相,每每引用這個典故。除此之外……”
“爹爹!客來了!”他的那個已滿六歲的女兒婉姑兒老遠喊着跑來。
“爹爹!客來了!媽媽叫你進去說句話!”他的那個快要滿八歲的兒子振邦攆在婉姑兒後面喊着跑來。
“噢!聽見了!”黃瀾生趕快轉身走出廚房,“是哪些客?……葛伯伯來沒來?”
廚房裏也活動起來。小王提高嗓門在吩咐:“炒爐,嵐炭加旺!……手法乾淨!……都來擠蝦仁!”
十六歲的丫頭菊花在上房倒座廳檐階邊回答說:“羅二爺說,纔來三位:是郝大少爺,田先生,還有一位昨天也在郝家吃飯的洋人,叫周先生的。”
“妹妹,你聽,有洋人。走!我們看洋人去!”振邦抓住婉姑兒的手腕,正待跑。
“邦娃子敢走!你的小字還有兩行沒寫完!進來!”他的媽媽隔着臥房後間的後窗在喊。聲音雖不及他爹爹的宏大,但清脆當中卻有斬有殺。
振邦立刻嘟起了嘴。瞅着他爹爹道:“人家跟爹爹出去看一眼,就進來嘛!”
“我纔不去哩!洋人,多嚇人的。媽媽去,我纔去。”
黃瀾生一手挽着女,一手拉着兒,旋向倒座廳走,旋說:“並不是真洋人,不嚇人的,也沒啥看頭!邦娃子快到書房去把字寫完,不準潦草!待會兒,葛伯伯來了,媽媽出去時,都出去。”
及至把子女交給菊花帶走,才掀開門簾跨進臥房。
太太正換好了一雙鞋口上綻鬚子的文明鞋。是昨天才趕成的。本來是平底,卻自出心裁在後跟上薄薄加了一層筍殼蓋板,說是這樣更合腳些。當下走了幾步,正低着頭在細心地看。
“我仔細想來,還是不出去的好。”太太的眼睛並未離開鞋子。
黃瀾生略爲有點詫異,定睛把她望着。
團團一張臉蛋兒,淡淡敷了一層南粉。顴骨略顯的兩頰,也輕輕暈了一點胭脂。和前幾天那種濃妝豔抹的時下打扮比起來,確是淡雅多了!額腦上的拱劉海還是那麼齊着纖細而彎曲的眉毛高高拱起。叫人看去,彷彿那高广部分乃是真的額腦,而非假的短髮。兩隻銀杏形的眼睛黑白分明,本來就已呼靈的了,現在叫拱劉海一陪襯,顧盼之間更覺得眼波欲流。口雖不算小,上脣也稍厚一點兒,可是口輔微凹,配上兩個淺淺酒窩,反而有點挑動人。嘴脣上也搽了一點點紅,很淡,誰也看不出來是人工裝飾的。
而且新式的愛斯髮髻梳得那麼藝術,低低地拖在有四個密扣、幾乎上齊耳根的月白紡綢衫子的高領上。大約爲了防備頭髮油垢弄髒了高領,又在高領上面特別蒙了片巴掌大一塊三角形翠藍絲線編花的襯巾。紡綢衫很薄,隱約顯出襯在內面的水紅洋紗汗衣和青色雞皮縐裙子。而且不常戴的紅寶石耳墜也戴上了,用銀絲把茉莉花和夜來香籤成一隻飛鳥模樣的壓發也斜斜插在鬢邊了。
這樣着意的打扮,明明爲了要在嘉賓面前一顯女主人的標格。怎麼臨到見客時,會忽然說是不想出去,豈非有意和老爺爲難嗎?
“我真個不打算出去。”
“爲什麼呢?”
“盡是男客,平日又都沒見過面,中間插個女主人,多不方便呀!”
“難道你還害羞嗎?”
“這才笑話!當了媽媽的人,又在自己家裏,還害羞?只怕有了我,他們反而拘束起來,不方便呀。”
“原來是爲了我們。”黃瀾生呵呵大笑道,“這倒不必!告訴你,要你出去同席,還是寰中提說起來,周宏道首先贊成。老周不必說了,日本風氣自古就比中國開通,男女在一塊起居,他早已習慣。寰中呢,因爲談到北京朋友,無論請吃飯、請聽戲,有了男主人,便有女主人,請男客,必請女客。他說,我們四川太閉塞了,太守舊了,北京已經這樣開通,我們爲啥不學北京呢?你想,他這樣在說,還有什麼拘束?”
“怎會提說要我出去同席?難道郝家沒有女主人,只你家纔有?”
“嘿!就因爲寰中這麼講,大家都拍掌贊成。田伯行、周宏道立刻提說,要請達三太太出來開一開風氣。田伯行並且說,他們家早就開通的了,郝香芸沒有出閣以前,便同他會見過。卻不曉得什麼緣故,一請再講,達三太太一直不肯出來。老說佔着手在。”
“哼!佔着手在!”黃太太把嘴一披,搶着說道,“生成是個小老婆出身的,見過啥子世面!那麼,大少奶奶應該出來啦!”
“說是回孃家去了。”
“一定是藉口話。”
“倒不是的。說是孃家媽生病,連三個兒女都帶走了。因此寰中才鬧着說,明天在我家吃飯,一定要你出去同席。”
“你自然樂得答應。所以紅不說,白不說,直到今天早晨,才吩咐一聲:‘嗨!你也出去陪陪客嘛!’”她笑了笑接着說道,“我也是人,我不是人家的就口饃饃,我今天偏不出去!”
“偏不出去,爲什麼打扮得這麼局面?”
“這也叫局面!那麼,把這身鬼皮換了就是!”當真就舉手去解胸前的鈕釦。
黃瀾生着了急,連忙抓住她那一雙白麪包子似的手,拿出平時聲口哀求說:“太太!好太太!千萬別生氣!不管怎樣,今天非賞個臉不可!”
“怪啦!怎會說到賞臉的話?唔!莫非你向人家誇過啥子口?寫過啥子包票嗎?”
“並非誇口,只因寰中說,你的太太該不會也三禮九叩請不出來吧?我說,絕不至此,我太太向來開通,平日有客來了,我太太無有不見;甚至我不在家,她也可以代會的。”
“這纔打胡亂說!就說我開通,還沒有開通到這步田地呀!”
“不然,是到了這步田地的。比如孫雅堂、楚子才這些人來了,你不就是這樣嗎?並且還同孫雅堂到少城公園去吃過館子哩!”
“噢!這更不成話!孫大哥、楚子才一個是至親,一個是小輩。一個是自幼就在一處,並且孫大哥還算是我的發矇老師,我讀的《女兒經》,便是他教的。楚子才哩,從認親戚起,來往了兩三年,也是到去年年底,我才見了他的。聽你口氣說來,好像有點怪我不該這樣放蕩,是不是?”
“更說遠了。絕不是!絕不是!我再告訴你,昨天不止我說你開通,連郝又三都極力稱讚你又開通,又文明。就因爲他那天也在少城公園永聚餐館請客,說,看見你同着一個男子一處吃酒,態度大方而自然。本來不曉得是你,後來,看見菊花帶着婉姑兒從外面進來。婉姑兒一路喊你媽媽,喊孫雅堂大姨爹。他才知道是你。所以他也向寰中說,黃太太不是尋常婦女,斷乎是要出來的!”
黃太太這才真心地開口一笑。一排白得放寶光的齒尖,全露了出來。
恰這時,羅升又進來回說:“葛大人到了!”
二
小王這天在黃公館做魚翅便飯,也高興,也不高興。
一走入黃公館,就被有禮貌地接待到小客廳坐下。也像真正客人一樣,由底下人送上一隻銀白銅水菸袋,抽的是老爺太太才抽得的、品質極爲優良的福建菸絲。同時還送上一隻江西上等瓷茶碗,配着點錫茶船,一望而知是道光時候的東西,才那麼大方古雅。老爺說是特爲他而設的龍井茶。果然不錯,色香味三者都比自己買的好。當然囉,老爺原籍江蘇,這些服用東西,多半是親戚家門直接從下江寄來的。老爺還親自陪着談天說地,講古論今,不特把自己看作一個親密朋友,還很內行地和自己研究一些南北口味、時新蔬菜,要怎麼樣做纔出色,要怎麼樣做才翻新。這樣優待,已經令人高興了。比及跨進廚房,才指揮着下手按照主人開下的有頂批旁註的菜單動手準備時,羅二爺就奉命把新開壇的缸面酒送來。是專門爲了請客而買的陳年允豐正仿紹酒。這一點,更見老爺能夠體諒下情,曉得自己所好的恰也是這一杯,特別是這種好黃酒。尤其令人感動的,太太也居然體諒到常被油煙薰着的人,最喜歡吃的是茶泡飯,是家常泡菜,特別叫何大娘送到廚房來作爲下飯下酒的,恰就是太太親手弄的,連罈子都放在圍房土地上,說是隻用來開上飯的泡菜。這樣優待,更其令人高興了。何況才值十二元一席的魚翅便飯,而臨走時,還另外拿給自己兩塊錢的賞錢,並且不叫賞錢,怕自己嫌名稱不好聽,慪氣,改名爲特別獎金。——啊!真高興!
主人這樣優待自己,看重自己,所爲何來?不消說,是希望自己拿出本事,好好生生做幾樣可以適口、可以充腸的菜,給主客們享受。主客們真能享受,那就是知音。只要是知音,就不優待也罷,自己到底是做這一行手藝的人,名聲要緊!爲了弄明白這一點,光看碗底是否現了青花,還不夠;必須親耳聽一聽桌子上的筷子羹匙碰着盤子與碗的聲音,到底是一種什麼陣仗;以及筷子羹匙停響之後,主客們的誇獎恰不恰當。往回嘛,不用說,菜一端出,先就聽見一片“好”。尤其有郝大老爺在座,放下筷子還一定要說:“小王今天用了心的,真真對得住主人!”黃老爺也從不故意謙遜說:“菜做得不見好,請原諒!”就連這樣的話也不說:“馬馬虎虎的,也還可以。”硬是不客氣地稱讚自己又聰明,又有本事。即使偶爾不慎,味道稍爲差錯一點兒,也能得到原諒。但今天爲什麼大不相同了?是自己沒有用心嗎?絕不是!今天聽見太太要出去陪客,還格外注了意的。那麼,爲什麼菜既不一掃而光,而做得那麼精緻的東西,也沒有聽見主客們喊一聲好?若在別的不大熟悉的人家,他儘可以一怒之下,把鍋鏟湯勺丟給二把手,顛轉屁股便走了的。而這裏卻是黃公館,是自己因以發跡的地方之一,又怎好亂髮脾氣?問了幾次端菜出去的老張:席面上到底說些啥?老張說:“還不是啥子盛宣懷啦!端方啦!除了這些新聞,還有啥子話好說!”連老張都不自在,難道小王還高興!
豈止小王!老實說,連太太也是又高興,又不高興。
太太高興的,是被老爺說服之後,偕同老爺一齊來到小客廳,才逐一被介紹,纔對客人牽着衣袖、拂着萬福時,頭一個葛寰中就大聲地喧鬧起來:“啊喲!我們的黃大嫂,真果名不虛傳,真果天仙化人!……不是當面恭維的話,前兩年敝內和小女就向我誇獎過了,說……”
周宏道也搶着說:“我雖是初面,但是昨天從又三老弟口中,就知道黃大嫂是成都女界中一個最爲開通的太太。今天一見,使我恍惚又回到東京了。”
田老兄摸着新近才蓄起的兩片尚未十分成形的八字須,笑道:“老周的話,真是比喻不倫!難道日本婦女就強得過黃大嫂嗎?而且黃大嫂值得恭維的地方,豈止是開通而已哉!要說開通,現在女學生滿街跑,可謂開通之極。但是,在我眼睛裏,就沒看見一個有黃大嫂這樣風度的。”
葛寰中一面在和黃太太應酬,回答着:“敝內小女都好,謝問!謝問!”一面也在回頭取笑周宏道:“看來,宏道這位老童子,將來免不得仍會回到日本招駙馬去的!其實日本女人也有她的好處,第一就是對人恭敬有禮,隨便給你遞樣東西,也跪在地上……”
田老兄哈哈笑道:“按照葛太尊的口氣,好像不勝欣羨。然則葛太太之閫威凜凜,從可知矣!”
雖然還有一個郝又三沒有開口,但是黃太太在眼角眉梢間,卻隨時都感覺到他那含着微笑的眼光,很像兩支可以射穿七札的利箭樣,沒有一瞬時不透進自己的肌膚,比起那天在少城公園永聚餐館時,似乎還更放肆。黃太太雖然自幼便時常聽見自己母親對人誇口說,我的三個女兒,只有二姑娘真像一個花骨朵兒,看哪個有福氣的男人來消受我的二姑娘!長大了,在出閣前,但凡親戚看見了,也無一個不稱讚龍二小姐是個美人胎子。說頭是頭,腳是腳。反而出嫁給黃瀾生填房以後,這些好聽的話一句也聽不見了。又不好意思去問人:“我還好看嗎?”久而久之,自己漸漸相信:生了兒女,當了媽媽,管了家務,勞了精神,自己準定有了變化。即不變醜,一定今不如昔。偶爾向自己丈夫試探着開個玩笑說:“我快三十歲的人,老了!照你們官宦家規矩,我替你討個姨太太,好嗎?”回答也只是:“莫胡說!我們黃家就沒有這規矩!”現在一下子着人這麼捧到雲端裏,尤其着郝又三這樣不客氣地眈視,她真有點高興得不能自持,很想向黃瀾生開懷大笑說:“噢!看呀!你好福氣呀!享受着我這個花骨朵這麼幾年,你爲啥不哼一聲!”
但是以她作爲重心的氣氛突然一下就更變了。
倒還不只由於兩個孩子飛跑出來。孩子出來,其實還增加了她的光輝。大家喜愛孩子,誇獎孩子,都說孩子像媽媽的多。這等於直接在湊合她。
使黃太太最不高興的,是上席不久,大家舉起酒杯向男女主人道了謝,正熱熱鬧鬧要回敬女主人的酒時,郝達三同另外一個比較生一點的客姍姍而來。郝達三老氣橫秋,見了比他年紀小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一概是眼角瞅人。原來生性如此,早已聽葛太太母女說過了。甚至連他的二女香荃也曾向黃太太議論她的父親光得罪人,說她的同學就由於討厭他的態度,很難到她家裏去走動。今天。因爲兒子也在席上,他連眼角也不向黃太太瞅一眼了。另一個生客,是江津縣舉人高從龍,曾在雲南署過兩次縣缺,據說受不了雲南的瘴氣,告病回川,鑽到鐵路公司當了一名文案老夫子。筆下不錯,能詩能文,公事也熟。就只爲人拘謹,拘謹到口不多言,耳不多聽,眼更不多看。因爲郝達三昨天請客有他,黃瀾生邀請的是原席,今天下的請帖,打的知單,當然有他。人比較生,自難怪他像木偶樣連筷子幾乎都不舉,要不每次黃瀾生特特向他打着招呼的話。
但也怪囉,像這樣的木偶人,一談到眼面前的鐵路事情,他也居然張起口來!
大概由於葛寰中照例向郝達三問了句:“達三哥,今天的會議有些什麼重要事情?”於是氣氛猛然一變,從此談話的重心就不再是黃太太,木偶人也才這樣參加了發言。
郝達三放下杯筷道:“我把你前天所說的那段北京祕聞,告訴了大家了。”
“唉!這怎麼使得!達三哥,你這個人也太直率了。我不是說過,這是此中人語的祕聞,不可爲外人道的嗎?”
但葛寰中的神氣安靜而和悅,並沒有真正責怪人的樣子。
“放心!我並沒有提說你的姓名。我藉口說是星煌來信說的。其實小女香芸信中,確曾提及,只不過沒有你說得那麼詳盡罷了。”
北京祕聞?而又被郝達三特爲拿到鐵路公司重要會上去說,一定有價值。所以和川漢鐵路沒有絲毫關係的田老兄田伯行,以及現在還在專心致志準備地方自治這門課程講義的周宏道,也大爲發生了興趣。連男主人在內,都一齊要求郝達三把在會上說過的重說一遍。
郝達三卻掉過頭去對高從龍說道:“從龍兄也同着開過會,記性也好些,不妨講一講。”
木偶人還是眼皮也不擡一下地連連拱手讓道:“還是達翁講的好。兄弟陪場在側,諸多不悉,將來記述時,還待達翁指教哩。”
他的頭更低垂下去,兩肩聳得更高,又瘦又長的臉上擺一條酒糟鼻子,活像一個猴猻。黃太太用眼角掛了他兩眼,尋思:“還說是摸過印把子,坐過大堂的縣大老爺啊!爲啥樣子這麼卑鄙?……看來,瀾生還有一些骨氣。……唉!一桌人到底要算葛大哥強,官也大,氣宇也軒昂。……臉上一點皺紋沒有,誰能信他有四十四五歲的人?好像比葛大嫂還年輕些!……”
這時郝達三已不疾不徐地講了起來。一面接過老跟班高貴送上的廣東鯊魚皮殼水菸袋,偶爾抽一袋。
“也算不得什麼祕聞。只是現在才傳到我們這裏。北京方面若不鬧到盡人皆知,怎麼會被寰中老弟曉得呢?……好囉!好囉!就作爲是你的獨得之祕,那也只是使我們多多清楚一點兒這事情的源流罷了!……據說,這次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纔是這樣搞起來的……”
其實追溯起來,還應該從庚子年、也就是清朝光緒二十六年、公曆的一九〇〇年說起纔對。
庚子年八國聯軍攻進北京。中國的綠營、滿洲的八旗,因爲武器不利、士氣不振,跟隨着組織不健全、領導無方法的義和團、紅燈照潰敗之後,當時號稱排外頑固派頭腦的慈禧太后趕緊挾着光緒皇帝由直隸、山西,逃跑到西安住了一個時期。等到第二年辛丑,由大學士李鴻章、慶親王奕和各國訂立了辱國條約十二條,並允許分期賠償各國兵費紋銀四百五十萬萬兩。大隊洋兵撤去,只在東交民巷駐了少數隊伍。經過一段時期,北京秩序已經恢復,而後慈禧太后又才挾着光緒皇帝派頭十足地回到紫禁城內重振她的威權。不過所受的這次打擊卻不輕,和四十年前,即咸豐十年、公曆一八六〇年,英法兩國聯軍攻進北京,火燒圓明園的那次打擊比起來,起碼也證明了慈禧太后的腦子的確被敲炸了,膽也嚇破了。她原先那麼憎恨厭惡洋人,現在竟變得異樣地恭順,異樣地諂媚起來。只求洋人能夠幫助她把江山穩定,容許她仍然壓在四萬萬同胞頭上,她對於洋人的需要,不但有求必應,甚至還供過於求。這樣,洋人樂得有一個聽話的大管家。這樣,她也假裝成一個維新圖存的女主,許多新政,比如粵漢、川漢兩條重要鐵路,也居然得到她用光緒皇帝的名義批准了兩廣總督岑春煊、兩湖總督張之洞、四川總督錫良的奏請,由人民自己籌款建築。因爲開始籌款的對象是商人,所以叫商辦。
但是政治並沒有絲毫改進的氣息,政體還是君主專制。軍機處和六部堂官的名額雖然奉行着祖宗定下的制度,滿漢各佔一半,其實實際權柄誰不知操在一夥親貴和太監手上?親貴的頭子是慶親王奕,太監的頭子是總管李蓮英。而一日萬機的慈禧太后哩,除了巴結洋人,請什麼公使夫人、教會師母吃洋點心,請什麼美國女士畫像,表示她確在趨新之外,便長年累月住在頤和園裏,以頤養天和。同時因爲要恢復庚子年被洋人把深宮禁苑裏的許多蓄積起來的珍寶搶得罄盡緣故,便公然伸出手來向京內京外官吏們要錢。誰報效得多,誰的官就升得快、升得大,並且容許取償於人民的錢也格外多。當然囉,草上之風必偃,這一偃就把中國偃成了一個公開貪污的罪惡淵藪,經歷半個多世紀,到人民取得了政權以後,才把這歷史積垢洗滌乾淨。
當時的中國號稱東亞病夫。分析起來,一絲不錯。內症哩,五癆七傷,外感哩,風寒暑溼還兼跌打損傷。但人民偏要生活,也不服輸。他們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沒過過這樣倒死不活的日子!以前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別的不說,就是討口叫化也容易過日子,一天隨便也可討上三餐飽飯,兩文制錢到雞毛店去睡一宿安逸覺。一年四季,只要不是諸事不宜的黑道日,哪條街,哪個鄉場,哪處村莊,不辦幾件紅白喜事?到時候,走到大門口說幾句好聽話,立刻雞鴨魚肉便大盆大盆端出來吃;雖說是剩八碗,到底算油大呀!遇着賢惠主人家,還有幾鬥碗土老酒或者壺把燒刀子喝哩。自從庚子年洋人打敗了義和團、紅燈照,打敗了馬軍門的甘肅回兵,世道就變啦。洋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歪,不管是我們的什麼東西,看上了就要,不給哩不行。依我們的脾氣嘛,還是照從前打教堂樣,大家破住拿幾條人命抵住,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想來洋人們也纔有點畏懼。可是如今又不同囉,皇帝家怕洋人,官家怕洋人,吃糧的、當公事的全怕洋人。從前讀書人和城裏紳糧們還替我們說幾句公道話,也肯出頭給我們撐一下腰桿,自從開了洋學堂,讀書人也不像從前讀四書五經的樣子,也跟着西太后、李鴻章那班怕洋人的人學壞了。口頭是胡說八道,把一些洋人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又誇洋人富,又誇洋人強。洋人富嗎?要是富,那又爲什麼要來中國做生意?專門賺我們的錢?不要他們做生意,還帶起洋丘八兒來搶?強嗎?要不是依仗着幾尊開花炮,幾條火輪船,叫他們光用刀矛來和我們拼吧!那,纔看得出哪個當真強,哪個當真弱!總而言之,現在這種倒死不活的日子,都是洋人搞成的。
當然,比較開通的知識分子,看法與說法既和一般人民不同,自己中間也發生出分歧。一派是激進而富有革命性的,認爲中國之所以積弱,誠然由於列強的侵凌,而列強之侵凌,卻又由於清朝政府的昏庸頑固。清朝從滿洲入關主政,本不算黃帝子孫,當然不會希望以漢人爲主體的中國富強起來。所以我們要救亡圖存,簡單不過的方法,只有學一七八九年法蘭西大革命和比較晚近的希臘革命。法蘭西革命,推翻專制,建立共和;希臘革命,攆走異族,獨立自主。說起來真太切合中國目前的情形了。因此,自庚子以後,排滿自主便成爲革命志士的目的。到了後來,孫中山彙集各型各類革命派別而爲一個統一的同盟會時,便精煉出十六字的口號爲“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後兩句,懂得的人不算多,不過有了前兩句,也足夠給不安本分的小夥子們指出一個努力的方向。
也有主張緩進的溫和改良派。他們害怕法蘭西大革命時候的恐怖情況。藉口說中國情形不同,流血的革命來不得,那會太傷元氣,甚至引起列強瓜分。他們認爲像一八六一年意大利和平統一的辦法很好,既合乎孔孟的“大一統”“定於一”的道理,而又輕輕鬆鬆地躋於富強。他們最嚮往的是意大利三傑中的加富爾,其次是加里波的,最後才齒及於共和派的瑪志尼。他們夢想着要把光緒皇帝推爲一八六一年的意大利國王愛麥虞限第二。但大權卻掌握在慈禧太后手上,他們只好把慈禧太后派爲當時英國的女主維多利亞。可惜的是這位東方維多利亞偏偏把戊戌政變的仇恨死記在心,不管他們說得多麼天花亂墜,一直到死,依然把他們當作激烈的革命黨在看待。說是“寧可亡給外人,斷不能亡給這班家奴!”
既是把外人當作了靠山,把亡國當作了歸宿,所以在朝廷上下最爲活動的,便是洋務派了。洋務派並不完全是維新派,只管也在提倡實業,開辦學堂,但是並沒有一定的宗旨,也不一定爲了國家人民。只是說東洋有這樣,我們該有,西洋有那樣,我們該有;而且還隨時膽戰心驚地說,外國人說的要這樣纔對,誰能不這樣呢?因此,外國樂意說,中國似乎應該是個君主立憲國。中國不應該鬧到革命,革命流血,太不人道,也不文明,連我們都厭惡這樣做。所以在庚子之後第五年上,纔有旨派載澤、徐世昌、戴鴻慈、端方、紹英五個滿漢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的創舉;在第六年上,纔有宣示預備立憲的奇聞;在第八年上,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快要先後病死時,纔有慶親王奕把擬了三年之久的憲法大綱二十三條進呈御覽的表演。到了宣統元年,也就是庚子以後的第九年,政治舞臺上換了幾個主角,看來好像有點更新氣象。兩年不到,公然上諭各省設立諮議局,公然上諭北京創辦資政院,公然上諭立憲預備期限爲九年。從進度上說,當然比前八年快了些,但是從作風上研究,還不是和過去的主角一樣,表面上一套,骨子裏又是一套?說穿了,依然是敷衍場面,依然在努力圖“亡”。
對於清朝政府的做法,外國人是滿意的。國內呢,只有洋務派最贊成了。所以在宣統二年末,各省諮議局各舉代表若干人齊集北京,向攝政王請願把預備立憲的年限縮短到三年或者五年,沒有結果;又在宣統三年,即歷史上可資紀念的辛亥年陰曆三月二十九日,震撼全國的、比任何一次還慘烈的、由革命黨領袖之一黃克強所指揮的廣州革命,圍攻總督衙門不克而失敗後,清朝政府急遽實施的新官制,藉口說不守常規,破格用人,在新增舊有的十三個部府的大臣中,竟安置了八個滿族,而八個滿族中,屬於皇室系統的又是五個;其中很多是什麼也不大懂的青年貴族,只有慶親王奕一個,年歲極高,七十以上了,但又是出名的昏庸老朽,見錢眼開的傢伙。情況如此,改良派、立憲派也都感到喪氣。
儘管全國人心日益不安,儘管革命黨的勢力像野火樣,四面八方都在冒着濃煙或竟現出了火星,儘管改良派、立憲派的調子越打越低,已有從加富爾轉向瑪志尼的趨勢,但是一班親貴們和洋務派仍然興高采烈,因才發生了葛寰中在北京所聽見的那些祕聞。
三
“……據說,這次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纔是這樣搞起來的。……”
要簡單說呢,也真簡單,只一句話:不過由於載澤和奕的爭權罷了。設若要比郝達三所複述的稍加詳細,那麼,應該這樣說了:載澤和奕所爭的,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權,而僅只是說起來尚覺新鮮的名與位。因爲名義上提得很響亮的責任內閣總理,其實不過軍機處領隊大臣的化身。如何叫責任?這責任如何負法?兩個人豈有不知道是騙人的一句話?但由於是新官制,而內閣總理又是第一任,說起來好聽些。奕現當着軍機處領隊大臣,不說行輩高、年齡大、資格老、事務熟、閱歷深,光是那種對外也恭順,對上也恭順,就使得隆裕太后喜歡他,攝政王喜歡他,各國派駐北京的公使也都喜歡他。要是他蟬聯下去,當了責任內閣總理,誰也可以放心,包管不會由於名稱改變而發生什麼新的麻煩。即使奕果真要照他平日所說,待新官制頒下,即日告老引退,以讓賢路,已是勢有不可。何況他那言語還是照例官腔。事實上,奕是出了名的不倒翁!
其他親貴只要當上大臣,都還安分,依然聽的聽小叫天,玩的玩楊翠喜,各有各的嗜好,互不相妨。其中只有載澤一人,自以爲不同凡響。他出過洋,見過世面,懂得洋務。他不甘於只當一個比以前戶部範圍還爲狹小的度支部大臣,即使沒有實際責任可負,而這第一任內閣總理總要當的。聽說內裏頭倒無所謂,認爲反正是自家人,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倒是奕卻回奏一句:“只怕年輕一點,各國公使要是不贊成呢?”
話傳到載澤耳裏,雖然滿懷不自在,仔細一想,確有至理。知道要戰勝奕,唯一的辦法就是要得到外力支持。如其外國公使能向上頭示個意說:“澤公爺到底比慶親王能幹。”那麼,還怕內裏不答應嗎?對!想法確不錯!可是自己沒有站在外交部門,從何能同外國人聯絡?並且能夠一聯絡就聯絡上?並且能夠一聯絡就博得外國人的好感?
當然,澤公爺是有謀臣密友的,澤公爺是洋務派,他的謀臣密友也是洋務派。其中頭一個,就是專門和洋人打交道而起家,而出身,而爲清朝政府所倚重的郵傳部大臣盛宣懷;第二個,就是被撤職永不敘用的端方;第三個,是以書法和宋派詩著名,曾經做到四品京堂,在廣西龍州辦過新政練過新兵,和安南的法國人辦過交涉,抱負不凡,官運卻不見佳的鄭孝胥。
盛宣懷首先說:“要取得外國朋友的歡心和幫助,最好就是向他們借錢,在抵押上多給他們一點好處。從此,他們就信任你,把你當成好朋友看待,將來若有別樣交涉,也好辦了。”
端方接着說:“杏蓀的話是經驗之談。我從前在兩湖任上,曾問過張文襄公,外國人那麼狡黠,何獨於公而誠信有餘?香濤掀髯笑說,‘我豈有他術哉,要能投其所好而已!’杏蓀就是用的這個術。”
鄭孝胥說:“說到張文襄公,我想起了一條線索,是光緒三十四年底,他調任大學士之前,曾向英、法、德、美四國銀行商借英國金鎊六百萬鎊。到他內調大學士以後,聽說還簽訂了一張草約。好像有人反對,便放下了。我想,現在設若要借款,這倒是一條好線索,就不必另闢門徑了。”
盛宣懷是知道這件事的。張之洞要借這筆款,原本爲了要把川漢、粵漢兩條鐵路在湖北、湖南兩省境內的工程加速修成。這兩條路,雖曾由三個總督奏準商辦,而幾年之內兩湖集資太少,遠不能比廣東、四川,他着了急,纔不再和兩廣總督、四川總督商量,竟自單獨出奏,改由官辦,並且派人向四國銀行商借這筆大款。他盛宣懷現在身任郵傳部大臣,鐵路歸他管,款子正好歸他借。不過他並不太熱心這項借款。原因是,這項草約自宣統元年六月簽訂那天起,兩湖紳士和前後任的湖南巡撫便堅決反對。一面兩湖京官在張之洞未死之前,還聯名參過他賣國。使得清朝政府不能不再下詔旨,取消官辦,仍歸商辦了。
載澤因而搖着頭說:“有人反對,就不必辦啦!”
端方也說:“何況有湖南人!”
獨有鄭孝胥大不謂然說:“湖南人,亦猶人也,有何可畏!只要略施權術,其實還可以爲我之用哩。目前最堪注目的,並不在湖南,而倒還在北京。北京爲政令所出,也爲輿論所出的地方。尤其現在,資政院開辦了,各省橫議之士都薈萃於此;加以去年請願之後,各省諮議局議員代表,尚都麇集未散。這班人雖然不像革命黨人暴亂,可是眼光短淺,毫無主意,卻並無不同。這班人談到改良、維新,都無異言,但一聽見借款,那就惶惶然了。設若公爺和杏公真有以借款來作聯絡之意的話,我倒要敬獻一策……”
據說,不久之後,鄭孝胥便親自出頭,在西直門外三貝子花園召集了一個旅京名流愛國大會,公開演說他那有名的借款救國論。演說之後,還在資政院憲政派議員所辦的憲政報上,作了幾篇文章,反覆說明他的卓見,並且盛氣凌人地罵那班訾議他的人:“非愚即妄!”
郝達三深深噓了一袋福建菸絲,又眯起兩眼一笑道:“所以才把我那位乘龍嬌客惹毛了,和他在憲政報上打起筆墨官司來!”
從他那發自衷情的微笑和稱自己女婿爲乘龍嬌客的開玩笑的口吻看來,他是贊成蘇星煌的反駁文章的。因此,他敘說到鄭孝胥由於鼓吹借款救國有功,等到以考定幣制,振興實業,推廣鐵路爲理由,向英、法、德、美四國銀行借得英國金鎊一千萬鎊,又向日本橫濱銀行借得日元一千萬元,便外放湖南藩臺一件事情時候,不禁對着葛寰中嘆了一聲道:“老弟的見解不錯,像這樣尊賢用能,實在是亡國之道!”
他的兒子郝又三皺起一雙濃黑的眉頭說:“也是怪事!像鄭孝胥,像端方這些人,平素都是有名望的文人學士,聽說學問都很好,爲何一涉及做官,便如此無恥!”
田老兄呵呵大笑道:“真是書呆子話!做官還做官,這和學問有啥相干?……我們莫忙論這些。我請教一句話,既然澤公爺和老盛尚都顧慮着官民反對,爲啥還是要走這條路?聽郝老伯談來,他們原先不過翻着張文襄的舊案。那麼,所要借的款,也只英、法、德、美的六百萬鎊而已,爲啥現在又借了日本的一千萬元?”
葛寰中把手上扇着的名家書畫的摺扇猛一下摺疊起來,在圓桌邊上一拍,道:“幸而問到我!是別的人嘛,未必便知底蘊!原來是這麼樣的。……但我得講一句公道話,鄭方伯的借款救國論,雖然有可訾議之處,卻也有一些道理;我們就事論事,倒不可一概抹殺。譬如日本橫濱銀行的一千萬元,委實是日本自己找上門來,並非澤盛二公先開的口。聽說,澤盛二公本不打算借的,認爲四國的借款實在夠了,多借來沒用處,利息又那麼高。但日本公使不答應,說,這不行!你們得照條約行事,斷不能只向西洋各國借了款,而不借我國的!至於有用沒有,我不管,反正要借哩,東西洋應該平均待遇,不借哩,都不要借!……”
“從沒聽說過的事情!”黃瀾生不由插嘴說道,“現在竟有估着拿錢借給我們的!”
他太太好像聽起勁了,拿眼把他一道:“聽葛二哥說嘛!”
“其實也就是這些了。瀾翁用不着詫異,別人肯借錢給我們,從好的方面說,因爲我們信用昭著,別人纔不怕我們倒賬……現在,再來答覆伯行老兄所提的頭一個疑問。就是澤盛二公既都有所顧慮,爲何還是舊案重翻,不但把在兩湖境內的川漢、粵漢兩段收歸官辦,並且還定出政策,把這兩條路都作爲幹線,收歸國有?這很容易解答,一句話:利令智昏罷了。”
“九五回扣,還有許多人分,這利也不算大。”郝又三這麼樣說。
他父親道:“算來也有幾十萬兩,不爲不大。”
葛寰中笑道:“你們賢喬梓,真可謂識其小了!你們怎麼只着眼在這區區回扣上?我回來後,看見借款合同全文。我略爲研究一下,才知道盛杏蓀爲人真是老猾,表面上借款是爲了給澤公爺結交外人,裏子上卻是他自家受了實惠。你們只看合同上不是明明載着鐵路所需軌道及其附件,全由郵傳部奏明,應由漢陽鐵廠自行製造供用嗎?這一下,這個朝不保夕的漢陽鐵廠,豈不就生意興隆起來?我們的盛大臣正是漢陽鐵廠大老闆!所以我直到近來,才恍然大悟盛杏蓀爲何悍然不顧,竟自不和老慶商量一下,甘願得罪老慶,在內閣成立前一天趕緊單獨出奏,把鐵路國有定爲政策。原來是爲了自家有好處!……如此研究起來,達三哥,我倒要勸你們不要太激烈了。這鐵路國有政策,牽涉到私人的利害,是反對不了的,盛杏蓀哪能輕易讓步呢?”
“非反對到底不可!以前借款合同尚未寄到時,我們還只是爲了要查我們的賬,哪些承認,哪些不承認,把官派上海總理施典章經手放倒了賬的三百萬兩,也說爲我們民辦公司辦理不善的弊端之一,也要從一千多萬兩的總額中剔除,不承認,使我們睜着眼睛吃虧,所以我們才專一反對查賬。近來研究了借款合同,更弄清楚了。本來從宜昌到夔府六百里一段,並不在張文襄舊案範圍以內,卻把漢陽到荊門州這一段也是六百里長的路作爲支線劃掉不算,把我們正在動工、已經用了四百多萬兩鉅款、已經打出百把里路基的工程,指爲是幹線,拿去抵償那一段。明明一條從宜昌到成都的川漢鐵路,爲啥只宜夔一段六百里險工算作幹線收歸國有,而夔府以上又作爲支線,說是也可民辦,也可國有呢?首先幹線支線的界說不明,任憑郵傳部的方便,要怎麼劃就怎麼劃,上欺朝廷不說了,他眼睛裏哪還有我們四川官吏、四川紳士?難道還不應該反對嗎?……”
郝達三自從當了諮議局議員,也學會了發議論。近兩個月來,由於身體不大好,沒有天天到局上同大家碰頭。但他是鐵路公司租股股東駐省代表之一,爲了鐵路事件,倒時常到鐵路公司或者鐵道學堂和蒲伯英、羅梓青、鄧慕魯、程伯皋、葉秉誠、江三乘、彭蘭村、王又新這一夥人聚在一處,商量吵鬧。在早,許多弄得不甚清楚的地方,經大家一說再說,又看了些文件,當然也就耳熟能詳。只要一起了頭,他居然能夠滔滔滾滾,一口氣說上好幾分鐘。如其不因爲咳嗽氣喘——其實是鴉片煙癮沒有戒脫,他早已參加了保路同志會的講演部當部長去了。
“……再就法律手續說,更應該反對!……”
葛寰中把摺扇一揮道:“不必談法律了。我們中國還不是法治國家……”
“不然!按照鄙見,正因爲不是法治國家,倒必須談談法律。”周宏道舉手把領帶結子捏了捏,挺着腰身,很神氣地正待有所發揮。
田老兄一個人在享受那一盤口蘑燒老豆腐,當下便停下筷子笑道:“老周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說,等你的門生遍及中國的時候,再談法治好了。”
葛寰中仍然對着郝達三說道:“你們現在確也難以罷手了。我一回來就忙於應酬,各大衙門只是照例稟了到,還沒有機會去稟見。僅僅到周臬司公館去請了一次安,因爲是舊日僚屬,又蒙提拔過,倒承接見了。我看滿花廳都是客,都有公事私事要談,只好隨便談談北京消息就告退了。來不及細談你們的事情。就這樣我已聽出了周大人的口氣,他也很不滿意澤盛二公。說北京到底距四川太遠,地方情形不熟,當然不免隔閡。現在鬧開了,倒好,或者可以把隔閡消除,大家將來辦起事情也不至於上下交攻了。看來,四川官場中確有人在附和你們。不過我要問一聲,你們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最終的目的?”郝達三遲疑起來。
魚翅便飯已上到最後下飯的雞豆花湯。四小盤家常泡菜也端上桌來,紅的、黃的、綠的、藕合的,各色齊備,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爲了避免鐵腥氣,不用刀切。
男主人照例有一番抱歉話:“今天大家受餓了!說得多,吃喝都少。好不好我們大家幹三杯吃飯?”
四
下了席,女主人有禮貌地一一告了失陪,先退入上房。客人們也從套間的穿衣鏡兩側繞進小客廳。散坐在幾張楠木藤心有扶手的矮椅上,腰背一伸,好舒適。老實說,一半也由於女主人不在,少了一些拘束的緣故。
周宏道從一個小皮夾中抽出一根用竹子削成的牙籤來剔牙縫。葛寰中忙把雪茄煙從脣角取開,向周宏道伸過手去道:“你帶有這東西嗎?好絕了!送一根給我。恰恰我的雕毛管牙籤忘記帶在身邊。”
他剔着牙縫向衆人說道:“我說,日本這種剔牙齒的習慣比中國好,我們真應該學。”
田老兄五嶽朝天地仰在一張躺椅上,眼睛瞅着葛寰中滿含嘲諷地說:“葛太尊可謂日本迷矣!據我所聞,太尊未去日本考察之前,似乎每飯之後,也必漱口刷牙。何以知之?於太尊之有漱口折盂,之有銀製牙杖二者而知之!”
“啊!哈哈!老兄指教得不錯。可是老兄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誇獎日本人有這種習慣,意思是說在日本普通都在剔牙。中國人自古以來,固然也剔牙,不過不見得很普通。中國書籍上有沒有記載我不敢說,我的書沒有老兄讀得多。以目前舉例而言,足見就不普通。何也?你數一數我們這幾個人中,連老兄就沒有這習慣。”
衆人都笑了,甚至高從龍也啓了齒。
黃瀾生連忙說:“這怪我當主人的不周到!外國道地牙籤,我買得有的。”
他一面叫羅升到上房去取牙籤,一面又解釋說:“因爲從前沒有這個規矩,當着人剔牙齒,大家還認爲不恭敬哩。”
葛寰中道:“從前沒有而現在作興的事情,多囉!大者如煌煌聖旨,不遵從硬就可以不遵從,甚至還有人當成遊戲文章,批註塗抹,登在報上……”
郝又三道:“世伯說的是……”
“當然,就是西顧日報上那篇太不成話的東西。記得是我回來的第三天吧,小女特特翻給我看。她倒非常讚賞這篇東西。說是批得好,不批她還不大看得出有許多漏洞。我當時告訴她,上諭是不能當成文章看的。照那樣吹毛求疵地批註,漫道是時下的上諭、官書,就是漢唐許多大手筆的詔誥,也無一篇無毛病。……老侄,難道你知道這是什麼人批的?”
“也不很清楚。卻因那篇恭註上諭寫得很是辛辣,許多人都在說好。我注意看下面署的名,只一個彪字。那時,周紫庭先生薦我到一箇中學去教博物課。我班上有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學生,很調皮,名字叫王文炳。同事們說他筆下還好,也是一個外縣的租股股東。平日就喜歡寫些東西送到報館去登,連上海的民立報、神州日報他都在投稿。我疑心那篇文章說不定是他寫的。及至上月成立同志會那天,見他在文牘部簽名,寫着“彪然”二字。我想,那個“彪”字,莫非就是此人?本想找他問個明白……”
黃瀾生接口說道:“用不着問,就是他。我那舍表侄楚用,是他同學,親口告訴我的。”
郝達三喚着葛寰中說:“老弟,你起初問我的那句話,我想好了。”“嗯!”
“我們的目的,拿目前形勢來說是想做到朝廷收回成命,廢除借款合同。此外,好像就沒有了。”
葛寰中噴了一口雪茄煙的煙子,笑道:“這還用你老哥說,只要翻開你們的幾種報紙一看,哪篇文章不是這麼說的?我認爲,這不是你們骨子裏的目的,這隻能說是喊價還價時候冒喊一聲的價錢。到底你們要等到朝廷讓步到何等程度,你們方認爲滿意,方能罷手,也就是說方不反對了?”
郝達三一方面從紙捻筒旁邊抽出一根很細的馬尾刷子,打掃着水菸袋,一面遲遲疑疑地說道:“好像從沒有談到這上面?……不過……”他把菸袋向坐在右手邊的高從龍遞過去時,接着說:“從龍兄是每天到公司的。伯英、梓青他們有時還要請教到你。你可聽見他們說過,到啥子程度我們可以罷手?”
高從龍自從女主人告退,已沒那麼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但是接水菸袋時,仍然恭敬得像猴子偷桃似的。同時,謙遜着說:“不敢,不敢,蒲先生、羅先生他們也只偶爾垂詢一點公事,這種軍國大計,是不會問道於盲的。”
“唉!從龍兄太謹慎了!其實今天都是至交好友,用不着那麼戒備。何況寰中老弟,我們要他幫助的地方正多,我們這面的辦法,倒是應該儘量告訴他……”
世故深沉的高從龍居然被說得顴骨上罩了一點兒微紅。連忙嘻開海口,露出一排殘缺不完的黃牙齒,笑道:“達翁責備得極是!兄弟平生短處,就是謹慎過餘。……不過,說到葛太尊所要知道的這件事,達翁卻應曲予我以原宥,聖人有言曰,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兄弟若果知道,何敢故作不知?若果不知,又何敢強以爲知?……”
郝又三好像有點不耐煩的模樣,搶着說道:“算啦,高先生!公司裏我也常去,我就曾看見蒲先生、羅先生和你在房間裏談過話,談得那麼小聲,連我站在門簾外也聽不清楚。像這樣密談,能說只是垂詢一點公事嗎?……本來也是公事,家嚴要請高先生說給葛世伯聽的,想也就是公事,原勿須高先生說什麼私房話呀!”
高從龍瘦臉頰上泛出的紅暈並不加深,也並不擴展。態度還是恭敬謹飭。大約有半分鐘的沉思,感到大家的眼睛並未從他身上移開,方眨了眨老花眼,吞吞吐吐地說道:“又三先生說得對,有幾次,蒲、羅、彭、鄧幾位先生確曾在我那間公事房裏商量過一些事情。因爲與兄弟我無關,也不是什麼公事,兄弟我從未插過口。就是旁聽,也未留過心,還是聽之渺渺。現在恍惚能記憶的,大概是……”
他又專心致志地抽起福建菸絲來。又經過了大約半分鐘,才把他毫未留心聽來的話,說了個大略。也只是大家都已曉得的怎樣利用暑假期間,各學堂學生回家機會,斟酌縣綱遠近,每人津貼一筆路費,叫他們回縣去聯絡本縣法團士紳,成立同志協會,宣講川漢鐵路和四川人的關係。路存省存,路亡省亡,大家都要起來力爭廢約,如其全省一百幾十州縣都有了同志會,這聲勢可就不小。僅只一樁尚未爲大家所知的,就是一面把特別股東大會拖到閏六月來召開。時間長點,可以等股東們來得多一些,並且在這期間也看一看朝廷方面到底讓步不讓步。
“……大概我所知的,就止這些,掛一漏萬,自所難免。……不過,仍然要懇請諸公向他人傳述時,千萬不要說是兄弟說的!”
他還站起來,抱着水菸袋向大家高高拱了一次手。
田老兄哈哈大笑,正打算說什麼,但已被葛寰中搶先了。
葛寰中說話時,臉上也有笑容。可是誰都看得出,那是一種瞧不起人的冷笑。
他說:“高兄畢竟算是泄漏天機了,要是蒲、羅、彭、鄧諸公知道,這如何是好!……兄弟我回省不久,耳朵也不算長,當事諸公也還未曾拜見。但是我對你們這回的舉措,似乎比你高兄還知道得多些。或者是兄弟我索性如此,總愛強不知以爲知吧?達三哥要不要聽我放言一番?”
“歡迎!歡迎!”幾個人都喊叫起來。
周宏道還掉過頭去向田老兄慎重說道:“寰中先生真是語言科的高才!講起話來,不特爽朗明快,而且鞭辟入裏。我在回川的旅途中,就承教甚多。假使寰中先生不要做官而去當律師的話……”
黃瀾生也忍不住插嘴說道:“原來你不曉得,他在我輩客籍中,早就有諸葛亮之名的了!”
“你們一定要打岔,那我只好不說了。”葛寰中故意做得要生氣的樣子,並且從座椅上霍地站了起來。
等大家停了口,他才昂着頭在小客廳的水磨方磚地上一面走來走去,一面朗朗地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一次的舉動,就沒有一個最終目的,也說不上有什麼方略。只是隨波逐流,連水經都沒有看清楚。據我所聞,還得虧有個蒲伯英在其中發蹤指示,有個羅梓青在其中運籌帷幄,如其不然,即使有王護院那樣的靠山,恐怕你們也只像螢火蟲一樣,亮一下就完了。我沒有回到成都以前,也是這樣看法。因爲在早只聽見你們反對查賬,你們的初心,似乎還贊成把川漢鐵路收歸國有哩!……”
他看見郝達三眉頭一撐,好像要反駁他的樣子,忙把右手一擺,道:“達三哥以爲我亂說嗎?不然,不然,有文爲證。那就是蜀報上大字登出的《川路今後處分議》是也。作此議者何人耶?鄧孝可是也。也就是今天在你們當中反對鐵路國有最爲出力的一個人。蜀報是你們諮議局的喉舌,上面的文章當然是你們的公意。我在重慶時,紐元白太尊就認爲四川這回事情,若不是諮議局出頭,光是鐵路公司一班人,是斷乎鬧不起來的。他也說,諮議局的初意不壞,就介紹這篇文章給我看。所以我纔敢說,你們原先並不反對鐵路國有。你們喉舌上的言論,你總看見過的?”
郝達三臉上有種迷濛神氣,向他兒子問道:“我記不得了,真有這篇文章嗎?”
倒是那個自稱謹慎的高從龍連連點頭道:“有的,有的。我記得是登在四月下旬印行的那一期蜀報上。鄧先生筆墨犀利得很,兄弟我拜讀了兩次……”
他的話忽然又流利起來。葛寰中不客氣地把它截住了:
“你們贊成國有,依照《川路今後處分議》看來,你們只想度支部、郵傳部把全部路款退還給你們,你們好拿來辦實業。卻不想朝廷派了端午橋爲鐵路督辦大臣,端大臣不說退款的話,顛過來還要接收鐵路公司,還要覈實查賬。達三哥,我知道你們鐵路公司是一本糊塗賬。……不忙打岔我,等我暢所欲言!這裏既沒有外人,高仁兄更是守口如瓶的君子。……哈,哈!別笑,別笑!……我說,賬是查不得的,大家都有點不清不楚的地方,當然要反對了。但是光反對查賬,不是充分理由,恰好借款合同傳來,那些條文是經不住研究的,喪權地方太多,那倒不止你起先所說拿宜夔段去抵償漢荊段,還有監督用款囉,還有三峽險工非用美國工程師不可囉。所以你們便抓住題目做文章,從反對查賬,一轉而反對國有,反對借款,喊起廢約圖存這些新名詞來……”
“嗨!未免太刻薄人了!”郝達三真有點忍受不住的樣子,“我們光明正大,爲國爲民的行爲,簡直被你說得一錢不值!憑我一個人的良心說,就不是這樣!”
田老兄搖搖頭道:“我贊成寰中先生的高論,我也贊成郝老伯的不平。唯其郝老伯是正人君子,所以不平。但是孟夫子說的,君子可欺以其方。郝老伯其爲人所欺歟?”
郝又三並不同意田老兄的見解,但他又願多聽一些葛寰中語中有刺的話,遂說:“世伯只管說下去好了!”
葛寰中笑道:“達三哥覺得我的話不大好聽嗎?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要我將來能夠幫忙的話,我就不能不把你們的病根指出。我說,就由於你們沒有最終目的,所以你們的辦法才這樣搖擺不定。因此才招來了盛杏蓀、端午橋二公的輕視,認爲四川人易與。但是也由於辦法搖擺不定,你們忽又成立了保路同志會。以我揣想起來,這又出乎盛端二公意料之外了。我要說句真話,這一個殺着,你們或許下得對。不過追根究底,如其盛端二公不把廣東、湖南、湖北、四川來一個同罪而異罰的話,我相信你們還一定沒想到這一手。”
他停下來喝新泡上來的龍井茶時,郝達三不由點頭說道:“對!這番話確乎說到了我們的病根!從龍兄,你看是嗎?”
周宏道也正問田老兄,怎麼叫作同罪而異罰。
郝又三笑道:“你恰恰問到了好人,他是事不關己不勞心的。”
“那麼,你是清楚的了?”周宏道轉向他說道。
“曉得一些,不如家嚴清楚。”
“又胡說了!那兩天,我正躺在牀上,還是你代表我到公司去的,怎又朝我身上推?”
黃瀾生眯起眼睛說道:“這是又三的孝道。在你跟前,他怎好佔先呢?我看,還是又三說吧!——真是新聞喲!同志會鬧了這麼久了,我還沒有想到它是怎樣搞起來的!”
葛寰中也催着郝又三快說。他要印證一下,前兩天從他老上司周孝懷那裏聽來的話,到底確實到什麼程度。
“郵傳部和督辦大臣的電文記不得了,那就不說它。而且光憑打到公司的部電,也看不出啥子不同地方。還是由上海、宜昌的快信寄來,大家才全盤明白:盛端兩人耍的手段,真真可惡。他們大概認爲廣東人華僑多,接近洋人;大商大賈也多,財政上有勢力;前幾年盛宣懷經手借過一筆美國路款,遭廣東人反對掉了;他們曉得廣東人不好惹。說不定也有鑑於今年三月二十九那次革命的聲勢太大,生怕再引起廣東人的憤怒,於他們不利。所以這次才經廣東人稍一反對,他們就趕快宣佈把粵漢路上廣東省境內的商股,報多少,退多少。這是對付廣東人的不同辦法。湖南方面的路款呢,大概也因爲湖南人素來強悍,不怕事;又是出產革命黨的地方;在京的湖南京官也得力;巡撫楊文鼎似乎也比我們四川這位王採臣護院資格老,腿肚硬些。所以他們只管假傳聖旨把楊巡撫也申斥了一頓,到底還是害怕湖南諮議局的再接再厲,拼死力爭。他們對付辦法是,民股哩照退,商股哩換髮國家股票,即日起認息。雖然不比廣東優厚,湖南人也不算吃虧。至於湖北,一則由於股款本來不多,聽說一大半還是官股,所以一律改發國家股票了事。再則京漢路本來就是官辦的,大家也看慣了。三則兩湖總督瑞又是旗人,和端方至好,拿官的勢力壓制下來,誰還敢出頭說話?唯獨對付我們四川,那就迥然不同。一直到現在,始終不說清楚我們這一千四五百萬兩的人民血汗銀子,到底退還給我們嗎?還是退一部分,其餘換髮國家股票呢?或者就仿效湖北辦法,全部換髮國家股票?總之,一句話,要查賬。說我們股本不實,賬據不清,層層經手人都有貪污嫌疑。甚至如家嚴說的,連施典章放賬放倒了的三百萬兩,也說是公司用人不慎,度支、郵傳二部不能吃這個虧。他們真真可惡已極,硬不認爲施典章是前任四川總督委派的經理!他們對付四川的辦法,就是奪了四川人的路權,還要吞沒四川人的路款,事同一律,而對付各異,其原因就由於四川人歷來善良懦弱,害怕官府壓制。所以他們纔不把四川人放在眼裏,才把四川總督看得比湖南巡撫還低!因爲楊文鼎雖受了一次申斥,到底還給湖南人一點好處。我們這位王採臣哩,聽說真可憐,出一回奏,遭一回申斥,要不是我們把同志會成立起來給他撐住腰子的話,怕不早叫他滾蛋,用不着再讓他等到趙爾豐從川邊出來接印了!”
郝又三說得很動感情。臉也紅了,筋也漲了,一額腦汗珠,由高貴打了兩次熱水臉帕來揩了,還依舊在冒。
葛寰中旋點頭旋說:“對!又三講得很清楚。所以我說,盛端二公過於輕視四川人,認爲四川人易與。這一回碰着你們同志會,一定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但是我要請教你們,下一步的辦法呢?”
郝達三慨然說道:“還有啥子說的,反對到底!”
“我莫問你,前天你把我說的話告訴他們後,他們有什麼打算不?”
“唉!是呀!我應告訴你啊!……是這樣的,我剛說完,伯英頭一個就精神起來了。他說:‘真忘記了,爲啥我們不利用老慶和老澤的不和,在老慶這面來做點功夫呢?’大家研究一陣,認爲老慶雖然把總理爭到了手,但也算輸了。第一件,鐵路國有政策的上諭,恰就在內閣成立的第二天下的,並不經內閣會議、出奏、副署這些法定手續,這無異給了一塊糖後,跟着就是一個結實耳光。第二件尤其厲害,就是這次大借款的回扣,他好像一個也得不到。老慶是貪財無饜的傢伙,一文錢也要眼紅的,何況到底還是一筆大數。無怪他就任之後,便一直裝病請假。因此,大家贊成伯英的提議,決定要派一個得力的代表到北京去,會同留在北京的副議長蕭秋恕和御史趙堯生等一班京官,結結實實在中樞地方和老盛老端幹一下。爲了不要多樹敵人,仍然不攻擊到澤公爺,並且還要走走他的門路,使他曉然當了老盛的傀儡是值不得的。……這樣做,你看可以嗎?”
說到這裏,已是黃昏時候。一羣羣烏鴉呱啞呱啞叫着,從天空飛過。大家準備要散了。葛寰中打着響亮的哈哈說道:“自從我由北京起身,除了在漢口沒人同我談說鐵路以外,無論在何處,無論會見何人,開口閉口老是鐵路事情,真使人厭煩!你們還有什麼可聽的新聞沒有?說幾件來解解煩啦!”
黃瀾生笑道:“不關鐵路而也在成都盛極一時的,仍然只有燈影戲。”
“哦!我還忘了瀾翁的癖好。其實我也喜歡燈影戲的,可惜近來更不容易看了!——近來有新角色沒有?”
“有的,如像唱花臉的賈培之,唱旦角的李少文,那真少有。恐怕大戲班上那些唱絲絃的角色,都要退讓三舍哩。”
“咦!有如此其高明嗎?大戲班新近出了些什麼好角,比如只說三慶會吧。”
郝達三已經打了兩次呵欠,忽然又精神起來,向他兒子道:“把楊素蘭的事情告訴他。這倒是值得一談的!”
“楊素蘭的事?難道又有什麼藩臺大人爲他丟官嗎?也老囉!大約比我小不了好多。”
郝又三笑道:“不是這些。家嚴要我告訴世伯的,是他捐田的事。……是的,他把畢生積蓄在遂寧購置的田產六十畝,一下捐給同志會去了。”
“哦!有這等事,可了不得!……你們同志會也收捐款嗎?”
郝達三道:“不,鐵路公司董事局撥得有款子,並不向外募捐。楊素蘭捐的田產,已經把紅契退還給他。不過他的義舉,確乎感動人,真可爲之宣揚宣揚。——又三,你們籌辦的保路同志會報告,爲啥不做點文章?好像西顧報、白話報、啓智畫報都沒登載,是啥道理?你明天到公司去問問。”
“不用問,編輯部已經託我找人寫文章。羅一士他們正在寫,有社論,有詩文,準備集到一大批,各報一齊披露,影響要大得多。同志會報告上,當然有的。只一件,就是楊素蘭寫來的那封信,太糟,不知道找哪個代的筆。這麼一個舉世皆知的風流人物,又做了這麼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若不把原信登出,大家一定疑爲是同志會捏造的。但要登哩……咳!……”
葛寰中道:“這樣吧,你去把他的原信拿來我看看。或許我這拋荒已久的四六,還可強勉代他敷衍一篇。不過話說在前,文章未必好,卻不能說是我寫的。官箴要緊,我剛剛稟到,不要害我坐冷板凳啊!”
小客廳裏笑聲未已,大廳上的四人大轎、三人大轎、兩人擡的對班小轎,早就準備好了。